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过了一星期,以前住的地方凌乱的程度,真的是很糟糕。
餐具类扔在水槽搁置不管,垃圾分类也很随便,堆到快要从塑胶桶满出来的状态。
桌上堆积的漫画书眼看就要倒下来,看到用来代替烟灰缸的大玻璃杯就放在附近,我实在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即使被忍不住想要收拾的欲念驱使,但是若被当成我活当忙理也很不爽,因此我装作没看见做自己的事──专心回收我留下的私人物品。
「你现在住哪里?」
明明分手了还这么自然地叫我,实在令人生气。我锐利地看一眼坐在床上抽菸的达也,很明显不耐烦地说:
「关你什么事?」
「真可怕。我只是担心你而已。没地方去的话,你可以回来啊。」
我无视装傻的笨蛋,专心整理。事到如今不管他说什么,复合是不可能的。
然后东西几乎都塞进行李箱,我想早一秒离开充满菸味的房间时──他又叫住我。
「等等啦。」
「干嘛?」
「你离开是没差啦,那我要怎么付钱?」
「嗄?付钱?」
「少装糊涂。车贷说好要一起付的吧?」
「……嗄啊?」
的确是有说好。
开始同居后不久,两人说好要一起负担,贷款买了一辆车。
但是、但是──
「……那个,我们已经结束了吧?不相干了吧?」
「那也不能赖帐啊。至少要讲信用吧?」
……等一下,我无法理解这个人在说什么。
我绷紧差点露出苦笑的表情,努力冷静地说:
「车在你名下吧?帮你付钱对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你要分给我吗?」
「哈。车子是要怎么分成两半啊?」
又不是机器人。达也瞧不起人地说。
实在……真的是……太蠢了……无言以对……
「因为你说想要车我才买的耶。负起责任啊。」
「……的确我有说过。」
那时正好才刚取得驾照,我实在很想要能够自由驾驶的车子。
可是,我也有不满。
「我不需要那种粗犷的大车。更普通的,中古的轻型车就好。可是你却擅自挑选了车款,还是那种又耗油又贵到翻的车。既然如此,应该是你要负起责任吧?」
「那可是悍马车。少瞧不起它。」
我瞧不起的是你啦~!
如果干脆大叫,心里会有多么痛快啊?
「是说,不是你说什么车都可以的吗?」
「我是说只要可以开,什么车都可以!意思就是能省则省!可是,为什么你买下要价两百万以上的高级车啊!?一般来说会有更保守的选择吧!」
不行了,话讲不通让我烦得要死。
「总之,和我已经无关了。你要当职业玩家是吧?去赚大笔奖金来付就好啦。」
加油,再~见~我留下这句话正要离去时──
「等等啦。」
我的手臂被强行抓住,用蛮力阻止脚步。
伴随生理的嫌恶感,陷入肌肤的粗壮指头触感,令我扭动身子抵抗。
「放手啦!」
「你啊,太嚣张了吧?以前让你住进来,也算对你有恩吧?你打算恩将仇报吗?」
「嗄啊啊?」
什么有恩啊?明明也有拿走对等代价。
「至少要守信用吧。这是身为人的当然义务吧?」
「…………」
「信用」、「有恩」、「义务」、「身为人」之类的。
就算只有字面排出再多漂亮话,你真正想说的话,换言之是这件事吧?
『不能容忍只有自己损失。』
「……怎么能幼稚成这样……」
「嗄?你说什么?」
「我说放手啦!」
我用空出来的手轻轻推开他,达也轻易地踉跄,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明明是男人却很瘦弱。都是因为也不好好工作,只对游戏和香菸有兴趣。
「你……你做什么!──站住!」
没有人会笨到叫你站住就停下来。
我抓住行李箱冲出玄关。但是,在楼梯缓慢行走时被追上,再度演变成互相推挤。
「不要碰我!」
「冷静点!总之先回房间──」
之前分歧那么多,为何只有坏的部分一致啊?
达也在意旁人的眼光移开视线,和我为了挣脱束缚竭尽全力甩手的时机完全一致的结果,就像使出合气道的招式一样,达也的身体飞在空中。
就像动作片的一个场景般,人体从楼梯的中间滚落。
「──啊。」
在嘟囔时,达也瘫软的身体躺在柏油路上。
「呜、唔、唔……」
虽然并非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不过看到他不能立刻爬起来,或许是哪边摔到了。
如果我能趁这个机会轻快地踩过他垂下的脑袋,坚决果断地立刻离开现场,我的人生难度或许也会稍微下降。
「──唉,你没事吧!?」
如果无法舍弃的同情会招来困难,使我痛苦的不是别人,也许是我自己。
曾有人说「善有善报」──但是近年来往往演变成「好心被雷亲」的下场,所以彼此告诫「爱之适足以害之」而视若无睹逐渐成为常态,或许有天还是可以期待好心有好报?
