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葵弹奏的贝斯声,回荡在祠堂里。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摆在音箱上的总谱,配合以智慧型手机播放的工作带,全神贯注地用手指弹拨琴弦。
低音震得总谱频频抖动。由于葵葵用脚打拍子,轻微的震动透过地板传了过来。
——今天一天下来,葵葵的演奏已变得很稳定了。
节奏沉稳,符合演歌伴奏的要求,又能稳定支撑乐团的演奏——
她的进步,看得我不禁嫉妒起来。
我本来就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乐手,但没想到——她还是学得很快的类型啊。
看着葵葵的背影,我也觉得她变得很可靠了。
专注的音乐人,就该是这个样子。实力越是进步、对歌曲的理解越是深入,身姿就越有说服力。
认真面对音乐的葵葵,具有一股让人忍不住看得出神的魅力。
……咳,是身为音乐人的她让我看得出神!可不是身为女孩子的她!
「……好。」
弹完一首歌曲后,葵葵喃喃自语一声。
我仰望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太阳早已下山,远处也开始传来猫头鹰的啼声。练习差不多该告一个段落了吧。
但是——
「……那就再来一次。」
说完,葵葵伸手去拿智慧型手机。
「……喂,不要紧吗?」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之前因为不想害葵葵分心,我一直尽量保持沉默,但看她还想继续练习,不免让我有些担心。
「你一直在弹,都没休息耶。来这里之前,你不是也跟阿道一起练习吗?」
「没事。」
「况且快要九点了吧?」
对女高中生而言,这个时间外出算是很晚了。假如是有路灯的住宅区倒也罢了,田间或树林里的道路可是一片漆黑,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绊倒而摔得一身泥。
而且,听说附近居民曾向阿道反应,晚上回荡在祠堂里的贝斯声让人毛骨悚然。再弹下去多半就会有人跑来说教吧?
然而,葵葵却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操作着手机。
「现在情况特殊,阿道也会谅解的。」
「……你不用念书吗?」
「放心啦,反正我又不升学。」
「是喔……那你毕业后要做什么?」
……坦白说,我并不意外。
因为葵葵看起来不太像是喜欢念书的类型,不过——我顿时好奇起来。
果然是要就业吗?例如跟茜一样在政府机关任职?
听到我这么问,不知怎的,葵葵先是忐忑不安地吞吞吐吐……而后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
接着,张开紧抿的嘴唇回答:
「……去东京,组乐团。」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不禁激动地将上半身往前一倾。
到东京组乐团⁉那不就跟我一样吗!
「——继承我意志的人原来就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开心。
那一天,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我想弹贝斯」的小女孩,现在说她想要成为专业音乐人。真是让人感触颇深啊……自己似乎带给了他人影响,心情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我们是同伴。
我强烈地这么认为。
葵葵与我成了怀抱相同梦想的同伴——
不过,葵葵的态度却跟超级激动与兴奋的我相反。
「……别那样直爽地夸我。」
大概是在掩饰害羞吧,葵葵依旧面对着音箱,微微低着头。
「因为……我的动机不单纯。」
「不单纯?」
「……我之所以想离开家乡……」
葵葵关掉手机里响个不停的节拍器,以自责的口吻说:
「——是希望茜姐能够活得随心所欲。」
——我顿时停止了呼吸。
说不出该回应她的话语。
但是,葵葵依然用责罚自己的口吻接着说:
「因为我的关系……茜姐肯定……忍下了许多想做的事。要是我留在这里,茜姐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地方。况且,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实在不希望茜姐把钱浪费在我身上……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关系,给茜姐添麻烦了。」
葵葵拘谨地坐到椅子上。
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背脊。
「你这样未免太过自责了吧……」
的确……茜很辛苦,也忍耐了许多事吧。
有个年幼的妹妹,家里只剩姐妹俩相依为命,自己也还年轻……
要在这种状况下过生活,一定非常辛苦才对。说不定她还放弃了许多事物。
但是。
「没人认为是你的错——」
「——无论是附近的大婶还是亲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葵葵……」
……我很想认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很想告诉她,是你想太多了吧。
因为,那是一场意外,是不可抗力的意外。
那并非葵葵有能力阻止或挽回的事,周遭也没人乱嚼舌根。
