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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吕木弦进入位于F县Y市河岸的老人安养院。他来采访石森壬生,以了解目隐村的风俗习惯。他原先一直在调查凑玄温泉的历史,这阵子却对往昔存在于山中的奇特村落萌生兴趣。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石森壬生过来。她还没出现失智症的征兆,但每次都会忘记沟吕木的名字。连安养院员工的名字、同住安养院的熟人名字,她也记不得。据说她不是健忘,而是童年时发生过意外。小时候,一场土石流吞噬她家,她被活埋在土里一段时间,后来就记不住人名。她的双亲在那场灾祸中过世。
值得庆幸的是,除人名以外,石森壬生的记忆力很正常。她说话夹带大量方言,沟吕木必须耐着性子一句句解读,才慢慢对过去在目隐村进行的仪式及信仰有进一步的了解。目隐村以前常接待朝廷的使者,执行能够削弱敌国力量的仪式来换取金钱。这样的历史甚至延续到近代。
石森壬生的身份不足以直接参与祈祷仪式,并不清楚具体进行的步骤,但深植于日常生活中的风俗,她依然能够侃侃而谈,从中也能窥见几分信仰的内涵。
举个例子,目隐村会替死者挂上铃铛。将线穿过合十的双手,再系上铃铛。铃铛的功用在于,当亡者爬起来时会发出铃声,其他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对目隐村的居民来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或许并不那么径渭分明。
询问石森壬生是否能将目隐村凭吊死者的方式写进书里,她同意了,只是每次提到铃铛,她的表情就会变得僵硬,一副很紧张的模样。沟吕木暗忖,她会对铃声这么敏感,原因可能就出在目隐村的这项风俗习惯。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半开玩笑地问。石森壬生没有笑,沉默好一会,兀自静静眺望窗外潺潺流动的小河。后来,以不写进书里为交换条件,她开始诉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那一年,石森壬生二十岁,已跟村里的男子结婚,却迟迟没生下孩子。由于记不住人名,被误以为是个笨女人,丈夫和公婆都对她十分冷淡。夫家务农,于是她过着帮忙农耕的生活。
村子正中央有几幢大宅,住着祈祷师一族,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服侍祈祷师而存在。在大宅的土地范围内有一座神社,每个月有几次会燃起篝火,身穿白衣的人会捧着稻穗和酒进行祈祷。
根据石森壬生从大人口中听来的内容,目隐村在太平洋战争前比较富裕,开战后就迅速没落。原因并非直接遭到战争的残害,想来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的那次祈祷仪式失败的缘故。连他们信奉的山神,也没办法扭转大时代的潮流。
沟吕木想起当地老人说过的话: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有一群军人前往应该是目隐村所在的山上。石森提到的失败祈祷仪式,该不会就是那一次吧?
二战结束的那一年秋季,婆婆交给二十岁的石森壬生一项任务。村外的杂木林深处,建有一座土藏〔注3〕,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婆婆希望她去照顾那个女人。具体来说,就是一天送一次饭,帮她擦拭身体,处理排泄物。对石森壬生而言,丈夫和公婆的话如同圣旨,无法拒绝。
隔天,婆婆带她去土藏见那个女人。尽管是大白天,杂木林里依旧昏暗,雾气弥漫。半路上挂着注连绳,一穿过去,就听不见虫鸣。土藏出现在眼前时,婆婆停下脚步,叫她自己过去。
土藏看起来很坚固,厚重的门板外侧还上了门闩。她拿掉门闩,走进里头,只见五斗柜、书桌等各种家具及器具杂乱摆放着,再里面则有一道格状木栅栏隔出空间,换句话说,就是监牢。
栅栏的另一侧,一个年纪与石森壬生差不多的女人端正跪坐着。她见过那个女人,是祈祷师的女儿,每次举行祈祷仪式时,必定站在中央。那个女人美丽极了,双眼饱含力量,瞳仁好似闪耀着金灿的光辉。
石森壬生战战兢兢地打招呼,女人神色自若地回应。
「谢谢你过来,以后就麻烦你了。」
女人点头致意,石森壬生松了一口气。
女人伸手握住木制栅栏,面露难色地继续道:
「家里的人都说我疯了。这叫私宅监禁,就是将精神病患关在仓库或另一幢小屋里。」
格状栅栏和土藏里的墙壁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除了文字,上头还画着祈祷仪式会用到的、代表眼睛的花纹。石森壬生不知道这些文字隐含什么意义,好奇地盯着瞧,女人便开口说明:
「那些符咒上写着他们的愿望,『希望发狂的人恢复正常』。」
从那天起,石森壬生开始独自造访土藏。她会先去村庄中央的大宅拿要给女人的餐点,再送去土藏。土藏旁有一口井,她从那里打水,帮女人擦拭身体。女人的排泄物都装在监牢里的瓮中,石森壬生只需帮忙清理。
即使后来两人不时会交谈,石森壬生仍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被关在这座牢里。女人并无任何不寻常之处,知道许多石森壬生不晓得的知识,也能够流利背诵古书里的长诗,并解释其中含意给石森壬生听。女人的容貌美到令人叹息,脱去衣裳擦拭身体时,婀娜的身姿简直像从神话中走出的人物。
两人日渐熟悉,石森壬生会对女人倾吐烦恼。那阵子每次出了差错,丈夫或公婆都毫不留情地嘲笑石森壬生,对她大吼。
「这点小事我能帮你。下次来土藏时,你准备一些供品。」
女人指定的供品有米、酒、盐和鸡头。石森壬生知道过去她在祈祷仪式中都位居中央,暗想她应该是要进行简易的祈祷。
「鸡头要先把眼睛弄烂。奉上供品给山中尊者时,这是规矩。」
山中尊者,指的就是山神。那个女人是巫女,据说她能够与山神交谈。
石森壬生听到村里有熟识的人家要杀鸡,连忙去要来鸡头,按照女人的指示把眼睛弄烂,再端到土藏。
「今晚我就会把这些供品献给山中尊者,完成祈祷仪式。」
监牢里有一张木制矮桌,和可供书写的纸笔。女人将纸张铺在矮桌,再摆上供品,恭谨地低下头。
村里举行仪式时都是在气派的神社奉上供品,在小小的土藏里也可以吗?
「可以,山中尊者会派遣使者过来。有一位类似船长的使者会来取供品,再放到船上运回去。」
女人回答后,在纸上压出折痕,仔细撕开,制作祭祀用的道具大币和纸垂。她又请石森壬生去捡一些红淡比的树枝,扎好玉串。
石森壬生不清楚那天晚上女人在监牢里进行何种祈祷仪式,只知道隔天起,丈夫和公婆不曾再嘲笑她。即使她又犯错,丈夫和公婆也只是看着她,露出略带畏怯的神情,随即背过身。要是以前,他们早就破口大骂,现在却像在她身后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连忙别开眼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石森壬生向土藏里的女人道谢。丈夫和公婆的态度产生变化,肯定是她进行仪式、山神接受祈愿的缘故。女人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石森壬生难以理解。
不经意地向熟识的村民打听那个女人的事,她发现很多人连土藏里住着一个女人都不晓得。她这才明白,住在村子中心的祈祷师们,多半是认为土藏里的女人让家族蒙羞,刻意隐瞒消息。他们不希望这件事传开,不过石森壬生仍从几个人口中听到关于土藏女人的传言。
据说,女人在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的那场祈祷仪式中,负责向山神祈祷,不料调伏失败,诅咒反弹回她身上,害她发狂了。发狂,具体而言是指怎样的状态?石森壬生照料女人生活起居的同时,不免感到疑惑。在监牢里度日的女人,言行举止十分普通。
过了一年,有一阵子女人经常坐在监牢的矮桌前,认真地写东西。女人握着毛笔在纸张上挥舞,写得不顺时,就会把纸揉成一团。
石森壬生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一个恐怖故事。」
女人微笑回答。
某天,女人似乎十分满意完成的作品,从此不再提笔,矮桌上原本杂乱堆放的纸笔收拾得干干净净。女人对石森壬生说:
「你想听听我写的恐怖故事吗?」
石森壬生很怕听恐怖故事,可是她对女人怀有敬畏之心,愿意满足女人的任何要求。石森壬生同意后,两人隔着木制栅栏面对面跪坐。女人直视着石森壬生的眼睛,娓娓道来。
在草木蓊郁的山路上,男人在赶路。
忽然有铃声响起,他回过头,看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
情节逐渐展开,石森壬生像被吸进故事里般深深着迷。一方面是女人说故事的技巧高超,再来就是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股能迷惑听者的力量。最后,女人指着石森壬生,替故事作结。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石森壬生吓一大跳,女人见状,满意地眯起眼睛。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时,那张绝美容颜显得十分妖艳。
「我希望你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村民听。」
石森壬生没问理由。既然女人如此希望,石森壬生就会照办。但这时遇上一个难题,恐怖故事里的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石森壬生记不住她的名字。自从小时候被活埋在土石流中,记人名就难如登天。
「考虑到这一点,我写下来了,你只要照念就好。」
女人将折叠的纸张从格状栅栏的缝隙递给石森壬生。摊开那张纸,石森壬生明白这就是女人埋首案前、煞费苦心完成的作品。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内容,全用毛笔一字一句写下,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的名字,也写得一清二楚。如果照着这张纸念,应该做得到。石森壬生小心翼翼拿着这张纸回家。
起先,她把故事讲给丈夫听。
接着讲给公婆听。
然后是在田地玩耍的一群小朋友。
大概是村子的娱乐贫乏,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让村民们都吓坏了,纷纷感到乐趣十足。
注3:在木造结构外覆上极厚的泥土白墙,具有防火、防盗功能的仓库。
2
春男在旅馆的客房中醒来,换好外出服就前往凑寿馆二楼的大宴会厅。那里供应早餐,住宿旅客找到座位坐下后,服务员会端着白饭和味噌汤等日式早餐过来。环顾四周,没见到山村瑞纪的身影。两人事先讲好,早餐时间可以各自行动。
吃完早餐,春男去泡了一会温泉。一楼尽头有座大澡堂,还有三温暖。凑玄温泉的水质黏稠滑溜,根据板子上的说明,具有舒缓神经痛、关节痛和四肢冰冷的功效。
春男准备回房,全身暖烘烘地等电梯时,瞥见间宫幸太在玄关大厅讲电话。他没注意到春男,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地以手机通话。他的脸色惨白,仿佛快要吐了。
电梯快到时,结束通话的间宫注意到春男。
「铃木……」
一看到春男,他就以一副「这次绝对要逮住你」的气势冲过来。
「方便借我几分钟吗?我有话要说。」
「怎么了?」
间宫失去昨天的从容,神色中透着不安。
「死了……」
「咦?」
「昨天我采访的青年死了。刚才警方打电话通知我。」
两人在沙发坐下。根据间宫的说法,过世的青年名叫森川俊之,在凑寿馆工作。间宫昨天去他家进行采访,晚上他就心脏衰竭过世,而且遗体的眼睛也爆裂了。发现遗体的是森川的母亲,她告诉警方白天一个叫间宫幸太的人来找过儿子,警方才会打电话给间宫,问一些例行性的问题。
春男暗忖,森川俊之应该也听过那个恐怖故事吧?
