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仍然受到骚动支配。
在挑高天花板并排的照明下,所有人都以不安的表情互相低语。观众席有警官巡逻,所以观众似乎不觉有危险,但即使如此,突然被打入非日常生活当中,是不会有人静得下心。
福泽一边环顾观众席,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看了观众席的最前排,不过果然还是不见绅士风的男人踪影。或许应该去搜索他才对,但福泽更在意乱步说的,「我会解决一切给你看,所以快回观众席去。」这句话。
观众席上也不见乱步的身影。福泽原以为乱步会先到这里来等他,打算在此将事情的真相告知福泽。是他来晚了?还是预定计划改变了?
总之,因为相信他,所以只能试着在观众席上稍作等待。
就在福泽坐上椅子的瞬间,
场内的照明熄灭。
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为了观赏戏剧,观众席上的照明可以全部关闭,可是现在为何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是谁关的?即便是福泽,要让眼睛习惯毫无前兆的黑暗,也需要数秒的时间。
然而,福泽尚未习惯黑暗前——
舞台中央已亮起强烈的照明。
同时响起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个人影站在舞台中央。
站在从正上方照射光柱的聚光灯下。
矮小的人影愉快地笑着。
「真没用、真笨、真愚蠢!无用的凡人一脸不安地并排坐在一起!从这里看去,就像在卖不安表情的路边摊一样,真有趣!我似乎连价格牌都看得到!」
福泽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乱步戴着那副眼镜。一脸得意地将那副黑框眼镜往上推。
乱步为什么会在那里?而且在数名百观众面前,他在说什么?聚光灯是谁点亮的?照明应该是由剧场的专家管理才对——
「你们一脸在问『为什么』的表情。我是救世主!是名侦探、异能者,也是神子。换句话说,是在这出戏的最后现身,用一句话揭穿所有谜团、消除所有不安,让大家庆幸可以放松心情回家的天外救星!啊啊,真羡慕你们这么幸福。因为你们将成为目击我使出前无古人,空前绝后奇迹伟业的第一批证人!是人生当中,无法见到第二次的顶尖解决篇!想去洗手间的人快趁现在去,我等你们!」
观众呆住了。
福泽开始胃痛。
是谁……是谁要他做到那种地步……
观众们全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凝视眼前不明究里的情况。现在在此,数百名观众的内心合而为一。
——这是在搞什么?
乱步将观众的沉默视为倾听的暗号,他满意地一边将眼镜往上推,一边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没有解决篇的事件,是连厕所涂鸦都不如的劣作!所以我才会这样,无视登场顺序地出现,在你们面前陈述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谜团!那是因为我——」
是异能者!
乱步一边拿起眼镜,一边将视线略微转向福泽的方面,露出满脸的笑容。
不如昏倒还比较轻松……
遇见乱步应该是今天早上的事,但福泽觉得自己体验了比以往人生更多三倍的心劳。
由于疲劳不堪,福泽的头脑终于追上现状。
就算乱步是个声音再洪亮——不如说是呱噪——的少年,也不可能让他原本的声音传遍能够容纳四百人的大型表演厅。再加上从乱步所在的位置无法随意操纵来自天花板的照明,因此需要由专家在操作室里操纵。
福泽回头看向大厅上方的窗口。
在黑暗的窗户那头,舞台操作室的操作面板前,可以看到江川女士竖起大姆指,露出微笑。
——这两人是一伙的。
乱步大概从江川女士手中拿到小型内藏麦克风,透过它在说话。
接着江川女士依照说定的内容,伺机操纵操作面板,点亮照明。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乱步的安排。
「那么,我们马上进入解决篇。中途发生那些无所谓的杀人事件情节不重要,所以跳过。说到你们这群既不是名侦探,也不是异能者的可怜人所关心的事,果然还是最后被刀刃贯穿而死的那名主角。接下来,我就告诉你们那起事件的真相。」
福泽内心的不好预感来到最高潮。
乱步打算在这里解谜。
在舞台正中央。
可以感觉到观众原本吵闹的气氛变了。
那少年接下来要在舞台上,解决这起事件让大家看吗?
即便是外行的孩子在聚光灯底下说大话,这种意义不明的情况,观众仍然因为这件事而逐渐恢复专注力。发生了什么就等少年全部说完,再进行判断。不管是要吵闹还是制止,一切都到时再说。
不知不觉间,观众安静了下来。
仿佛这出戏又开始上演一样。
是刻意安排还是偶然?乱步环顾安静下来的观众席并露齿一笑,接着说:「那么你们仔细听好了。」
「刚才我听到你们在窃窃私语,你们当中似乎有很多人认为是天使杀的。理由是时机恰到好处,看来就像是被一把从天而降的隐形剑刺穿。首先在这个时候,我要清楚地把话说在前头——」
乱步在隔了一次呼吸后才说:
「天使存在。」
观众席上起了骚动。
乱步举手制止这阵嘈杂。「不过呢……」
「证据就是事先送到剧场来的预告信上,明白地预言了『天使将会杀害演员』。这起事件很明显是以剧中的『天使』存在为前提拟定的。」
观众吵闹起来。
那是当然的,因为预告信的事并没有公开。
福泽抱住头。
对观众而言,早就知道会发生命案的这个事实,完全改变了他们所处状况的意义。
揭露那种事——不要紧吗?
但乱步毫不在意不安的观众,继续往下说:
「不过天使不是你们想象描绘的那种人。在剧中也有提到吧,天使是登场人物们看不见的隐形存在。但是登场人物的一举一动全看在天使眼里。换句话说是指观众。观众几乎知道所有的事件,可是绝对不会对舞台上的人物下手。那就是包含在这出戏当中的暗喻。所以天使不可能是加害者。不管再怎么说,天使都是……被害者。」
乱步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接着像在揭晓秘密时,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顿半晌,一边环顾观众,一边慢慢地在舞台上步向观众。
他在演戏。
「这起事件和剧中的故事有很深的连系。这出戏是逆转的故事。从天界坠落的天使想要回到天界,制裁的天使想要阻止此事。另一方面,以看似天使的制裁而沦为被害者的人类,其实是伪装了制裁。天使与人类逆转,制裁者与被制裁者逆转,就是这样的一出戏。而这个结构……」乱步吸了口气后说:「也原原本本地被套用在这起杀人事件当中。」
乱步伸出手指,指着观众席的最前排。
「那里有个空位。」
观众看着他指示的方向。
乱步指的是最前排的空位。那名逃走的嫌犯——绅士风男人所坐的座位。
「市警认为坐在那里的男人是加害者,正在进行搜查。因为事件过后他便不见踪影。普通都会认为真凶已经逃走。可是就如我刚才所说,这起事件是逆转故事。他我的结构互换,被害者与加害者逆转。也就是说——他不是加害者,而是被害者。」
乱步沉默地注视观众的情况。
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他们都忘了呼吸,入神地听着乱步说话。
「在这座被封锁的剧场当中,有个市警尚未搜索到的地方。」
这次乱步背对观众走开。
「因为那里是最不适合逃亡者藏身的地点,有无数人在盯着看。除了工作人员以外,进入这里将会显得异常醒目。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没错——就是这里!」
乱步走向舞台最深处。
那里是用来投射背景的白色萤幕。
乱步毫不犹豫,一口气将布幕扯下。
「被害者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绅士风的男人遭到捆绑,昏迷地躺在那里。观众席上响起小小的惊呼声。
或许被注射了某种药物,男人惨白的脸上冒汗,紧闭的眼皮不见睁开模样。不过似乎还活着。
「这就是逆转,加害者成了被害者。那么……此时出现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非被绑架不可?用不着说,这些问题只要询问加害者立刻就能知道。我说得没错吧,加害者先生?」
乱步对着虚空叫喊。
无人回答。
「观众期待破案喔?若没有犯人,杀人事件便不算完结。没有完结的事件可说是二流的!」
乱步吼叫。如同演员,而且演技相当生硬。
是在今天看戏时学会的吗?还是——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是逆转剧,加害者成了被害者。那么,被害者会成为什么?来吧,这就是落幕,这就是解决篇。除此以外的情节全都已经不存在。你的剧本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乱步喊叫,鞋底「咚」一声地用力踩向地板。
鞋子的声音在剧场内回响。
「现身吧,堕天者!我这个神子命令你!你瞒得过其他人的眼睛,但是瞒不了我的眼睛!这就是解决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结局!在上天、神子以及无辜的大众面前揭露实情吧!」
声音的回响逐渐平息,最后剧场内被一股静寂包围。
一瞬间的静寂。
打破那阵静寂的,是别的声音。
「这就是结局吗……太棒了!」
声音的主人突然出现在舞台上。
惊愕的骚动包围了剧场。
清脆嘹亮的声音,从手指到指尖都充满生命力的那个动作。
那个身影不折不扣就是悲剧的主角——
「没想到应该不存在的异能者,居然出现担任破案的角色。既然准备了这样的舞台,那么我也只能现身。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不管是保镳、市警,还是我的同事,分明都无法看穿啊。」
应该已死的村上,仿佛只是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复活,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
乱步一边将眼镜往上推,一边说:
