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店长将近三年,我已经带过很多新人了。
学生、自由职业者、临时工、老手——虽然掌握工作要领的速度是因人而异的,但如果是完全没有经验的人,三天之内,我必须要寸步不离地去进行指导。
而最基本的果然还是收银。但是,各种各样的移动支付、公共费用的缴纳、快递的代收等业务内容却是意外的繁琐,有很多新人会在这些方面受挫。
而其中还会有不少人装傻说「和我想的不一样」——但对于我这次带的新人来说,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倒不如说,我看到她这种落落大方的接客态度,甚至都有种马上就能全部交给她打理的安心感了。
而实际上,我也是这么做的。
「不好意思。我要去下订货单了,你能一个人收银吗」
「好~的」
「行,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叫我吧」
我这么说完,马上缩回到了后面的办公室里。
把办公用的平板电脑从充电支架里抽出来,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虽然这件事站在收银台前面也能完成,但为了订到最好的货物,我希望有一个能尽量集中精力的地方。
……而实际上,这句话有一半都只是借口,只是我想从尴尬和羞耻中逃出来所说的借口。
一边等着平板电脑开机,我透过监控摄像头的实时画面,窥视着罪魁祸首——新人的身影。
她站姿端正,好似一棵松。
接客时的态度和蔼可亲,活泼热情。
如果要说有什么地方是唯一看起来像个新人的,那就是把商品装袋的时候稍微有些吃力罢。
虽说她是个完全没有经验的新人,但她的工作能力却相当可靠。
嘛,不过,就这点程度的工作内容,对她本人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
要说为什么的话,她已经在名为JK按摩的究极接客业里得到过千锤百炼了。区区一个便利店兼职,对她来说不过是易如反掌罢。
看着万众瞩目的新人——明莉工作时的样子,我又一次陷入了感慨之中。
经过之前的那次骚动,明莉的心里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她突然间提出来想辞掉JK按摩的工作,转行去做正经工作了。
虽然从结果上来说,她最后还是被樱田先生挽留下来了,但那也是以一边兼职做正经工作,一边慢慢地减少排班,阶段性地辞职的形式——这也是一种选择。
而且最重要的是,明莉重新开始选择的正经工作的工作地点,不是其他的地方,正是我这家便利店。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自己也不是认真的。她只是开玩笑般地说「那广巳先生你雇我去你那干活嘛~时薪三千日元♪」
然而我对于她的这个请求,却表示了同意。当然,时薪还是按照正常的给。(注:日本便利店兼职的时薪一般在一千日元上下,上文明莉提到的三千日元属于是“狮子大开口”)
我很清楚这样做会有关系暴露出去的风险,但是如果要问我为什么还是接受了让明莉在这里工作的话。那一定是因为,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给予明莉支持。
夜晚世界的工作者回到白天的世界里,据说比起看上去要更加艰难。
一直以来都怀抱着愧疚生活的人,要堂堂正正地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大概是需要相当的觉悟和勇气的罢。
我想以某种自己的方式,去回应明莉的决心——而这就是我这次之所以会接受明莉的请求的,不掺一丝虚伪的真心。
「广巳先生,能打扰你一下吗?」
就在我发着呆的时候,正在接待客人的明莉突然间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向我求助。
仔细一看,她手里还拿着一张卡。
「QUO卡可以用来买香烟吗?」
「啊,不行的(注:QUO卡是日本的一种购物卡,对支持使用的店铺、以及能购买的商品都有严格限制)」
「这样啊,谢了~」
明莉简短地问完事,就回到了收银台。而我通过监控,也看到了她在向顾客解释了情况之后,把QUO卡还回去,收了客人的现金。
这样就完事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明莉收完银,又回到了办公室里。
「那啥,不好意思」
「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算记忆力再怎么好,没有工作经验这件事也是雷打不动的。会有不懂的地方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是,我不是说刚才那个」
「?」
明莉有些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她环顾四周,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捂着嘴小声地说道。
「我是说我刚才用你的名字喊你了」
「…………」
既然明莉要在我这里工作,所以我事先告诫她「在店里要喊我叫店长」。当然,这是为了避免一些多余的猜测。