「双眼爆裂过世的,这是第四人了。」
间宫说道。
「不,是第五人。」
春男纠正,顺带告诉间宫,送酒给凑寿馆的酒类专卖店员工渡边秀明也过世了。遗体发现得晚,谣传他的脸被老鼠啃烂,但实际情况恐怕是他的眼球在死亡时爆裂了。
「渡边……」
间宫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
「森川提过这个名字,他说恐怖故事就是从这家伙口中听来的。」
「他还有说什么吗?」
「嗯,只要听完故事就会被诅咒。他全部告诉我了。」
「全部?」
「女人追赶男人,最后忽然用手指向听众。是名叫SHIRAISAN的女人的故事,没错吧?」
春男浑身一僵。来不及了,他已被牵扯进来。
「真可怜。」
春男看着间宫脱口而出。谁教他执意要调查,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他不要管这件事,就不会被诅咒。忧伤一闪而逝,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你恐怕也被诅咒了。」
「诅咒……你真的相信吗?不,可是……」
直到今天早上为止,间宫多半只会一笑置之,反驳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不可能发生。可是,森川俊之真的死了。
「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几个凑寿馆的员工站在走廊尽头交谈。顶着妹妹头、戴眼镜的女员工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差点腿软倒下,其他人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应该是森川俊之的死讯传到同事耳里了吧?春男没见过那名青年,但看到他们的反应,内心不免一阵苦涩。
山村瑞纪传LINE来时,春男已跟间宫分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说终于睡醒,在二楼吃早餐。昨天晚上在旅馆房门前道别时,她仍有点恍神,春男还担心她无法自行爬上床睡觉。春男下定决心,往后一口酒都不能让她沾。
春男透过LINE把从间宫口中得知的消息都告诉她。间宫已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还有,两人在大厅交换目前为止掌握到的所有资讯。
间宫说,昨天晚上与妻子冬美通话时,也把SHIRAISAN的故事告诉她了。这样一来,现阶段光是春男等人知道的范围内,受诅咒的就有四人。
不过,实际上可能有更多人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罢了。毕竟在今天早上之前,两人连有森川俊之这名青年都不知道。
上午十点左右,三人相互联系后,在大厅会合。山村瑞纪搭电梯下来,维持一贯的低头姿势,分别向春男和间宫颔首致意。
「我听说了。」
从她面对间宫的态度看来,已不如昨天那么戒备。
「那就好。今天你愿意告诉我详情了吧?」
「昨天我们避开你,是希望你远离这件事,避免增加被诅咒的人数。既然事情已发生,大家就应该合作。」
间宫的车停在旅馆的停车场,是一辆白色小客车。春男和山村瑞纪并排坐在后座,间宫发动车子。
天空乌云低垂,环绕温泉乡的群山,山顶皆笼罩在云中,轮廓十分模糊。由于间宫事先在车上的导航系统输入目的地,预计三十分钟左右就能顺利抵达。
渡边秀明的老家位在古老民房林立的地区,庭院里种着松树,间宫将车子驶入围墙内。或许是听到汽车的声音,一名高大的男人从玄关走出来,向三人点头致意。他戴着眼镜,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看起来性格严谨,约莫三十五岁左右。那是渡边秀明的哥哥,渡边龙司。昨天春男联系过他,表明今天想来上香。
「我是昨天打电话过来的铃木。」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
三人下车,在玄关与渡边龙司打招呼。间宫掏出名片,递给他。
「你在出版社工作?」
渡边龙司看了眼名片,大吃一惊。
「以前碰巧有机会认识秀明。」
间宫说,过去为杂志撰写凑玄温泉特辑的报导时,曾请他介绍美味的地酒。八成是瞎掰的,但渡边龙司并未怀疑,相信了间宫的话。
「请进。」
渡边龙司神色憔悴。倒也难怪,毕竟他的弟弟过世了。春男一想到他的处境跟自己雷同,不禁心生同情,忍不住揣测,他听到间宫杜撰的借口,是不是也会感慨发现了弟弟的另一面?
他领着春男一行人来到佛坛所在的房间。面对遗照,春男才第一次知道渡边秀明长什么模样,五官和哥哥极为相似。渡边龙司说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人。
春男等人依序在佛坛前合掌祭拜。他们以三人的名义准备奠仪,交给渡边龙司。和室桌上已备好热茶,众人开始闲聊。
「谢谢你们今天特意过来。」
渡边龙司深深低下头。他侃侃而谈,说弟弟热爱日本酒,在酒类专卖店工作如鱼得水,还提到根本没想过弟弟竟会比自己早走。春男等人则尽职地扮演秀明朋友的角色,流畅地对话。
渡边龙司望着遗照说: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扫除的时候。我考虑要重新翻修这个家,便叫他回来,整理出不需要的东西。」
「他曾提起大扫除时找到以前的日记吗?」
坐在春男身旁的山村瑞纪,目光停留在茶杯上,开口询问。根据酒类专卖店员工所说,渡边秀明是重读大扫除时翻出来的日记,才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恐怖故事。
「以前的日记?唔,我不清楚。」
渡边龙司似乎真的不晓得。渡边秀明很可能没向哥哥提起日记的事。
「日记怎么了吗?」
这次轮到间宫发问:
「他在喝酒时,讲了一个以前写在日记里的恐怖故事。是一个女人从背后追赶男人的恐怖故事,你听过吗?」
渡边龙司摇头。
「我没印象。」
此人没听过那个诅咒故事。光是确定这一点,三人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当然,如果能把渡边秀明小时候的日记带走销毁更好,只是在这种气氛下实在不好开口,请求渡边龙司让他们带走弟弟的遗物。
「对了,以前这附近是不是住了一位学者?秀明说小时候常去找那位学者玩。」
铃木春男发问。据说,把那个恐怖故事告诉少年时期的渡边秀明的,就是住在附近的学者,他想确认是否真有其人。
「啊,你是指沟吕木老师吧。」
「沟吕木?」
「他是专门研究民俗学的教授。小时候我们常去他家玩,他太太每次都会准备美味的点心和可尔必思。他们家有好多有趣的书,像是画着妖怪图像的画册之类的。」
渡边龙司流露怀念的神情。春男在脑袋里描绘他和弟弟一起去那位学者家玩耍的画面,只是在想象中,那对兄弟的脸置换成自己与和人的脸。
「沟吕木老师还健在吗?」
间宫一问,渡边龙司黯然回答:
「老师在我们小时候就心脏衰竭过世……对了,他过世时,因为太痛苦,眼睛还飞出去了……」
离开渡边家后,间宫开车载两人回凑寿馆。途中在路边的荞麦面店吃午餐。等待餐点送上来时,三人用手机上网搜寻民俗学家沟吕木的资讯。
他的全名是沟吕木弦,专长是研究地方风俗、深植地域的婚丧喜庆仪式,出版过几本著作,曾在关东的大学任教,晚年举家搬到F县Y市,持续进行个人研究。他已于二十年前离世,死因是心脏衰竭。网路上找不到有关他的遗体眼球爆裂的讯息,很可能只在当地居民之间流传。这位学者是诅咒的牺牲者,同时也是传播诅咒的媒介。
「欸,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走出荞麦面店,再度握住方向盘后,间宫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坐在后座的铃木春男回答:
「你够了没,快点面对事实啦。」
「对了,我得叫冬美保密。」
「拜托你尽快。」
后来,春男和山村瑞纪在车内讨论是否该延长住宿。原本只预订两晚的房间,明天就得退房。
「瑞纪,你觉得呢?」
「再多住一晚没关系。」
回凑寿馆后,两人先去询问能否延长住宿,柜台人员表示没问题,于是延长了一晚。下午前往当地的图书馆寻找沟吕木弦著作,可惜空手而归,他们决定明天再去其他图书馆碰碰运气。
3
去电询问后,发现邻县的国立大学图书馆有收藏沟吕木弦的著作。从F县Y市开车走高速公路,单程也要一小时。跟昨天一样,瑞纪与春男坐在后座,由间宫负责驾驶。行驶中的车内几乎没人交谈,一路上只见清冷沉郁的群山绵延不绝,偶尔才能看见像是水塔的建筑物一晃而过。好久没看到晴朗的蓝天。
驾驶座上的间宫,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出版界人士牵扯进来,瑞纪心里多少有些担忧。瑞纪不希望好友的死成为记者大作文章的题材。要是引发社会大众的关注及骚动,总觉得对香奈有点抱歉。
但间宫分享的资讯,确实令人感激。名叫森川俊之的青年告诉间宫的话,对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的瑞纪等人帮助很大。间宫把采访当时的对话用录音笔录下来,也让瑞纪和春男听过。
一月三十日夜里,森川俊之从凑寿馆回家的路上,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那不是看错,也不是幻觉。那女人恐怕不是人类,甚至说不准是否属于这个世界。那是从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爬出来的怪物。故事中提到「只要被追上就会死」、「只要被抓到就会死」之类的说法,森川俊之大概是及时想起,拉开距离才逃过一劫。
只要一直盯着那女人的眼睛,她就不会靠近。森川俊之分享的这项资讯,说不定日后会拯救我们的性命——瑞纪眺望着窗外寂寥的景色,在心中深深感谢那名青年。
就算成功逃离一次,那女人仍会不断找上门。森川俊之的死,证明了这一点。只是,既然知道不转移视线,那女人就不会靠近,第二次怎么还是被逮住?究竟是什么原因?刚好发生其他事,让他分了心吗?还是,内心太煎熬,撑不下去?
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坐在后座的瑞纪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绷带。过了两周,伤口仍会痛。那天,香奈在咖啡店一直注视着窗外,想必是因为那女人就站在那里。当时,瑞纪什么也看不见。想必只有听过那个恐怖故事,知晓那女人存在的人才看得见吧?
