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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1

一九五五年,当时十岁的沟吕木弦住在近畿地区的乡下,他家后面就是山,庭院环绕在杂木林之中。某个炎炎夏日,沟吕木独自在院子里玩球时,忽然察觉杂木林深处有道目光。

「是谁?」

他出声询问后,茂盛的草木被拨开,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出来。杂木林另一头就是山,少年似乎是从山上下来,脸庞黝黑,不知是日晒还是弄脏的,只有眼白的部分亮晃晃,身上衣物破烂不堪,还有几个大洞。少年兴味盎然地盯着沟吕木手中的球。

「你要一起玩吗?」

少年没回话,但约莫明白他的意思,讶异地点头。那天,他和少年一直玩到晚饭时间。

夕阳染红天空之际,沟吕木的母亲走出来呼喊「差不多该回家喽」。他应了声,再回头一看,少年已消失踪影。杂木林的树枝左右摆荡,沟吕木明白少年是察觉到他母亲来了,于是慌忙离开。

晚餐时,沟吕木向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说「那大概是山上人家的小孩」,又说日本从以前就有一群人静悄悄地在山里生活,他们四处游荡,靠狩猎及采集为生,偶尔会下山到村里来兜售竹制器具。二次大战结束后,由于彻底推动全国户口登记的缘故,越来越难看到他们,仿佛逐渐消声匿迹。跟沟吕木一起玩的少年,或许是硕果仅存的山地居民后代。虽然对方也可能只是普通的跷家少年,但父亲当时的那番话,决定了沟吕木未来的人生道路。

一九六○年代,沟吕木在读大学时发表了研究山地居民的论文,并对土着的信仰及婚丧喜庆的仪式深感兴趣,走访全国各地,四处调查。之后虽然结婚,但并无子女。

沟吕木在五十五岁左右辞去大学教职,搬到妻子的老家,专心写书。妻子的老家位在F县Y市,附近有座凑玄温泉,正好适合养老。

他才搬去没多久,便与邻居小朋友打成一片,不仅会邀请他们来家里玩,还任由他们翻阅书架上的各种书籍。沟吕木的书架上不光摆着学术书籍,也有收录各种妖怪图像的画册之类孩童会有兴趣的书本。他的妻子十分欢迎小朋友来访,经常端出点心招待大家。

写书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沟吕木把注意力转向研究当地的历史。契机是一场与凑玄温泉最古老的那家旅馆主人的谈话。

「我们家的旅馆从二战前就开始营业,听说以前常有国家级的重要人士来住。」

根据他的说法,明治、大正,甚至更早以前,就不时有一批达官贵人来凑玄温泉度假。过去常有日本的显要人士来这个温泉乡?沟吕木十分吃惊,同时也不禁疑惑,那些高官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这里?凑玄温泉的水质确实出色,但日本有更多出名的温泉乡,不晓得是基于什么理由,他们才千里迢迢来到距离东京极远的F县。沟吕木怀疑老板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于是打算认真调查一番。

沟吕木勤快走访F县Y市的资料馆,寻找有关凑玄温泉周边土地的文献记载,并访问熟知往昔大小事的老人。老人已超过九十岁,但昭和初期的回忆仿佛历历在目。

「来了一群穿着军服的军人,大概二十多人。」

那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后的事,不清楚那些军人的位阶和所属单位。他们只住一晚,隔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当时他曾询问其中一名军人。

「我问他们要去哪里,那个阿兵哥偷偷告诉我,他们要去一个类似神社的地方祈愿。」

老人说他们进到凑玄温泉北方的辽阔山地。

访问完老人后,沟吕木查过地图,那些军人前往的区域并无神社或寺院。他又去资料馆碰碰运气,翻阅昭和初期的古老地图,发现凑玄温泉北方的山地有一座村子。

目隐村。

沟吕木第一次听说这座村子,那群军人想必就是经由温泉乡前往该地。只是,那村里有什么呢?

自此,沟吕木的兴趣从调查当地历史,转移至目隐村上。他查阅文献,四处搜集有关目隐村的资料,发现几件事。

目隐村以前虽然悄悄藏在山中,但二战后没多久,就因传染病导致村民全数过世,灭村了。通往村子的道路也因土石崩落阻断,如今很难到达。没办法开车过去,一定要徒步攀越山头。当时沟吕木生病,脚不方便,要造访已废村的目隐村更是难上加难。

得知石森壬生这位老婆婆的存在,是个偶然。沟吕木参加「乡土研究会」的一场聚会时,与过去在Y市小学执教的年长男子聊了起来,谈及最近热衷的事,才提起目隐村,对方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座村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对了,在我亲戚经营的旅馆工作的一位老婆婆,就是出身于那座村子。她家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我有印象。她名叫石森壬生,应该已高龄七十,目前住在Y市的老人安养院。」

听闻目隐村遭疫病侵袭灭村,但果然还是有几个人活下来,搬到山麓居住吗?沟吕木拜托对方帮忙与石森老婆婆牵个线。

那家老人安养院位于Y市的河边。沟吕木在柜台说明来意后,获准进入。在宽敞的空间中有一处交谊厅,柜台小姐请沟吕木在此等待。和煦的阳光斜射进窗户,不一会,安养院员工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过来。

这位老婆婆给人的印象十分冲突,像是一个孩童没经过长大成人的阶段就直接变老。她的头发花白,好几处显得稀薄,脸上皱纹很深,然而,那双眼睛却清澈一如小女孩。

在安养院员工的陪同下,沟吕木自我介绍后,便马上切入主题,询问有关目隐村的事。石森壬生慢悠悠地回答。有时会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偶尔又因口音太重听不懂,沟吕木试着从前后脉络推敲,对话才顺利进行下去。

「太平洋战争快开打时,是不是有军人去过目隐村?」

「对,有军人来过。」

「您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吗?」

「来『条福』的。」

沟吕木问了好几遍,终于明白她是在说「调伏」。

「调伏」是佛教用语,意思是驾驭自己的身心,驱散恶念,扫除成佛得道路上的障碍,也可用来表示透过祈祷击败恶魔或仇敌。简单来说,调伏就是咒杀对方。

日本历史中,自古以来只要发生大动荡,就会透过祈祷进行调伏。承平天庆之乱、元寇的叛乱及侵略,皆是著名的例子。为了稳定世局,朝廷会下令各地的神社和寺院进行调伏。交付给神社寺院的钱财与物资会留下纪录,上头描述祈祷师一连好几天诅咒敌人,希望削弱对方的力量。此外,不光是仰赖势力庞大的神社和寺院,朝廷也会商请密宗的寺院或土着信仰的神社进行调伏。

