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十话

说到在外过夜的活动,大抵是些愉快的经验。

整个学年一起参加的夏令营、校外教学旅行啦,家庭旅游或是回爷爷奶奶家扫墓啦之类的,印象中还有在好几个星期前就规划完毕,要出发的当天兴奋度到达满点,而早早起床的回忆。

然而,此刻的日野秋晴却以低到谷底的心情,面对眼前的过夜活动。

……话又说回来,自己转进白丽陵之后,只要碰到这类活动,好像没有一次不是心神不宁的。本来应该要满怀期待、更加开心地迎接才对吧?

车内没有一个人会给予答复,他只好自行结束这个问题,然后叹一口气。

“——真是的,脸还真臭呢。你本身就是让人心情不好的原因了,可以稍微让自己开朗一点吗?”

他心情已经够沮丧了,斜对面还不留情地出现追加攻击。

这辆车的后座宽敞到足以容纳六个人,除了秋晴以外还有两名同年级学生。坐在左边斜前方的是瑟妮亚·伊织·弗雷姆哈特。她正散发足以让胆小人士脸色发白、忍不住低下头去的气氛,并以令人难以亲近的表情看着秋晴这里。

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了,瑟妮亚却还穿着薄上衣,搭配短到膝盖上不知露出几公分的迷你裙。尽管脚上套的深咖啡色长靴很符合这个季节,整套服装仍然是薄得即使感冒都不奇怪。

不过比较令人讶异的是,他们搭上等在白丽陵正门外的车后快一小时,瑟妮亚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一路上她始终闭口不语,就算好不容易张开嘴巴,也不过一句就再度闭上。这实在太不像她了。

可是——要说反应不像往常个性的话,另一名同车旅客亦然。

黑心小姐,也就是彩京朋美,将上车前穿的夹克折好放在大腿上,到现在还没说过任何一句话。她里面穿了两三件衣服,裙子也是中等长度,和平常一样以保暖为重,不过多了一种要出游的感觉。

他们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朋美自己家就是了。

——“丽美祭”上,秋晴意外地再度和朋美母亲·彩京美佳子相逢,并接受了她名为邀请的命令,定于两周后的三连假第二天,进行拜访彩京家之旅。

身为女儿的朋美自然不在话下,而瑟妮亚这家伙因着当时场面之故,最后也一起跟来了。秋晴心想事情都已经发展成这样,再多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便询问室友大地的意愿,试图打破只有自己一个男生的尴尬。可惜对方早就安排连假期间要返乡作法事了。

不得已之下,秋晴就要面临没有同伴的窘境……但还是想不到场面会这么凝重。

他不安地把手伸向右耳的安全别针,想着这种不舒服的气氛还要持续多久……

“——差不多了。再一下子就到啰。”

一直处于沉默状态的朋美看着窗外,如此开口说道。

对方冷不防地开口吓得秋晴大腿跳了一下,他一面掩饰着不好意思,一面回问:

“花了不少时间呢,你家是在什么地方啊?”

“离白丽陵是有一段距离,不过还是在东京都内。这里是宁静的住宅区,没什么特别的观光景点。”

朋美回答得很平淡,一不注意就会用“喔~~这样啊”的感想简单带过……但是,相当了解朋美的秋晴感觉出不对劲,稍微看了看她平静的侧脸。

那个样子…………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好像在生气……?

不过是回自己的家,她是想成什么事情啦?从性格来看,她不可能因为瑟妮亚也跟来而变成这样。真正的朋美会开心地向瑟妮亚挑衅,逗得她团团转才对。

秋晴偏着头,对她为何要那个样子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车子开始慢慢减速。

待完全停下后,他从单面透光的车窗向外看去。

“……喔!”