可是……看葵葵如此钻牛角尖,想必是有什么原委吧。
导致葵葵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让她有这种感觉的事件。
而后,葵葵犹如在现场表演上搞错曲目顺序一般露出苦笑。
「这是事实。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她讲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已确定的事实。
——面对这样的葵葵。
面对她说的话——
「……你很了不起呢。」
我几乎是不自觉地吐出这句话。
葵葵不解地歪着脑袋。
不过,我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
葵葵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老实说,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完全没有真实感。
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不是人,或是这种超自然的存在。
但是,我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而我一直在思考那个原因是什么。
「……我还是认为,生灵不是因留恋而诞生的。其实,我或许是……」
我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
「……害怕离开这里吧。」
——如果离开这间祠堂的话。
如果下定决心前往东京,成为音乐人的话——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要面临无法挽回、独自奋战的日子。
我知道,能够成为职业乐手的可能性非常低。
也明白就算幸运成为职业乐手,也不见得能永远待在这一行。
如果去了东京——自己就必须面对这场希望渺茫的战斗才行。
而且……在这段奋战的期间,茜还不在自己的身边。
我必须把茜留在这座城市,独自迎向这场战斗才行……
所以,我心中起了怀疑。
我——其实很害怕吧?
其实是希望——能够永远待在这里,让一切都模糊不明,而自己能永远当个高中生吧?
——所以,我才会变成生灵吧?
「……就这点来说,你真的很了不起呢。」
我垂下目光,继续说道。
大概是心情沮丧的缘故,我很难去直视葵葵的眼睛。
「就算有许多烦恼,你也会认真思考,然后决定离开这里……」
这一点真的很了不起。
从目前的所在之处往前迈进,这股坚强的意志。
我很喜欢,甚至尊敬葵葵心中的那股斗志。
……啊——啊,相较之下,我都在做什么呢?
不但不敢走出这间狭小的祠堂,还拒绝前进,甚至变成了生灵。
而且,成为大叔的我还是那副不像样的德行……
虽然我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不过,该怎么说呢,我真的觉得很丢脸。
——就在这时。
「……?」
突然间——我感觉到,有人来回揉着我的头发。
头顶传来,小小的手掌笨拙但很温柔的触感——
抬头一看——
「……啊?」
——是葵葵。
葵葵不知何时来到我眼前,把手伸过来,摸着我的头。
「!」
大概是终于发现我在看她吧。
葵葵立刻将手收回去,然后赶紧把头撇开。
紧接着——白皙的脸颊泛起薄红,她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支支吾吾的。
「……这是上次的回礼。」
最后才用辩解似的口吻这么说。
「……什么回礼,你——」
「——因为贝斯手必须辅助大家才行!」
——葵葵不甚和善地喊出这句话。
一瞬间——我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那张不高兴地别开目光的侧脸。
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她看起来跟同龄的女生没两样。
之前我始终无法彻底甩开葵葵小时候的印象,此刻的她看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不过——这种感觉也仅只一瞬间而已。
重新再看一眼,那副闹别扭似的表情还是有以前的影子。
……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笑。
那个葵葵……居然在担心我。不久之前还是个小不点的葵葵,居然在担心我……
「……呵呵呵,是啊。不愧是——我们未来的贝斯手!」
如果能有这样的团员支撑着演奏的根基,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葵葵有着勇往直前的意志,并且愿意帮助我。
正因如此,我认为音乐祭一定会成功,而现在的我,总有一天会认可葵葵的演奏——
「——你还记得吗?」
——她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跟先前那种害羞的声音不同,听起来很苦闷。
仔细一看——葵葵就乖乖地坐在我旁边,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那双不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看得我的心脏微微一颤。
还记得……记得什么……?
她难道是指……成为未来的贝斯手这件事?
