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开始地下服务,是在高一的秋天。
虽然也是因为高额的报酬使我见钱眼开,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当时的我自暴自弃,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作为一种自我伤害去卖春。
用手或嘴巴一万五千圆,戴套插入则是两倍,看对象有可能开价更高。
以卖春的行情来说价格算贵,不过我从来不缺客人。「在学JK」这个品牌就是有如此的价值。
街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大家在家庭和学校都没有容身之处。虽然不能说参与JK经济的所有少女皆是如此,至少对于越线的女孩们来说,只有这个地方是接纳我们的唯一容身之处。
想要被人需要。纵使是透过压榨的形式。
买春客们丑陋的欲望,经营者们显而易见的盘算,如果能填补空虚就好。
即使如此我能重新审视现实,想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是因为得知自由的可怕,它的真面目最终是责任自负。
脸蛋、声音、身体、衣服,有时连体臭、唾液和粪尿都被出价的世界里,我亲眼看到许多女孩子被当成牺牲品。
因为想要零用钱在按摩店工作,就读知名私立学校的资优生亚里沙,被变成跟踪狂的常客纠缠不休,最后在夜路上被袭击强暴。
无法找家人商量,反正警察也不会协助,她只能哭着入睡,想要安慰说出苦恼,却被男友抛弃,她变得极端厌恶男性,从那以后,她自暴自弃不断做地下服务。
在专收没有身分证件员工的少女酒吧工作的视觉系摇滚乐女粉丝绘美里,得知最喜欢的乐团成员和包含自己在内的多名粉丝上床,大发雷霆跑到展演馆持刀挥舞。
现在她对乐团的热情冷却,沉迷于男公关,似乎赊帐不少。「差不多要被按进浴缸淹死了吧?」事不关己地叙述的她,无论任何时候都穿着长袖。
从地方县市离家出走的援交应召女郎洋子,真心梦想着和恋爱管理的男性小钢珠玩家结婚,一直乖乖听话接客。
弄到性器受损到不堪使用,她仍勉强拿性器用润滑剂维持湿润,使用局部麻醉药掩饰疼痛,即使超出极限仍继续出卖肉体。
结果男人跑了,同时和洋子也断绝联络。后来有一次,我曾看见她在夜晚的街上徘徊。明明没化妆却穿得一身花枝招展,超高暴露度的服装,和塞满泰迪熊的塑胶提袋十分引人注目,我不敢向她打招呼。
同样境遇的女孩被大人们生吞活剥的样子,令我不可抗拒地想像最糟的未来。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像那样坏掉吗?每当我想像时,对现状的危机感就越来越强烈。
于是,我在变得无法挽回之前,总算从地下服务洗手不干了。虽然笨拙,但我用自己的作法,想要取回普通的人生。
可是结果并不顺利,我又回到JK经济的世界,现在仍然丑陋地紧紧抓着这个地方。因为是健全店家所以没问题,我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歪理。
基于这种乐观论维持现状,目前为止究竟有多少女孩子,被夜间工作的深渊吞没呢?
就连我也不例外。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工作,最后漂向性风俗世界的未来,反而在许多的可能性之中最有现实感。
反正,像我这种偏离正轨的老油条能够生存的地方,只有阴暗处吧?这样继续泡在温水里,没有察觉慢慢上升的水温,最后被煮熟的寓言里的青蛙,大概是走错一步的人最适合的末路吧?
──这种结果,我不要。
我不想因为一时的过错放弃一切。其实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可是因为无法独自飞往任何地方,所以除了依靠别人别无他法。
但是因为没有得到回报的尝试,我无法相信人。
盘算、利害,只对用那种能清楚算计的东西动心。
……可是──
可是我,失去回去的地方的那一夜,特地跑到远处的超商。
对无偿的善意感到困惑逃出时,也故意不把备份钥匙放回去。
而现在,广巳先生主动联络我时,我在心里感到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满心欢喜。
做出像是试探的行为,在心里期待……像笨蛋一样,这样和神待少女没有多大差别吧?
