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传闻横滨有个功夫十分了得的保镳。
拿起刀来便能砍倒百名恶徒,拿起枪来便能对抗一整支军队。修习居合、柔术等百般武艺,闲暇时与书本、围棋为伍,也具有极高的教养。工作态度冷静沉着,如狼一般的镇定,确实保护委托人。
若是硬要指出缺点,那就是他绝不与任何人联手,独自进行护卫,不相信任何人。
换句话说,他是名独行侠。
周围的人总是说「他绝不可能和别人联手,更别说是隶属组织,成为某人的上司,那是天翻地覆也不可能的事!」,是名孤高的铁汉子。
不羁的银发之狼。
男人的名字是——福泽谕吉。
这则短篇是某个男人苦斗的纪录,成长的纪录——
——也是育儿的纪录。
那一天,福泽的表情十分不悦。
假日人潮如退潮般避开大步走在马路上的福泽。当福泽行经路口时,即使是绿灯,汽车也会停下。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福泽的表情透露出不悦的气息。
不过——实际上这与不悦有些不同。福泽是感到自我厌恶。
委托人遭到暗杀。
简直晴天霹雳。
担任保镳的福泽,主要有两种工作。平时给予安全指导,出事时第一优先赶往处理的契约警卫,以及以天数作为单位,针对人物或物品进行护卫的一次性警卫。今早遭到杀害的是经常性契约的顾客。前几天才刚答应以保镳身份提供保护的某企业女社长。
除了工作以外,他们不曾交谈。由于福泽以往极力避免工作以外的往来,因此对于保护对象的私事他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他曾有一次接到「是否愿意成为专任保镳?」的招揽。不愿隶属组织,拥有同事或部下的福泽,当场拒绝了那次的招揽,不过——
如果成为专任保镳,一直待在社长身边,或许能够改变结果。
根据他听到的说法,女社长今天一大早遭人从公司大楼推落。杀手将她从社长室窗户推下。已经找到证据,杀手也遭到逮捕。
福泽抵达该栋大楼。那是一栋距离港口不远的红褐色砖造建筑。建筑物位在坡道上,虽然老旧却似乎盖得相当牢固。
走进大楼的途中,可以看到步道一旁,社长室正下方的地面上,拉着禁入进入的胶带。
这天吹着强风,黄色胶带被风吹动,啪哒啪哒作响。福泽将视线移开。
社长的遗体早已被带回进行鉴识,但柏油路面残留着无法隐藏的血迹。福泽不带感情地通过坠落现场,走进「株式会社S·K商社」的招牌下方。搭上电梯前往社长室。
「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请稍等,我马上好。」
在他抵达的社长室里,秘书正与一堆文件格斗中。
那是不像一般杀人现场的景象。
在宽敞到若是尽量挤,能够挤进三十人的社长室里,排满的不是人而是文件。桌面和地板被一整面几乎毫无空隙的文件,密密麻麻地掩埋。看来似乎全是重要文件。
正在排列那些文件的,是刚才发言的秘书。他是个身穿黑色长外套,打着深红色领带,脸色欠佳的男人。他瞪着文件形成的平原,取出一些放回书架上,接着再次排列新的文件。
「——你在做什么?」福泽忍不住劈头询问。
「我啊,在整理文件。」脸色欠佳的秘书回答。「因为只有我对放在这里的文件一清二楚。」
若这是说明,那就是相当不亲切的说明。福泽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虽然不懂,不过福泽猜想是与业务相关的事。在算他雇主的女社长遭到杀害当天处理文件,福泽无法判断是不敬还是勤劳。总之,福泽想起了现在是惨案发生的当口。
「真是令人不胜唏嘘。」福泽低下头。「失去了一位优秀人才……我听说是从这里的窗户被推下去。」
位在社长室的窗户面对横滨街景。社长被推落的大型窗户现已关上。
「是职业暗杀者。」秘书阴沉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就公司来说,真是令人痛心之至。就个人来说,社长挖角原本任职其他工作的我,栽培到现在,既是老师也像主君。我认为揭穿行凶的真相,将正义摊在太阳底下就是最好的饯别。」
秘书的视线指向隔壁房间。「杀手已经被捕。杀害社长后,在逃亡时被一楼的警卫逮个正着。现在被绑在隔壁房间。我把他的长相传送过去给鉴识人员,在调阅资料后,发现从社长衣服背上检验出的十枚指纹,与犯人的指纹相符。」
「你说什么?」福泽大吃一惊。「他还在隔壁房间?」
「他似乎死了心,非常听话,你可能还会以为他睡着了呢。」
福泽会吃惊是有根据的。横滨的杀手危险等级高出其他都市许多。在魔都横滨这里,自从上一场大战结束后,便有联军当中的各国军阀陆续进驻。以统治为名滥用治外法权,犹如蚕食横滨土地般筑起各自的自治区。因此横滨逐渐成为跟战时难以相比的无法地带。治安警察,亦即市警好歹发挥了机能,不过军警、沿岸警备队等等几乎是发挥不了作用。现在的横滨是罪犯的乐园,群雄割据的黑社会组织、国外非法资本以及罪犯和杀人凶手的熔炉。
更别提有异能者的存在。
既然是在横滨这里杀死大企业领导人的职业杀手,那么就算不是平时和他们对峙的福泽,首先也会考虑异能者犯罪的可能性。
这个世上存在为数不多,能够使用超能力的异能者。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异能者,首先就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大部分市民只把异能者当作是传闻或是都市传说。但是对于以保镳身份保护要人的福泽来说,异能者及异能犯罪是熟悉的存在。
再说福泽是武术高手,不是异能者。
在面对以暗杀为目的的杀手时,福泽是否能够毫发无伤地取胜,端视对决的走向。
福泽之所以惊讶焦虑,是考虑到杀手为异能者的可能性。如果是异能者,那么只以绳索捆绑在隔壁房间,并不足以令对方失去反抗能力。等同是把高性能炸药放在隔壁房间一样。
「我想看看那名杀手的情况。」
「当然可以,请便。」
福泽正想朝隔壁房间的房门踏出一步时,又停了下来。
「虽然你说请便,但是……」
无路可走。这句话并非譬喻,接近房门的地面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面积被排列整齐的文件占据。人类无法在此走动,是以八只脚在瓦砾当中往来的救援器材才能做到。
「可以把它移开吗?」福泽指着文件询问,不过——
「啊啊,不能碰!」秘书首度大声制止。「绝对不行!因为我现在整理的,全是左右公司命运的超重要文件!别说是弄丢,就连一个印刷字体糊掉,都不知道往后会形成怎样的瑕疵,为公司带来灾祸!请不要碰、不要移开,巧妙地避开它移动!像福泽先生这样的人应该办得到!」
福泽差点不禁要惊呼出声。
这和办不办得到无关。福泽是武术高手,不是杂耍演员。不论再怎么看,露出的地板宽度都比福泽的脚底宽度还要窄。
「还是请教一下……为什么要把文件排满整个房间?」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就回答你吧。依我的看法,杀手的目的是盗取这些重要文件,或是加以破坏。那名恶徒潜入是为了让我们S·K商社一蹶不振,目击此事的社长因此遭到灭口杀害——那是我的推理。所以我才会这样进行检查。」
原来如此。把社长室当作杀害社长的地点,对杀手来说的确不算是一个方便的地点。何况还有警卫在,可疑人物四处徘徊会太过显眼。不过假使目的不是社长的性命,而且放在社长室内的文件,那么就说得通了。也不难了解秘书早早开始过目成为动机主轴的资料。
「那么,能不能暂时把走道上的文件放回书架?」