外面出现的,是一栋门口挂有【彩京】门牌,感觉很像高级住宅的的房子。

五十出头的驾驶帮忙打开车门后,秋晴跟着朋美来到车外,将房子重新审视一遍……嗯,果然蛮大的。现代型建筑加上宽广到能养只大狗的庭院,很有美国影集内那种家的感觉。大概就如同“假日我们全家会一起烤肉”这样。

……尽管如此——

“怎么啦,秋晴?你的表情还真暧昧。”

“该怎么说呢……应该要更……”

“你觉得应该要更豪华吗?”

秋晴老实地对朋美点了点头。

就算在白丽陵中,彩京家的财产也算是非常雄厚的。因此秋晴认定她们家是非常气派的西洋宅邸,从大门步行到家里要花好几分钟之类的。或许这会被笑是穷人的想法吧,但由于在白丽陵待习惯后,自己也曾亲身体验过上述情境,知道那种简直像画出来的豪宅也绝非什么夸张的梦话。

因此虽然不致于到失望的程度……还是有点出乎意料。

秋晴自己是这么想着,所以想看看瑟妮亚有什么反应。他转向一旁,发现对方正盘起双手打量那栋房子。

“……哼,不是我喜欢的样式啦,但果然很有品味呢。”

“那是你的感想吗?我还以为一定会像……”

“你也该考虑到狭小的岛国,甚至是更狭小的东京房地状况啊。而且,我听说她们在郊外有一些豪宅喔。”

“……咦?还有其他房子?”

“是啊,公司名下的财产。有栋一个月只去几次、公司业务用的大房子,以及一栋在都心给忙碌的继父过夜用的大厦。那些都不算私人财产,所以能够说是自己家的就是这里。”

……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有钱人的说话方式,看来还是太嫩了。

不过啊,房子有两栋三栋是要做什么?我又不懂业务用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似乎跟别墅的功能不一样……庶民的想像力果然有诸多极限啊,完全无法理解。

秋晴再度体认到这是个不同的世界。同一时间他眼前的门自动左右敞开。

一览无遗的视野中,有个人影从对面往这里走来——

他认出那个人是谁的瞬间,本能地挺直了背杆。他开始慌张起来,担心自己只穿黑色夹克和褪色牛仔裤有没有问题……这就如同初中生深夜从便利商店回来时,遇到不良少年或警察一般。太糟糕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冷静的同时,比小混混、或是国家机器可怕数百倍的美佳子小姐,已经来到身旁了。

若以电动游戏来比喻,朋美的母亲绝对属于最终头目等级。只见她看向这里,然后露出笑容:

“各位,真高兴你们来了。这里拿不出什么东西好款待,还是请你们好好享受喔。”

“啊,呃…………好的。”

“我才要感谢您的招待。能够受邀前来年纪轻轻就掌握大权,带领集团快速成长的彩京琢巳家,不论以个人或者弗雷姆哈特家女儿的身份,都感到非常光荣。其实我本来打算带些伴手礼来的……”

“没关系的,小朋拒绝了对吧?是我提出邀请的,当然应该招待你们啰。”

相较于自己慌乱之下回应得毫无内容,瑟妮亚的答礼就非常周到。真不愧是瑟妮亚,经验上的落差在此表露无遗。而且还有什么伴手礼,完全想不到有这种东西呢。

另外,不知该说是被招待来、还是回到家来的女儿……只是默默看着她母亲。尽管没到干瞪眼的地步,但也感受不到友善的气氛,秋晴光是站在一旁就莫名地紧张起来。

……在场有办法跟魔王自在对话的只有朋美,因此拜托你能用一些轻松的对话引导我。若话题超出制式问候的程度,瑟妮亚似乎也没办法应付,早已晕头转向的我就更甭提了。

秋晴的祈求并没有实现。他寄望的青梅竹马依然不发一语,美佳子小姐也没找她麻烦。真希望你们母女能多一些“好久不见啦,过得还好吗?”“哎哟,妈妈你好讨厌!之前才刚见过面不是吗?”这样的对话,好缓和现场气氛啊……

“一直待在外面总不是办法,赶快到屋子里去吧。我想你们差不多要到了,所以已经准备好茶点。”

“款……那么,承蒙招待……?”