总觉得无法期待呢。
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不过光是两个人也十分嘈杂了。黄汤下肚后更是如此。
「其实你交了女友吧~?不要隐瞒,跟我说嘛~!」
喝酒聚会结束回家时顺路到自己的店门口,把设置在散水坡的车挡保护杆代替长椅,坐在上面说醉话的人,是比平时更悉心打扮的筱田。
光是今晚就不知问了第几次,尽管实在受不了,我还是诚实地回答:
「所以说我没有女朋友啦……」
「讨厌~!店长交了女朋友,我太震惊了~!我要哭了啦~!」
明明发问却不听人说话,这家伙太随性了。
「……话说不管我有没有交到女朋友,都无所谓吧……」
「怎么!可能!无所谓!对吧?杉浦小姐!」
「是啊!」
被筱田征求同意,喝酒聚会的另一名参加者杉浦小姐用力点头。
「不好!非常不好!我要求公开资讯!」
即使喝醉还是一样生硬的表达方式,实在很有杉浦小姐的风格,感觉有点好笑。
「怎样!?好好回答啊!店长有这个义务!」
宛如逼问出轨艺人的记者般的尖锐追问,不过无论再问多少次答案都一样。
「所以说我没有女人啦……」
「那是男人吗!?」
虽然一瞬间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起杉浦小姐出乎意料的「兴趣」,马上理解了她的意思。
「是男朋友吗!?果然是这样吧!」
「杉浦小姐,等等。你先冷静下来。」
「店长是哪一边!?左边!?还是右边!?」
「好了啦,幻想真人CP很危险。」
「我个人觉得认为店长绝对是诱惑受,呀哈~!」
「谁知道啦!」
这个眼镜女孩,明明平时是班长角色,黄汤下肚后就会突破极限,实在伤脑筋。
虽然也拿狂野的杉浦小姐没办法,不过假如这样能发泄她平时的郁愤,也算好事一桩。
话说每个月举办一次的饮酒聚会,主要目的是为了杉浦小姐的心理保健,大夜班原本就不适合女性,甚至还让她担任负责人,因此如果当事人能够满足,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
「……啊!?是喔,所以之前,你回家时才会买凡士林……!」
……虽说是再好不过的事,虽说是这样,但杉浦小姐啊……
说不定,我交了女友的传闻出处,是想像力丰富的这个女孩。
顺带一提,凡士林只是拿来涂在因为收银工作而容易变得粗糙的手指上,请不要误会啊。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车子来啰。」
正在无意义地对话时,为女性们安排的计程车驶进停车场。
「来,上车吧。」
即使站在车门旁特意护送,像好姊妹一样亲密地挽着手臂的两人迟迟没有动作。
「只能去他家确认了吧!?」
「好主意!」
这两个家伙……明明平时关系不好,偏偏这种时候步调一致……!
「实在是……」
变成这样终究无法忽视。虽然没有女友,但是不想被知道的不妙人物住进了我家。
没办法,用那招吧……
「不坐车的话也就不需要计程车钱了吧?」
我甩着从钱包里掏出的现金。
「哇~谢谢爸爸~!」
秒扑过来……不过被筱田当成爸爸也完全不会心跳加速呢……
「谢谢你,爸爸♪」
……杉浦小姐的情况则是太有现实感,令我有种复杂的心境。
「那就下个月见。」
「谢谢招待~!」
「谢谢招待!」
载着吵闹的两人的计程车,消失在夜晚的住宅区。目送她们离去之后,我对于总算到来的寂静深深地喘口气。
虽然并不痛苦,不过面对两名女性喝酒有些忍受的地方。因为莫须有的嫌疑被追问更是如此。
嗯,因为也不是真的那么清高,所以也不能大声否定……
不过,虽说有一半是自食恶果,却实在是承担了麻烦事。
一想到接下来大约一年时间,都得这样过着保密的生活,虽然也觉得郁闷──不过,倒也不是只有后悔。
反而觉得庆幸,这种成分确实存在。
毕竟明莉住进家里之后,我的生活环境改善许多。
回家时洗澡水已经放好了,每天都能穿上洗好的衣服,即使不是多精致的餐点,但是餐桌上出现了有人亲手现做的菜──虽然当事人像是当然的义务般完成,不过对于独自生活的男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帮助。
我很感谢,这样表达没有错。
想得夸张一点,「理所当然」的事,在我心里觉得新鲜。
绝对不是对以往的生活有所不满。但是现在觉得满足,是因为以前要自己接受一个人比较轻松,不过其实心里有缺少的部分,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吧?
「……回家吧。」
把喝完的矿泉水容器丢进垃圾桶之后,我踏上走路三十秒的短短归途。
我确认手机画面,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一点。考虑到同居人已经睡着的可能性,我极力不发出声响,谨慎地打开门,不过看来是无谓的担心。
走廊另一头的客厅亮着,也能听到微弱的电视声音。
她还醒着的样子。或者是,在等我回家吗?
若是如此,实在很不好意思。正想说声抱歉走去客厅时──却不见明莉的身影,只有广告的声音无谓地播放着。
是在房间里吗?我探头一看,只有空房间。厕所、浴室,为了慎重起见也确认了我的房间,到处都不见人影。
……她出门了吗?
虽然没有设门限,我也不打算摆出监护人架子责备她深夜游荡,不过没有联络就消失使我感到担心。
「至少要关电视啊。」
我喃喃自语地发牢骚,按下遥控器的开关。杂音消失的客厅,被夜晚的寂静加强支配。
「…………」
明莉不在。明明仅仅如此,这个家就变得非常安静。
或许因为如此,度过不知多少次的一个人的夜晚,感觉有一些些、有一点点悲伤,注意到时我紧握着手机。
──姑且联络她吧。
这点干涉应该会被允许吧,我打开电源时,叩,有个敲到什么的低沉声音在家里响起。
从清楚的声音判断并非来自外头。声音的来源是厨房吧?
多亏了爱做料理的明莉,厨房周边也变得很热闹。也许是锅子或什么从架子上掉下来。
我去确认声音的来源时──
「──呜喔!」
以为没人的半开放式厨房里有个人影。她坐在地上,低下的头被随便垂下的头发覆盖遮住。
「……明莉?」
那确实是穿着家居服的明莉……不过她的样子实在很奇怪。
她额头贴着炉灶下面的收纳架,一动也不动。看她这个姿势,刚才的声响也许是头撞到柜子门发出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以睡着来说也太有活力了。我感觉到说不出的恶寒,立刻跑过去摇晃她的肩膀。
「……你,回来了。」
明莉动作缓慢地抬起头,说出和平时一样的话。不过她声音无力,和平时的活泼模样完全不同。
不只声音。感觉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她眯着眼,嘴唇发白微微颤抖。无论怎么看样子都很奇怪。
「怎么了?脸色苍白……」
我立刻伸出手,她紧紧抓住我手腕附近。
拼命揪住我的那只手,宛如冰块般冰冷,忽然唤醒我的记忆。
杉浦小姐还是工读生的时期,由于压力与不安经常引起过度换气,这和她当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过度换气吗?」
我问,明莉微微点头说:
「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断断续续地说话的模样太虚弱,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只是逞强,不过可以说话就证明算是稳定下来了吧?
