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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木田先生,武装侦探社是怎么成立的?」
在咖啡厅的座位上,谷崎润一郎歪头问道。
坐在对面的高大男子皱紧眉头,以一本正经的声音回答:
「你连那种事都不知道?」
「嗯……对不起。」
时间是晚上。
两名男子围着后方座位的狭窄桌子对坐,中间摆着双人份的芝麻球和焙茶。两人都一脸严肃。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瞄一眼的奇妙景象——不过他们是武装侦探社的调查员,正在进行晚间磋商。
那里是「漩涡」咖啡厅,店内整体呈现怀旧风情,位处武装侦探社所在的建筑物一楼。
「我明明在侦探社里工作,想想却不知道侦探社设立的理由。国木田先生知道吗?」
「当然知道。」
谷崎对面的男子——国木田独步点头。
谷崎换上笑容。「不愧是你。」
「略知一二而已。」
「略知一二?」
「是啊。我辗转听说——侦探社是在十多年前设立。由社长创设。听说当时遇到的一次邂逅,成了侦探社设立的契机。」
「原来如此。」谷崎颔首。
「真的是……略知一二呢。」
「所以我不是这么说了吗?我不知道更进一步的详情,也没有机会问。你直接去问社长看看如何?」
谷崎略显狼狈。
「我、我吗?不了,我还只是基层员工。」
「这和是不是基层员工无关。社长不是个会闪避问题的人。」
「可是我还是会感到惶恐……而且社长生气时的眼神,锐利到几乎能射穿铁板不是吗?女孩子看到那样的目光,肯定会哭。」
「没错。」国木田点头。「社长修习武术,精通各项武艺。设立侦探社后,破获许多恶行,粉碎无数阴谋。他的阅历当然不同。只要瞪一眼,就能让一、两个小丫头双眼喷血,当场死亡。」
国木田又重复说了一次「当场死亡」。
「感觉像是诅咒呢。」谷崎说道。
「所以他才会是社长。不过,为什么要问那种事?侦探社设立的理由……不,身为社员,我明白你会感到好奇,但为何是现在?」
「那是因为……」谷崎边说边喝下一口焙茶。茶水似乎依然高温,谷崎伸出舌头喊烫,接着才继续往下说:
「是因为太宰先生问我啦。」
「太宰?」
国木田的表情随即变得僵硬。
「嗯,所以……」
「慢着,稍等一下。让我定定神。」国木田举手制止谷崎。「最近我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下腹部就会因为压力隐隐作痛。光是他来到附近的气息,就会让我的视野忽白忽黑地闪个不停。这是身体自然产生的接近警报。给我一点时间定定神。」
「真、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我明白你的心情……」谷崎一脸的同情。
「太宰那个堕落、没定性的家伙,侦探社里能够控制他的人就只有我。不,严格来说是一个也没有……可是社长当面嘱咐我管理、监督那家伙。这代表了社长对我的信赖。因此我不能那么轻易,就抛下把持那家伙的责任——」
话说到一半,国木田突然停了下来。他仰望天花板,揉着眼睛纳闷地说:
「唔……?怎么回事?灯光突然变暗……」
谷崎跟着抬头看灯,但日光灯不见任何异常。
「那是我的信号~♪」
咖啡厅入口传来走音的歌声。
「呜哇啊啊啊!」
国木田的椅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噪音。
站在入口的,是一名高个儿的青年。
砂色长外套、蓬乱的黑发,削瘦的身躯背对入口,右手拎着纸袋。
他叫太宰治,和两人一样,是武装侦探社社员。
「呀啊,国木田的惨叫总是这么好听。那个反应,像是亲眼目睹寿命缩短似的。啊,阿姨,一样给我红茶。」
中年女老板从店内后方探出头来打招呼:「哎呀,太宰,你今天还是一样帅呢。」太宰挥手应答:「阿姨也还是这么美。」同时在国木田隔壁的座位上坐下。
狭窄的座位变得更挤了。
「太宰……你来做什么?」
国木田以负伤野兽威吓天敌般的低沉嗓音问他。
「咦?当然是来稍微缩短国木田的寿命——」
话还没说完,国木田已经勒住他的脖子,死命地摇晃。
「你!要给我添多少麻烦!才会甘心!要给我!添多少麻烦!」
「ㄟ嘿哈哈哈哈哈!」被摇晃的太宰笑了起来。
「好——好了、好了,你们两位,这是店里呢。」
谷崎局促不安地环顾店内。不过这里是位于侦探社所在建筑物一楼的咖啡厅,不论是太宰的特立独行,还是国木田的怒吼声,不只老板,就连顾客也都已经习惯。顾客和店员就像是好笑地看着小学生兄弟吵架似的,以温暖的眼神注视谷崎他们的举动。
沐浴在顾客们这般温暖的视线下,谷崎「啊哈哈」地发出客套的笑声。他也只能笑了。
国木田还在摇晃太宰,太宰也还开心地被摇晃着。
「你太自由了!今天也到这个时间才露面……今天跷班跑去做什么了!反正又是在某处给某人添麻烦吧!你以为接下来要去赔罪和善后处理的人是谁!」
「还问我是谁……用不着说当然是——」
「别想说出口!」
国木田扭拧捉在手里的太宰脖子,轻轻发出「啵叽」一声。
太宰一脸幸福的表情。
「那个,关于那件事……」谷崎插嘴。「我刚才和国木田先生谈的,就是那件事。太宰先生问我『你知道武装侦探社是怎么成立的吗?』」
「什么?」国木田一脸狐疑地看着太宰。
「没错。」太宰一边啵叽啵叽地调整被扭拧的脖子,一边回答。「我今天白天刚好碰到谷崎。」
「在哪里?」
「立饮酒吧。」
国木田的脸部表情慢慢出现抽搐,仿佛神经毒素缓缓蔓延开来的患者。
「太宰跷班跑去立饮酒吧……这在我的预期范围内,所以现在不计较。稍后我再骂人。但是谷崎,怎么连你也在那种地方?难道你也跷班?十八岁就跷班,大白天就开始喝酒?未成年饮酒的不良影响,在统计学上虽有各种不同说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酒精会影响下视丘与脑垂体刺激睪固酮分泌的成效。而且根本不用管统计数字,那么年轻就开始酗酒,过不了几年就会跟这个人一样,脑袋有洞!」
国木田用力指着一旁的太宰。
「你好,我是脑袋有洞的人。」太宰低头致意。
「讨、讨厌,不是啦!」谷崎急忙摇手。「我是为了工作才去的。我接到传唤,赶到立饮酒吧时,才发现太宰先生也在那里——」
「没错。当时多谢你了。」
「什么……?那么谷崎,你去是为了工作?去太宰所在的立饮酒吧?……我很难相信这是偶然。所以你是接到太宰的传唤?他逼你帮他付账吗?再不然就是太宰又惹麻烦,你赶去解决骚动——」
说到这里,国木田脸色发青,全身瘫软。
「该、该不会——真是如此?这家伙又做了什么好事?」
「对不起,国木田先生。」谷崎歉疚地垂下眼睛。
「讨厌啦,不是那种值得瞪人的大事。」太宰满面笑容。「我和酒吧里的人开心地喝酒聊天,然后就回来了。真的只有这样喔。不过呢……途中夹杂了一点炸弹的事。」
「…………」
国木田上半身轻轻晃动,沉默不语。
「……国木田先生?」谷崎不安地询问。
「刚才那一瞬间……我昏过去了。」国木田一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一边抬起头来。「你说……炸弹?喂,谷崎,既然发生过那种事,一开始磋商时,你就该告诉我!是谁安置的炸弹?市警有没有出动?军警的炸弹处理部队有上场吗?后来炸弹怎么样了?」
「就在这里。」太宰将纸袋砰一声放到桌上。
「呜哇啊!」
国木田吃惊地连同椅子一起后退。
「放心,这是制作精巧的假炸弹。」太宰耸肩。「简单地说,我常去的立饮酒吧昨天收到这枚炸弹,是有人匿名寄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这枚炸弹。由于打开包裹时,雷管正好掉出来,变成只要稍微动一下,或许就会爆炸的状况,所以我才会跟市警及侦探社联络。」
「所以我才会赶过去。」
「你……每次!每次!为什么能够这么高效率地引来麻烦事?」国木田露出吃了毒菇般的苦闷表情。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假的。」此时太宰点的红茶正好送上来。太宰笑着接下,丢进几颗砂糖后啜饮。他接着说:「结果查出这枚炸弹只有定时装置,是不含炸药的假炸弹。单纯是恶作剧。我也跟犯人见面谈过,已经没事了。」
「捉到犯人了吗?」
「嗯。打开炸弹后,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只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是过度仰慕我的激进女性,有点那个的求爱行为。我心里有几个可能的人选,依序确认后锁定犯人,已经严厉斥责过她,要她死心了。要是每次去酒吧都收到炸弹,那以后就连酒都不能好好喝了。」