秋晴一下想不到如何回应,而脱口说出这句话。美佳子小姐则露出笑容,像是看到什么温馨的场面。那反应犹如看着小孩子慢慢长大,有点让人难为情。

他搔了搔后脑勺,美佳子小姐转身走进屋内。眼见瑟妮亚跟了上去,自己也要随之踏出脚步时——

“……喂,你是怎么啦?”

因为实在很在意,秋晴悄悄对朋美问道。

而黑心小姐用反抗的眼神看回来。

“……没有什么。走啰,秋晴。”

她回了一个不成答案的答案,接着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人。

看着她丢下自己独自离去的背影,秋晴自言自语:

“…………是这样吗……?”

他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一面困惑着一面小跑步追了过去。

——————————

“——真是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美佳子小姐说要去准备茶点,朋美立刻举手表示愿意帮忙,然后跟着母亲往厨房走去。

她在走廊时就很想问这个问题了,但考虑到接待室内的两个人可能会听见,才一直忍耐到进入附有厨房的客厅……因此关上大门后,她立刻没好气地发出质问,也是可以理解的。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不得要领的问题很不像小朋你喔?”

对方不悦的口气并没有破坏美佳子的好心情,她高兴到似乎快哼起歌来了。这种宛如看透自己女儿一言一行的感觉,让朋美更加生气。

朋美非常清楚母亲比自己还要老练,但能不能接受这一点又是其他问题。

于是她决定直言不讳,对正在用电热壶烧开水的母亲提出具体疑问。

“丽美祭结束后一直到今天,你知道我打过多少电话,传过多少邮件吗?你通通视若无睹地装作不知情,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已经老年痴呆忘了吧?”

一提到对方最讨厌的年龄相关字眼,母亲脸上果然出现不满。真是痛快。年龄比不上对方也正代表自己还年轻,绝对要好好利用这项优势才行……虽然也只是让对方不高兴而已。

至于对方被攻击后的反应呢,母亲把放有茶具组的托盘端过来,同时不悦地看着自己。

“真是,我家女儿真是讨人厌啊!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

“……开开玩笑?”

“你想问的应该是,我要秋晴同学和弗雷姆哈特同学来的原因吧?我就是想把这个乐趣留到当天,所以才不回应你啊。”

……我的妈妈心地实在太坏了……!

朋美稍微深呼吸,让自己别气到咬牙切齿。一被对方的步调拉走就输了。虽然现在是在自己家,但情势是对方有利,对自己而言就跟身处客场没什么两样。

若不能冷静看透母亲的意图,接下来的情况就注定会对自己不利。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她如此下定决心,看向把开水倒入茶壶的母亲背后,努力提醒自己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妈妈在打什么主意是没关系啦,但我过得好好的生活都被你打乱了耶。能不能请你不要再那么鸡婆了?”

“……什么鸡婆啊,看你又说出这种讨厌的字眼~我搞不好还会被别人误认成二十几岁,根本配不上这种汉字喔。”

“都年过四十了,多少也该有点自觉吧。医院里那些年轻助手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喔。他们常对我说‘医生你真的好年轻呢’就是。”

母亲嘴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开始使起性子,瞪着自己的女儿。

“……我只是想和小朋提过好几次的人聊聊天啊。尤其是秋晴同学,上次看到他已经是……哇~八年前了吧?经过了这么久,我想亲眼看看那个胆小又温柔的少年,到底变得有多挺拔。”

“这个愿望在丽美祭不就实现了?”

“哎呀,才聊那么一下下又看不出什么。而且呢……呵呵……”

母亲说到途中,就再也忍不住而笑出声音。朋美不禁皱了皱眉,把嘴巴闭紧。

看着母亲绝对是在不安好心,朋美随时提防着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之前不是也说过吗?‘有心仪对象的话,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咦……?”

“然后你又一直不肯带回来,我才要他过来的。”

——不出所料,出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妈妈你等一下啦!为什么,突然,那个……!”

“哎呀,难道是我自己以为吗?”

