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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田由奈不擅长许多事。举凡运动(投球跑步跳高样样不行)、下厨(甚至连蔬菜的皮都削不干净)与智慧手机截图(同时按下音量键与电源键却失败),涉及范围很广,但其中最棘手的是「说话」。
她从小就拙于言词,无论是面对少数人或多数人,甚至是一对一,由奈总是笨嘴笨舌。说话的时机、发声、说话时的视线——跟说话有关的她通通不在行。假设有全国会话能力选手权之类的比赛,由奈会在笔试时就被刷下来,根本没出场机会。
由奈能诞生在有程式设计师这项职业存在的时代里,真的很幸运。至少工作时几乎不用与人交谈。
当然也不是一年到头都不用开口。比如和顾客开会,或与上司确认工作内容等,也时常会遇到这些消耗自身能量的状况。不过这算是在社会上生存,必须付出的最低限度的代价吧。
话说回来,这样生性木讷的由奈其实有男朋友。没听错,就是所谓的男朋友。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男朋友的名字叫做井川克哉,他和由奈不一样,是社交型人物,而且工作是营业业务,口才优劣至关重要的职种。就总是想尽办法避免与人交谈的由奈来看,克哉是宛如异次元般的人物。
由奈真的能跟这样的对象顺利交往吗?如何跨越不同次元的藩篱呢?
「我跟你说,对方似乎超满意我的。」
「是喔。」
「不是叫我教他们小孩念书,就是邀我下次跟他们去家族旅行,简直把我当成一家人看了。」
「哇!那很棒呢!」
由奈会随声附和他。
「很多人说我们这世代『公私不分』是NG的,但我可是绰绰有余。而且主管也很赏识我,会询问我对事情的意见。」
「哦哦。」
全力顺着对方的话答腔,好好当一名听众。她并非只对克哉这样,基本上需要对话的场合,由奈大部分都像这样附和对方。
这套附和对方的「战术」,是由奈在中学一年级的球类比赛时发明的。在同学热烈讨论某某社团的某某同学很帅的时候,由奈实在搭不上话只能频频点头,竟然发现这作法似乎行得通。于是由奈透过「点头」这行为,找到自己在班上最适合的位置——同学A。
那天起,由奈经历了高中生A、重考生A、大学生A以及公司职员A的生活。由奈除了家人之外能说真话的对象,真的是寥寥无几。
「老实说,我对这种『博得信赖的技术』颇有自信,但没想到能如此顺利,连我自己都吓一大跳呢。」
「克哉好厉害喔!」
于是乎,只要好好当一个听众就不会出错。
「不过,这也只是第一步而已。我可不会满足于只当一个受到公司赞赏的业务员。」
「克哉的目标是往上升吧!」
话语量要少。不需提出新的意见,完全顺着对方的话答腔。音调要有抑扬顿挫,不让对方有制式化回应的感受。
「没错!要升官,要飞黄腾达!」
克哉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由奈的「战术」今天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由奈看着眼前的盘子。大尾的虾子、颜色鲜艳饱合的狮子唐青椒、大小易入口的南瓜等,全都包裹着黄金色泽的面衣——亦即炸天妇罗。
现在两人是在炸天妇罗的店里。这是克哉推荐的店,他似乎平时也会在这里招待公司客户。榻榻米垫的包厢充满宁静的氛围,的确是个适合商业晤谈的空间。
轮流吃了狮子唐青椒和虾子,再试吃一口南瓜。先吃到酥脆的口感,再尝到南瓜醇浓的甜味。美味极了。特地用面粉将食物裹起来再放入热油中,由奈对这种食物的意义在哪儿再清楚不过。
每次吃饭都选在克哉推荐的店里。毕竟与人会面、吃饭是他工作的一环,克哉的选择从没出错。挑选餐厅交给他就万事OK。
「还是该独立门户创业吧。可是现今这样的世道,风险太大的选择也——」
克哉话说到一半,手机震动声响了起来。是由奈的智慧手机。她拍了料理的照片后便这么放在桌边。
由奈拿起手机,想收进包包里。克哉不喜欢自己说话时被打扰,更别说边滑手机边听他说话了。
「对了。」
克哉开口。由奈窥探到他面露诧异,但似乎没在闹脾气。她松了口气,再度准备收手机,此时克哉续道:
「把这吊饰拿掉吧?很幼稚耶。」
由奈自己也很惊讶竟然会对这句话感到受伤。她内心很紧张,想着得把这场面缓和一下才行。
由奈挂在手机上的吊饰只有一个,是猫手形状的吊饰。大小跟小指头一样,肉球的部分则充满弹性。
这吊饰的确很幼稚,或许该听克哉的,拿掉它比较好。
自从交往以来,由奈任何事都乖乖配合克哉的意见。克哉头脑聪明品味又好,与其自己去烦恼,让克哉做决定大都获得好结果。
——然而。只有这次例外,由奈就是不想听他的。她实在不想拿掉吊饰,虽然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那天之后过了一星期的某一天。由奈请了年假。也不是特别有事要请假,只是刚好顺势趁机请年假而己。
因为是没什么特别动机请的年假,自然也没什么重要目的。她甚至没对任何人说。今天是平日克哉在工作,其他(为数甚少)的朋友们也一样在上班。
倒也不觉得这样枯燥无聊。反而有种接近解放的感觉。这股愉悦感促使由奈出门散散步。
由奈的公寓位于住宅街一角。平日白天人很少,可以悠哉地信步而行。再过不久路上就会出现放学回家的学生,她打算在那之前回去。要是被孩子们好奇地注视,会令她有点难为情。
既然没有要跟任何人见面,服装仪容只作最低限度的打扮。衬衫加外套搭配牛仔裤,脚下踩着布希鞋。
早春的阳光和煦温暖。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虽然由奈无论工作或性格都偏爱室内活动,但她并不讨厌户外活动。
「哦!」
心血来潮在十字路口转弯,遇到了梅花树。梅花树从民家的院子长长地伸出来,树上长满秀丽的花朵。虽然提到春天的花时,千篇一律答案都是樱花,但梅花沉静的氛围倒也挺不错的。
由奈拿起了手机想拍梅花。手机上的吊饰随之轻轻晃动。
『把这吊饰拿掉吧?很幼稚哎。』
她想起克哉的话。明明不愿回想,却径自浮现于脑海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排斥呢?克哉本来就会挑东拣西地啰唆,而由奈平时也都会配合他。
「咦?」