可是,没办法啊。只有这点没办法。
就算伤痕累累,就算玷污,女孩仍然无法放弃当女孩。
放弃当女主角,没有人做得到。
来自广巳先生的联络,以相隔约一个月的指名的形式到来。
由于没有告别就离开,在VIP室的3坪房间里一对一,不管怎样都掩盖不了尴尬。
虽然也可以拒绝预约,选择在外头见面,不过「他一定是来带我回去的」这种期待,和「拒绝了或许就没有下次」的不安,在胆怯的我背后推了一把。
照常点了自选服务玩到底的广巳先生,一样想要玩电玩游戏。好久不见的我们,并肩面对游戏画面。
身为JK按摩小姐「步实」,反覆玩了许多次的游戏。目前为止太了解的服务。然而变得实在很不自然,虽然大约九成原因出在精神面,不过剩下一成看来在手里的控制器。
像是把国字「山」颠倒过来,形状奇怪的控制器。是广巳先生总是聊得兴高采烈,以前游戏机的控制器。
即使找遍家里也没找到,所以去网购──的样子。如果想玩以前的游戏,玩下载版其实就够了,竟然还特地去买实物,真是怪人。
或者是,想要找借口和我见面──之类的,我自我意识过剩地想着。
从准备的好几款软体之中,选的软体是平时的竞速游戏──的旧作。好像是系列第二作。前时代的3D图像有种温暖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玩,却感觉奇妙与怀念。
我对脑中的杂念,和不习惯的操作感感到困惑,第一场惨败。接着第二场,虽然表现杰出但仍旧以些微之差落败。
然后迎接第三场──
「嗯嘎啊~!」
精彩地获胜。广巳先生滑稽的惨叫在房间里响起。
虽然对于操作还是没有把握,不过若要举出致胜原因,就是已经熟悉了原本关卡的重制赛道,还有最大的原因是广巳先生自爆。在关键赛道急于进攻的结果,他自己撞车排名下滑。
「不应该是这样……可恶!小时候的感觉完全回不来!」
广巳先生不甘心地嘴硬。若是平时,这时应该开个玩笑:「咦咦?没什么了不起嘛。是你太废了吧?」,不过今天的我光是僵硬地陪笑就竭尽全力了。
「等、等等,抱歉。我可以玩一下单人的竞速模式吗?真不甘心……!」
广巳先生像小孩一样闹情绪,我对他说「请便」,然后把控制器放在一旁。
……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进入正题呢?难道,他打算就这样很平常地玩完游戏就回去吗?不不,应该不可能。
我假装看着变成未分割,增加开放感的游戏画面,侧眼偷瞄隔壁,但是我期待的眼神,和他热衷玩游戏的认真眼神并没有交会。
「……唉──」
「不过真是怀念啊。」
无法忍受逐渐萌生的焦躁感,我正要开口时,广巳先生接着说:
「这款游戏发售时啊,有个像是计时赛挑战的活动喔。我现在跑的赛道的公认纪录……是几秒去了……总之达成后,把存档的软体拿去店家,就能获得特典商品。」
「这样啊。」
「特典有两种呢。一种是证明达成的粗糙卡片,这个是只要达成,任何人都能获得,另一种,特别规格的控制器由于数量有限,是否能获得还得另外抽选。」
也许是因为分散注意力说话,操作失误的角色擦过墙边大幅减速。广巳先生立刻打开选单画面选择重来,再次起跑冲刺的同时,他开始继续说:
「可是,不知为何在附近的游戏店可以获得特典控制器。限定我和在这家店购买软体的人,只有一个先抢先赢。我的朋友圈在比赛谁能取得。」
也许是想起当时的事,广巳先生的嘴角开心地浮现微笑。
「我实在很想要那个。买回家后我立刻只疯狂钻研这个赛道,第一天就达成了。」
「喔~很厉害嘛。」
「我因此最先冲到店里,游戏店的大叔似乎也没想到会有人第一天就拿来。他说,如果跑出更高的纪录就附送那个、这个给你,想要把我赶回去。」
「为什么?」
「那是因为,其实他没有准备特典控制器。可是那样说的话,年幼的小学生就会相信,选择在那间店买游戏吧?之后假如有人达成,只要说已经被人领走了,敷衍过去就好。不过第一天就不能使用这个借口,所以才千方百计想要唬弄我。」