「要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暴露了的话就麻烦了呢。呼呼」
「…………」
……秘密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充满了背德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办公室这个地方使然,那句本身平平无奇的话语听起来反而更加的突出,而我也再次意识到,我和明莉的关系并不是单方面的「庇护」或者「依赖」,而是相互之间所期望的「共存」。
简而言之——就是非常的让人害羞。
「……下次注意点」
「好的,店~长♪」
明莉开玩笑地说着,她趁着现在店里没有客人,开始得意忘形。
「啊,订货单是用那个来下的吗?」
「嗯」
「好像很有意思啊~!让我也试试!」
「笨蛋,对新人来说还太早了」
「就一下下有什么所谓嘛~!」
看到她那过分积极的态度,我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有着半分的欣慰。
一般来说,下订货单这种责任重大的工作,兼职都是不想去做的。而明莉第一天上班就想去挑战了,她的干劲到底是有多强啊。
「你还真是乐在其中啊……」
我无意间的这句嘟囔,明莉却以意料之外的气势回答道。
「我真的很开心哦~!因为,真的很久都没有做过正经的工作的了!」
明莉说着抓起了制服的下摆,笑容满面地、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地说道。
「像这样地,只是穿着制服而已,我的干劲就已经飞速高涨了!」
「……哈哈,这算什么啊」
看着她那全身心地表现出喜悦的样子,我也终于开口大笑了起来。
只是穿着制服而已就会这么高兴,夸张也得有个度不是。
「啊,有客人来了。——您好欢迎光临~!」
听到客人进门时的欢迎铃声,明莉回到了卖场里。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间安静下来的落差,我在下着订货单的时候,突然间陷入了沉思。
我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单纯是为了明莉吗?
那会不会只是出于我的自我满足,单方面的施舍呢?
如果有个第三者如此指责我的话,我大概是没有自信去否认说「不对」的。
但与此同时,我也不至于会卑躬屈膝到承认说「正是如此」。
要说这是为什么的话,在我给予明莉的同时,我也在被明莉所给予着。
而给予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也许是「充实」,也许是「刺激」,抑或者是「治愈」。
但即便如此,也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明莉的存在——和明莉共同度过的时间,对如今的我来说,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时间一定会治愈我的伤痛——深信着这一点,我从那个让一切都天翻地覆的夏末一直走到了今天。
在这些日子里,我的心确实得到了一定的治愈。但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难以称之为伤痛的失落感,依然活生生地盘踞在我心中。
正因如此,在那个时候,在我想要向明莉传达心中所想的时候,我才没能说出那句「所以」的后续,反而泪流满面。
时间确实会治愈人的伤痛。但那并非意味着,只要漫不经心地虚度每一天就可以了。
俗话说「时间是一剂良药」,但是这剂良药能否发挥效果,也许并不取决于你度过了多少岁月,而是你如何去度过这些岁月。
我们还剩下大概十个月。明莉离开我家之前的这段时间,如果能成为我的一剂良药就好了……而我这样的期盼,会不会到头来也只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呢。
「…………」
我们的关系在缓慢地,但确确实实地发生着变化,在道路的尽头,我们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对此无从知晓。
但是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的这个选择,这个不是因为被谁逼迫,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想法所作出的选择。
总有一天,它一定会成为让我骄傲地回头审视的里程碑。我对此深信不疑。
这不是我被迫背负的。
而是我出于自己的想法,主动背负的。
在充满未知的坎坷前途中,只有我知悉的这份沉重,是唯一确定的东西。
——订正。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也是确定的。
那就是,
「——多谢惠顾~!」
她那听起来多少有些谄媚过头,不是很顺耳的正儿八经的声音,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就会变成让我像回到家一般亲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