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就在你们之中。”
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安静的礼拜堂内响起。
礼拜堂里站着几个脸色铁青的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就怕听漏下一句话。
老旧的礼拜堂。
灰泥龟裂剥落的墙壁,久未使用而蒙上尘埃的主祭坛。木板地面磨损得泛出光泽,见证无数鞋底曾在此踏进踏出。
屋内的人影共有十一个。
每张脸都露出憔悴不安的神色,那是这桩诡异凄惨的杀人事件,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纪念品。
他们的视线集中在屋内的一个人身上。只有他脸上没有焦虑也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任何称得上表情的神色。他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物。
“在某种意图下,犯人从六十八位国小学童中,选择特定一人,在早餐里下毒致死。这是带有明确杀意的谋杀。”
唯一不带任何情感,静静说明的声音,来自站在礼拜堂中央的高个子人影。
头顶鸭舌帽,鼻梁挂墨镜。戴着皮手套的手指,转动把玩未点燃的细烟管。尽管口中说着“死”、“谋杀”等惊悚字眼,那冰冷的声音却毫无动摇。墨镜后方的眼神犀利无比。
侦探的名字叫绫辻。
周围的听众,是在这起校外教学宿营杀人事件中,陷入混乱的教师及住宿设施的相关人士。
诡异杀人事件的谜底,正要由绫辻一手揭晓。
“可是,侦探先生。”
其中一个带着不安表情聆听的人影,按耐不住地上前一步。
发出声音的,是身穿西装的男教师。大概是没睡好,充血的眼睛下方还有黑眼圈。
“被杀害的孩子确实是遭到毒杀,这和警方公布的消息一样,但是……警方推测的原因并非食物,而是被毒针刺到致死不是吗?受害男孩的后颈也的确留下针刺的伤痕……”
“那是伪装。”绫辻说得斩钉截铁。“在那男孩死前……假装照顾因中毒而痛苦的被害者,实则趁机用事先准备好的毒针刺上去的吧。死者瞳孔放大,还有四肢麻痹,呼吸困难等症状,肯定是神经性的毒物没错。只不过这种毒物究竟是经口感染还是伤口感染,就连专家也很难判别。犯人正是利用这点,让警方误判杀害手法。”
绫辻的声音不带情感。仿佛正在宣读只有他看得见,透明页面上的公式。
“可……可是食物是否有被下毒,警方也调查了才对!所有人吃的食物,是同一个锅做出来的菜肴,用的是统一保管在餐具柜里的餐具。餐厅是同一个餐厅,厨房是同一个厨房,连厨师也是同一个人。要做到只对其中一位学生下毒,是不可能的事吧?”
“你说不可能?”绫辻望向那名教师。“当然可能。”
男教师狼狈无言,身旁戴眼镜的女教师接替他说了下去。
“那么来说难道是……在菜肴分装结束,分配到每个人面前时——也就是在开动之前才下毒的吗?”
绫辻摇摇头。
“不是。被害者用餐的时候,周围还有其他许多学童。考虑到这样的状况,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还要瞒过被害者的眼睛下毒是不可能的事。”
“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怎么做的。果然会问这个问题呢。”
绫辻自言自语的叹了一口气,忽然沉默下来。
侦探奇怪的沉默令屋内所有人陷入不安,面面相觑。……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算了,别在意。我早知道你们没脑袋。和事件扯上关系的人,不知为何总是认为侦探有义务像个温柔的母亲,拿出教导别人帮婴儿穿尿布的精神,把事件的经过一一仔细说明才行。真是天真的可笑。”
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甚至无法理解侦探刚才说了什么,自己又该因这番话受到什么样的伤害。等他们发火,已经是隔天早上的事了。
侦探吸一口夹在指间的烟管,缓缓吐出一缕轻烟。
接着说道:
“你们听说过奥坎简化论吗?”
“……简化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疑惑的表情。侦探说道:
“这是一种建立逻辑的原则。‘当复数理论存在时,拥有最少假设的就是真相。’换句话说,在这个指南下,最单纯的理论最接近真相。”
绫辻一一端详每个人的表情,接着说道:
“在吃了相同食物的学生中,只有一人被杀害。既然如此,道理就很简单了。在所有人的早餐里下毒,却只会杀害一个人,犯人使用的就是那种毒物。这就是最简单的答案。那种毒物确实存在,是自然界中随处可见,十分平常的东西。”
“咦……”
听者无不哗然。
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绫辻咬着烟管继续说道:
“前一天晚上,犯人偷偷在餐具上涂了微量毒物,所有人的餐具都不放过。然后……到了隔天,算准所有学童同时开始吃早餐的时间,只让受害男孩一人离开座位。”
教师们想起来了。事件发生前一刻,确实曾因某名教师遭窃的钱包在男孩书包中找到,使得男孩单独离席受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训斥。不过男孩就在餐厅角落受斥,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也认为这件事和毒杀事件完全无关。
“是谁趁这段时间下毒吗……?”