国木田以疲累至极的表情凝视太宰,接着只说了声:「是吗……」一脸无法理解这种家伙为何会受欢迎的表情。
「然后啊,当时好歹还是赶到的市警巡查先生,对我说类似『因为有武装侦探社守护街头,所以我们才能安心工作。』这样的话……可那不是很奇怪吗?」
「喔?」国木田扬起一边的眉毛。「那不是好事吗?都怪你不分对象,对谁都是一副暧昧的亲切表情,才会收到炸弹威胁。你这女性公敌!那本来是被人这样指责,也没资格抱怨的情况对吧。」国木田一边说,一边叩叩叩地踢着太宰坐的椅脚。
「是好事没错啦。」谷崎苦笑说。「不过总觉得半是感到惶恐,半是感到困惑。因为守护街头,让市民能够安心工作,是市警的职责。为什么社长会开始做起,就连市警也认为他们『受到守护』的工作呢?」
「我们白天聊过这个话题。」太宰笑说。
「原来如此。」国木田交抱双臂。「的确,侦探社的工作总是与危险相邻,决心不够就无法展开这事业。但你们也知道,社长是个注重仁义的人。找遍这整个国家,也找不到像他那么适合担任侦探社社长的人了。我认为,设立侦探社也是上天的安排。」
国木田啜饮眼前的焙茶。
接着侧目瞪着太宰。
「说到侦探社……」国木田的声音带刺。「我想起来了。太宰,那小子怎么了?」
「小子?」
「昨天捡到,无处可去的小子。」国木田边说边放下茶杯。「你说过,要让那小子加入侦探社。那是真心话吗?你是不是疯了?居然要让才刚认识的小子,而且还是社区灾害认定猛兽那种危险的异能者加入侦探社。」
「呵呵,我没疯、我没疯。其实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那件事。哎呀,真期待呢。」
「啊啊,我听说了。」谷崎探出身来。「你们两位受托捕捉食人虎而在市内奔走,结果是流浪少年具有变身成为老虎的特殊能力那起事件吧。哇啊,仅仅一天就解决了那么奇怪的事件,而且平安保护异能者少年——不愧是侦探社首屈一指的调查员搭档。」
「呀啊,我会不好意思的。」
「谁跟这种家伙是搭档了!」
太宰和国木田同时开口。
然而事实上,这两人在侦探社里是最擅长解决危险场面的双人组,自从太宰两年前入社以来,解决高难度危险场面的次数位居侦探社之冠。
不了解这两人个性及交情之差的外部人士,一再传诵太宰和国木田是合作无间的名搭档。
无知是件可怕的事。
「总之,」国木田瞪着太宰说。「我反对。如果你坚持,就去向社长交涉。只要社长答应,我就没意见。」
「我已经去交涉过了。」太宰笑容满面地说。「社长要我想想入社试验的内容。」
「是吗?也就是说,得到能够进行入社试验的许可了?」
「没错。但问题是……」太宰将大姆指抵在唇边,摆出思考的神情。「我还没决定这次要对敦进行怎样的入社试验,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你说对吧,前辈?」
话说到最后,太宰对国木田投以别具深意的笑容。
「那是当然。」国木田一脸不悦地交抱双臂。「试验是要看出适不适合本社,以及那名社员灵魂本质的重要入社仪式。再加上这次的新人是灾害认定猛兽,一个不小心,侦探社本身或许会蒙上保护危险对象的嫌疑。既然社长已经许可,那就不需多言,不过有必要施行比平常更加周密的入社试验。怎么能够由你一个人随便拿主意、做决定。」
「那就没问题了。」太宰开心地把红茶喝光后起身。「走吧。到侦探社的会议室去,我把大家都叫来了。」
「——为了什么目的?」国木田以平坦的语调询问。
「为了要实现刚才国木田所说的话。」
太宰竖起食指吸引众人的注意,接着笑容可掬地说:
「这是社长的命令。为了测试即将成为侦探社新星的新人,是否适合成为社员,需要大家的智慧。」
太宰深吸一口气,然后宣告:
「举行第一次入社试验大型选考会!」
武装侦探社是由异能者组成的民间武装调查组织。
侦探社由进行调查活动以解决委托人问题的调查员,及负责情报搜集、对外沟通、帐款处理等工作的行政人员组成。组成人数不定,但包含社长在内,平常有十多名工作人员。
几乎所有的调查员都具备某种特殊能力。
异能者·谷崎润一郎,能力名——「细雪」。
异能者·国木田独步,能力名——「独步吟客」。
异能者·太宰治,能力名——「人间失格」。
其他调查员也分别具备特有的特殊能力,各自发挥能力进行调查活动。游走于以市警为首,由公权力支配的白昼世界,以及由黑社会支配的黑夜世界之间,薄暮的异能者集团。
而这家武装侦探社设立的契机,是社长在十多年前遇见一名异能者。
那个故事将会在稍后述说。
现在要告诉大家的故事,是考验侦探社新社员能否入社,跟入社试验有关的内容。
中岛敦——入社的前一晚。
武装侦探社事务所位在红褐色的砖造建筑物四楼。
侦探社里有办公室、接待兼会议室、社长室、医务室、手术室及茶水间。后门有螺旋状的逃生梯,但是用来出入的只有旧式电梯。
搭上那座电梯,国木田等三人前往侦探社。
时间是夜晚。行政人员几乎都已踏上归途,剩下稀疏的人影。不过两、三名行政人员还留在办公室,在明晃晃的白色日光灯下写信、看小说,或是吃晚餐的面食。与其说是因为还有工作,不如说他们是想要留下才待着没走。
从事务所窗口望出去的海边,有艘商船每隔一段时间便「嘟!」地数度拉响汽笛。
国木田等人朝那些行政人员简单举手致意后,便穿越办公室,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有人在。
「哎呀呀,三个男人全都苦着一张脸,是怎么回事?志愿让我解剖是很好,不过今天已经结束营业啰。」
跷着纤细的脚坐着,摊开报纸阅读的与谢野女士抬起头来。
异能者·与谢野晶子,能力名——「你不要死」。
她是侦探社专属的外科医师。是放眼全世界也极为罕见的治疗系异能者,一手包办经常需要动武,身上总是挂彩的侦探社社员的医治及后续诊疗工作。她的医术极为高超,对手术和解体的喜爱胜过三餐,即使只是撞伤擦伤那点程度的轻伤,也想进行解体手术。因此和敌人相比,更加受到自己人的畏惧。
此外,她的主要手术道具是柴刀。
「与谢野医师,」站在最前面的谷崎瞪大眼睛。「你在会议室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在看报纸。」与谢野医师啪沙一声地挥舞手里的报纸。「因为我今天忙得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
与谢野看着报上的新闻说:「哎呀,今天也有好新闻呢。」
「我不怎么有与谢野小姐喜欢看报的印象耶。」谷崎凑近报纸观看。「什么好新闻?」
「报纸上最好的新闻啊,就是死亡新闻。」与谢野笑了笑。「是这世上对于那个人最公平的论断。」
「说得没错。」站在入口的太宰笑嘻嘻地说。
如此交谈之后,谷崎一行人进入会议室。谷崎、国木田和太宰依序入座。
会议室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在室内响起。
「然后呢?你们想在会议室里做什么?」与谢野将视线从报上移开后问道。
「呵呵,要举行入社试验的定案会议。」太宰笑嘻嘻地回答。「昨天与谢野医师也在,所以知道那名虎少年吧?为了决定他的入社试验,这次将征求大家的意见,以民主的方式来决议。」
「民主的方式啊……」与谢野扬起眉毛。「就用和谷崎那个时候相同的方式不就好了?不行吗?」
与谢野看向谷崎,谷崎脸色铁青地猛摇头。
「我、我不想——想起当时的事。」
谷崎也还算是新人,就某种意义来说,入社时通过了严苛的入社试验。不过由于太过严苛,所以谷崎下意识地紧紧盖上、封印了当时的记忆。因为只要一想起来,心灵创伤就会随之复苏。
「别提我的事了。」谷崎探出身子。「这次的试验就选稳当的方法吧。」
「哇,你们看这则新闻!」看着报纸的与谢野开口。「『非法饲养上海蟹的店家发生火灾,多人死伤。』感觉是个飘散美味香气的事故现场呢,回家时顺便绕过去看看好了。」
与谢野伸舌舔了舔嘴唇。
「再、再怎么说也太轻率了吧……?」谷崎一脸为难的表情。「而且与谢野小姐,那份报纸的日期是两个月前,是旧报纸。就算现在过去,也闻不到烤上海蟹的芳醇香气。」
「哎呀,真的耶!」与谢野看着报纸的日期栏,皱起脸来。「是谁啊!把旧报纸放在这种地方也不收拾!真是——难得出现大量死伤者,我还以为能够以协助司法解剖的名义,把死人和活人全都切开呢。」
与谢野满脸遗憾地将旧报纸扔开。
「呃,死人另当别论,用柴刀把活人切开也未免……」经常遭到切割的谷崎,露出含带被害者特有同情心的尴尬表情。
「烤螃蟹,那是现世的至宝。」太宰提出略微失焦的评论。
「喂,太宰。」到目前为止都保持沉默的国木田低声说。「螃蟹的事不重要,会议怎么了?刚才你不是说『已经把大家叫到会议室来了』?目前看来,除了与谢野医师外,其他人似乎都不打算现身。」
