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有人呼唤而前往酒吧。
深夜十一点,煤气灯如幽灵般飘浮空中,我急着穿越街道远离它们,进入酒吧大门。肺部吸入缭绕店内的香烟烟雾,我走下楼梯,便看见太宰坐在吧台座位上,用手指把玩酒杯。这家伙多半会在这间店里。他不喝点来的酒,只是默默盯着看。
「呀,织田作!」
太宰高兴地打招呼。
举手回应后,我在太宰身边坐下。酒保什么都没问,就将我常点的烈酒放在面前。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思考啊。是哲学性的,形而上的思考。」
「那是什么?」
太宰略微思考后回答。
「世上大部分的事,都是成功比失败要困难,没错吧?」
「没错。」我回答。
「因此我不该立志自杀,而是自杀未遂才对!要自杀成功很困难,不过自杀未遂失败应该比较容易才对!没错吧?」
我凝视烈酒半晌后回答。
「你说得对。」
「果然是这样!我找到了!那么马上来试试。老板,菜单里有清洁剂吗?」
「没有。」吧台后方的老酒保边擦拭杯子边回答。
「有没有清洁剂加苏打水?」
「没有。」
「没有吗?」
「那就没办法了。」我点头。
我重新环顾店内。
这里位处地下室,所以没有窗户。犹如穴熊洞穴般寂静的店内应有尽有——吧台、吧台椅、排列在墙边的空酒瓶、沉默寡言的常客,以及身穿深红色西装背心的酒保。由于狭小的地下室空间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因此走道只容两人侧身交错而过。店内的所有物品均显得老旧,给人一种它的存在是被刻划在空间当中的印象。
我喝下一口烈酒,询问太宰:
「那么专心致力于哲学性的思考,是因为工作失败了吗?」
「没错,被你说中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失败,是大失败!」
太宰嘟起嘴。
「那是诱敌作战。事情的起因是我们掌握到情报,有一群不知打哪来的天真家伙,打算在我们点交走私物品时进行破坏、暴取豪夺。居然想从旁夺取我们的饭碗,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我想来的肯定会是威风凛凛的壮汉,因此满心期待地进行埋伏。顺利的话,我将壮烈战死。可惜来的却是十几个毫不起眼的军火走私贩子。比较称头的,也只有挂机枪的货车和火箭筒。我很失望,所以在仓库布下陷阱展开包围攻击,结果他们就哭着逃跑了。都怪他们,害我没有死成,真是无趣!」
我就猜是这么回事。我无法想象这男人会失败。
「那些家伙是哪个组织的人?」
「我们帮里那群活力充沛的孩子们,正在俘虏室里拷问来不及逃走的家伙,应该很快就会招供了。」
竟然不怕残暴的港区黑帮报复,看来对方的确是胆大包天的壮汉。而且和太宰的失望相反,拥有机枪和火箭筒的一伙人,未必会是无法认清现实的蠢货。
若对象不是太宰的话。
港区黑帮里流传一句话:「身为太宰敌人的不幸,是敌人为太宰。」只要太宰想做,就算是在战争的枪战中举行野餐也办得到。这男人生来就是黑帮的料。
地下组织港区黑帮的干部——太宰治。
看似少年的年轻人报上「港区黑帮干部」的头衔,不知内情的人会当它是笑话。
不过,只要看到太宰立下的功绩清单——黑暗与鲜血的清单——就会笑不出来了。最近这两年来,港区黑帮新得的利益,约有一半是太宰的功劳。总额有几亿、有多少人因此丧命,那不是一介小喽啰的我所能想象得到的。
当然——这世上没有不需付出代价的光荣。
「你的伤口又增加了。」我啜饮烈酒,并指着太宰缠在身上的新绷带。
「是增加了。」太宰看着他自己的身体笑答。
太宰的身上,刻划着无数道作为代价的伤痕。
简单来说,浑身是伤。太宰的身上总是有哪里被包扎起来。这点让我重新体认到太宰呼吸、生存的地方,是暴力与死亡的中枢。
「那只脚受伤的理由是?」我指着他的脚问道。心里同时想着,这大概是令人鼻酸至极的杀戮结果。
「我边走边看一本书名叫做《如何预防意外伤害》的书,结果掉进排水沟。」
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正常理由。
「那手上的伤呢?」
「我开车飞越山顶,结果掉下悬崖。」
「那么额头上的绷带是?」
「我尝试了『找块豆腐撞死』的自杀方法。」
「你撞豆腐受伤?」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肯定严重缺乏钙质。
「为了让豆腐变硬,我开发出独家的制作方法。用盐去除水分,放上重物……是在我家厨房进行。因为这样,所以硬到能够钉钉子,而我也变得比组织里的任何人都还清楚豆腐的制作方法。」
黑帮干部对于豆腐的制作,是从制作方法就开始讲究。身为五大干部的男人所做的事,等级果然不同。
「那种豆腐好吃吗?」我问。
「让人不爽的,」太宰苦着脸,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把它切成薄片沾酱油吃的话,非常好吃。」
「好吃啊……」我很佩服。太宰这男人,不管要他做什么,似乎都能达成常人无法企及的战果。「下次让我吃吃看。」