既然如此,就不必特别慌张处理。这种时候身边的人太过紧张反而会容易让状态恶化。第一次遇到杉浦小姐发作时,我非常懊悔自己帮不上忙,后来稍微研究了一番。
「这样啊……不过你流很多汗呢。擦一下吧。」
我正要站起来去拿毛巾,虚弱却拼命抓住我的雪白手指,以无言的压力制止我的动作。
没办法,我用现场最适合替代的东西──上衣的袖子帮她擦汗。顺便也擦了她稍微滴下来的鼻水。
「抱歉……弄脏了……」
「没关系。反正负责洗的人不是我。」
「……嗯……」
即使能对话,却似乎没有力气反驳。
「其他,有什么能帮你做的吗?」
「……手……手很冷。」
明莉这么说,松开陷入我手臂的手指,像是想要什么似的伸出手掌。
我体察她不清楚的要求,回握她的手,又深又长的叹息没有震动声带吐出来。放心的叹息,看来可以这样理解。
「……你的手,很粗糙呢。」
「做收银工作都会这样。这可是劳动者干净且尊贵的手呢?」
「……那个,我知道……《周五电影院》演的……」
虽然正确,却不完全正确。
就这样持续无聊的对话好一会儿,我们分享了温度。
明莉的样子也稳定许多,我看时机适当,决定移动场所。
「谢谢你,广巳先生。」
明莉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地毯上变成女孩坐姿,她把坐垫用力抱在胸前这么说。
她的表情恢复生气,看来并非说逞强的话……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在我犹豫时,明莉先开口说:
「我精神状态不好时,有时会变成这样。这不是生病,不用担心。」
像是阻止反驳似的,明莉紧接着说:
「是说广巳先生,你异常冷静,我很惊讶呢。」
「哦,女员工之中有个会过度换气的女孩,所以我懂一些。」
「你特地研究啊?人真好~」
「只是上网看,一知半解而已……」
「呵呵。你是个好店长呢。」
开心笑着的明莉,看起来已经一如往常……所以就这样结束就行了吗?
虽然不想多管闲事,可是置之不理也觉得于心不安。权衡顾虑和责任感的结果,后者获胜了。
「抱歉,是我害的吗?」
「咦?为什么广巳先生要道歉?」
「不……我晚回来,是否因此让你感到不安……」
「…………噗。」
沉默充分助跑之后,明莉捧腹大笑。
「呜呵呵,啊哈哈!什么啊,讨厌!我没有那么依赖你啦~真是的~不要逗我笑啦~」
「啧……不要取笑别人的担心。」
「呵呵,彷佛是人家男朋友的表情。」
「才不是……」
我板着脸敷衍脸颊感觉的发烫,语速很快地说:
「有的女孩子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吧?所以我只是担心。」
「啊哈哈,没事啦。我没有那么严重。只是──」
笑容中显露出一丝忧愁,明莉有些犹豫地吐露:
「我有想了一下吧。广巳先生现在,大概正在和女人开心喝酒呢~之类的。」
「女人……」
虽是事实,但是我有异议。
「那个,我有说明过吧?今天是和员工喝酒聚会。大致上目的是慰劳女性员工,不是那种陪酒之类的。」
「女性员工,是上大夜班戴眼镜的人吗?」
「是啊。」
「哼嗯?」
似乎意有所指的眯眼注视很刺人。
「……什么啦。」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不过好好化妆一定会是美女喔。」
「……所以怎样?」
「胸部也很大。」
「所以怎样啦!」
「没有啊。这样不是很好吗?」
带有暗示的说法,使我忍不住差点反驳:「你才是一副女朋友的表情吧?」可是伤害会反弹回来,因此我谨言慎行。
「……什么啊,结果还是我害的啊。」
「不是啦……其实,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我,也许想太多了。」
「出问题?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问,明莉却没有回答。她把一半的脸埋在坐垫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啦。」
「…………是很无聊的事。」
也许是强势的语气奏效了,明莉沉重地开口。
「白天,我去了前男友家。因为有东西还放在那里,所以我就去拿。然后──」
──听完事情的梗概时,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非常典型的情侣吵架呢……」
「啊哈哈。真的很无聊呢……」
「然后?前男友现在怎么了?」
「在家疗养中。因为手腕韧带损伤,好像要三个星期才会痊愈。」
也就是一种跌打损伤。虽然对当事人不好意思,不过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伤势。
「嗯,自作自受呢。你有陪他去医院了吧?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烦恼吧?」
「我没有烦恼啊。只是……」
「只是?」
「因为他受伤所以打工被解雇了,还不能参加重要的电玩比赛,把他惹得很生气。坚持要我负责。」
「负责什么啊?」
「不知道。果然是指钱吧?真是贪婪的男人──唉……」
她发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重叹息。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钻牛角尖搞坏身体啊。
「荒唐。情侣吵架的事故有什么责任?无视他才是上策。」
「……可是,他说要是我落跑,就要找学长堵我……」
「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第三者啊……」
要堵人自己来就好啦。一出问题就立刻出现第三者的影子,以男人来说最多只是二流。
「那家伙认识的人,全都人品不好……要是出现可怕的人怎么办……」
和平时不同,明莉显然很怯懦。她那一筹莫展的表情,令我再次注意到她还只是不满二十的年轻女孩。
「…………」
对眼前少女的保护欲,以及对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前男友的嫌恶感。
这些交织在一起的结果,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心情。
「告诉我联络方式。」
「咦?」
「前男友的联络方式。我去跟他谈。」
就这样置之不理或许会变复杂。身为大人的我介入交涉,才是最确实的解决方法吧?