「那就是我的特殊能力。血液是真的,刀子也是真的,冲上前的保镳和吃惊的演员同事也是真的。可是你瞒不过我的特殊能力。杀人事件——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何时发现的?」
村上的问话清澈响亮。
「打从一开始。」
相反地,乱步回答的声音是毫无感慨的粗鲁断言。
「一开始在后台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脸色惨白,还拼命在喝水。那是因为不久前你抽了血。血液流出体外后,立刻就会变质。当你遭到杀害,会是保镳和市警在你周遭,他们是见惯鲜血的专家。为了欺瞒第三者,所以不能使用假血,得使用你本人的新鲜血液。而且在舞台上宽松的多层戏服,最适合在内侧藏匿刀子和血袋这类的伎俩。」
「原来如此。」
乱步和村上隔着落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对峙。
彼此都静静地瞪视对方。
「装死不像鲜血,不能事先准备,所以有些困难。就这点来说,不愧是你的本行。你用化妆来改变脸色,之后就是靠演技了。还有,你用来隐藏脉搏的是这个。它被偷偷弃置在搬运出入口的垃圾桶里。」
乱步从怀中取出的,是某种肤色胶膜状的东西。
「这是演员在改变体型,或是变装改变脸型时用的硅胶假皮。被撕开丢弃的量大约是这些的五倍。我大概看了一下,感觉是手腕和手臂、胸口和脖子。数量足够覆盖所有能够测到脉搏的部位。」
福泽回想。
测量脉搏时,皮肤的触觉是否有异状?现在回想起来,或许真的有些不同,也或许是和正常皮肤相同的触感。至少他能说的是,当时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村上的生死上头。完全没去注意一瞬间碰触到的肤触。
不过他之所以会上当,关键是村上濒死的表情。不管是看惯死亡的福泽、还是接着赶到的女演员,全都被那个表情给骗了。是一看便知「已经来不及」的表情,演技超逼真。若不是如此,福泽或许也会察觉真相。
乱步高声地继续往下说:
「接着只要联络送往的医院就好。那里的确有个外伤死亡的紧急病患村上时雄先生,可是询问过外貌后,才知道他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大概是在送往的医院那里,和症状相似的患者调换了身份证吧。警方只要查一下,立刻就会明白。」
「我有共犯。」村上微笑。
「我想也是。」乱步理所当然地点头。「是编剧?」
「没错。」村上说。「是由我们两人共同计划。他现在应该在家才对。」
数名警官急忙离开表演厅。恐怕是去指示逮捕共犯编剧。
「被丢置的假皮、医院、自己的血,证据像山一样多,根本用不着去找。接着就只剩下自白。因此——」乱步暂时停止说话,露出促狭的笑容。「与其在阴沉的侦讯室里被毫无趣味的警官包围,我准备了更适合你的自白场所。就是这个!」
乱步一边说话,一边挥动手指。
舞台照明熄灭,黑暗包围了表演厅。
还来不及惊讶,细圆柱的灯光已自村上的头顶照射下来。
乱步隐入外层的黑暗中,不见身影。看似只有村上被单独留在舞台上。
无声的视线集中。
「我——」
村上低语般开口,接着提高音量。
「我是演员!成为自己以外的人、构筑不存在的人生、表现出人类某种特质就是我的工作!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不管是扮演坏人还是好人都无关,我在那里构筑出一个人的人生,我无法做其他工作,只能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观众出神地看着舞台上的村上。
扮演过无数的人,以无数的立场说过台词的村上,如今以毫无虚假的灵魂诉说真心话。这股伴随着疼痛的真切,令观众目不转睛。
「既然扮演人类的生存方式,那么就有无法避免的东西。那就是死!死不是生的相反,是生的象征也是旗帜。不过死亡当中有着矛盾。现在活着的人当中,没人有过死亡经验的这项矛盾!所以对我来说,终极的工作是演出人类的死亡。不是透过装置的死亡,也不是老套的死亡,是演出真正的死亡,将它传达给观众。对我来说,那就是『戏剧的极致』。它的结果就是这样。」
村上朝观众席踏出一步喊道:
「大家看到了吗?死亡一直都在我们的头上!安静无声地等待我们朝那里走去!戏剧和影像故事拼命在表现它。使用结构、编辑、音乐、机智的台词,却完全描绘不出死亡本身!我是第一个演出死亡的演员!我想让你、让今天来到这里的各位看到这点!」
观众哑口无言。
福泽也和观众相同有的想法。
那就是动机吗?
伪造杀人预告,将无关的人牵连进来。伪装受害,欺骗警察。抽取自己的血液,准备两套剧本,利用同事来达成目的,不惜这么做——
那是值得不惜这么做的事吗?
只为了那点小事?
或许打从一开始,演员就是那样的生命体?
「我不后悔。」村上坦白说。「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演员不管到哪里都能演戏。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为止,我将以今天的成果作为粮食,继续演出某人的内心。」
沉默降临。
无人开口说话。
最后市警们慢慢走上舞台,用手铐铐住村上。
村上没有抵抗,他的表情甚至显得开朗。那是当然的,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我认为你很了不起。」乱步突然开口,对着即将离开舞台的村上背影说。「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这不是谁都做得到的事。不过呢,你看看观众席上每个观众的表情。」
在舞台照明的照射下,观众们的表情朦胧地浮现出来。
在村上眼中,看来就像无数张脸并排飘浮在空中。
他们的表情——全都一样。
「来看戏的人,年纪和性别都各不相同,不过有两个共通点。一是喜欢你们剧团的戏,所以来看。另外一点,是被迫在眼前看到人类遭到杀害的瞬间。」
村上停止呼吸。
视线紧盯着观众。
「你说过,你的职业是娱乐业。让客人露出这种表情——可以说是娱乐业吗?」
村上的眼中首度闪现软弱的感情。
「原来如此——」
不似声音洪亮的舞台演员发出的低语落在舞台上。
「我只是——为了自己演戏罢了。」
村上无力地退场。
舞台照明熄灭,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既无落幕也无谢幕,也没有观众鼓掌。太过静寂的这一刻——就是本剧结束的瞬间。
回到大厅后,一脸得意的乱步正扠着腰在等待。
「如何?」
福泽一边走,一边静静地询问乱步。
「超——」
乱步露出胜利的笑容这么说,过了半晌后才以响彻整个大厅的声音宣告:
「痛快的!」
想来也是……
和事件发生期间截然不同,大厅因获得自由的观众们而显得闹烘烘。有人打电话联络家人,有人一脸兴奋地谈论事件的始末,也有人茫然地回想。另外还要加上慌张来去的市警职员,以及被迫进行善后处理的剧场工作人员。
愤怒的人、悲伤的人、不知所措的人。
在这些当中,福泽的心情是——
——太好了!
福泽内心畅快。
因为无人死亡。
乱步解决了事件。
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大厅里有三名流泪的女性朋友。她们大概是村上的支持者,擦身而过时隐约听到「幸好他还活着。」这句话。福泽也有类似的心境。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乱步采用稀奇古怪的舞台推理,是难望项背的合理应对。即使看透真相及犯人,可是犯人逃脱,观众因目击凶杀而心灵受创,最后草草搜集情况证据便落幕——如果采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带给相关人员的创伤会太深刻。
只是看透真相还不行。在现在这一刻,在所有观众依然齐聚的这一刻,把村上带到大家眼前,让他自白是绝对的条件。而且,也有必要让生来就是演员的村上认为,「既然形成目前这种状况,那么我也只能现身」。为此,利用观众的眼睛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乱步才安排了那场独角戏吗?
「在舞台上揭晓真相是了不起的主意。」福泽说道。
「对吧?」乱步一脸得意。「我一直很想尝试看看,大声地喊叫喜欢的事。大家一脸茫然呢。这么一来,大家就知道我有多厉害了!呀啊,名侦探的解决篇还是得尽量让更多人看到才行!这是世界的真理。」
福泽没来由地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喂,那么你之所以在舞台上解决事件是因为——」
「因为我想出风头。」
乱步一脸坦然地回答。
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是喔。」
「话说回来,这副眼镜真了不起!一戴上它我就思路清晰,顺利地进行推理!不愧是特殊能力展现品,京都的惊人宝物!心情真是痛快,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了!只要有这副眼镜和我的特殊能力,就天下无敌了!」
乱步高兴地仔细端详黑框眼镜。
当然那是误会。那副黑框眼镜并无任何灵力或是特殊能力,一切都是乱步的头脑所得到的成果。
乱步透过一开始在后台,见到村上时的些许情报,便看透了所有真相。那是比「利用特殊能力得知真相」这种单纯的现象,还要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伟大成就。
福泽突然想起还有尚未解答的疑问。
「我看到照明后方,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金属制的方型物体。那是什么?」
「啊啊,那个啊,是这个。」
乱步捡起立在一旁墙壁上的东西,拿给福泽看。
「——铝箔?」
「没错,不过是方型板。是用于摄影等等的反光板碎片。用来暂时蒙蔽调查耳目的小道具。其实它就掉在舞台旁的大道具底下。」
福泽呻吟。
这东西的确很轻,而且只要用线之类的东西一拉就能让它掉落,可以立刻带走。可以说正因为在天花板后方看到这道反射,福泽才会认定是透过外部机关引发的杀凶。虽说是为了暂时蒙蔽调查的耳目,但在这起犯行过程中,却是连细节都如此讲究。
「还有一件事。你是怎么说服江川女士的?」
江川女士的变化之大,就连福泽也感到困惑。她一边操纵照明,一边笑容满面地对他竖起大姆指。乱步是怎么拉拢她成为友方的?