在目隐村,或许就深植着受国家委托调伏的密宗或土着信仰,这样一来,跟当年经过凑玄温泉的军人「要去祈愿」的说法对得上。那名军人所说的「祈愿」,应该就是祈祷的意思。

沟吕木询问石森壬生,村里长年信奉的是什么,以及与调伏有关的记忆。她回答村子的中央有一幢很大的宅邸,里面建有一座神社,经常有人摆放供品。石森壬生睁着那双小女孩似的眼睛,神情怀念地讲述,村里的大人焚火祈祷后,山神就会取走供品。

日本全国都有将山岳奉为神明祭拜的地区。神明的名称因地区而异,不过一般而言,山神都是女神。目隐村似乎也深植着这种山岳信仰。

两人谈得起劲,转眼就过了一小时,安养院员工附耳提醒沟吕木,差不多该让石森壬生回去休息了。他向石森壬生道谢,取得改天再来进行访谈的许可。

谈完话,沟吕木起身准备离开时,交谊厅角落传来铃声。住在安养院的另一名老人正好走过,约莫是随身的东西系着铃铛。

「好可怕……」

石森壬生喃喃低语。始终一脸沉稳的她,此刻却像在恐惧什么,神情十分僵硬。

2

间宫幸太抽了口香烟,呼出的白烟在冷空气中缓缓上升。他那支香烟才抽了一半,就先塞进携带式烟灰缸里。心情平复后,他朝眼前的房屋走去。那是一栋气派的日式房屋。他在玄关前停下脚步,先确认过门牌,才按下门铃。毫无回应,可能没人在家。

「如果你要找富田小姐,她不在喔。」

背后响起一道话声。两个高中女生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转头望向他。她们似乎晓得这户人家的状况。

「应该不在吧?」

「嗯。」

两个高中女生互相确认了一下。

「她去哪里了吗?」

「富田小姐前几天被救护车载走。我妈看到她被搬上救护车。」

「是送去医院吗?为什么?」

「不知道耶……」

两位高中女生点头致意后,随即离去。

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几天来间宫都在调查这两名死者,想找与他们有往来的人问话,才会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他没能事先联系对方,怀着会被赶出门的觉悟前来,却没料到她居然被救护车载走。

间宫离开她住处的门口,决定调查一下她被送到哪家医院。他根据住址筛选出附近的几家医院,再假借富田咏子亲戚的名义一一打电话询问。

那天下午,间宫从中央线某站下电车,转乘公车,往南来到一家大医院。他在柜台询问富田咏子的病房号码时,接待的职员表情十分凝重。

「请问……你跟富田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柜台人员询问。

「我是她的朋友,想来探病。」

「这样啊……」

柜台人员神情沉重地拨打内线电话。明明只要告知病房号码就好,感觉不太对劲。一名护士很快出现,柜台人员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护士看向间宫,脸色暗了下来。最后,护士领他到等候区的角落。

「她昨天晚上过世了。」

听到护士的话,间宫的脑袋一片空白。

先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然后是富田咏子。

看来,这一连串离奇的死亡仍是进行式。

「请问死因是……?」

「我们还没弄清楚。」

「她的遗体……眼睛怎么了吗?」

间宫一问,护士顿时倒抽一口气。

果然,富田咏子死时眼球也破裂了。

护士含糊带过,只说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原则,不能告诉家属以外的人详情。这不成问题,从护士刚才的反应就能确定。

谈话结束,护士低头离去。

间宫搔搔头,掏出记事本翻到某一页,上头列着许多名字,都是这几天调查获知的加藤香奈与铃木和人的家人、朋友,或在社群软体上有互动的人。他试着寄电子邮件或打电话联系其中几人,却都找不到人。他也在社群软体上传讯息给目睹加藤香奈死亡的朋友,一样没有回音。

富田咏子原本是最想访谈的对象,间宫在她名字的旁边画上一个×。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为什么死了?怎么想都不像巧合。交情要好的几个人在短短十天内,一个接一个死去。

间宫怀疑是病菌。他们该不会在哪里感染到凶猛的病菌吧?

三人的交集是在同一家书店打工,不过,他们的同事或客人都没人眼睛爆裂死亡。虽然也可能只是还没发生。

间宫推断,感染源在凑玄温泉的可能性很高。三人一起去凑玄温泉旅行回来后就相继死去,这不会是偶然。

隔天,间宫着手为远赴当地调查做准备,联系名叫「凑寿馆」的旅馆订房。就是过世的三人当时投宿的旅馆。他们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照片,拍到旅馆的招牌,间宫才能确定目的地。

「真好,我也想去。」

冬美羡慕地说。深夜连续剧的剧本截稿日期迫在眉睫,她不得不放弃同行。

「不要去比较好,可能是传染病。」

间宫把从药妆店采买回来的大量口罩、塑胶手套、消毒液和漱口水,全塞进行李箱。

「也对。这样我开始有些担心了,你小心点。」

「有什么事我会联络你。不过,万一真是病菌感染就麻烦了。到时可能得联系相关研究单位。」

出发的准备就绪后,在离开东京的当天还有一些杂务必须先解决掉。他写完之前接下的地区性杂志的报导文章,寄给合作的编辑。

隔天,将行李堆上车,间宫便朝F县Y市出发。他走高速公路一路北上。离开东京后,四周的建筑物变得十分稀疏,不久,视野里只剩下辽阔的山林。

「爸爸,还要多久才会到?」

开车时,间宫听见真央的话声,是从后座传来的。

他看了眼后照镜,女儿并不在车上。

那道声音,是从好几年前,一家三口回冬美老家时的记忆深处浮现的吧?那一天也是开车行经这条路,挡风玻璃外同样是这片景致。对间宫来说,凑玄温泉充满回忆。毕竟妻子冬美的老家就在附近,以前常带着女儿真央,三人一起去走走。

「还要一阵子。你先闭上眼睛睡一下。作个梦,很快就会到喽。」

间宫边开车,边朝无人的后座说话。

3

富田咏子过世隔天,春男才得知她的死讯。医院打电话告知他此事。她自杀未遂送到医院时,春男曾拜托院方,万一有任何情况希望能联系他。跟山村瑞纪会合后,两人一同前往医院,聆听护士的说明。护士表示死因是心脏衰竭,过世时眼睛受了伤,至于具体上是受了什么伤,护士没多解释。

一定是那个恐怖故事害的。富田咏子的遗体,跟加藤香奈与和人想必是同样的状态。

「我打算去一趟凑玄温泉。」

隔天,手机响起山村瑞纪的来电。

她说收到一封富田咏子寄的信。出事前就寄了,只是现在才送到。那是富田咏子亲笔写的信,详述之前突然上吊的理由与心路历程,希望两人得知避开诅咒的方法后能告诉她。除此之外,她有点担心告诉三人恐怖故事的那名男子。

