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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瑞纪注视着从咖啡杯冉冉上升的白烟。受热而升高的空气,在水蒸气层层叠绕之下宛如轻薄的丝绸。店员刚端上来的那杯咖啡,依然热腾腾的。
「那一天,婚礼上的宾客都像这样拍手,纷纷朝新郎和新娘喊着『恭喜』、『要幸福喔』。」
吧台上的隔壁座位,瑞纪的朋友加藤香奈兴致高昂地说着话。她举起双手,啪啪啪地在胸前做出拍手的动作。她正在讲述一起灵异事件。
啪啪啪。
啪啪啪。
她重现了宾客在婚礼上拍手祝贺新人的场景。
「当时,有人举起相机将大家拍手的画面照下来,没想到……」
她忽然压低声音。
「后来看照片时,发现所有人的手都变成这样……」
她双手合十。纤细的十指伸得笔直,掌心相对,紧紧贴在一起。那副姿态简直像是参加丧礼的宾客。
「现场这么多人,掌声此起彼落……居然就这么巧照到所有人都合掌的瞬间。一场好好的婚礼,照片却搞得仿佛在丧礼守夜……有够不吉利,而且听说没过多久,新郎和新娘就意外身亡了。」
瑞纪脑海浮现那张被拍摄下来的照片。
新郎和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环绕着两位新人的宾客也都笑容满面。
然而,所有人毫无例外地双手合十。
那画面看起来就像大家正在送两人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
令人不寒而栗。但感觉不太对劲,瑞纪思考片刻,才发现原因出在哪里。
「这件事如何?可怕吗?」香奈询问。
「很可怕,而且有点奇怪。」
瑞纪也做出拍手的动作。
果然没错。
「哪里奇怪?」
「我想象了一下你刚才描述的画面,宾客拍手时,一定会有人是这样拍的。」
掌心不是完全贴合,而是稍微转出一个角度,左掌稍微凹陷,再用右手的指腹轻敲那个凹陷处……瑞纪想象着英国绅士听完歌剧深受感动、优雅拍手的模样,一面解析动作的细节。
「去神社参拜时,应该没人会用这种方式拍手,不过在婚礼之类的祝贺场合,也会有人这样拍吧?」
「对耶,搞不好这样拍的人反而占大部分。」
「但你刚刚是说按下快门的瞬间,正好所有人的掌心都对齐贴在一起,没错吧?就像双手合十参拜。」
瑞纪认为,拍到所有人都双手合十的瞬间,可能性并不为零。当然机率高低会随着照片里拍到多少宾客而改变,但绝非不可能的事。只不过,如果很多人是用英国绅士的方式拍手,不管何时按下快门,都不可能拍到双手合十的姿势,左手和右手百分之百会错开。
「啊,原来如此。瑞纪,你居然会注意到这种奇怪的小细节。」
香奈语带佩服,接着又打趣似地笑了,霎时,周遭空气仿佛染上几分柔和的粉嫩色彩。香奈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浑身散发出的华美气质,与时髦的耳环、浅粉红色的服装十分相衬。尤其是那双眼睛美丽动人,瞳仁还是咖啡色的,在她的注视下,男学生肯定都会心脏怦怦直跳。
营造出开放感的大片窗户另一侧,是座雅致的小庭院,种有橄榄树。这家咖啡厅离车站不远,走路就能到。香奈之前说「我想拿去温泉乡玩时买的小礼物给你」,约瑞纪在这家店碰面。点好餐点,香奈从包包里掏出的小礼物,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纸包,里面是泡澡粉。
瑞纪和香奈就读的科系不同,很少有机会在课堂上遇见,但透过社群软体依然大致了解对方的近况。瑞纪知道香奈刚与几个打工同事一起去旅行回来。
「你们去那边玩了些什么?」
「讲恐怖故事之类的。」
「恐怖故事?」
「记得是回家前一晚吧,每个人轮流讲恐怖故事。」
「你讲了什么故事?」
原来是这个缘故,香奈刚刚才会突然讲起恐怖故事。
两人享受着咖啡厅闲静的气氛,一面聊起最近看过的书。碰面时,瑞纪多半会扮演聆听的角色。此刻店里明明只有她们,每一桌都是空的,两人却选择并排坐在吧台,因为瑞纪只要跟别人对坐,就会感到十分拘束。交谈之际,她也不太敢注视对方的眼睛,所以肩并肩的坐法会比较自在。在这一点上,香奈总是配合她。
聊天告一段落,两人细细品尝美味的咖啡。乌云飘流过来,天空顿时多了几分阴郁,店内光线也稍稍变暗。突然间,香奈的脸色不太对劲。
瑞纪注意到,香奈一直盯着窗外,流露些许惊讶的神情,好似看到什么出乎意料的景象。
「香奈?」
瑞纪唤了她一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咖啡厅的庭院里,只有橄榄树静静矗立着。
香奈猛然起身,走到窗边。她挨近窗户向外看,鼻尖几乎贴到玻璃上。
瑞纪从座位探出身,观察着香奈的举动,发现她的眼睛睁得老大。
「怎么了?」
瑞纪关切地问,香奈才终于有了反应。
她瞥一眼瑞纪,目光旋即转回窗外。
「那里……」
香奈倒抽一口气,脸上浮现恐惧的神色,不住后退。
没退几步,香奈就绊到自己的脚,摔倒在地板上。
瑞纪离开座位,奔到香奈身旁。
「香奈,你不要紧吧?」
香奈跌坐着,双脚伸向窗户,连瑞纪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时,她的双眼都牢牢盯着窗外。
男店员从吧台后方探头查看情况。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瑞纪正要开口回答「我朋友的模样有点不对劲」时,香奈蓦地抓住她的手。像是在抓浮木,紧紧地握住瑞纪的左腕。
「在、在那里……」
香奈仿佛快哭出来,惊慌地说:
喏,在那里,对吧?你看啊。
但瑞纪依然不晓得香奈究竟看见什么,跟方才一样,窗外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香奈又转向窗户,表情歪曲。
瑞纪手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是香奈的指甲刺破了皮肤。她反射性地甩开香奈的手,指甲狠狠刮过皮肤,留下长长的鲜红痕迹。
「瑞纪……」
两人四目相接,香奈哀求似地将被甩开的手朝瑞纪伸去。瑞纪不明白香奈发生什么事,只知道皮肤上的伤口好疼。
香奈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天花板,像是有人出声叫她。
香奈不是看着正上方,也不是看向窗外。
她的目光对准斜上方。
如果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差不多就是对方脸的高度。
她放声尖叫,扭身就要往反方向爬,仿佛想逃离。
一道奇异的破裂声响起。既像是湿润的肉块爆炸,也像是整桶水泼洒出来。
正要走出吧台的男店员倒抽一口气,僵在原地。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瑞纪一下无法理解。香奈的脸上忽然喷出大量鲜血,地板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红。此刻,她趴俯着,动也不动。