那女人接近,香奈吓坏了,紧紧抓住瑞纪的手臂,力气大到像在求救。残留在手臂上的抓痕,正是香奈不愿被带离这个世界,抵抗不明不白死去的命运的证据。
三人前往造访的国立大学位在丘陵地带。在停车场停好车,他们进到图书馆,在柜台取得入馆许可。馆内有为学生设置的自习区及咖啡雅座,搭电梯上二楼,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书架,架上摆满各种领域的学术书籍。
三人在很里面的位置找到民俗学的书架。
沟吕木的著作有三本。其中一本是以居住山地的流浪族群「山窝」为题,剩下的两本则专门记述每个地区婚丧喜庆仪式之间的差异。三人决定分头阅读,寻找有用的讯息。
瑞纪拿起《结婚与丧礼》,这是沟吕木晚年出版的著作。读到差不多一半时,她发现一页的内容颇有意思。那一页是介绍过去存在于F县Y市山上的一个村落的葬礼。在那个村子里,火葬时会将死者的双手合十,以丝线贯穿,并系上铃铛。万一死者苏醒,铃声一响,大家就能马上得知。放眼日本全国各地,这种风俗仍十分奇特,从此一丧礼仪式,便能窥见当地居民对死者的想法。
「铃铛」一词吸引了瑞纪的目光。印象中,那个恐怖故事里,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是伴随着铃声一起出现。书里也提及,拥有这项风俗的村子叫「目隐村」。
瑞纪立刻呼唤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过来,给他们看提到目隐村的那段文字。
「写这本书时,沟吕木弦已搬到F县Y市。可能是有什么契机让他得知这个村子,引起他的兴趣。」
间宫这么推测。尽管篇幅不多,书里还是描述了一下目隐村是怎样的地方。那个村子拥有独特的山岳信仰,为了进行祈祷调伏的仪式,政府会派遣使者过去,于是带动当地温泉乡的发展。
「什么是『祈祷调伏』?」
瑞纪发问,铃木春男回答:
「大概是一种咒杀敌人的仪式。我记得『调伏』是指咒杀对方。」
「你好清楚。」
「我最近查了许多与诅咒相关的资料。蒙古来袭时,朝廷也曾四处花钱找人诅咒敌方。什么宗派都无所谓,连密宗和在山里徒步修行的修验者,他们都不放过。毕竟攸关国家的存亡大计,他们把所有能拜的神明都拜了一轮,其中一个地方,可能就是目隐村。」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没多久目隐村就因传染病而灭村。
三人翻找二战前的古地图,想比对出目隐村的所在位置,发现那座村落位在距离凑玄温泉开车几十分钟的山上。然而,对照新地图,却没找到通往那座村落的道路。
铃铛和诅咒,找到两个关键元素。沟吕木弦晚年调查过目隐村,或许是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得知那个恐怖故事。三人讨论出此一答案。毕竟民俗学家搜集当地的古老传说,是很自然的举动。
回到凑寿馆时,夕阳已下山。三人决定去附近的居酒屋吃晚餐,两个男人都点了酒,只有瑞纪点了无酒精饮料。
「间宫先生,你没遇到什么类似灵异现象的状况吗?」
铃木春男主动询问。
「灵异现象?」
「据说,那家伙会不断透过一些灵异现象来消磨我们的意志力,让我们精神虚弱。只要先削弱我们的生命力,真要发动攻击时就容易许多,不是吗?」
间宫思考片刻,似乎心里有底。
「这么一提,我的确在旅馆房间里,看到不寻常的东西。」
间宫说是镜中的倒影。他在理应只有自己一人的房内,看到陌生女人站在阴影里。
「那就是受到诅咒的证据,百分之百没错。间宫先生,你真的被诅咒了。」
「拜托你不要那样讲话。」
瑞纪在一旁聆听铃木春男与间宫的对话,默默吃着日式冷豆腐与马铃薯沙拉。
「我们是明天退房吧?」
看准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瑞纪开启新的话题。间宫主动邀请两人坐他的车回东京,以便在路上商讨今后该如何应对。
「回东京前我有一个地方想去看看,你们要一起来吗?」
「哪里?」
「目隐村。可能走到一半就没路了,但我想试试能多靠近。」
瑞纪和铃木春男接受间宫的提议。三人决定明天早上离开凑寿馆后,前往那个消失在地图上的村子。
4
早上十点,间宫退房后,便在凑寿馆的大厅等待。过一阵子,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分别带着行李下来。这两人在交往吗?间宫一开始曾这么猜想,但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听来,不像是情侣关系。他们说是在这次的连续离奇死亡事件中认识的。刚痛失好友和家人,又身陷超乎现实的恶劣处境,应该没有恋情萌芽的余裕。
从旅馆走到停车场,钻进车内。间宫坐在驾驶座,两人坐在后座。天气十分寒冷,晨风冰凉到刺痛皮肤。间宫先发动引擎开暖气,却没办法一下就温暖起来,车内宛如冰窖。虽然待在车里,呼出的气息也是白色的。
「那就出发喽?」
「麻烦你了。」
听到间宫的询问,铃木春男开口回应。于是,间宫换档前进。
从后照镜可看见山村瑞纪系上安全带。她是一坐到后座,就理所当然地系好安全带,并确定扣紧的类型。真是认真的家伙。
当然,每名乘客都有义务系安全带,可是就间宫身为一个普通市民的印象,很多人并未认真看待后座乘客的安全防范工作,日本全国依然充斥着「坐在后座不绑安全带也无所谓吧」的氛围。
以前去某个先进国家采访,坐上计程车后,只要后座的间宫没系上安全带,司机绝对不会开车。没想到海外这个观念推行得如此彻底。在这些国家的人民眼里,日本的安全观念恐怕非常落伍。
无视通往东京的高速公路入口,直接将车子驶向山上。铃木春男比对着在图书馆影印的古地图和手机上的地图APP,一边指示前进的方向。目隐村已不存在,该怎么开到目的地,三人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大家决定尽可能开到附近。如果运气好,通往村落的道路依然保持可通行的状态,或许能去废村的遗址瞧瞧。
间宫确信目隐村就是那个诅咒诞生之处,暗自期待造访当地能找到解开诅咒的线索。
一开进山路,路幅就变得十分狭窄,坡度也很陡。两旁全是针叶树林,视野极差。偶尔能从树干的间隙隐约窥见山麓的城镇,得知目前的标高。由于路面狭窄,间宫担心万一遇上要会车的情况会很麻烦,幸好对向一直都没有来车。
轮胎勉强驶过山路的边缘,再往外几公分就是一道大陡坡,后座的两人神情也相当紧张。
「这条路真的对吗?」
间宫频频向在后座看地图的铃木春男抛出同样的问题。
「间宫先生,请走这边。」
驶进岔路后,这里的路没铺柏油。车子在裸露的泥土地上前进,枯黄杂草不断摩擦着车体下方。终于,一棵横倒的树木阻断去路,没办法再往前开。
看来就到此为止了。间宫停车,开门出来。那棵倒地的树木后面,依然有一条没铺柏油的路继续延伸,但看不见像是废弃村落的地方。山路一直延伸至杂木林茂盛的昏暗地带。他向从后座下车的两人说:
「开车最多就到这里。」
「从地图上来看,目隐村在前面。」
感觉不是走不到的距离,只是必须翻过一座小山。那种地方真的曾有村落吗?为什么那些人不选择更方便的平原居住?还是,他们信奉的对象就在那块土地上,不继续在那里进行祈祷就无法生存?昨天才刚在图书馆翻阅沟吕木弦的著作,三人对于土着的信仰及山岳信仰,多少有些基本的认识。
间宫和铃木春男决定让山村瑞纪留在车上,两人先去探路。他们前行时不断拨开枯草,没多久路就消失了。从地上的痕迹看来,几十年前似乎发生过山崩。大块岩石及无数砂砾堵住道路,而石头缝隙中,各类青草长得颇为茂盛。要继续前进,以现有的装备不太可能。
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雪花,气温低到灵魂仿佛都要结冻。环绕着道路尽头的群山昂然耸立,云朵就贴在山顶附近,宛如轻抚地表般飘然挪动。群山形成的巨大黑影,仿佛正低头望着两人,不知为何,令人莫名害怕起来。
间宫和铃木春男回到车上,与山村瑞纪会合。引擎一直开着,因此车内十分暖和,两人终于能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回东京吧。」
后座的两人纷纷附和间宫。
雪花纷飞中,间宫心惊胆颤地倒车,寻找可回转的空地。车子大半都陷进枯黄的草丛,他才成功转了一百八十度,往山麓前进。
「瑞纪,那是什么?」
「刚才在等你们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至今为止的情况。」
「每三天一次吗……」
听到后座的谈话声,间宫瞥向后照镜,见铃木春男正探头看山村瑞纪摊开的笔记本,好奇地问:
「什么每三天一次?」
铃木春男回答:
「离奇死亡事件发生的时间。瑞纪刚刚把日期整理过一遍。我弟弟和人过世的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七日,三天前,香奈过世了。再三天前,是酒类专卖店的渡边最后一天去上班的日子。警方推测他是在当天晚上过世。每三天就有一人出事,中间都相隔两天。」
「这么单纯的事实,我们怎么一直没注意到?」
听到间宫的疑问,山村瑞纪应道:
「因为和人过世后,好几天都没人出事,直到六天后才换富田咏子……」
铃木和人的忌日是一月二十七日。
富田咏子的忌日是二月二日。
这样的空白形成误导,他们才忽略了每三天就会发生一次离奇死亡事件的规律。
不过,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五天的间隔。
「一月三十日晚上,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去找森川,而他活下来了。」
缺口被补上了。那家伙每三天就会出现在某个人的面前。
车子驶离裸露的泥土路,回到柏油路上。在下坡路段,只要一个闪神就会失速。两侧都是大片针叶树林,斜坡上林立着无数色彩如石头般灰暗的笔直树干。
「富田咏子过世的三天后,二月五日就轮到森川俊之吧?他是那天过世的。」
铃木春男接着说:
「如果下一次再有人出事,就会是在那三天后,也就是二月八日,今天。」
车内的气氛急转直下,再也没人开口。
乌云彻底遮掩住阳光,尽管还是大白天,四周却十分昏暗。亮起车灯后,车子穿过在空中飞舞的无数雪花,奔驰下坡。马路终于变宽了些,间宫加快车速。他想尽早离开这座山,回到有人烟的地方,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发凉。
事情就发生在他开到发夹弯之际,弯道内侧也有众多针叶树矗立着,林间深处显得相当幽暗。转过弯道时,他在层层叠叠的树干缝隙中,瞥见小小的人影。亮色系衣服的一角,在黑压压的树林中格外显眼。
密密麻麻的针叶树遮蔽了视线,但间宫一直盯着,又从树干缝隙瞥见那个小小身影。这次看得更清楚,是一个孩童。有个女孩在针叶树林里独自玩球。这种深山怎会有孩童?疑惑掠过他的心头,随即消失。
那个小女孩发现间宫的车子,抬起头。是真央。间宫死去的女儿,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
「间宫先生!」
听见铃木春男的喊叫声,间宫回过神,前方已没有路。前轮驶出路面,车体剧烈摇晃,后座传来山村瑞纪的尖叫声。间宫急着想让车子回到正轨,但在这种状态下,没办法控制车子的方向。弯道外就是一道大斜坡,可能是车体前半部掉下去,后轮就悬空了,瞬间响起轮胎的空转声。接着,车子底部传来一股向上顶的力量,间宫的身体飞离座椅,看见挡风玻璃前方的天空后,下一秒视野就大幅翻转,只看得到斜坡下方。接着,他的身体被座椅猛烈推向前,车子高速滑过坡面发出摩擦声,造成剧烈摇晃。身体在车里被甩来甩去,不断撞到各种地方。耸立在斜坡上的树干快速逼近眼前、显得越来越大,霎时,挡风玻璃化为碎片,简直像整个世界都破碎、震飞了出去。
5
三人像是置身于制作鸡尾酒的调酒杯,如果没系安全带,搞不好早就被甩离座位,重重撞上车子的天花板,导致脖颈骨折。撞击声震耳欲聋。车子猛烈撞上树干的瞬间,挡风玻璃化成的无数碎片,甚至飞到后座的瑞纪身上。
车子彻底停住,转瞬之间,一切又恢复寂静。连引擎声、轮胎转动声都消失,只剩泥土和碎石从斜坡滑下,击打车身发出「啪啪啪啪」的细碎声响。
瑞纪勉强保持清醒,但剧烈的冲击和身体的疼痛令她说不出话。刚才车体摇晃得太剧烈,全身上下都撞到了。幸好感觉没骨折或受重伤。瑞纪不住咳嗽,转头查看同伴的情况。
「铃木……间宫先生……」
即使呼唤他们的名字,也没人应声。
瑞纪身旁的铃木春男血流如注。他的头撞伤了,无力地垂着,侧头部不停渗出血。不过,他应该只是昏过去,胸口依然规律起伏,还有呼吸。驾驶座上的间宫情况差不多,趴在方向盘上,动也不动,看来也是昏迷了,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呻吟。两人都还活着,瑞纪不禁松一口气。
解开安全带后,瑞纪差点从座位上摔落。因为车子在斜坡中段卡到针叶树的树干,呈现倾斜的状态。瑞纪想开车门,但车体变形,怎么也打不开。她使尽全力一撞,车门才勉强动了,终于能出去。
压扁扭曲的引擎冒出阵阵白烟,往斜坡上林立的针叶树林空隙缓缓扩散。灰蒙蒙的天空依然不停降下雪花,虽然不到会积雪的程度,依旧寒冷刺骨。
必须设法把两人移出车外,让他们躺在地上才行。可是,驾驶座的车门,及后座铃木春男那侧的车门,都没办法从外面打开。没辙了,瑞纪只好从刚才出来的那侧钻进去,将手臂穿过铃木春男的腋下,试着拉他出来,他却文风不动。力气太小了,瑞纪十分懊恼。
得想办法求救。瑞纪从掉落在地上的包包掏出手机。动作要快点,车里应该还有汽油。万一汽油漏出来,一不小心哪里产生火星,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天不从人愿,手机萤幕显示收不到讯号。
瑞纪决定只带着手机离开。
「我马上回来。」
对昏迷不醒的两人说完,瑞纪开始攀爬斜坡。干燥的白色泥地上覆盖着层层枯草,只有车子滑落的地方翻出底下的黑土。瑞纪非常谨慎,一边爬一边留意别滑下去,好不容易回到汽车刚刚奔驰的那条马路上。她的目标是走到有讯号的地方,打电话求救。
低头瞥了眼斜坡上的汽车,瑞纪毅然向前走。沿着通往山麓的方向前进,她频繁检查手机萤幕。一直收不到基地台发送的电波,显示可通话状态的天线符号迟迟不出现。
山路蜿蜒曲折,左右两侧都是幽深的针叶树林。厚重云层遮蔽太阳,不过就算天气晴朗,树林里恐怕依旧很暗吧?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万籁俱寂的山中,只有纯白雪花无声地从天而降。到山麓还有多远?现在的标高是多少?这些瑞纪都不清楚。
针叶林深处的树干缝隙中,白茫茫的大团雾气宛如猛兽爬行,不断靠近,逐渐笼罩瑞纪的四周。雪仍下个不停,视野很差,看不清前方的路。在大雾中下雪,瑞纪头一次体验到这种天气。
针叶树笔直的剪影与白色世界模糊相连,像是一根根支撑着巨大建筑物的柱子。疲劳及全身的疼痛使得双脚使不上力,好想停下来,好想干脆坐下来。瑞纪强忍着想放弃的冲动,继续检查手机萤幕,却还是收不到讯号。
视野瞬间变暗又恢复。可能是意识逐渐模糊、快要昏倒的征兆,也可能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站在山顶上,挡住厚重云层后方的太阳。
铃!铃声响起。
瑞纪停下脚步,凝视着前方的道路。白雾弥漫的山路上,有人蹲在那里。由于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细部的轮廓。人影缓缓站起。从那一头长发,看得出是个女人。
瑞纪双脚颤抖不已,全身都没了力气。
是她。
是那个恐怖故事里出现的女人。
女人静静站着,一直望着瑞纪。白雾模糊了女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形影,然而,那股视线已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只要被逮住就会死,的确非常恐怖,但在此之前,光是那个超乎现实的怪物本身,便教人怕得心脏一阵绞痛。
瑞纪没将目光从那女人身上移开,是因为想起森川俊之说过的话。必须赶紧下山,走到有讯号的地方才行,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她的身心都在抗拒继续前进。朝那女人走近,这种事根本连想都没办法想。瑞纪不断后退,拉开距离。
瑞纪……
忽然传来叫唤声,瑞纪停下脚步。那声音十分熟悉。不是前面那女人发出的,而是来自背后,从后颈附近传来。
欸,看我这边呀,瑞纪……
有人站在瑞纪的身后,距离近到甚至能够听到呼吸声,还有衣服擦过的声音。
瑞纪想将目光转到后面,确认背后那个人是谁。
浅粉红色的衣角进入视野,果然是她。身后的人是香奈。
即将与她面对面之前,铃声响起。瑞纪霍然想起,绝不能移开目光,赶紧将注意力放回前面。
那女人靠近了。距离只剩下刚才的一半,瑞纪转回视线的同时,女人也停下动作。长长的发丝和从双手垂下的红线不住摆荡。红线穿过手背上的孔,尾端系着小铃铛。那副模样跟沟吕木弦在书里描述的,目隐村处理死者的方式如出一辙。
瑞纪,我们是朋友吧?