「如果有更多人听到那个故事就糟了,我想去当地调查一下。」

山村瑞纪打算独自前往F县Y市。

「我可以一起去吗?」

春男也十分在意讲述恐怖故事的那名男子,他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故事?春男暗自期盼,如果循线找到故事的源头,说不定就能厘清弟弟真正的死因。

隔天早上,两人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出发,刚进F县就转乘民营铁道列车。一路上,春男跟山村瑞纪始终聊不起来,她神情黯淡,大半时间都低着头,春男不晓得该不该主动搭话。富田咏子去世才没几天,尽管没特别难过,却实在开心不起来,更别提两人尚未从加藤香奈与和人离世的伤痛中复原。

从电车窗户望出去,是萧索寂寥的群山。大概是阴天的缘故,景色显得灰暗又冷冽。风景看腻了,春男凝视着手表。散发着沉稳银色光芒的指针式手表,正是弟弟住处的那一支手表。和人刚满二十岁时,春男送的礼物。既然主人不在了,春男决定拿来自己戴。手上戴着这支表,仿佛和人就陪在身旁。

中午,两人抵达凑玄温泉附近的车站。车站建筑挺新的,看来此地靠温泉这项观光资源收入颇丰。抱着装有换洗衣物的旅行袋穿过剪票口,一走出车站,站前广场就有一座泡脚池。那座外观像凉亭的泡脚池冒出大量水蒸气,一群目测是高中生的女孩脚泡在热水里聊天,频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起来不像观光客,一旁停着几辆应该是她们的脚踏车。

今晚投宿的温泉旅馆,需要从车站走一小段路。春男和山村瑞纪一起走,偶尔侧眼瞧瞧土产店卖些什么。小河沿着古老建筑的间隙,蜿蜒曲折地潺潺流动。还有一条石板路,两旁是成排的石灯笼。看到这幕景色,山村瑞纪蓦地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我在香奈的Facebook页面上看过。」

说完,她将右手覆在左腕的绷带上。

「她来过这里?」

「嗯。」

不光是加藤香奈,还有富田咏子,以及和人。他们曾一起站在此处,望着眼前这幕景色吧?三人当时聊了些什么?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就是相隔两个星期而已。去问一下土产店,说不定有员工记得他们。

「当时,他们肯定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吧?」

春男说完这句话,山村瑞纪默不作声。瞄了下她的侧脸,她紧咬着唇,仿佛在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温泉旅馆林立的区域中,出现凑寿馆的招牌,那是一家饭店式经营的老旧旅馆。为了调查方便,两人出发前特别订了和人他们住的旅馆。

一踏入建筑物,迎面就是铺着深红地毯的宽敞大厅,中央摆着一组沙发,窗外的庭院有片竹林。两人走到柜台报上姓名,请旅馆人员确认预约资讯,填写住宿单。

现场有一名男子,似乎是前来投宿的客人,正在看大厅墙壁上贴的温泉街地图。他的身材瘦削,西装革履,大概是患有花粉症,戴着白色口罩。

「我去确认一下房间准备好了没有,请两位稍候。」

女职员看过住宿单后,便走进里头。事先预约的是两间客房,一人一间。由于不晓得调查诅咒需要花几天,先订了两个晚上。

山村瑞纪在沙发坐下,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神情有些恍惚。看到大厅一角有化妆室的图示,春男朝那边走去。

上完厕所,洗过手后,春男回到大厅,发现有个男人在和山村瑞纪讲话,是在搭讪吗?她露出略感困扰的表情,肩膀都缩起来了。那男人伸长脖子盯着她,想看清楚她的脸。找她搭话的,是刚才在看墙壁上地图的那个口罩男。

「呃,怎么了吗?」

「铃木……」

山村瑞纪求救似地呼唤春男,不料听到这个姓氏,那男人竟先有了反应。

「铃木?是铃木和人的家人吗?」

事态发展太过出乎意料。对方戴着口罩,春男不敢肯定,但应该没见过这个男人。为什么他会说出弟弟的名字?春男戒备地点头。

「和人是我的弟弟……」

「果然,我就知道!只是,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瞄了山村瑞纪一眼,目光转回春男的身上,接着从西装外套的口袋掏出银色名片夹,取出两张,分别朝春男和山村瑞纪递出一张。上头印着的杂志名称连春男都听过,在「间宫幸太」旁边还写着「记者」这项职称。

「你是几天前在Facebook传讯息给我的人吧?」

没想到,山村瑞纪看过他的名字。

「我也曾传讯息给铃木,希望能采访你。」

「不好意思,我很少上Facebook。」

两人和名叫间宫幸太的男人在沙发面对面坐下,聊了起来。大概是为了博取信任,他取下口罩,露出长满胡碴的瘦削脸颊,气色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

「前几天,听我太太说,咖啡厅有客人以非常离奇的方式死去,我认为有机会写成专题,便展开调查。」

男人的无名指上戴着结婚戒指。

他查到在咖啡厅过世的客人,是名叫加藤香奈的大学生,得知她出事时,有一个朋友山村瑞纪就在旁边。他想找山村瑞纪问话,却没收到回复,于是转念一想,不如先去凑玄温泉进行调查,没想到居然在旅馆大厅看到山村瑞纪,吃了一惊。由于在Facebook上看过山村瑞纪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来。春男暗自推量间宫幸太这个男人,究竟掌握到多少资讯。

「我也知道你弟弟过世的事,还有富田咏子,真是遗憾。」

间宫的神情凝重,目光轮流投向春男和山村瑞纪。春男主动问:

「你见过富田小姐吗?」

「没有,我去她家时,她已……铃木,你怎么看?三人都被判定是心脏衰竭而死,你能接受吗?」

春男望向瑞纪。她一直垂着目光聆听,避免与间宫对上视线。

间宫大概还不晓得那个恐怖故事,只是因为离奇死亡的三人曾一起到凑玄温泉玩,才会大老远跑来调查。

「我建议你不要再继续查下去。」

山村瑞纪开口。

「为什么?」

「有些事不要知道比较好。」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话声却很坚决。

「我也这么认为。」

眼睛大得异常的女人。

一旦知道她的存在,便无法置身事外。

「真伤脑筋……」

间宫说着,搔了搔头。

刚才那名女职员返回。

「客房准备好了,我带两位过去。」

春男和山村瑞纪站起身,各自抱着旅行袋,准备前往客房。谈话结束,间宫又戴上口罩。

「那可不是传染病。」

山村瑞纪忽然抛出这句话。间宫看向她。

「你刚刚拿下口罩后,并未出现花粉症的症状吧?看起来也不像是感冒,我就猜你可能是在小心防范什么传染病……」

间宫想说些什么,但山村瑞纪在他出声前便已离去。

4

旅馆职员带瑞纪到一间约五坪大的和室,里头有张典雅的木制梳妆台,壁龛挂着一幅画,看得出十分用心营造气氛。瑞纪放下行李,检视房内的设备,望向窗外。在满天乌云下,连绵群峰环绕着温泉乡。香奈是不是也看过这片景色?来到这个温泉乡后,尽是想着同一件事,每次左腕上的抓痕都会发疼。