「嗯——」太宰歪着头看时钟。「我是有通知,不过本社的调查员全都我行我素。或许要再多花点时间才会到齐。」
国木田交抱双臂看着太宰。
「大家也不想被你这个我行我素国的皇太子这么说吧。」国木田紧抿双唇。「说到会议,具体来说要如何进行议事,你已经决定了吗?」
「是、是。为了不让议事进行国的宰相国木田抱怨,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确实拟好计划了。」
太宰起身,在设置于会议室一角的白板上写下文字。
「第一,各自针对入社试验提出建议。
「第二,从提出的建议当中,选出最适合的点子。
「第三,根据决议的试验内容,分派负责的工作——如何,很有计划性吧?」
太宰叩叩叩地敲打着白板说道。
「我承认很有计划性,不过因此,这次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国木田皱着脸。「第三项『分派负责的工作』尤其可疑。照你的个性判断,应该会事先设下诡计,确保工作绝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我没说错吧?」
「讨厌啦,像我这么认真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么卑鄙的事呢。国木田,你的意思是无法相信我这个同事吗?」
太宰张开双手,显示无辜地宣言。
「无法相信。」
「是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到令人爽快的地步呢。」
太宰开心地跳起来。「太家好过分!」
「算了,就由大家来监视你。那么第三项,决定最后的分派工作就先这样,现在可以先开始进行第一项,提出建议了吗?」
国木田再次看向时钟。
说到太宰召集的调查员,就只剩下乱步、贤治两人。需要用表决来做最后决议时,是需要他们俩在场,然而现在在场的成员就能讨论第一阶段的建议。国木田如此表示。
「怎么,你很有干劲嘛。」太宰笑容满面地说。「既然国木田有那个意思,事情等于搞定了。马上开始开会吧。那么,有谁要发表意见?」
太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依序环顾所有人。
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无法揣测,该用怎样的气氛去参与唐突开始的会议。即便是身经百战,能够哼着歌与敌方异能者交手的侦探社社员,也还是有不擅长的事。那就是判读气氛。在每个人都具有优异特殊能力和个性的调查员集团中,刺探彼此内心盘算的技巧,是等同寻找南美秘境财宝的一大探索。
但是,沉默早早就被打破。
「喔,谷崎,你露出了像是在说『请叫我!』的闪亮表情呢!」
开始觉得麻烦的太宰怂恿谷崎。
「咦咦?我、我吗?」谷崎狼狈地指着自己。
「我看得见,你的内在涌现出机智的绝佳主意之光!来,说出来吧。说出你珍藏的王牌,让所有人不禁要起立拍手喝采的建议!你已经准备好要让我们感动了!」
「请不要胡乱提高门槛!」谷崎急得大叫。「不如说,我认为根本就没有必要施行什么标新立异的试验。就稳稳当当的,从现在接到的委托当中,选出难度适中的不就好了?我听说太宰先生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喔喔——很好的建议。谢谢你,谷崎。」太宰在白板上用黑笔写下「解决委托来判定是否合格」。「有人对此持反对意见吗?」
「你是明知故问吧,太宰。」国木田说。「平凡的新人是可以那么做,不过这次的新人是军警发出讨伐指示的灾害认定猛兽,也就是通缉犯。对侦探社而言,某种程度的隐匿身份也非难事。即便如此,还是不该在尚未入社,无法负起意外责任前,就将他派往冲突场面的现场。社长是不是也对你这么说过?」
「不愧是社长的头号弟子。」太宰用手抚着脸颊。「社长对我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嗯——虽然是很恰当的点子,不过得思考比较不会引来社外注意的试验内容才行。谷崎,真是可惜。」
「是吗?」谷崎遗憾地说。「那么——不到外面去,让他解决在侦探社里发生的问题如何?」
「你说的问题是?」
「嗯……比方说碎纸机卡纸啦,清洁水管啦……」
「又不是清洁人员的录用试验。」国木田皱起眉头。「话说回来,社内也不可能轻易发生那种足以『考验灵魂真伪』的大事件。」
「那么就先保留。」太宰在白板上写下「解决社内的麻烦事」,最后再加上「?」。
「似乎全是批评,讨论没有进展。」与谢野托着下巴说,然后指着太宰。「太宰,这件事是你提起的,所以提出你的建议。你早有点子对吧?」
太宰沉默数秒。
「呵呵……」
他露出终于等到这句话的笑容。
接着太宰慢慢从纸袋里取出一叠纸,放在大家视线所及的地方。纸上以不知该说是优雅还是潦草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我当然是想过才来的!尽量看吧,我完美无缺、临机应变的无数考试计划!」
所有人都「噢!」了一声,佩服地看着太宰。只有不知为何,已经预感未来发展的国木田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
「首先是第一个点子。这是重视身体能力、耐久力的试验。搭三十分钟的电车到横滨市立动物园,等到闭园之后溜进去,把新人丢进亚洲黑熊的兽栏里。隔天早上去接他时,打倒亚洲黑熊或是逃过一劫就录用。」
「喂!」
国木田发出低沉的声音,同时瞪着太宰。
「跟熊和解就录用为候补人员。」
「喂!」
「不过这个点子对亚洲黑熊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殃及无辜也不好,所以我又想了一个——这是重视思考能力和解决问题能力的点子。从吝啬到有如守财奴转世,据说只是少找了五圆都会说教两小时的六丁目老爷爷那里,找个理由借一千圆。」
「喂!」
「然后持续装傻一个月不还钱就合格。」
「太难了!」
「接下来是——」
国木田制止翻动那叠纸,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太宰。
「慢着慢着慢着,你想到的点子全都是那个模式吗?你把入社试验当作什么了!话说回来,也不可能逃离那个老爷爷一个月之久,头发会因劳心而死掉。」
「那么下次我用国木田的名义去借钱。」太宰看着国木田的头顶附近说道。
「绝对不行!」国木田按着头怒吼。「……不对,再怎么说也是侦探社调查员,有更适合的试验内容吧!考验义气和能力,智慧和道德的适当试验。」
「咦咦?那么这个如何?只要能在五分钟内吃下两公斤砂糖——」
「就说你的点子全都无法作为参考了!而且还渐渐偏离主题,成了奇人试验!真是的,没有其他人吗?有谁能够提出比这家伙有用的建议——」
国木田使劲搔头皮呻吟。就在此时——
「让大家久等了!」
会议室的门被用力打开。
门上的绞链发出「叽嘎」的怪声。
所有人回头。
「唷,我在自家前面的田地耕种,所以来晚了。今天采收了这么大,可以打死一个人的优质白萝卜。过几天我再分送给大家喔!」
戴着草帽的少年发出活泼、精力十足的声音。
矮小的身躯穿着绵质吊带裤,塞在口袋里的工作手套上沾着新鲜泥土。另外,他的脚是赤脚。
站在那里的,是侦探社最年轻的少年调查员——宫泽贤治。
「呀啊,贤治,我们正在等你呢!」太宰笑脸迎接。「因为不久前才告诉你,所以你记得会议的主旨吧?现在会议正是议论百出,盛况空前呢!还请贤治你也务必要提供一、两个好点子!」
少年调查员贤治活力十足地回答:「是,我会努力!」便走进会议室。
他赤着脚,啪哒啪哒地穿越会议室,阅读白板上的文字。接着转头看着与会者说:「只要确认是不是有足够的实力入社就可以了吧?」
他思考数秒后,朝太宰举起手。「我要发言!」
「请说,贤治。」太宰指着他点名。
「跟我比腕力,只要赢我就行!」
与会者全部一脸严肃地沉默下来。就连太宰也沉默不语。
那是不可能的事。
贤治的特殊能力——「不畏风雨」,是将所有的艰辛以物理性的方式弹回,强化身体的特殊能力,简单地说是怪力,能够轻易丢掷一辆汽车。他曾经同时和三名以怪力为傲的力士比赛相扑。三人同一时间呈抛物线飞出去,至今还不知坠落地点。
和那个贤治比赛腕力。
每个与会者脑中都浮现出不只肩膀,就连手臂也被扯下,「呜哇哇!」地发出惨叫的新人模样。
「呃,那实在是……」原本沉默的谷崎,胆颤心惊地插嘴。
他以僵硬的表情环顾与会者。