即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香奈的声音从身后钻进耳里。好想回头,但瑞纪必须牢牢盯着前方的女人。她很清楚,绝对不能别开视线。
女人的那双眼睛,透过披垂在脸上的黑色发丝缝隙窥伺。那双大得不像人类的眼睛,给人一种视觉遭到扭曲的错觉。内心强烈排斥那女人的脸,不愿接受眼前所见的景象,瑞纪好想象平常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好想阻绝外界的讯息,逃离那张骇人的脸。
这一瞬间,方才从马路低头往下望的那一幕闪过脑海。斜坡下方,汽车的挡风玻璃裂成数不清的碎片,车头也扭曲变形,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还在里面。瑞纪无从判断他们究竟伤得多重,可能需要尽快急救。
不能移开视线,瑞纪叮嘱自己,笔直望着那女人。必须设法活下去,必须去找人来帮忙才行。
恐惧丝毫没有淡去。光是注视着前面的女人,瑞纪就感觉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流失。那女人穿着和服,打着赤脚,嘴唇周围满是瘀青,仿佛是遭到殴打的痕迹。漆黑的双眼简直像巨大的洞穴,在无尽的黑暗中,满是死亡的气息。光是置身于女人的视线范围内,灵魂便快要结冰。女人没再靠近,只是伫立原地。然而,仅仅是维持这种看与被看的关系,瑞纪就感觉自己的存在正遭到蚕食鲸吞。
你挥开我的手……
瑞纪摇头头,内心快要崩溃了。
看我这边……
惊悚而冰冷的声音。她不曾用这种语气说话,但瑞纪知道,朝自己说出这些话的确实是香奈。
「香奈,不要这样。」
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我们是好朋友,你却挥开我的手……
「你别这样。」
香奈却没停止。
看我这边呀……
双脚失去力气,跌坐在地。瑞纪再也撑不下去,双手捂住脸。
铃声响起。瑞纪明白那女人正在接近,自己就快死了吧?下一秒就会被那女人逮住,心脏停止跳动,双眼爆裂吧?在双手制造的黑暗中,瑞纪等待那一瞬间的降临。
肩膀忽然被抓住,她已有赴死的觉悟。
「瑞纪!」
一道声音响起。瑞纪没办法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总之,她晓得自己还活着。抬起头,发现那女人来到比刚才更近的位置,但还没近到足以抓住她。
「你不要紧吧?」
头上仍在流血的铃木春男,跪在瑞纪的身旁。
「铃、铃木……」
瑞纪的声音颤抖着,没办法正常讲话。他怎会在这里?他追过来了吗?肩膀上那双手的触感及温度令人无比安心。他是真实的,不是幽灵也不是幻影。他的目光直直投向前方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瑞纪忍不住问:
「你看得见?」
「对。」
他神色紧张地点头。
原本站在身后的香奈是不是不见了?从他的反应看来,可知刚才一直在瑞纪后方的香奈已消失。
「你站得起来吗?我们离那女人远一点。」
在铃木春男的搀扶下,瑞纪站起身。两人的目光紧紧黏在那女人身上,逐渐往后退。
6
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伫立着。
透过垂落脸孔前方的黑发缝隙,两潭深渊正凝视着这边。不该存在于这世上之物,就在那里。只要看一眼,就会立刻明白。
这女人肯定就是杀害和人的那个诅咒的真面目。在此之前,春男想着要替弟弟报仇,然而实际与她面对面后,满腔冲动顿时消散。站在那里的,绝非人类有办法应付的怪物。
眼前的情景超乎常理。弥漫山路的白雾中,一个拥有人类女性的轮廓、言语难以形容的怪物,一直注视着这边。只要稍微松懈,就会因太过害怕而失去理智,彻底发疯。
山村瑞纪就在春男旁边。两人用相同的速度往后退,但春男无法确认她是什么表情。绝对不能从那女人身上移开目光。
「我马上回来。」
即将恢复意识前,这句话钻进春男的耳朵。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遍布车内的挡风玻璃碎片,侧头部又热又痛,间宫昏倒在驾驶座上,却不见山村瑞纪的踪影。可能是去求救了,春男心想必须赶紧找到她。
现在绝对不能落单,至少得两个人结伴才行——春男直觉这么认为。要应付挡在面前的人形怪物,恐怕只有这个办法。
只要看着那女人,她就不会靠近。一别开眼,她就会接近。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算其中一人不小心移开目光,因为另一人还看着那女人,应该能阻止她靠近。
发现山村瑞纪大概是只身去求救时,春男就有预感那怪物会向她下手,于是想着绝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垂落的红线尾端系着铃铛,那女人依然注视着这边。春男让那女人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开口问瑞纪:
「你有没有发现刚才间宫先生的神色不太对劲?」
「怎么说?」
山村瑞纪的声音在颤抖。
「开车时他似乎看见什么,表情很震惊,然后车子就冲出山路。」
「他是看见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我猜八成是那怪物干的好事。应该不是间宫先生疏忽,而是那怪物设下圈套害他恍神。」
中计了,三人被逼上绝路,分散行动。
让三人分开,再逐一杀害。越孤独的人,越容易死亡。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前几天父亲说的话,忽然浮现在春男的脑海。当时在整理弟弟的住处,父亲将生死学的书放进纸箱,说了句「没想到和人居然会看这么深奥的书」。
勿忘你终有一死。好好凝视着死亡,不要移开双眼。
此刻站在眼前,拥有女人身形的,正是死亡本身。我们有朝一日都会死——尽管春男不想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天仍终将到来。对于自身消亡的那份恐惧化为具象,就站在那里。
「啊……」
一直后退的山村瑞纪发出惊呼,同时,春男感觉脚踩空了一下。
刚才春男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女人身上,没发现来到转弯处。这条路没有护栏,旁边就是大斜坡。春男和山村瑞纪同时踩空,幸好没滑下去,及时往前一跪,四肢撑着地面,逃过一劫。只是,两人的目光都离开了那女人。
铃!铃声响起。
春男抬起头,那女人来到距离两人只有几公尺的地方。
黑色长发与系着铃铛的红线,不住晃动着。
女人的脸上不带一丝情感,双眼宛如黑漆漆的洞穴。
山村瑞纪忍不住啜泣。春男扶着她手臂站起来,再沿着路面的弧度往后退。要撑多久那女人才会消失?每一秒内心的恐惧都在扩大,逐渐侵蚀心智。
哥……
背后传来和人的声音。
春男与山村瑞纪同时停下动作,不过奇怪的是,她喊了声:「香奈?」和人的声音在她耳里,似乎变成加藤香奈的声音。
我好怕……
不能回头去看和人。
身后弟弟站立之处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
那家伙要把我带走。
救我,哥……
有股食物腐烂的臭味。
看看我呀……
春男右手紧紧握住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弟弟很珍惜的手表。那坚硬的触感提醒春男什么才是现实。
「和人,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哥……
如果我没出生就好了……
胸口一紧,春男明明没那么想。
「我从来没讨厌过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真的。那只是小时候说的气话,我不是真心的。和人,其实我一直以你为荣,很庆幸你是我弟弟。」
看看我呀,哥……
我好怕……
你来陪我……
「我也想去陪你,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不能丢下身旁这个人,让她孤单一人,抱歉。我们一定要互相帮助,不然马上会被那怪物逮住。」
我不想死……
我好寂寞……
好想转身抱紧弟弟,但现在只能牢牢盯着前方。不晓得讲了多久的话,春男不停安慰和人。
磅!身旁传来一道声响。
山村瑞纪倒在地上。约莫是疲劳和紧张终于耗尽她的力气。
春男也感到有些恍惚,小心地将那女人保持在视线范围内,在山村瑞纪的旁边坐下来,抱住她,像在保护她。
笼罩山路的白色雾气仿佛有黏性,紧紧包覆全身。针叶树的剪影、那女人的轮廓,都逐渐消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不见那女人,春男心里发慌。她在哪里?春男的目光四处梭巡,寻找那个由死亡与虚无化成的人形,却没找到,也没听见铃声。
眼前是全白的世界,一个小小的光点浮在半空中。凝神细看,光点渐渐变大,朝春男靠近。他心生害怕,想要逃跑,却疲惫得站不起来,更何况,不能丢下山村瑞纪独自躲避。春男抱紧她,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光点。
直到光点大到有些刺眼,春男才发现光点不只一个,其实是两个光点左右并排。终于领悟那是车头灯时,一辆轻型卡车从白雾中出现。伴随着尖锐的紧急刹车声,卡车骤然停在春男面前。驾驶座上的年长男子睁大双眼,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与他四目相接。
白雾迅速散去,四周的景色逐渐清晰可见。引擎声、鸟鸣声、风拂过树梢枝丫晃动的声响,纷纷传进耳里。那名男子打开驾驶座的门,下车询问: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放下心,春男差点就要昏过去。看样子,两人活下来了。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勉强将在前方发生意外、驾驶受伤的事告诉对方。
7
瑞纪待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
四周昏暗,橙色烛火照亮墙壁。
五斗柜和木箱等杂物堆叠着,她猜测自己是在一个老旧的仓库里。
听得见水滴声。
脚边摆着水盆,水滴是落进盆内。
水滴声在空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墙壁上有蜥蜴在爬,一察觉到瑞纪的视线,一溜烟就逃走了。
瑞纪发现一面镜子,映出自己的身影。
好像有人。
从日式五斗柜的缝隙望去,一道看似十分坚固的木制格状栅栏,将昏暗的空间一分为二。
到处都贴满符咒,上头有类似眼睛的花纹和毛笔字。
一个女人端正跪坐在栅栏内侧。
她背对瑞纪,看不见长相。
她的前面有一副小小的人骨。
从头盖骨的大小来推测,应该是婴儿的骨头。
瑞纪倒抽一口气,或许就是这一声惊扰到对方,那女人回头看向瑞纪。
两人四目交接。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瑞纪从梦中醒来。
F县Y市的医院里,瑞纪悠悠醒转。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脸,确定紧闭的眼皮下方,眼球仍好好地待在里头。按下护士铃,护士很快出现。她接受了几项简单的检查。「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呢?」护士听到她的问题,告知两人都平安无事。
距离那场意外已过一晚。原本放在间宫车上的旅行袋,此刻就摆在病房的角落,应该是有人好心帮忙拿过来。瑞纪的掌心有伤痕,大概是下车时遭挡风玻璃的碎片割伤。缠在手腕上的绷带松脱,香奈留下的指甲刮痕变得很淡,几乎快消失。
「瑞纪!」
病房门口响起呼唤声。铃木春男听说瑞纪醒了,立刻跑过来。
「铃木……」
见到他的瞬间,瑞纪放松下来,忽然很想哭。
记得在那条白雾弥漫的山路上,独自与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对峙时,他出现了。接着,背后传来香奈的声音,瑞纪和她交谈好一会。不过,最后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获救。
春男在瑞纪床畔的椅子坐下。两人四目相对,瑞纪凝视着他,忽然被他一把抱进怀里。瑞纪吓一大跳,却没推开,双手自然地环过他的腰际,紧紧抱住他。对方还活着,升高的体温让这份感受更为鲜明。
春男将瑞纪昏倒后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融进白雾似地消失,一名从事林业工作的男子开车经过,春男请求他帮忙。春男的头上缠着绷带,侧头部缝了好几针,他却说只受点小伤实在太幸运。
负责开车的间宫没这么好运,肋骨断了好几根。虽然有意识,但还在加护病房,只有家人能进去探望。他的车滑下山坡,撞得变形,昨天警方前往调查,今天会把车从斜坡拉上来。
下午,警方来到瑞纪的病房,询问几个有关昨天那场意外的问题。警方并非怀疑当中涉及犯罪,全是写报告用的例行问题。警察询问瑞纪怎会在那里,瑞纪解释他们在调查废弃村落的资料。
瑞纪和春男都只受轻伤,不过保险起见,得住院多观察一晚。夜里,一名女子造访瑞纪的病房。从服装就能看出她并非护士。那名美女神情疲惫,深深低下头。