「那也不行。」秘书摇头。「这个房间的文件全都按照某种规则性排列。排列方式是用来识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论。按照日期、部署、重要性……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目录。我在被社长挖角前任职的工作中,学习到这项技术。这点除了我以外,公司里其他人都做不到。归位的方式也有规则性,一旦乱掉,社长遭到杀害的真相将会离我们更远。」
这番说明让人似懂非懂。
不过秘书的表情很认真。和道理为何相比,随意移动资料时的骚动更令福泽心情沉重。他原本就是经营公司的门外汉,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成为组织领导人,为资料、人事及契约烦心。既然专家这么说,那也只能相信。
追根究底,福泽丝毫不打算提出异议。原本过失就出在他身上。若身为保镳的福泽能够事先察觉危机,保护女社长,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如此一来,这名秘书也不会如此拼命地排列资料,被迫进行确认。秘书是在执行他自己的职务。既然如此,他也只能默默执行他的职务。
福泽以目测确认,与门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步。若是使出锻练过的脚力,或许两步就能走到。但如此一来,途中那一步和落在门前那一步,将确实、重重地踩中据称会左右公司命运的重要文件两次。途中那一步大概会把资料踩碎。这结果会令他这个保镳更加蒙羞。
福泽先退到社长室入口前,凝聚力量。在助跑后踏出步伐。
第一步在置设于墙边书架的装饰上落下。看准些微的凸起,利用踩踏的反作用力再度跳跃。
接着他双手按在离门稍远的访客坐椅上落下,倏然停止动作。仅靠臂力让跳跃的身躯静止不动,这种平衡感在修习古武术的人当中也极为罕见。
再来他轻轻将脚尖放在椅脚附近,文件与文件当中的缝隙里,以单手单脚支撑,将身体移向房门。
然后使用柔术技巧,以抓住对手后方衣领般的流畅手势握住门把,仅靠指尖的力量转动。
确认房门微微开启后,这次用门把作为支撑,从椅子上跃起。让自己的身体能够穿越些许的缝隙,双脚踏进隔壁房间的地板。手指抓住门框控制,不使自己仰天倒下。
就这样,福泽完全没有动到文件,便已站在隔壁房间。
「喔喔——」秘书在背后惊呼。
福泽心想,现在不是说「喔喔——」的时候。在椅子上落下时,他稍稍捏了把冷汗。为这种无聊事失败而影响评价,即使是不在意他人批评的福泽也会心有不甘。
总之,他已成功进入隔壁房间。福泽将门大开,看着杀手的模样。
杀手坐着。
他比福泽想象的还要矮小,肩膀也很窄。双手双脚被反绑在椅子上,看不见长相。因为他的头整个被厚厚的黑布袋给盖住。
这个样子别说是抵抗或是逃脱,就连要搔自己的鼻头也办不到。用来捆绑他手脚的是包含铁丝的多股线。即便是具有怪力的大力士也难以扯断,何况是像这样矮小的暗杀者。
他的衣服是相当普通的深蓝色衬衫,加上工作裤及皮鞋。也不像是精于战斗的模样。看来不过是落魄强盗——那些擅长溜进建筑物,随处可见的罪犯。
一般的警卫或许会这么想。
不过——福泽抱持不同的印象。
这个房间原本是接待室。除了简单的书柜,用来交谈的桌子及画作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福泽特意发出脚步声走进室内。
他进入室内时,杀手的脖子略微反应地动了一下。也就表示他不可能是在睡觉。
福泽绕到杀手背后的墙壁,突然以手掌拍打墙壁。随即跟着传出「啪」一声巨响。
杀手一点反应都没有。既未采取防御动作也未回头,极为平静。因为头上套着布袋的缘故,他应该看不见福泽才对。
是个高手。
福泽直觉地判断。
由于保镳这行的职业特性,对生意劲敌的这些杀手,他会搜集比一般人更多的情报。和负责保护的福泽不同,杀手们的手法千变万化,会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武器和技术前来攻击。所以他常会透过传闻,搜集具有一定知名度、值得警戒的杀手之手法。为了能够立即应付急袭,平常就毫不懈怠地搜集情报。
福泽观察杀手。单就现在看得到的情报,无法推测出对方的姓名乃至于技巧。虽然看不出明显能够判定为异能者的特异外形特征,但是——
福泽的视线落在房间角落的边桌。桌上放着形似杀手带来的整套道具。
两把手枪和枪套虽然用旧了,不过保养得宜。其他还有零钱及用来开锁的铁丝,就只有这些。
福泽再次转头看向矮小的杀手,他依然动也不动。若是平常,即便是坐着的人也会有一些轻微的动作,这个男人却完全没有。明明遭到蒙眼捆绑,却出奇冷静。
福泽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备用钢笔。他打开笔盖,试着在置于桌面的便条纸上轻轻划线。里头还有墨水。
福泽轻轻将那枝钢笔抵在左侧腰际。右手手指握住钢笔,抵在腰际的左手握住笔盖。
左脚打开与肩同宽,摆出侧身的姿势。双臂置于胸腹旁,肩膀打横,接着静止。可以看出直到刚才都没反应的杀手肩膀变得僵硬。福泽在调整过一次呼吸后,用力踏出位在前方的右脚,在发出杀气的同时拔出钢笔。
一步一拍。
依然被绑在椅子上的杀手主动跳向一旁,逃避福泽的斩击。他的身体连同椅子重重撞向地板,发出巨大声响。
福泽俯视这一幕,接着脚尖画圆收回右脚,以归剑入鞘的姿势将拔开的钢笔收回腰际。
「用不着担心,只是文具罢了。」
他盖上钢笔的笔盖,重新放回桌上。
杀手在地板上蠕动。
这下就清楚了。这名暗杀者果然看不见外界。如果他看得见布袋外面,就不会不惜倒向地板,以闪避福泽使用钢笔的居合。
可是刚才在附近拍打墙壁时,他显得一点都不紧张。刚才和现在的不同点是什么?
这名杀手——能够感应福泽的杀气。
福泽在钢笔的居合拔刀术中故意注入杀气。杀手透过皮肤感觉到这点,因此跳开闪避斩击。
换句话说,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杀手。若不是经历过无数的惊险场面,便无法有刚才的反应。他应该是一流职业杀手,而且就算在大战之后特殊能力及阴谋蠢动的横滨,也只有少数人才雇用得起。对于杀人的委托从不失手,犹如呼吸般杀害目标。光是一次的委托费用,就需要令人咋舌的金额。
不过,这样还是有疑问。
那名见敌必杀的暗杀者,赤手空拳将女社长从窗户推落,在逃亡途中被警卫逮个正着——真的可能会有那种事吗?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隔壁的社长室传来秘书的声音。
「不,什么事都没有。」福泽回答。「所以,找我过来的委托内容,是要把这男人……」
「希望你能一同前去移交他。」秘书出声答复。「如你所见,那男人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一直保持缄默。我想带他到警察署去,不过市警人手似乎也不够,只能派两名押送人员过来。这……你认为如何?你认为两名警官能够押送那男人吗?」
「不可能。」福泽立即回答。
秘书的判断很恰当。这名杀手在遭到捆绑的此时是很安全,但为了移送而解开绳索就完了。他会在呼吸之间轻易就杀死一、两名制服警官。找福泽来是对的。
就福泽来说,也对于坐视女社长遭杀害感到歉疚。虽然不及复仇的程度,不过只要能完成将犯人扭送司法当局的工作,多少也能还个人情。
「这男人会伺机脱逃。最好在他真正采取行动前,进行移交较为妥当。」福泽说。「我要带这家伙离开房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秘书微笑。「不过,请不要踩到文件。」
「…………」
「…………」
那是不可能的事!