「织田作先生……刚才那里正是吐槽的地方喔。」
入口传来声音。我回头一看,一名貌似学者的青年正走下楼梯。
「织田作先生太宠太宰了。太宰的话每三句就有两句左右,得拿铁锤敲后脑勺吐槽,否则会变得无法收拾。看!整间酒吧都化为吐槽不存在的亚空间。老板还微微颤抖呢。」
他的名字是坂口安吾。戴着圆眼镜、身穿西装,俨然一副学者的打扮。不过他和我们是同行,是黑帮的专属情报员。
「呀,安吾!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很好嘛。」
太宰笑容满面地举起手。
「看起来很好吗?我刚去东京出差回来,是当天来回喔。整个人像旧报纸一样软趴趴。」安吾一边转动脖子,一边在太宰身边的吧台椅上坐下,接着将背在肩上的鲜红色公事包放到吧台。「老板,老样子。」
几乎是安吾在太宰身边坐下的同时,老板将金黄色的液体放在安吾眼前。从听见安吾的脚步声出现在酒吧入口时,就已经开始调制了。酒杯中升起的气泡反射低垂的照明,静静地发光。
「出差真好,我也想去玩。老板,再给我一罐蟹肉罐头。」
太宰边摇着空了的罐头边说。他的面前已经堆有三个空罐头。
「玩?不是所有的黑帮分子都像你一样,活着只是为了要消磨时间喔,太宰。当然是去工作。」
「如果要我来说,安吾,」太宰边用手指拈起新罐头里的蟹肉边说。「存在这世间的所有事物,在死之前都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工具。那么,是什么工作?」
安吾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半晌后才回答:「是钓鱼。」
「喔,辛苦你了。钓绩如何?」
「零,完全是白跑一趟。听说是欧洲的一级品才去的,结果全是社区手艺教室之流的垃圾。」
「钓鱼」是组织中使用的行话,指的是采购走私物品。大部分的情况是购买国外制造的武器或是管制品。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宝石或美术品也会乘着流通进入。
「不过,有支不错的古董手表,是中世后期的钟表匠的作品。虽是膺品,不过这样的手艺应该找得到买家。」安吾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个纸盒让我们看了一下。纸盒上方放着香烟及折伞等出差用品。
「……交易几点结束?」看着行李的太宰突然开口询问。
「晚上八点,连玩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回来了。」安吾苦笑回答,接着又补上一句:「拿多少薪水做多少事。这下我就不会被砍头了。」
「怎么这么胆小,你可是『熟知黑帮一切的男人』,坂口安吾耶。」太宰笑着说。
身为黑帮的情报员,安吾是和其他组织交换秘密情报的情报信差。不属于任何干部派阀,依首领的命令传递交易日期、和其他组织结盟,有时是通敌或叛离、背叛的斡旋等高机密性的重要情报。换句话说,是黑社会的密使。决定组织趋势的重要情报,几乎都是透过安吾传送到首领手上。
当然,只要拷问安吾,逼他说出情报,将能得到比黄金还要珍贵的黑帮情报。这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担负的重责大任,需要具备钢索般的强韧意志。
「和历来最年轻的干部相比,我的业绩就和学生的履历表没两样。对了,你们两个今天在这家店里,是为了要开会吗?」
「你说呢,织田作?」
「不。」我代替太宰回答。「我们没做任何安排。我到这里来时,碰巧太宰也在罢了。」不过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吗?我觉得今晚到这里来,似乎能遇见你们两个,所以就来了。」太宰说完后,像是对自己的发言感到有趣似地微笑。
「你找我们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着这么一来,就能度过一个普通的夜晚。就只是这样。」太宰答完,用指甲敲击酒杯。
没来由的,我明白太宰想说什么。我们总是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聚集到这家酒吧来。然后进行名为沟通,实则毫无意义的交谈直到深夜。
不知为何,我们经常在这家酒吧相遇。虽说隶属同一组织,不过太宰是干部,安吾是情报员,我则是连头衔都没有的基层成员。原本别说是把酒言欢,就连彼此的姓名无所知悉也不奇怪。但是就像这样,无关立场及年龄,我们倾听彼此的发言。这大概要归功于我们的立场相距太远。
「对了,」太宰凝视着空中一无所有的地方,突然低声说:「我们三个在这个地方喝酒已经很久了,可是很少听到织田作抱怨工作上的事呢。」
「说得也是。跟我和太宰不同,织田作先生的职务有些特殊。」
「并不特殊。」我摇头。「单纯是因为不值得一提罢了。听了也不会觉得有趣。」
「又用这种说法来搪塞!」太宰不满地歪着头。「讲白点,三人之中就属织田作的工作内容最有趣。老实招来!这一星期当中,你做了些什么工作?」
我略微思考,边扳手指边回答:
「调查黑帮旗下商店街发生的窃盗事件,结果犯人是附近的小学生们。接着是和遗失手枪的分支组织小喽啰一起打扫他的自宅,结果在电锅里发现手枪。然后是帮忙身陷情妇和妻子对决场面的傀儡公司干部进行仲裁。另外还处理了在黑帮事务所后面发现的未爆弹。」
「欸,织田作,我认真的拜托你,要不要跟我交换工作?」太宰眼睛发亮地探出身子。
「不可能吧。」
「是未爆弹耶!安吾,你听到了吗?为什么织田作接到的都是那么有趣的工作?不公平!我明天就直接去找首领谈判,要是不让我处理未爆弹,我就要辞去干部的工作!」
其他干部听到这句话,应该会差点晕倒,但安吾一副家常便饭的模样,只随口附和一句「说得也是。」
我好歹算是黑帮成员,不过交给我的工作徒具黑社会之名,全是些没人想做的清理工作。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既没地位也没实绩,加上不属于任何干部派阀,所以很容易就能把愚不可及、拿不到钱的工作推给我。
简单来说,是黑帮中的打杂小弟。
我绝非是出于喜欢才做这份工作。遭受干部的妻子和情妇同时从左右一再怒骂时,我两度认真的考虑在现场咬舌自尽。之所以会被这样的立场和职务追着跑,单纯是因为其他什么都不会。
因为——
「那么,至少下次工作时带我一起去!我不会妨碍你的。」
「我劝你别这么做。」安吾侧目看着太宰。「找出犯人或是寻找失物另当别论,带着太宰去解决人际关系的争执,只会越吵越凶罢了。」
「因为我而越吵越凶的人际关系……真是美妙。」
「看吧。」
我无法回答安吾的提醒,默默地喝酒。
「太宰,在插手别人的工作前,先找个兴趣如何?找个比自杀未遂健康一点的兴趣。」
「说到兴趣,」太宰那残留着少年稚气的脸颊鼓了起来。「西洋棋和围棋太简单了,一点都不有趣。其他还有什么?」
「运动项目如何?」
「我讨厌累人的事。」
「学问呢?」
「麻烦。」
「那么料理……不,我什么话都没说。」
安吾低头捂住嘴。他是想起了从前太宰请我和他吃过的,「活力鸡肉锅」那道料理的味道吧。一如其名,是能够让人精力充沛的味道。只不过吃完后,会失去精力充沛那几天的记忆。之后质问他材料是什么,他也只是笑而不答。
「对了,我开发出新的鸡肉锅食谱。下次你们愿意试吃吧?我把它取名为『超人精力锅』,吃完之后不论跑了几小时都不会累,是梦幻的……」
「我绝对不要!」安吾斩钉截铁地拒绝。
「如果不会累,那么似乎在工作前吃比较好。」
「……织田作先生,就是这样。因为你不吐槽,太宰才会无法无天!」
原来如此,刚才那个点就是安吾所说「吐槽的地方」吗?学到了一件事。
「老板,有铁锤吗?」
「没有。」
「没有吗?」
「既然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太宰笑着说。
「啊啊……才刚工作回来马上就头痛了……」安吾呻吟。
他的工作很辛苦吧。
「你工作过度啦,安吾。」
「是工作过度呢。」
安吾用瞪视的目光轮流看着我和太宰后说:「似乎是这样。」
「看来我似乎是在这里无薪加班。今天就先告辞啰。」
「怎么,你要回去了?」太宰发出扫兴的音色。
「老实说,」安吾仅仅嘴角带着微笑。「来到这里,和你们两人一起喝酒时,我几乎忘记自己在黑社会里做非法勾当这件事。老板,多谢招待。」
安吾提起放在吧台上的私人物品后起身。
「那个公事包里装着出差的东西吗?」我指着安吾的公事包问。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不过是随口问问,因为找不出其他挽留他的话。
「没错,里面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啦。香烟、自卫的武器、折伞,」安吾把公事包用力拉开让我们看。「另外就是工作用的相机而已。」
「对了,来拍照吧!」太宰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当作纪念。」
「纪念什么?」我问。
「三个人聚集在这里的纪念。或是庆祝安吾出差结束、庆祝处理未爆弹,或是其他什么都行!」
「谨遵干部大人的吩咐。」安吾耸耸肩说,接着便从公事包里取出黑色相机。那是一台旧型的底片相机。已经用了很久,处处可见黑色涂装剥落的痕迹。
「要把我拍得帅一点喔。」
安吾苦笑着拍下太宰和我的照片。应太宰之请,我也拍了安吾和太宰在吧台比邻而坐的照片。太宰说:「这个角度拍起来比较帅气。」摆了把脚放在吧台椅上,身体前倾的姿势。
「太宰,为什么突然要拍照?」
「我觉得如果现在不拍,我们像这样聚在一起的事实,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太宰微微一笑。
他说得没错。存在于我们之间,肉眼看不见的某种东西——由于失去后的空白而无法得知其存在的某种东西,那天是将它保留在照片里的最后机会。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那家酒吧里拍照。
因为我们三个当中的一个,不久之后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