「我是间宫的妻子。」
她自称间宫冬美,是为丈夫造成的意外前来致歉。
二月十日,听闻间宫幸太已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瑞纪便与春男一起去探望。他躺在病床上,全身缠着绷带,间宫冬美陪在一旁。昨天她提过,当初得知丈夫发生意外,她就从东京赶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
间宫幸太看着瑞纪和春男,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他连发出声音都很困难,光讲这几个字已费尽力气。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
「幸好你没事,真的。」
春男和瑞纪异口同声地安慰他,他露出愧疚的神色。
「我们要先回东京,保持联络。」
「嗯。」
将间宫幸太留在病房里,两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与间宫冬美交谈。
「出事前一刻,他似乎看到什么……」
间宫冬美神情迷茫地说。两人追问究竟看到什么,她表示丈夫只回一句「我看错了」,不愿多谈。
「我猜,或许他看到女儿。」
她这么推测。
间宫夫妇的女儿,早在几年前就车祸身亡。
「明天你要小心,最好跟你丈夫待在一起。」
春男好意提醒。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似乎会以每三天一次、间隔两天的频率,去找目标对象下手。至今为止,这个规则是成立的。假设情况不变,下次就是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明天,那女人会出现在听过恐怖故事的某人面前。间宫冬美曾透过手机听丈夫讲述SHIRAISAN的故事,已涉入其中。瑞纪不禁揣测,这几天她身边搞不好也曾发生一些奇怪的现象。
「那个……」
间宫冬美神色紧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沉默。
「没事,抱歉……」
最后,她只深深低下头。
与间宫冬美道别后,瑞纪和春男背起旅行袋,坐计程车前往车站。搭上往东京的特急电车后,两人眺望着窗外景色,一边交谈。天空乌云密布,寂寥的群山不断从眼前掠过。
「结果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春男在隔壁座位上随着电车摇晃,这么说道。
「是啊……」
两人千里迢迢来到凑玄温泉,最后只搞清楚富田咏子说的那个恐怖故事是从何而来。那个恐怖故事和目隐村——现今已不复存在的村落,似乎有所关联,但详情不明。现况没有丝毫改变。尽管这次侥幸逃过一劫,还是有可能跟森川俊之一样,某一天,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又出现在面前。一想起在山路上遇见那女人的情形,瑞纪就怕得无法动弹。
「只是,也有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我终于能和香奈说再见。」
那是铃木春男赶到山路后的事。两人一起后退时,瑞纪背后传来香奈的声音。
「香奈就站在我后面。虽然不能回头,但可以讲话。」
看我这边呀……
她不断说着这句话,啜泣起来。
瑞纪累得神智不清,仍努力诉说对她的感激之情。
谢谢她愿意当自己的朋友。为了挥开她的手深深道歉。
「我大概一直很想好好跟她道别。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背后她的气息就消失了。原本我一直心怀愧疚。只有她死去,我却活了下来。」
「我也跟和人讲到话了。他觉得寂寞,要我去陪他,不断恳求我。我拒绝了。我说还想活下去,不能过去找他。」
「我听到的是香奈的声音,可是铃木,你听到的却是弟弟的声音。那是真正的香奈,与真正的和人吗?」
「真正的?什么意思?」
「假设那是我们打从心底渴望听见的话语,就是幻听。不过,如果是SHIRAISAN把他们从阴间带过来,企图转移我们的目光,可能就是真正的香奈与和人。」
「瑞纪,你觉得是哪种情况?」
「我也不晓得。只是我希望香奈听见那些道别的话,所以当然是真正的本人比较好。不过,为此将他们的灵魂从阴间带来人世,感觉有点残酷。」
「对方操控死者的能力究竟有多强大,也是一个问题。说不定我们主动交谈,会减弱那女人的操控力,香奈跟和人就能释怀,满足地回去。」
瑞纪点点头,放松身体随着电车一同摇晃。
抵达东京车站,瑞纪向铃木春男道别。
「那么,明天见。」
「好,明天见喽。」
两人各自回家整理行李。好久没在自家的床上睡觉了。
隔天一大早,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新宿车站前会合。还没决定今天要去哪里,总之先选择两人都方便到达的新宿。一看到瑞纪,他笑着打招呼,旋即神情又紧张起来。毕竟今天不是来约会。
二月十一日。自从上次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今天是第三天。只要那女人出现的频率没改变,今天她出现在某个人面前的可能性极高。注视着那女人时,她不会靠近,所以不能独自待着,最好结伴行动。
早上先去咖啡厅讨论今天要做什么,两人很自然地决定去东京铁塔。几年前来东京后,瑞纪就一直想去,却一次都没去过。春男则跟家人去过几次。
两人搭乘地下铁前往,混在观光客中逛东京铁塔。从高处俯瞰东京的高楼大厦,瑞纪在脑中模拟着,万一那女人出现在这里,该怎么后退才能顺利逃离。天气十分晴朗,还有,跟春男一起度过这一天很开心。
两人在连锁家庭餐厅待到凌晨十二点,期间那女人都不曾出现。瑞纪和春男不断与间宫夫妇传讯息保持联系,那女人也没去找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
铃木春男喝着从饮料吧拿回来的咖啡,一边打呵欠。
瑞纪摊开笔记本,重新检视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出现的日期。
「规则变了。或许『每三天会出现一次』的推测是错的。」
「搞不好是诅咒自然消失。这种想法是不是太乐观?」
「真是那样就好了……」
瑞纪的内心隐隐不安。事情尚未结束,她有这种感觉。
8
沟吕木在以各地域风俗为题材的著作中,提及石森壬生描述的目隐村丧礼。出版后,他带着那本热腾腾的新书去河畔那家老人安养院,打算送给她。
采访石森壬生耗费很长一段时间。她年岁已高,一次没办法讲太久,因此她与仓库里的女人交流的过程,分好几次才述说完整。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轮椅的石森壬生过来,明亮的阳光透进落地窗,照亮那双宛如小女孩的眼睛。一番闲聊后,沟吕木请她继续讲上次那件事。她不记得讲到哪里,沟吕木便开口提示:
「讲到仓库里的女人告诉你一个恐怖故事。」
被关在仓库里的女人是谁?如果石森壬生的话可信,应该就是祈祷师一族的女儿。
石森壬生说,仓库里的女人憎恨目隐村的众人。
「她说自己原本怀着一个孩子,好像是死胎。」
「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
那女人被关在仓库时,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但孩子没能在出生后发出洪亮的哭声。由于生下死胎后,石森壬生才接手照顾她,只见她的小腹十分平坦。石森壬生每天送食物过去,照料各种生活所需,慢慢获得女人的信任,于是她说出往事。
「那是个女婴。」
石森壬生非常同情女人的遭遇,离开前故意没锁上栅栏,方便她随时逃跑。但不知为何,她一直乖乖待在牢里。
石森壬生将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讲给许多村民听。由于村里少有娱乐活动,故事很快传开。
「不久后,她偷偷告诉我一件事。」
目隐村就要大难临头。
你快点逃到山麓的村子。
「我问她『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她向山神祈求了。
她会献上许多祭品,换取孩子回来。
那一天,石森壬生跟平常一样去照顾仓库里的女人。先去大宅领餐点,再走向仓库所在的杂木林。穿过注连绳拉出的界线,走进老旧的仓库,经过各种家具及用品堆积如山的那一区后,她正要朝格状栅栏里呼唤,却看见女人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死因不清楚。女人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身体已冰凉。
石森壬生赶紧去叫人,通知他们仓库里的女人过世了。那些人明明是女人的亲戚,听到消息却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石森壬生一直很同情那女人,不免有股冲动,想向他们提出抗议。但那女人的亲戚是住在村子中央的大宅里,负责在祭祀时向山神诵念祝祷词的人,石森壬生没资格反驳。
依目隐村的风俗,他们将那女人的双手合十摆好,再于左右手的手背上钻孔,穿过红线、系上铃铛后,才放入棺桶。遗体在村外的墓地火化,不是在平常举行祭祀活动的大宅境内的神社。来观礼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看起来像亲戚的人,也没邀请村民参加。石森壬生藏身在不远处的茂密草丛里,悄悄观望。
「熊熊大火中,铃铛响了。」
火焰包围棺桶,烟雾和火星逐渐飞向空中。此时,铃、铃、铃!响起好几次剧烈的铃声。石森壬生没听错,她远远看见来观礼的人一阵慌张。铃声在火焰中持续好一会,才渐渐转弱,终于听不见。
仓库里的女人过世后,石森壬生又重新开始帮忙夫家的农活,只是也没持续太久,因为目隐村的居民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每隔几天就会有人过世。每一具遗体的情况都很类似,大家怀疑是一种传染病。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人,隔天心脏就停止跳动,痛苦得双眼爆裂。
石森壬生想起女人生前说过的话。
目隐村就要大难临头。
或许是女人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招来恶疾。石森壬生决心逃出目隐村,她对丈夫和公婆的感情十分淡薄,因此天还没亮就独自前往山麓的村子,也没带上任何行李。她迷失方向,花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走出山里。由于她跟别人去过几次山麓的凑玄温泉,知道大概的方位。
「目隐村一直有人过世,有奇怪的病在扩散。」
石森壬生告诉山麓的居民这件事后,累得昏睡好几天,过了一阵子才弄清目隐村的状况。山麓居民将石森壬生的话转告警方,区公所了解情况后,上报给国家单位。听说,政府派来陆军防疫给水部的人。他们赶赴当地调查时,目隐村的村民已全部离世,但并未发现病菌。之后,豪雨导致山崩,往来变得十分困难。
从此,目隐村成为废村。
「后来,我就在提供住宿的温泉旅馆工作,却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石森壬生住在旅馆旁的另一栋屋子里,跟几名员工一起生活,共享一个大房间。某天,在被窝里熟睡时,那女人出现在她的枕边。就是被监禁在仓库里,应当已死的女人。
「她抱着婴儿。我马上发现,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女人把婴儿放在石森壬生的枕边。婴儿身上还连着脐带,尚未穿衣,小手小脚不断挥舞。
我把村民当成祭品。
请神明将这个孩子还给我。
女人说完,一脸慈爱地望着婴儿。
婴儿的哭声吵醒石森壬生,大房间里的其他员工也都揉着双眼,跟着起身。如同在梦里所见,石森壬生的枕边有个婴儿。刚出生没多久,脸还是紫红色的女婴。脐带从中间剪断,正在流血,必须赶紧拿线绑起来止血。那个孩子是真切无比的存在,并不是梦。
起初,众人怀疑那是投宿客人抛弃的孩子,展开调查。可是,那段期间没有怀孕的客人,而且好几件事都透着不寻常。大房间里有数名同事一起生活,要避开所有人偷偷把婴儿放在石森壬生的枕边,简直难如登天。而且,从脐带滴落的血迹,只出现在石森壬生的枕边,其他地方一滴血也没有,仿佛是凭空出现。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想起,当初半开玩笑地提出这个问题,才促使石森壬生提起这件往事。看来复生的死者,应该就是那个婴儿。至少,石森壬生是如此相信。他无从判断老婆婆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想必掺杂着一些想象出来、经过扭曲的事实吧。
那个婴儿最后送到孤儿院,不过石森壬生每天都去看她。婴儿满三岁后,石森壬生决定领养她,当成亲生女儿照顾。那女孩从当地的高中毕业后,与一名担任教职的男子结婚,后来连孙子都有了。在二战后没多久出生的婴儿,如今应该已五十几岁,的确是有孙子也不奇怪的年纪。
然而,出现在石森壬生梦中的女人讲的话,令人难以释怀。
我把村民当成祭品——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不该探究梦中话语的涵义?