瑞纪忍不住叫唤香奈的名字,伸手摇晃她的肩膀。没有反应。香奈依旧趴着,瑞纪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然而,香奈头颅下方的血滩不断扩大。瑞纪心想必须保持呼吸道畅通,否则大量鲜血可能会阻碍呼吸,决定把香奈翻回正面,于是伸手穿过她的肩膀下方,打算抬起她的上半身。香奈身材纤瘦,体重也轻,只是瑞纪力气太小,还是抬得很辛苦。
香奈整个人软绵绵的,明显已失去意识。一翻回正面,香奈的脸就清楚可见,但瑞纪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什么。眼前的画面太脱离现实,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碎裂声响彻咖啡厅。男店员不由自主后退,撞到墙边的架子,几个排列整齐的玻璃杯摔到地上,破了。
香奈的脸看起来非常诡异。双眼周围红通通的,炸成碎片的肌肉组织都露在外头。她的眼睑裂开,眼窝只剩下空洞,两个鲜血直流、红色肉块组成的凹洞。原本应该镶在里面的眼球消失不见。她的双眼不知道跑去哪里。过了好一会,瑞纪才惊觉,散落在地板上的无数肉屑,就是刚才还好好嵌在她脸上的眼球。
瑞纪听到一声惨叫,那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
2
上大学后,瑞纪开始在东京一个人生活。第一年她根本交不到朋友,几乎一整年都没跟别人交谈。她反省得出的结论是,大概是自己害怕看着别人的眼睛讲话,才难以建立比较亲密的人际关系。结识加藤香奈,是刚升上大二没多久的事。
早晨的地铁十分拥挤,瑞纪抓着吊环,默默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感时,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屁股。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却渐渐发现那种触感肯定是来自某个人的手掌。那只手带着明确的意图,宛如生物般紧贴着她的屁股,缓缓滑动。
瑞纪以前听过电车里会发生这种情况,可是一旦亲身遭遇才知道,当下厌恶和惊惧会淹没理智,令人双腿发软,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她浑身僵硬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时,一道女声响起。
「住手吧,大叔。」
那只恶心手掌的触感忽然消失了。瑞纪在挤得水泄不通的电车里回过头,看到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褐发少女,正紧紧揪住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的手腕。
后来,不管是把色狼交给站员,还是说明事情经过时,那名少女都一直陪在瑞纪身旁。加藤香奈。她主动自我介绍。一发现两人读同一所大学,她们立刻交换联络方式,关注彼此的社群软体账号。瑞纪请香奈吃饭感谢她出手相助后,香奈又主动邀约「下次要不要去看电影」。不可思议地,瑞纪和香奈十分气味相投。她是瑞纪到东京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她的遗体送去解剖了。
香奈刚死亡时,瑞纪的记忆一片模糊。警察不知何时出现,有人帮瑞纪受伤的左手包扎绷带。瑞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恍恍惚惚,在做笔录的过程中频频走神。
瑞纪没什么能告诉警方的。香奈忽然站起来,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又忽然死了。瑞纪没说谎,警方并不怀疑这一点,因为男店员描述的内容也差不多。
香奈的确是望向窗外后,就变得很不对劲。警方仔细搜索过咖啡厅的庭院,可是香奈当时一直牢牢盯着的地方,并未找到可疑事物出现的痕迹。她究竟是看到什么才会那么害怕?
据说,香奈的死因是心脏衰竭。警方相关人员联系瑞纪,告诉她解剖的结果:遗体的眼球破裂并非直接导致丧命的原因。是某种因素引发心脏衰竭,使眼球内部产生异常的高压,最终造成那样的结局。详情还没查清楚,但目前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
瑞纪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3
香奈习惯同时用好几种社群软体,最能了解她近况的是Facebook。过世前一天,她上传了去温泉乡玩的照片。在她死后,那张照片下方涌进许多悼念的留言。香奈的亲友都为她的离去深深惋惜。
Facebook似乎有一种功能,在用户过世后,个人页面会显示「缅怀」一词。瑞纪会知道,是因香奈的个人页面上,出现原本没有的这两个字。大概是有人通知营运方了。
香奈的表妹将丧礼日期等资讯公告在Facebook上。该带着什么表情参加丧礼才好?又该对她的家人说些什么?瑞纪实在不知道。
香奈死后,瑞纪只请了一天假就回大学上课。走在校园里,好几个同学叫住她,都是香奈的朋友。瑞纪从未跟他们直接交谈,只打过几次照面。他们大概是听说有关咖啡厅的传闻,想知道香奈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
「那些流言是真的吗?」
「流言?」
「香奈的眼睛……」
到下一堂课开始之前,瑞纪将早先告诉警方的内容又重新复述了一遍。至于眼睛的事,她尽量模糊带过。有些女生光听瑞纪的叙述就哭了。她们应该都很喜欢香奈吧?瑞纪能体会她们的心情,顿时悲从中来。往后就算来学校,也见不到香奈了。她忽然真切领会到这个事实,蓦地一阵鼻酸。
「请问……你是山村瑞纪,对吧?」
香奈在咖啡厅离奇死亡五天后,有个男生在学校的玄关大厅喊住瑞纪。早上的下课时间,瑞纪坐在长椅上滑手机、浏览社群软体时,对方小心翼翼地走近。
他不仅脸色差,黑眼圈很深,衬衫也皱巴巴的,一看就是没睡饱、连衣服都没换便跑来学校。
瑞纪点头后,他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没见过这张脸。但瑞纪原本就不擅长记别人的长相。以前发生过好几次,她以为跟对方是第一次碰面,最后却尴尬地发现两人其实之前就打过招呼。原因应该是出在,生活中她不太去看其他人的脸。
「方便……跟你聊一下吗?」
「你要问香奈的事吗?」
最近常因香奈的事被陌生人叫住,瑞纪才会如此猜测。
「对,我想了解加藤香奈出事的细节。我正在调查她过世的前因后果。」
对方的神情沉痛。
「你和她很要好吗?」
香奈交游广阔,瑞纪猜想眼前的男生也是她的朋友。
没想到,他竟摇头。
「不,我不是她的朋友,我从来没见过她,昨天才第一次知道有这个人。」
「是吗……」
瑞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既然从来没见过香奈,为什么要调查她的事?