「……当然记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也是为了这个约定才练贝斯的吗?」
——听到这句话后。
原本一副刺探神情的葵葵——顿时睁大了双眼。
她握紧自己的手,咬着嘴唇,简直像是在拼命按捺涌上心头的情绪——
——然后。
葵葵霍地把脑袋瓜凑到我这边。
「你也……这样对我。」
「……哪样?摸头就行了吗?」
没想到,葵葵却突然把刘海拨到一边——对着我露出她的额头。
白皙光滑的额头,毫不客气地往我这儿靠近。
「额头!拜托,弹我额头!」
「咦——……」
什么跟什么……她这是什么情绪?什么欲望?
「……可以是可以啦。」
「尽管用力弹!」
……嗯,这样啊。
虽然我还是搞不太懂葵葵在想什么……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就卯足全力回应她的要求吧。
实不相瞒,我在小学时代可是相当出名的「弹额头小慎」。而且,由于弹吉他的关系,手指的力气要比当时更大了,如今我的弹额头功夫就跟武器没两样,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就让她见识一下——我的全力。
「看我的……」
我先用两手弯了弯手指,再将手移到葵葵的额头上。
然后,使出全力弹出手指。
——叩!
「——痛死啦!」
葵葵立即往后一仰。
伴随着让人想要采样的清脆声响——葵葵按着额头,大幅度地往后仰。
惨、惨了,是不是太用力了?
对方毕竟是女孩子,我是不是应该手下留情啊……?
「葵、葵葵……?」
自己搞不好把她弄哭了。
我手足无措地想要窥探她的表情——没想到她却突然站起来。
双手依然捂着脸。
「我走了!明天见——!」
讲完这句话后,她就跟第一次在这里相遇的那天一样——火速离开祠堂跑走了。
「啊?喂……葵葵⁉」
——祠堂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我还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不过——
不晓得她有没有听到,只见葵葵头也不回,往石阶的另一边奔去——
***
「——人家有很多话 想跟慎之介先生慢慢聊~~!」
这个女孩子——千佳用唱歌似的声调这么说。
一进到我住的饭店客房,她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坐到床上。
「音乐最棒了对不对?所以,人家很崇拜音乐人~~!」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意外。
因为她给我的印象就跟时下轻浮的年轻人没两样,看起来对音乐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既然是同好,那就不一样了。何况最近自己常常心情郁闷,若能借由聊音乐来转换心情也是不错的。
我坐到客房里放置的椅子上,把在便利商店买来的食物与饮料摆到桌上。然后拿起一瓶五百毫升的罐装啤酒,拉开拉环打算先跟千佳干个杯。
「哇~~我要喝这个 」
千佳这么说——很自然地拿起罐装碳酸酒。
「……不行不行,你还未成年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拿走她手中的酒罐。
「你喝这个。」
我边说边将茶与果汁的罐子移到她那边。
「……」
千佳一脸惊诧,默默无语地看着我。
奇怪,难不成……她真的打算喝酒吗?
她是不是以为,这种行为对音乐人而言是很稀松平常的呢?
……我不否认这个圈子里,确实有这样的音乐人。我还未成年的时候,也曾遇过几次差点被乐团界的前辈灌酒的情况。
但是——我在满二十岁之前都坚持不喝酒。
毕竟我想成为有名的音乐人,更何况现在已是个网路社会。要是未成年饮酒,而且这件事还不小心传出去的话,有可能会断送自己的音乐人生命。
想到这点,我实在不敢轻易以身试法。
「……啊~~你说得对!」
千佳似乎放松了下来,脸上恢复了刚才的笑容。
「对不起,我以为那是果汁~~!」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好。」
跟千佳干了杯,歇了口气后。
「……慎之介先生~~」
千佳立刻打开话匣子。
「你应该很有异性缘吧?你长得很帅,女粉丝应该也不少吧 」
「没有没有。」
我差点把啤酒喷出来。
「像我这样的录音室音乐人是没有粉丝的啦。就算有,也顶多是喜欢音乐的狂热分子看了专辑的幕后人员名单后,对我的名字有印象而已吧。」
「咦——!是这样吗~~!你那么帅耶~~!」
千佳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皱着眉头说。
「去看演唱会时,要是发现弹吉他的人是慎之介先生,我一定会马上成为你的粉丝喔~~!」
「……是吗?」
这个女孩子……那么赞赏我的吉他演奏啊。
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女孩,她的耳力其实很不错吗?她的音乐素质,好到能发现我演奏的精彩之处吗?