福泽的表情不变,内心正不停懊恼该如何说服秘书准备出口。就在此时——
「大家好!」
传来鸡啼般活力十足的声音。
回头一看,社长室入口站着一名少年。
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穿土气的防寒外套及学生帽。留着一头参差不齐,像是不看镜子就动手去剪的短发,手上拿着陈旧的资料袋。长睫毛,细长的吊梢眼,是名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
「唷,今天的风真是强得吓人!看来二丁目的木桶店会大赚一笔!先不说那个,就不能想想办法解决一下这家公司的地理位置吗?距离海边很近有潮水味,坡道走起来很累,路又很难记,这里的社长到底是在想什么啊!因为这样,所以横滨不适合居住。啊,可是幸好途中遇到的海鸥很恶心,我忍不住把便当里的一个饭团给了它,因为实在是太恶心了。」
他连珠炮似地说出这番话。
面带笑容。
站在社长室前。
「——啥?」秘书发出茫然的声音。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话好说。
「不是『蛤?』,是海鸥啦、海鸥。你不知道吗?那种长着羽毛的怪物。海鸥在前世一定做了相当残酷的事,不信你仔细看它们的眼睛,充满了疯狂!我换个话题,因为少了一个饭团,所以我肚子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什么?呃,那个……什么?」
秘书两度发出疑问。这是意料中事。
戴着学生帽的少年满面笑容地说不停,但在不经意望进室内后就闭口不语。接着以吊梢眼环顾四周一圈,眯起眼睛说:
「喔……似乎很辛苦。」
福泽在此时回过神来。这少年是什么人?不知为何——他觉得会有麻烦。
「反正与我无关。总之,能不能给我那张纸?啊啊,在这里面?要找吗?真是有够麻烦。既然如此,就当是打发时间,秘书先生顺便帮我找吧。因为我对这间房里的指纹,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接二连三说出令人眼花缭乱,且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话。打发时间?指纹?
正感到纳闷时,少年已突然走向室内正中央。朝文件的大海走去。
少年的脚跟正要稳稳地踩上最前方的文件——盖着多家公司印章的某种合作契约——时,在那瞬间——
「呜哇啊——!慢着慢着给我慢着!你知道为了缔结那份契约,费了几年工夫吗!」秘书按住少年的肩膀,在千钧一发之际制止他。
少年一脸惊讶地看着秘书,略微思考后说:
「不知道。」便再度踏出脚步。
「呜哇——!停下来!」秘书惨叫着抢过文件。少年的脚底已落在前一刻还放着文件的地方。
「只要去做,就能做到不是吗?」少年露出笑容。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管是不是在凶事后,这里可是社长室,禁止非相关人员进入!」
「这我知道。」少年不以为意地点头。「但我是相关人员。我来是因为接到今天面试的通知。这点小事,看我就知道了吧?」
——面试?
「喔……喔,你是来面试的吗?社长前阵子的确说过,要面试行政实习生……」
行政实习生?这个对他人的话充耳不闻的少年吗?
虽然少年说看就知道了,不过福泽完全料想不到是这么一回事。还以为他是纠缠公司和社长的座敷童子或小鬼,因为社长死亡而过来讨债。
少年与此处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福泽定睛一看,少年和秘书还在入口附近争吵。虽然也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福泽站在和入口处有段距离的隔壁房间门边,被文件挡住无法前进,所以只能默默看着。
「唉——弄得这么乱,就算再怎么不希望房间受到调查……我真是搞不懂大人。世上充满了让人搞不懂的事!」
「请……请不要说些意义不明的话!」秘书扯开喉咙大叫。此时福泽感到讶异。因为脸色欠佳的秘书表情中,隐约可见狼狈的神色。
「我明白你到这里来的理由了。」秘书接着说。「不过本公司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社长遭到杀手行凶杀害,因此中止面试。在我移交嫌犯的期间,换句话说,得在四八小时内,找出这些文件欠缺的部分,向当局报告才行。好了,请你尽早离开。快走、快走。」
「所以啦,那些我都知道。」少年嘟起嘴。「为什么要一一解释看就知道的事?我来是为了索取面试的活动认定书。你知道吧?」
「活动认定书——啊啊,是政府发行,认定为求职活动的认定书吗?」秘书问道。
少年大概接受了政府的求职活动补助。大战后的现在,失业者及未成年犯罪成为这个大都市当前的重要课题。针对具有就职意愿的未成年,政府提出补助其活动的失业者对策。少年可能申请了这项方案。也就是说,得提交社长签发,表示确实有来接受面试的证明文件给政府,才能获得金钱和情报方面的补助。
「我在想,会不会是在这里面……」少年环顾室内。「真麻烦。欸,秘书先生,可以快快把这些无意义的文件拿开吗?」
「不行。」秘书一口回绝。「这种排法本身是为了识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论。这点除了我以外,公司里其他人……」
「咦~」
少年充耳不闻。他一脸了然于心地点头,同时伸手开始迅速拿起脚下的文件。做到一半又嫌这样也很麻烦,于是便用手指随意推开文件,弄出一条路来。
「啊啊啊!」秘书发出悲痛的叫声。「你、你快住手!再继续、再继续碰一张都不行!我光是排成这样就已经花了五小时!」
「不要,我也想找我的文件。」
「那就闭嘴待在楼下!之后我再找给你。」
「又说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不知为何,少年如此断言。「算了,我自己找。反正一下就能找到。」
一下?房间里整齐排列着将近百张文件,怎么样都无法一次全部确认。要如何从中一下就找出想找的那一张呢?
「这里就是社长被推落的窗户吧。」
不知何时,少年已站在窗边,仔细看着大型窗户。
秘书急忙重新排好文件。由于少年的破坏,房间里有一成左右的文件被随意散置。看来得花一番工夫才能重新排好。
「少年,」福泽不禁问他。「你要如何从这堆文件当中,单单找出那张纸?」
「怎么,大叔,原来你会说话啊。」少年毫不客气地挑起眉毛。「因为你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我还以为你是像石头一样不开口的人……我跟你说,我在找的文件是有贴印花的政府证明文件,因为材质不同,所以比普通文件要厚。」
大叔……
福泽正想反驳他才三十二岁,却在意少年的最后一句话而皱眉。要厚?所以他的意思是可以轻易由外观来判断?但是光靠那点程度的特征够吗?就算厚度多少有些差异,不过要从铺满此处的文件当中,找出外观略显不同的那张纸,所需的劳力及耐性应该差不了多少——
此时福泽察觉到,少年将手放在窗户上。放在社长被推落的大型横开式窗户上。
窗外是蓝天。
记得今天的风势应该很强才对——
「来吧——举行祭典喽!」少年以开心的声音说道。
接着将窗户全开。
文件就像获得生命般,全都飞舞了起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鸟在室内展翅。冰冷的新鲜空气形成漩涡,犹如幻想中的景象——对秘书以外的人而言是如此。
「你你你你你你你搞什么!」
「喔,找到了、找到了。」
少年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文件。那是即使窗口吹来旋风,也几乎文风不动的一张纸。由于比其他文件要厚,其重量使得它的动作变迟钝。因此才打开窗户吗?福泽不合时宜地感到佩服。
「什么叫『找到了、找到了』!啊啊啊啊!又得重新调查……!」秘书半疯狂地搔着头。
不过少年毫不介意,噗哧一声笑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文件并没有遗失。」
感觉空气在一瞬间凝结。
「——啥?」
秘书回头。少年继续说:
「因为文件没有被偷,真要说起来,杀手也没有杀害社长。其实该说,杀人的是你吧,秘书先生。」
「……啥?」
秘书张大嘴,歪着头。
「……啥?」
秘书张大嘴,歪着头。
「……啥?」
秘书张大嘴,歪着头。脸孔几乎完全打横。
「为什么要说三次?我完全搞不懂大人的事。不管再怎么看都是犯人的秘书先生,以及不管再怎么看都是背了黑锅的杀手,明明都凑在一起了,那边的大叔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是怠忽职守。要是母亲在这里,现在早就把犯人绑起来,丢出窗户了!」
福泽跟不上眼花缭乱的变化状况,甚至没有余力变换表情。
杀死女社长的人不是杀手?