富田咏子过世后,下一个可能就轮到自己,这份恐惧在瑞纪内心盘旋不去,但现在不是吓到动弹不得、脑袋当机的时候。如果能找出香奈过世的原因,也算是一种赎罪。不是凭吊,而是赎罪。那时她像抓浮木似地紧紧握住瑞纪的手,瑞纪却反射性地挥开,内心真的很后悔。

休息半小时后,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房外会合,他的房间在斜对面。瑞纪在走廊上等待,铃木春男打开门出来。瑞纪基本上不看他的脸,一直盯着脚边,才会发现他的鞋子上黏着白色粉末。

「铃木,那是什么?」

「喔,是盐。」

「盐?」

铃木春男拿手拍掉沾在鞋子上的盐巴。

「我撒在窗户旁边和门口。盐巴似乎有避邪的功效。网路上说,盐会形成结界,保护人不受诅咒侵扰。瑞纪,你要不要也撒一下,还剩一大堆。」

「先不用,但我对盐巴与诅咒的关联有点好奇,如果你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希望能告诉我。」

如果是以前的瑞纪,肯定无法理解这种迷信的举动。不过,现下瑞纪知道诅咒真的存在,而且有能力影响世界的运作,那么,就算盐巴与诅咒之间有互斥的力量,也不奇怪。

「资料吗?瑞纪,你真的满怪的耶。」

「我可不想被一个在房里撒盐的家伙这么说……」

两人搭电梯到一楼,谨慎地观察大厅的情况,发现间宫幸太还在。搞不好他一直在这里等待。

「你怎么想?」

他似乎还没发现两人。

「我们从后门走吧。」

铃木春男往大厅的反方向走去,瑞纪随后跟上。

心脏衰竭导致眼球爆裂,这些离奇死亡的消息已在网路上传开。两人早就担心会成为杂志或电视节目炒作的话题,此刻局面显然正往那个方向发展。

两人踏出简陋的后门,走到温泉街区的巷子里,看起来快下雪了。他们决定先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顺便讨论接下来该怎么行动。掀开附近小餐馆的门帘,两人隔着桌子对坐,点好菜。等待餐点时,瑞纪开口:

「我们没能找旅馆员工问话就跑出来了……」

原本打算问凑寿馆的员工,是向哪家店进酒。挂着沉重牌子的钥匙也没能寄放在柜台,只好随身携带。

瑞纪的生鱼片套餐,和铃木春男的炸物套餐送上来了。铃木春男抓紧机会向店员搭话。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请教你,方便耽误一点时间吗?」

他问这一带的旅馆是向哪家店进酒,店员露出惊讶的神情,像是不明白怎会问这种问题,但仍详细回答:这个温泉乡有两家店卖酒,几乎所有旅馆都会请其中一家送酒过去。店员离开后,两人用手机上网搜寻卖酒的店,发现两家都在徒步可达的范围内,决定吃完饭就去看看。

第二家就是他们要找的店。那家店面向大马路,停车场里停着载货用的轻型卡车,店里垂挂着酿酒厂的标帜、用杉树枝叶扎成的球状物「杉玉」,还陈列着满满的日本酒。年事已高的观光客围着桌子,以小杯子试饮比较不同地酒的风味。

铃木春男叫住其中一名店员,先确定凑寿馆真的会向他们进酒,才表示希望找负责送货给凑寿馆的员工谈谈。

「负责那一区的就是我。」

那名男店员年纪约莫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看上去有些轻浮,头发染成金色,穿着印有地酒标志的半身工作围裙。

瑞纪蓦地紧张起来。如果真的是这个人负责送酒给凑寿馆,很可能就是告诉香奈他们SHIRAISAN故事的人。

「真的是你负责送酒给凑寿馆?」

铃木春男再次确认道。店员冷淡地回答:

「嗯,现在由我负责。」

「现在?」

「到上个月为止是其他人负责,但……发生一些意外。」

店员的脸色微暗。

「意外?出了什么事吗?」

「你们是警察吗?」

「不,不是。」

「好吧,告诉你们应该没关系。」

店里摆有另一张桌子。观光客想邮寄商品时,可坐在那边填写送货单。金发店员带两人过去坐着谈话。

「直到上个月,都是渡边负责那一区,但他前几天过世了。医生说死因是心脏衰竭……」

店员在桌上摆出试饮用的小杯子,接着倒酒。

「这是我们这边生产的酒,很好喝。你们试试,如果喜欢不妨买一瓶。」

瑞纪前面也摆了一杯,里头的日本酒十分清澄,色泽很美。

「方便告诉我们渡边的事吗?」

铃木春男拉回正题,于是店员开始说明。

他的全名是渡边秀明,过世时是二十八岁。

一月二十一日下班后,他就没再出现。

一月三十日,他的遗体在公寓被人发现。

「那家伙经常无故旷职,但不是坏人。」

「渡边先生的遗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听说脸被老鼠啃烂,可能是太晚发现……模样似乎很凄惨……」

渡边秀明是一个人住在公寓,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一月二十一日晚上,死后经过大约一周,由于屋内发出恶臭才遭人发现。他的老家在F县Y市,双亲都已离世,丧礼是他的哥哥担任丧主。

「你们店里有其他员工过世吗?」

瑞纪询问。不晓得渡边秀明有没有告诉同事那个恐怖故事?

「要是一直死人,谁受得了啊。」

看来没有其他人出事。

「渡边先生去世前,说过什么吗?譬如恐怖故事。」

「恐怖故事……?」

「像是有女人一直追在后面之类的。」

金发店员搜寻着记忆,忽然拍手,大声说:

「对了,他去世不久前提过在老家找到以前的日记。」

「日记?」

瑞纪与铃木春男不约而同地反问。

金发店员和渡边秀明休息时间常一起在店的后头抽烟。最后一次来上班的那天中午,渡边秀明在吸烟处提到关于恐怖故事的回忆。

昨天整理老家时,我找到小学时写的日记,想起一个恐怖故事,内容是有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会紧追人不放。

哦,是怪谈吗?