「不不,怎能给你添麻烦……」
「跑到我家来住,现在才说什么啊?」
「……可是,这和广巳先生没有关系……」
「有关系吧?」
「没有。这是别人的事吧!」
「别人的事?」
她的说法令我有点生气。
「距离这么近,哪里算别人的事?」
我说着顺势抓住她的肩膀。
「…………什么啊,不懂你的意思。」
明莉闹别扭地说,然后把脸埋进坐垫里。
不知是何种心境,她「呜呜~」地发出不清楚的呻吟声。
我默默地等待,不久她抬起头,以眼看近乎消失的细微声音说:
「……对不起。」
真的是,现在才说这个。
过了一夜的平日白天。
把店交给工读生,从工作溜走的我,造访了明莉几个星期前住的旧房子。
讲好听一点是别有风趣,讲难听一点是老旧的木造两层楼的公寓。虽然周围有许多类似的建筑物,不过总之肯定是这里对吧?
因为,在附设的停车场有个实在很显眼的标志。
HUMMER H2──美国诞生的SUV。
正因以军用车为基础,外观威风凛凛。我被刚硬肃杀的军武感吸引,听说尽管原厂已经停产,仍然有许多爱好者。
前男友──姓永井是吧?他一定也是其中一人吧?
男人的浪漫,也不是不懂他的心情……不过若要我说出老实的感想,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不相称」。
就连中古车也随随便便就超过两百万的美国SUV,被停在杂草很显眼的砾石路面停车场。就算外观再怎么具有压迫感,这样一来只会让所有者的虚荣格外显眼。
「少不更事的象征呢……」
我不打算完全否定。因为我度过的人生,也没有精彩到能对别人的兴趣挑毛病。
不过,关于有人因此感到困扰,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要好好地和他谈谈。
「有人在家吗~?」
我按下电铃、敲门,甚至出声,好不容易门打开了。
「……什么事?」
第一次见面的永井,原来如此,的确是个帅哥。在男性时尚杂志看到也很合理的外貌──不过凌乱的头发,和穿旧的运动服得先处理一下。
但是……这散乱的目光,和带着酒气的气息。看来从白天就在喝了。明明接下来要谈判,饶了我吧。
「午安,我是昨天打电话过来的堂本。」
「……哦。」
「你的手伤势如何?听说要三个星期才会痊愈,真是倒楣呢。」
先从挂念他开始。这是处理客诉的法则。
「……所以,有什么事?」
「嗯,在电话里我有稍微提到,这次的事我想要圆满解决。抱歉我这个局外人多管闲事,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吗?」
顺带一提,我的立场设定为明莉的新男友。这是为了让谈话顺利进行的顾虑。
「要去哪间咖啡厅谈吗?当然,是由我付钱。」
「…………」
永井默默地回到房子里。开始准备出门──不是,他立刻回到玄关前。
「麻烦。在这谈就行了。」
他这么说,然后点燃拿来的香菸。
原来如此,这种态度啊。是没关系啦。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这次的事,谁都没有错。」
「嗄啊?看看这个,无论怎么想我都是被害者吧?」
永井咬牙切齿地说,举起用绷带固定的右手。我立刻反驳:
「我听说是互相推挤的事故。而且好像是你先动手的呢。」
「我才没有动手!只是抓住她的手臂而已!反倒是那家伙打我!」
「从女孩子的立场,光是被男人抓住手臂就相当可怕了。」
「什么!?你说是我的错吗!?」
也许是酒醉失控,或者是原本就易怒,永井睁大眼睛声音粗暴地说:
「我啊!因为那家伙丢了工作!也没办法参加试训!计画被她搞得一团乱!当然要她负责啊!」
「……我很同情你。不过具体而言,负责是什么意思?」
「负责就是负责啊!精神赔偿金之类的,那种东西啊!」
「然后?要是不负责,你就要叫学长去堵她吗?」
「喔喔,他真的很可怕喔。还有黑道找他入帮呢。嘿、嘿嘿!」
本来就很可疑的他人英勇事迹,永井却一脸得意。狐假虎威。
「……我说,你这样算恐吓,没关系吗?」
面对完全正确的指摘,愤怒的青年却不愿意听。
「啰嗦!是她的错!那家伙,那个婊子!恩将仇报!」
我倾听永井的话,心里想着──明莉没有在场,真是太好了。
「我告诉你!那家伙在风俗店工作!出卖肉体给恶心的客人赚钱,两腿开开的女人啦!啊~啊!女人真好啊!可以轻松赚钱!真令人羡慕!」
「…………」
「那种人,看不起社会、看不起男人啦!所以!得让她尝一次苦头啦!反正她存很多啦!钱!肮脏钱!」
「……就算你再怎么生气,也说得太过分了吧?」
「啰嗦!说出事实有什么不对!」
「……有够幼稚──」
我不由得说出真心话。糟了,心里这么想时为时已晚。
「嗄啊!?你,刚才说什么!?」
粗鲁地扔掉菸蒂的手,顺势抓住我的衣领。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及时肚子用力,总算阻止了继续后退。
「谁幼稚啊!?你在找碴是吧!」
永井像猛犬般狂吠,显露敌意。受到影响的我,心里也瞬间产生原始的冲动。
──干脆使用暴力让他明白吧。
虽然这个想法瞬间认真地在脑海里闪过,不过当然我不会付诸实行。
又不是不良少年当主角的漫画,用拳头说话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
「……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口头上先道歉,同时我重新观察永井。
也许是没办法好好地洗澡,头发油腻腻的。当然身体也不算清洁,而且身上掺杂酒臭味和菸味,所以体臭变得很惊人。
似乎也没有整理,隔着头能看到房间里的样子很糟糕。尤其桌上堆满东西,吃完的便当盒和喝到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凌乱不堪。
「…………」
他──永井,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渣男。
爱慕虚荣,自尊心强,而且施恩求报,被害者意识强烈。
再补充一点,非常歧视女性。可以确定是非常典型的渣男。
即使如此,他有他的、人渣有人渣的辛酸,所以才会落得惨不忍睹的现状吧?