——忽然间。有个东西从沉思中的由奈面前走过去。正好是能让人一把抱起的大小,四只脚,毛绒绒,温暖又柔软的生物。
「是猫耶。」
由奈喃喃说。没错,是只猫。耳朵与头部是黑色,眉间往下则是白色的「八」字形花纹。通常被称为宾士猫。
猫咪瞄了下由奈,他的眼睛像是黄色又像是黄土色。瞳孔受到明亮的日光照射而呈细长的一条线。
由奈和猫四眼相对时,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鲜明的回忆。
——那是刚升上国中的时候。从小玩在一起的玩伴(为数甚少)们各自分到不同的班级,且那时还没学会目前的「同学A必杀战术」,是由奈的人生中烦恼达到巅峰时期所发生的事。
孤孤单单放学回家的由奈面前出现一只猫。花纹虽然是宾士猫,但黑色的部分记得是带点灰的。
猫咪起初每次见到由奈就逃跑,一副要她「别靠近我喵!」的样子。直到由奈用学校午餐的面包跟它交涉,猫咪才「真拿你没办法喵」,态度终于软化下来。
「还有啊,大家都在讲偶像的事情,我也得去了解才行吧。」
由奈摸着坐在民房围墙上的猫咪,自言自语地抱怨那天发生的事,而猫咪只是看向别处频频打呵欠。虽然态度明显没在听她说话,由奈却被深深疗愈了。玩伴们忙着跟新同学培养感情,跟家人说的话又怕他们担心。是故,由奈不用太多顾虑,敞开心扉说话的对象,只有猫咪。
幸好最后由奈靠着球类比赛时学会了「战术」,才终于有办法让心平静下来。几乎同一时刻,猫咪也消失不见了。所以她无法向它报告:「自己现在过得很顺利喔。」
球类比赛是在暑假之前举办的学校活动,算起来和猫咪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却在由奈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在那之前,由奈对猫咪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在那之后则成了热情的猫奴——
猫瞥了一眼被推进记忆洪流中的由奈后,顿时把脸撇开跑掉了。由奈瞬间回过神,追在后头。
猫时不时回头睨了下由奈又跑掉。既不逃也不等她,一靠近他就离开,一离开他又停驻脚步。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快步地走在由奈前头。
眼看是追不上了。由奈索性拿起手机,至少拍张照纪念也好。
猫前进的方向是附近的公园,由奈不由得地警戒了起来。这座公园里有为了健康地度过余生,花上大量时间散步的老人家,以及靠社群媒体共享日常生活的大学生用单眼相机拍着天空或花草。这类的人时常随意向人攀谈,对由奈来说非常头大。
「——很好。」
由奈一进到公园里,便露出满意的笑容。公园里没半个人。这样她就能安心地尽情拍猫。
猫咪翘起尾巴继续往前走。它在没有半个人的公园里,旁若无人地东看看西看看。
这段期间由奈拍了好几张照,却全都失败。毕竟由奈是连截图都不太会截的人,当然也难以捕捉动来动去的猫咪身影。
猫逛完公园后,便移动到公园角落的草丛荫里。明明是如此广大的空间,却特地窝在小角落里,的确很有猫咪的作风。
由奈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草丛(因为声音会让猫咪逃跑),一边慢慢靠近。
「乖乖坐好,不要动喔。」
由奈轻声说,一边慢慢拉近与猫咪的距离。她的腰蹲很低,手伸直直手机朝向猫咪,一面徐徐接近。
「啊!」
——这明显是由奈的失误。虽然平常比较容易注意到她不擅言语的那一面,其实由奈还有其他不擅长的事物。没错,就是运动。
不擅运动的意思就是「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相当低」,不仅投球或跳舞之类的动作做不好,就连蹲下边往前一步步移动的动作也很拙劣。
「好痛!」
简单说,由奈一个不平衡往前摔倒。双膝跪地,两手也跟着伸出去撑在地面上。摆出了近似于土下座的姿势。
宾士猫则以比由奈快几百倍速度的动作站起身来,一溜烟地跑开。
「啊!等一下!」
猫咪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停下来。刹那间就不见身影,只剩下呈跪拜姿势面对草丛的由奈。唉,彻底失败了。
身陷沉痛打击的由奈站了起来。多亏牛仔裤保护膝盖没受伤,手也不痛。被飞抛到地面的手机也毫无问题地继续运作。萤幕没有裂痕,应该没事——
「唔?」
突然觉得怪怪的。由奈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手机。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差了什么,缺了什么。
「——啊!」
由奈发现出问题的地方是吊饰。上头的猫手不见了,只剩连在绳子前端圆环状的五金配件,虚弱地吊在那里。
她慌张地找寻四周却没找着。吊饰最后还在的时间——大概是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的时候。感觉快昏倒了。看来是在追猫咪时掉的。不知道找不找得回来?
——不是这个。由奈盯着地上走了起来。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那吊饰。
「找到了!」
出乎预料的,由奈马上就找到猫手,只见它插在刚刚闪开的草丛中。太好了。由奈内心松了口气。
她将猫手拿起来。想必是穿过草丛旁时勾到了什么东西,挂钩才会松掉吧。
猫手侧边是饰品上常用的的那一种挂钩。只要按下小小的凸起物,挂钩的一部分就会打开,可以勾在其他的挂环上。
由奈很快地试着按按小小的凸起处,但挂钩却没打开。
「奇怪?」
连按了几次,挂钩都没有反应。由奈继续乱按,最后才终于放弃。看来似乎是坏掉了。
再也没有力气继续散步了。
由奈垂头丧气地走着。唉,真是没意义的休假日。不对,没有就等于零,还算好的。实际上,情况却是负的。吊饰坏掉而导致她的心理层面出现大赤字。
试着用正面思考看看吧。——太棒了!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克哉念东念西了。下次和克哉见面时跟他说「吊饰断了」或「这样刚好,不用挂吊饰了」很好,问题解决!