沟吕木满腹疑惑地结束那天的采访。
9
放学后,松坂步美走在高中的校园里。平常这个时间,她都在第二音乐室参加合唱团的练习,不过期末考快到了,最近所有社团都暂停活动。她的朋友近藤雏跟过来,兴高采烈地问「春假要去哪里玩」。她和步美在合唱团都是女高音部。
「你会不会太心急啦,春假前得先准备考试。」
「要趁早计划才行。放春假时,想不想一起去东京?」
「东京?不会太远吗?」
从步美住的小镇搭新干线去东京要花上半天,不是能当日往返的距离。
「我有亲戚住在东京,说不定可以借住。我超想去新大久保,拜托啦,陪我。」
雏非常迷韩国男偶像,听说东京有一个叫新大久保的地方,很多店都会卖韩国偶像的周边商品,她想去买些心仪偶像的小东西。
「我问一下我爸妈,如果考试有考好,应该没问题。」
步美心想,升上三年级,明年就要考大学。趁现在还悠闲时,多陪陪雏吧。
「希望能去东京。」
「嗯。太好了,雏,你终于有点精神了。」
好友最近不时露出阴暗的表情。原本以为是失恋了,似乎不是。「你有没有闻到东西腐烂的臭味?」几天前,她主动说出这句话。最近在课堂上或通学途中,经常突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不过,闻到臭味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周遭的人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她担心自己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
不光是这样而已。她摆在房里的小装饰品,不知不觉间移动了位置,但家人并未擅自更动摆设。在看喜欢的韩国偶像团体影片那短短几分钟里,明明没人进出房间,装饰品的位置却变了。
说不定是幽灵作祟,雏认真地担忧起来。
「不久前,我在网路上看到一则恐怖故事。听说看了那个故事,真的会遭受诅咒……」
步美不太关注网路上的消息,只想着「最近在流行这种东西啊」,没多问那个恐怖故事在讲什么。她最怕恐怖故事了。
走廊尽头的图书馆入口出现在眼前,步美打算去图书馆的自修室准备考试,没想到雏忽然停下脚步,一脸诧异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和窗户。
「怎么了?」
「刚刚好像变暗了一下。」
「有吗?我没注意到。」
雏注视着走廊尽头,脸色非常难看。
「雏?」
步美叫唤,但雏没回应。接着,她的唇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那是……」
雏伸手指向前方,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看不见吗?」
雏似乎快哭出来了。步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不免一阵慌张。完全搞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刚才一路上她不是都很开心吗?
雏一步步后退,步美追上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雏没回答,一直盯着走廊尽头,单手扶墙不断后退。
「小心!」
步美大喊。雏正要退往楼梯。她踩空了,整个人后仰摔下去。一对情侣不巧在楼梯上,雏撞到他们,三人倒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
步美停下脚步,低头望向平台。雏很快爬起,打算离开,一起摔倒的那个男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喂,你给我道歉!」
雏试图挥开对方的手,但他抓得很牢。
「放开我!拜托你,放开我!」
雏不断恳求。
小情侣中的女生依然坐在平台上,没站起来,脚似乎扭到了。男生一边关心女朋友的状况,一边紧紧抓住雏不让她逃走。雏神情惊骇地望着楼梯上方。她的目光就落在步美旁边,但步美不晓得她看见什么。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那个男生站起身,挡住雏的视线。从步美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雏。
只听见雏发出惨叫。女高音的叫声响彻整栋校舍,结束在一阵破裂声中。楼梯的平台一片通红,像是装满红墨的水球爆裂。那对情侣的衣服染成鲜红色,细碎的肉屑向四面八方飞溅。
那个男生摇摇晃晃地后退,倒在平台上的雏映入步美的视野。她跑下阶梯,靠近雏的身体,却没勇气伸出手。很快就有学生和老师聚集过来,围成一圈。目睹失去双眼的女学生遗体,现场一片哗然。
× × ×
矢崎弘离开公司后,一如往常在那家店点了一杯酒。外籍店员以生硬的日语复诵一次他的点单,便走回厨房。每天下班去居酒屋看历史小说,是矢崎的生活乐趣。他不急着回家,反正老婆和儿子不会等门,早早就吃完晚饭上床睡觉。即使赶在他们还清醒时回家,彼此之间的对话也没什么内容。
喝到微醺时,矢崎察觉一道视线。店门口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以前的部下市川透。他身躯瘦削,微弓着背,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店里灯光较昏暗,他的脸覆盖在浓浓的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这不晓得是第几次了。最近他常出现在矢崎前往的地方。矢崎闭上眼,使劲揉了揉眉间,再望向店门口时,他已不见。
市川透在一年前过世。有匿名者向公司密告,他可能是受不了职场霸凌才自杀。而会在工作上给他压力的人,正是矢崎。矢崎不认为自身的言行有不妥之处,他不过是把当菜鸟时前辈训过的话,照本宣科地对部下说一遍。只是市川不太可靠,矢崎的用词或许更强烈一点。幸好公司相信矢崎,判定他不须为市川的死负责,也相信没有职场霸凌的情况。
矢崎付钱后,走出店家。深夜的小巷里,一整排都是餐饮店。朝地下铁的入口前进时,市川透又出现了,这次是在巷子的暗处。矢崎啧了一声,径自走过,假装没看到。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印象中,是从在居酒屋听到一个奇特的恐怖故事那一晚开始。那天,矢崎和一同坐在吧台座位的男子聊了起来,自NHK的晨间连续剧、大河连续剧,一路聊到历史小说。
后来,男子讲了一个从网路上看来的恐怖故事,内容根本莫名其妙,描述有个男人遭到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追赶,听着十分不愉快。他好像说那女人叫SHIRAISAN吧?经过那一晚,亡者的世界仿佛忽然近在身边。
矢崎刷卡进入车站,跟刚下班的大批上班族一起在月台上等电车。是喝醉的缘故吗?四周一暗,仿佛视野闪烁了一下。
铃!他听见一道铃声。
矢崎揉揉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对面月台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覆盖着脸,浑身散发出诡异的气息,不过往来的行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她。
电车进站后,女人的身影就被挡住。矢崎虽然好奇,也只能先上电车。车内挤得水泄不通,矢崎抓住吊环后,又听见一道铃声。
刚才那女人也在电车里,矢崎在人群之间看见她。方才明明在反方向的月台上,她是怎么搭上这班车的?矢崎略感不对劲,瞥见覆盖在黑发下的那双大得离奇的眼睛,理智瞬间停摆。那显然不是人类。矢崎无法接受自己看见的景象,脑袋一片混乱,惊骇莫名。他求助似地朝周围伸出手,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市川透。他恶狠狠地瞪着矢崎。
矢崎放声大叫,其他乘客冷静地与他保持距离。在大城市的电车里,鬼吼鬼叫的醉汉并不罕见。几秒后,叫声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爆裂声,矢崎的四周鲜血与肉屑横飞。尖叫与喧哗声充斥车内,情况十分混乱,电车在下一站停靠,门一开,所有乘客都冲上月台。空荡荡的车厢内,只剩失去双眼的矢崎遗体倒在地板上。
× × ×
和田翔真一接到电话就立刻跳上自行车。这是父母为了庆贺他上高中新买的越野车。傍晚的田园地带黑漆漆的,路灯数量极少,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空间仿佛没有尽头。他穿过温室旁的小路,朝成排农家所在的地区前进。两旁的树林茂密,细枝错落交叠,石板路向前延伸。再往前,就是居民尊称为「宫大人」的神社境内。
「和田!」
骑着越野自行车进去,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住他。那是好友坂本顺平的声音。神社里没有照明,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习惯微弱的星光,他才终于看清楚周遭的情况。
「你来啦!」
这次是小西明的声音。
和田翔真凝神一看,发现神社里有三个人影。高又瘦削的人影应该是坂本顺平,胖胖的人影是小西明。两人是和田翔真从小学就认识的死党,上国中后还是每天都玩在一块。
有问题的是第三个人影。
那家伙有着女人的轮廓,一头黑色长发,身上是旧式和服。她合十的双手无力似地往身体前方歪斜,垂下一条系着铃铛的细线。
和田翔真看到她的瞬间,一股寒意窜过全身。不知为何,他很确定那绝非普通人类。
有个恐怖故事从几个星期前就开始疯传,是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的故事。据说,如果遇见化为女人形体的怪物SHIRAISAN,还被她逮住,就会双眼爆裂而死。实际上,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案接连在日本各地发生,连电视节目也在谈论,蔚为话题。
和田翔真、坂本顺平、小西明,三人都喜欢搜集网路上的恐怖故事。偶然发现SHIRAISAN的故事后,三人轮流看完,也知道传闻看过这个故事,就真的会遭到诅咒,但他们偏不信邪。
连电视上都在介绍有关SHIRAISAN的都市传说,不过他们否认诅咒的存在,认为可能是社会大众对于心脏衰竭造成双眼爆裂的现象感到不安,才会出现这种都市传说。
「你们没事吧?」
「和田,你看得见那东西吗?」
「嗯,看得见。」
和田翔真望着那个女性人影,朝两人走去。
那女人在黑暗中伫立着,动也不动。那画面实在很诡异。她的头发披垂着,把脸都遮住了。三人约好万一SHIRAISAN真的出现,就要一起面对。传闻只要盯着这个怪物,她就不会接近,一旦别开眼,她就会靠近。那么,大家一起面对她,应该能降低不小心移开目光的风险。
「我运气好,原本就跟坂本约在这里碰面。她出现没多久,坂本就到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下去。」
小西明哭了起来,一边说明情况。他与坂本顺平会合后,一起盯着那女人,同时打手机向和田翔真求救。
三人决定不要轻举妄动,待在神社里,目光牢牢锁在SHIRAISAN身上。夜色越来越深,化为湿黏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即使有谁不小心移开视线,还有其他两个人盯着她,令人稍稍放心。跟别人待在一起,不要单独行动,就是应付SHIRAISAN这个怪物的方法吧?