「我并没有说服她。因为打从一开始见面时,我就知道她其实想做舞台演出的工作,照明或音响之类的舞台演出家。而且她似乎也有才能,所以我就直说,请她帮忙罢了。她好像决定从明天开始,要以那边的世界作为目标。」
是因为这样,所以心情愉快吗?听到瞬间就能看透真相的乱步说她有才能,也难怪她会变成那样。
「师父们,辛苦了!」
市警的警官精神抖擞地走过来敬礼。
「师父们的活跃真是令人感动!打从在现场拜见保镳师父开始,我就知道您必定会快刀斩乱麻般地解决……不过没想到还准备了这样的秘密武器!侦探师父,太了不起了!」
是刚才和福泽交谈过的年轻制服市警。
每当被警官称为师父时,乱步便一脸得意,福泽的表情则逐渐变得微妙。
「接下来的事请交给我们。由于还有文书方面的工作,因此希望师父们能够到警察署说明解决事件的大致经过——」
「解决事件的大致经过?」乱步问道。
「是。好歹要说明是如何观察,如何进行询问来解开事件的真相。」
「咦咦?可以是可以……不过能写在调查报告上吗?看透真相的理由是『因为我是异能者』。」
「异……异能者?您是指那出戏里的异能者?」
「没错。」乱步点头。
糟了!
还有这件事!
「等一下,警官。关于听取事情的经过由我来对应。你也看到了,乱步是个少年,还因为不习惯查案而感到疲累。大致的经过我都听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咦?我精神很好啊。不如说,比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还要好呢?」乱步歪着头。
的确。或许是为所欲为,大闹一场的缘故,乱步的皮肤显得比事件前还要有光泽。
「太惊人了……年轻名侦探是异能者吗?」警官瞪大眼睛。
「没错!『看透事件真相』的异能者,名侦探江川户乱步,请多指教!」
「慢着……慢着!」福泽急忙制止。「乱步,虽然我之前都没说,不过你不是异能者。你只是透过观察和推理看透真相,所以你——」
「咦?」乱步大惊。「那是什么话,那是不可能的事!说那是特殊能力的,不就是大叔你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
「我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我是异能者。明明不是异能者,却能看穿无人知道的事,你认为有可能吗?」
「下官认为不可能。」
「所以啦……那是——」
「啊,那是警车?喔——好棒,要搭那个到警察署去吗?」
「如果您希望,不管哪里我都带您去。」
「慢着,听我说!」
「啊哈哈,警察最好趁现在多对我拍点马屁!因为解决事件的特殊能力,等于是把警察的工作全部夺走的神力。不对,不如说是神!我就是神!」
「喔喔,这真是令人惶恐之至,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喂,你们……」
福泽束手无策。
为了拯救乱步而撒的谎言逐渐壮大。再这样下去,事情会被加油添醋,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
——心情真是痛快,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了!
和最初见面时,那个怀抱愤世嫉俗态度的乱步相比,现在乱步的笑容,闪耀着无忧无虑的光辉。
还是算了。
不是特殊能力,只是推理能力这点,并不会改变乱步是非凡存在的事实。不如说乱步的推理能力,非凡到就连异能者也会瞠目结舌。因此当乱步自称是异能者时,那种说法反倒是谦逊。
况且就算乱步再厉害,也很难百分之百解决今后面对的所有事件。既然如此,到时乱步自己便会发现——他再当场告知真相就好。
至此,福泽发觉他的思考正朝向奇妙的方向前进。
——下次乱步面对难解事件时。
——到时他也在场。
「所以,我们到警察署去吧?」乱步的声音将福泽拉回现实。「虽然我很期待坐警车,不过做笔录好麻烦。快点过去迅速做完,两秒左右再咻一声地回来。大叔也一起的话,似乎会拖很久,所以我先走喔。」
福泽没有回答。
「欸,大叔?就这么办啰。」
「……啊?啊啊。」
乱步仰望福泽半晌后,拍着警官的背说:「嗯,那就走吧。」
别傻了。
他和乱步——今后也会一起行动?
共同解决事件?
那是不可能的事。
乱步的确拥有非凡的头脑。需要有人守护那份才能,加以活用才行。不过自从那起事件后,福泽向来独自生活。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觉得有必要跟别人合作。依赖别人就表示自己有不足的地方。一旦对自己的不足视而不见,依赖他人,必定会扭曲自我。
也会成为应同伴之请,前去杀人的恶魔。
他和某人合作——甚至是创造组织,成为管理者,都是无法想象的事。
乱步今天已让他的才能开花,许多观众都目击到了。
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乱步就不可能再被用于接听电话或是建筑工地。有一天,会有人使用乱步的头脑来做事吧。不知道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能是强盗集团,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乱步爬升成为非法集团的智囊。
但那不是今天的事,因此和他无关。
「我要和江川女士讨论善后处理的事。」福泽对乱步说。「你先到署里去吧。警官,乱步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警官微笑。
「好了,走吧、走吧!」乱步开心地走向出口。
福泽视而不见地看着他的背影——接着,乱步在接近出口时回头。
「福泽先生,」他笑着说。「谢谢你。」
然后坐上警车,消失身影。
之后福泽去见村上。
后台化妆室被拿来充当临时侦讯室,房里有三名监视警官和村上。
村上坐在房间中央,一见到福泽就勉强笑了笑,点头示意。
「在此之前我做过许多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被铐上手铐。」村上笑着对福泽秀出自己手上的手铐。「凡事都是经验。如此一来,我的演技也会更宽广。」
福泽感到无言,又很佩服。演员这种生物,似乎抱持着令人难解的心结。
「我有两、三件事想要问你。」
「随你问,保镳师父。」
「我想看从腹部露出刀子的机关。」
「啊啊,原来是那种事吗?就放在那里。」
他看向村上以下巴指示的方向。
在他指示的化妆室墙边,立着一个将金属板弯曲成环形的薄筒状器具。筒身大小正好符合人类的身体。钢琴线从装置当中穿出,前端形成套环。
村上解释他将这个装置套在身上,藏在衣服底下。只要用手指拉动穿过衣服内部的钢琴线,这个装置里的金属板就会被拉开,从侧腹弹出。金属板很薄,表面经过打磨。在强烈的照明下,看起来会像是有厚度的刀子。谜底揭晓后,才知道它的构造十分简单。小道具在观众席的角度会呈现什么模样,只有熟知这点的舞台演员,才能做出那样的机关。
「最大的难关,是能不能骗过第一个赶到的人。」村上微笑说。「脉搏和血液另当别论,保镳师父已经见惯尸体了吧。所以当我濒死的演技骗过师父时,我内心在拍手喝采,一生都能引以为傲。」
结果只是给观众添麻烦,造成警察的混乱,一点好处都没有。不爱对别人说教的福泽只回应一句:
「真拿你没办法。」
村上笑答:「说得没错。」
「另外我还想问你一件事。」福泽说。「是关于昏迷、被绑住的西装男。那个男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啊啊,那家伙吗?那是……我听说是这个计划的另一项目的。」
村上耸肩回复。
「你听说——是吗?」
「嗯。这件事原本是我和编剧仓桥两人策画的,不过他好像有他的企图。详情我没问……那名西装男似乎是很少露面的家伙,和他见面也是目的之一的样子。可是,没想到会做到把他绑住,抓起来的地步。」
「什么?」
福泽皱眉。就在此时——
「嫌犯,叫嫌犯过来!」
才刚听到慌张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接近,下一秒化妆室的门已被粗暴地打开。
喘着气出现的,是稍微上了年纪的刑警。
「喂,怎么了?」