我不打算肯定他的本性。应该尝到苦头的人,本来就该是他才对。
──即便如此,我知道。
没有「基底」的人无法自己振作,只能倚靠别人,我深切地了解这一点。
所以,我总是只选择吃亏的角色。
「──唉,你的车贷还剩多少?」
「嗄啊!?你想干嘛!」
「我想知道,可以告诉我吗?」
「大约一百九十万啦!问这干嘛!」
「这样啊,还剩很多呢。」
「是啊!话说,因为她说会一起付所以我才买的!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特地去贷款啊!所以她也有责任──」
「我代替她付。」
这句话使永井气势汹汹的口舌突然停止了。
「你们说好平均分摊吧?那她该付的剩下九十五万──算整数一百万吧。我代替她付。」
「……嗄?」
「这样你愿意和解吗?继续乱糟糟地争吵也只是麻烦吧,对彼此来说。」
「……哪、哪能相信你啊?打什么如意算盘!」
「我没有骗你。」
刚才后退了一步,我迅速地缩短距离。
然后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我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说:
「我看起来像在骗你吗?」
「…………」
「不然我现在立刻准备现金。要吗?」
「…………」
代言心情般摇晃的目光。
不久脚下冒烟的香菸熄灭时,压迫咽喉的力气忽然松开了。
决定胜负的一着,拿钞票搧巴掌。
虽然作为摆脱危机的手段有些不好看,不过我也不打算逞英雄,嗯,就这样吧。
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心里更高兴。
「不是别人的事」,光是他对我这么说,冰冷的指头就恢复温暖了。
对于单方面被给予的立场,我还是一样觉得困惑。即使如此获得帮助的事实依然没变,所以我也觉得要好好地表达感谢。
尽管昨天只说得出「对不起」,不过这次我要好好地说「谢谢」。
但是从广巳先生那边听到事情的原委,结果我的决心变回白纸。
──代替我付了?一百万元?而且不用还,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我理所当然的疑问,广巳先生──事先做好理论武装了吧──这样说明原因。
「你知道吗?做家事换算成劳动的话,年收入超过三百万耶。接下来大约一年时间,因为把家事交给你了,所以我先付了报酬。反而我只付了三分之一,很划算啊。超低价呢!」
广巳先生边说边滑稽地笑,可是我完全笑不出来。
一点也不合乎道理。强词夺理也该有个限度。
──为什么?为什么啦?
又来了。又是「为什么」,像是发作一样复发。
为什么?为什么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情侣,对于硬是跑到他家住,微不足道的寄宿者,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真的──想当「神」吗?他想当不懂世故的少女们在心里描绘的,梦想般的存在吗?
……太愚蠢了。
我又不信神,话说我也不需要。
我想要的,并非看不见的不确实的善意,而是形式浅显易懂的认可。
所以,我希望你要求回报。
希望你接受代价、接受献身。
我已经准备好献上一切。所以……
并非莫名其妙的温情,而是以明确的计算,和我扯上关系。
……若不如此,我不能安心啊。
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场梦。
被女人跨坐在床上的男人妄想,非常典型的下流梦想。
有种既视感,充满妖媚微笑的女人,卷起我的衣服,用指头猛攻我敏感的部分。
宛如VR的色情影片哪,感觉事不关己不过是一刹那,太过真实的触感,以及伴随的肉欲刺激,使我凭直觉领悟这并非虚拟现实。
「──!?」
从半睡半醒状态一口气清醒的我,反射性地甩开女人的手,随即用双臂抱住自己身体。
「啥──!?」
俯瞰我丑态的女人──裸身只披着一件外套的明莉,觉得有意思地露出愉悦的笑容。
「呵呵,你那什么姿势啊?好像女生哦~」
就算被调侃,现在的我没有害羞的余裕。能做的顶多是提问确认状况。
「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夜袭啊。」
若无其事的说明,是容易令人张口结舌的内容。
「呃,笨蛋,你在想什么──」
这时,视线忽然朝向明莉的脖子以下,像是被磁力吸引般吸走了。
虽然房间的照明被调暗,却也并非完全的黑暗,敞开的拉炼内侧──鼓起、突起,全都看见了。
「呃──」
与想法相反移动的视线,利用想法强行移开。但是,断开视线造成了危害。
「有破绽~♪」
像被塞进手臂之间,明莉的身体靠近。然后,正好下巴放在我的心脏附近,她淘气地低声私语。
「唉唉,来做吧。」
「嗄啊!?」
「好嘛。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
「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
突如其来的触感,使我说不出话。
「勃起了嘛。」
明莉滑进来的手抓住我的胯下,她得意地露出大胆的笑容。
「勃起就能做吧?还是,你有什么隐疾吗?」
「不是……住手啦!」
我抓住肩膀想要拉开,透过毛巾布感觉到的柔软触感却使我犹豫,我无法充分用力。
这样磨蹭时,明莉的攻势越来越强。
「呵呵,你能忍到什么时候呢?」
一只手玩弄胯下,另一只手猛攻胸部。并非隔着衣服,而是直接接触,因此后者的刺激非常强烈。
「呜──」
无法忍耐发出的声音,使明莉觉得有手感,她的嘴唇弯成新月般。
「啊,发出声音了呢。舒服吗?呵呵……乳头敏感的男人满多的呢~因为平时都没有抚弄,所以才这么敏感吧?」
新月说出像小恶魔的话,下一瞬间变成椭圆形,变成生出黏滑发光红块的入口。