“看来你连一点记性都没有。我刚才已经说过,毒物早被涂在餐具上了。”绫辻透出凛冽的目光。“毒物就涂在打蛋用的小碗上。只要仅仅一公克,那种毒物就能杀死百万人,是自然界最强的剧毒。而且,这种毒物的生产者,平常生存在土中或湖底,只要满足营养条件就会展开爆炸性的繁殖。”
“原来如此!”一直默默聆听的设施管理员忽然大叫。“是肉毒杆菌毒素……!”
绫辻点头。“梭孢杆菌属的肉毒杆菌是厌氧的革兰氏阳性杆菌,能够产生极为强烈的肉毒杆菌毒素,是被恐怖分子用在生化武器上的危险剧毒。这种细菌只要接触生蛋,尤其是蛋白与蛋黄混合过的蛋液,就会展开爆发性的繁殖。一般来说,吃下肉毒杆菌本身并不会在体内产生毒素,但是只要吃下肉毒杆菌在食品内繁殖产生的毒素,便会在八到三十二小时内死亡。”
绫辻安静地在室内踱步,缓缓说明真相。尽管是这么老旧的礼拜堂,侦探的鞋底也未曾在木头地板上踩出任何嘎吱声。
“犯人等到所有学童搅拌生蛋完毕后,制造出打断被害者一人用餐的状况,争取其碗中细菌产生毒素的时间。具体做法就是将他叫到餐厅角落,长时间训斥指导。这么一来,就能让‘只有被害者遭到毒杀’的特殊状况成立。因为吃的是和所有学童一样的食物,他万万也想不到只有自己碗里的蛋汁变成如此危险的剧毒。”
“这么说来,犯人是……”
全体目光集中在一名男教师身上。
他就是事件当天,将被害者叫到餐厅角落训斥的体育老师。
“不……不是我!我那时候只是……”
“他不是犯人。”绫辻打断他。“仔细想想吧。犯人既然选择使用肉毒杆菌毒素这种有限时性的毒物,为的就是得到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在被害者毒发倒地之前,犯人绝对不会出现在被害者身边,这就是犯人要的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此,犯人应该是算准时机对体育老师说‘在被害者书包里找到遭窃钱包’的人。”
绫辻手中的烟管直指周遭众人之一。
“被偷走的钱包主人——你就是犯人。”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一点上。
“我……我……?”
被绫辻指出的人物,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
那个人是刚才质问侦探杀人手法的教师。黑西装、戴眼镜,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小学老师。个性活泼随和,长相平凡,就算打过一次招呼,下次还是不会认得。
“怎么会……”
“老师竟然……”
屋内骚动不安。
“你、你说什么鬼话啊!我怎么会杀害孩子?”被侦探指责的教师,脸上笑容抽搐。“不可能的事!我只是个国语老师,怎么可能懂得细菌的知识……再说,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的吗!”
“要证据当然有。”
绫辻的声音平静低沉,就像早已预测会有这么一问。
“在我接到委托到达这里不久时,就立刻在你的鞋底贴了乍看之下不会发现的小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为了销毁证据,把细菌的培养皿带到后山的登山步道掩埋。只要跟着在登山步道上留下的小针的痕迹,就能知道你去了哪里。找到培养皿之后,你就是百口莫辩喔。”
“唔……啊……”
在周遭的压力下,黑西装的教师往后退了一步。
仅仅数秒前,不安、混乱与恐惧还笼罩着那个旧礼拜堂。然而,混乱这种东西无法支配人类太久,现在笼罩在整个室内的,是明显的怒意。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绫辻用零度以下的声音劝告。“至今有许多的犯罪者,为了逃过我的眼睛而尝试无数的小把戏,只可惜连一次都没有奏效。”
穿黑西装的教师怯懦地再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
“绫辻老师!”礼拜堂入口传来女性的声音。“你在做什么!擅自把事件关系人聚集到这里来!到底要警告你几次才明白,不要瞒着我们擅自告发犯人罪行好吗!”
伴随这阵怒骂的声音,一位穿套装的细瘦女性冲了进来。除了一身利落套装,还有一双丹凤眼。不过,体形和穿黑西装的教师比起来,矮小一大截。
“喔,是辻村啊。”侦探对女性投以冷然目光。“你总是挑到最不巧的时机出现耶。”
和这句话同一时间,穿黑西装的男教师弹跳起来往外冲。
有人大喊:“他要逃跑了。”
“辻村,那家伙是犯人,抓住他!”
“诶……咦!?”