「保、保镳师父!事情不好了,嫌犯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没错,他应该一直处在监视下才对——」
福泽瞥了村上一眼。村上以掌握不住状况的不安表情,轮流看着刑警和福泽的脸。
「编剧——在自家被杀了!」
「你说什么?」
刑警喘着气说,眼中带着惧意。
「在上锁的自家遭到刺杀,从背后贯穿腹部——现场没有凶器,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简直像是被某个隐形人刺杀一样——」
江户川乱步独自坐在警车后座。
视而不见地眺望车窗外流动的夜景。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来到深夜。横滨的街道染上蓝黑色的黑暗,当中浮现的黄色及白色照明,像糖浆一样流过车窗。
乱步支肘眺望这些街道。都市的夜晚很明亮。在他长大的乡下不会有照明,此时所有人都已准备入睡。
——都市比较好。
乱步茫然地想着。与其安静沉郁,还是吵闹麻烦要来得好些。
他讨厌乡下。讨厌乡下的人还有学校,大部分的东西都讨厌。
喜欢的只有双亲。
「欸,警官先生。」乱步对驾驶座上的年轻市警说话。「还要多久才会到?」
「很快。」和气的警官以开朗的口吻回答。
含糊回了一声「喔……」,乱步便将视线转回街道。
警官透过后照镜瞄了一眼乱步的表情后,以开朗的声音说:
「呀啊,话说回来还真是了不起,下官很感动!不折不扣是小小的名侦探!加上保镳福泽师父,组成了名侦探搭档。明天的早报肯定是这条新闻!」
「那是当然的。不过我认为那个大叔,无意和我搭档。」
「咦?是吗?下官还以为……」
「那个大叔害怕别人。」乱步粗鲁地说。
有片刻的时间,车内沉默无声。
「喔,那位师父的确是武术高手,而且应该有相当可怕的风评……我听说不管是市警的警视,还是军方高层人士,在和那位师父说话时,都会紧张地挺直背脊。」
警察机构里有许多剑道及柔道的段数持有者,因此对于武术上的师兄或是老师,这方面高手的敬畏,有时会比职位或阶级来得强烈。
像福泽这种程度的武道家,对于警察组织绝对有不小的影响力。就某种意义来说,福泽是坏蛋和警察都害怕的存在。
「那个大叔害怕的,跟那种事有点不一样。」
「喔……是这样吗?不过你居然能够看穿才刚认识的福泽师父到这种地步,可说不愧是异能者。我记得是——『看透真相的能力』?」
「没错。」乱步沉着地点头。「可是警官先生,你不相信吧?」
「不不不,绝无此事。」警官急忙否认,接着露出难为情的讨好笑容。「嘿嘿……您看出来了吗?」
「即使不是异能者也知道。刚才警官先生说『才刚认识的福泽师父』对吧?也就表示你曾向总部询问调查今天上午发生的社长杀人事件,所以才知道大叔和我是第一次见面。因为你想知道——我的实力。」
「不愧是您。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真拿你没办法。一直受到怀疑也会让我觉得不舒服……那么,我就来证明我是异能者给你看吧。」乱步从怀中取出黑框眼镜。那是福泽给他的高贵眼镜。
「喔喔,可以吗?这真是额外的收获,竟然能在贵宾席见到著名的异能侦探进行推理。」
乱步勉为其难地戴上眼镜。接着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说:
「这辆车,没往警察署呢。」
沉默降临。
透过后照镜,乱步和警官的视线交会。
过了半晌后,警官一边说:「呀啊,真是败给您了。」一边搔着脸颊。
「我应该先说才是,对不起。刚才接到无线联络,说是发生事件,要我带名侦探到别的现场去。」
「原来如此。」乱步的口吻并未透露内心想法。
「可是,刚才那种程度的事,还称不上是异能者不是吗?我不是怀疑您喔。警察署在车站方向,所以立刻就能知道车子前往的地点不对,不是吗?」
「说得一点都没错。」乱步笑了笑。「你想把水准提高?那么,就这么办吧。警官先生就这次事件的谜团对我提出疑问,我用特殊能力来回答真相。要是我回答不出来,就算警官先生赢了。谜底完全解开就算我赢,如何?」
「喔喔,真令人兴奋!就下官来看,不管是赢是输都很有趣,所以没有理由拒绝!那么,可以马上开始吗?」
乱步回答「请」之后,警官开心地歪着头沉吟,接着说:
「这应该是大家都想问的事……」警官边说边「咚!咚!」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那个,舞台上有位被抓住的西装男对吧。假名是浅野匠头。那家伙是怎么被抓、又怎么被搬到那里去的呢?」
「是地毯。」乱步一边用手指按着眼镜,一边说。「大厅入口有长毛地毯吧?」
警官抬头看着上方,手指抚着下巴。「啊啊……的确有。」
「骚动过后,那里的地毯少了一块。」乱步说。「地板裸露出来。不只如此,原本铺着地毯的地方散发出些许的臭味。那叫什么?作为油漆及塑胶的原料,有奇怪臭味……」
「有机溶剂?」
「没错,就是它。」乱步点头。「被绑住的西装男身上,也有一点相同的臭味。也就是说,犯人是用地毯把那个伯伯卷起来,搬到那里去。臭味大概是黏着剂。把喷雾式黏着剂喷在地毯上,捉住想要逃走的西装男。接着下药将他迷昏,用地毯卷起来搬走。会做到这种地步,表示他是个逃得相当快的人。」
「喔。事件过后,舞台上因为急救员啦、演员啦、血液的处理而乱成一团,就算有人拿着地毯经过,也不会特别引人注目……即使如此,到底是为什么?搬运者当然是共犯编剧吧……为什么要做那么费神的事?」
「不是编剧。」
「咦?」
「所以啦,不是编剧下的手。编剧大概……在演出开始前就已经被杀了。」
乱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警官的脸色变了。
「怎……怎么会有那种事。那么到底……」
「除了我以外,全都是笨蛋、愚蠢,应该要去爱的人,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乱步疲倦地转动脖子。「不过在我知道事件前就死掉的人,我是爱莫能助。只为了用来伪装而被杀的老爷爷也一样。」
「老爷爷?」警官问道。
「在医院里担任演员先生替身的可怜老爷爷。」乱步扬起眉毛说。「虽然解谜时我用『和症状相似的患者调换了身份证』来蒙混过去,可是很不自然吧,居然仰赖那种偶然要素极大的状况。犯人明明设计了这么缜密又大胆的计划。是配合时机进行刺杀。真是的……只为了绑架一个人,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只为了绑架一个人……?那么,目的不是杀人?」
「嗯。这个大张旗鼓的计划,是为了绑架那个逃得很快的西装男所设计,既费事又大规模的陷阱。编剧和那个叫做村上先生的演员,全是为此被利用的棋子。……这么一来,你相信我是异能者了吗?」
「这……这个……」
乱步对着狼狈的警官探出身子。
「所以,你也该老实告诉我,这辆车要开往哪里了吧?」
乱步将脸伸向驾驶座旁,像在说悄悄话似地对着警官的耳边说:
「——衣服上有有机溶剂臭味的警官先生。」
「为什么联络不上!」
福泽吼叫。
这里是剧场二楼,用来充当市警办公室的世界剧场会议室。
「我说过了,没有接到抵达警察署的联络啊,福泽师父。就出发时间来看,还没抵达实在很奇怪——」
在剧场的会议室里,三名警官并排,正透过电话和同事交换情报。
听到编剧被杀的这项通报时,福泽立刻明白这是事件的延续。不,这才是与这次事件本质有关的事件。
因为——
——这起事件由两种犯行构成。
——如果要譬喻,就是虾子和鲷鱼。
打从一开始,乱步就这么说过。乱步早已看穿事件有两面。从开头就理解这起事件不会只以自导自演的闹剧就结束,还有另一个重大、凶恶的侧面。
编剧被杀,这不是骗局,是真正的凶杀。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村上明显惊慌失措。他是真的感到混乱,一边说着「为什么那家伙会……」,一边不断拜托警方说明状况。
那不是在演戏。福泽直觉知道。
在推理和观察方面虽然不及乱步,但福泽至少也有看穿他人心慌神情的眼力。即便是位名演员,这时也忘了要演戏。追根究底,编剧被发现的自家和剧场之间有段相当远的距离。自从乱步解谜后,村上便一直处在警方的看守下。而且就时间上来说,利用之前那段有限的时间从剧场前往编剧家,杀死他之后再回来是不可能的事。
幕后主使是谁?
真凶是谁?