「啊……」
坂本顺平发出叫声。
「有人在我背后!抓住我的脚踝了!」
「是陷阱!不能从那女人的身上移开视线!」
「哇啊!」
这次换成小西明。
「是谁?谁拉我衣服?」
这一瞬间,和田翔真也察觉有人站在身后。
耳朵后方感受到一阵吐息。
有人的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悄声低语:
我回来了。
你好吗?
我一直很想见你。
欸,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是三年前出车祸过世的姐姐的声音。
欸……
看我这边啦。
10
风仍透着寒意,但似乎已过最寒冷的时间点。大学开始放春假,山村瑞纪犹豫着不晓得是否该回老家。按照往年的惯例,她会回老家两周,好好放松一下。但今年情况不同,她不敢离开东京。
诅咒还没解开,目前只是暂时搁置。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仍可能出现。她现身时,瑞纪是只身一人,还是有人陪伴,幸存的机率天差地远。铃木春男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待在他能立刻赶到的地方,会安心许多。如果离开东京回老家,便会失去这一层保障。
自从在凑玄温泉发生意外,已过一个月左右。这段期间,出现好几个双眼爆裂的死者,消息不光在网路上流传,连电视新闻都开始报导。其中有人是在学校那种人多的地方出事,于是一口气传开,引起社会大众的关注。此外,与SHIRAISAN那个女人有关的都市传说,也透过社群媒体扩散出去了。
「那些人双眼爆裂而死,都是SHIRAISAN干的好事。」
「SHIRAISAN是什么?」
「传闻听完有SHIRAISAN登场的恐怖故事,就会遭到诅咒。SHIRAISAN真的会来找你。」
「那个故事在讲什么?」
「听了就会死,没人知道啊。」
从凑玄温泉回来后,隔天二月十一日,SHIRAISAN没出现。以为是每三天出现一次的规则有误,但并非如此,原来有关SHIRAISAN的恐怖故事不知何时已在社会上传开,所以那女人才没出现在瑞纪、春男和间宫夫妇的面前。
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被社会大众视为一种都市传说。或许是伴随着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造成社会上人心惶惶,于是形成容易相信传言的氛围。
幸好,光是知道SHIRAISAN这个名字并不会使人受害,只要没听过那个恐怖故事,便不至于遭到诅咒。目前只发展到,SHIRAISAN就像裂口女和人面犬那些角色一样,为社会大众所知的阶段而已。
「听说就算遇见SHIRAISAN,只要一直盯着,她就不会靠近。」
「听说有铃铛从她双手垂吊下来。」
「有人说她眼睛超大,像整张脸只有眼睛一样。」
开始有人将具有诅咒效力的那个恐怖故事称为「SHIRAISAN怪谈」,还有人撰文发表在网路上的匿名讨论区。发文的是谁,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这些都不清楚,但网路上的「SHIRAISAN怪谈」是真的。跟富田咏子告诉瑞纪和春男的内容,虽然有几个细节不同,整体的故事结构和情节却是相同的。
「SHIRAISAN怪谈」在灵异爱好者间迅速引起话题。看到故事的人,照理应该跟瑞纪和春男一样,再也无法置身事外。要掌握究竟有多少人遭到诅咒非常困难,双眼爆裂过世的那些人,想必都是运气不好,在网路上看了那个故事吧。
幸而「SHIRAISAN怪谈」并未像SHIRAISAN这个角色一样在社会上疯传,大多数人只知其名,没实际看过那篇故事,受诅咒的人数才没爆炸性增加。原因在于,瑞纪和春男在背后默默付出不少心力。
「听说SHIRAISAN是广告商设计的噱头。」
「听说是为了宣传电影才会散播这种都市传说。」
瑞纪和春男讨论后,在网路上发表一些浇网友冷水、让人们丧失兴趣的资讯。虽然都是杜撰的消息,但毕竟人命关天。
除此之外,他们还编造出各种版本的「SHIRAISAN怪谈」。以那个会致人于死地的恐怖故事为基础,大幅更动背景、出场人物及故事情节,写出好几个不同的故事,匿名发表在网路上。里面都有SHIRAISAN这个角色出现,只是设定上做了各种调整。
「听说只要扯断那条线,她就会放人一马。」
「听说她会变成巨人,发动攻击。」
「SHIRAISAN那女人其实是在寻找她妈妈的坟墓。」
他们添加许多原始版本没有的设定,试图改造成另一个故事。现下根本没时间实验修改「SHIRAISAN怪谈」原始故事的几成,诅咒的效力才不会继续扩散,只能想出各式各样的设定,加上原先没有的情节,让读者看不出故事的原型,不断消费「SHIRAISAN」这个角色。只要不停发表这些粗制滥造的故事,向网友进行疲劳轰炸,总有一天,就算再发表新版的「SHIRAISAN怪谈」,社会大众也会兴趣缺缺,不想多看一眼。他们的策略就是要让不具诅咒效力的无害版本泛滥成灾,淹没真正有害的原始版本。
花点心思搜寻一下,任谁都能轻易找到原版的「SHIRAISAN怪谈」。毕竟曾在网路上公开的消息,没办法轻易抹去。不过一般人不像灵异爱好者那般痴迷,光是这样做,就能大幅减低无意间看到具诅咒效力的那篇故事的风险。
「听说SHIRAISAN是遭受凌虐的女性怨念的化身。」
「可是,我听说那是很久以前遇害的人所下的诅咒。」
「咦,不是封印多年的怨灵,因为出了一些差错,被放出来吗?」
SHIRAISAN为何会出现?为什么要杀人?他们在不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捏造角色设定,杜撰许多版本。那女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过程中,瑞纪回头思考这一点。为了创作出更多版本,瑞纪和春男针对现代怪谈及都市传说进行研究,并分析故事的结构,思考怎样的情节才容易吸引大众。
网路上出现想象出的SHIRAISAN画像,据说是恐怖漫画家以瑞纪和春男创作的各种版本为底绘制出来。
「听说有一把短刀能封印SHIRAISAN。」
「听说二手书店有提到『SHIRAISAN怪谈』的书。」
「听说最初是一个女生先看到,告诉同学后才传开。」
三月十日,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新宿碰面。两人先去咖啡厅闲聊。如果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每三天出现一次的规则可信,今天应该会去找某个倒霉鬼。
「听说间宫先生出院了。」
春男啜饮一口咖啡,说道。那场意外发生后,间宫幸太一直在F县Y市的医院休养。由于肋骨断了好几根,他有一阵子不能下床,间宫冬美暂离东京,待在那边照顾他。冬美是个编剧,除了开会以外,在哪里工作都无妨。
「看来没去找他们。」
「应该是没有。要是去了,马上会收到他们的通知。」
两人都没说出主词。不用说也心知肚明。
瑞纪不晓得该不该庆幸那女人没去找间宫夫妇。毕竟没去找他们,可能就是去找在网路上看到「SHIRAISAN怪谈」的其他人。
「对了,那件事我已拜托冬美小姐。」
「我们的秘密行动吗?」
「毕竟我们能力有限。我真的已毫无灵感。职业小说家和编剧到底是怎么创作故事的啊……」
秘密行动,指的就是杜撰不同版本的「SHIRAISAN怪谈」,再匿名发表在网路上。间宫冬美是职业编剧,如果她愿意帮忙,两人应该会轻松不少。
「她会答应吗?这可是无偿帮忙。」
「这倒是没问题,她已答应……冬美小姐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
或许对间宫冬美来说,这等于是在赎罪。「SHIRAISAN怪谈」会在网路疯传,起因就出在她身上。她工作上的伙伴也有人受害过世。
二月五日晚上,她在电话中听间宫幸太转述那个恐怖故事。当时间宫幸太还不相信诅咒的存在,并未要求她保密,造成严重的后果。
隔天早上她去开电视剧的剧本会议,随口向导演和其他编剧说出那个恐怖故事。等间宫幸太明了森川俊之的死因,打电话嘱咐间宫冬美保密已来不及。在瑞纪等人不知情的时候,东京受诅咒的人越来越多。间宫幸太完全不晓得这件事,因为间宫冬美一直瞒着他,不敢坦承其实已将那个恐怖故事告诉其他人。
二月八日发生那场意外后,赶到F县Y市医院的间宫冬美,与瑞纪和春男交谈时欲言又止,最后仍选择沉默。那次恐怕她原本是想坦白泄密的事吧。
咖啡厅里的客人很多,有人在用笔记型电脑工作,也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女,还有来新宿购物的外国旅客,各种族群都有。这些人当中,或许有人已看过「SHIRAISAN怪谈」的原始版本。
「春男,你最近有遭遇什么灵异现象吗?」
不知何时,瑞纪开始直接叫他的名字。
「偶尔。有时会忽然闻到腐烂的臭味,或者感到房里有自己以外的气息之类的,不过频率似乎比以前少。」
「我也一样,次数少很多。早知道就做个纪录。如果那是SHIRAISAN即将出现的预兆,搞不好调查灵异现象出现的频率,便能预测SHIRAISAN是否会出现。」
「像紧急地震速报那样吗?」
「或许该透过社群软体呼吁一下。为受到诅咒的人建立一个社群,搜集他们遇到灵异现象的数据。假设出现频率变高,代表SHIRAISAN很快会出现,就能紧急召集其他人,一起度过难关。」
「的确,运用社群软体来应战是不错的主意。如果我担任发起人,瑞纪,你会帮我吗?」
「没问题,只要不影响课业就好。」
想出新的具体应对方案,令人稍稍安心。瑞纪喝了一口咖啡,享受此刻与铃木春男之间流淌的沉默。回想起来,发生好多事情。亲眼目睹好友死去,身陷不得不相信灵异世界真的存在的状况。跟铃木春男一起调查离奇死亡事件的前因后果。遇上车祸,为了求援只身走在山路上,遇见那个非人的怪物。其实,至今瑞纪仍搞不清SHIRAISAN的真面目究竟为何?她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夺取人类的性命?
忽然,瑞纪与铃木春男的目光对上了。瑞纪的视线恐惧症并未痊愈,但与他面对面相处比以前轻松。大概是这一个月来,每隔几天就会碰面的缘故。治不好不要紧,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对瑞纪说这句话的人,是香奈。以后每天都要重温与香奈的回忆,为她的死哀悼。瑞纪下定决心,要好好努力,希望死后能和香奈笑着重逢。
「对了,间宫先生出院后……」
春男再度开口。相较于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的黑眼圈和疲惫都淡去不少,想必已接受弟弟过世的事实,设法打起精神。
「他似乎计划下周要去登山。」
「登山?他能去登山了吗?」
瑞纪惊讶地反问。间宫最近才出院,身体都恢复了吗?