我对千佳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决定聊得深入一点看看。
「……顺便问一下,千佳,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既然她的耳力那么好,应该会有一、两个喜欢的乐团吧。
说不定当中有我认识的人,我们的喜好可能也很相近。
「……啊~~人家目前还在努力学习当中~~」
千佳边说边摆了摆手。
「慎之介先生一定听过很多音乐吧?好厉害喔~~!」
「……还好啦,毕竟这也是工作嘛。」
我面带苦笑,喝了一大口啤酒。
「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的确听了不少音乐呢。无论是国外乐团还是日本乐团、老歌还是新歌我都听,不太会用时代去划分那些音乐。」
「……是喔……话说回来!慎之介先生有女朋友吗~~?你身边该不会有两、三个这样的女人吧……」
「没有没有!我连这种时间都舍不得花,心思全放在音乐上了!对了,千佳,你应该很常听近期的音乐吧?新歌固然不错,老歌我也很推荐喔。」
说着,大概是酒劲开始上来的缘故,我发觉自己话变多了。
果然——跟别人聊音乐真的很快乐。
「也有很多老歌现在听来一点也不老,还能学到东西喔!不少老歌都能勾起我的回忆呢,那些歌都让我着迷不已……」
「是喔~~……」
「……不过啊。」
我把酒罐放到桌上。
「我最喜欢的可能还是〈犍陀罗〉吧……」
回顾至今的乐迷人生,果然不能不提这首歌。
听这首歌的次数远远超过其他歌曲,用吉他弹奏的次数可能也是最多的。
对我而言——〈犍陀罗〉就是如此重要的歌曲。曾有一段时期它就像是我个人的主题曲。
「不过啊!《GODIEGO》并不是我那个年代的乐团,〈犍陀罗〉更是早我十年诞生的歌曲呢!我是因为父母在听才认识这首歌,结果就崇拜起这个乐团了。这首歌真的很厉害呢,现在听来也一点都不老!」
「……这样啊——」
千佳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不过,也对啦。
我冷静地重新想了一想,反省自己。
对方没实际听到音乐,只听自己讲得口沫横飞,当然不可能明白这首歌哪里厉害了。
——既然这样。
「……嘿咻。」
我拿起房间里用来练习的吉他。
然后,一面轻松地弹着《GODIEGO》的歌曲,一面向千佳说明:
「——你听,就是这里!这一段的和弦进行!是不是很美?就算放进现在的流行歌里一样很让人惊艳吧?这居然是距今四十年前推出的歌曲,所以说真的很厉害呢……」
——总觉得一拿起吉他,心情就High了起来。
光弹曲子还不过瘾。既然这样,不如一边唱一边说明吧……
「另外,歌词配上旋律……你听,就是这种感觉。很厉害对不对……而且,连改编都很酷很好听,好音乐果然是跨时代——」
「——啊——啊!」
像是要打断我的话一般,千佳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然后,她突然脱掉身上的制服外套。
「……不好意思~~我突然好想睡觉~~」
接着对我这么说,并且往床上一躺。
千佳露出挑逗的笑容看着我。
裙子略微掀起,露出白皙的双腿——
……这丫头怎么了?
刚才分明还很有精神,怎么突然想睡了……?