乱步说过。
——要捉虾子很简单。
——不过要是想连鲷鱼也捉到的话,就只能利用虾子。
乱步大概早就看穿「鲷鱼」是谁。而「虾子」是指村上吧。乱步称虾子为「寒酸事件」。这起事件的规模的确很小,既没有人死去,本身也不难解决。村上不可能一辈子以死者的身份隐姓埋名过活,因此就算置之不理,真相总有一天还是会显现。
然而这样只解决了一半的事件。有个利用村上和编剧,策划出重大事件的真凶。村上之所以没有被杀,是因为他对真凶一无所知。只有唯一知道连系的编剧被杀。
循着应该已被消除的连系,找出真凶的唯一方法——只有乱步知道。
假使乱步在舞台上盛大进行的「解决篇」,也是计策的一部分。乱步揭发真凶——钓起鲷鱼的计策还在持续的话……
「和乱步一同前往警察署的警官叫什么名字?」福泽询问刑警。
「是三田村巡查长。」刑警被福泽的气势压倒,不过还是给了回答。
「为什么联络不上?」
「怪了……手机的电源被关掉,无线电方面也没有回答。」
福泽感到焦急。
出事了!在他移开目光的这一小段时间里。
乱步是个脑筋灵活的天才儿童,若他早已识破犯人,为了引出犯人而行动的话……
一旦犯人使用暴力就完了。
他是个孩子。
而且在这城市的暗处,充满可以哼着歌解决像乱步那样的孩子,一个晚上就能杀死千人的非法暴力。
「我出去找一下。」福泽快步走出会议室。
只能希望移动期间的乱步,至少采取了某种行动。
福泽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思考。乱步也有自己的想法吧。但乱步没见过这城市的黑暗有多深。虽然自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不过乱步不是异能者。无法知道连看都没看过的事物。
灌输乱步是异能者这个谎言的人,不是别人是福泽。
福泽大步穿越大厅,来到正门入口。观众几乎都已离去,附近显得冷清。
走出正门入口,来到乱步乘坐的警车原本停放地点附近时,福泽视野的一端捕捉到某种东西。
福泽定晴凝视,建筑物的墙边有个白色的东西。走近一看——
是白色名片。上面放着一颗小石头。是为了不被风吹走才这么做的吧。走近之后,福泽立刻发现那是自己的名片。
难道……
福泽捡起名片。上面的确写着福泽的名字和联络方式,不过无法知道是过去交给谁的名片。
福泽将名片翻过来,上头以幼稚的铅笔字写着:
「真凶是三田村。
去找拐杖!」
「没想到啊,没想到。」
三田村巡查长一边开车,一边笑着摇头。
「没想到这么非凡的异能者,居然没被列入我们的调查名单当中,偷偷地存在着。」
乱步没有回答。
眼镜后方的年幼眼眸,就只是锐利地凝视着后照镜那一头的三田村。
「在这样的名侦探面前,借口和抗辩都是不礼貌的行为吧——作为被侦探看穿罪行的人,应该照规矩说出真相和动机才对。」三田村笑容满面地说。「不过请再等一下。就快到适合邀请名侦探莅临的地方了。」
「好是好,不过你要快点。」乱步无所谓地说。「已经很晚了,我越来越想睡了。」
「我会多加努力。」
警车穿越夜晚的街道,进入夜间不见人烟的商业地区。穿越灯光消失的道路,来到崭新的四层楼建筑后停车。
「这里表面上是造船公司的事务所。」三田村仰望建筑物说。「其实是我方拥有的物件。也就是幽灵公司。请,小心脚步。」
乱步在三田村的催促下下车,穿越无人的建筑物正门。
那里乍见之下是随处可见的都市大楼。不过建筑物内部到处都不见灯光,也没有守卫。三田村和乱步走过仅由紧急照明灯照亮,带绿的黑暗当中。
「来,这边请。」
三田村打开玻璃门。
那里是空无一物的房间。整面墙均由玻璃打造,可以清楚眺望在道路另一侧扩展开的横滨夜景。
在催促下进入房间的途中,乱步开口:
「是手枪吗?」
「什么?」
「所以啦,那个。是手枪?」乱步指着三田村的腰间。那里的确佩戴着分发给市警警官的黑色左轮手枪。
「虽然我不想死。可以的话,我不要太痛。我的想法是即使一枪射穿头部,那一刻大概也会痛。因为已死的人不会告诉我们『其实很痛』,所以我也不知道。」
「哈哈,我没有打算用它来射你啦。」三田村摸着手枪笑了,接着眯起眼睛。
「如果——你肯照我说的话去做。」
福泽快步穿越无人的表演厅观众席走道。
观众席上早已不见人影,只有福泽的脚步声发出奇妙的回音。福泽表情严肃,但是视线不见犹豫。
说到拐杖,他想得到的就只有一样东西。
他轻巧地爬上落差,踩过舞台上残留的淡淡血迹,走向舞台后方。
立刻发现拐杖。
在乱步拉开的白布萤幕下,随意放置着一把丁字形拐杖。虽然多少有些老旧,不过握把施以金箔装饰,似乎很高级。经过打磨的杖身材质应该是山茶树。
是西装绅士拿的拐杖。
福泽没有听说这根拐杖的主人,西装绅士的下落。有人说他去了医院,也有人说为了避开麻烦,他已经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如果已经消失,就算现在开始找也找不到他吧。然而现在重要的是拐杖。
一握住拐杖,福泽立刻发现不对。虽然很轻微,但重心偏高。没有握过无数把木刀和真剑的人,是无法察觉出这细微异样,可是对福泽来说轻而易举。
他检查握把部分。装饰的接缝处,有个一看就能清楚看出的隙缝,似乎可以容纳纸张的厚度。
福泽首先怀疑是机关拐杖。机关拐杖是将刀子藏在拐杖内部的典型暗器。由于既是应该警戒的凶器,也是福泽本身少用的武器,所以他对机关拐杖相当清楚。
不过这把不是,它没有用来隐藏刀子的空间。既然如此,那它的用途是——
一边按住位在不显眼处的刻痕,一边扭动握把后,装饰一如预料地松开,可以看见内部。
「……?」
拐杖内部是空洞。
既未藏着什么,也未放置武器或药品,只有挖空木材后形成的柱状空洞。
乱步为何留书要他寻找这种东西?
福泽进一步检视空洞。空洞出奇地深。他凭借些许的照明测量它的深度,似乎足以塞入卷起的一般文件。
——现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文件。
原来如此。
福泽明白了。这是抽走某件东西后的情况。既然隐藏的空洞里什么都没放,这么想会比较妥当。一开始西装绅士拿着的时候,里面恐怕装着文件之类的东西。是为了要递送到哪里去?或是随身携带呢?但在被抓、被下药迷昏的期间,某样东西——就尺寸来看,大概是文件——被夺走。于是失去用处的拐杖便被放置在此。
西装绅士的谜团、被盗物品的谜团、窃盗真凶的谜团,许多谜团从这根拐杖当中浮现出来。然而对于福泽最需要的谜团答案——乱步身在何处,却似乎是得不到答案。
乱步不是为了告诉他自己的所在地,才留下「找出拐杖」这则讯息的吗?指出真凶的那张字条,只可能是乱步留下的。
这把拐杖还有什么线索吗?