「……骗小孩的黑心商家呢。」
「真的──所以啊,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立刻拿到控制器,所以拒绝大叔的所有提议,要他赶快给我。」
「可是他没有那个东西吧?」
「嗯,所以我妥协,拿了市售的控制器。因为我也没有坚持一定要限定品。从大叔的立场,被免费拿走一个商品,应该很受不了吧?」
「感觉是自作自受。」
广巳先生说「没错」笑得更灿烂,然后就沉默了。
他开始专心玩游戏──并不是。沉默是为了开口的助跑,也就是犹豫,停顿一下证明接下来的话非常认真。
「无论如何,都需要。因为这个控制器,只买了一个……没办法,两个人玩……所以……」
越到句尾就开始颤抖的声音。充满柔和微笑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抽搐。
他,想要暴露什么重要的部分。我有预感,同时也期待着。
不管是弱点,还是烦恼,如果他愿意坦率地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接受。所以另一方面,你也要接受我喔──充满盘算,打小算盘的期待。
「……所以──」
试着挖掘小时候的记忆,在大部分的场面中都会浮现的脸孔与声音。
「葛格,葛格。」
口齿不清地叫著名字,总是像影子一样缠着我,说好听一点是天真烂漫,有点愚蠢的稚嫩表情。
小我三岁的妹妹步实,无论出门去哪里总是形影不离。上学放学、出去玩,可以说是两人一组,我们兄妹无论何时都一起行动。
当然感情是很好,不过内心也觉得有点烦。为什么只有我被迫照顾她?对于自由被妨害感到非常不满。
即便如此我没有把步实丢下不管,虽然也是因为母亲的吩咐,不过更大的理由在于步实本人。
若照实说,步实是「迟钝的孩子」。老是注意力不集中,常常跌倒受伤,也经常因为迷糊的言行与旁人格格不入。因此不能疏忽大意,移开视线。
运动神经只能用差劲形容,读书也完全不行,无法适应团体,朋友也很少。然而这样的步实,也有一项可以称为长处的才能。
画画。步实在艺术方面很优秀──不,她具备出众的才能。
一开始只是画图游戏。她在传单背面或笔记本上模仿画出动画或漫画的角色,任何人在小时候都曾经做过这种事吧?
在小孩稚嫩眼光看来,也觉得她画得真好。
总之步实画的图是「一模一样」。宛如复写般,将看到的原样精确地临摹出来。而且并非从头到尾看着范本画,只是看过一眼之后就能一口气画出来,很轻易地使出这种常人无法想像的绝技。
不久被人看到的机会增加,步实的画被视为「作品」开始吸引众人的目光。课堂上或活动时画的图几乎可以说一定会被张贴出来,试着寄出作品参加绘画比赛,也成功地入选。
在全校学生集合的朝会台上,看着步实以笨拙的动作接受表扬,年幼的我理解了。
这就是才能。步实,我的妹妹,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天才。
保护欲逐渐转变为期待。
和平凡的哥哥不同,妹妹一定能成为这个世界上受到关注的焦点。既然如此,我该做的事情是,帮她准备到达那里的道路。
由于没有父亲,我完全变成监护人的心情。
……没错,心情。我对步实的心情,结果不过是那种程度。
我迎接青春期之后,与步实的距离越来越远。并非感情不和,感觉只是变成自然稳定的兄妹关系。
然后高中毕业后,找到工作的我离开老家,和当时交往的女友开始同居生活后,完全没有和步实见面的机会。虽然一开始会频繁地打电话或寄邮件互动,这个情况却被女友取笑:「你是妹控啊?」因为感觉很讨厌,我变得比以前更疏远步实。
「没事就不要联络我。」
你也已经是高中生了,一直依靠哥哥我觉得很困扰。虽然并不是谎话,不过那终究是表面话,老实说我和女友的甜蜜生活不想被打扰。
有些不高兴地斥责的话立刻显现效果,那次之后来自步实的联络突然断绝了。下一次听到步实的声音,是几个月后的年底,我回到老家的时候。