眼前的秘书才是真凶?
「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几个字,却无法再继续往下说。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也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杀手的武器是手枪。功夫了得,能够在看不见的状况下辨认杀气。
那名杀手——赤手空拳在社长室里将女社长推下楼,在衣服上留下指纹?更来不及逃脱而被捕?
「我没说错吧,大叔?」少年犹如看穿了福泽的内心,在此时得意地笑了出来。
「你、你怎么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呢,福泽先生?难得你来了,请把这个小鬼丢出去!就当是追加契约,报酬也会增加。若继续让他在房间里捣乱,公司会……」
「……少年,你主张犯人不是那边那个杀手,这点我也不是不能了解。」福泽已经恢复平静,以丝毫不见波纹,犹如明镜般的表情说。「不过被害者的衣服上留有杀手的指纹。一共十枚,是符合推落动作的指纹。这点你要怎么说明?在欠缺说服力的状况下指控秘书是真凶,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坐视不理。你的根据是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怎么?考试吗?像那样要我一五一十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后打分数吗?我真搞不懂城市里的规矩——」
「告诉我根据是什么。」
福泽将丹田略微用力地说。就福泽而言,是刻意在话语中稍微投入诚挚心情的程度。
不过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甚至感觉得到气温降了几度。
当福泽用这种声音说话时,普通的地痞流氓多半会哭着逃走。
「啊……嗯,我知道了。」少年的表情变得老实,边关窗边说。「首先这位秘书先生说了『看看窗户下面』之类的话,若无其事地引诱社长走到窗前。接着朝大意的社长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下窗户。」
「你说什么……」
「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这里不是吗?」不顾一脸愠怒的秘书,少年继续往下说。「就算是再厉害的杀手,也无法在不被社长发现的情况下走到窗前。因为可以从桌子那里看见入口。而且假设是硬把抵抗的社长推下去,那么留在衣服上的不是抛落的指纹,而是推落的指纹就太奇怪了。可是衣服上却留有十枚指纹不是吗?我在房门前等候时听到了。这样看来,社长在被推落的那一瞬间并未提高警觉,也就是说——」
「是熟人犯案?」福泽接口说道。
这少年——是什么人?
看得仔细、听得仔细。在那旁若无人的举止当中,已将必要的情报全部输入脑中。
不过单靠这个……
「单靠这个仍欠缺说服力。」福泽说。「或许是乘社长碰巧在窗前时,偷偷接近将她推落。」
「在这种强风的日子里,独自一人打开窗户?」少年皱起眉头。
确实说不通……
「但是光凭熟人犯案,还不够充分。」福泽说。「大人的世界是讲究礼仪的。误把眼前初次见面的人物当作犯人看待,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就此了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少年鼓起脸颊。「真是的,根本不用管什么礼仪,因为我说的是真话。那我继续往下说了——明明是熟人犯案却验出杀手的指纹,就表示是伪造。我听父亲说过,伪造指纹出奇简单就能做到。秘书先生,你原本是检察官之类的人物吧?刚才你提到的四八小时就是那个业界的行话。」
这么说来,秘书曾经一再提过之前的工作。
说他原本任职其他工作,是社长挖角他。
「这样的话,你当然知道如何伪造指纹。用油灰之类的取下杀手手指的模型,接着再用塑胶的——」
「别、别傻了!」秘书口沫横飞地怒吼。「就算我有伪造指纹的知识,但在杀手的手指上仔细涂上油灰是会被杀的不是吗!福泽先生,别管那么多了,把这个小鬼撵出去。」
福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站着,凝视与他相对的人物。
少年迎上他的视线,露齿而笑。
「大叔的理解力似乎还算不错。能够从杀手身上取得指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秘书先生就是杀手的雇主。」
——是委托人?
雇用杀手的,不是企图颠覆企业的第三者?
那么为何杀手会在这种地方?
「除了雇主的命令外,杀手不听命于任何人。反过来说既然是雇主,即使不涂上油灰,也能要他拿起用来采取指纹的柔软材料,或是要他在指定时间到建筑物来。」
「慢着。这名杀手和随处可见的地痞流氓不同,报酬等级也不同。一般劳工能够支付的代价是请不起他的。」
「所以啦,根本不用付钱。」少年焦急地说。「只要以磋商或是讨论报酬为由,叫他到这里来就行了。在这里采取指纹,然后再随便找个理由,要他过几天再到这个房间来。当杀手察觉这是陷阱要逃走时,让警卫逮捕他。看吧,不花一毛钱就能完成,换句话说是免费。比买车站前的便当还要便宜——啊,说到这个,我肚子饿了。可以去买便当吗?」
「待会儿我请你吃饭,所以把话说完。」福泽耐心地说道。
「呿,好——吧。……之所以使用一流杀手,会不会是因为对方口风很紧呢?眼前就像这样,杀手对于是谁的委托三缄其口。我想他大概还没发现自己被设计了。」
的确,报酬越高的一流杀手,越难让他吐露雇主是谁。正因如此,报酬才高。到目前为止,福泽也曾多次为了保护委托人和杀手交手,不过越是厉害的家伙就越不会吐露内幕。甚至还有人在被捕后,立刻服下预藏的毒药自戕。
反过来利用——口风很紧这点?
「不管怎么说,要是知道被骗,肯定会开口的,你要不要试着问问他?」
福泽不禁转头看向背后。杀手就在关着门的隔壁房间。应该还被绑在椅子上,整个人倒在地板才对。
「这——这是找碴!」秘书大叫。「杀人魔的自白没有证据效力!一切都是假设、认定、幻想加妄想不是吗!首先就没有证据,既然说我是犯人,那你现在拿出证据来!」
「哈哈,你终于说出口了。」少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杀人事件当中,主张『拿出证据来』的人多半是犯人。我想想……如果要说到证据,那么就是这堆文件了吧?秘书先生之所以排列文件,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是因为让人调查房间就完了。因为杀人之后的伪装工作还没完成。社长的衣服上明明沾有指纹,但是房间各处都没有指纹就太不自然了。你是在争取时间。」
「那算证据吗?」福泽用手指托着下巴思考。
「他在骗人!只是排列文件就被当成犯人还得了!我真的是在整理文件!你能提出证据表示并非如此吗!」
「嗯。」少年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最初进入房间时,乘秘书先生不注意的空档,偷偷把一份文件和我带来的资料『蛲虫检查指南』对调,可是你却没有发现。你明明自信满满地说了类似『我很清楚这里的文件排法』那样的话。」
「什么——」
秘书哑口无言,话哽在喉咙里。
福泽的视线变得锐利。
「你怎么说?」
「那是……」
福泽静静缩短距离,怒气在打转。
「你、你误会了!一、一一理会那种小孩的恶作剧有什么用!我打算之后再提醒他,所以才没处理。因此绝对——」
「看吧?」少年缩了缩脖子。「我没有对调喔。」
秘书停止呼吸。
原本就已欠佳的脸色不只发青,现已泛白。
「这是怎么回事?」福泽往前踏出一步。
「不——不,这是……」
「我和遭到杀害的社长并无密切往来——不过她相当信任你。曾经说过你是一位优秀的秘书,值得她将你挖角过来。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不、不对……不是的。那个人……」被气势压倒的秘书退后一步。「对那个人来说,我只是个优秀的秘书。就只是那样。可是我……不希望只是那样……」
那一刹那,福泽的背后响起「叩咚」的声音。
是隔壁房间传来的。
福泽大惊之下回头,像要撞破似地将门推开。
隔壁房间空无一人。
椅子倒在地板上,被绳索捆绑的椅脚部分脱落。
倒下的只有椅子,不见杀手。
「趴下!」
发出喊叫的同时,福泽再往前踏出一步。腰一沉,脚不离地画圆让身体回转,撞向打开的房门。
有反应。躲在门后的杀手发出模糊的呻吟声。福泽拉开门,朝杀手伸出手。
伸手的前方不见杀手,也不在地板上。他位在几乎要碰触到天花板的上方,跳跃躲开福泽的追击。
杀手踢墙飞离门边,接着蹬地跳跃拉开距离。
杀手如野兽般采取低姿势。头上依然套着布袋,双手依然遭到反绑。能够自由活动的只有双脚。
在看不见外界,也无法用手的状况下,闪避福泽率先展开的攻击。福泽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我不想跟你打。」
布袋里传来杀手的声音。由于隔着袋子显得模糊,不过声音就男性来说显得太高,就女性来说显得太低,是很清澈的声音。
——少年吗?