差不多吧。以前我家附近住了一位学者,小时候常去他家玩。有一天,那个人说「我知道一个恐怖故事……」。我把这件事写进日记后,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有团体客人进来店里,金发店员起身前去招呼,丢下瑞纪和铃木春男,还有桌上试饮用的几杯地酒。

铃木春男像是在消化资讯,说道:

「上个月二十日左右,渡边在老家找到以前的日记,想起那个恐怖故事。他不晓得那是一种货真价实的诅咒,又在旅馆讲给和人他们听……这样一来,告诉渡边那个故事的学者,究竟是谁?」

知道下一个该调查的对象了。一定要找到告诉渡边那个故事的学者。瑞纪渴望弄清楚他是从何处得知那个诅咒故事。有关SHIRAISAN的连环死亡事件,最初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一开始讲述SHIRAISAN怪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是那个人创造出这个诅咒吗?听见怪谈的人会接连死去。下诅咒的人,这么憎恨人类吗?

对了,这是人生中第二次喝酒。瑞纪突然想起,第一次是香奈带她去餐厅吃饭,她舔一口甜甜的鸡尾酒,接下来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从此以后,香奈再也不拉她去喝酒,每次要点酒,香奈便会摆出一副教诲的姿态制止,「你还是别喝了」。

「瑞纪,你、你怎么了?」

铃木春男的声音传进耳里,瑞纪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趴倒在桌面。全身轻飘飘的好舒服,她晕到没力气爬起来。

5

间宫在旅馆大厅等待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却迟迟没见到人。山村瑞纪是加藤香奈的朋友,后者过世时,她就在现场。铃木春男则是铃木和人的哥哥。间宫之前就知道两人,只是没料到会在凑玄温泉遇见他们。

他们来这个温泉乡的理由,估计和间宫一样。痛失好友和家人后,他们可能开始独自调查造成眼球爆裂的心脏衰竭症状背后究竟有何原由,发现出事的三人曾一起到这个温泉乡玩。

间宫实在很想跟他们谈一谈,那两人似乎握有什么情报。

那可不是传染病。

你刚刚拿下口罩后,并未出现花粉症的症状吧?看起来也不像是感冒,我就猜你可能是在小心防范什么传染病……

山村瑞纪知道三人的死因并非传染病,他们是因口罩发挥不了效用的其他原由而死。

间宫丢掉口罩。两人一直不出现,他也不打算继续守在大厅了。

从旅馆正面玄关出去,脚边的水沟冒出白色雾气,在冬季的寒风中逐渐消融。间宫迈出步伐。

他打算先到徒步能及的范围内,三人去过的地方。他们曾在社群软体上传旅游照片,看照片就知道他们去过哪些地方。没想到,结果不如预期。由于富田咏子在Instagram上传手巾的照片,间宫决定前往卖手巾的土产店,但老板根本不记得有没有见过那三人。从凑玄温泉往山的方向稍微走一段路有一座神社,加藤香奈把那间神社的照片传到Facebook,可是神社贩售护身符的巫女也对那三人没印象。

点火之际,间宫想到几年前自己戒烟了好一阵子,感觉很不真实。学生时期养成的烟瘾能戒除,全是女儿真央出生的缘故。抽烟对婴儿的健康有害,他便主动戒烟。那段逝去的时光,简直像一场梦境。

他留意到有一名员工在旅馆后方扫地,是个子矮小、留妹妹头、戴着眼镜的女孩。

「你现在有空吗?」

间宫主动搭话,对方暂停打扫。

「请问有什么事?」

间宫已问过好几名凑寿馆的员工。在停车场停好车,并在柜台办理入住手续后,他频频叫住在走廊等处擦身而过的旅馆员工,拿三位死者的照片给对方看,却没人记得他们。不过,他应该还没问过这个留妹妹头的员工。

「我想问一下,关于不久前来住过的客人的事。就是这三人。」

间宫给她看三人的照片,是从社群软体上印下来的。空白处分别标记着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的姓名。她将视线投向间宫手上的照片后,露出惊愕的神情。

「你知道什么吗?」

「我们这边的一个年轻职员,之前很在意这几位客人。」

「在意?什么意思?」

「他把顾客名簿上的一页拍下来,问我『你记得这三人的事吗』。印象中就是这三个名字……」

「那名职员在吗?我想问他几件事。」

她神色黯淡地摇头。

「他从前阵子就一直请假。」

「请假?」

「对,他应该是待在家里……」

间宫得知请假员工的身份。森川俊之,十九岁,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直接到当地的凑寿馆工作。女员工说,由于年纪相近,两人常凑在一起聊天。

从温泉乡开了一小段路,就抵达住宅区,样式普通的民房林立。马路很宽,往来车辆又少,间宫便把车停在路边。森川俊之家是平凡的独栋房屋,玄关门口摆着许多盆栽,停车场停着一辆轻型小客车,还有男生会喜欢的越野自行车。按下玄关的门铃后,从对讲机传来女性的声音,应该是森川俊之的母亲。

「你好。」

「请问这是森川俊之的家吗?」

「没错。」

「他在家吗?」

「不晓得你是……?」

「我在东京的出版社担任记者。」

「东京?请稍等一下。」

大门开了,一名年长女性探出头。间宫点头致意后,掏出写有出版社名称的名片给对方看。没被赶走令他松一口气,站在玄关就开始与对方交谈。她的神色仍有几分戒备,间宫解释突然造访的原因。他从东京连续有人离奇死亡讲起,表示正在调查相关资讯,才会千里迢迢来到凑玄温泉的凑寿馆。间宫没说谎,只是刻意强调有可能扩大为社会案件。

「我怀疑那三名死者,可能在凑寿馆与俊之有过互动。」

「我们家的俊之?」

「我希望有机会和他谈一谈。」

「从几天前起,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一月三十日晚上,森川俊之早该下班离开凑寿馆,然而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人影。母亲十分担心,打算报警时,俊之终于推着自行车回来。当时他的脸色苍白,似乎非常害怕。她询问儿子发生么事,俊之坚决不肯回答。

由于不晓得那天夜里森川俊之遇上什么状况,无从判断是否有关。间宫坦诚相告后,再次恳求森川的母亲。迟疑片刻,她说了句「请稍等」,转身回到屋内。

再次出现时,她拿着室内拖鞋说:

「我儿子想跟你聊聊。」

间宫道谢,走进森川家。俊之的母亲说,上楼之后,二楼的走廊尽头就是森川俊之的房间。间宫请她留在一楼,让两人单独谈一会,她答应了。

在森川俊之的房门前停下脚步,间宫敲门。

「请进。」

一道虚弱的声音回应。间宫打开门,环顾了一下房内。

「你好,俊之。」

房间十分整洁,书架上整齐排放着漫画和机车杂志,一把吉他斜靠在书桌旁。墙边摆有一张床,稚气未脱的青年抱膝坐在床上。他望向间宫的目光里,带着几许观察的意味。间宫点头致意,踏进房里。