「葛格,我想要休学。」
突如其来的商量,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我询问理由,她说在学校被同学霸凌。
「大家都嘲笑我。又笨又丑,又不上道,我总是被嘲笑。」
她声音颤抖地泣诉,不过我没有当作一回事。因为,步实从小就被害妄想很明显,这类商量不是什么新鲜事。
反正这次也是擅自想得太严重,只是把一点捉弄当成带有恶意的行为解释吧?我如此低估。
「男生和女生都是混混。不是那样的其他同学,总是在教室的角落偷偷批评我。我总是孤单一人。完全没有朋友。我好寂寞。想要转学。我想和国中感情好的同学念同一间学校。」
步实念的高中,是混混和不会念书的阴沉角色聚集,偏差值最底层的管教困难学校。对于胆小、不善言辞的步实来说,不难想像一定是待不下去的环境吧?
但是──
「转学?说什么蠢话。」
脱口而出的话不是安慰,而是斥责。
「没有努力准备入学考是你的错吧?」
原本步实希望念的高中是别间。偏差值大约五十,平均水准的私立学校。她国中有许多同学也想念这里,因为那间学校设立了县内少见的美术科,所以目标升上美术大学的步实以这里为第一志愿。
然而考试结果很惨,只有考上当作备案的底层高中。
正因这个理由,步实的诉求在我耳中听起来只是任性。
就算再怎么不擅长念书,只要拼命努力,应该也能养成平均的学力。可是没得到理想的结果,完全是因为当事人努力不足吧?
我认为问题的根本在于本人的怠慢,也就是自己不够努力。于是我说:
「责任自负。」
许多的诉求,全都被这句话一脚踢开。
我绝对不是抛弃她。事实上,之后我对步实的支援也丝毫没有减少。她上的绘画教室学费,我一定会汇给她,为了即将到来的美术大学考试,我也一点一点地存钱。
然而这些事,没有半点回报就迎接终结。
翌年夏天,九月一日。
一年之中最常发生学生自杀的那一天,步实也跟这个世界告别了。
当时的我是如何接受讣闻,事到如今我不清楚。我一定没有完全接受吧?被事后处理追着跑时,我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一切都只觉得像是别人的事。
实际上,我没有深入参与一连串的事件。步实升上二年级之后变得有点拒学,因此和母亲的关系恶化。她在暑假离家出走,寄居在网路上认识的男人那边,这些我全都事后才知道。
为何不找我商量?我无法责备母亲。不想让离开老家独立生活的儿子操多余的心,抱着这种想法独自承担,这点我也揣测得到。
即使失去家人,却异常平静的我的情感,之后在日常中慢慢地呈现变化。
一开始只是不高兴。总觉得心情郁闷,非常烦躁──大概是累积压力吧?就算试着做点什么消愁解闷,也完全没有消除的迹象。
反而焦躁感只有变严重,最后我对一点小事也会过度反应,变成了性情急躁的人。
热烈地闲聊的公司同事。
在路边乱丢垃圾的落魄驼背上班族。
在深夜的极限运动场努力练习滑板的潮流年轻人。
旁若无人地把公园长椅当成睡铺的流浪汉。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就算有也能不理会的他人行为,变得让我非常不爽,有时我会用粗鲁口气大声斥喝。
无处可去的情绪在要求发泄管道吧?现在我可以如此客观地分析。
口角变成日常,也多次发生暴力行为。于是完全被易怒性附身的我,渐渐地被朋友,也被公司放弃。
正好那时是雷曼事件之后的不景气。只会引起问题的麻烦人物不可能不被炒鱿鱼,不只信任,连工作也失去的我,最后靠唯一继续待在我身边的女友吃软饭。
靠同居人赚钱,从白天就酗酒的堕落日子。女友希望我振作的鼓励也只觉得刺耳,我拿伤心当借口,每天逃避现实。
然而这样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最后被厌恶赶出去的我,就像被扔进无底洞一般落魄潦倒。