他的目光游移,肢体语言流露出几分疏离。
「呃……其实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透过大厅里的落地窗,可望见乌云密布的昏暗天空。几个学生缩着肩膀走过,似乎觉得很冷。
「我从加藤香奈的Facebook得知她过世的消息。然后,山村同学……听说她出事时,你就在旁边。啊,我的名字是铃木春男。」
他拼命解释,似乎担心瑞纪会觉得他形迹可疑,不愿意搭理他。
「我……我原本有个弟弟。」
他着急地接着道。
「原本」有个弟弟。
他用的是过去式,瑞纪诧异不语。
「认识加藤香奈的是我弟弟,他前天晚上过世了,死法非常离奇,但遗体解剖的结果,死因是心脏衰竭,我实在难以接受。」
心脏衰竭。离奇的死法。
听到这几个关键字时,瑞纪心中已猜到几分。
铃木春男继续说着:
弟弟遗体的脸上……
两只眼睛都没了,
碎屑飞溅一地。
跟香奈的死法一样。她死在咖啡厅时的面容,忽然浮现脑海。
瑞纪无意识地摩擦着手腕上的绷带。从那一天起,伤口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香奈指甲狠狠抓过的皮肤,偶尔还会发热,隐隐作痛。
「我弟弟和香奈有往来。」
铃木认为弟弟的死亡充满疑点,于是去查看他的Facebook,想知道他最近做了些什么事,才发现跟弟弟互动过的加藤香奈也在几天前去世。
「有所往来的两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过世,本身就不太合理,更别提还是那种死法……」
他绷着一张脸。那不是普通的心脏衰竭,背后应该另有致命的原因。他内心肯定有这样的猜疑。
致命的原因……究竟会是什么?瑞纪忽然想起,香奈恐惧地望着咖啡厅窗外的身影。当时外头毫无异状,但她绝对看见了什么。
4
一走出便利商店,手机就响了。铃木春男冷得发抖,掏出手机,只见萤幕上显示出弟弟的名字。会是什么事?弟弟难得打电话来,这搞不好是两人各自搬离老家后第一次联络。路灯照亮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春男将手机靠在耳旁,抢先出声:
「喂,和人吗?」
「是哥吗……」
「嗯,是我。」
「不好意思……突然打给你……哥,我……」
和人的语气不太对劲,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间,依稀可听见他紊乱的呼吸声。
「喂,和人,你怎么了?」
「哥,我跟你说……万一我死了……家里就拜托你了……帮我跟老爸说声对不起……」
「和人,你在说什么?干么突然提什么死不死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弟是开玩笑想吓唬人吗?春男心生疑惑,但和人不是这种个性,而且他的口吻十分急切。
「你在家里吗?」
春男脑中冒出的第一个猜测是,难道和人有什么烦恼想不开,打算自杀吗?如果真是这样,得阻止他。
「喂,你回话啊。你在公寓里吗?」
「嗯、嗯……哥,妈的事,对不起。你一直很恨我,对不对?」
和人不曾主动提起母亲的话题,春男刹时明白他是真的一心求死。他会打来,恐怕是想在最后传达这些话吧?春男不禁如此猜想。
然而,下一瞬间,传来和人的惊叫声。
「不、不要过来!」
那并不是对着电话另一头的春男说的,从语调的起伏就能明白这一点。听起来,像是朝他身边喊出的声音。
「和人,谁在你的旁边吗!?」
手机摔落地板的声响传来,旋即通话就断了。即使春男一次又一次回拨,也不再有任何回应。
和人的公寓也在东京都内,只是得转几趟电车。春男判断开车会更快,便在路口拦下计程车坐进去。他在车内仍不停打电话给和人,却依然没人接听。
春男下定决心,改成拨打电话报警。必须有人立刻赶到和人的住处查看一下。向警察说明情况时,貌似一直默默聆听事情经过的计程车司机,从后照镜中瞥了他一眼。
警方会不会根本不当一回事?春男怀疑警方会光凭一句「我弟弟不太对劲」就出动。不过警方保证会从和人住处所在地区的派出所,派人去查看。
结束与警察的通话,春男望向窗外,都内景色一幕幕掠过。
他回想着弟弟的惊叫声。
和人说「不要过来」,话声中充满恐惧。
弟弟究竟是遇上什么状况?有谁在弟弟的住处,正打算接近在讲电话的他吗?果真如此,弟弟会不会是惹上什么大麻烦了?
春男在路上持续拨打弟弟的手机,依旧没人接听。弟弟住的公寓终于出现在眼前,四周十分寂静,一个行人也没有。小巷旁停着两辆应该是警察的脚踏车。
春男付钱给计程车司机后,便下了车。弟弟住在一楼的尽头,春男经过设有住户信箱的那面墙,往里走去,看见弟弟的家门前站着三名男子。
其中两名穿着警察制服,另一名年长的男子拿着一串钥匙,大概是管理这栋公寓的公司员工。
「我是铃木,刚刚打电话报警的人。」
春男走近,一边自我介绍,并朝三人点头致意。看来,他们正要用管理公司的万用钥匙开门。
「不管按门铃或敲门,都无人回应。」
一名警察开口解释,门锁着他们打不开,就绕到公寓后面试着开窗,不料窗户也锁着,只好退而求其次,从窗外观察屋内的情况,但窗帘拉上了什么都看不见。
「屋内很暗,不过走廊上的灯亮着。」
和人住的是那种大学生独居时常选择的、随处可见的单房公寓。一打开大门,就是一条兼作厨房使用的走廊,再进去是一个四坪左右的房间。走廊上的灯,指的应该是眼前这扇大门后面、厨房里的日光灯。
「还有,刚刚电话一直响。」
另一名警察补上一句,神情十分紧张。
「在门后响个不停。」
直到下计程车前,春男都不停拨打弟弟的手机,应该是来电铃声传到门外了吧?弟弟果然在屋里,错不了。那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要开喽。」
代表管理公司的那名男子也很紧张,他将钥匙插进门上锁孔,转动。喀哒一声,锁开了。警察旋转门把,没问一声就将门向外拉开。
「咦?」
是情况出乎意料吗?警察发出惊呼,倒退几步。下一秒,有个沉重的物体从屋内猛然倒向脚边。是和人。他的上半身仰躺在家门外的走廊上。刚刚他应该是倚门坐着。
管理公司的员工发出惨叫,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名警察呻吟了下,赶紧捂住嘴巴。
春男没办法理解眼前发生什么事。之所以知道那是和人,是因为他穿着熟悉的衣服。如果只看脸,或许很难立刻认出是弟弟。
显而易见地,和人死了。亲眼看到他这副模样,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彻底破灭。他的脸上全是血,脖子沾满像是肉屑的东西。门后一旁就摆着洗衣机,上头到处喷溅鲜红色的血液,宛如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滴画作品。到底发生什么事,现场才会变得如此惨烈?