「关于曾入住凑寿馆的客人,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不晓得方便吗?」

间宫掏出名片递给森山俊之,他沉默地接下。

一时不知该从何谈起,间宫看了看室内,注意到一台这年头很少见、用来播放CD的音响,旁边摆着不少古典乐CD。

「你听古典乐?」

「那是我爸收集的。」

「你和父亲现在感情也很好吗?」

「他在我读小学时就过世了。」

「这样啊。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关系,还好。」

间宫在书桌旁的椅子坐下,确认外套口袋里的IC录音笔已是录音状态。

「呃,之前入住旅馆的那三人,全都死了吗?我妈刚才说,你想找我谈那三人的事……」

间宫看着夹在他指缝的那张名片,回答:

「嗯,都死了。」

森川俊之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

「加藤和铃木,我在Facebook上找到他们的账号,得知他们已过世。这几天我一直待在房里,是用手机上网查的。我也知道有传言说他们过世时双眼爆裂。可是,没想到连富田咏子都过世了。」

「她是最近才过世的。俊之,你为何这么在意他们?」

「是原小姐告诉你的吗?」

「原小姐」应该就是提到森川俊之的那名员工吧?

「对。俊之,这件事很重要。你早就知道那三人将会死去,所以特别注意他们吗?」

始终低垂着头的森川俊之,猛然抬起脸。

「我不知道他们会死,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毕竟我们都听了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

森川俊之的语气透着几分亢奋,继续往下说:

「我是在柜台听见的。我成功逃走,那三个人大概是失败了。我发现一件事。只要移开目光,那家伙就会接近,一直盯着,便不会靠过来,所以我才得救。撑了一阵子,那家伙就消失不见。大概一个半小时,还是两小时左右……」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诅咒。」

「诅咒?」

彻底出乎预料的回答。

森川俊之深信三人是受到某种诅咒。

「渡边在大厅讲了一个恐怖故事,听完就会遭到诅咒。那三人被诅咒了,我也……」

间宫翻开笔记本,写下「渡边」这个人名。

姓渡边的人,在旅馆大厅讲恐怖故事给那三人听。只要听过故事,就会受诅咒而死。这种事谁会相信?

「诅咒?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间宫十分失望,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许轻蔑。森川俊之确实特别留意那三人,然而,他却将三人的死归咎于诅咒这种缺乏科学根据的现象。如此轻易相信,多半是心情低落到无法冷静思考的缘故。

「我连我妈都不敢透露。要是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发生什么事,就轮到她被诅咒了。」

「令堂很担心你,坦白告诉她比较好吧?」

「说得出这种话,是因为你根本不相信诅咒。」

「那三人的死应该有其他原因吧?譬如,那个叫渡边的人衣服上沾有病菌,传染给那三人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渡边店里的同事应该也都死了吧?诅咒真的存在。你被诅咒看看就懂了。只要成为当事者,你就会明白那三人是怎么死的。」

那双眼睛充满挑衅,间宫几乎被他的态度唬住。可是,间宫从不相信世上有诅咒,于是轻易同意了。

「也对,只要能明白那三人的死因,事情就简单许多。要怎么做才会被诅咒?」

「接下来我会讲一个故事,一个简短的恐怖故事,听到最后你就会被诅咒。」

森川俊之忽然起身打开房门,确定走廊上没人,才又坐回床上。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他讲起据说会散播诅咒的恐怖故事。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自称SHIRAISAN,故事逐渐进入高潮。原本代表女人的右手食指,蓦地转向间宫。由于毫无防备,间宫猛然一惊。那就像故事里的人物忽然回头看着他。不过,间宫很快笑出声。森川俊之放下手指,同样笑了起来。只是笑了一阵子,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哭了。

间宫离开森川家,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开车回凑寿馆。太阳渐渐西下,满是居酒屋的街道纷纷亮起灯。他回到客房,脱下外套,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就躺上床,直勾勾地盯着旅馆的天花板,想整理思绪,但依然满脑子都是森川俊之哭泣的脸庞,心情十分混乱。

间宫播放录音笔的内容,重新听一遍森川俊之的话。在他房里时,有几个地方当下并未听懂。

「我发现一件事。只要移开目光,那家伙就会接近,一直盯着,便不会靠过来,所以我才得救。撑了一阵子,那家伙就消失不见。大概一个半小时,还是两小时左右……」

森川俊之究竟是在说什么会接近?他深信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富田咏子都是没能逃过「那家伙」才会死亡。该不会是那个伴随铃声出现、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记得名字是叫……

SHIRAISAN吧?

这一瞬间,房间一隅的榻榻米忽然传来声响,像是有人站上去,榻榻米被重量压得凹陷。房内的空气霎时变得黏稠,仿佛饱含带着腥臭的湿气。

角落的旧式梳妆台镜面,映出房间深处的阴暗区块。有个黑色长发的女人低垂着头,站在那里。黑发垂落前额,遮住她的脸。

间宫慌忙回过头,看向镜子映出的那一区,并没有什么黑发女人。大概是看错了,把角落的阴影当成一个站立的女人吧?然而,内心的惊惧迟迟无法平复,他拭去额头的汗水,开始自问自答。

真的是看错吗?万一不是呢?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萤幕显示是冬美打来的。他接起手机,抢先出声:

「是冬美吗?怎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想说不晓得你在干么。」

透过手机听着冬美的声音时,间宫再次环顾屋内。原本十分害怕刚才那女人不知何时会忽然出现,但与冬美通话时,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冬美说今天终于把之前接的连续剧剧本写完,幸好赶在明天开会前交出去。

「你泡温泉了吗?」

「还没。」

「口罩呢?一直戴着吗?」

「没有,似乎不是传染病。」

「那就好。」

间宫会扔掉口罩,是因为山村瑞纪否定传染病的推测,但这并不表示他接受诅咒的说法。虽然对于三人的死因仍毫无头绪,但应该有更符合现实的原由。

「欸,冬美,你知道SHIRAISAN吗?」

冬美出身F县Y市,凑玄温泉堪称是她的老家。如果森川俊之讲的恐怖故事是这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改编而成,她搞不好听过。不料,手机另一头传来冬美讶异的声音。