「——不行。」
这想法也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连由奈自己也无法理解——
「非也!这可行不通!」
当由奈正面临尚无答案的烦恼时,叫喊声却突然飞进她的耳里。那是道低沉且自傲的男性嗓音。声音中听得出经历过人生丰富的淬炼。
她好奇地四下张望。「非也」这句在现代日本的大街上不会听到的措词,引起她的兴趣。
没找到声音的主人。吸引由奈目光的反而是一家店。
茶色的门扉、门的左边是展示用的橱窗。橱窗中陈列着手作皮包、饰品以及春装,并非值得一提的店家。
然而,要说什么引起由奈的兴趣,就属摆在店头前的招牌。那招牌就像有着时髦午餐的咖啡店会使用的立式招牌。
招牌上写着店名——「猫庵」。没错,是猫。由奈光看到字就反射性地起了反应。更特别的是,「庵」字翘起来的部分还画成猫尾巴的模样,真是绝妙的设计。
店名下方写着「万物皆可维修」,似乎也有「换毛时期优待」的优惠。怎么想都相当谜样,但对身为猫奴的由奈来说,就连这点也令她心跳加速——不对,等等!万物皆可维修吗?
由奈从皮包里拿出吊饰,盯着坏掉的挂钩。既然说是「万物」,那这种东西也会帮忙修好吧?
「听好!放开老夫!」
沉浸在思绪中时,又响起这低沉的声音。
「放开!竟敢不放!」
是从店里头传出来的。他们是将音量调到最大在看时代剧吗?抑或是从战国时代穿越过来的武士撞见了现代人,而掀起了巨大骚动呢?
由奈不禁对自己夸张的想象感到好笑。在现今的漫画或轻小说中也不怎么看得到这种剧情了吧。
「蠢蛋!」
门一开启,从中出现一只猫,毛色像是深褐又像是灰色,还有黑色的虎斑。也就是一般所说的黄虎斑猫。下巴到胸前的毛长而蓬松的部分也有点像是缅因猫。
瞳孔的颜色很奇妙。既不是金色也不是茶色,而是夕阳余晖下的大海颜色。
「老夫受够了!」
猫咪站着。——没错,是站着的。他用后脚站立,而且用两脚步行。
「事以至此,就让你瞧瞧兵法的真髓!」
猫咪的嘴巴蹦出自傲的低音。由奈仍一脸苦笑地僵在那里。是猫吗?猫站起来走路?说人类的话?
「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是也。」
猫咪一关上门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不用说,当然是以后脚站立的姿态。双手摆动、大腿上抬的人类跑法。
由奈对这画面哑然失语。现在是怎样?武士穿越时空而来反而还比较接近现实一点。
「啊!店长!不可以跑出去啊!」
门随着这个声音开启。露出脸来的是一名青年。青年穿着围裙,手里拿着梳子。
「懒得理你!」
一出店外,青年便抓住了猫咪。这只猫的全力奔驰,速度简直慢到不像猫,青年光小跑步的程度就追上了。
「营业时间中放着店唱空城计,有失店长资格哦。」
青年用力抓住猫咪身体的两边,然后一把抱起来。
「哼,狡猾之人。」
猫咪挣扎着,但完全逃不了。以猫咪柔软的身体,想必只要身体一弯后脚一蹬,便能轻易脱逃。这只猫可能是身体很硬不然就是很迟钝,光是手脚乱踢乱蹬就已经够辛苦了。
「好了,那就回去再梳——唔?」
青年似乎察觉到由奈的存在。
「啊,你有东西要修吗?现在是换毛期优待,非常划算。」
青年抱着那只猫咪面向由奈说。
「唔。老夫就出肉球帮你一把吧。」
猫咪维持着被抱起来的姿势,口气狂妄地说。
——这种时候会顺口应和说「好」,是由奈的坏习惯。
「猫庵」的店内装潢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和风吃茶店风。
右侧墙边纵向摆着两张四人桌。桌椅全是木头制,深茶色的色调演绎出稳重沉静的气氛。桌子之间则是用竹制的隔板分开。
店内左侧前方有个空出来的空间,里头有吧台。吧台的颜色也与桌子同色系,上头插着一把超大的红色和伞。
吧台后面的墙架设着棚架,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缝纫机、加勒比海海盗用的望远镜、智慧音箱、不知为何也有类似刀的东西。店内其他地方的风格都一致,却只有这里的东西丰富多变。
「请坐。」
青年拉开吧台椅子劝坐。
「谢谢。」
由奈慌张地点了下头便坐入椅上。
椅子的座面上摆放着与刚刚那只猫一样的虎斑花纹座垫。一坐下去,软软的很舒服。椅背虽低,却能完整地支撑着身体。
「嘿咻。」
那只猫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和由奈一样,以臀部坐在座面上的姿势。这椅子似乎设计成不只人,而是猫咪也能坐的款式。可是,这怎么可能。
「小姑娘,你怎么了?」
猫咪开口问一脸愕然的由奈。依然是时髦大叔的低沉嗓音。
「想必是吓到了吧?毕竟从未看过用狂妄语气说话的猫啊。」
青年走过两人身后,一边替她解释。
「狂妄是啥意思?明明你这小鬼语气才狂妄,身为徒弟竟如此嚣张。」
猫咪头转回去怒骂说。前脚气愤地敲打吧台。在他生气时这样想虽然很失礼,但真的好可爱喔。
「我不是小鬼。」
青年回了这一句便往店里头走去,里头的吧台有一扇门。
「我去准备喝的。」
青年推门进到吧台中,便对由奈投以微笑。
「机会难得,请你好好陪店长聊一聊。」
「别再叫店长了,不是要你叫老夫庵主吗?」
猫咪语气不耐烦地插嘴说。
「这种称呼客人不懂啦,又不是现代的语言。」
随便应付完猫咪,青年开始着手准备。
「荒谬!什么叫做『现代的语言』。茶道是不会对流行趋炎附势的。」
猫咪气愤地说,前脚灵活地做出像是双手抱胸的姿势。果然很可爱。压在屁股下的尾巴,不悦地啪嗒啪嗒摇动。那摆动也可爱极了!
虽然眼前的画面如此赏心悦目,却非常脱离现实。会不会摔倒的时候撞坏了脑袋呢?是不是在作梦,真正的自己正单手拿着手机昏倒在公园里呢?