福泽思考。乱步应该没时间接触这根拐杖,也没时间调查它。即便如此,他还是确信其中有线索,所以指示福泽寻找拐杖。虽说洞察力有差距,但是乱步连碰都没碰就得到情报,大人在这么近的地方调查却还遗漏,也太不像话了。
说到拐杖令人在意的部分,就是太过容易找到稍加隐藏的空洞。若是以立即拔刀作为前提的暗器,那么这点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是藏匿文件的拐杖,那么就得做出不管不知道的人再怎么检查,也无法轻易打开的机关才行。福泽轻易就发现这个空洞。抢走内容物的真凶也是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吧。西装绅士在这方面有些疏忽。
可是就福泽来看,这项疏失和以往的印象并不一致。西装绅士是不使出这么大张旗鼓的计策,就无法捉到的大人物,一察觉到异样,应该会提高警觉,立刻打算逃离剧场才对。
因此,想得到的可能性是——
福泽进一步观察空洞内侧,内部是毫无损伤的弯曲表面。他试着用手指碰触,是经过打磨的木材触感。根据触摸的感觉,几乎是正圆形。
福泽伸出手指按压空洞内侧,用力拉扯握住的拐杖。施力半晌后,内部产生略微移动的感觉,于是他更加用力拉扯。
空洞的内侧完全拔开。
换句话说,底部是双层。最初的空洞装着不怎么重要的东西,是用来欺骗打算盗取之人的机关。也就是说,在这个拔开空洞内侧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藏匿处。
福泽看着拔出的圆筒,不由得皱起眉头。
圆筒内侧由电脑记忆体构成。
除此之外看不出可疑处。圆筒表面连接曲面的电路板。福泽立刻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极薄的记忆体。隐藏的空洞是伪装。与其说是双层底部,不如说拔开的壁面才是真正的情报运送装置。
福泽听过使用这类情报电子产品的机关传闻。
「也就是说……」
福泽呻吟。
也就是说,西装绅士是异能者。
而且他在逃避追捕他的犯罪组织,由此可以推测出真凶的来历。
福泽毫不犹豫地踏出步伐。他已经隐约看见乱步想要钓起的「鲷鱼」真面目。
「所以,这里是哪里?」
乱步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不感兴趣地询问。
「我们方便使用的据点之一。你也看到了,这附近夜间无人走动,所以方便办事。可以作为藏匿处,也可以作为秘密的会谈地点,另外——」
「也可以作为拷问地点?」
对于乱步在说话段落插入的这句话,三田村巡查长扬起眉毛,装出惊讶的表情。
「讨厌,就跟你说不是了。我们单纯是想邀请名侦探。脑子里根本没有拷问这个念头,你严重地误会我了。」
「虽说如此,不过建筑物里持枪看守的人却有四名,不,五名吧?」
乱步无所谓地耸肩说出的这句话,令三田村感到意外而沉默下来。
看守人员完美隐藏形迹。所有人都是从外部雇用的国外退伍军人,接受过完全消除痕迹来监视对象的训练。一个鞋印、一声咳嗽都没有出现,完美地从死角进行监视才对。
「呀啊……不愧是你。」三田村伤脑筋地搔着头。「你是怎么看穿的?」
「所以啦,那就是我的特殊能力啊。」乱步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说。
三田村「呣呣」地呻吟过后,表示无害地张开双手说:
「了不起。不过为了不让你误会,我把话说在前头,他们一点都不打算要伤害你。这是用来监视原本应该要带到这里来的目标……也就是你在舞台上,向所有观众披露的那个西装人物而准备的战力。所以是逾时加班。而且或许会有坏人,来攻击名侦探也说不定。」
「坏人是吗。你指的是谁?还有,带我到这里来的理由是?」
乱步一边朝放在附近的椅子坐下,一边问。
「那就是现场工作人员的辛苦之处。你也知道,剧场的计谋是相当大型的规模。计谋被破坏后,上面的家伙们暴跳如雷,要我捉住毁了计划的家伙,事情就是这样。真相为何会被看穿?从哪里得到情报?他们打算要你一五一十地招出来。很浅薄的想法。」
从男人的机关拐杖里取走的机密文件,结果也是假的——如此说完后,三田村夸张地耸着肩说:「真想不到啊。」
「当然,要是作战内容从某处泄露出去,可是大事一件,因为是内部纪律的问题。但是名侦探先生,你我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名侦探先生的特殊能力造就的神迹。所以不管再怎么勒紧名侦探先生的脖子,也得不到情报来源。我说得没错吧?」
「……」
瞄了一眼沉默的乱步表情后,三田村继续往下说:
「话虽如此,上面的人也要维护面子或是身价,所以不可能轻易释放你。我现在是左右为难啊。再这样下去,虽然我不想这么做,还是得依上面的指示教训你才行。你讨厌那样吧?我也讨厌,所以啰。」
三田村在阴暗的房间里往前踏出一步。
窗外夜景投注的亮光,在室内形成长长的影子。
对着闭上眼睛坐在椅子上的乱步,三田村低语说道: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工作?」
沉默如沙粒般落在室内。
「我们是有志之士,是期望把这个国家的恶人,一扫而空的人,非常欢迎像你这么优秀的异能者加入。你意下如何?」
由于逆光,三田村的表情淹没在黑暗当中。
唯有冰冷浅笑的气息飘散在黑暗中。
「……嗯?」
坐着的乱步因为那道视线抬起头,接着说:
「啊,抱歉,你的话太长太无聊,所以我完全没在听。……下次能不能说些让我比较想听的话?」
三田村的表情僵住。
房间内的气氛紧绷。
福泽匆忙赶往的地方,是市警的地下拘留所。
这是一栋紧邻警察署的四方形平房建筑。向已经接洽过的守卫打招呼后,福泽便走下通往地下楼层的长长阶梯。
那里和暂时留置普通嫌犯的拘留所不同,建造这个设施最重要的目的,是不让拘禁在里面的罪犯逃脱。门是厚重的双层钢门,拘禁用的单人囚室没有窗户,墙壁也全部以强化钢骨补强。
里面有福泽要找的人物。
「你醒着吗?」
在什么都没有的水泥房内,被锁链层层束缚,身穿束缚衣的少年静静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感情消失无踪,深不可见底的茶褐色眼睛。
福泽透过小小的窥伺窗,看着杀手的表情。
那是今天早上射杀秘书的那名杀手。
少年杀手从偏红的短发后方静静看着福泽,那双眼中不见一丝感情。
「待在拘留所里觉得如何?」
「不比别的地方差,空调很凉。」
即便是面对过无数恶徒、刺客的福泽,也不习惯见到那样的眼睛。
一流的杀手多半有着把人看作虫子,轻视、欠缺慈悲心肠的冰冷眼眸。不过这少年的眼神不同。那是一双连冷冰都没有,温度本身便不存在的虚无眼眸。别说是慈悲或亲切,就连憎恨、诅咒或以杀人为乐都没有,放弃绝望和希望,是「远离」人生当中所有感情的人才有的眼眸。
福泽暗忖。
借由杀人得到快乐——和从前的他不同——对这少年来说,应该是从未有过的事。因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所以才杀人罢了。
「我来是有事想要问你。」福泽向着窥伺窗里面说。「你看这个。」
福泽将拐杖内部的圆筒状记忆体,拿到窥伺窗给少年看。
少年的眼睛动了一下,看着那个记忆体。
「这是某个国家机关使用的记忆体。解读时需要有专用机器,要盗取其中情报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这是受到证人保护计划保护的某个人物,用来隐瞒世人与保护机关交换情报的物品——也就是说,是被犯罪组织盯上的重要人物持有的物品。而那个重要人物有个共通的特征,就是他们全都是异能者。」
福泽注视杀手。
杀手的视线不变。
「接下来才是正题。既然你有这么高明的本领,那么也会接受外部组织的委托行动吧。最近有没有收到捕捉异能者的委托?」
少年没有回答。
「如何?」
「……我不能回答有关委托人的问题。」少年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不是委托也行。」福泽说。「你有没有听过最近这一带,有人在找人要活捉一位异能者呢?不只身份受到保护机关藏匿,本人也是神出鬼没,难得现身的困难目标。偷偷找到他,加以活捉。匿名的委托人愿意给予这份工作极高报酬。我猜委托人大概自称天使或是『V』——之类的名字。」
听到V这个字的瞬间,少年的肩膀动了一下。
福泽判断,这名杀手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公开承认异能者存在的政府,决定秘密保护异能者。西装绅士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即使在这城市,他们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被外国军阀、国内犯罪组织等无数的敌人盯上。被盯上的理由不明,有人说是因为他们本身掌握了有关国家根基的秘密。
既然要绑架那种程度的对象,就算集合这一带所有的大小罪犯,应该也找不到半点足迹才对。就算找到,能够正面攻击保护机关警戒网的,也只有超一流的刺客。
况且这次的幕后主使组织——「V」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一定是利用外部的人。
那么这个一流杀手,应该也会听闻一些工作的消息。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工夫,「V」应该不会放过不属于任何组织的便利杀手才对。
「……我不想说关于他们的事。」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是少年,不过口吻像干枯的老人,缺乏感情。「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吗?」
福泽回答:「不知道。」
福泽知道的,只有为了绑架西装绅士一人,他们策画了牵连整个剧场的大型犯罪计划这件事。
「是大义。」杀手少年说。「为钱杀人、为恨杀人,那种事我能理解。可是他们是为了大义杀人。我不想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因为以大义为目的而杀人后,最后会走向『杀谁都行』的地步。」
那句话令福泽感到胸口一紧。
他差点叫出声来。
「我不是要命令你去对付他们。」福泽装出平静的语气说。「我的同伴被那个组织绑架了。你知不知道他们用来监禁的地点?」
少年转动眼眸看着福泽。那是一双大眼睛。
「……我没有理由告诉你。」
「你说得没错。」福泽点头。「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今天早上你射杀秘书的事,我可以作证说是扭打后的意外事故。明天你就会被放出这里。」