福泽不回应,几乎没有预备动作就蹬地缩短距离。这是「缩地」——利用独特的体重移动,在一瞬间接近敌人的脚法技术。如果一旁有人在看,只会看到福泽身影消失,瞬间前进。
对于瞬间化数公尺的距离为零,抓住后方衣领的福泽,杀手并未做出像样的抵抗。他没有抗拒这个力道,反而朝后方跳跃,和福泽化为一体地退到墙边。
墙边有桌子。桌上有钢笔、便条纸以及——杀手的武器手枪。
杀手在被推向后方的同时,背着手拿起手枪。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他的目的。
然而反绑的双手无法开枪。如此判断的福泽选择依旧抓住他的后方衣领,撞向墙壁。桌子被撞飞,文具散落。
福泽将杀手撞向墙壁,随即以手肘压制对方的胸口,像图钉般固定在墙上。杀手握枪的手被夹在背后及墙壁之间,吱咯作响。在这样的姿势下无法开枪。
「放开枪。」福泽说。「你是我生意上的劲敌,但目前的罪状只到非法侵入。现在的话,还能以轻罪获得赦免。」
「我不需赦免。」由于肺部遭到重压,杀手的声音近乎低语。「这个世界没有赦免,只有报复。对于背叛的报复。」
杀手把脚缩离地面。
即便福泽再厉害,也无法单靠一只手臂就支撑住杀手的体重。背部摩擦墙壁落下的杀手,在途中扭腰半转身体,发射背后的手枪。
轰然发出两声枪响。
「咳……」
福泽回头。位在隔壁房间的秘书胸口,被凿出两个红色弹痕。鲜血不断从伤口冒出,染红了胸口。
杀手枪击秘书。
在双手被反绑的状况下。
秘书以满脸痛苦的表情看着福泽,然后如断线般倒地。
杀手的枪法太过准确。即便是在眼睛被布袋蒙住,双手被缚的状况下,还是准确地击中想要射杀的秘书。不只如此,对于福泽这个正在眼前格斗的对象,则是看也不看。
——只有报复。对于背叛的报复。
福泽重新面对杀手,用力将他压在地上。
把枪踢到房间角落。
「你……!」
福泽使劲扯开套在杀手头上的布袋。
杀手很年轻。
偏红的短发,茶褐色的眼眸惊人地空虚,看不出一丝的感情。少年暗杀者不发一语,只是面无感情地回望福泽。
福泽想起来了。红发的少年暗杀者,使用双枪,恐怖无情,就只是冷酷地杀害对象。枪法属于超人等级,不管用怎样的姿势开枪都绝对不会射偏。简直像是能够看到未来。福泽听过以上这些传闻。就福泽这种以保护对象为业的人来说,是等同恶梦般的存在。
那名少年暗杀者的名字应该是叫——织田——
福泽用抓住衣领的手臂勒住对方的脖子,也就是用裸绞的招式勒紧杀手的颈动脉。如果这少年就是那个暗杀者,让他意识清楚的状态下留在房里,就和让猫在核弹控制装置上玩耍没两样。
少年以不带感情的眼神回望福泽。
那个眼神实在不像是在看着勒住自己脖子的对象。
直到最后也不见抵抗,少年干脆地昏迷过去。
除了射杀秘书外,其他事他大概真的都觉得无所谓吧。确认杀手失去力气,倒在地板上之后,福泽终于吐出一口气。
「那家伙就是杀手?」隔壁房间传来声音,福泽因此回头。
「叫救护车,也要通知市警。」
「通知市警就行了吧?秘书先生已经死了。先不说这个,我的工作又没着落了,大叔你可以帮我设法吗?」
福泽感到头晕目眩。
这少年——这不到数分钟内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叫救护车!」福泽起身,走了出去。
「欸,不要丢下我啦。刚才你说过要请我吃饭。的确说过吧?那表示我能在喜欢的地方点我爱吃的东西,爱吃多少都无所谓的意思吧?是愿意一边吃饭,一边好好地详细讨论我目前所处的状况和解决方法的意思吧?你说啊。」
福泽好不容易才忍住差点变得踉跄的脚步。
「你——」
披散着头发的少年以天真无邪、无比闪亮的笑容说:
「我叫江户川乱步,你要记住喔!」
福泽只能把此刻在眼前展开的景象当成恶梦。
自称「江户川乱步」的少年,用福泽的钱吃着红豆麻糬,一连吃了好几碗。
这里距离发生杀人事件的建筑物不远,是间日式茶馆。其他几名客人不时看向福泽他们。从刚才开始他数度强忍冲动,才没四处向人解檡「这少年不知为何跟来,不是我的同伴」。
少年乱步已经吃掉八碗红豆麻糬,目前在吃的是第九碗。福泽十分纳闷。他不是在意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的手头够应付,问题是——
「喂,」福泽忍不住询问。「为什么不吃麻糬?」
在乱步吃过的碗里,全都留下了完全没动过的白色麻糬。他只吃红豆馅。
「因为不甜嘛。」乱步随即回答。
不甜——那可是红豆麻糬喔?红豆麻糬几乎都是麻糬喔?如果只想摄取糖分,吃羊羹、馒头或是金团(译注:番薯泥混栗子粒的甜食。)不就好了?你听不见麻糬被留下的叹息吗?福泽把想说的这些牢骚吞回肚子里。再也没有比插嘴他人饮食习惯更加无意义的事。虽然光看就强烈地感到反胃,不过那并不是犯罪。随便批评之后,万一乱步开始把馒头的皮撕开,只吃里头的馅,那么他的脑子可能会整个翻转过来。
要是骂他浪费,可能会被批评是老年人。
在那之后,他向赶到的市警说明情况。不仅是相当麻烦的说明,而且好不容易才说服无意和人说话,想要任意离去的乱步留下,让他说明在社长室里发生的事。要是走错一步,福泽和乱步便可能处于微妙的立场。然而他们在解释情况后不久,就成为自由之身。这也要庆幸赶到的市警知道福泽作为武道家的名号,全面信任福泽他们说的话。不过还是附上但书,日后得再去署里接受问话。
市警来到现场搜证后,在秘书身上的外套内袋里,发现用来在现场按上杀手指纹的塑胶模具。听说另一批警员搜索自宅时,找到用来从样本身上复制指纹的整套工具,以及采下杀手双手指纹的模型。一连串的证据,都成了乱步推理的佐证。
为此,乱步让福泽的委托人得以沉冤昭雪,换句话说——他成了福泽的恩人,也可说是福泽欠他一个人情。
事到如今,福泽仍然想不透为何会变成这样。
福泽心想,这少年的行为,主观来看不过是在现场捣乱,但客观来看则是推理。而且只看过现场及相关人员一次就识破真凶,是惊人的高明推理。可是福泽无法衡量乱步的行为。正确地说,是他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问你,少年。」福泽开口。
「嗯呣?」嘴里塞满红豆馅的乱步回望他。
他再度忍住要乱步喝茶的冲动。因为刚才他说了之后,被对方以「会冲淡甜味」为由拒绝。吃和果子却不配茶,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福泽的理解范畴。不过插嘴别人的嗜好违背福泽的主义,因此他只说了声「是喔」。
其他先不提,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福泽想要这么问,却说不出口。他觉得就算用一般方式询问,这少年也不会好好回答他。
「你何时开始发现秘书就是犯人?」福泽换个切入点提问。
「打从一开始。」乱步一边笨拙地用筷子挟红豆馅,一边回答。「那个人穿着长外套。普通在排列文件时,是不会穿长外套的,因为袖子会勾住。」
福泽点头。长外套的内袋里装着用来伪造杀手指纹的用具。为了藏匿占空间的整套用具,需要外套口袋。
「你经常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吗?」
「经常遇到。」乱步边吞红豆馅边说。「比方说职场啦、路旁啦……一开始是觉得恶心所以插手,不过多半会被当成麻烦人物或是遭人嫌恶,而且中途开始就会变得很麻烦。啊——讨厌讨厌,大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让人不舒服呢。」
乱步厌恶地皱着脸摇头。
「你讨厌大人的世界?」
「讨厌透顶。简直莫名其妙。」
看着乱步一脸打从心底厌烦的表情,福泽有种异样感。莫名其妙——这少年会有如此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没那回事,这世界还是有美好的事物。正想这么说时,福泽将话吞了回去。他没有资格说那种冠冕堂皇的话。
——福泽,你要背叛我们吗?