「话说回来,小姑娘。什么东西坏了?」
店长——因为不晓得「庵主」究竟是什么意思便直接如此称呼——问她。即便此刻被破坏得最彻底的是常识与现实感,但对方也不是在问这个问题。
「呃,这个嘛——」
由奈手伸进包包拿出吊饰。
「就是这个。」
「唔,让老夫看看。」
店长放开环抱胸前的前脚,伸出了一只前脚。
「啊,好的。」
由奈犹豫了半晌才将吊饰拿给店长。
「唔唔。」
店长收下吊饰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最后店长了然于心地点点头,看向青年的方向。
「小鬼,仓库里还有问号钩吧?去给老夫拿来。还有钳子也别忘了。」
「不要啦,我现在才正要磨咖啡豆,请自己去拿。」
对于店长的指示,青年语露不满地拒绝。
「不准顶嘴,这也是修业的一环。」
店长用另一只没拿吊饰的前脚,拍打着吧台说。
「好好,老爱把徒弟当佣人使唤。」
青年边抱怨边走进吧台里头。尽头处有扇门,青年打开门走进去。
「真受不了,只有顶嘴他最会。」
店长鼻子哼了一声。
由奈愣愣地看到他们两人斗嘴。其实心中有满腹的疑问。为什么猫咪会说话呢?为什么青年会毫不在意地接受猫咪说话这件事?徒弟又是怎么回事?
由奈却问不出口,谁叫她本来就不擅长跟人类说话,要跟人类以外的生物说话,更是怎么想都不可能——
「怎么了小姑娘?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店长突然斜眼看向由奈。
「欸?」
由奈吓一跳。这只猫咪,难道不仅能说话,还能读懂人心吗?
「何必如此震惊。光看客人的表情,老夫便大概猜得出在想什么。」
店长嘴角上扬,笑着说。理应是讽刺人的表情,在猫咪身上却又萌又可爱。
「这也算是免费的服务,来吧,跟老夫聊聊。」
店长催促说。
「这个嘛——」
他这么说由奈反而更加困扰。由奈脑中涌入无数的疑问。该问哪一个呢?
「快点快点!」
「问号钩拿来了。」
门打开,青年回来。明明也没被逼问什么,却觉得压力更大。
「这个,请问——」
由奈的混乱终于达到巅峰。
「请问猫庵究竟是怎样的店呢?」
她脱口冒出这样的疑问。其实,这也不是她最想问的事情。但眼前的状况就像转动的抽奖机一样,里头的彩球转来转去后,刚好就掉出了这一颗。
「噗!」
一瞬间青年喷笑出来。
「你看看,又来了店长。我不是说了吗?行不通的。」
青年边笑边拍拍店长的头。
「哼,哼哼哼。」
店长不爽地闷哼。
「请问,那个。我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吗?」
由奈不解地问道。这应该是最理所当然的疑问才对。外头的招牌上写着「维修专门店」等字,进来一看却有吧台,不仅店内气氛宛如和风咖啡店,猫咪还会说话。觉得不可思议也很正常吧。
「不是不是,店长生气的是店名啦。」
青年笑得更大声,一边解释说。
「其实这家店不念成『猫庵』,而要念做『喵庵』啦。」
「喵庵。」
她跟着重复一遍。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念啊。
「受不了,连这点风趣也不懂。真是气人。」
店长气呼呼地怒道。
「风趣是什么?是德国还是哪里的贵族吗?难道是名为枫区的男爵吗?」
「哪可能是这样!风趣就是开玩笑的意思!用手机上网查去,上网查!」
从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来看,「猫庵」这店名的念法是基于店长的幽默感而来的。虽然对气呼呼的店长很不好意思,由奈心中暗忖:「不可能第一眼就懂啦。」
「况且,怎么会问『怎样的店』这种问题,外头的招牌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店长手靠在吧台上托着腮嘟嚷着。
「话也不是这么说,应该很难懂吧。就算看到『维修专门店』这几个字,还是会令人一头雾水才对——水开了,咖啡很快就好了。」
青年开始磨咖啡豆。顿时四周飘散出宜人的气味。香醇且令人心跳加速的香味。
由奈开始观察起青年。微翘的头发,细长的眼睛。纤细的身材,身穿春季衬衫并围着猫图案的围巾。方才被说话的猫所惊吓,而没发现他是个帅气迷人的型男。
青年将咖啡放在由奈和店长面前。似乎是在由奈观察他的这段期间,已经将咖啡泡好了。
「唔。」
店长将咖啡杯拿到自己脸前。
「尚可,有些进步了吧。没泡出奇怪的香气了。」
店长评价着咖啡。要由奈说的话,这景象根本奇怪至极。猫咪用前脚拿着咖啡杯已经够妙了,更何况猫咪品尝咖啡香的这行动更是违反自然法则。据说猫咪的嗅觉敏锐度是人类的几十万倍。用现磨的豆子泡的咖啡,照理说味道会太强而无法嗅闻才对。
「请喝吧。」
看到由奈犹豫着,青年劝说。
「啊,好的。」
由奈连忙浅尝了下咖啡。近距离扑鼻而来的香气,以及流入口中的咖啡味——
「——噗!」
由奈呛到了。这杯咖啡是黑咖啡。由奈有几种东西是不喝的:啤酒、姜汤以及黑咖啡。她的舌头受不了苦味与辣味的刺激。
「蠢蛋。」
店长睨了下青年。
「猜想适合对方的饮品——亦即推测出对方的喜好,谓之茶道。小鬼火候尚浅啊。」
「不好意思,我以为您会喜欢黑咖啡。」
青年向她道歉。
「不,别这么说。」
应该要为觉得她是适合黑咖啡的大人而高兴,或者要为不敌黑咖啡苦味的孩子气味觉惨遭暴露感到丢脸呢。当由奈面临这两难的问题时——
「稍待片刻。」
店长跳下椅子走了出去。从刚刚青年走过的通道进到吧台中,接着身影便消失不见。
「嘿咻~」
可能是站在什么凳子上,店长突然从吧台的另一端露出脸来。
「看看。」
他如同大喊万岁的姿势高举着双手,手上端着托盘。简直就像是成功举重的举重选手,或像是《海螺小姐》的开场中,从水果中间冒出来的小玉猫咪的姿势一样。
「你吃这个吧。」
店长将托盘放在柜枱上。托盘里装着饼干。
饼干是长方形的手掌大小,一个个各别包装的。每一个包装袋是红底配上金色花纹、正中央写着「バ成タ」,这花纹代表什么意义呢?