弟弟的脸好似塞满大量鞭炮再点火引爆,两颗眼球已消失,眼窝旁的肌肉形成两个红黑色的凹洞。那情景太诡异,春男实在没办法扑上去痛哭,只能静静低头望着他。
其中一名警察脸色苍白,不晓得正打电话给谁,附近住户的门开了,邻人探头看向这里。而管理公司的员工还在惨叫。
春男跪到地上去摸和人的手,他的手指已发凉。
5
大学的咖啡厅气氛闲适,现在还不到中午用餐时段,学生都在上课。靠外侧的墙上设有大片窗户,能清楚望见树叶都落光的枯树,及东京都心的无数高楼大厦。
「我在电话里听见和人大叫『不要过来』。除了他,屋内一定有其他人。既然窗帘拉上了,不可能是对着外面的人喊。」
坐在春男对面的女学生神情认真地聆听,左腕上缠着绷带。她说是加藤香奈在咖啡厅出事时受的伤。她名叫山村瑞纪,是加藤香奈的朋友。长得很漂亮却面无表情,似乎是习惯将感受藏在内心的类型。
「没人躲在浴室或壁柜里吗?」
瑞纪捧着咖啡杯,目光落在咖啡色液体的表面,几乎不与春男对视。
「对,没人。窗户从内侧上锁,也没有任何人逃出去的痕迹。而且,和人又一直背靠大门坐着。」
「他的姿势是面对房间的方向吗?」
「对。」
手机就掉在和人的遗体旁边,想必他就是在那里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吧。
「有什么东西在屋里,你弟弟看到后……明白死期将近,于是打电话给你……」
瑞纪与其说是在对春男讲话,更像是为了整理思绪而喃喃自语。
「你说有什么东西,会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可是……」
瑞纪凝视着左腕上的绷带。
「香奈临死前,也一直盯着什么。」
「香奈也是?」
「她一直盯着咖啡厅的窗外,显得很害怕。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仿佛只有香奈看得见那个东西。」
有个名叫加藤香奈的女生,跟弟弟的死因相同,而且两人生前似乎十分要好。春男注意到这件事,是在和人过世隔天,也就是得知解剖结果的那一天。
春男和接到消息赶来的父亲,待在医院的太平间望着和人的遗体。眼睛的伤口已清洁干净,但模样依旧诡异。即使鲜血都擦掉了,眼球还是没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此刻春男才发现,一张脸给他人的印象,绝大部分取决于眼睛这项器官。父亲面对和人的遗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照医生的看法,死因是心脏衰竭。医生解释,心脏衰竭并非一种特定疾病的名称,而是指心脏发生异常,使得输送血液的功能大幅衰退的状态。心肌梗塞、瓣膜性心脏病、心肌症等疾病发生后,最终导致的状态就是心脏衰竭。
医师表示,和人可能从以前就有心脏方面的隐疾,只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而双眼爆裂也并非直接致死的原因。实际上,许多人出车祸双眼受损,却性命无虞,依旧活得好好的。光是两只眼睛碎裂,并不会出人命。恐怕是心脏衰竭或其他原因使得眼压过高,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听了医师的说明后,春男仍无法释怀,很想叫住判断此事并非命案就准备离去的警察。可是,如果只是心脏衰竭,和人为什么会在电话另一头大喊「不要过来」呢?
太平间外,春男和父亲在昏暗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休息。
「和人是被杀害的。」
春男将脑中萦绕不去的念头说了出来。
「被谁?当时他的住处不是没有其他人吗?」
「原本有人,可是后来消失了,像一阵烟似地消失了。是那家伙把和人弄成那样的。」
春男双手掩面,泪水濡湿脸颊。
「春男……」
父亲伸手轻抚他的后背。
弟弟的死肯定另有原因。春男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展开行动。
走出医院,与父亲道别后,春男独自前往和人的公寓。春男转乘几班电车,朝和人住的那一区移动。弟弟就读东京大学,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大。和人很优秀。他那栋公寓所在的住宅区,搭电车到东大只需一站。刚发现遗体时,在附近引起一阵骚动,一个晚上过去,警车和凑热闹的居民都散了,又恢复平日的静谧。
为了整理遗物,春男事先借来钥匙。进到弟弟的住处,只见门边的血迹还未清理。
春男环顾屋内,寻找可能造成弟弟死亡的原因,却又对那应该是怎样的东西毫无头绪。他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可能引发心脏衰竭的食物,但冰箱里空无一物。看来,弟弟也都不下厨。
墙上的软木板,以图钉钉上了出游、聚餐时拍下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背景似乎是书店,和人左右两侧都是年纪相仿的女生,三人穿着同色的围裙。之前和人提过在书店打工,这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应该就是他打工的店,两旁的女生则是同事吧?