无需押金、预付,怎么想都有问题的住处。
甚至没有开窗,只用合板隔开的规避法律的房子。
我流落到的这个地方,遇见的人全都是死鱼眼的流浪者。当然,我毋庸置疑也是其中之一。
提不起任何干劲。连食欲都失去了。
不管吃什么都没味道。吃米饭就像黏土一样,汉堡宛如吸油的海绵,肉像是咬得断的轮胎内胎。
即使如此照常到来的空腹感很麻烦,为了教训它灌进空肚子的,一定是高度数的酒精。一公升不到一千圆的便宜威士忌,我厚脸皮地对着瓶嘴直接喝。
不断暴饮。重度酒醉不省人事。昏天暗地,不久连生死的境界也变得模糊。
现在,我活着吗?
这样,可以算是活着吗?
如果吸气吐气是生者的证明,那就把七星的烟吸进肺的深度,从被酒精烧灼的喉咙打嗝,吐出像杀虫剂的臭味,这也是生命的证明吗?
要稍微认真的讨论生命定义的话,我就只是亡者以上,生者未满的行尸走肉。
假如要以这种状态漫不经心地继续活着,干脆安详地归于尘土才是上策吧?
寻死念头浮现,但我偏偏没有胆量求个了断。结果我回到的地方,是下定决心不再回去的老家。
很久以前离开,身为土木建筑业者的父亲,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下等于破房子的老屋,他亲自翻新的木造平房的独栋房屋。
正因这个地方的回忆多到仍然可以当成梦想的舞台,历历在目的今昔落差,无可奈何地剜开我的心。
一摸就剥落的低劣圭藻土墙壁。随着岁月刻在柱子上的两人份的成长纪录。为了不被母亲发现,偷偷贴在桌子背面的角色贴纸。正因一点也没变地留在原处,面目全非的自己实在无法承受。
而母亲似乎也一样。
「搬家吧。」
没有理由,也没有力气反对。
已经连丢东西都嫌麻烦,像机械一样只是默默地把东西塞进纸箱的作业途中──我发现了这个。
在步实的书桌抽屉深处,不知哪一年的生日送给她的二十四色Copic彩色笔,垫在下面的少女风格西式信封里装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母亲,另一封则是给我的。
对于不理解她的哥哥,写满怨恨留下的信吧?心里的恐惧被好奇心推开,我颤抖的手指战战兢兢地打开十字折的纸片。
上面没有我预想的怨言。
『给葛格:
最近没办法和你说话,我好寂寞。
其实我想和你见面说说话,可是你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决定写信。
和妈妈也是,最近都在吵架,没办法好好地说上话,所以我也写信给妈妈。
之前向你抱怨,对不起。
全部就像葛格说的那样,是我自己的责任。
没考上第一志愿也是因为我很笨,会被同学欺负,也是因为我长得丑。
要是多念点书就好了。
不应该弄假双眼皮去学校的。同学骂我丑女不要发春啦(泣)。
我是没用的妹妹,对不起。
从小就一直给葛格添麻烦,对不起。
我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啊,我是想说谢谢的。
小时候,你总是和我一起玩,谢谢。
你让我坐在脚踏车后面,从大斜坡冲下去,我最喜欢那样了。
风吹在脸上,好舒服喔。
一起洗澡时玩的台风游戏,很好玩呢。
在浴缸里罩上木桶,从上面冲水的那个。
好像下大雨一样,我们玩得开心呢。
虽然后来被妈妈骂得很惨(笑)。
也玩了很多游戏呢。
我最喜欢赛车的游戏吧。
因为别的游戏我都赢不了。
和葛格的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我最开心了。
每一个都是开心的回忆,可是也有小小难过的事呢。
葛格,你记得吗?公园池塘里花嘴鸭的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孵出来,我们每天都去看,可是却被人打破了。
好过分喔,打破的话,就不会恢复原状了。
我们也一样吗?