「是奶油夹心饼干啊。」
青年看到饼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奶油夹心饼干?」
由奈眼睛眨啊眨,她不太熟悉饼干。由奈所知道的饼干只有在超市里买的,或假期结束时拿到的伴手礼而已。
「全名是MARUSEI奶油夹心饼干。那是北海道著名的甜点品牌六花亭的主力商品。也是北海道必买的伴手礼。」
店长解释说。这么一说才发现,「成」这个字是围在圆圈里。象征MARUSEI这个奶油牌子,两边的「バ」和「タ」1指的似乎是奶油。
「这饼干的味道,吃了便知。」
店长两只前脚插在腰上说。
「啊,好的。」
于是由奈依话拿起饼干。
「咦?」
由奈觉得奇怪,不知该从哪里开。
「从后面开喔。」
察觉到由奈的疑问,青年教她如何开。
「从后面吗?」
她翻过一看,背面有个切口。撕撕看,连手都不巧的由奈也能轻易撕开。
从包装袋中出现的是如同其名的夹心饼干,但并非传统的三明治夹法。不是用吐司,而是用茶色的比司吉饼干,夹在中间的不是蛋而是像白色奶油的内馅,其中又夹着深紫色的东西。
摸起来感觉有些湿润,饱满的馅料感觉相当扎实。由奈轻轻咬下去。
口感就与触感相同柔软。虽说是比司吉饼干,吃起来却不是那种在口袋里就会碎成一堆的脆爽口感,而是更软更有弹性。
中间所夹的内馅便紧接着展现美味。散发着奶油风味的内馅浓厚香甜,瞬间便充满了整个口腔。味道实在是——太好吃了!
她再咬一口。深紫色的馅料和奶油手牵手一起进入了口腔。啊,这是葡萄干。味道却跟轮廓完整的葡萄干截然不同,在嘴里演奏出崭新的和音,荡漾在舌尖。
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中奶油夹心饼干已被吃光了。
「好吃吗?」
青年微笑问道。
「是,很好吃!」
宛如国中英语课本般的对话。像是「Are you Tom?」「Yes, I am Tom.」的那种。也难怪她会这样,因为太好吃了,语汇全都飞到天边去了。一个不够,她还想再尝尝。
「还有很多,尽量吃。」
店长用前脚将托盘推给由奈。
「还有其他店也有做这种饼干哦。」
青年手指抵着下巴说,店长颔首认同。
「著名的有小川轩。小川轩有几间师傅独立出来的分店,各家的名字和味道也各有不同。吃吃看比较比较也挺有趣喔。」
这么棒的东西也有其他店在做啊。饼干这东西实在太厉害了。深受感动的由奈,一边大啖着夹心饼干。
「别吃得这么急,尝看看咖啡吧。」
店长建议说。
「欸?」
由奈有些抗拒。难得吃了饼干嘴里甜滋滋,真要允许味道强烈的黑咖啡侵入吗?
「人要勇于尝试。试试看吧。」
店长再度劝她说。由奈不好拒绝,试喝了口咖啡。
「——啊!」
甜腻的口腔中加入些许苦味。原本令她不敢恭维的刺激竟展露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好好喝!」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黑咖啡如此好喝。
「万事都有调和。取其彼此的特征加以融合,即可诞生出新品。」
店长说完,拿起夹心饼干撕开包装纸,大口享用。猫咪的手应该做不出这动作,店长做起来却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
由奈点点头。满满甜味的嘴里含进苦涩的咖啡时,便不再只有纯然的苦味。甜味与苦味,两种极端的滋味交融出新境界。
「回归正题,要来进行维修了。」
店长将由奈的吊饰和松脱的绳子一起摆到吧台上。
「店长的聊天时间终于结束了,不好意思让您陪他聊那么久。」
青年一边整理饼干包装,笑着说。
「没这回事,我觉得很有趣。」
由奈摇摇手说,这并非场面话。店长的话其实很有深度,让她仿佛听到很重要的道理。
「太好了,店长。这位客人人很好呢。」
「吵死了。」
青年调侃说,店长立刻把脸撇到另一边。
「别再呶呶不休了,把问号钩和钳子拿来。」
「是是。」
青年从吧台的对面拿出小塑胶袋,而袋子里装了一堆更小的东西。
「先修问号钩吧。」
那是由奈弄坏的五金配件。将凸起来的部分按下去就会打开的零件。她不晓得竟然还有名字。
「这去手工艺材料行的话多得很呢,百元商店也有卖才是。」
可能察觉到由奈目不转睛地盯着零件,青年解释说。
「顺便说明一下,因为形状像问号所以叫做问号钩。」
「原来是这样啊。」
由奈点头回应。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有问号的感觉。
「然后这个叫钳子,这种类型称为平口钳。」
青年接着拿出来的是小一号的钳子。或许是用来处理比钳子更细致的作业。
「请用。」
青年将问号钩的袋子和平口钳放在店长前面。
「嗯。」
店长大力点头后,先拿起吊饰本体和钳子——接下来的流程迅速又确实。
先用钳子取下坏掉的问号钩,再换上新的。接着按下新问号钩的凸起处,穿过绑在绳子前端上圆环状的五金配件上。
「很好,完成了。」
穿完后,店长宣布大功告成。
「好厉害!」
由奈不禁发出惊叹。
虽然才两三个步骤(由奈这么说也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太难的作业。
但压倒性的精彩之处在于手部俐落的运作。毫无浪费、快速、仔细。如同一流料理厨师的刀功一般,是彻底磨炼下的精湛手艺。
「这种程度的修缮,对老夫而言如同和婴儿打架,不费吹灰之力。」
店长两只前脚插腰,挺着胸膛骄傲地表示。
「是吗?店长和人类的婴儿打架肯定会输吧。」
一看到店长摆出「了不起吧」的表情,青年便趁机捉弄他。
「什么!这对武士是何等侮辱!小鬼,给老夫道歉!」
「我才不道歉。店长请先道歉。」
先不管一人一猫哇啦哇啦地大吵,由奈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吊饰。明明修好了,但心情——仍闷闷的。
『把这吊饰拿掉吧?很幼稚哎。』
克哉的话又在脑中苏醒。啊,对了,不该修好吊饰的。这句话宛如锚一样固定住由奈的心,让她哪里都去不了——
「客人为了何事烦忧?」
店长突然出声叫唤,由奈顿时抬起头来。
「原来是为了修好吊饰而烦心啊。」
不知何时店长已坐在由奈隔壁的椅子上,圆滚滚的大眼一下看着由奈,一下看着吊饰。
「不,不是那样的。」
「那么是怎么回事?」
店长不死心地继续追问。由奈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每次都是相同的模式。没有主见,最重要的是,由奈不知道要对什么有主见,基本上究竟有没有需要主张的事也不清楚,默不作言。要敷衍对方还是做自己,两择一的选择。如此的模式。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
「老夫跟你这小姑娘说说。『我想表达的是,我不知道想说什么。』『我想表达的是,我不知道有没有想说的。』。先说出『我想表达的是……』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表达。」
内心深处似乎被狠狠撞击一般。
「为什么?」
由奈大吃一惊。为何店长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呢?