「所以你才会知道香奈吗?」
瑞纪盯着自己的手指,大概是不好意思直视对方进行交谈的那类人。校园咖啡厅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纷杂的谈话声在宽敞的空间里回响。
「我想了解和人的交友情况,于是去看了他的Fackbook个人页面。我是离开他的住处,在外面的停车场查看。」
「为什么要离开?」
「屋内的血腥味太重。之后,专门的清洁业者才来打扫。」
春男大口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一面滑手机。他用手指滑动萤幕上显示的和人的个人页面,检视好友名单。
春男发现有一个账号叫「加藤香奈」,顺手点进去,想看一下她的个人页面,因为大头贴里的那张脸似曾相识。这女生肯定就是软木板上的照片中,站在和人旁边、穿着书店制服的人。
她的个人页面显示出来后,春男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缅怀。
在她的名字旁边,出现这两个字。
春男再去其他几个社群软体搜集资讯,发现有关她离奇死亡的传言。
听说,她的双眼破裂……
和人的死,与加藤香奈的死,想必有所关联。
咖啡厅里逐渐热闹起来,处处笑语喧腾,只有春男和瑞纪这一桌陷入沉默,显得格格不入。坐在对面的瑞纪,脸色不太好看。
「山村同学,我就是因此才决定来找你。」
加藤香奈过世时,山村瑞纪就在现场。这消息在她们就读的大学里传得满天飞。
「如果事先跟你联系再过来,会不会比较好?像是先传讯息询问你之类的。」
「没关系。我也觉得香奈过世时的情况很不对劲。她为什么非死不可?我正烦恼不知道该从哪里查起。真的太奇怪了。生前互有往来的两人居然在短短几天内接连死亡,还是那样的状态……」
春男从包包里掏出照片。那是在和人住处找到的,穿着书店制服的三人照片。
站在和人左边的褐发女生是加藤香奈,五官和发型都令人眼睛一亮。
站在和人右侧的女生顶着一头乌黑的长鬈发,是具有亚洲气质的美女。
他把照片转向瑞纪,指着黑发的女生。
「我打算去找这个女生。她名叫富田咏子,似乎常跟和人与香奈一起值班。今天来找你之前,我去书店确认过。我说自己是和人的哥哥,店员就愿意告诉我。不过,她没在店里,好像从前几天就身体不舒服,一直请假。」
「你认为她知道些什么吗?」
「我还不确定。但听说她请假前,曾分送去旅行时买的伴手礼给同事。」
「旅行?去泡温泉吗?」
「没错,和人似乎一起去了。我在他的住处,找到在当地买的点心。」
春男凝视着那张三人穿着书店制服、笑容灿烂的照片。三人的交情好到会一起出去玩。他不禁心怀期待,说不定富田咏子会知道两人过世的原因。
6
春男在新宿的伊势丹百货地下街买好伴手礼,搭上中央线的电车,往立川方向移动。一走出剪票口,春男很快就发现山村瑞纪。她看到春男后,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的打扮以灰色为基调,这么说来,上次去大学找她时,她也穿着暗色系的衣服。因为好友刚过世,特意避开亮色系的服装吗?还是,原本就喜欢这种沉稳的色调?
「我们走吧。」
「麻烦你带路了。」
春男迈出步伐,山村瑞纪稍微落后跟着。到昨天为止,春男原本打算独自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不过告诉山村瑞纪这个计划后,她询问可不可以一起去。春男简直求之不得,有女生同行,对方也会比较放心吧。
绕过车站前的圆环,穿过商店街,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后,两人来到住宅区。瑞纪盯着脚下,一边走一边问:
「你有先打电话给富田小姐吧?她的情况如何?」
「感觉没什么精神。这也能理解。」
春男事先联系过富田咏子,电话号码是从和人住处的记事本中找到的。可惜和人的笔记型电脑与手机密码解不开,没办法查看里面的资讯。
「她应该听说和人与香奈的事了。」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透露出富田咏子此刻有多憔悴。好友接连过世,她想必备受打击。
乌云笼罩天空,仿佛随时会下雪。瑞纪虽然穿着大衣,走路时依然冷得缩起肩膀。
两人抵达富田咏子的家,抬头望向气派的大门。她家是独门独栋的古风日式建筑。先确认过门牌上写着「富田」两个字后,他们才按下门铃。稍等片刻,伴随一声「来了」,玄关的拉门随即开了。
一个肤色苍白的瘦削女生探出头,正是照片里跟和人与加藤香奈站在一起的女生。她轮流望着春男与瑞纪。
「你好,我姓铃木,是和人的哥哥。」
春男先点头致意后,一旁的瑞纪也低头行礼。
「我是香奈的朋友,我姓山村。」
富田咏子神情紧张地点头。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请进。」
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臂瘦得吓人,照片里的她身材更正常些。可能是好友接连过世,她这几天都食不下咽吧。
脱鞋踏入屋内,黑檀木地板铺成的走廊上,空气中透着寒凉。富田咏子领着春男与瑞纪到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后,两人脱下大衣,在坐垫上端正跪坐。房里设有佛坛,摆着一张约莫是富田咏子双亲的遗照。她是一个人住在这幢屋子吗?感觉不出还有其他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
春男递出事先买好的点心,富田咏子虚弱地微笑。
「谢谢,让你费心了。」
和室旁就是檐廊,虽然是阴天,院子里常绿树的蓊郁绿意依然鲜明。池水表面没有结冰,可见气温还在零度以上。和室一隅摆着暖炉,想必早就开启暖和室内。
「和人的事,还请节哀……」
富田咏子跪坐在榻榻米上,低头说:
「我常请教他课业上的问题。」
「那小子的成绩的确一向很好。」
接着,她的目光转向瑞纪。
「还有香奈。我们三个常在下班后一起去连锁家庭餐厅吃饭,和人会帮忙我与香奈完成报告,每次都弄到很晚。」
「香奈常提到,打工的店里有同事会教她功课,应该就是指和人吧。」
春男想象着和人跟她们在夜晚的连锁家庭餐厅开读书会的场景,胸口忽然一紧,几乎要落下泪来。富田咏子讲述的,是春男从不知晓的和人的日常生活。春男内心深受触动,原来和人在东京这个大都会过着这样的生活。许多事情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明白。今后如果想了解弟弟的人生,只能像玩拼图般一一拼凑这些逝去的日常碎片,他不禁悲从中来。
春男重新坐正,询问富田咏子:
「昨天在电话里也提过,关于他们过世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都好,再小的事情也无所谓。」
山村瑞纪也加入询问的行列。
和人与加藤香奈都死于心脏衰竭,眼球当场破裂,这些细节富田咏子似乎都知道。书店同事曾联络她,而她也在社群软体上搜集相关资讯。
「那个……」
她仿佛有话想倾诉,望着春男和瑞纪开了口。
可是她没再说下去,又闭上嘴,看来是心里有所顾虑。富田咏子摇摇头,垂下目光。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春男如此认为。
「我不相信和人只是死于心脏衰竭,他死前打电话给我,当时我听到他大喊『不要过来』。」
春男一说完,富田咏子惊愕地抬起头。
「和人说『不要过来』吗?」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一瞬间惨白如纸,仿佛随时会昏倒。
「你知道些什么吗?」
瑞纪追问。
富田咏子面露怯意,轮流望向春男与瑞纪。