家人也是,一旦破裂的话,就不能恢复原状了吗?
那种事』
信在这里突然结束了。
并非写到一半放弃,大概是想握笔也已经握不住了吧?
泪痕干掉变得凹凸的信纸纸面,强烈地述说出妹妹的心情。
步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的呢?一想到这里,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也无止境地热泪盈眶。
无可奈何地感到揪心,不过另一方面,我在内心深处感到放心了。
我一直很害怕。步实是不是怨恨我?不理会求救讯号,抛弃她的冷血哥哥,她是不是憎恨着我死去的?
可是,并非如此。
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也许这封信,不过是一时感伤写下的。
即使如此,在纸上留下水渍溶入墨水的泪滴,我想相信这泪滴的重量。
有个词语叫做,触底。
或者也叫做触底体验。这个词语是指,依赖某个东西,或是以前自我放纵的人,因为某个事件重新审视自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对我来说,这一瞬间正是如此。
没写完的信上有很多讯息,作为再一次振作起来的底部,变成了我的基础。
我并没有发现坚定的生存意义。只是,「不能再这样下去」。
没有高举理想,也没有制定目标,「不能再这样下去」──只是一心想着这件事,我不顾前后地让身体动起来。
看到店头的招聘海报,我跑去便利商店打工。人手不够的现场很适合忘我地工作,我不辞劳苦工作三百六十五天。
也许在旁人眼中我很勤奋,最后出乎意料地升为正职。现在身为负责人有自己的店,算是不错的身分。
在这个业界开始工作后,尤其是当上店长之后,我频繁地得到「好人」的评价。
不谴责失败的宽大态度,对于商量私事也抽出时间陪伴,很会照顾他人,这些获得了员工的信任。
受到称赞并不会觉得不高兴。可是,无论如何都伴随着负疚的心情,是因为我自觉自己的这个部分,不过是从对于过去的内疚所产生的。
我并不是足以受到周遭人们抬举,宽厚博爱的善人。
实际上的我,始终无法忘怀过去的过错,我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胆小鬼。
既然如此──
如果大家把这种混充赎罪的宽容称作好人,那我不想当什么好人。
我想成为不圆滑、利己的、狡猾的人。
我想当把自私自利的价值观满不在乎地强加在别人身上,傲慢的愚者。
假如借由失去才会醒悟,那我不要失去任何事物,一直没有醒悟还比较好。
现在回想起来,步实是否面临到某些与生俱来的问题?
不擅于处理人际关系,和出众的艺术才能,都起因于那个问题吗?
从书上和网路上学得一点皮毛,只有一点知识的我这个门外汉,现在了解到不能依外行人的判断片面认定。
即便如此,正因总是待在她身边的立场,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出一点。
步实──无法成为「普通人」。
做不到别人理所当然做得到的事,即使努力也无法达到平均水准,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假如不是能力与个性的问题,而是根源于天生的缺陷,当事人有什么过错呢?
那一定──不,绝对不是「不够努力」这句话就可以结束的问题。
推到她身上就结束,这样迅速的解决,绝对是错的。
「责任自负」──随便使用的一句话,现在令我吓得发抖。
那时候步实哭诉想要休学,当成大道理刺出的「责任自负」这把言语之刃,实在刺得太深太重了。
那是真正断绝生机的致命刺杀。
事到如今才后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即使明白这点,我依然忍不住要后悔。
自责的念头从来也没有消退,明确的悔恨化为话语,现在也一样在心中重复──
应该理解、接受她的缺陷。
应该从认知她有不足之处开始。
应该设法从表里两面支持她。
──假如做得到这些,她就能那样叫我吗?