「……嗳嗳,慎之介先生。」
千佳眯起眼睛,对着困惑的我轻声说:
「要不要一起睡……?」
「……什么?」
「一个人睡很寂寞嘛……慎之介先生也一起睡吧……」
——这时,我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女高中生,怎么会毫不在乎地来到三十几岁的男人所住的饭店客房。
怎么会那么毫无防备地,踏进只有两人独处的空间。
不过……既然如此,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客气了——
我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站在千佳躺的那张床旁边。
接下来。
「哇~~你总算过来了~~好了好了,快点——……」
千佳催促道,扭了扭她的身子,于是我——
「——不行不行!」
忍不住笑了出来,对她这么说。
「不行啦!千佳,不可以这样喔!你已经是高中生了吧?再过几年就二十岁了吧⁉」
「……啊?」
千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所以,就算你只是因为想睡觉才躺下来,就算对方是个大叔,你对他毫无戒心……男人并不全是正人君子喔。真的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想要对高中生下手呢!」
我曾在酒局之类的场合听过这类情况。
像是「不小心对高中生粉丝出手了」。
或是「开始跟十几岁的小女生交往了」。
当中甚至有人一把年纪了,还锁定年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女孩子下手。
因此——
「——听到了吗,以后要小心喔。别忘了有些男人是真的很恶劣。还有……想睡觉的话建议你还是回家比较好。我帮你出计程车费——」
「——啊——不用了~~」
千佳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刚才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荡然无存,她带着扫兴的表情匆匆穿上外套。
「呃,你怎么了……?你不是想睡觉吗?」
「没事,我完全清醒了。」
然后,她背起书包,回头瞟了我一眼。
「……亏人家还以为你是个狂野男。」
千佳自言自语似的,有些愤恨地喃喃说道。
「结果根本就不是,真失望……」
「呃,这是——」
「——我回去了。」
千佳打断我的提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房间门口。
然后。
「再见,晚安。」
她毫无抑扬顿挫地讲完这句话后,「砰!」的一声甩门离开了房间。
乐福鞋的踏地声逐渐远去,房里只剩下空调发出的闷声。
——直到这一刻。
确定房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
「……唉~~……」
——我总算放下心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全身都冒汗了。
因为不习惯演戏,我猛然觉得好累。
「啊,好险啊……幸好平平静静地把她请回去了……」
——起初我以为,她是真的想聊音乐。
假如我还是个高中生,当专业音乐人出现在眼前时,我一定会狂问一大堆问题吧。所以,我以为那个丫头可能也是这样。
没想到……她居然提出那种邀约。
居然诱惑我……
那个丫头或许没有恶意。
也许她只是很天真、很单纯地提出邀约。
但是……对从事这份工作的人而言,对未成年人下手风险实在太高。
要是因为违反条例遭到逮捕,很可能再也没办法站上舞台,最糟糕的是还会给新渡户先生他们添麻烦。身为职业乐手,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再说,我没把那种小女生当作异性看待,对她们没兴趣。在三十几岁的人眼里,高中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不过,既然都让她进了房间,我等于是被她抓到把柄了。要是她撒谎说自己差点遭到性侵,这种情况对我非常不利。
既然如此——我只能装傻想办法把她请回去了。
「唉……」
我再度叹了口气,回到房间坐在床上。
「真是的,怎么都没半件好事啊……」
然后——我一口喝掉剩下的啤酒。接着再次拿起吉他,一个人慢悠悠地弹起《GODIEGO》的歌曲。
***
傍晚,我在祠堂里专注地看着影片。
就是那一天,因为手滑而传送到这只智慧型手机里的影片——
画面中,葵葵、阿道以及我正在演奏——
在这个阶段,葵葵的节奏仍是七零八落,失误也不少,难以说是完美的演奏。
不过……如果换成是有所进步的葵葵。
如果是每天跟我一起练习到很晚,已经能够应付演歌的葵葵在这个伴奏乐团里演奏——她的演奏水准应该会很高吧。
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真正的职业乐手在演奏——
「……」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留在了原地。
葵葵、茜以及未来的我都在不断改变——我却连这间祠堂都走不出去,只能等葵葵来。
这项事实,令我心里非常焦急又难过——
这时——我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
我起身站到放在露营椅上的「茜Special」前面。
这把吉他已有十三年没人弹过。
琴弦、旋钮、开关和接孔全都生锈,就快报销了。
——要不要弹弹看?