等等,连说话抵抗的时间也没有。
「嗯~~~」
我的上半身被眼睛朝上看的视线盯住,她大大地伸出的舌头往上舔着我最敏感的部分。
「!?」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总算忍住声音,不过远远超出刚才的刺激,使我晕头转向。
「嗯呼~♪」
像是加倍确定推压的触感,明明柔软却有弹力,明明湿润却也不光滑。宛如什么别的生物般蠕动的舌头带来的快乐,强烈到无法形容,理性何时举白旗都不奇怪。
「别闹了……!」
我以仅有的一点点意志,竭尽全力尝试抵抗。
我用手撑着床,连同对方的身体拼命抬起上半身。虽然趁势立起膝盖,却不知不觉被缠绕在脖子上的双手拉倒,这次以立场逆转的形式互相重叠。
「要反过来吗?可以啊。」
撑住的两手之间,明莉嫣然微笑的身影,使我目不转睛。
在床单上四散的柔软黑发。
被按倒仍不减强势,漆黑的大眼睛。
被唾液沾湿,带有光泽的樱色嘴唇。
锁骨稍微浮现的低胸线条。
只是单纯地,被异性的纯粹魅力所吸引。
「唔──」
唾液分泌过剩,无法好好地吞下口水。心脏以眼看就要破裂的气势怦怦搏动,鼻翼附近充满十分不自然的力量。
兴奋──情欲,驱使着。
「…………」
『有什么不好?』内心某处有人低声私语。
『没人看见,也不会被知道,就算被知道那又怎样?』『对方十九岁,已经是大人了。』『不用感到一丝内疚,用不着忍耐啊。』
接连列举出的诱惑语句,并非恶魔的花言巧语,而是我自己找的借口。
「突然插入会有点抗拒吗?不然用『小玩意儿』让你射也行喔。」
说完后,从作为巢穴的阴唇,带红色的粉红蛇不停吞吐着露出头。光是这个动作,总觉得想像得到『小玩意儿』这个隐语意味着什么。
光是被舔胸部,全身就受到如电流窜过的刺激。若是如此,进入巢穴,命根子被缠绕时,究竟会有多大的快乐袭向自己呢?光是想像身体就从内侧颤抖。
「不要想太多,头脑放空享受吧。只不过是做爱而已。」
解开脖子的束缚的柔软手指,要求接吻般包覆我的脸颊。和因为工作变得粗糙的我的手完全不同,柔嫩光滑的触感,沿着脖子,描过锁骨的凹处,最后以惹人怜爱的手部动作开始爱抚胸膛。
「广巳先生也摸我呀~」
即使明白肉麻声音的催促很做作,却娇媚得快要让耳朵融化。
冰凉的手指在衬衫里面每次摸索时,被碰到的地方都会感觉集中,让我有如燃烧般发热的错觉。
于是呼吸急促使得兴奋累积,女人的芳香更浓密地充满鼻腔。
诉诸五感的众多诱惑,使我的心像一团乱麻,披着的理性铠甲一片又一片,随着原则剥落。
只不过是做爱。或许说得没错。
就算越线,有什么不妥吗?只是性行为,想得太夸张了吧?
我明白,固执己见只会吃亏。将身心交付给眼前的快乐,让这一晚变得美妙,肯定会让生活方式非常有意义。
结果或许是时间的问题。就算再怎么摆出了不起的支援者态度,我也和常人一样是拥有性欲的普通男人。被容貌美丽的年轻女性逼近,心情动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干脆接受一开始的提议,变成只有肉体关系也好。反正是决定一年后结束的关系,所以只带着对彼此而言方便的部分,尽情享受不留后患的时光才是聪明的作法。
「…………」
越界的理由再多都想得到。因为身体很诚实。
可是我只是保持沉默,无法采取行动。每次在心里找借口时,只有越来越多无处可去的空虚。
我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么会忍耐的人呢?以前明明是更奔放一些的个性。
自己无法驳倒自己,令人不耐烦的这种强大,究竟我是否该引以为傲呢?或者,应该厌恶这个减损人生乐趣的枷锁呢?不能决定对错的自问自答,只是加深苦恼。
「对了~!换上制服吧?」
像是推动内心挣扎的我,明莉突然提议。
「你很喜欢制服吧?男人全都像笨蛋一样,最喜欢JK了。广巳先生沉迷于按摩店,结果理由就是这个吧~?」
「…………」
「要怎么做?干脆也来个想像玩法吧?我怎样都行喔。广巳先生希望我怎么叫你?老师?学长?还是──」
当事人是打算诱惑我才说的吧?
「──叫哥哥好吗?呵呵。」
可是结果,这句台词对我来说,变成过于冰冷的冷水泼过来。
「……都不要。」
我甩开依恋起身,坐在床的边缘。为了平息兴奋,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情也稍微冷静下来。
「现在是怎样啦……不要突然做出奇怪的举动……」
「…………嗄啊?奇怪的人是你吧?」
和直到刚才的娇声实在不像是从同一个声带发出来的,甚至感觉可怕的低沉声音。即使隔着背部,阴气逼人的感觉仍火辣辣地传过来。
「为什么拒绝我?我不行吗?」
「不是那个问题……我说过了,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
「那为什么帮我出钱啦!」
明莉的怒声打断我的说词,在夜晚的房间响起。
「一般来说会要求回报吧!?」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一百万耶!?为什么随随便便付得出这一大笔钱!?」
「……我店里生意很好,我有存下一些钱。」
「那还是一大笔钱啊!真的搞不懂你!」
「……能用钱解决的事,让钱去解决就好啦。」
虽然我打算下结论,却无法从明莉那里获得同意。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可你是外人耶!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情侣,是毫无关系的人吧!?可是,为什么……要我怎么相信……」
破音、颤抖的声音中,流露出深深的懊恼。至于原因出在哪里,我也没有木头到无法发现。
对于欠下人情的内疚感。接受施舍,好,结束,不能就这样算了的责任感。大概是这种情绪,驱使她做出离谱的行动吧?