看到一旁的与谢野微微一笑,低声说「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后,谷崎决定尽快改变话题。
「还、还有没有别的?」
贤治并没特别在意。「别的是吗?」他赤着脚啪哒啪哒地走动,开始思考。
「我认为侦探这一行,果然还是要重视每天脚踏实地累积起来的成果。」贤治捶了一下手掌说。「不是立刻冲进坏人的根据地大闹一场,就一切圆满——社长肯定会这么说不是吗?所以我想到了,我家隔壁正好有一块休耕的田地。就每天脚踏实地在那里耕种,以秋天的收获量来决定是否能够入社。很棒的主意对吧!」
所有人都无言地看着谷崎。
那是要他吐槽的视线。
「……嗯……嗯。」无奈之下,谷崎发出奇怪的应和声。
「关于前半段,我想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赞成……不过到秋天似乎有点太花时间……?你说是吧,国木田先生?」
「喔、喔。」突然被点名的国木田吃惊地跳起。
「是吗?」贤治转动天真无邪的浑圆眼睛,一脸遗憾。「那么,就用我们乡下极为一般的考验仪式如何?」
「哦,那是怎样的仪式?」谷崎挑高眉毛。
贤治出身东北的深山,是穿越森林、越过沼泽后,某个极为偏僻的乡下。直到两个月前接受社长的招揽来到侦探社之前,都还过着被田地和牛只包围的纯朴生活。
贤治之所以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野生儿,就是这个缘故。
「四处协助所有农业的青年会有几项入会资格,比方说这一项如何?」贤治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说中今天以后的天气。」
「哦……这还真有趣。农家的人果然很重视天气。那么不靠天气预报,只要说中明天的天气就算合格?」
「不,不只明天,是接下来一整个月。」
「……咦?」
「要从泥土或生物的状态来预测。我也做得到喔。晴天、阴天、晴天、晴天,不过早晚微雨……」
接着贤治滔滔不绝地背出一整个月份的天气。遗憾的是所有人都呆住,没有一个人记得内容。
「那……那是很厉害没错,不过……」谷崎终于开口。「还有没有别的?」
「其他有能跟牛只对话就算合格。能跟狗对话就算合格。」
「贤治的村子真厉害……」谷崎茫然地低语。
「另外有求雨能力的人就算合格。一天之内能让树苗变成大树的人也算合格。」
「那个村子还真是人才辈出!」
「一个晚上盖出公民馆就算合格。」
「他是丰臣秀吉吗?」
「打倒恶神就算合格。」
「衪真的存在?」
「还有……」
「等、等一下!」耐不住的谷崎出声制止。「这已经完全和侦探社的入社试验无关,而且再继续听下去,恐怕会离题十万八千里,所以很抱歉,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贤治歪着头,遗憾地说:「嗯——是吗?」
谷崎回头,正好看到太宰在白板上写下「丰臣秀吉」。
针对入社试验的议论陷入白热化。
太宰提出建议,国木田便加以否决;国木田提出建议,与谢野便有意见;与谢野提出建议,谷崎便说:「那样有点……」
为了正确选出身心健全的侦探社新人,大家团结一致热中议论——事情并非如此,单纯是所有人的个性都太奇特,根本提不出「恰如其分」的点子。
「新人需要有志气。」与谢野娇艳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那就这么办——每个人都看一下,左手有小指吧?」
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小指。
「从左手这根小指开始,像这样,依序把手指扭断……直到右手小指为止,十根都被扭断还能忍耐,就算合格。」
「太残忍了!」谷崎发出惨叫。
「不然……八根。」
「那是无意义到令人吃惊的让步!」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用我的能力可以完全治愈。」与谢野赌气地说。「既然说几根都不行,那么就用挫刀一点一点地削下小子下半身的重要部位,试试看到哪里他才会哭出来。」
男性们因为想象中的疼痛,按住自己的双腿间跳了起来。
「请脱离施虐的方式!」
「那么,和我比赛喝日本酒,赢了我就算合格。」
谷崎大叫:「那是强迫饮酒!」
「欸,从刚才开始就默不作声的国木田。」太宰说。「压轴差不多该登场了不是吗?身为前辈,若要给予如同彗星般闪耀的意见,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喔?」
「……对熟悉你这招『上屋抽梯』的我来说,刚才那句话激发的不是干劲,而是鸡皮疙瘩。」国木田瞪着太宰说。「算了。那么这么做如何?打倒太宰就算合格。」
「原来如此。」谷崎佩服地捶了一下手掌。
「……还有吗?」太宰眯眼看着国木田。
「让他认输,反省至今的恶行就算合格。」
「原来如此。」谷崎频频点头。
「还有吗?」
「把太宰……!像这样,夹在木板之类的东西中间,上下使劲施加压力,一边用高温蒸气蒸,一边再用几根细细的针去刺,偶尔一边通电,一边在耳边重复说『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接着再这样、这样……!」
国木田浑然忘我地用惊人动作比手划脚,重击、扭拧、摇晃空中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眼中满是血丝。
以谷崎为首,与会者均略感畏缩。
「呃……真是抱歉。」太宰小声说话,不过国木田没有听见。
谷崎说:「你根本没反省吧,太宰先生。」
太宰没事般回答:「嗯。」
正好在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上响起敲门声。
「打扰了。」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各位开会辛苦了。这是客户送来的慰劳品,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如何?」
开门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学生。
垂在背后的长发乌黑亮丽。制服穿着的纤细手上,端着放了食物的托盘。
「奈绪美!」谷崎惊讶地抬起头。「我还以为你先回去了。」
「我想和哥哥一起回去,所以在等你。」女学生温柔地微笑。眼角的哭痣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性感魅力。
谷崎奈绪美,一边念书,一边在侦探社里从事行政工作,是谷崎的亲妹妹。
奈绪美动作熟练地在会议室桌上,放置与人数相符的绿茶和肉包。肉包似乎才刚蒸好,散发出诱人的蒸气。
经过谷崎身边时,奈绪美将脸贴近到足以让谷崎感受她呼吸的距离,轻声细语。
「哥哥,」奈绪美的呼吸含有些许热气。「你今天还是一样迷人。」
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哥哥的脖子。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视若无睹。
这对兄妹有血缘关系,是真正的亲人——表面上是如此。谷崎说她是亲妹妹,奈绪美也公开说过他是亲哥哥。
不过这两人的五官完全不像。
哥哥谷崎有双软弱诚实的眼睛,嘴角总是带着缺乏自信的笑容。相较之下,妹妹奈绪美的五官充满与年龄不符的女人味。肉感的嘴唇,长长的睫毛似乎一眨眼就会发出声响。大大的眼眸深不可见底,纯情少年若是不经意望进里头,最后必定会被囚禁在无止尽的妄想世界中不得脱身,血液集中到某个部位。
再加上对于哥哥,她总是不顾场合、无视他人目光地试图进行肉体接触。
边谈话边碰触耳朵,边工作边抚摸大腿,还会伺机朝耳朵吹气。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哥哥谷崎总会在意别人的目光,视线不知所措地游移。对哥哥这样的态度,奈绪美甚至可说是乐在其中。
「哎呀,哥哥,这个地方有线头……我帮你拿掉。」
奈绪美用指甲轻轻划过谷崎的锁骨。当然,根本没有线头。
谷崎脸红,尴尬地眨着眼睛。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将视线往哪里摆。
「你们真的有血缘关系吗?兄妹俩像那样生活在一起不要紧吗?」——侦探社里没有人有勇气追问。
侦探社的所有人都确信「他们有问题」,可是万一大胆提问换来他们干脆的肯定,到时该如何反应才好?