「呵呵,老夫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多少能洞察人们内心的幽微。」
「豁出去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试着说出来看看。」
店长盯着由奈一边续道:
「这就像清理冷气滤网一样。若被异物塞住运作功能便会变差,吹出来的空气也不干净。好好做个整理,清理一下,就会觉得很清爽。」
店长的话打中由奈的心。原本硬梆梆地卡在心中,紧黏着拿不下来的异物,开始一片片剥落。
「其实我……」
想将这些想法转换成语言。
「我……」
想传达给店长他们。
「我……」
由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倒也不是因为感动到想哭。只是剥落的异物一口气涌了上来,反而塞住了。这感觉就像是屋内发生大火,惊慌失措的人们一齐冲到出口却因此堵塞而谁都出不来。
「不用急着说出来没关系。」
青年这样说,但她不是焦急,只是无法顺利表达出来。该怎么做才能传达出内心的想法呢?
「唔。」
店长凝神思考中。
「客人可有让情绪冷静下来的习惯?」
接着如此问道。
「让情绪冷静下来的,习惯?」
由奈感到困惑,可能也有些混乱,她不懂这话的意思。
「像是听喜欢的音乐啊、吃东西啊,这一类的。」
店长补充说。
「或者是把玩什么呢?」
青年问。
「唔。摸摸发尾啊、按压自动铅笔让笔芯进进出出之类的也算。」
店长点头说。
「即使外人会认为是不冷静的行为,但意外的是,这样的动作有助于当事人保持冷静。」
「把玩什么啊?」
由奈低吟,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就是那个——
「——啊!」
她深吸口气。倒也不是没有。中学时期的淡淡回忆。
「我遇到烦恼时,应该会——摸摸猫咪或跟猫咪说话。」
「唔。」
店长发出不满的闷哼声。在由奈的大腿上。
「这样不是很好吗?就像普通的猫咪一样。」
青年拍手笑道。
「唔。」
店长尾巴啪嗒啪嗒摇晃,那是猫咪不悦的表现。虽说接近摇尾巴的猫并不是上上之策,但由奈已达极限了。
「失礼了。」
知会一声后由奈立刻摸摸店长的背。
「啊~」
她不由得发出叹息。这触感实在太疗愈了。
店长的毛比看起来的长很多。充满光泽又很滑顺。摸起来滑滑的,同时也软蓬蓬的。
「店长现在是换毛期,请见谅。他完全不让我梳毛。」
青年说。
「没关系。」
由奈开心地笑着回答,继续摸着店长的毛。
用手梳了好几次毛后,接着摸摸头。猫毛与头的触感也随之传达过来。接着是耳朵。食指轻轻摸耳朵,耳朵立刻抖了起来。她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耳朵,店长便放弃似地放松力气。
「店长,您就别逞强,尽情呼噜呼噜吧。」
青年促狭说。
「这个蠢蛋,给老夫记住。」
店长又再度不悦地摇晃着尾巴。
「如何,想说了吗?」
然后催促着由奈。
「哎呀,别那么急嘛。」
由奈边说,手离开耳朵,移动到店长的脚。接着将拇指贴在脚底紧摸着。目标就是肉球。
「哦吼。」
她的叹息声带了点英语感。店长肉球的触感就是如此撩人,甚至会让由奈的反应都变得如欧美人一样夸张。不对,简直是天大的奇迹。
「差不多该说了吧?怎么了?」
店长又开口催她。
「拜托,请等一下。别像我男友那样催我。」
由奈不悦地抱怨。
「我男友他总是自顾自说自己想说的话。虽然他常强调自己的沟通能力很强,但老是想说就说,这称得上沟通能力强吗?和他聊天时并不是像一般对话的抛接球,而是单方面的接球。就像我只得接住对方全力投过来的球一样。」
回到最初的动作,再一次抚摸店长的背。软蓬、滑顺、好幸福。
「我只是让他心情好的工具而已。饭冷了就找微波炉、衣服脏了就找洗衣机、想说话就找我。家电女友这个新品种随之诞生了。」
这次她摸摸店长的胸口。长着茂密的毛,是她最喜欢的部分,摸起来和其他部位的毛质有些不同。这是米克斯猫特有的毛发触感。有血统证明的名种猫都有着固定的「模样」,不会有这种特色。
「说到让他心情好,约会也是他决定好想去的地方然后带上我而已,行程像沾酱油一样很赶。感觉就像在收集纪念章,只是没有盖章一样。其实我很想去哪里旅行个几天,好好逛逛呢。」
「原来如此啊。」
店长抬头看由奈。
「不是办得到吗?」
「什么?」
由奈手的动作停下来。店长趁机从由奈的手逃脱移动到吧台上。不是像刚刚的人类坐姿,而是像猫一般慵懒地横躺着。
「什么嘛,原来你自己没察觉啊?自己的心情全都表达出来了嘛。」
「欸?是这样吗?」
由奈觉得困惑。她刚才尽情地抚摸着店长而不太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应该说,后劲满强的,也让老夫想了很多。」
对于店长的话,青年表情玩味地点点头。
「不不。」
由奈两手捂着脸,觉得好害羞。
「这作法能让你表露出自己的内心啊。」
店长仿佛看透由奈的内心似地说,张口打了个呵欠。尖锐的虎牙——即使是猫也不叫做猫牙——啊,清楚可见猫粗糙的舌头。
「问题解决啰。之后只要用刚刚那气势跟你男友说清楚就好。这跟兵法书的运用一样,依据各个士兵力量展现气势的有无才是最重要。」
「气势吗?」
突然要她这么做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刚刚的由奈,虽是由奈感觉却不是她自己。就这么直接将她送往战场也很伤脑筋。
「那个,我该说什么呢?」
不知如何开口。由奈支支吾吾后,低下头。店长刚刚坐着的大腿上沾了很多毛。
「看来客人不摸店长的毛,似乎就真的无法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
青年面露诧异。
「唔,果然没那么简单啊。」
店长躺在柜枱上托腮。好似人类的动作。
「可是,今后的约会又不可能带着老夫,该如何是好呢?」
「有没有什么能够代替的呢?」
听到青年这么说,店长两只前脚,肉球对肉球一拍。