“是、是啊!我跟秋晴,才不是那种——”

“哼嗯……真的是那样吗?就我看来,你已经到达对他‘有好感’的程度啰?”

“……那、那才不…………”

朋美在第一时间连忙否认,之后便懊悔地弯起嘴角。

她恨不得骂出臭妈妈这种话。如果对方问的是“喜欢他对吧?”、“不用遮遮掩掩的啦~”之类,朋美还能在明确的否定后,顺便回击她没有眼光……但说是“有好感”的话,就正好中了靶心,实在没办法强力反驳……!

蒙混打马虎眼属于下下策,现在并不能使用。丽美祭时,已经被母亲看到他们三个人在对谈,尽管当时的对话不知道能让她理解多少……也不能排除她一直在旁偷听,然后看准时机出现的可能。再加上她应该也知道相亲时,自己找了秋晴一同前往。

都已经这样子了,若还说“我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这种话,只会越描越黑,宛如告诉对方请你快来找我碴。至少如果换作自己听到,我就会很高兴地向对方攻击。

……虽然内心懊悔不已,现在也只能先让步。

朋美轻轻咬了咬下唇,看着母亲正愉快地准备红茶的侧脸。

“……好啦,你可不要兴奋过度喔。我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其实你用不着忍耐啊。跟外表冷静的样子比起来,我还是喜欢充满精神,又有点讨人厌的小朋。”

“那样会有很多麻烦吧。我可是白丽陵的学生,而且爸爸——”

“放心吧。如果琢巳的器量那么狭小,我就马上跟他离婚。”

美佳子小姐带着愉悦的表情,发表爆炸性言论。

我的母亲真是太乱来了——朋美如此想着,同时叹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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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短短的几分钟,秋晴便深切体会到在别人家作客时,现场只剩下自己跟另一名客人,是多么地令人不安。

接待室内面对面放了两张沙发,每张大小都足够挤进四个人。秋晴和瑟妮亚正肩并肩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

这样安排其实也很合理。母女坐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来作客的挤在一张沙发上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就把他们两人丢在这里,有种微妙的感觉,而内心开始有点紧张也是事实。

“…………”

“…………”

秋晴思考着该说些什么才好,但就是说不出来。隔壁的瑟妮亚也散发出相同气息,让他更加开不了口。

毕竟,仔细一想……他很少心平气和地跟瑟妮亚说话呢。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通知,就是彼此互相攻讦,即使他们是同学,也没有天天都说到话。

因此像这样单纯为了打发时间,到底该说些什么啊……

“对了,你——”

“…………嗯?什么?”

正当秋晴束手无策时,身旁的人突然对他开口。这着实让他松一口气,不过也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理解,一位父亲难得和适婚年龄的女儿面对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了。对方向自己开口是很高兴没错,但这样突如其来还是让他受到不少惊吓。

秋晴注意着不让情绪表现出来,同时把脸抬起——他看到瑟妮亚的侧脸不同以往,多了一些成熟,或者说是紧张感。

瑟妮亚看着两张沙发间的玻璃桌,问道:

“你认识朋美小姐的母亲,彩京美佳子小姐吧?”

“啊~~那个啊,算是吧。但也只有小时候见过几次面而已……”

只见过几次面就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就是因为那个人——……

“……怎么了吗?忽然一副犯下窃盗罪而被良心谴责的表情。”

“才没有呢!不……因为美佳子小姐的关系,有一点……”

“…………发生过什么事情?”

瑟妮亚会不解地问下去是可以理解,于是秋晴逼不得已痛下觉悟。事到如今,抖出一两件糗事算得了什么!谁怕谁啊!

“过去我出现蛀牙的时候,曾经被带去她那里治疗。当时她不肯打麻醉药,害我到现在都还依稀记得那种痛楚。”

“这么说来……她当过牙医啰?”

瑟妮亚似乎能够理解,所以秋晴准备加以说明——

“——哎呀,现在我也还是个牙医喔?”