「欸,哥哥,说好的东西我放在书包里带来了。今晚要用到它——」
「咦?啊、啊啊,嗯,谢谢你。」
就像这样,没有人有勇气介入别具深意低语的奈绪美,及惊惶失措回答的谷崎之间,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肉包好好吃!」只有坐在最后一个座位的贤治,津津有味地吃着肉包。唯有贤治注重的是食欲,而不是性欲。
「欸,奈绪美,你顺便提个点子如何?」太宰笑嘻嘻地说。「大家正在针对新人的入社试验分别提出意见。」
「哇,那太棒了。」奈绪美将托盘夹在腋下,露出醉人的微笑。「可是我这样的人想得出好主意吗——」
「因为是建议,任何点子都欢迎。」太宰说。「挑奈绪美拿手领域的话题就行了。」
「笨……」国木田仅以表情制止太宰。
「我想想——」
奈绪美歪着头思索片刻后,红着脸提出三项建议。
很遗憾,那是有点不方便在这里写出来的内容。
所有人一边吃着肉包,一边暂时陷入沉思。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他们本人也已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不适合会议或讨论的性格,需要加以折衷。
会议室的白板上写着下列的黑色文字——「解决委托来判定是否合格」、「解决社内的麻烦事」、「丰臣秀吉」、「扭断八根」、「强迫饮酒」、「夹扁太宰」、「把○○╳╳掉」、「肉包好好吃」。
谷崎略显憔悴。
虽然是早已知道的事——不过聚集这群大意不得的侦探社成员并整合出一个意见,原来是如此困难至极吗?要落实折衷出一个意见原来是如此飘渺,难以实现的工作吗?在沙堆里堆城堡还更具建设性。
谷崎偷觑国木田,国木田也偷觑谷崎。
两人早已预测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在这场会议之前,国木田和谷崎之所以在咖啡厅里磋商,其实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会议对策会议。他们预测到议论会像这样,演变成一筹莫展的地步。
出于某个理由,他们隐瞒太宰那场磋商的事。
按照当时磋商的结果,国木田开口。
「太宰,差不多该锁定建议了吧?这还是三项议题当中的第一项,不赶快做决议,天都要亮了。我不会要你从这当中选择,但至少决定基本方针如何?」
「咦咦?像这样和大家一起做着没有结果的议论,明明就很快乐啊。我们进行到早上吧。」
「喂,不管你快乐还是高兴,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国木田紧皱眉头说。「这里也有未成年在场,不要拖拖拉拉的。接着只剩挑一个试验的点子,和分配工作而已吧?」
「可是成员还没到齐啊。」太宰搔头。「乱步先生还没来。全员没到齐,就无法决定试验内容耶。都已经这么晚了,他在哪里做什么呢?是被困难的案子给拖住了吗?」
「哎呀!」奈绪美抚着脸颊说。「乱步先生的话,他在办公室喔。」
「咦?」
「刚才经过时我有看见他。他正专注地在玩零食附赠的糖果模型。」
不知为何,太宰夸奖地说:「乱步先生果然是个不为所动的人。」
江户川乱步——拥有武装侦探社首屈一指的头脑,是侦探中的侦探。今年二十六岁。虽然具备超群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不过个性纯真无瑕,天真烂漫,同时也难以捉摸,不讨好媚俗。对于别人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有在想要解决事件时才会开心地外出,会放肆地称呼初次见面的人是笨蛋或呆子。不分受害者还是加害者,都会猛敲他们的头。
而且没有他无法解决的事件。
是作为侦探社核心,可说是栋梁的调查员。
「我去请他过来。」
奈绪美小跑步离开会议室。
目送奈绪美的背影离开后,太宰说:「这下可以安心了。」
「只要乱步先生出手,任何事都可以迅速摆平。」
「的确如此,不过这是需要烦劳乱步先生出手的事吗?」国木田不悦地说。「那个人的头脑应该只用来解决事件才对。与其浪费时间借用他的智慧来解决这点小事,不如让他处理几件尚待解决的悬案。」
这一带无人不知乱步的特殊能力。
就连以市警为首的政府组织要人,有时也会前来低头仰赖乱步的特殊能力。
异能者·江户川乱步,能力名——「超推理」。
所谓的特殊能力,是扭曲原本物理法则的超自然现象,不过乱步具备的强大特殊能力,即使与侦探社里的其他成员相比也属超群。
「看透真相的能力」。
只看一眼,就能看透所有事件、所有异变真相的能力。这种能力近乎诈欺。现实当中存在那样的特殊能力,等于所有的调查机关都「没有意义」。是颠覆世间道理的特殊能力。
然而,乱步现在正运用那个特殊能力解决事件。至今未曾看不出真相过。
所以没有人敢违逆乱步。天真烂漫的乱步变得越来越骄傲,开开心心地随自己的喜好去解决事件,害得相关人员疲于奔命。乱步离开后的事件现场,即使事件已经解决,所有相关人员还是因劳心劳力而显得疲惫不堪。
无人能够驾驭的真正天才——但是不知为何,乱步只会乖乖听从社长的话。挨骂就沮丧,被夸奖就开心。无人知晓乱步如此服从的理由,不过「因为是那位社长,所以或许也会有这种事。」——侦探社社员们都这么想。
伴随着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乱步本人从会议室门口现身。
「唷,各位!你们似乎还在为无益的会议浪费头脑是吗?」乱步笑说。「完全不行嘛,真拿你们没办法,侦探社少了我真的就完全不行了!」
「我们正在等你呢,乱步先生。」太宰笑脸回应。「是之前提过的入社试验会议。你也给个建议如何?」
「我讨厌为了平凡麻烦的事动脑筋。」乱步说。「不只如此,我对新人是否有能力,一点兴趣都没有。世上只有两种人。因为我解决事件而高兴流泪的人,还有因为我解决事件而为难流泪的人!」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太宰点头。
「当然了,没有我的特殊能力无法看透的真相。这点不只是杀人事件,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样。反正我明天要出差,无法参加试验。北陆地区终于发生了我期待已久的连续杀人事件。就当作我不参与试验的赠礼,要我用『超推理』来预测这场会议结果也行喔。」
乱步从怀中取出黑框眼镜。
那是作为乱步发动特殊能力契机的老旧黑框眼镜。只要戴上那副眼镜,乱步的「超推理」就会发动。虽然不知是在怎样的经历下落入乱步的手中,不过乱步表示这是大有来头,极为灵验的眼镜。但在旁人眼中,只是普通的旧眼镜。
「乱步先生——这么做好吗?」国木田略感不安地问道。乱步为事件以外的事使用特殊能力,这情况从未发生过。
「当然——」
接着乱步隔了一次呼吸后,愉快地说:
「你们以为我会用吗?」
众人均点头说:「说得也是。」
「大家分明努力在绞尽没有的智慧,却由我一下就解决也太可怜了。而且你们——瞒着我吃肉包!这点不能原谅!」
乱步指着放在桌上的空盘宣言。
「咦,可是乱步先生不是在办公桌吃了跟山一样高的零食……」谷崎困惑地说道。
「听好了,我的确是比较喜欢零食跟馒头。另外也喜欢汉堡和蛋包饭那种简单明了的食物!可是啊,现在是半夜。再也没有比半夜里突然闻到肉包的香味,却吃不到肉包这点更令人生气的事了!」
「我去问问奈绪美还有没有剩的。」谷崎急忙起身。
谷崎小跑步经过乱步身边,打开会议室的门。
经过时,乱步以面无表情的奇怪眼神凝视谷崎。然后将视线转向室内,看着叠放在桌子角落的旧报纸。
「谷崎。」
乱步叫住正想走出去的谷崎。
「是?」谷崎回头。
乱步没有立刻开口,他轻轻摇晃头部后,才终于说:
「唔——你加油吧。」
谷崎到茶水间和奈绪美交谈,拜托她找找剩下的肉包。接着正想走回会议室时,国木田也来了。
「国木田先生。」谷崎说。「怎么了吗?」
「太宰还在主持会议。我借口有事,先溜出来。」
国木田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说:
「先不说这个,谷崎。那件事准备得如何?」
「没有问题,已经准备好了。」谷崎点头。
谷崎举起奈绪美托他保管的书包给国木田看。
那是刚才在茶水间交谈时,奈绪美托他保管的东西。当时差点就被顺势推倒,不过他总算逃了出来。
书包里装着大型的褐色信封。
「你明白吧,谷崎。」
「是。」谷崎点头。「到目前为止,都和国木田先生的预测一样。」
「我和太宰搭档这么久可不是假的。」国木田露出一副打从内心感到厌烦的表情。「他想动什么歪脑筋时,本能就会通知我。从刚才开始,我的视野就忽明忽暗,害我差点跌倒。不过他别想得逞。这次我一定要他为恣意妄为付出代价!」
谷崎点头,为了和国木田错开时间,先行回到会议室。
谷崎回到会议室时,乱步已不见踪影。在谷崎离席的期间,他为了寻找这个时候还能吃到的肉包,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只留下一句「你们就适度地努力吧」。
当然,侦探社里不可能有人能够挽留他开会。
剩下的成员不禁露出茫然的神情互看,以「这个建议算是妥当吧?」的表情望着白板上的文字。
「解决社内的麻烦事」。
是谷崎提出的建议。
历经侃侃而谈的议论后,最后多半还是采用最先提出,极为普通的建议。这点不只侦探社,是随处可见的景象。
话虽如此,议题也不可能就此消失。说到解决麻烦事也分轻重,从轻松到危险是千差万别。得从其中选出一个,适合作为入社试验的点子。
「电梯的状况有问题呢。」
「会跟管理公司接洽。」
「手术室的存货快要没了。」
「会跟平常往来的药店叫货!」
「行政人员说过,希望午餐能提供适当的食物……」
「你打算要新人去开荞麦面店吗?」
很难会有规模恰到好处的麻烦事。从谷崎到略迟一些回来的国木田在内,侦探社社员们埋头苦思。但在高手云集的侦探社里,重要到足以考验新人实力的问题新芽,在尚未开花之前就已被某人摘下。剩下的只有耗费时间又缺乏内容的清扫、修理,以及对食物的不满。
「总觉得议论又回到最初了。」与谢野不满地说。「就没有规模稍大一点的问题了吗?」
「社长现在还是单身……」
「规模太大了!」
所有人绞尽脑汁,互看彼此。
最后达成了「既然没有,只好制造」的结论。
伪造事件,也就是骗局。
由某人假造事件,将问题推给恰巧在场的新人,以这种形式来考验新人的实力。现场产生了「只能那么做」的气氛。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懒得思考了。
某个有勇气的男人毅然面对这样的气氛,提出异议。
「慢着。」他就是国木田。「骗局也行,不过此时我想提出根本的问题,就是太宰。」
国木田看着太宰。太宰开心地指着自己。
「我吗?」