「SHIRAISAN?那是什么?」

「刚刚我在访谈中听说的,是一个恐怖故事。」

「恐怖故事?」

「对,你想听吗?」

「嗯,告诉我。」

间宫转述从森川俊之口中听来的恐怖故事,一面在窗边抽烟。窗外一片漆黑。如果凑近窗户,或许能够看到温泉街的亮光。呼出的白烟,在眼前缓缓飘动。

6

温泉街上有条宽五公尺的小河。沿着河畔绵延的石板路上,星星点点地亮着整排石灯笼。太阳下山后,石灯笼的亮光倒映在水面上,那画面十分梦幻。春男坐在长椅上眺望着这幕光景,坐在身旁的山村瑞纪似乎尚未酒醒,一直低垂着头,分不清是醒着还是依然在睡。每次她的身体越来越歪斜,快从椅子摔下去时,春男就会伸手扶正。

在酒店试饮地酒后,瑞纪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就算摇晃她的肩膀,她也醒不过来,只好拜托店员让她暂时在店里休息,等她恢复到能够站立,春男便带着半梦半醒、步履摇晃的她离开。距离凑寿馆只剩一小段路时,她嘴里反复呢喃:

「好困……我好想睡……」

「你睡一下没关系。」

「谢谢你……」

听到春男的声音,她一脸放心地睡着。天气虽然冷,还不至于会冻死人,春男打算在这里待一会,等她酒醒再继续走。她的身体靠向春男,一股香甜的味道传来。

倒映在水面上的光点晃动着,很美。不知哪里的温泉冒出水蒸气,随风飘过来,眼前的景象笼罩在白色雾气中,土产店和餐饮店红色、蓝色、绿色的灯光,像水彩画般晕染开来。对岸往来的人影约莫是观光客吧?春男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影,驻足一直望着这边。

是认识的人吗?这么说来,那道身影似曾相识,春男凝神注视对方。

白色雾气逐渐散去,春男发现那个人的脸上有两个凹洞,原本应该是左右眼球的位置空荡荡,鼻梁两侧只剩漆黑的空洞。

「是和人吗?」

春男主动问道。

站在对岸盯着他的,正是弟弟和人。

发型、身高、服装,全和弟弟一样。

哥……

和人发出声音。那声音颤抖着,像是快哭出来。

哥,你讨厌我,对吧?我死了,你很高兴吧?

春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块凝结成的手揪住。

弟弟的眼窝淌下鲜血,脸颊染上红色的痕迹。

小河飘来阵阵生鱼腐败的腥臭味。

妈妈生下我后,就死了……

是我害死她……

所以,哥,你一直……

小学时,兄弟俩吵过一场架。原因早就忘了,应该是些芝麻小事。为了攻击弟弟,春男不假思索地烙下狠话「如果没有你,妈妈现在还会活着」。弟弟愣在原地、无助呆站着的身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春男的心底。

「对不起,和人!是我的错!那句话不是真心的,我并没有那样想!」

春男朝着对岸的弟弟大喊,和人却没反应。那张缺少眼珠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至少看不出因春男的话而宽心的表情。

「对不起,和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

春男想证明和人是很重要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话语都会一直留在人的心里。美好的一句话会带来正面的影响,伤人的话则会持续造成破坏。前者形同是一种祝福,但后者或许就成了一种诅咒。

春男一时不经大脑的气话成为诅咒,束缚弟弟的人生。每当在生活中想起那句话,弟弟的心便逐渐萎缩了吧。

「和人!」

往来的观光客似乎都听不见春男的呼喊声,没人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他们也没注意到脸上凹洞不断涌出鲜血的和人,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

寒风又带来一大团白色雾气,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等雾气散去,弟弟也不见踪影。

河面倒映的石灯笼亮光,看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宝石,那股腐臭已消失。一群年轻观光客兴奋说笑,忙着拿手机自拍,春男顿时回到现实。刚刚或许是作了一场梦。

山村瑞纪的身体逐渐倾斜,靠了上来。

「起来了,瑞纪。」

春男叫醒她。她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靠在春男身上,尽管还一脸迷迷糊糊,仍赶紧坐正。

「差不多该回去了,你还想睡吗?」

「不好意思……铃木,我没事了。」

山村瑞纪摇摇晃晃地站起,不像没事的样子。如果不好好看着,她可能会翻过栏杆掉进河里。

「铃木,你弟弟呢?」

山村瑞纪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问道。

「咦,你刚刚不是在跟对岸的弟弟交谈吗?还是,我只是在作梦?」

「或许是梦,也或许不是。」

「到底是怎样?」

春男也不确定。他与瑞纪又踏上石灯笼绵延的石板路,往凑寿馆前进。他只回过一次头,望向方才和人伫立的那一带,暗暗盼望着能再次见到弟弟。

7

森川俊之不出门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星期。除了吃饭、上厕所和洗澡,他都一直待在房里。母亲担心得不得了,想带他去医院,却遭到坚决抵抗。他很害怕,要是出门,那女人搞不好又会出现。

一月三十日夜里,俊之下班离开凑寿馆,在回家路上遇见那女人。从披垂的长发缝隙中隐约可见的那张脸,眼睛大得不可思议。

那不是人类。一意识到这件事,俊之忍不住放声惨叫。不是因自身处境危险感到害怕,而是站在数公尺之遥、长相诡异的那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莫名不祥的气息,仿佛是盈满幽暗又悲壮的心绪的无底深渊。尽管她有人类的外型,感觉却像在这世界开了一个洞,是一团虚无。光是看着她,连灵魂都阵阵发寒,逐渐僵固。

俊之不由得想掩面哭泣,读小学时父亲的教导忽然掠过脑海。如果在山上遇到熊,该怎么自保?

「俊之,听好,万一在山上遇到熊,绝对不能别开眼,要盯着它慢慢往后退。如果转身逃走,熊会追上来宰了你。为了避免刺激熊,必须直视它的眼睛,缓缓拉开距离。」

由于父亲早逝,在俊之的心中,过往与父亲的每一次对话都弥足珍贵。如同收藏家会拿出珍藏的宝石细细欣赏,他时常回味与父亲交换的话语,希望共度的时光不会褪色。

因此,俊之不假思索地采取遇到熊时的自救方式,尽管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逼近,他也不移开目光,只慢慢后退。刚才屁股摔在地上,他改用双手撑着寒凉如冰的马路,一寸寸挪动屁股往后退。

女人没追过来。俊之不晓得她是不是跟熊一样,只会积极追捕一心逃跑的猎物。虽然不清楚她为何没再靠近,至少面对面时,她静静伫立在原地。

俊之持续望着那女人,一直退到女人的身影看起来像小指的指甲那么丁点大。手机似乎在摔车时掉落,没办法联络任何人。终于从无尽的恐惧中解放,是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后的事。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女人已消失。一时还以为看丢了,连忙左右张望,但到处都没有她的踪迹。