自己能交出的东西只有这个,她是这样以为的吗?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在社会上生存的吗?
虽是我自行想像,不过每次想着一名少女走过的道路时,心里都会涌现说不出的悲哀。
「唉,对广巳先生来说,我算什么?」
「……那个……唔……」
并非找不到话说,而是无法鼓起勇气说出口。
明莉对着支支吾吾的我的背影说:
「如果要保持沉默,从一开始就别对我好。如果要对我好,就确实要求回报啊……广巳先生在想什么,我一点也不懂……我不喜欢搞不懂……只会觉得不安……」
感觉声音听起来很近,她的身体紧贴在我的背部。虽是比起刚才没什么的接触,不过正因是心情一度平稳之后,隔着一块薄布的触感和体温感觉非常鲜明。
「我想要安心……所以拜托,如果真的为我着想,就好好抱我。不要否定我的生存方式。」
和现在近乎消失的微弱声音相比之下,瞄准下腹部侵入的诱惑的手部动作,实在太妖艳了。
「要给我的话,就夺走对等的代价。」
不然我会承受不住……明莉吐露的心情,我可以充分理解。
只是被给予的立场就会无法安心。一直受到帮助会于心不安。正因如此对于对方的好意与善意,必须准备相称的回报。
既然如此,如果真的考虑到明莉的心情,我应该接受这个劝诱吗?
我给予物质的援助,对方提供性方面的援助,满足彼此需求的交易关系,应该视为公平吗?
要说是道理,也不是不能理解。对于非亲非故的我们来说,感觉这才是最正确的妥协点。
即便如此,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道理。
「……抱歉。」
该说的没说,传达意思后,我轻轻抓住她的手腕移开。没想到她没有反抗,感觉像是扑空。
「……唉……」
背后传来沉重的叹息,接着床吱吱作响。明莉站起来了。
「广巳先生,真是个好人呢。」
实在很讽刺的声音,调转刀头痛快地砍下。
「不过,那是自以为是。只不过是自慰。」
──很容易预料到的下场,隔天早上,明莉的身影和行李箱一起从家里消失了。
我隔了好久,没吃早餐就出门。
「今天不是自己煮啊?」
我拿着好久没挑选的即将报废的便当,和晚酌的啤酒去柜台,被杉浦小姐指出这一点。
「咦……?哦,我不自己煮了。」
「这样啊?真可惜,本来想吃店长亲手做的菜呢。」
「哈哈……嗯,改天有机会的话吧。」
我当成客套话同样地回答。
「可、可以吗?说好啰!」
她以要求打勾勾约定般的气势,做出认真的反应。
开始工作不久时感觉有道墙的杉浦小姐,最近像这样,已经完全没有隔阂的样子。被员工崇拜,身为店长没有比这个更开心的事了,筱田也是,这种凡事都会设法找出积极面的态度,让我不禁有种复杂的心情。
亲密也要有分寸。为了稳定经营,尽量想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过人际关系真的有太多难以拿捏的状况。
「那之后就拜托了。」
「是,辛苦了。」
像平时一样互相打招呼告别,以平时的步伐走出店里,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
梅雨来得早了吗?雨势很大。原本想回去拿备用伞,不过这么短的距离就算了,我直接走进雨中。
「……没有回来啊。」
我小跑步冲回家,全身湿透回到家的我,没有「你回来啦」迎接我。
因为她没还我备份钥匙,正因我心想也许她会回来,所以也稍微有被背叛的感觉。
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里呢?雨下得这么大,她有寄身的地方呢?
虽然我没有半点担心的道义和权利,即使如此却无法断绝烦恼。
无论如何淋湿的身体得先处理,我暂且把想法搁置,走去浴室。以平时的惯常程序冲洗身体──
「──呜喔!?」
我一直以为有放热水,一脚踩进空浴缸,结果差点摔倒。
低级错误不只这个,我忘了准备替换衣服和浴巾。而且没有把买来的啤酒放进冰箱,直接放在房间里,不断犯错,连自己都觉得太脱线,实在受不了。
我重振精神开始晚酌,平时连便宜货都会变成极致美味的下班回家的第一罐,感觉也没有那么美味。果然啤酒应该冰镇呢,我把所有理由都牵拖到温度。
「…………」
我没有选择频道,只是打开的电视萤幕上,搞笑艺人们轻松的谈话使摄影棚气氛热烈。明明我在念书时还是在深夜综艺节目努力的年轻艺人,现在已经出人头地了呢。
最近变得常看电视,虽然再次体会到它的有趣之处,不过唯独今日实在不觉得有趣。反而吊儿郎当的欢呼声听起来很刺耳。
我想看其他节目不断转台,却每一台都不想看,结果干脆关掉电视。
话说,为什么我会在客厅吃饭啊?用房间的电脑一边观看影片一边享受晚酌,才是我长久以来的自我风格吧?