她的反应显然是知道隐情。
「的确,我怀疑他们的死与某件事有关。不过,我觉得这种想法很蠢,犹豫是否应该告诉别人。」
「富田小姐,请告诉我们。」
瑞纪开口拜托后,富田咏子迟疑地描述起事情经过。她似乎还没能整理好,遣词用字十分慎重。
「我们前阵子去泡温泉。」
是去F县Y市的凑玄温泉。那个温泉乡位于山麓,从东京过去要先搭电车再转乘公车,单程约需三小时。
「我们在那里听到一个恐怖故事,或者该说是鬼故事?总之,就是有一个女人,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会紧追着人不放的故事……」
7
刺耳的闹钟铃声响起。
森川俊之从床上跳起来,浑身是汗,似乎是作了恶梦,只是睁开双眼的瞬间,便忘得一干二净。
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他抹去额头的汗水,决定先下床。可能是煤油暖炉设定的温度太高,房里又闷又热,几乎令人窒息。他拉开窗帘及窗户,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透着寒意的晨风吹进房间。
俊之家位在山麓高地上的住宅区,是父亲在世时买下的独栋房子。清新的空气流进肺部后,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窗外,蒙蒙的晨雾中,可望见山脚下的城镇。旅馆密集的那一区冒着白茫茫的水蒸气。
吃完早餐,他打理好自己,准备出门。母亲一如往常,到玄关送他出门。
「你今天会晚回来吗?」
「跟平常一样吧。」
俊之牵出自行车。骑车到他任职的那家温泉旅馆大概要花二十分钟。去年他还骑着这辆老爷车去高中上学,现在已直接改为通勤用。
高中毕业后,他曾犹豫是否该上大学,最终仍决定在老家附近工作。俊之居住的Y市没有大学,如果想继续升学,势必得搬到其他地区,但他不忍心抛下母亲独自离家。
俊之的家乡有温泉这项得天独厚的观光资源,名气虽然比不上热海或箱根,但相对地观光客也较少。之前杂志还专题介绍,说是不为人知的温泉秘境,所以有一些年轻人来玩。当地的温泉旅馆每家都在招人,俊之高中毕业就立刻去实习,接受员工训练。
骑车滑过下坡时,冬季寒风的威力几乎让人瞬间结冰。一到车多的路段,他会放慢速度。来到土产街区,随处可见设有泡脚池的凉亭散布在小镇风光中。
俊之任职的「凑寿馆」建于昭和后期,是一家饭店式的老旧温泉旅馆。在停车场停好车,他从后门进去,换上等同于制服的作务衣,再向老板娘和前辈打招呼。
早上俊之用吸尘器清理宴会厅的榻榻米时,同事原花子向他搭话。
「俊之,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她神情激动地走近,一只手还气势惊人地挥舞着除尘掸子,看来是有什么大新闻。原花子个子矮,身材圆润,顶着妹妹头,总是戴着眼镜。两人年纪相仿,常凑在一块聊天。
「哪件事?」
俊之关掉吸尘器反问。原花子挨近他,低声回答:
「渡边的事啊。不是有个人常送酒来旅馆吗?」
渡边秀明是年龄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子,在附近的酒类专卖店工作。他外貌独特,身材瘦弱细长,给人一种爬虫类的印象。凑寿馆都是向他工作的那家店进酒,万一宴会中酒突然喝完了,只要打通电话,他就会立刻搬一箱酒来。俊之常与他打照面,有几次他来收空箱子时,两人站着聊了几句。
「这么一提,最近都没看到他。」
俊之并未特别留意,不过这几天确实没看到渡边的身影。不对,搞不好超过一周没在镇上遇见他。
「听说,有人发现他死在公寓里。」
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冲击太大,俊之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好几天前就死了。只是因为他一个人住,才没人发现。如果现在是夏天,可能早就有人注意到了。」
从原花子的神情,察觉不出一丝为渡边的死而悲伤的情绪,俊之也跟她差不多。两人之间并未亲近到俊之会为他落泪的程度,顶多是对这意外的消息心生些许感慨罢了。
「死因还不清楚,只是听说他被发现的时候,模样很恐怖,脸还被老鼠啃过,烂到不成人形。」
「他是哪天过世的?」
「可能是九天前的晚上,因为他隔天便无故旷职。就是下大雨那天,你记得吗?」
这么一提,确实有天下了场大雨。假设真如原花子所说,自那一天起,渡边就没跟任何人联络,都没人担心他的安危吗?雇用渡边的那家店,也没人去他的公寓看一下吗?话说回来,九天前的晚上……
我们……被诅咒了吗?
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忽然掠过俊之的脑海。这句话出自一个年纪稍长于俊之,气质华美的褐发女孩。啊,对了,那是……
「你怎么了?」
原花子窥探着俊之的脸色。俊之突然不说话,她有点不知所措。
「没事。」
俊之摇头。就在这时,一名穿著作务衣的前辈经过宴会厅入口,是凑寿馆非常资深的员工。现在最好别再聊天,俊之立刻重新打开吸尘器。尽管还没聊够,原花子也乖乖回去自己负责的区域。
营业用吸尘器发出刺耳的运转声,将藏在榻榻米缝隙的微小灰尘全吸干净。俊之望着吸尘器,反刍渡边秀明过世的消息。有件事卡在他的心头。
一到休息时间,俊之就朝凑寿馆的大厅走去。由于是饭店式的温泉旅馆,装潢并非传统的日式风格。深红色地毯别有风味,令人想起陈年保龄球馆,或是那种可以唱卡拉OK的小酒店。入口放着供客人自由拿取的手绘地图,角落有一区贩售土产。
大厅的中央,摆着一套皮革沙发。一看到沙发,记忆逐渐复苏。俊之慢慢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于是走进柜台,翻开顾客名簿。
原花子说,渡边是在九天前的晚上过世。虽然不晓得是几点,不过遗体是在公寓遭人发现,表示他是下班回家后才死亡。
那一天,俊之见过他,时间应该是在傍晚过后。由于老板娘的订单内容有误,渡边来凑寿馆一趟,当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正是俊之。
俊之在柜台里检查订单,发现情况比预想中复杂,但老板娘和其他前辈忙着照顾宴会厅,没人可以求救,只好请渡边在柜台附近稍候。那天晚上雨势滂沱,屋内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厅里,三位来自东京的年轻旅客神情无聊地坐在沙发上。
俊之回溯大脑深处的记忆,翻着顾客名簿,没多久就找到他要的那一页。
九天前,住在凑寿馆的那三人。
铃木和人。
加藤香奈。
富田咏子。
住家地址全部在东京,三人皆为二十岁,应该是大学生吧?一男二女这种组合很有都会风格,对俊之来说有些新潮。那天夜里,他们一直在旅馆大厅的沙发区消磨时间。三人大概没发现由于墙壁或建材的缘故,回声很大,即使待在柜台,他们的对话内容也会传进俊之的耳中。
那场婚宴上,大家热烈地拍着手。
当场有人举起相机照下这一幕。
后来看照片时,才发现所有人都是这种姿势。
褐发女生这么说着。从柜台后方悄悄望去,只见她双手合十,比出类似丧礼上会做的手势。听起来,为了打发时间,那三人轮流在讲恐怖故事。坐在她对面的男生,和另一个女生,都神情紧张地盯着她贴合的双手。
刚好拍到大家双手完全紧贴的瞬间。
后来,新郎和新娘没多久就意外身亡……
那女生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随后大家纷纷发表感想。男生推测双手合十的瞬间,跟阴间产生了连结,才会拍出那种照片。三人专注讨论时,原本待在柜台附近的渡边秀明幽魂似地飘过去。
刚才的故事……
啊,抱歉突然插嘴。
只是我刚好也知道。
这故事很有名吧?