神情憔悴地回家,母亲吓一大跳,但他不能详细说明前因后果。如果要解释,不免会提到渡边讲的恐怖故事,还有SHIRAISAN那女人。俊之担心害母亲也遭到诅咒。

那女人该不会在外面徘徊吧?心头的恐惧挥之不去。与此同时,俊之有一股安心感,毕竟确实逃过一劫。既然那晚她放了自己一马,应该没事了,她不会再来。俊之盼望事情真是如此。

「吃晚饭了。」

楼梯下方传来母亲的呼唤声,森川俊之从被窝爬出来。间宫幸太给的名片掉落在床下,他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窗外的天色已暗。下楼后,他先去洗脸台洗把脸,以免母亲发现他哭过。

走到厨房,桌上摆满母亲刚煮好的料理,有炸鸡和可乐饼,全是俊之喜欢的菜色。

「开动!」

两人开始动筷。俊之能感受到母亲对他的默不作声感到焦躁。母亲可能暗自期待他和外人聊过后,状态会稍微好转。

「今天来的那个人,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母亲边喝味噌汤边问。

「没什么特别的……不久前到旅馆投宿的客人,在东京过世了,他为这件事来问我几个问题而已。」

俊之把SHIRAISAN的怪谈告诉间宫了。尽管他很清楚,这样做会害间宫受到诅咒。

诅咒?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听到那嘲笑般的语气,俊之忍不住火大。只有我一个人快死掉,未免太不公平,不如拉他陪我吧——那一瞬间,内心萌生这个念头,等俊之回过神,已讲到一半。讲完后俊之哭了,这一刻他赫然发现,原来自己是不在乎别人性命的冷血家伙。

事到如今,俊之才感到不安。万一间宫把那个怪谈告诉别人,可能会再传出去,害其他人遭到诅咒,最后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在社会上扩散。某一天,可能又会传回来,害母亲被诅咒。

「你怎么了?」

母亲趁咀嚼的空档出声问,俊之才察觉自己一直盯着母亲。他摇摇头,夹起炸鸡送入口中。

「好吃。」

「那就好。」

俊之按捺住想哭的冲动,细细品尝母亲煮的菜。

晚饭后,俊之决定在房里听音乐。将父亲喜欢的古典乐CD放进音响,他靠着床坐在地板上。钢琴悠扬的旋律从喇叭流泻出来,他闭上眼睛,感到最近的不安与紧张逐渐舒缓。钢琴优美的音色总会让他想起父亲。

父亲死于癌症。母亲曾带俊之去探望住院的父亲,他仍记得一清二楚。炎热的夏天,蝉鸣不绝于耳。如果死了,就能见到父亲吧?话说回来,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俊之闭着双眼沉浸在音乐世界里,同时思考这些问题。

人类在生理机能停止运转后就会消灭,至今俊之一直如此认为。火化前,只剩下一具再也不会动的躯体,除此之外,意识、精神之类形而上的东西,全都会消散。

可是,亲眼目睹超乎现实的怪物后,俊之的认知彻底被颠覆。说不定这个世界比他以为的还要混沌。原本深信是现实的事物,其实脆弱到不堪一击。而那些一击就碎的现实背后,或许是充满未知的无尽黑暗。

俊之怔怔望着眼皮底下的阴影。即使闭上眼睛,视野也不会彻底陷入漆黑。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光线,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看起来微微带着红色。会看见晕开的红色,是因为光线穿透的是鲜红的血肉吧?

刹时,日光灯一暗,像是灯管用太久快坏掉,或是有什么东西通过俊之头上,遮住日光灯发出的光芒。

俊之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灯管并未闪烁。钢琴声倾泄的房内仅有他一个人。只是乐音中,掺杂着铃声。

铃!

听见铃声,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倒流。俊之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周前夜里听过的声响。汗水涔涔淌下,他用颤抖的手脚撑着地板,想站起来,却完全使不上力。房内空气变得湿黏、闷重,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手紧紧缠绕在身上。

铃!

是从窗外传来的。老实说,俊之一点都不想转头去看。他不敢确认,但不看又十分不安。

勉强转移视线,窗帘是拉上的。从窗帘缝隙能够看见窗玻璃,外面站着一个女人。那双大得离奇的眼睛,从窗帘的缝隙紧盯着俊之。那双眼睛比夜里的暗影更幽暗,宛如无底的漆黑深渊。

俊之忍不住大叫,窗外没有阳台,根本没地方站,那女人却站着。不能移开目光。一旦移开目光,那女人就会靠近。俊之不断提醒自己,但内心已几乎要放弃。

就算得救,也只是躲过一时。上次没能杀了俊之,于是她又出现。她会一来再来,往后这种情况将不断发生,永无安宁之日。无论何时、在哪里,她都可能霍然现身。俊之每分每秒都将活在恐惧中,精神逐渐耗弱,还得一次又一次与这双仿佛能够冻结灵魂的大眼对峙。太绝望了。不如一死了之,比较轻松。

楼下传来母亲的呼唤声。

「俊之,怎么了?俊之!」

从声音听来,母亲正在上楼。俊之不禁瞥了房门一眼,万一母亲开门进来怎么办?

这家伙该不会连母亲也攻击吧?

铃!铃声响起,房内弥漫着一股腐烂鱼肉般的恶心气味。

俊之回头,那女人已站在房里。窗户没有打开过的迹象,窗帘也维持原样,她的姿势却像刚走过来,猛然站定。一条红线贯穿那女人合十的双手手背,底端垂挂着铃铛。铃铛摆荡得十分缓慢,仿佛时间的流动变慢了。

从披垂的黑发间隙,露出那张尸体般苍白的脸,嘴巴四周布满无数瘀青,呈现出红紫或青紫色,像曾遭受殴打。俊之吓到浑身发软,连动都没办法动。

敲门声响起,母亲在叫他。然而,钻进俊之耳里的,却是另一道声音。

「过来。」

是男性的声音。不是俊之的声音,也不是母亲的声音。

相当熟悉的嗓音。是令人深深怀念、胸口一紧的声音。

「过来这里。俊之,你很努力了。你真棒。」

炎炎夏日中,母亲带他去过的那间病房。震耳欲聋的蝉鸣。高挂蓝天的积雨云。

那段记忆忽然苏醒。这是父亲的声音。俊之回头望向声源处。

不见父亲的身影。音响的喇叭流泻出钢琴弹奏的旋律。

同时,也传出父亲的声音。

「俊之……啊啊,俊之,你去死吧。」

母亲打开房门的瞬间,俊之的眼球爆裂,化成无数肉屑,四下飞溅。俊之没注意到铃声再度响起,没注意到那女人靠近,甚至没发现她的指尖碰到自己。听到母亲失声大叫前,他已断气。即使演奏告终,喇叭恢复沉寂,母亲依然在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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