——的当下,随着接待室大门开启,这句话插了进来。

秋晴反射性地回过头,看见美佳子小姐端着放有茶具组的托盘,朋美则拿着放了戚风蛋糕的盘子,跟在她身后。

之前也是这个样子,出现时间未免太刚好了吧?你们是装了监视摄影机,在里面看准时机出来的吗?

秋晴如此想像着,美佳子小姐把茶具摆到桌上,对他露出似乎有某种意涵的笑容。

“我啊,对第一次治疗蛀牙的小朋友,都是尽量不麻醉的。不然他们就不会了解刷牙的重要了吧?”

“或许……真的是那样呢。”

“告诉他们‘不想要这么痛的话,就要好好刷牙’,等他们点头后治疗才会结束。秋晴同学那时也是这样吧?”

“……是啊,没错。”

当时的情景他也记得相当清楚。因为看完蛀牙后好几个晚上,他都梦见自己哭着去哀求美佳子小姐,但对方只是隔着口罩笑道:“不管再怎么道歉,我都不会让你停止不痛的。你就死心吧。”能忘的话他当然想忘掉这往事,但他觉得就算以后老了都还会记得吧。

秋晴略感泄气地沉入沙发中……不过又马上把身体往前倾。

因为美佳子小姐一面倒茶,一面说出以下这句话:

“还有啊,第一次见到琢巳时,我好像也跟他说过相同内容呢。”

“咦?那个人,印象中……”

“就是我爸爸啊。”

朋美证实秋晴没有说错,然后用暧昧的眼神看向母亲。以女儿的立场来看,谈到自己家人的是可能有点难为情吧。然而,美佳子小姐可不是要她别讲就不会讲的类型,因此说了也是白说。

秋晴倒是对内容颇有兴趣。虽然这跟麻雀变凤凰不太一样,但对某处知名女牙医如何嫁给资产家这点,不会感到好奇的人肯定是头脑有问题。

当然了,喜好八卦的上育科学生·瑟妮亚似乎也抱持相同看法,满是期待地看着美佳子小姐。

“彩京琢巳先生曾经找您看过牙齿?”

“没错。他说因为工作太忙的关系,虽然发现有蛀牙还是放着不管,等痛得受不了了才来找医生。看到他的蛀牙有多严重后,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更惊讶的还在后面。他说:‘能尽量帮我简单治疗一下吗?等一会还有工作要忙’又说‘我是在长途移动当中绕过来的,没办法一直来报到,所以请复印一下我的病例’,真是过份哪。”

对工作真有热忱啊——秋晴如此想着。美佳子小姐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所以我不上麻醉,不理会他的哭诉给他治疗完后,我这样说了:‘目前先帮你处理好了,现在我就来教教连自己牙齿都管不好的人,应该要怎么刷牙:每天至少刷一次。办不到的话,我就拔光你所有牙齿通通装上假牙。所以请你还要再来。’”

“…………”

“…………”

听到这么过份的话,秋晴跟瑟妮亚都无言以对。不过他们两人的感想应该各不相同。

虽然是过去的事情,秋晴知道美佳子小姐在当时是何等人物,所以能理解“啊啊……她的确会说出这种话”。美佳子小姐是位美女,待人也很和善,不过在小孩子之间,她可是恐惧的象征。

“那么,呃……琢巳先生,没有生气吗?”

秋晴一下想不到该怎么称呼,最后直接用名字来问。美佳子愉快地笑了。

“他啊,愣到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就回去了。不过一周后他又过来,对我说‘那个,我不是来装假牙的,请你继续帮我进行后续治疗……’让我当场笑出来呢。”

“……为什么琢巳先生还会再来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迷上我啦!”

能自信满满地如此断言,只能说太厉害了。

就连以自信心多到用不完出名的瑟妮亚,听到这句话也连连眨眼。可见美佳子小姐的发言有多惊人。

“我帮他完成全部疗程后,他就不需要再来了不是?结果那个人啊,在最后一天向我告白……还真有意思呢。”

“妈妈,你有点说太多啰。也考虑一下爸爸的立场吧?”