「没错。再这样下去,不给社外添麻烦,在社内假造事件的路线将会固定下来。接着要由某人准备骚动,演出问题。到目前为止是还好,可是……」
「可是?」
「我希望所有人想起这件事的始末。」国木田从椅子上起身,双手按住桌子探出身体。「这次招揽新人的骚动,不是别人,正是太宰提出的意见。对于灾害认定猛兽这样的野蛮生物,既不逮捕也不提供保护,反而是要让他进入侦探社的可怕想法,全是这个脑袋有洞的人随便想到的主意。」
「也不到那种地步啦。」太宰笑着搔头。
「我不是在称赞你。当然,我也无意进言再从那里重新思考,因为社长已经同意。但是,就算我再不愿意也很清楚太宰的个性。在这种情况下,太宰的做法相当明确。」
国木田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环顾会议室内,接着才说:
「『凡是想到的主意必定要实现。不过会若无其事地把麻烦的部分推给别人。』——我有说错吗,太宰?」
太宰笑着点头。「被你发现了?不愧是国木田。」
「就算你称赞我,我也不会高兴。总之,因为这家伙的这种做法,我已经被出卖了好几次。推卸、转嫁、回避责任、上屋抽梯。即使坚定地发誓这次绝对不要上当,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步上太宰预设的路线。因为这样,我和太宰搭档的这两年总是在吃苦。被迫在寒风中清理下水道、掉进百货公司的女性更衣室、被迫饮酒过量而丧失记忆,最后在别人的寝室里醒来……」
与谢野以惊奇的声音说:「原来你们两个做过那么有趣的事啊?」
「国木田先生的心脏很强呢!」贤治则送上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声援。
「所以,太宰这次应该也会使出诡计,好让他自己一个人能够远离麻烦。因为他是个只会动脑的家伙。具体来说,这次你也打算什么都不做,把入社试验的工作推给别人吧!」
「呣,被害者意识已经顺利扎根了呢,国木田。」
「是谁害的!」
太宰赞同地点头,接着说:「可是呢……」
「我明白国木田的担心,事实上如果可能,我向来会东躲西闪地避开麻烦和费时的事。但在这次的这种状况下,很难将责任推卸给别人。因为这是会议。大家提出的意见,不一定是绝对有利于我的建议。」
「是吗?我认为相反。」国木田交抱双臂说。「眼前会议已经逐渐形成『骗局骚动』最为妥当的共识。简单地说,这是执行骗局的那个人抽中下下签就好的点子。而且追根究底,选择这场会议的时间、地点、成员的人是你。透过这样的成员,你一开始就已经预测到『骗局骚动』会成为最妥当的点子不是吗?只要等到最终的点子决定后,再把所有的工作推给自己以外的某人,这就是你的算盘吧?」
「今天国木田不断地称赞我呢。」太宰露出无畏的笑容。「原来如此,国木田打从一开始就在提防这点啊。那么,就让我们听听国木田的意见吧。」
「由太宰抽中下下签——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这么霸道,不过我要求,至少得公平选派。」国木田说。「不是谁负责辛苦的任务,谁乐得轻松,而是毫无不公,任谁都能接受的责任分配形式。」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的一番话。」太宰环顾会议室内的成员。
接着突然说:「谷崎,你怎么想?」
「咦?我吗?呃、呃……」突然被点名的谷崎一脸狼狈。
谷崎偷瞄国木田一眼,国木田也欲言又止地瞪着谷崎。
生性胆小的谷崎以混乱的脑筋思考,认为此时加以肯定并无坏处。
「这……这不是很好吗?」谷崎吞吞吐吐地说。「新人试验并不轻松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而且事到如今才开始互相推卸责任分配也没用。」
「那么,就这么办。」太宰拍了一下手。「分配责任的方式就由谷崎来决定好了。不管是抽签还是玩花牌都行,挑个不会产生偏颇的选人方法。接着再决定由谁负责麻烦事。国木田,这样你就没有怨言了吧?」
国木田无言地凝视谷崎。
谷崎沉默焦虑。因为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要来得简单许多。
「那么……」谷崎假装思考,让心情平静下来。
该怎么做才好?
他想起在谈这件事时,国木田说过的话。他说:「太宰不会主动说出他希望的方针,一定会让别人说出来。」假如说在侦探社里,乱步是推理术的化身,那么太宰就是操心术的权威。太宰操纵、束缚人心的操控线复杂且深远,无人可见底。
不过,还是得踏出一步才行。
「那么,抽签如何?」
谷崎挤出笑容说道。
「签上有数字,就按照顺序,由抽到数字较小的人负责麻烦工作如何?」
太宰「嗯」了一声。
「不够完备。」国木田皱着眉头。「你不知道这个男人手脚不干净吗?这家伙的手指灵巧得可怕,用一根铁丝就能破坏银行金库。伪造或调换签条,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呵呵。」太宰掩口微笑,在椅子上跃起。「今天一再得到国木田的称赞,我好高兴。」
「别笑了,很恶心。」
「那么,这么做如何?」谷崎看着被推到桌子角落,与谢野读过的那叠旧报纸。「就用这份旧报纸。因为是两个月前的旧报纸,所以要准备相似的东西,或是进行调换的伪装工作都很困难不是吗?」
「说得也是。」与谢野拉过旧报纸。「就算是再高明的魔术师,也无法用它来动手脚。可是,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谷崎停顿半晌后才回答。
「把日期和页数的部分一起割下来折好。」谷崎凑近观看旧报纸。「大家也看到了,报纸的页面不会有两个相同的数字。就这份报纸来说——是1到40。两个月前的报纸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拿到。只要连日期一起做成签,除非找来旧报纸的回收业者,否则就不可能做出相同的签。」
「呣!」太宰笑嘻嘻地点头。「虽是急中生智,却是能切实防范造假的对策呢。如何,国木田,这么一来就绝对没问题了吧?」
国木田瞪着太宰。「是你的话,再也没有比『绝对没问题』这句更令人不安的台词了。不过呢,现在也只能拿它作为妥协方案了。」
谷崎私下松了口气。
已经通过第一道关卡。
然而接下来才是最大的难关。
「那么,我来做签。」
谷崎开始折叠报纸的日期部分。
在谷崎做签的期间,其他无事可做的人,开始互相针对「骗局骚动」的具体内容,提出自己的意见。
果然还是像民间故事一样,由坏蛋突然攻击公主如何?路过的新人出手相助……类似这样的剧本。慢着,坏蛋要由谁来扮演?所以啦,这点要用抽签来决定不是吗?我想扮演坏蛋!好像很好玩!不,这么一来,新人的头盖骨会凹陷。对我来说,那样也有那样的趣味呢。不,慢着慢着。坏蛋是可以由抽签决定,但问题是被拯救的公主。公主要由谁来扮演?虽说要抽签,不过能够胜任公主一角的通常只有女性……(沉默)我吗?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么一来,新人的头盖骨会裂成两半喔。果然不行……这就叫「前有虎,后有狼」。啊,我知道了,由国木田来扮演公主好了!你是笨蛋吗!
谷崎一边做签,一边想象高大的国木田穿着纯白花边洋装,矫柔做作地喊着「哎呀——救命啊——」的情况。虽然相当恶心,但不知为何也觉得适合。无论如何,入社试验的事一瞬间被遗忘了。
谷崎在做签之际,隐约开始感到不安。
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吗?能够如国木田先生所说,把应负的责任推给太宰先生吗?国木田先生说过,只要照他的安排去做就一定成功。而且他也说这项作战——最主要是为了太宰。
那时国木田对谷崎说:
「今后无人能够赢得了太宰。」
入社时,是我负责带领太宰。不过当时太宰早已抵达权谋算计的顶尖地位,他会以看不见的操控线套住在座的相关众人,就连敌人的行动也能自由操控。
乱步先生无疑是侦探社最顶尖的调查员。不过乱步先生的头脑是掌控事件的头脑,是掌控现场的头脑。另一方面,太宰的头脑是操纵他人,用来立于他人之上的头脑。不久之后,太宰的立场将会是以社长参谋的身份安排调度,引导侦探社。我不禁认为这次的新人加入骚动,将成为此事开端。
让那家伙像现在这样把事情交给别人,以轻浮的生活态度待在侦探社里就伤脑筋了。
得借着这次入社试验的机会,让他亲身体会雇用、管理人才的辛苦才行。
正因如此——这次的入社试验要全部推给太宰。
国木田向谷崎解释。
为此订下计谋。
欺骗太宰——那是国木田在两人搭档的第二年,所进行的一项重大计划。
国木田的计划如下:第一步,事先把旧报纸放在会议室里。接着在入社试验的责任分配议论产生纷争时,不着痕迹地主张抽签的必要性。权谋化身的太宰也无法操弄,确保公平的随机选择方式。
如此一来,必定会有某人提议用旧报纸做签。若无人提出,谷崎或奈绪美便伺机提议。
「我要教他认输个一次!」国木田愤慨地说道。
「得让他学会把麻烦事当一回事,负起责任来才行。得让他稍微有点责任感才行。这么做也是为了侦探社好。」
国木田这么说过。
做完签时,奈绪美来到会议室,手里提着书包。
「那个,我差不多该告辞了——哥哥,有没有什么事?」
「啊啊,奈绪美。」谷崎露出安心的表情。「接下来我们要抽签,你有什么适合装纸的袋子吗?」
奈绪美回答:「既然如此……」便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大型褐色信封。
一如计划。
「这是学校活动里没用到的多余信封。若不嫌弃,请拿去用。」
国木田在拟定这次的作战时,提议要把未参与会议的奈绪美也找进来。靠国木田独自策画或许会被太宰看穿。话虽如此,让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同谋,又会增加情报泄露的可能性。既然对方是太宰,那么轻易就能够从某人——大概会是贤治——口中探听出计划的全貌。因此,国木田得尽可能缩减共犯的人数才行。
而成为牺牲者的,是哥哥谷崎和妹妹奈绪美。
对谷崎而言,他不懂自己为何会被选上。他有一种感觉,大概是作为奈绪美的附属品。谷崎受人需要的场合,多半是任谁都好,缺乏人手的时候。不然就是需要谷崎的特殊能力「细雪」的时候。不过特殊能力对于这次的敌人太宰无效。因此表示谷崎这次之所以会被选上,单纯是安全牌——这点罢了。
然而,就工作表现普普通通,主见主张普普通通,正义感也普普通通,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他来说,实在没有口才、也没有勇气去反抗前辈的必杀·理想上段斩这一招。
简单地说——就是容易随波逐流。
自称普通人的谷崎认为那样也无妨。作为排名倒数第二的基层调查员,除了努力完成前辈交付的工作外,还有其他工作吗?