这把吉他应该没办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搞不好才弹一次弦就断了。
但是,试弹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
我慢慢地把手伸向「茜Special」。
不过,就在手指快要碰到琴颈时——脑中蓦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把吉他——是不是为了「那个人」而存在的呢?
是不是为了让那个人在成为音乐人回到这座城市时,能够前来带走它,才放在这个地方的呢……?
——其实,我并没有明确的根据。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甚至认为不可能不是如此——
……还是别碰它吧。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于是……我站起来,打开祠堂出入口的拉门。
然后,以「……去一下便利商店吧」之类的轻松态度试着往外走。
「……嗯。」
——果不其然,看不见的墙依旧阻挡着我。
还是不行呀。原本以为差不多能出去了;原本以为只要正常地走过去,说不定就能来到外面……结果还是行不通啊。
——既然这样!
我先从门口冲到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借着这股冲劲回转。
再卯足全力往祠堂外面冲过去——
「——‼」
——结果还是一样,我的脸撞上了那面看不见的墙。
登时满眼金星乱迸。
狠撞了一下的鼻子也火辣辣地发烫。
……莫名有股无力感,这个状况真的令我束手无策。我就这样慢慢地滑下来,瘫坐在原地。
「——啊,门没关?」
远处传来了说话声。
「葵——你在吗——?」
——是茜!茜又来这里了!
而且,距离非常的近。来不及像上次那样躲到梁木上……!
没办法,虽然有点危险……我就躲到堆放在那里的纸箱后面吧——
「……嗯?」
——躲好的那一刻,茜正好探头查看祠堂内部。
夕阳余晖洒落下来,将褐色的头发照得闪闪发亮。
眼镜底下那双和善的眼睛,扫视着祠堂内部。
只不过是看着茜的身影与动作,我的心里就难过了起来。
确定葵葵不在这里后,茜把看似盘子的东西摆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
「……呼。」
茜叹了口气。盘子就摆在她的后方,上面盖着一块布——
从隆起的形状来看,那个盘子里应该放着好几个饭团吧……
那些饭团一定是茜带过来要给葵葵吃的……
看着这幅景象——我蓦地想了起来。
茜与葵葵的双亲还健在时,姐妹俩常带着慰劳品,到这间祠堂来找正在练习的我们。
慰劳品每次都是茜特制的饭团,内馅通常有八成是昆布。
我喜欢吃鲔鱼美乃滋口味,所以曾拜托茜做这个口味的饭团,大概讲了有一万次吧,但她却说「葵喜欢吃昆布口味」,依旧继续做昆布饭团。甚至还有好几次,她带来的饭团全是昆布口味。
当时这对姐妹,看得我既是羡慕,又觉得温馨。
——那么,现在又是如何呢?
——茜在饭团里包了什么馅呢?