渡边的语气有点缠人,搭上他的外貌,交织出一股独特的氛围。三人戒备地望向他。黑发女生一听到方才的故事早就有人知道,便扭头去看褐发的女生。
不是你朋友的故事吗?
抱歉,我是在网路上看到的。
什么啊!害我吓得要死。
三人间的气氛又活络起来。外头风雨声依旧,宴会厅里的热闹谈笑声也隐约可闻。俊之竖起耳朵聆听他们的对话,继续检查手上的订单。
你们喜欢鬼故事吗?
有兴趣听吗?
我最近刚好想起一个以前听过的故事。
只在本地流传,外面听不到的。
怎样,想听吗?
渡边再次主动开口。他大概是闲得发慌吧。三人交换眼神,稍微讨论一下。只在本地流传、外面听不到的故事,究竟是什么呢?俊之也有点好奇。
渡边的腰上系着短版工作围裙,上面印着凑玄温泉的酿酒厂出产的地酒〔注2〕标志,三人应该看得出他并非凑寿馆的房客,想必会认为是热情的当地居民吧?
那么,就麻烦你说给我们听吧。
唯一的男生代表发言。三人都兴致高昂。那一区还空着一张单人沙发,于是渡边坐下来,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述。
往昔……
有个男人走在路上。
那是一条草木蓊郁的山路。
在昏暗的天色下,他不断向前走。
铃!忽然传来一道铃声。
渡边说话时,竖起左手的食指当登场人物。他的食指灵活地左右移动,让人很容易想象那男人走在弯曲山路上的画面。
说到铃声出现的瞬间,他停下食指的动作,做出回头的姿势。
接着,他将指腹往后方转去。
什么声音?男人回过头。
发现后面竟站着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
男人惊疑不定,不禁加快脚步。
可是,那女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干么一直跟着我?」
女人回答:「因为你知道我啊……」
渡边又伸出右手的食指代替女人。他用两根手指生动地表现出,男人拔腿就跑、女人紧跟在后的场景。
「你到底是谁?」男人说。
于是,女人报上名字:「我是SHIRAISAN。」
男人反问:「SHIRAISAN?」
女人回答:「嗯,对。我会追捕知道我的人,然后杀了他。」
渡边交替演出男人和女人的声线,十分精彩。他左手的食指看起来真的像那慌张的男人,右手的食指则像自称SHIRAISAN的女人。故事终于步入高潮。
「你不要过来!不要再过来了!还有其他人听过你的名字吧?你去找他们啊!喂,我拜托你!一定有吧?其他听过你名字的人……」
「听过我名字的人?」
「没错,一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得知SHIRAISAN这个名字,就在那里!」
「啊,真的有呢,就在那里……」
渡边忽然将代表女人的食指转向三位旅客,蓦地,故事里的人物仿佛真的回头看过来。三人露出震惊的神情,俊之也吓了一跳。故事和现实的界线在那一瞬间模糊了。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扮演女人的那根食指直指三人。他们全都双肩一震。
沉默几秒后,渡边噗哧一笑。
我讲完了。就是一个听完会受到诅咒的那种故事。
气氛稍微轻松了些。三位旅客不约而同地轻抚胸口,相视而笑。
真是的,你未免太坏心了。
居然玩这种梗?
他们的反应热络。忽然,有个女生问了一句。
我们……被诅咒了吗?
是那个褐发女生。
嗯,毕竟你们听到名字了……拜托,哪可能有这种事啦。
渡边神情温和地摇头,说话的方式表达出他打心底不相信世上真有诅咒这种事。方才弥漫在几人之间的诡异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俊之松了口气。三位客人听完恐怖故事,似乎十分满足。
渡边忽然面露困惑,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发现灯泡在闪烁。但电灯好好的,并未忽明忽暗。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伸直背脊,望向柜台后方的俊之。
这里的电灯好像闪了一下。
你太累了吧?灯泡才刚换过。
大概是真的累了。欸,你刚刚有在听吧?可怕吗?
嗯,很可怕。
是本地流传的故事吗?