「对了,有个好法子!小鬼,去把上次换毛期老夫做的那个拿来。」
「啊,原来可以用那个。」
青年也和店长一样,双手一拍。
「记得那个在箱子里,去去就回来。」
于是他打开吧台里头的门走去。
「有了有了!」
青年返回,手中握着小小的东西。
「这是店长用自己的毛做的猫毛毡吊饰。」
那是一个吊着猫咪娃娃的吊饰。大小比由奈的小指稍微小一点。虽然是娃娃,却没有五官,而是剪影吊饰般的感觉。不过,制作得非常精致可爱。
毛色就和店长一样。完整再现黑色条纹的花纹。摸起来却不是软蓬滑顺,反而很硬。明明使用的是店长的毛,触感却格外坚固扎实。或许这样形状较能稳定,不易散掉吧。
「将毛揉成团状,再用针刺成形就好了,这个很好玩喔。店长的毛很软,其实就是一般猫毛啦,却可以做成这样的触感。」
青年说。
「那个就送你吧。虽然触感些微不同,终究是老夫的毛,一定能有所帮助。」
店长嘿咻一声站起来,将前脚放在由奈手中的店长吊饰上。刹那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光芒四射。吊饰散发出白色眩目的光芒。由于太过惊讶,由奈差点不小心松开吊饰。
吊饰持续发着光。店长仿佛施予什么谜样的力量般。毕竟他是能两脚站立还会说话的猫,说不定真能让物品发光。
「唔,这样就好了。」
光一消失,店长便满意地点头,前脚离开吊饰。
由奈目不转睛地盯着吊饰。虽然是突然发光,外观却没什么改变。
「奇怪?这标志是什么?」
不对,不是标志。仔细一看是像猫肉球图案印在店长剪影的下方。刚刚似乎还没有这个。
「这是老夫的落款。」
说完,店长骄傲地哼了几声。
「乐观?」
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由奈感到一头雾水。店长的确不是悲观的类型,但这也不代表乐观吧?
「就是正式贩卖的小物认证商标吧。」
青年解释说,店长面露些许不悦。
「有点微妙的差异。是像老夫在作品上属名一样。」
「明明是属名,却是脚印吗?难道店长擅长徒手修缮,字却写得很丑?」
「不得无礼!写字是小事一椿!把笔墨给老夫拿来!」
「请、请问……」
落款的意思由奈大致上懂了。可是还有其他不懂的地方。店长说这个能帮助她,是怎么回事呢?
「为何要大张旗鼓地挥毫呢?而且啊,也不用特地去拿毛笔吧?店长的尾巴几乎跟毛笔没两样,用那个就可以写字吧?」
「小鬼!给老夫道歉!老夫要好好惩治你!」
但两人正热烈斗嘴中,没有她插话的余地。打扰他们也不太好,就默默等待吧——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我有件事很好奇。」明明心中这么想,由奈却开口说话。
「这吊饰对我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吗?」
连她自己也很讶异吧。又没有摸店长,怎么就这样说出内心想法?
「是的,就是这样的帮助。」
店长咧嘴一笑,看向由奈手边。由奈跟着店长视线看着自己的手而大吃一惊。由奈不知不觉间摸了店长的吊饰。
「难道说只要摸了这个吊饰,就如同摸猫咪一般能自然地侃侃而谈吗?」
心中的疑问立即诉诸言语,令由奈惊讶不已。
「正是如此。」
店长点头应道。
「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帮助,不可能永远都靠这个。自己的想法要靠自己好好表达出来。」
店长站到由奈面前,前脚直接放在她头上。
「总而言之,就说吧。试着将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给对方。如此一来,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就能豁然开朗。」
一周后的星期天。由奈准备与克哉出门约会。犹豫许久之后,决定在手机上挂上猫手吊饰和猫庵送的吊饰。现在由奈的吊饰猫指数也因此达到史上最高。
两人先去看电影。克哉想看的是只在单一电影院上映的日本国片,内容从头到尾都看不懂。电影看完后去喝咖啡,开始听克哉讲解电影。似乎是将原作进行解构改编后的一部片,但自己就是看不懂。
最后去能看到漂亮风景的地方观景、逛逛outlet、打打保龄球。他们没有好好享受每一个点,而是沾酱油似地快速移动。如同往常一样的克哉式行程。
晚餐是在包厢吃烧肉。克哉也没问由奈,自作主张点了满满全是肉品的两人份套餐。
这段期间由奈都没有触摸吊饰。——不对,是不能摸。那天自己在猫庵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如果再出现那情形该怎么办?她连想都不敢想。
店长曾说:『试着将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给对方。如此一来,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就能豁然开朗。』这个不明白的事,是不是永远都不要明白比较好呢?
「还有,踢过室内足球的人很少,他们很依赖我喔。」
似乎没察觉到由奈内心的纠结,克哉一如往常地大肆炫耀自己。
「这样啊。」
由奈也一如往常地附和着。
「嗯,我曾经是球队里的王牌喔。也肯定能一次连进三球。」
「好厉害喔。」
一如往常的谈话模式。今天也会像这样结束约会吧。
她想起在猫庵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的感觉。虽然不会觉得不愉快,但也不算爽快或痛快。与其再度享受那感觉,像这样的毫无变化是不是会比较好?
「我说你,还挂着那个吊饰啊?」
——冷不妨话题转到由奈的吊饰上。
「那个真的很幼稚啊,而且怎么又多了一个?」
克哉说「又多了一个」时的音调升高,酝酿出超过话中之意的意含。那时感受到的厌恶情绪,多了好几倍扑了上来。
「不就叫你拿掉吗?又不是小孩子。」
克哉停下烤肉的动件。这代表在由奈不拿掉吊饰之前话题都不会改变。
该拿掉还是不拿掉?该听话还是不听话?