谷崎一边做签,一边想着那些事。
「完成了。」
谷崎说道。
谷崎的呼唤,使得还在针对「骗局骚动」进行热烈讨论的所有人回过头来。
谷崎的面前摆着包含数字「1」到「40」的签。
一共是二十张。
为什么不是四十,而是二十张?那是因为报纸是双面印刷,所以页码「1」的背后必定印着「2」。签上的数字是「1」「2」成对。基于同样的理由,「3」「4」也是成对。最后的号码是「39」「40」正反成对,合计二十张。
谷崎将它们集中成为一束,谨慎地放进信封里。
「那么,来抽签吧。要按照哪种顺序进行?」
国木田交抱双臂说。
「做签的谷崎好歹要最后一个抽才合乎道理。」
「我呢?」太宰指着自己说。
「你——要是让你太后面才抽,搞不好又会想出什么歪主意来。你第一个抽。」
太宰一边说「你真是不相信我」,一边从信封里抽出一支签。
「还不能看喔。」
「为什么?」
「因为关键的责任分配还没决定。先确定抽中下下签的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国木田说。表现得堂堂正正,丝毫不带阴谋的气息。
「很合理。那就最后大家一起打开。」
太宰紧握着签。
「可是国木田,我正好想到适当的试验内容。」
依然握着签的太宰说道。
「是什么?」
国木田迅速把信封从太宰手中夺过来,一边混合一边抽出一支。
「你看,那里有我碰巧带来的哑弹对吧?」
太宰手指的方向,是他在咖啡厅秀出的假炸弹纸袋。那是太宰在酒吧收到,差点就演变成随机爆炸骚动,来自某位女性的赠礼。
「机会难得,我想没有理由不用。」
「要用——炸弹吗?」国木田歪着头。
与谢野侧目看着他们两人对话,抽出签后握在手上。
「没错。侦探社里出现炸弹客。犯人挟持一般市民作为人质,占领侦探社,因此不能随便出手——在那样的状况下,新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当然,是否合格最后要由社长来判定,不过解除炸弹,或是说服对方投降就算合格。你认为如何?相当具有侦探社的风格,是个好主意吧?」
贤治从信封里抽出一支签。
原本接下来轮到乱步,不过试验当天乱步出差不在,所以免除抽签的责任。
最后一个抽签的人是——谷崎。
「来,请抽吧,哥哥。」
奈绪美递出信封。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既然来到这个地步,接下来已经没有任何难处,只剩抽签。
「签上数字最小的人——扮演炸弹客。」
「就这么办。」太宰悠闲地说道。
谷崎偷看国木田一眼。国木田以几乎看不到的细微动作,缩起下巴点了点头。
既然是随波逐流走上的路,那么就得随波逐流到最后才行。
谷崎抽签。
——国木田构思的计策极为单纯。
伪造签。
太宰抽的签束和其他成员抽的签束不同。
当然,只要事先准备复数旧报纸,接着在当作签袋的信封上动手脚就有可能做到。
国木田不愧和太宰相处甚久,早已预料到将不得不用抽签的方式来分配入社试验的工作,以及为了防止不公,会用旧报纸的页码来代替签的这些妥协方案。
国木田说过,若不能使用旧报纸和信封,到时将束手无策。不论是他自己的「独步吟客」,还是谷崎的「细雪」,在面对太宰扼杀特殊能力,只要碰触就能立刻让特殊能力失效的「人间失格」时,都将无用武之地。到时只能下定决心听天由命,祈求机率的神明做出正确判断。
不过这次进行得很顺利。按照预定,成功让太宰抽到动过手脚的签。
首先——在前一天准备十一份旧报纸,然后大量做出页码和日期并列的签。这是谷崎的工作。
于是昨天委托熟识的废纸回收业者,收购同一天的旧报纸。使用这些旧报纸,做出大量「1·2」到「39·40」的数字签(如前所述,由于报纸的页码为正反印刷,因此会做出像1·2这样,两个数字正反成对的签。)。
接着把正反印刷为「1·2」和「3·4」的签集中放进一个小信封里。十份报纸的「1·2」和「3·4」——合计二十张签就完成了。
代替原本应该放入「1·2」到「39·40」的二十张,换句话说,是假造的签束。
让太宰抽的是这些。
也就是说,太宰不管抽到哪支签,都只会抽中「1」到「4」的数字。
数字小的签是「未中签」。
也就是说,太宰在此时就已确定「未中签」——将扮演炸弹客的角色。
最后在其他人抽签前,再次调换签束。其他人抽的是只放了「5·6」到「39·40」的签束,共十八张。抽中的数字必定比太宰还大。
合计调换两次。
只要能够做到,那么这项计谋便是极为单纯、极难发现,成功率极高的耍诈。
因此,事先需要针对调换进行仔细的演练。
那是奈绪美及国木田的工作。
谷崎假装混合在会议室里做出来的二十张签束,同时调换成「1·2」「3·4」的签束。太宰抽完后,轮到国木田他自己抽时,再换回「5·6」到「39·40」的签束。
话虽如此,不过信封本身是事先动过手脚的双层底部信封,调换动作并非难事。在进行调换时,靠简单的拉线操作,就能把原本放在双层底部的签束,和放进信封内的签束调换。这个计划是国木田从以前开始一点一滴准备,用来对付太宰的终极武器。
如今,所有计谋都已完成。
太宰、国木田、与谢野、贤治、谷崎。
五名调查员拿着签。签上数字最小的人,将担任最辛苦的工作——在这个情况下是扮演炸弹客。
谷崎回想到目前为止的过程,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话虽如此,对象是那个太宰。从一入社开始,就把自己人和敌人玩弄于股掌中,轻松有趣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作为,令周围的人陷入混乱,过去全然不明,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切都按照太宰的期望在进行。简直就像出现在神话当中的魔法师。
面对这样的太宰,诈术能够行得通吗?
「那么,我先打开。」
太宰打开自己的签让大家看。
——「3·4」。
「哎呀!」太宰嘟起嘴。
成功——了。
谷崎差点就要叫出来。
「这是你平常做坏事的报应。」国木田对太宰说道。
即便是随波逐流、是被卷入才担任阴谋搭档的「普通人」谷崎,也对计划如此顺利达成感到痛快。虽然不及作为搭档的国木田,不过谷崎也经常被太宰耍得团团转,被迫处理他的麻烦事。
这次的复仇——这么说是太过夸大,不过只要想到能够稍微报一箭之仇,也会想要一吐心中的怨气。
接着国木田打开签,是「7·8」。确实进行过调换。也就表示在国木田抽签前,已经顺利完成第二次调换。
国木田一边摇动自己的签让大家看,一边说;「我赢了太宰。这次只要这样,我就满意了。」
「我很想看到发疯的国木田,抱着炸弹痛哭流涕的样子耶。」太宰一脸遗憾地说。
与谢野打开签,是「27·28」。
贤治打开签,是「33·34」。
最年轻的新人贤治,其签运最强。对谷崎而言,贤治是唯一一个比他资浅的调查员。不过老实说,谷崎从不认为他能赢得了贤治。
最后轮到谷崎打开签。
「在你打开签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谷崎。」
太宰突然说道。
「什么事?」
「照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是最后一名。或许这是我平时恣意妄为得到的报应。所以我现在下定决心,打算演出一个男人对人生绝望,抱着炸弹,和大家一起快乐地自杀的剧本。因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我?」谷崎歪着头。
「说到炸弹客就想到占领。说到占领就想到人质。我想要尽可能显得楚楚可怜又无力抵抗,外表看来就会让人认为『喔喔,看起来像是人质』的人才。所以——我想拔擢令妹来扮演人质。你愿意答应吗?」
谷崎看向一旁的奈绪美。
奈绪美既不吃惊也不为难,手抚着脸颊说了句:「只要你不嫌弃。」
同时不知为何,她的视线是对准谷崎。
谷崎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异样感,但还是暧昧地点头说:「这个啊——只要奈绪美愿意就行。」
「那太好了。来,把签打开吧,谷崎。光荣的数字正在等着你。」
太宰说完后——
——露出浅笑。
国木田几乎在同时起身,还顺势撞倒了椅子。
「难道……」国木田呻吟。「谷崎,把签打开来看看!」
在国木田脸色发青的催促下,谷崎急忙把签打开。
——是「1·2」。
「这——」
「哎呀呀,我侥幸逃过一劫。」太宰露齿微笑。「签神真会恶作剧。没想到这时居然会抽出比我还小的数字——谷崎,你的运气真差。」
谷崎急忙确认签上的日期栏。
和其他签一样,是两个月前的日期。无疑和谷崎准备的签是相同的东西。就连裁切的断面也和谷崎做出来的签切口一致。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十一份报纸做出来的签。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
签束只有两种。放入数字「1」到「4」的二十张,和放入数字「5」到「40」的十八张。国木田、与谢野、贤治抽到的无疑是后者,由较大数字组成的签束。谷崎抽的也是它。应该没有机会再次调换签束才对。
那么谷崎为何会抽出不可能的「1」这支签?