我小心翼翼地从阴影处伸出手——从盘子里拿走了一个饭团。
下一刻,茜就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离开了祠堂。
看见那道背影消失在石阶的另一边后,我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
——米饭的甜味在口里散开。
紧接而来的是盐味与鲜味,以及独特的口感——
「——又——是昆布。」
尝到了符合自己期待的味道后,我忍不住这般自言自语——一个人在祠堂里笑了出来。
***
直到昨天为止天空都是一片蔚蓝,今天却笼罩着乌云。
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围绕着城市的群山布满了红叶。
脚下是银杏叶铺成的地毯,眼前的行道树结了无数颗红色的小果实。
——直到十三年前,自己都不曾离开过的这个地方。
从前每年都会见到的这幅景色。
原本以为自己会再怀念一点,实际上却没什么真实感。自己的心里同时存在着「这里是故乡」的自觉,以及来到陌生城市似的忐忑——我再一次体认到,十三年的岁月有多漫长。
在这幅整体明度偏低的景色中,音乐祭会场正稳稳当当地进行准备。
这场音乐祭的正式名称,似乎叫做「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我现在才知道。
因为跟着新渡户先生到处表演,我实在记不住每一场活动的名称。
此刻,舞台那儿应该正在确认灯光的位置吧。
但是——我实在很想一个人独处。
我想思考之前的事以及之后的事,于是来到离舞台有点远的公园设施。我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漫不经心地弹着吉他。
『……不过啊,我最喜欢的可能还是〈犍陀罗〉吧……』
我想起之前跟千佳说过的那句话。
脑海随之涌现着迷于〈犍陀罗〉那时的记忆——
——当时我认为,继续待在这座城市也没用。
待在这个四面环山的乡下地方,梦想是不会实现的。所以,我才想带着茜离开这座城市。
就连被茜甩了以后,我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
只要前往东京,就能成为音乐人。只要成为音乐人,就能回来接茜。所以,我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才行——
我弹着吉他,小声地唱起那首歌。
『——听说只要前往那里 任何梦想都可以实现』
——比起相片、比起影片,音乐更能记录我们的心情。
只要聆听从前喜欢的歌曲,或是自行演奏那首歌曲——就能想起当时的记忆、感觉、气味,仿佛这一切才刚发生似的。
『——每个人都想前往的 遥远的世界』
所以——像这样自弹自唱着〈犍陀罗〉后。
我的心里逐渐清晰地浮现出,十三年前的回忆。
『那个国家就叫做 犍陀罗 位在某个地方的 乌托邦』
——跟茜一起走过的回家路;潮湿的沥青味。
——祠堂里夹带灰尘的空气;打开电源后音箱发出的杂音。
——放学后讨论演唱会事宜的教室;黄昏时分从沾着指纹的窗户看到的街景。
以及——被这些令人喜爱的景色包围,一无所知地笑着的我自己。
『如何才能前往那里呢 告诉我吧』
——回忆中的自己十分耀眼,叫现在的我无法直视。
除此之外,我觉得回忆中的自己,好像在告诉我什么——于是,我停止演奏。
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一日的我不复存在,茜也一样。有的只是花费了许多时间,结果却哪儿也到不了、什么也没实现的事实——
明天我们就要正式上台,演奏几首歌曲,表演完就离开这座城市。
然后一切就划下句点了,说不定我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
但是。
「——为什么不唱了呢?」
耳边传来这句话——我抬头一看。
「继续唱吧?」
站在那里的人——是茜。
她一脸气定神闲,扬了扬手催促我继续弹唱下去——
***
我独自在祠堂里漫不经心地思考着。
思考着茜的事、葵葵的事,以及未来的我自己的事——
我依旧认为,自己在这里醒来是有原因的。就是因为有该做的事、该完成的使命——我才会化为生灵出现在这里。
而我……好像逐渐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了。
——丢弃在这里的「茜Special」。
——变成讨人厌的大叔,回到这座城市的我。
以及,包围着祠堂,把我困在这里的透明墙——
这样看来,我该做的事是——;我在这里等待的是——
冷不防的,祠堂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山。」
「本山。」
我询问事先订出的暗号,结果得到的是——阿嗣的回应。
为了避免碰上陌生人,前阵子我们三个经过一番讨论后订出了暗号。
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实际上能有多少好处,重点是气氛啦,气氛很重要。顺带一提,葵葵的暗号是「山」「崎面包」。
开门一看,发现阿嗣板着脸站在门外。没想到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回事?这小子好像是头一次独自来到这里。
总觉得他看上去很苦恼的样子……
「……怎么了?今天不是要进行音乐祭的准备工作吗?」
「嗯,我有点事想先跟你说一声。」
「嗯?」
阿嗣他——直盯着我的眼睛。
然后,以有点愤慨的表情对我说:
「我喜欢小葵。」
——他讲得很干脆。
「她是我的初恋。」
「……什么?」
——我吓了一跳。
猝不及防地吓了很大一跳。
……喜欢?咦?阿嗣喜欢葵葵?