——我们渴求国家安宁的这个誓言是虚妄吗,福泽?是一时的敷衍之词吗?
现在未佩戴的刀,其重担压迫腰间。从那天起,福泽抛开了刀剑。他无意以正义作为借口,不过——
回过神来后,才发现乱步正凝视着福泽的脸。少年透明深邃的眼眸,投射出能够看穿脑髓内部的视线。感觉像是塞入深处的记忆都被看透,福泽将视线移开,说出正好想起的话。
「刚才你提到面试……少年,你没上学吗?」
「所以啦,看就知道了吧?」乱步嫌烦地说。「半年前,我被可以半工半读,提供宿舍的警察学校给踢了出来。」
「被踢出来?」
「规定太烦人了。超过规定时间后就不行离开宿舍,购买外食得有节制。服装怎样,规律又怎样的。再加上上课内容无聊死了,人际关系也很麻烦。我和舍监争辩,把他过去的情史全掀开,结果就被踢出来了。」
那是当然会被踢出来。
「后来我辗转去了许多地方。在军营里做包吃包住的工作时,我到处宣扬营长的侵占行为而被逐出。在建筑工地当跑腿小弟时,嫌上下关系麻烦而逃走。在做邮件递送工作时,我会挑出根本不用看内容的信件丢弃,结果就被开除了。把垃圾邮件送过去谁会高兴啊,你说对吧?」
乱步理直气壮地说道。
福泽在内心呻吟。他实在不认为军营的包吃包住工作,建筑工地以及邮件递送是这少年做得来的工作。
——我真搞不懂城市里的规矩——
城市。他为何会离开故乡呢?
「少年,你故乡的双亲呢?」
「死了。」乱步眼中掠过一丝悲哀的神色。「死于意外。因为我也没有兄弟或是亲戚,所以就到横滨来了。父亲对我说过,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去投靠熟人担任校长的横滨警察学校。因为父亲在警官之间,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人。没想到我还是立刻被警察学校给踢了出来。」
「令尊的名字是?」
乱步回答了名字。
听到那个名字之后,福泽稍稍受到冲击。福泽也听过那个名字。在与警方相关的业界中无人不知,是传说的刑警。
无头军官事件、月光怪盗事件、牛头事件,引领震撼国内的数起难解事件走上破解之路,传说的知名刑警。靠着惊人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准确说中真相,被人称为「千里眼」,集尊敬和赞赏于一身。
福泽曾听过他退休,移居乡下的传闻——但他已经过世了吗?
「可是啊,我不认为他有世人说的那么厉害。他在解谜和推理方面都赢不了母亲,在家里总是被打败。」
乱步也说了母亲的名字,不过福泽没有印象。根据乱步的说法,她既非警察也非侦探,更非犯罪研究者,只是个没有头衔的家庭主妇。而她却具备了甚至能够打败那名「千里眼」的头脑吗?到底是位多么杰出的女性?
「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乱步把剩下麻糬没吃的碗推到一旁。「我完全不懂大人在想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既无家可归,面试也泡汤了,而且还无处可去。」
又来了。
福泽又产生了异样感。「我完全不懂大人在想些什么」——当眼前的少年说出这句话,他便产生一股模糊不清的认知差异。
在天才的双亲身边长大,不谙世事的独生子。
这少年与常人不同,头脑的运作不同。福泽也只能笼统地用这个方式来表现,然而实情远远超出许多。一般或许会将它称为推理能力……若真是如此,即便常人无法理解少年,也不可能会有少年口中无法理解常人的这种状况。
其中具有某种决定性的认知差异。他想起了少年的话。
——这点小事,看就知道了吧?
——要我一五一十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后打分数吗?
会不会这少年并未察觉到自己的特殊?
若真是如此,便可稍稍理解他奇妙的言行举止。当时乱步在进入社长室后,立刻识破秘书就是真凶。明明知道却没有立刻举报,是因为他认定大人们当然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会不提事件,净说些自己的事,反复进行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或许那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只有双亲的封闭世界里。
不过,就算这项假设正确,他该如何向少年说明这点?
你是特别的,你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是为何?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为止?要怎么证明?
「怎么了?」乱步凝视福泽的脸。
福泽默默摇头。
说明之后,接下来会变得如何?
终究是外人。
他和少年终究是仅限此刻的关系。只不过在杀人现场偶然交错,接着又将分别走上自己的人生。他没有资格干预少年的思想,更别说是说教。
福泽的内心深处有块看不见的岩石。那块岩石坚硬冰冷,每当他要和别人产生关连时,它就会化为重物,勒紧心脏。
岩石是他的过去。
由于干预他人,和他人共有思想,认定大家注视着相同的方向,毫不怀疑的缘故——才会发生悲剧、流血事件不是吗?