少年眼中闪动着些许感情。是惊奇吧。
「……你是认真的吗?」
福泽默默点头。
「真意外。」少年摇头。「你看来不像是会做这种违反正义交易的类型。」
说到意外,福泽自身也一样。
至今为止,他从来不曾和罪犯做出犹如协助犯罪的交易。可是福泽轻易就下定决心要进行交易,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明天或许会后悔。或许有一天想起这个决定时,会伴随悔恨也说不定。但是现在这一刻,福泽的内心毫无矛盾踌躇。
得救乱步才行。
因为那少年——是个笨蛋。对于世事太过一无所知,是个不往前看,思虑不足的孩子。为了引出幕后主使,不惜用自己来当诱饵。
在前往这个拘留设施的路上,福泽想通了这件事。
乱步为了引敌人上钩,故意让自己被绑架。为了诱出绝对不出面的幕后主使,或许这是唯一的好主意。
如果他真的这么想——
果然是大笨蛋。
如果福泽没能追上乱步,或者就算追上,武力却不及敌人的话,乱步就会被杀。那群人不会好心让知道真相的人活下来。乱步认为的好主意——就福泽来看,一点都不是好主意。就像在寒冬的沼地里进行冬泳一样,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正因如此,所以他不能坐视不管。
「如何,想进行交易吗?」
杀手少年凝视福泽半晌后说:
「这个设施待起来还不错。」少年边环顾房间边说。「而且只要想出去,我随时都能自行逃脱。这个代价并不合理。」
想要自行逃出这座坚固的设施,没有一支完全武装的士兵小队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福泽直觉地知道——这少年的话并非谎言。
「那么合理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沉默地看着地板。
经过数秒的沉默后,少年开口。
「我一直独自做着杀手的工作。」少年说。「从不曾想要同伴或是上司。不过,像你这样的武术达人,不惜扭曲主义也想把他救出来——那个部下是幸福的人。我只是有点羡慕。」
福泽想要开口解释那是误会。
乱步不是部下,他也不是适合成为上司的人。不如说他和少年一样,是一直在避免组织这种东西而活下来的人。
然而福泽开口说出的却是——
「你这么想吗?」
和他想说的,是不同的话。
少年静静点头。
「我听过几处他们用来交易的建筑物。你就依距离绑架地点的远近查查看好了。」
福泽不知该做何回答时,少年抬起视线。
「这个设施有寝具,空调也很凉,不过饭却难吃得要命。」少年说。「我听说你在市警高层中也很吃得开,可以帮我抗议一下吗?那就是代价。」
福泽稍稍眯起眼睛,接着说:
「你的希望是什么?」
少年略微咧开嘴唇微笑,接着回答:
「咖喱。」
「听好了,名侦探——乱步先生。别忘了对你来说,这是攸关性命的交易。是答应交易,还是被用力勒紧脖子,两个当中选一个。但我认为你没有什么交涉的余地喔?」
三田村往前踏出一步。
乱步坐在椅子上踢动双脚,蛮不在乎地回答:
「交涉?我无意进行交涉啊。不感兴趣的事我听不进去,听起来全都像是牛叫。哞——哞——」
三田村的眉毛瞬间抽搐。
即便如此,还是压抑感情,揉着眉间回答:
「听好了,你很幸运是由我负责交涉,乱步先生。如果是其他人,就算用锯子从指尖一截一截锯下你的手指也不奇怪。正因为是我看到那种了不起的特殊能力,才能这么诚挚地——」
「喔喔,又在叫了。吽——」
「……呿!」
三田村反射性地伸手去拿腰间的手枪。
他的手为了克制怒气而颤抖。在手臂施力的姿势下停止动作后,三田村说:
「我……打算以成人对成人的方式和你沟通。身为剧场计划的监视人,我负责处理事件的善后工作。现在只要你消失,事件就会全部沉入黑暗中。但是我却这么诚实地揭露真相,以成人的方式和你进行交涉啊?这样不算诚意还算什么?」
「哎呀,你也用不着那么面露青筋地对我说话嘛。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不就是『不替我们工作就杀了你』吗?哪里有诚意了。就算不是如此,我也是会挑选上司的类型。」乱步耸肩。「最重要的是,我可是天才优秀完美名侦探异能者喔?你认为我会毫无任何对策,就乖乖地接受你的威胁,到这种城市外围来吗?」
「——!」
三田村反射性地举起手枪。
乱步只是看着对准自己的枪口。
「……骗人。我搜过身,没有追踪器之类的东西。」
「不需要那种东西。」
乱步浅笑。三田村下巴的肌肉变得僵硬。
「知道了。那么我也说出真心话吧——我很不爽计划被你这种小鬼阻止。从头到尾我都看不惯你那种高傲的态度。利用特殊能力看透真相的那点程度算什么!那是连一颗子弹都无法阻止的软弱特殊能力。」
三田村用大姆指扳下手枪的击锤,发出「喀嚓」一声。
「即使如此,我还是诚实应对,全都是为了我们至高无上的目的。将恶脓从这个国家一扫而空。将招来混乱,腐蚀架构的国内寄生虫,也就是异能者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V』——为了驱除异能者而组成的异能者组织,是吗?」乱步浅笑。
「为了目的,凡是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都要利用。不管是异能者,还是以证人保护计划作为保护伞的男人都一样。那就是我们的——」
手枪枪口抖动。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用力。
「真是有够慢的,要开枪就开枪啊。」
乱步看着枪口说道。
「不过,过五秒钟你再开枪吧。根据我的预测,还剩三秒、二秒……」
室内被强光照亮。
窗玻璃爆炸般朝内侧裂开。
黑影跃入室内。影子着地后半转身。
「?」
三田村动弹不得地呆站在原地,甚至无法举起手枪。
因为从窗口跃入的那道人影,散发出连狮子都能杀死的强烈杀气。
接下来的瞬间,三田村已被震向房间一端。
「咳……」
影子捉住撞向墙壁的三田村领口。
比落下的速度还快,将三田村摔出去。
身体画出残像的弧线。
投技——那是普通被称为过肩摔的柔道技巧。不过被摔向天花板后,又速度不减地摔向地面的这个招式,不能称为普通的过肩摔。等同撞向列车般的冲击,一瞬间就令三田村失去意识。
衣服轻轻飘动的影子,站在房间中央。
那是被夜景照亮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静止不动的无声武人。
「福泽先生!」
乱步高兴地喊叫。
「还剩几个敌人?」
「五个!」
喊叫的同时,在房间外面跑动的声音已逐渐接近。
能够进入房间的门只有一道。
第一个军人冲进房间。
接下来的瞬间,军人以举起的手枪为轴心,纵向回转。
小手返——这是利用对手冲过来的力道,顺势化为回转力的投技。福泽接着扭拧人在空中的军人之手,朝墙壁摔去。别说扣扳机,军人连福泽的身影都没看见就已昏倒。
福泽进入走廊。两名手持自动步枪的武装军人,同时从左右逼近。
两名军人举起自动步枪。
福泽消失。
理解到手腕被捉住的那个瞬间,两名军人已被摔向地板。感到混乱的两人仍旧想尝试开枪,不过手上的自动步枪已被夺走消失。
喉咙中了两记肘击。
单纯比较体格和腕力,军人们都在福泽之上。不过昏迷前军人领悟到的,是后悔太过小看敌人。
——不像是在和人类战斗。甚至也不是猛兽或是魔鬼。若要譬喻,感觉是被迫和重力及反作用力这些物理法则对战。
仅靠持枪,是赢不了物理法则的。
福泽静静奔跑。下一个武装军人急忙举起自动步枪,但福泽缩短数公尺距离的速度,远比他举枪瞄准的动作还要快上许多。
掌根猛力一击。
响起下颚碎裂的声音。
飞舞般穿越被震向天花板附近的敌人身体,福泽继续前进。
福泽转过走廊转角后,前方是手持冲锋枪的军人。是埋伏。
「吃子弹吧!」
每秒发出七发子弹的冲锋枪冒出枪口火花——应是如此。
但子弹未被射出。
军人的枪落地,按着手蹲下。他的手掌已被钢笔贯穿。
从怀中神速射出钢笔的福泽,衣袖因为注入空气而膨胀,接着慢慢恢复原状。这是古武术之一,将所有日常用品化为暗器的手里剑投掷术。
到此为止一共是五个人。
「还要打吗?」
福泽走向按着手,脸孔扭曲的军人。
「……怪物……!」
军人惊惧地后退,留下武器和同伴逃走。
福泽没有追上去,只是静静地眺望,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福泽跨过昏倒的军人们身体,回到最初的房间。
「好厉害、好厉害!」一脸欢喜地在房间等待的乱步兴奋地说。
「你没有受伤吧?」
「呀啊,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棒透了、棒透了!按照我的计算赶上了,因为这样,幕后主使——」
福泽走到乱步眼前后停下,接着吸了口气说:
「开什么玩笑!!」
用力朝乱步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响起破裂般尖锐的声音,眼镜飞开。
「什么按照计划!什么赶上了!我跳进来时,在你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是枪口吧!」
因为冲击而转了半圈的乱步僵在原地。
被打的脸颊上,浮现出鲜红的印子。
「啊……」
「这世上没有绝对!要是我晚个一秒才察觉到,要是我晚个一秒才抵达这个地方!你或许会被射杀!」
乱步按着脸颊呆住了。
「可——可是那是,我想你绝对——会来。」
「不对,你只想证明你自己的能力!」
福泽的怒吼,大声地落在乱步身上。
音量大到连房间里的玻璃都在震动。
「想要夸示你的力量是无所谓,想要用头脑去挑战强敌也行!但是绝对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当作赌注!你还——」
福泽不明白。
为什么他要这样怒吼?
为什么他要这么拼命?
为什么——
「你还是——小孩子啊!」
福泽感到胸口疼痛。几乎是物理性的疼痛,令福泽皱起脸来。
为什么让这孩子落单?
为什么不能陪他一起行动?
乱步分明还是这么——年幼、软弱的人——
「呜——啊,呜——」
被打的脸颊鲜红肿起,乱步的脸孔变得扭曲。
瞪大的大眼睛浮现泪雾,眼看着眼泪已聚集在眼底。
后悔随即烧灼着福泽的胸口。
我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认为乱步习惯挨骂,更何况是这么大声骂他,还打他耳光——
「因为,因为——」
乱步低下头,全身颤抖。
大颗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福泽吐气。无法言喻的想法在胸中来去。
乱步,失去双亲,不为任何人理解,走在冰冷孤独当中的天才少年。
无人守护,被丢向广大世界的孩子。
福泽自己也感到不知所措。他该如何处理、如何面对这少年的灵魂才好?