“这种话题没关系的。我接受他的求婚时,也先说过‘我可不打算去配合你喔。如果你不介意这点的话。’要是这样就让他失去立场,只能说他太没眼光了。”

……这个人,竟然一派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来……

即使如此,秋晴并不觉得讶异,只是叹了一口气。因为如果是眼前这个人,他多少能够想见。

美佳子小姐并非被资产家看上眼或是被上流人士选中,才高傲起来。当她还是附近的牙科医师时,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或许能说是具有女王特质吧?

……都还没见到朋美的继父,对方形象就已经落到如此地步,真的没问题吗?他可是举世闻名的大型企业集团中最高层的人物耶。一开始就被自己太太踩在脚下,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应该会很难堪吧。

秋晴的表情不自觉复杂起来,但朋美更是如此。自己家人的事公开到如此地步,想装成模范生的样子也装不出来了。

有个可怕的母亲真是辛苦啊——秋晴在心中做如是想,同时咬了一口蛋糕。

“——对了,秋晴同学。你还记得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发生过哪些事吗?”

话题火苗延烧到自己身上,他瞬间回想起过去的记忆。口中原本带有甜味的奶茶顿时变得苦涩。

如果他有能耐嬉皮笑脸地以“不记得了呐!有什么事吗?”打哈哈,应该会是个不错的笑话……但那是不可能的。

“啊!有,还记得。印象中我在公园跌倒,把手给磨破……”

“没错,都还流出血呢。你好像有哭吧?”

“……谢谢您多余的补充。”

“信息越正确越好的啊,而且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当时你都还没上小学呢。”

美佳子小姐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正如同她所说,那时秋晴还在读幼稚园。

不过,念幼稚园可不代表被女生追着到处跑,甚至哭出来的糗事就不丢脸。何况他哭哭啼啼地被带去别人家时,左邻右舍的妈妈们目睹这场面,神色都很微妙……

“你们在追逐时,跑得太拼命而跌倒了对吧?当鬼的小朋还很负责地把你带来喔。”

“……我记得没有两位清楚。”

被说出这句话的家伙在后面追着,实在很恐怖。他就是因为这样而脚步踩空跌了一跤。再说啊,看朋美散发出“多余的话不要多说”的气息,其实她也记得清清楚楚的嘛。

结果只能搔搔脖子在一旁看戏的秋晴,把视线瞥向身旁的瑟妮亚——

“…………?”

那家伙难得垂下眉毛,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这……是在勉强自己打发无聊吗?

瑟妮亚意外地擅长与人打交道,她会出现这种神情,还真是相当少见。

只有自己打不进这个话题,所以觉得被排斥在外吗?这就如同自己没参加远足,事后听同学们热烈讨论的感觉吧。

但也不对啊,瑟妮亚曾说过在宴会之类的场合上,就算得听别人得意地自我吹嘘,也不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应该还有其他理由——

“对了,你们都在相同班级吧?我记得弗雷姆哈特同学从幼稚园起,就开始就读白丽陵,学校改成男女混合制后,班上大概变成什么样的气氛?”

“……这、这个啊,基本上,上育科就跟上育科的同学们,从育科就跟从育科的同学聊天……”

秋晴正思考着还有什么原因时,美佳子小姐问了瑟妮亚一个问题。

她大概也敏锐察觉到电钻头插不上话,才转换话题的吧。虽然她有喜欢捉弄人的一面,这一点倒是相当成熟。

虽然这样一来,就无法找出瑟妮亚出现那种表情的原因了。但那应该只是小事一桩。瑟妮亚能缓和表情,摆脱不像她该有的沉闷,重新加入对话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如果刚才的话题还要持续下去,真不知道过去疮疤要被挖到哪时候。从这个角度来说,秋晴也算是得救——

“……而且,不知从哪里来的庶民转入之后,奇奇怪怪的风波也变多了,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呢。”

“……哎呀,秋晴惹出的麻烦?我也略有耳闻呢。那位哈迪姆家的千金遭到暴力虐待,还把斯佛王国的公主当成奴隶——”

……新话题完全没有让他得到纡解。

“等一下!我在外面是被当成什么罪犯兼下流人物啊!”