他再也不想介入别人的人生当中了。
「那么,今天辛苦你了。」福泽从座位上起身。「我会向市警报告这次是你立下的功绩,也会推荐表扬你。如果顺利,或许能进市警,当个小职员。……虽然失去父母是件令人痛苦的事,但你一定可以找到能够大展身手的地方。我告辞了。」
当福泽拿起账单,正想离去时,乱步突然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
福泽看着乱步,乱步目不转睛地回望福泽。
「……就这样?」
「什么?」
「就这样?」乱步又说了一次。「大叔,应该要更……那个吧?就物理性来说的那个。面对失去双亲,没有工作又无处可去,走投无路的十四岁少年,心中应该会涌现出某种感觉来吧?」
福泽看着乱步,然后看着茶馆的桌子,看着并排的九个碗。
「我的确是涌现某种感觉。」福泽说。「难得你能只吃红豆馅,还连吃九碗。」
「哎,这点程度不算什么。」乱步自豪地说完后摇摇头。「不对,是互相帮助!对于有困难的人不能坐视不管,相互扶持的精神!嗯?相户扶持?相户忽持?扶相互持?嗯?啊咧?」
「是相互扶持。」福泽说。「九碗红豆麻糬的确不足以资助贫困儿童。那么这个给你。」
福泽从衣襟处取出白色名片。
「这是什么?」乱步交互看着桌上的名片和福泽的脸。
「是我的联络方式。我接了几次性命受到威胁的人们委托,于是开始从事起类似保镳的工作。有生命危险时就联络我。我会提供一次免费的保护。」
福泽一边说,一边对自己叹气。我太心软了。分明想要极力避免和他人扯上关系,却又像这样,无法在生命中不和别人扯上关系。虽然想要孤独,却无法将眼前有困难的孩子踢开。当然,欠这少年人情也是事实……
乱步神情古怪地收下名片。接着将脸凑近写在白色名片上的文字,目不转睛地凝视后「嗯」了一声,随即走到店内后方。他把零钱丢进设在店内的公共电话里,接着拨号。
福泽怀里响起来电铃声。
是工作用的手机。为了以防接到紧急委托,他总是随身携带。福泽强忍住不好的预感,将手机拿到耳边。
「保镳先生,请救救我。我没有工作,今天也没有地方可以过夜,我会死掉。」传来乱步不见起伏的声音。来自听筒及店内后方,成了双声道。
「…………」
「我会死掉喔?」乱步再说一次。不知为何成了问句。
「……那么,我替你介绍住宿地点。」
「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我会死掉。」乱步几乎和他同时开口。紧握听筒的乱步背对福泽,坚决地不看他的方向。
福泽极不情愿。
他的脑中浮现自己束手无策地被巨大流沙吸入的幻象。
在保镳这份工作当中,没有少年出场的余地。他也不需要行政人员或助手。更重要的是,雇用这名空前绝后难以控制的少年后,到底该如何运用才好?
话筒另一头传来沉默,是在等待他的回答。若在这里的是福泽以外的其他人,应该能够提出某些妥协方案才对。不过福泽不想要上司或是部下,他不相信组织以及别人。即便不是如此,跟这少年对话也令他感到无比疲倦。他还是早早走出店外,不去插手别人的事才是上策。
「那么……你跟我一起去下一个工作地点。」福泽对着话筒说。「虽然我不可能,不过那个地方应该正在找人才对。我帮你介绍,这样可以吗?」
「真的?」
乱步眼睛发亮地回头,手上仍然握着话筒,面带发光似的笑容看着福泽。
福泽轻轻叹气。
这跟欠了多少人情,具有多么杰出的推理能力无关,外人就是外人。
不是因为欠了人情,也不是因为他对乱步的头脑感兴趣。
就只是因为,无法对眼前的孤独坐视不管。
乱步处在孤独的最底层。他失去父母,被丢进他口中「莫名其妙的世间」当中,不知天南地北,四处徘徊。无人能够依靠,也无处可去。就只是活着,不让自己死去。
福泽自行选择孤独。
不过这少年,就连选择孤独的自由都没有。
而且——
既然他那么开心,如今已不能将他推开。
「那就快走吧!先去拿行李——不,在那之前先去洗手间——不,在那之前我想吃一点咸的东西!我的嘴里好甜好甜——帮我拿一下这个!隔壁有卖油炸点心,我去买回来,不对,应该是你去买!啊——口好渴。大叔,帮我点个茶!」
乱步笑容满面地说道。
福泽心想:
「还是把他丢进海里去吧。」
安抚吵着想吃零食的乱步三次。
最后屈服而买给他两次。
被问起飞机会飞的理由三次。
说服抱怨脚酸想休息的乱步四次。
背他四次。
福泽和乱步终于抵达下一个工作现场。
期间乱步一直不停说话,一直询问意见,一直抱怨。说他自己讨厌走路,不适合肉体劳动,移动是浪费时间,大家以为发明通讯设备的理由是什么?还没到吗?想吃零食。那个品牌最近不行了,换了社长之后品质低落。都市不好,可乡下更不好。想搭游览船,想喂鸽子。真的还没到吗?我想吃零食。为什么还没到?我想吃零食。该不会你其实是在绕远路吧——
福泽的表情丝毫不变。
修习古武术的真髓,心灵和武艺都受过锻练的福泽,不会为了区区的儿童吵闹声就分神。这是平日修练的成果。福泽以不变的表情持续应对。
虽然依旧持续,不过在随口附和的同时,内心已将乱步抛投出去——就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将他五花大绑丢在街角后离开——就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把人孔盖打开,诱使他朝那边走去,等听到坠落的「咻——砰!」声后,再把人孔盖盖回去——就只是在心里这么想。除此之外,还静静地拟定了大约五十项丢下乱步,自己回去的万全之策——不过那些全都只是发生在心里的事件。
越是专心一意拟定方法,福泽越是变得面无表情。多亏如此,他才能在不激动、不怒吼的情况下应付乱步。
最后还让乱步佩服不已。乱步呆呆地凝视面无表情的福泽,接着说了一句:
「大叔,你真能忍。」
这一瞬间最危险。只要福泽的精神统一稍稍出现破绽,乱步就会掉进下水道。
全靠平日修练武术的成果。
就这样移动两小时左右,福泽已经拟出第五十一个万全之策时——那是个不方便在这里写出的残酷方式——终于抵达目的地。
「表演剧场?」
「没错。」
在黄昏将近的深蓝天空下,两人站在直线外观的剧场大厅前。
入口公布栏上贴着表演节目的海报。距离演出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不过可以见到数名观众已经进入剧场。建筑物的墙面上,嵌着刻有「世界剧场」的石碑。
乱步夸张地皱着脸。「好像很无趣。」
「这里的经理正为了人手不足的事发愁。只要完成这次委托,雇用你的这种无理要求,她应该会答应才对。」
「委托是?」
「杀人预告。」说完后,福泽便迈步朝入口走去。乱步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后。
福泽穿过当作后门的设备搬运出入口,在走进通往地下楼层的楼梯处,被剧场经理叫住。
「所以,」经理以稳重的口吻说。「迟到的借口是?」
看来她和福泽属于同一个世代,是名身穿套装的女性。她挺着胸,双手环抱在腰前,挑衅地仰望福泽。神经质地不时将眼镜往上推的举动,应该是她的习惯。眼镜是细框黑边的锐角三角形。
「很抱歉,江川女士。」福泽老实地对眼前的女性低头道歉。之所以比约定时间晚到,都要怪乱步一有事就抱怨,但此事和女士无关。
「算了!」女经理转身背对他们朝走廊走去,鞋声一路响亮。福泽默默跟在她身后。「距离开演还有时间,请先去确认现场。」
跟在江川女士身后的福泽说:「找到恐吓者的线索了吗?」
江川女士停下脚步回头说:
「那不是你的工作,我们已经报警。身为保镳你该做的,是在发生凶杀时逮捕犯人,简单来说是凑数。监视和查案会有制服警官去做。真是急死人——都出现杀人预告了,但你知道市警派几个人来吗?只有四个!真是气人!反正他们是看准了不会发生凶杀,轻忽这件事。要是有人死了,我会全部怪罪到市警头上!」
表情不变的福泽感到困惑。根据介绍福泽到剧场来的委托人说法,女经理的工作态度能干稳健,不过个性似乎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即便如此也无所谓。他无意插嘴别人的工作,也不感兴趣。经理说得没错,福泽只要做好他分内的工作就好。
「可以告诉我恐吓的内容吗?警备的安排得随敌人的目标变更。」
「就是这个。」
江川女士取出一张印刷纸,上面以简朴的印刷字体印着几行文字。
「是前几天送到事务所来的。『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将会杀害演员——V』还注明了公演日期和表演节目。天使啦、V啦,完全是捉弄人的恐吓。肯定是其他剧场想要妨碍我们营业。」
「是这样吗?」
突然听到来自视线外的声音,江川女士吓得跳起来。