明莉在时自然养成了在客厅吃饭的习惯,不过现在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就没必要继续忠实地遵守。喝完罐子里的酒时,我决定换个地方。
因为挪动很麻烦,所以便当当场一口气吃完丢进垃圾桶。然后拿着第二罐啤酒,为了找一些当下酒菜的东西,我打开冰箱一看,视线最先捕捉到透明的蓝色保鲜盒。
「喔,还有剩啊。」
保鲜盒里面是马铃薯沙拉。吃过一次我非常喜欢,从此以后,明莉会预先做好,当时的似乎还有剩。
当成下酒菜无可挑剔。和罐装啤酒一起拿到原本的餐桌──自己房间的电脑桌上。
我偷跑喝着啤酒,启动电脑。点击最近喜欢的家庭类影片发布者的频道,随意播放影片。
『康~蒙贝~贝~(C'mon Baby)♪』
还是学龄前儿童吧?以年幼男孩乱唱的畅销曲为BGM,我伸筷子去夹马铃薯沙拉。
「好吃好吃。」
由于满足感我不知不觉自言自语。虽然也是因为原本就爱吃马铃薯沙拉,不过我特别喜欢明莉做的,好吃到每天都想吃。
除了基本的马铃薯和美乃滋,食材只有切碎的洋葱,调味也是只有胡椒盐,这简单的滋味搭配酒实在令人爽到受不了。不是随便拿食物凑合,就是为了当下酒菜的马铃薯沙拉简单又明快,这种强烈的感觉闪过我的心头。
与啤酒出色的契合度使我动筷子的手停不下来,喝完第二罐时,保鲜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口。
「…………」
这个马铃薯沙拉,这样一来就吃光了,一想到这点,我不禁感到一抹寂寥。只不过是个配菜或许有点夸张,但是即使一点小事也会感慨万分,正是大人这种生物摆脱不了的习性。
我甩开依依不舍,将最后一口送到嘴边。变成空盒的保鲜盒,带有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巨大后悔。
然后好一会儿,我一点一点珍惜地喝着买来存放的威士忌,忽然从远处传来声音。
是手机的提示铃声。对了,我一直放在客厅呢,正要站起来时,我想到一个可能性。
不是我自夸,会联络我的朋友很少。这么说来,会打电话给我的人自然有限──
我心里想着难道是……仅仅几步的距离我却脚步变快。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压抑急切的心情看了画面一眼。确认来电号码之后,我对自己的性急感到羞耻。
「……喂,你好。」
『啊,辛苦了。我是杉浦。』
接起店里市内电话的来电,如我所料杉浦小姐的声音从喇叭传来。嗯,对于通话记录有九成被母亲和职场填满的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抱歉打扰你休息。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虽然怀疑是否又出问题了,不过从杉浦小姐冷静的声音来看,似乎也不是紧急的事。
放心也不过一刹那,杉浦小姐带来的报告,令我大吃一惊。
『金库里还有很多张万圆钞票……这该不会是,要汇款的钱吧?』
「…………」
将营业额汇到总公司,规定是一天必须进行一次。虽说如此,只是透过店内ATM存入专用帐户,因此不会花多少工夫。
虽然不花工夫,但偶尔也会因此忘记。
「……啊啊!没错,糟糕,我忘了!」
这次正是这种情形。
虽然在日期变更前入帐就没事,不过时间已经超过○点。完全出局了。
『对不起,要是我更早发现……』
「不不,是我犯傻了。杉浦小姐不用介意。」
『是……』
「总之,就继续放在金库里保管吧。我明天会处理。」
『是,我知道了。』
「谢谢你告诉我。抱歉给你增加了多余的工作。」
『噗呀!?不!哪里的话!这么晚打扰你,我才要说抱歉!』
杉浦小姐大概是想借由气势掩饰咬到舌头,她用过度紧绷的声音说完后,便挂断电话。
「可恶……闯祸了……」
自言自语之后心情郁闷。我用力吞下懊悔,回到房间。
然后在拉椅子时──我的视线忽然被电脑的显示器吸引。
「…………」
大概是相关影片自动播放吧?画面上开始播全新的影片。比起只有显示简单字幕的刚才的影片,这部更加简单,也许只是把用手机相机拍摄的家庭录像上传而已。
背着背包的小男孩,和比这个孩子再小一圈的小女孩,他们前往某个设施的背影被捕捉的影像。虽然男孩的步伐稳定,不过女孩摇摇晃晃地走路,实在令人不放心。
不出所料,女孩因为高低差跌倒,当场瘫倒哭了起来。
然后看不下去的男孩,绕到抽抽搭搭地哭着的女孩背后,抱着腋下让她站起来。
两人亲密地手牵手,再次往前走。也许是看到他们的模样很感动,拍摄者──也许是母亲吧──开心地说:
『哥哥好贴心喔~』
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滑鼠。注意到时,我连同浏览器把影片关掉了。
「…………唉。」
我深深地坐在椅子上,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却无法抹去甩不掉的倦怠感。
心烦意乱的原因是什么?这种事,用不着思考也很明白。
明明只是恢复原状。只是回到了当上店长同时搬到这个家之后,持续了三年的生活。
可是我不觉得是「恢复」,而是感到「失去」。
和明莉度过的不到一个月的期间,我在心中已经变成日常了吗?
「…………」
好好地泡在浴缸里,洗完澡的爽快感。
冰到快要结冻的啤酒的特别滋味。
不精致却也没有偷工减料的热腾腾手制料理。
变成每天洗的衣服,散发出的柔软剂香气。
没有半件特别的事。只要寻找就能轻易找到,十分平凡的日常,但是失去后才证明了它的价值。
我必须承认。明莉的存在对我来说,变成了确实的温暖。
也许本人只是因为义务才做这些事。或者是,为了讨好屋主才做的盘算。
即使如此,这每一件事,说起来微不足道的每一件事,不管怎样都温暖了我。
我度过的生活,说服自己「这样就好」的日常,我没有自觉它是如此冰冷。
前些日子把常温的宝特瓶塞进去,引起机器故障的冷冻库,没想到和自己的现状重叠。
被弄坏的冰点下的过往。冻结的许多情感融掉,变成水滴滴落的,只是一种天真纯洁的心情。
「……好寂寞啊。」
试着说出口后,那太恋恋不舍的声响令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年约三十的大叔以本来面目面对感伤太痛苦了。这种时候,才应该借酒浇愁吧?
我拿出当成礼物收下珍藏的酒,日本威士忌的顶点,21年的「响」,将大致一小杯分量的琥珀色液体倒入玻璃酒杯。
虽然已经超越酒精的顶级的一口令我感动,不过一想到一瓶的价格相当于白色家电,怎么也不敢喝下能喝醉的分量。
不过,作为决断的仪式非常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