初恋……真的假的?现在回想起来,阿嗣的行为举止确实是有那种感觉啦……
「慎之哥干么害臊啊?」
「害、害臊!我哪有……」
——我害臊了。
非常害臊。
脸莫名其妙发烫。这可能是我头一次遇到,有人像这样跟我面对面谈论恋爱方面的话题……哎呀,之前虽然交了茜这个女朋友,但我身边的人,全是不懂爱情为何物的笨蛋……我自己也半斤八两,茜几乎可以算是我第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所以我还不怎么习惯面对这种恋爱话题。
可是,反观阿嗣……
「……你还真是个早熟的孩子耶……」
「还好啦,我只是现在年纪还小。」
阿嗣很爽快地认了。
「可是啊,等到我就业的时候,不到十岁的年龄差距就会变成微不足道的误差吧。」
「误差?这、这样啊……呃,大概吧……」
……不,其实我认为误差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我觉得二十岁左右与三十岁左右的差距就满大的。例如现在的茜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当初见到她时我也吃了一惊……
不过,看阿嗣敢这样认真地断言,坦白说我被他震慑到了,既不敢开玩笑也不敢吐槽他,只能不断点头。
「所以,既然小葵不擅长念书,我就连同她的份一并努力,我想成为一个具有必要价值的男人。」
「……是、喔……你真了不起呢。」
——这句话纯粹只是我的感想罢了。
因为长大后的我成了一个恶劣的大叔,看到阿嗣现在就懂得为将来打算,我是真的很佩服他才这么说……可是。
不知道阿嗣有什么不满,他皱着眉头,瞪着我说:
「不过呢……现在却出现了情敌。」
「咦,真的假的……」
「真的。」
然后,阿嗣缓慢地抬起手臂——竖起食指比着我。
「……嗯?」
什么意思?
……我?
阿嗣的情敌是……我?
「……啊?」
……呃,我先冷静地整理一下状况吧。
阿嗣喜欢葵葵。但是,这段暗恋出现了情敌。
也就是说,葵葵可能有喜欢的人了。
而她喜欢的对象,阿嗣说就是我……
「——什么⁉」
「所以,慎之哥是怎么看待小葵的?」
「阿、阿嗣!给我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不是,怎么搞的!为什么阿嗣这么冷静啊⁉
面对这种状况,不是应该要再慌张一点、再惊讶一点吗⁉
……不过,他说得也没错。
「……呼。」
现在心慌意乱也无济于事。
我轻轻叹了口气后,一面思索……一面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啊,应该说,就我自己的感觉,前阵子自己才刚被茜甩了……而且不久之前,葵葵还只是个小孩子……」
……没错,葵葵在我的心里仍保留着「四岁小女孩」的印象。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会乖乖坐在茜的腿上,兴味盎然地聆听演奏的小朋友。
的确——现在的她是高中生,年纪跟我差不多。
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一下子就抛开之前的印象,重新看待葵葵。就算跟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话说回来!」
——我忍不住拉高音量。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不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在考虑年龄、心意等等这些问题之前——
我抡起拳头——捶打挡在外面的世界与我之间的那面透明墙。
不消说,我的手连一毫米都前进不了。
我又拿头去撞那面透明墙,但——不管怎么做,我都无法到外面去。
「……我是慎之介的生灵,只是『这样的』存在……喜欢上这样的我也没有用吧……」
「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阿嗣相当干脆,干脆到残酷地这么说。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乍看之下——阿嗣一副从容不迫的神色。
但是,讲出这句话时的表情,似乎带了点罪恶感。
——我很清楚阿嗣想说什么。
自己只是个生灵,只是基于某个原因才出现在这里。
也就是说——达成目的之后,我一定就无法再待在这里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消失,但就算我跟葵葵及阿嗣一起长大成人……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吧。
既然这样——我该对葵葵做的事。
该告诉她的话,就显而易见了——
「……拜托你啰。」
说完这句话后——阿嗣转身离开祠堂。
而我,则是望着这幅已看习惯的景象——他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为自己背负的重担叹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