「我认为这件事具有相当的可信度。上面提到演员,意思是演员会被杀?真令人期待事情的发展,阿姨。」
「阿姨……」江川女士眉头紧皱。「福泽先生,这孩子是谁?这种时候让无关的人进入内部,会让我很为难。」
「对不起。他是……求职者。我想起曾经听到相关人士说过,这里正为了行政人员不足的事发愁。等到这件事解决后,能不能麻烦面试他一下?」
「唉,我们这里的确是一整年都人手不足。」江川女士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乱步。「知道了。那么请按照既定规则,将履历表送到事务窗口。我会和其他候补者一起审查。」
「什么嘛,还有其他求职者?」乱步一脸不悦。「讨厌,那么我是不可能会获得录用的不是吗!现在就在这里决定啦。」
「啊?」
福泽在喉咙深处发出无人能够听见的叹息。
不知为何……他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呀,认为大人会录用这么任性的孩子吗?大人的世界首重礼节,我希望你明白这点。」
「那些话我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过好几次了。」乱步露出前所未有的厌烦神情。「我无法明白大人的世界。一开始就说真心话不就得了,为什么要一一隐瞒?譬如说,阿姨其实不想当剧场经理。虽然为了威吓部下而在鞋子和衣服上砸下大钱,不过你很少做指甲保养,也没戴戒指。指根上有正在消失的茧。手想要回去做之前的工作。还有……不管是警察、保镳还是剧场工作人员,你统统都不相信。否则你一开始就会把保镳大叔介绍给市警才对。之所以不介绍,是为了让大叔监视市警吧?然后让警察监视大叔。因为有人会死,所以你这么做是无妨,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
「什么……」江川女士反射性地藏起自己的手指。「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真没礼貌!」
透过那狼狈的神情,福泽也明白大概是被乱步说中了。
「还要我说别的吗?虽然是全新的,不过毫不起眼的项链不是礼物,是你自己买的。还有你的耳洞就快闭合起来了。换句话说,最近这几年都没交男——」
「到此为止。」福泽低声制止。「我不在意她的内心如何。只想尽力避免人员死亡。我想去和工作人员谈谈,可以吗?」
「随你高兴!」江川女士逞强地吐出这句话。「我很中意这份工作!啊啊,真是气人,全都一个样……!」
江川女士的鞋跟响亮地踩过玄关大厅地板,快步离去。
「大人的世界真不可思议。她为什么生气?」乱步看着女士的背影低声说道。
福泽做了个深呼吸,屏气,接着吐气。
吐完气的福泽表情显得疲惫。
一脸明白乱步的工作之所以做不久的表情。
有必要确认演员的动线。
既然杀人预告嫌犯指名的是演员们,就有必要事先掌握他们何时会在哪里,是否有单独行动的可能性。问过之后才知道,市警以看守周边及出入口为主,似乎没有余力保护每位演员。因此只要能够进场,犯人将得以自由行动。
接着是四处询问每位演员的动线。虽然有拿到剧团内部分发的时刻表及节目表——记录了所有演员的出场时间及角色——不过福泽判断还是得确认每个演员如何行动,何时会毫无防备才行。同时也需要顺便叮嘱他们不可落单。可能的话,他想从这群成为杀人预告目标的演员口中,探听是否知道收到恐吓的原因。
第一个谈话的是剧坛明星,在十二名登场人物当中担任主角的青年。
「啊?」在后台的个人化妆室里,专心看剧本的青年抬起头,皱了皱端正的脸孔。「在正式演出前,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正在看剧本呢。」
不见其他人踪影。浅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一边说,一边气愤地将看到一半的剧本丢开。
「待会儿就要正式演出了。你明白正式演出前,演员的心情吗?」
福泽没有回答。
「我们得潜入。潜入另一个世界,潜入另一个人的心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排练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谁敢来妨碍,我就杀了谁!」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将杯内的水一饮而尽。
「喉咙好干。可以帮我倒水吗?」
青年用下巴指示的方向,放置着装水的大型容器。他将空了的水杯递给福泽。
默默将福泽倒给他的水一口气再次喝干后,青年说:「我正在集中精神。」
或许是多心,他的脸色看来也很苍白。显得神经质的眼角浮现淡淡的黑眼圈。
「我尊重你的工作。」福泽边看着他的脸色边说。「不过有可能遭到杀害的是你们。公演期间,你会有落单的时候吗?」
饰演主角的青年——村上吸了口气,想要做进一步的回答,但最后却放弃地吐气。
「……上场前,我有几次会单独待在舞台边。移动到后台时棚子里有人,所以不是一个人。接着是在最后的谢幕前。好歹大家都会提高警觉,会尽量跟别人在一起。……啊,可是在那里的时候是毫无防备。尤其是我,会有数十分钟的时间独自待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
「舞台上啊。」村上扭曲嘴角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主角。」
福泽呻吟。的确不可能紧贴着舞台上的演员提供保护,也不可能因为有遭攻击的危险,就命令他们在暗处表演。不过舞台上有大量的目光。在观众的注目下进行暗杀,还想成功逃脱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最该警戒的,果然还是演员落单的时候。
「喔,原来你是主角。」陪在一旁的乱步突然说话。
「啊?……怎么,是个小鬼啊。」村上一脸不悦地说。「你该不会是保镳的助手吧?」
「欸,这出戏是怎样的故事?」乱步无视村上的质问,反过来问他。
「还问我是怎样的故事。既然你是保镳,应该从剧团那里拿到剧本了吧。自己看。」
「看那种东西太无趣了。我翻第一页就嫌烦,所以你告诉我吧。」
无趣……
福泽偷偷捂着脸。果然不该带乱步过来。原本认为让他独自待在大厅等待准没好事,所以才带他过来,可是这少年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确实地挑动别人最敏感的神经。
演员恐怕会勃然大怒,无法再继续谈下去。
虽然福泽这么想,然而——
「是吗,小鬼?既然你认为无趣,那就是无趣。」村上神情坦然地回答。「要判断一出戏是否无趣的是观众。勒住你的脖子,威胁你说『因为很有趣,所以要全部看完!』是很简单,不过那是恐吓者,而不是演员该做的事。我问你,小鬼,戏里出现什么会让你觉得有趣?」
「那是什么问题?嗯……」乱步歪着头思考后回答:「要是演到一半时像预告一样,有演员被杀的话就很有趣了。」
福泽的背脊窜过一阵颤栗。
「哈!真是孩子气的回答。」不过村上笑了笑。「若观众也那么想,那么按照恐吓被杀或许也不错。」
「喂。」福泽皱着眉喊他,认为这么说太过轻率了。但是——
「我当然无意被杀。」村上对福泽说。「不过,这是置身娱乐业界之人的想法。『为了演好一出戏,你能够夺走他人的性命吗?』……要是我就会那么做,毫不迟疑。我没有杀人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有人提出以人命作为代价,要教我演戏精髓的这种交易。所以这次安排杀人预告的家伙,若是计划要让观众大吃一惊,我会认为他很有种。」
村上没有看着福泽,也没有看着乱步。他看的、思考的只有他自己,以及他能够给予影响的观众。
福泽皱起眉头。虽然演员的抱负令人佩服,可是这下就麻烦了。他们只把杀人视为一种现象,把人命当作货币般的交换单位。不论是经理还是这名演员,为何会对杀人预告没什么危机意识呢?
追根究底,福泽反对举行这场公演。只要变更公演的预定计划就能挽救人命,那样不是简单许多吗?
不过公演照常举行。大概许多人都和这名青年村上有着相同的看法吧。
「那么,观众差不多要入场了。」村上起身。「我要走了。我是专家,你也是专家。专家的工作是让大家毫发无伤,保护委托人平安返家。我会期待你的表现。」
听到对方这么说,福泽也只能回答:「我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