应该没错,是别人告诉我的。
没多久,熟悉行政工作的前辈终于有空从宴会厅抽身来帮忙,三两下就搞定订单的细节,放渡边离开了。如今回想,那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尽管两人并不是多要好,但在同一温泉乡工作的熟面孔少了一张,还是令人不胜唏嘘。
俊之拍下顾客名簿留作纪录,抬头凝望从窗户斜斜洒落大厅的阳光。
那个故事的企图挺恶劣。名叫SHIRAISAN的女人会追捕知道她的人,并加以杀害。可是,只要专心听故事,自然就会知道SHIRAISAN,变成被追杀的一方。那种结尾方式根本是强迫中奖,幸好当天晚上的三位客人没生气。
俊之抬眼看了一下时钟,发现休息时间即将结束。回去工作吧。离开大厅,沿着走廊经过厨房时,他忽然感到背后有股黏稠、濡湿,极不舒服的气息。带着腥臭味的滑溜气息掠过肌肤的触感,令他全身爬满鸡皮疙瘩。厨房旁的银色墙壁映出他的身影,虽然不如镜子清晰,仍足以看出有团混浊又漆黑的人影,紧贴在他的背后站立着。
俊之惊慌地回头,后面却什么也没有。无人的走廊上空荡荡,根本没有像是黑影的东西。方才后颈感受到的腥臭气息也消失了。
是心理作用吗?俊之摸摸后颈,返回工作岗位。
注2:具当地特色的酒。
8
富田咏子竖起食指充当出场人物,辅助故事的进行。
「接着,男人朝女人大喊『你不要过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女人说『因为你知道我啊』,男人又回她『我才不知道你是谁』,于是女人反驳『你说谎』,男人只好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就……说出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瑞纪疑惑地问道。
「我现在不能说……总之,女人追赶着男人,一边报上名字,然后说『只要知道我的人,我就会杀了他』。所以,男人就回『你去找别人!还有其他人知道你的名字吧?』没想到女人说『好』,接着缓缓转过头……」
那根代表女人的食指,冷不防转向瑞纪他们,简直像是故事里的女人入侵现实世界,发现瑞纪等人在场,令人寒毛直竖。跪坐在一旁、听得入迷的铃木春男,不禁倒抽一口气。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富田咏子指着瑞纪他们,沉声说出这句话。
沉默几秒,她才放下手,仿佛要和缓紧张的气氛般露出笑容。
「结束。这就是我们在凑玄温泉听到的故事。」
瑞纪吐出一口气。
「我去泡茶,一起吃你们带来的点心吧。」
她站起身,走出去拿春男买的点心。
两人刚才是面对面跪坐在矮桌旁的坐垫上听故事,瑞纪腿都麻了。这间设有佛坛的和室里,置于角落的老旧暖炉正静静发热,瑞纪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家。每到冬季,老家也会使用石油暖炉。
「是最后会把听众牵连进去的那种故事。」春男开口,举起右手食指直瞧。「虽然咏子小姐刚才没说,但一般应该会明确讲出那女人的名字吧?所以,最后男人才会大叫『去找那些知道你名字的人』,将听众拉进故事里。」
「居然有这种具备后设小说结构的恐怖故事吗?」
瑞纪询问春男。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有的。好比,原本以为是在听一个普通的鬼故事,没想到说故事的人最后突然指着听众后面说『瞧,鬼就在你的背后!』来吓唬对方。」
「啊,原来如此。」
「如果纯粹是当成一个故事听,最后却毫无预警地遭到指名,百分之百会吓一跳。这样真的很奸诈。」
两人开口询问加藤香奈与铃木和人过世的相关资讯后,富田咏子就说了刚才的故事,可见她认为两人的死与此有关。
「故事里,男人曾大喊『不要过来』吧?」
「我弟弟在死前也曾大喊『不要过来』,富田小姐可能是从中察觉到什么涵义,等她回来,再问问她。」
没多久,远处传来水烧开的声音。是利用喷出的水蒸气来鸣笛的笛音壶发出的声响。
「不太对劲……」
瑞纪喃喃道。水壶的声音响个不停,咏子为什么不关火?瑞纪望向春男,两人视线一交叠,她随即转开。她不敢与别人对视,尤其是男性。
「我去看看。」
春男站起身。擅自在别人家里走动不太好吧?但富田咏子可能是发生什么意外,像是忽然贫血昏倒,才没去关火。春男的脑海浮现她瘦削的双颊及脖子。
「山村同学,你在这里等一下。」
春男拖着发麻的双脚到走廊,关上拉门。
「富田小姐,水开了!你在哪里?」
春男的叫喊声逐渐远去,和室里只剩下瑞纪一个人。一会后,水壶不再发出声响,大概是春男关掉了。
两人应该马上就会回来。瑞纪伸出双手食指充当男人与女人,回想刚才那个故事。
有件事让她很挂心——富田咏子刻意不说出那女人的名字。约莫是忌惮故事里出现的「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叙述时才会那么谨慎,不轻易透露女人的名字。只要稍微想一下故事结尾的安排,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一旦意识到那女人的存在,那女人就会找上门。
富田咏子该不会是担心故事中的女人,会对现实世界造成影响?如同故事里的女人回头望向听众,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疆界,她相信那股力量会危害两人,才刻意不提那女人的名字吧?
「山村同学,你快过来!」
忽然有声音传来。是春男的叫唤声,语气很急迫。
瑞纪起身,探头望向走廊。
「这边!快来!」
瑞纪赶紧循着声源处前进。走廊前方有一扇拉门通往另一个房间,拉门大大敞开。探头一看,眼前的情景完全超乎想象。
霎时,瑞纪没办法理解是什么情况。乍看之下,富田咏子和春男抱在一起,其实根本是另一回事。首先,一根绳子悬吊着富田咏子的身体,顶端系在门框上的横木,另一端则缠绕在咏子的脖子上,而她的脚尖浮在半空中,下方倒着一张木椅。
春男双手环绕她的身体,抱住她似地往上抬。不这样做,绳子就会绞断她的喉咙。
「山村同学,剪断绳子!快点!」
目睹太过异常的景象,瑞纪的脑袋顿时当机。
「剪刀在那边!」
听到春男的声音,瑞纪勉强动了起来。
榻榻米上剩下半捆绳子,还有大概是咏子方才用来剪绳子的那把剪刀。瑞纪急忙拾起剪刀,站上木椅,打算从咏子的脖子与横木中间将绳子剪断。绳子编织得十分扎实,没办法一刀剪开,瑞纪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剪断。
春男抱着咏子一起倒在榻榻米上。
「咏子小姐!」
翻过咏子的身体,只见她的脸呈充血状态,脖子上的肌肤被绳子勒得变色。虽然她的双眼紧闭,完全没有反应,但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看来应该避开最糟糕的情况了。
「我去叫救护车。」
春男走出房间,大概是去拿手机。
瑞纪的脑袋乱成一团,瘫坐在咏子的身旁,双腿发软,手也抖个不停。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疑问不停冒出脑海。她明显是想自杀。咏子的黑色鬈发披散在榻榻米上,脖子上仍缠绕着绳子,瑞纪伸手想帮她解开。
不料,咏子突然抓住瑞纪的手腕,眼睛微微睁开,却迟迟无法聚焦,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瑞纪吓一跳,正巧春男拿着手机回来。他应该已打电话叫救护车,告知对方这边的地址。
「怎么了?」
「呃,咏子小姐……」
咏子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
春男也在一旁跪下。
「咏子小姐,你还好吗?」
她意识模糊,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伤到喉咙,痛得表情扭曲。瑞纪和春男把耳朵贴近咏子的嘴巴,才终于听见她的呓语。
SHIRAISAN要来了……
她的声音极为粗哑,原本抓着瑞纪的那只手忽然松脱,不过还有呼吸。两人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才有心思回想刚刚听见的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