不是「葛格」这种孩子气的叫法,而是符合年纪的「哥哥」,能够迎接她这样叫我的未来吗?
敷衍了事的斥责、提供金钱援助,始终只是以那种简单明瞭的形式支援,就以为完成任务,面对过去自己的浅薄,无可奈何地令我不快。
归根究柢也许我想要的是,「我是珍惜家人的人」,这种程度的自我满足。
从一切变调的夏天的尾巴开始,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
纵使后悔不会消失,伤心应该完全好了,我这么认为。
可是,那只不过是自以为是吧?
我只是──
只是偶然地,当上店长。
只是徒然地,收入增加了。
只是每天,穿上制服而已。
即使能得到许多新的事物,唯独取回失去的事物,是无法实现的。
所以我,想要从JK按摩店──与明莉的关系中得到补偿。
作为恢复破损的过去的温泉疗养,我沉浸在能用钱买到的温暖幻想中。
所以给她住处,自掏腰包帮她善后,全都是为了自己。
我和当时的自己不一样了,我只是想要代替免罪符的证明。
如同她指谪的,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慰。
如果不承认这点,我一定无法继续前进。
「我以为这是为她好」这种话,不能方便地让自己正当化。
若不如此,结果又会是重蹈覆辙。
在往后等待我的人生中,我已经不想再增加任何无法取回的事物了。
虽说如此,我也没办法是无私无欲的人,能对一度找到的重要事物断了念头。
既然如此,能尽到这个任性的责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责任自负。
这句话肯定不是能被允许拿来迫害别人的便利道具。
实际上成为加害者领会到这点的我,才知道不经思考就说出这句话内含的可怕加害性。
并非借来的,毫无疑问是我自己的话,现在我可以清楚地断言。
责任自负。这句话一定是──
并非来自别人,而是自己背负才会正确发挥功能的那种的──
这必须是只有自己明白重量的,孤独的话语。
「所以…………」
话的后续,说不出来。
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堵住,吸进的空气没有从身体排出来。
「…………」
我在犹豫什么?不是为了跟她说,才来这里的吗?
不用全部详细说明。只要概略地说出要点,有点像说往事一样,淡淡地传达即可。
「……呜……」
自己觉得理由准备好了,也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声带没有振动,像是代替般嘴唇开始颤抖。
不久颤抖传播到指头,操作失误的角色冲出赛道,直接冲撞墙壁。
「广巳先生?」
没有重来,握着控制器身体僵硬,从旁边发出担心的声音。
反射性地看去的前方,是数周不见的制服模样。
极短的百褶裙,慵懒地随便穿上的西装外套,和记忆中朴素又平凡的那个模样,简直一点也不像。
明明和心中浮现的面貌没有重叠,为何会让我想起回忆呢?
是因为花名一样吗?
是因为她叫我哥哥吗?
无聊。那些只不过是偶然,明明只是不算理由的微不足道的原因。
……或者,只要有原因,这样就好了?
如果是方便填补伤口的对象,无论是谁都好吧?