黑西装教师正往门口冲,那个叫辻村的女性正好挡住他的去路。
杀气腾腾的男教师压低姿势,朝辻村冲撞。
辻村下半身一个旋转。
一瞬间,男教师的下巴被快得几乎看不见的一脚踢中,滚倒在地。
辻村趁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施展一记后旋踢——足以撕裂空气的脚跟正好落在男教师脸上。
迅速抓住在地上挣扎的男教师双臂往上扭,辻村跨坐在他背上压制。
“请你安分一点。”穿套装的女性用膝盖顶住男人的背部。“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也有权利聘请律师。”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喜欢这句台词啊,辻村。”
“毕竟……既然有沉默权,不讲岂不是太可惜!”辻村倒是理直气壮。
“你是电影看太多了吧。”绫辻用冷冽的目光睥睨辻村。“第一,没有时间让这家伙悠哉地使用那些权力了。”
“先别说这个!”辻村依然压着犯人,瞪视绫辻。“绫辻老师!你这次擅自行动的事,我会报告上去。要是你再继续无视我们的警告,自行揭发犯人罪行的话,我们特务科也会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
“你说什么呢。明明是你们自己委托我来解决事件,我不过是像只狗一样听命行事,把众人聚集起来解决问题而已。再说,现在状况紧急,那个男人还有其他想杀的学童清单。你们特务科如果想把我当成自己养的狗,在我完成指令之后总该给点奖励吧。怎么连这都学不会?”
“可恶!为什么我会被逮捕!”被辻村压在地上的男教师大叫。“我怎么能被逮捕……那些嚣张的臭小鬼,每天把我当成笨蛋耍,我要让他们知道世间的现实,直到所有人为他们对我所做的事后悔为止!在那之前我不能被逮捕……!”
“被逮捕?”侦探墨镜后方的眼睛细细眯了起来。“你没必要担心这件事,因为你不会被逮捕。罪行被‘杀人侦探’识破的人,会去的地方不是监狱——你知道为什么人家叫我‘杀人侦探’吗?”
“绫辻老师。”辻村发出简短的警告。
“辻村,放开那个男人吧。”
“可是!”
“否则连你都会被波及哦?”
趁辻村迟疑的瞬间,男人翻身跳起。
他推开辻村,往入口处狂奔。被推开的辻村,背部重重撞上入口附近的墙壁,肺里吐出一口气。
眼见犯人逃逸,绫辻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入口上方。
旧礼拜堂的入口上方嵌着古老的彩绘玻璃。这里过去曾是教徒聚集祈祷的地方,现在已经失去原本的作用,成为教学宿营的集会场所。因此,墙上布满年久失修的龟裂痕迹,彩绘玻璃上也贴着修补裂痕的胶带。
受到辻村撞上墙壁的冲击,彩绘玻璃增添新的裂痕。
“不可能会这样!”一边逃亡,男人一边呐喊。“一定搞错了什么!绝对不会被识破……我绝对不会被逮捕……那个人明明是这么说的!”
琉璃色、翡翠色、绯红色……以各式各样的色彩描绘出骑士与圣母像的彩绘玻璃。
近百年来持续散发光彩的美丽工艺玻璃,就在这一瞬间卸下长久以来的使命,朝地面掉落。
仿佛以光凝固而形成的彩色玻璃。
厚重的玻璃板,将犯人从肩膀到躯体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
被劈成两半的男人从喉咙发出不成哀嚎,宛如笛鸣的声音。
大片玻璃割断男人的耳朵,插入颈根。顺着掉落的力道往下落,贯穿胸部,直到撕裂骨肉才停止。内脏从身体的横剖面外露,血液如间歇喷泉般喷发。
朱红色的血在礼拜堂前的地面形成一摊圆形图案,而色彩缤纷的玻璃碎片闪亮亮地掉进血泊中。
最后连胸口都被剖成两半的死者向前倾倒,俯卧在那堆玻璃上。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
“死……”围观者之一低喃。“死了吗……?”
众人无不惊愕,连哀嚎都发不出,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知道彩绘玻璃老旧,也有裂痕。可是,上面已经贴了修补用的胶带,就算受震荡掉落也会是几年后的事,任谁都以为那应该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意外。
这是巧合。
纯然的巧合,就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
从死者肩膀剖开处喷出的血液,后继无力的中断。
“犯人……意外、身亡……?”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所有人都搞错了。这个政府派来的侦探,有着冷酷而聪明的头脑,总是能轻易解决杀人事件的侦探——这个站在众人面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望着死者的他,向来被称为“杀人侦探”,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不过,直到眼前这一瞬间为止,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意思是“解决杀人事件的侦探”。
“……老师。”辻村边起身边开口。那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像在呻吟。“绫辻老师,你又——”
“这是自然现象。”绫辻的声音依然毫无变化。“生与死相邻,正如夕阳下山后黑夜必将来临,这是与愿望或意图无关的必然现象,我的意志并未介入其中。只是,被我揭发罪行的犯人,百分之百绝对会以某种形式意外身亡。”
如死者般冷彻心扉的话语。
站在那里不动的黑影,令人感觉不出属于人的气息。
特级危险异能者。
“杀人侦探”。
这个外号的意思并不是“解决杀人事件的侦探”。
辻村站起来,用压抑愤怒的声音喃喃低语:
“‘杀死’犯人的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