谷崎不由得看着太宰的表情。
太宰的表情是——浅笑。那既是看穿谷崎心事的笑容,也是察觉谷崎已经知道被看穿的笑容。
「这是——」
不可能的事!他不能这么说。这是抽签,不论得出什么结果都不奇怪。唯一能说不可能的,只有在签上动手脚,耍花招的人。
不过为什么?
为什么这项计谋会泄露出去?
国木田不可能会泄露,谷崎也没有泄露出去。这就表示——
谷崎恍然大悟地看着奈绪美。
奈绪美以湿润的眼眸看着谷崎。
「因为……」
谷崎看到了。妹妹的瞳孔当中浮现、飘荡着心型图案。
奈绪美以纤细的指尖按着微微涨红的脸颊说:「人家想当人质……被哥哥捆绑威胁嘛!」
侦探社的夜晚变得更深了。
会议圆满结束。社员们各自说完感想后离开会议室,踏上归途。
结果——在谷崎依然摸不着头绪的情况下,决定明天的入社试验由他担任万恶的炸弹客,妹妹奈绪美则扮演遭到挟持的人质。
话虽如此,试验的工作也不可能交由谷崎独力完成。所以继谷崎之后,抽到较小数字「3」的太宰,和抽到「7」的国木田负责从旁辅助。具体来说,他们的工作是把新人找来对付炸弹客,逼他解决事件。
「辛苦了,谷崎。」离去时,面带浅笑的与谢野拍了拍谷崎的肩膀。「相当有趣呢。」
「明天请加油!」贤治活力十足地挥手。「希望新人能够合格!」
乱步不知何时离开侦探社。他的桌上放着零食袋子、模型、肉包衬纸,还留下写有「哪里适合作为炸弹客占领地点」的侦探社办公室涂鸦。这是乱步独特的激励方式吧?谷崎以无可言喻的悲惨表情看着它。因为就时间上来说,乱步写下这行字时,应该还没抽签才对。
谷崎心想,明天的出差大概也一样。乱步预测出入社试验可能发生的日期时间,为了回避届时的麻烦责任,所以才硬是安排出差。
不愧是拥有「超推理」,能够看透真相的人。
更可怕的是——其实乱步并非异能者。乱步自以为自己是异能者,但实际上只是下意识进行有如神明附身般的观察及推理罢了。
到底乱步为何会产生那样的误解?它的契机是什么?
侦探社里无人知道真相。
「我咽不下这口气!」
国木田在居酒屋里喊叫。
「算了啦,国木田先生……」谷崎软弱地说道。
这里是距离侦探社不远,深夜营业的居酒屋。橘色的照明来自吊挂的灯笼,潮骚般的喧闹声来自红着脸的客人们。靠近天花板附近的神龛上,放了一尊小小的达磨。
为了兼作反省会及慰劳,国木田和谷崎在会议后走进这家店。简单地说,是带有自暴自弃的庆功宴。
「呀啊,真好玩。」不知为何跟来的太宰,开心地啜饮日本酒。
未成年的谷崎,微笑地小口啜饮代替酒精的碳酸饮料。「话说回来,没想到会全部被识破……」
「呵呵,耍诡计的资历不同啊。」太宰笑着仰头喝酒。「不过,这次是国木田的失误。居然把后辈拉进来当共犯,而且还是指名谷崎,实在是太普通、太稳当了。要做就得单独犯案才行。」
国木田一脸气愤地瞪着太宰,接着说:「这次——也被彻底打败了。」
「可是太宰先生,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太宰先生抽到较大的数字,我还能理解。可是最后一次抽签时,要让我抽到『1』不是不可能的事吗?」
谷崎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抽签。当时为了要让谷崎抽到「1」,必须得让剩下的十五支签都是「1」。然而就算拉拢了奈绪美同谋,在谷崎之前的贤治抽出「33」之后,应该没有机会能够调换全部的签才对。
「那是企业机密。」太宰促狭地将食指抵在嘴唇上。「我劝你们下次骗我之前,要把它搞清楚。」
——耍诡计的资历不同。
太宰说得一点都没错。
国木田歉疚地低下头。「对不起,谷崎。」
「没关系、没关系。」谷崎笑了。「这也是很好的经验。」
谷崎——真的这么想。
由于生性容易随波逐流而来到这里,也在随波逐流的情况下参与国木田的计谋,真要说来,被迫扮演炸弹客也是随波逐流。谷崎具有与众不同的特殊能力,但不像其他侦探社社员擅长战斗,也不擅长玩弄诡计。既没有非打倒不可的敌人,过去也不曾有过深刻的不幸及心理创伤,是个普通人。至于说到愿望,就只希望妹妹这个唯一的亲人能够幸福。
即使是这样的自己,只要待在侦探社里,就不会对随波逐流的潮流感到困扰。因此就算是在随流逐流后,被迫担负起炸弹客的工作,他还是开心地想试试看。幸好还没有人,会斥责这么容易随波逐流的他意志薄弱。
——薄弱也没关系。你就随流逐流,到远方去吧。
他想起了恩师的话。
谷崎苦笑着抬起头,餐点正好在此时送上桌来。
「唉,今天白忙了一天。」国木田说。「谷崎,喜欢什么尽管吃。虽然比不上给你添的麻烦,不过今天我请客。」
「哇——!」
「我不帮你付账!」
国木田向女服务生再点一杯酒,接着重新转向桌前。
「对了,结果侦探社为何设立的话题,就那样不了了之了耶。」
谷崎一边用筷子吃着桌上的马铃薯,一边说道。
「是谈过那个话题。」
国木田一边喝酒,一边重重叹气。
「社长很少提起过去以及他的私事,也很少给我们训示。侦探社设立的经过——只要该说的时候到了,他自然会说。」
国木田看着空中,自言自语地说:「让社长决心设立侦探社的人物——如果可能,我真想见上一面。」
太宰暧眛地微笑。
谷崎心想,既然那个人和侦探社有那么深的渊缘,就算已经见过也不奇怪。会不会出乎意料是某个——近在身边的人物呢?
「我想大家都想知道。下次你去问问社长吧,国木田。」
「为什么是我?你自己去。」
「知道了,那么抽签决定由谁去——」
「我再也不抽签了。」国木田瞪着太宰。
「呃,不如把社长也找来,四个人一起抽签,输的人就要说出丢脸过去,这游戏如何?」
「还问我如何!」国木田喊叫。「不管再怎么想,都只看得到我一五一十地说出丢脸过去的结局不是吗!」
国木田将酒喝干,颓然地垂下头。
女服务生送上新的盘子。谷崎轻轻向她致意。
「这次也——就结果来说,我完完全全是帮了太宰回避责任的计策一个大忙。真是屈辱!我还以为绝对能够让他认输的。」国木田说。「随便怎样都好,我想赢!」
「呵呵,只要你拜托,要我说几次『我认输』都行。我认输!我认输!——哎呀,盖着盖子的这盘是什么料理?真稀奇。」太宰一边伸手去拿桌上的盘子,一边说。
「可是——这么说来,因为太宰先生抽到仅次于我的数字『3』,所以当天要负责将新人带来。」谷崎歪着头。「你为什么没有回避这件事?」
「我认输!我认输!我认输!那是因为我感觉到国木田不是为了要一吐平常的怨气,而是想借着入社试验让我学习到东西——这样的意图,才参与这次的会议。我认为得稍微回应一下这份心意才行。」
「哼,我只是真的恨你罢了!」国木田粗暴地说,将脸转开以隐藏表情。
太宰将盖着盖子的盘子拉过来,一边伸手去拿盖子,一边看着店内后方说:
「嗯……这么说来,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太宰掀开盖子。
同时传出「喀嚓」的声音。
「……嗯……?」
盖子下方没有料理。
只有奇妙组成的机械和黏土状的固体燃料。上头插着雷管,电线还连在太宰拿着的盖子上。
原本贴在盖子背面的纸片轻轻飘落。「你还是只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盖子边缘缠绕着震动感应式的电线。
「…………啊——这是……那个吧……?只要继续移动盖子,就会『砰』一声的东西……?」太宰带着笑容凝结的表情,将视线转向同事。
不过——
「啊咧……?谷崎?国木田?」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不见踪影。他们察觉到事态,有如脱兔般消失无踪。
被留下的,只有完全动弹不得的太宰、炸弹盘子,和四周开始察觉到事态的骚动。
「……啊………………………………」
太宰思考,抬起头、低下头,思考他自身的立场,思考接下来该说的话,接着用无力的声音呢喃:
「我认输……」
那是新进社员中岛敦——入社的前一晚。
侦探社的夜晚变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