既然如此,我是多么没节操的人啊。
全新倾注的忏悔的想法,这次必须好好地说出口,感觉越来越心急……
「──怪了?」
勉强发出了愚蠢的声音,以及从眼角滴下温暖的液体。
「呜哇,等、等等……不对不对……」
面对毫无预期造访的现象,我非常狼狈。
为了设法缩回去,我眼皮用力,或是抽鼻涕,虽然拼命尝试抵抗却没有效果,我涕泗滂沱。
「呜,咕……哈哈,抱歉……这样……呜啊……」
笑着蒙混也无济于事,不久甚至连辩解的话,都被止不住的呜咽吞没。
「广──怎么──」
湿润模糊的视野中,勉强能看见明莉担心地紧皱眉头的表情。她似乎出声叫我,但是对于完全惊慌失措的我,并未变成有意义的话语传到耳中。
即使如此专心抚摸我背部的手的温度是确实的,我决定暂时接受这份温暖。
「……呜……呃……」
我记得在哪里听过,精神的创伤在能说出口时就会痊愈七、八成。
过了将近十年,我还以为已经可以面对接纳了……活该,打开尘封往事结果变成这样。
时间会疗愈所有伤痕。这样的语句在流行歌已经听到耳朵长茧──真是鬼扯。
去他的漫天大谎。
连结痂都没有啊。
「……呜……呜……」
这些泪水,是为了什么,为谁流的呢?
连自己都不清楚,只能对往上涌的情绪憋住声音,持续潸然泪下。
总算恢复平静,是在计时器发出短促的电子音,通知结束时间接近时。
「──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我说着半勉强地露出笑容,背部的温暖有点踌躇地远去。
「……呃……什么……」
支离破碎,该说的话说不出口,现在我没有自信能把内心深处的部分化为语言传达。
即便如此,至少要完成造访这里的最起码的目的,我全面出动理性开口说:
「我,喏……就只是个滥好人,钱的事,也许实在是做过头了,不过我是自愿这么做的,你不用感谢我。」
这样就好。
「而且,我懒得出门,说起来我也很少主动和人来往,所以存款只是不断地增加。虽然我也会花费在兴趣上,不过需要的东西只要在网路上订购,反倒是最近连这样也嫌麻烦,一个月有时候信用卡帐单还不到一万。」
……这样好吗?
「我年近三十,单身,明明有还可以的收入,却不知为什么,我对自己年纪变大的样子感到焦虑。所以明明也没有特别想要,却买了最新的家电产品……」
──这样,不可能好啊。
「…………」
丢脸到这种程度,现在才靠场面话是要干嘛?
所以明莉才会离开吧?这种虚有其表的消极主义,正是变成强加于人的伪善,造成她的困惑吧?
别用头脑思考,不要提出理由,切勿找一时的借口。
用身体表现出真正想传达的心情吧!若不如此,一一举出的话全都是谎言。
我抽着流下的鼻水,把从身体涌现的心情,以直接的形式转化为语言。
「马铃薯沙拉。」
「咦?」
「已经全部吃完了。我还想吃。所以……可以拜托你吗?」
「…………」
「你可以回来,再做给我吃吗?」
「……可以吗?」
「嗯。」
「……真的,这样就可以吗?」
「可以啊。」
「我可能又会引起麻烦喔。」
「我在职场看多了,习惯了。」
「……有我在,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应该会。」
「……什么啊。这时候就算说谎,也应该说『才不会』吧?」
「虽然都只有一下子,但常常觉得很麻烦。」
「……打你!」
「什么啦。」
「说什么很麻烦!打你打你!」
「抱歉、抱歉啦。」
不久在房间里响起计时器没礼貌的电子音。必须结束的时间到了。
「……那我就,再受你照顾一阵子。」
「……嗯。我才需要你照顾。」
「那笔钱,我想要还你,不过现在没办法。」
「那个……」
是我擅自这么做的。虽然一点也不想向她索讨,不过就算直接这样表达,不能否认实在有种施恩求报的感觉。
有没有什么机灵的说法呢?左思右想的结果,我的词汇导出以下的回答:
「暂且当成自选服务费用收下就好了──『同居』的自选服务。一百万的话,嗯,算妥当吧?」
相当聪明机智的回答吧……不是吗?搞砸了?
对于幽默感没有自信的我,越来越不安……
「从没听过有那种地下服务!笨死啦!」
理所当然的意见,以及连牙龈都露出来,符合年纪的天真无邪笑容解救了我。
露出灿烂笑容的那张脸孔,和留在泛黄回忆中的面貌,有一点点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