「话说回来,他干么去登山?」
「调查目隐村。」
春男压低声音,仿佛刚才说出的是个充满忌讳的字眼。
「他正在准备各种装备,打算前往目隐村。由于半途就没路了,我才会说是登山。其实他曾邀我,并表示会帮我出旅费。」
「你要去吗?」
「我原本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在目隐村的旧址,搞不好能找到有关SHIRAISAN真面目的线索。」
「可是,你不会去吧?」
「嗯,我不会去。」
「那我也要留在东京。」
看来,春男是担心留下瑞纪一个人不安全才拒绝。每三天一次、SHIRAISAN可能出现的日子,还是两个人待在一块比较好。
11
三月十六日,出现了眼球爆裂的死者。过世的是一名住在东海地区的高中男生,据说他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发出惨叫而死。由于目击者众多,这件事当天就透过社群软体传开。间宫幸太去看过那男生的Facebook个人页面,浏览上头的日常生活照。他就读的高中似乎是升学名校,照片中有他和朋友穿着制服比出「V」字形手势的身影。
间宫关掉Facebook的页面,叼着烟准备上山的用具。
刚住院时,连打喷嚏或咳嗽都像是地狱的酷刑。手臂和双腿上撞伤的瘀青,还有挡风玻璃碎片划过皮肤留下的伤口都十分严重,不过胸口的疼痛凌驾一切。间宫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周,第二周才总算能稍微活动筋骨,只是仍要小心护着肋骨。
那段期间,电视节目开始谈论会导致眼球爆裂的神秘心脏衰竭症状。当时首先浮现脑海的念头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早就知道冬美把那个恐怖故事泄漏出去了。她是在间宫刚住院时坦白的。她道歉时,脸色非常苍白。
没多久,那个恐怖故事在网路上快速扩散。有人把冬美说出去的故事整理成文字。得知有人将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事件与那个恐怖故事连结在一起时,间宫焦躁到极点。原本想第一个发表有关这一连串离奇死亡的报导,他实在懊恼。
不过,间宫翻遍网路也没找到有文章谈及「SHIRAISAN怪谈」的缘由,与目隐村的相关资讯,显然手中的情报仍有价值。于是住院时,间宫着手撰写「SHIRAISAN怪谈」的专题报导,认为一旦公开发表,证明诅咒与离奇死亡事件确实有关,便会翻转社会大众的看法。
这是一举成名的绝佳机会。为此,间宫想找到有关SHIRAISAN真面目的线索,就算只是暗示其真面目的片段讯息也好,如果能在报导中提出,会大大提升内容的含金量。间宫暗自期盼,去一趟现已废村的目隐村旧址,能获得有用的情报。
三月十七日,间宫出发前往目隐村,预定当天来回。他把计划告诉铃木春男,邀请春男同行,不过遭到拒绝了。今天和明天就算一个人行动也不会有问题。虽然不确定山村瑞纪归纳出的「SHIRAISAN每三天会出现一次」的规则有多少可信度,但以防万一,还是遵照这个规则行动比较安全。三月十六日出现过死者,十七日和十八日可能不会再有人出事。
间宫侧眼看着温泉白烟冉冉上升的城镇风光,开车在县道上奔驰。这辆车是去车行租的,爱车已报废。慢慢地,沿途只剩零星的建筑物,眼前全是耸立的青山。转进通往目隐村的道路后,路幅越来越窄,坡度也逐渐变陡。虽然不到万里无云那般晴朗,相较于跟铃木春男和山村瑞纪一起来那次,天空明亮许多,树林的色彩也显得更鲜艳。
驶过先前发生意外的弯道时,朝针叶树林间望去,没发现像是真央的人影。当初那是错觉,还是灵异现象?即使到现在,间宫仍无法确定。
开到通往目隐村的道路尽头,间宫熄火下车,听见从茂密草木中传出的虫鸣。
比对古地图与现今的地图,确认目的地的所在方位。看来,通往目隐村的路会一直延伸到山腰。间宫从后车箱拉出背包背上,背包里装有矿泉水、行动粮、雨具及取材用的相机。消失在地图上的原始路径,杂草已长到腰际,他必须拨开草丛才有办法前进。
根据纪录,二战结束没多久,一场传染病导致目隐村的村民全数死亡。几十年后又发生山崩,毁了通往村庄的道路。
往昔曾是道路的平坦地面越来越狭窄,终于变成草木丛生的坡面。间宫前进时特别留意是否有凹凸不平的地方。如果只是走路,胸口几乎不会疼痛,但要是跌倒,骨折的伤恐怕又会痛起来。
走走停停一小时后,他查看地图及指南针,确定目前的所在位置。只要穿过杂木林,就能走到一块群山环绕的平坦土地。几十年的光阴流逝,杂草覆满四周,但仍依稀可辨别出田埂的痕迹,以前多半是田地。远处有一幢半毁损的建筑物。
终于抵达目隐村。原本以为是山上的一个小村落,没想到住家的数量相当多。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木造房屋大半皆已倒塌。绿树和爬墙虎毫不客气地侵门踏户,几乎吞噬了断垣残壁。他朝残破的屋中一看,当时用于日常起居的榻榻米、和服及农机具散落各处。
村子中央有一栋大宅的遗迹,从外观不难想象,应该是地位崇高的人士的居所。周围有沟渠环绕,石墙上爬满植物。建筑物外墙看起来是用灰泥漆成,瓦片屋顶在当年想必十分气派,可惜如今几乎都已崩落,只剩下几个地方的柱子和墙壁依然耸立着。那堆瓦砾远远看,就像一座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小山。
昔日的生活遗迹应该还埋在崩塌的屋顶及墙壁下面,间宫想挖开调查一番。沟吕木弦的著作里提到,目隐村有祈祷师会举行调伏仪式,搞不好会找到仪式中使用的道具或书籍。如果能从中发现目隐村过往的仪式与SHIRAISAN有所关联就太好了。
间宫试着搬开一部分屋瓦和墙壁,却只看到容器的碎片及满是泥巴的和服。没多久,胸口隐隐作痛,间宫不得不停手,坐下休息。乌云逐渐聚拢,这一带变得昏暗,冷风从深山的废村遗址呼啸而过。
蓦地,间宫发现远方聚着一团雾气,位置大概落在村子外围,简直像是只有那里笼罩在晨雾中。原本以为雾气会慢慢被风吹散,但观察好一阵子,那一带仍是白茫茫,雾气始终滞留不散。他心生好奇,决定一探究竟。
间宫走过昔日遗留的道路痕迹。
越靠近白雾聚集之处,未铺柏油的泥土路上杂草越发稀疏。
最后,甚至出现一条怎么看都有人定期维护的小路。
半路上有座鸟居,两侧的柱子矗立在树林间的地上,并拉起注连绳。一穿过鸟居,虫鸣声倏然消失,周遭寂静到像耳朵被捂住。间宫有点迟疑,也许应该回头比较好,最终还是好奇心获胜。白雾笼罩的景色中,头顶上方的树枝相互交错延伸。
走没多久,前面出现一幢颇大的建筑物。是土藏。尽管十分老旧,却不同于其他毁损的建筑物,历经数十载也没有任何一处崩落。入口是一扇对开的沉重铁门,没有上闩,间宫使劲试一拉,门伴随着倾轧声开启。
探头一看,里面很昏暗。天花板附近有一个采光用的小开口,透着微弱的光线。入口附近堆着五斗柜和木箱等杂物。太好了!间宫心想,这下就能找到各种物品,推测出当时村落的生活样貌。
踏进里头,一股线香的气味飘来。真不可思议,间宫感觉内心像去寺院或神社般平静。望着入口附近的杂物,间宫注意到深处有个以木制栅栏隔开的空间,栅栏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上面有毛笔绘成的眼睛花纹,还有潦草的陌生文字。
栅栏另一侧,有人生活的痕迹。摆着棉被、矮桌、桶子、烛台等物品,似乎曾有人住在这里。更精准地说,从木制栅栏就能看出,应该有人曾被关在这个牢房。
间宫举起相机对准各个角落拍照记录,再撕下几张栅栏上的符咒收进包包里,打算带回去请教对这方面有研究的学者。
木制栅栏有一部分可以开关,门闩和锁头都掉在地上。原本待在里面的究竟是怎样的人?有没有活着出去?
铃!就在间宫暗自思量时,传来一道铃声。
外面有动静。
间宫赶紧返回土藏的入口,心惊胆颤地往外窥探。
空气急遽变冷,白雾比先前更加浓厚,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连天空和地面都看不见。他定睛一瞧,有人在雾中行走。起初只是隐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微弓着背,身体前倾,合十的双手无力地下垂,不断移动。她的手上钻了个洞,一条线穿过那个洞,尾端系着铃铛。每当铃铛晃动,便会发出「铃」的声音。长长的黑发遮住她的脸,从头发的缝隙中,可窥见一双大得离奇的眼睛。
一眼就能明白,「她」极不寻常。光是瞥见,间宫便浑身一僵,仿佛站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边缘。虽然外貌像个女人,但恐怕不是原来的身体。大概只是那个言语难以形容的怪物,为了跟人类打交道,才暂时用那副姿态行动吧。间宫寒毛直竖,不禁如此猜想。
间宫小心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听说只要一直看着她,她就不会靠近。然而,此刻注视着她,她却没停下动作,但也没有要靠过来攻击的迹象。她眼里似乎没有身在土藏中的间宫,笔直走过,再次前往浓雾的深处。这样看来,那女人只是不能接近盯着她的猎物,但可以朝猎物以外的方向移动?或许间宫不是这次的猎物,她才没停下。
间宫松了口气,但那女人刚才走出的浓雾深处,又出现另一个人影。由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间宫吓一大跳。那是一个约莫高中生年纪的少年,身上的制服似曾相识。那张脸上没有眼球,眼窝成了两个红黑色的凹洞,鲜血汩汩淌下脸颊。
间宫会觉得那身制服似曾相识,是因为在少年的Facebook个人页面上看过照片。那张照片中的少年,比着「V」字形手势。他就是三月十六日在东海地区过世的那个高中生。
理应已死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退一百步来说,一个死者居然在走路,未免太不合常理。间宫思绪紊乱地观察着,少年垂着头跟在那女人的后面,经过土藏旁边,又踏进浓雾深处。
间宫下定决心,抓紧相机,走出土藏。浓雾中,两人的背影隐约可见,为了避免惊扰到他们,间宫隔着一段距离跟上。
不行,快回去!间宫的脑中警铃大作,但他实在太想要这个独家新闻,只要能拍到那女人的照片,报导的价值就会立刻三级跳。
不断往浓雾深处前行,不知不觉间,周遭已没有树木,白茫茫的景色里,出现无数石灯笼的剪影,每一个都亮着烛火般的光芒。脚下也不再是杂木林中的泥土地,大大小小的圆石覆盖地面,不禁让人联想到河岸。
这里真的是废弃村落的外围吗?间宫一阵不安。该不会不小心迷失在超脱现实之处了吧?
这时,女人和少年停下脚步。
有几座石灯笼跟间宫差不多高,他躲在后面观察情况。
一阵风吹来,白雾逐渐散去,间宫才发现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水域。水面平静无波,宛如一面镜子。看不出究竟是湖、池塘,还是河川,他试着回想目隐村附近的地图,没印象有这么一个水域。
岸上有个码头,停着一艘木造的船。船上有十几个人影,所有人都无力地垂着头,动也不动。他们全都没有眼球,眼窝只剩下漆黑的凹洞,不停淌着血。
船上有个间宫认识的青年,是森川俊之。由于他失去双眼,间宫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不过,那真的是森川俊之。还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方才那女人带过来的高中男生,从码头走上通往船只的木板,加入队伍。
受诅咒身亡的死者全聚集在此。把死者带来这里,是那女人的职责吗?
花一天带死者过来,
再花一天去找下一个被害者。
说不定是出于这种理由,才会每三天出现一次,真教人意外。
把他们全带到船上,是要去哪里呢?
白雾中浮现一座大山。对面的山高高耸立着,棱线略微模糊,看不太清楚。不过,光是那座山的存在感,已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直盯着,就会产生那座山步步近逼的错觉,以为山快要压住自己。间宫不禁害怕,尽量避免望向那座山。
驱策间宫行动的,是一颗追求名利的心。他几乎要颤抖的双手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用望远镜头对准那女人,留下纪录。拍了几张船上死者们的照片。就在他将镜头转向岸边时,对岸的景象忽然隐约浮现。对岸也有一个码头,停着一艘船只。如同这边有船航向那一头,那边也有船可以过来。
对岸的船只上也坐着人,身影很小,大概是孩童吧?间宫透过望远镜头观察那艘船,拼命设法对焦,不过雾气模糊了船上的人影,拍不出细节。间宫走出原本藏身的石灯笼后方,没注意到自己十分接近岸边,对焦的手指不住颤抖。他终于看清楚,对岸来的那艘船上是一个女孩。
铃!他的身边响起一道铃声。
回过神,间宫赫然发现,船上的死者全转向他。一张张脸上凹陷的窟窿,排成一整列。
他拍得太专心,没注意到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一直站在身后。
铃!铃声响起。
女人伸手碰触,间宫的心脏骤然停止。
眼球内部的压力不断飙升,水晶体迸出裂痕,炸成细碎的肉屑,四处飞溅。
不过,在那之前间宫就断气了。他已不在意自己遗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