因为不明白,所以福泽轻轻拍了乱步的头两下。
乱步抱住福泽的身体。
接二连三涌现的泪水逐渐沾湿衣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该放哪里的双手停在空中,福泽一脸为难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夜晚无边的沉默。
福泽的眼睛对上仿佛琢磨过的白色圆月,便轻轻将视线投向它。
月亮回以微笑。
之后。
事件大致因乱步的活跃闭幕。
隔天的报纸版面只有大肆报导村上的骗局。编剧以及医院老人的杀人事件,全由三田村巡查长个人犯罪来处理。
这也是因为,三田村巡查长在拘留期间被发现横尸身亡。他在只能认定是被某个隐形人刺杀的情况下被杀,与编剧遭到杀害的情况酷似。大概是敌方组织的异能者杀人灭口吧。
表面上追查幕后主使的线索已断,事件有一半陷入迷宫之中。
然而,以福泽和乱步为首的一小部分相关人员知道真相。
暗中行动,想要消除国内异能者的地下组织——「V」,以及它的尖兵们。
和他们的战斗,今后也将持续下去。
另外,说到被用力打了一巴掌,挨了骂的乱步后来如何——
「欸,福泽先生,还没有要去处理下一起事件吗?快走吧,因为凭我的特殊能力,一下就能解决。」
——完全被福泽驯服。
不知为何。
「知道了,别再拉我的袖子。会被拉长的。」
福泽静静喝斥后,乱步便会乖乖地说「是」,将手放开。
接着一年的岁月流逝。
苦于无法将乱步逐出的福泽,无奈之下只好暂时雇用乱步处理工作方面的杂事。福泽提供衣食方面的照顾,不过相对地,乱步得处理工作方面的杂事,学习社会规范,甚至也考虑让他修习学问。因为这世界的根本是学问。就像需要氧气才能存活一样,需要有学问才能活下去。那是福泽的信条。
而说到后来因此产生的变化——
福泽没了工作。
福泽的工作是保护委托人。不过为处理杂事而带去的乱步,远在提供护卫前,便一一说中可能会对护卫对象形成危害的危险因子是什么,如今在何处等等。
福泽无法对此坐视不管,便在催促下去除危险。
如此一来会变得如何?变成没有必要保护委托人了。
最后委托对象甚至说:「只要乱步过来就好。」
因为这样,福泽被逼到差点没了工作。
话虽如此,重振福泽冷清本业的人也是乱步。闲得发慌的福泽接获新的委托,委托内容是——
对乱步的侦探委托。
运用超凡能力看透真相的少年侦探传闻,于剧场事件后逐渐在世间传开来。以警察相关人员为首,接受各种社会阶层、各种职业的人委托,乱步总是在一瞬间,几乎每次看到现场的瞬间就揭穿真相,解决事件。
福泽的心情很复杂。
即便可以派遣乱步独自前去解决事件,福泽多半还是会同行。因为先前在剧场发生的事件——世人称为「天使杀人」事件——已经让他知道任由乱步单独行动,是多么欠缺思虑和危险的事。
不过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福泽同行的最大理由,仅仅是因为「福泽以外的人无法控制乱步」。
我行我素,总是自作主张的乱步,不知为何只会乖乖听从福泽的话。或许是最初事件时的怒吼和巴掌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也或许是除此之外的某样东西触动了乱步的心弦。总之乱步会紧缠着福泽,在他四周来回奔跑,像小型犬般不停叫着「福泽先生,福泽先生」打闹。即便如此,只要福泽一声令下,不管是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他都能默不作声。因为这样,委托乱步侦探工作的委托人们,开始众口如一地表示:「拜托,请福泽先生也一起来。我们会付双倍的报酬。」
回过神来后才发现,福泽和乱步已经声名大噪,是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侦探搭档。
任性无法掌控,却具有天才推理能力的侦探少年。
沉默冷淡,在近身战中以超人般强劲为傲的中年武术高手。
没有他们两人无法看穿的阴谋,没有逃得过他们追捕的罪犯,也没有无法解决的事件。杀人凶手害怕他们的脚步声,富豪们全都低头前来请托,就连警察也会在遇到难解案件时,偷偷前来请求他们协助。
以异能侦探之名,两人解决无数起事件。两人的面前没有敌人,无败和光荣的日子持续保持。
因此,
——决断的时刻已迫近眉梢。
「就是这里吗?」
福泽吼叫的地方,是阴暗的地下通道正中央。
「是这里没错。」
身边的乱步按着眼镜说道。
有一天,福泽委托乱步一项侦探工作。
委托内容是找出某个人物。
那个人物神出鬼没,任何调查机关都掌握不到他的踪迹。而且他游走于政府和黑社会之间,位在环绕横滨所有阴谋计划的近处。
「我要开门了。」
福泽推开设在地下通道的铁门,另一只手上握着看似高级的拐杖。
那把拐杖,是唯一通向那个人物的细线。
如果没有乱步的推理能力,要循着那条细线找出目标人物将是不可能的事。
穿越阴暗的室内,继续顺着楼梯往下走。
走下楼梯后,是一个明亮的讲堂。排成一列的长椅和桌子,正面墙上设有黑板和讲桌。
「欢迎来到晚香堂。」
室内响起开朗的声音。
「难得你们能够找到这里来。」
福泽轻轻敬礼,对着他举起手上的拐杖。
「喔,那是我上次弄丢的手杖吗?你特地拿过来?还真奇特。」
「我听过您的传闻,明知无礼却有事相求,因此前来。」
「你太拘礼了。坐下吧。」
福泽敬礼后,朝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过乱步凝视着眼前的人物,动也不动。
「——不会吧?当时我没有发现——这个人是这么地——」
「当时多谢你帮忙,孩子。」男人呵呵地笑。他现在不是穿着西装,不过戴着圆帽沿的帽子。
「原来如此。」乱步僵硬地说,声音干渴。「打从一开始,你就看出剧场的圈套和地毯上的黏着剂,却还是走进圈套之中。为什么?为了诱出敌人——不,如果是为了那个目的,多的是其他方法——」
「我欠你父亲一些人情。」男人浅笑。
这次乱步就像被雷打中般呆站在原地。
「难道——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助我一臂之力——」
「我来是有事相求。」福泽打断乱步开口。「我想您也知道,在这里的乱步开始以异能侦探扬名。不过公开打着异能者的招牌,是为世间所不容的事。这点希望您能帮忙。」
「异能开业许可证吗?」男人笑了笑。「意思是——你打算要开公司?」
「是。」福泽点头。
福泽自问。
他有成为上司的自觉吗?
他有成为组织领导人的觉悟吗?
他尚未得出答案,也认为自己还不够成熟。他很软弱,想要闭居在自己的武术当中,害怕对于斩杀他人感到快乐,无法抗拒想要与他人生命保持距离,孤独地任年纪增长的欲求。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软弱,一年一年地硬化壮大。
但是这一年——和乱步共同解决事件的期间,他本身也有了重大的改变。
被乱步耍得团团转,困惑于人们的恳求和赞赏,随波逐流、刀剑相向地解决事件,度过了怒涛般的一年。
期间他和乱步同行,获得一些体会。
位在别人之上是怎么回事。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以组织的方式去助人又是怎么回事。
没错,这一年里,福泽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还是——想要助人。想要成为保护某人的护盾,希望成为贯穿不义的剑。
他想减少因为心爱之人被杀而悲叹的人数。对于压榨弱者的不合理,他不想装作视而不见。他想要成为静静站在企图为非作歹的人面前,让他们颤抖,因此不敢去做坏事的存在。
也就是说,如果以极为粗暴的方式说——那就是正义。
他还是想要成为正义。
然后,为了不让自己再度犯下相同的过错,他需要乱步的力量。
不只乱步,也需要武力。他无法永远守护乱步。他希望在他过世后,或是乱步过世后,正义之歌也能在这粗暴美丽的城市里奠基。所以他需要人才,坚强优秀的人才。
以乱步为轴心,被武装起来的无穷侦探集团。
——那是我力有未逮的远大愿望。
「拜托您。」福泽低下头。「要得到政府秘密机关异能特殊课核发的许可证,仅靠一般劳力是无法实现的。我既没钱,也没人脉或是实力。无论如何都需要据说熟知此地一切的您帮助,夏目漱石先生。」
「呣……」
男人走了几步,走到福泽面前后停下。
接着以可以看穿福泽般的眼眸笔直地凝视他——然后笑了。
「那可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喔?」
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开始了一切。
据说横滨有这个组织,它的名声甚至传到国外的武装组织。
主持正义,令恶徒发抖,拥有非凡才能异能者的薄暮异能者集团。
由异能者·福泽谕吉担任社长,解救无数生命的传说侦探组织——
这就是武装侦探社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