『自己的想法要靠自己好好表达出来。』
店长的话掠过脑海。
「这个、这个……」
于是由奈下定决心,紧握着吊饰。
「这是我自己买的而且相当喜欢。为什么我喜欢的东西要被你批评成这样?如果是突然穿着大荷叶边的维多利亚风格打扮出现,或是手边的东西全都统一换成蝙蝠侠而被你念的话,我还没话说,但这个是吊饰喔?吊饰又没什么不好?」
终于说出来了。至今一直压抑着、压抑着,连自己都不晓得被压抑成什么形状的心情,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不也是只顾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的电影也是,什么解构原作之类的我是不懂,莫名奇妙的内容看了真令人无力。然后一个接一个满满的行程,完全不能好好享受约会。」
克哉怔住。事情太过突然,以致于他来不及去理解现在的状况——他感觉像是这样。
「还有,晚餐还吃烧肉。为什么老带我去高热量的店?是想让我变胖吗?若以为带去高级餐厅女人就会开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声音渐渐大声。虽说是包厢,但太大声也会被人听到。由奈也很清楚,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情绪。
「还有,老爱炫耀自己也要适可而止吧。我又不是附和英勇事迹用的机器。更何况,总爱强调自己很有魅力,但服装打扮大都像上个月的男性杂志出来的一样,半点个性都没有!」
一口气说到此,由奈顿时回过神来。再怎么说,一次把牢骚全发泄出来也太过分了吧。
她偷瞄克哉的表情。只见克哉愣愣地直盯着烤网下的碳火。
为掩饰尴尬的气氛,由奈烤肉来吃。虽然刚刚还嫌东嫌西的,但这牛五花实在美味极了。
「那个。」
由奈在烤横膈膜肉时,克哉终于开口。他瞥了眼由奈,又低下头。整个人一百八十度大改变,变得很懦弱的感觉。
「其实我啊,之前交往的女孩子——」
「这种时候讲到其他女人是怎样?」
由奈被惹火了。莫名奇妙。现在是想怎样?
「啊,不是。这样的确很奇怪,抱歉。」
克哉紧张地摇摇手说。
「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啊?」
因此她压抑怒气,开口问道。
「就是,我在学生时期交往的女孩子很强势,对我嫌东嫌西,最后还被她甩掉。」
克哉开始一字字地娓娓道来。
「『要更争气一点!』之类的、『要观察女人给的暗示再行动』、『全是自虐的话题很讨厌』、『不会打扮就看杂志』之类的。所以我——」
「等一下。」
她听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听前女友说的话假装了?」
果然,或许她这才明白,不明白的事永远不明白比较好。
「难道我怎么想都无所谓,而是学生时代的女朋友说的话才重要吗?」
超烂的。这意思就是说自己是用来疗伤的代替品。由奈抓起手机和皮包站起来。因为再也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了。
「不、不是这样的!」
克哉拼命想向由奈解释。
「她是我交的第一个女朋友。」
可能觉得丢脸,他满脸通红。自己似乎也能体会他的心情。毕竟克哉是由奈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令由奈讶异的是克哉拼命想解释的模样。老是高高在上炫耀自己多么厉害的克哉,现在却不顾形象地挽留由奈。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低姿态。
「从那天起,就再也没遇到喜欢的女性。等我专心拼事业有了不错的成果后,也有女人主动靠过来,但我都没感觉。就在这时候遇到了由奈。」
——她回想起两人初相遇的情形。那是在职场办的聚会续摊。她说不出自己想回家,只好顺势跟着一行人去酒吧,这时找她攀谈的人是克哉。她想不透优秀型男风的克哉为何跟自己搭讪,一心认为他肯定是直销或结婚诈欺而想尽办法闪躲。但克哉仍锲而不舍,最后由奈才终于点头同意跟他交往。
「所以我下定决心不要重蹈覆辙。」
克哉的眼神很认真。
「因为我不想失去由奈。」
真是的,他究竟在说什么?若真不想失去由奈的话,应该要更在乎由奈的事情或心情。他的作法根本就大错特错。亏他这样还能在业务的工作上出人头地。由奈曾听说过有些人完全不擅长经营男女关系,但没想到真有人会这么夸张。
「——」
由奈无言以对,径自沉默。耳朵好热。克哉从未如此直接地表达情绪。该用何种表情面对呢?『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就能豁然开朗』——店长的话果然是对的。
说到店长,也有奇怪的地方。现在明明摸着店长的吊饰,为何由奈又说不出话来了?
由奈看向吊饰,并无特别变化——不对。店长的肉球印记消失了。那道光的力量似乎消失了。
『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帮助,不可能永远都靠这个。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如今更能理解店长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吊饰的事,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太多。不对,没想太多本身就不对了。对不起。」
克哉向她道歉。他不是口头道歉而已,是真的体谅到由奈的心情。跟之前不一样,所以自己必须清楚回应他才行。
——不,不用清楚回应他也没关系。刚刚的克哉是怎么回事?跟平时滔滔不绝的模样截然不同,消极的口吻。但这样不就明白他的心意了。
「没关系。不,虽然不是很好,但没关系。」
与擅长或不擅长无关,而是与想表达的心情有多强烈有关。
「你体谅了我的心情,我很开心。」
心中泛起的种种想法,浓缩在一句话中。这就是由奈想表达的。
「是吗?」
克哉一直僵硬的表情,这才柔和下来。心意似乎传达出去了。
由奈心中瞬间涌起暖意。这和在猫庵时感受到羞赧不同,是即将沸腾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啊。由奈有了深刻的体会。与某人心意相通时,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那次之后,由奈多次寻找猫庵,却遍找不着。走过跟那天一样的路,在周边找来找去,却始终找不到那间不可思议的店。
难不成是在作梦吗?有时她会这么想。然而,会说话的神奇猫咪所送的吊饰,至令仍挂在由奈的手机上,所以是千真万确的。
顺带一提,目前由奈手机上挂的吊饰有三个。那家店送给她用猫毛做成的剪影吊饰;以前自己买的猫手造型;最后是旅行时克哉买给她,披着斗篷的猫吊饰。
三个吊饰全是猫,虽然也会担心猫指数是不是过高,但由奈每个都好喜欢,无法舍弃任何一个。
1译注:日文的奶油为バター(bu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