“没什么不好啊,反正一半以上都是事实。”

“一大堆都不是事实,而且就算用最宽容的标准,那种说法还是大有问题!”

“还有啊,从你跟樱泽美美奈学姐、理事长、和艾斯特同学偷偷摸摸在做什么的证词来看,你还被说是没节操的萝莉控喔。”

“等等!那里面有两个人年纪比我大,琵娜也只差我一岁耶,再说我根本没有做什么没节操的事!是哪个好事的家伙自己在那边妄想的……喂,电钻,你刚刚把视线移开啰?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请、请你不要随便找我的碴!还有,你再度侮辱了我高尚又充满贵气的发型啰?”

瑟妮亚满面通红地对秋晴大声叫道,但应该生气的是我吧。看你视线都飘忽不定的模样,绝对有问题吧,这个掘削机型的大声婆。

美佳子小姐高兴地笑着,朋美也一副看到猎物出现在眼前的眼神……现在是怎么样啊?本来以为转换话题后能松一口气的,结果却急转直下,被卷到漩涡正中心去了。

接待室内的人们已无心沉浸在过去回忆或报告近况。沦为不实谣言受害者的秋晴瞪着瑟妮亚,思考该如何反击。

“我每次都是无端被卷入是非,才不是自己捅出篓子的!而且真要说那些风波,还不是因为你跟朋美的争执!”

“你是想说我哪里不对吗?不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是堂堂正正面对一切,并没有丝毫可供批评的地方!”

“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有办法说出这种大话。你的罪状可多着呢!上周你们在餐厅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我却莫名其妙被骂耶!”

“那、那是……对了,是因为你这个服务生没有好好规劝!”

“我是要收回你弄到地上的叉子,结果被你说成是要偷窥,还把我打倒在地。罪魁祸首说得出这种话,实在太强了!已经超越地球等级啦!”

“什……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这才不是什么夸奖对吧?”

“不对啦,你赶快想通好不好!还有你靠得太近了,近到很危险的程度,所以快点离开我!”

很遗憾地,几乎快要发动攻击的瑟妮亚,并不明白秋晴脸颊热起来的原因,而且眼神还越来越凶。秋晴实在很想大声拜托,请她对自己的身材、和异性间的距离有自觉一点。

秋晴向后弯过身体,对彩京母女投以求救眼神。其中一位只是面带笑容,仿佛在欣赏什么令人愉快的情景,另外一位…………?

现在情况可说是相当紧急,但秋晴还是对朋美的表情在意了起来。

——她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若依照平常模式,或者说是朋美的性格,即使她和身旁的母亲一样,出现“嗯!应该要怎么做才会变得更有趣呢?”的表情都不奇怪。至少在这种状况下,她不会当个局外人晾在一旁才是。

……不论是先前的瑟妮亚还是现在的朋美,总觉得今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直接来个相应不理,你胆子可真大啊?”

“咦?啊不是,你搞错……”

“多说无益!”

秋晴正打算认真思考时,瑟妮亚的脸赫然贴到他面前,还一副要揪住他胸口的样子。

“……喔哇啊!”

他连忙要后退闪避,结果滚落到沙发下,大大出了洋相。

他丢脸地搔着头重新坐回沙发,这时朋美看起来更加生气……

完全不懂究竟怎么回事的秋晴,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不要无谓抵抗,乖乖承受瑟妮亚的怒气。他死了心地叹一口气。

——————————

来到接待室后,大约过了一小时——

“——对了,既然是难得的机会,要不要看看相簿啊?”

在吃完蛋糕,喝完放在保温套里的红茶,聊天也差不多告一个段落后,美佳子小姐如此提议。

“相簿……是不错啦……”

“我都可以。”

“啊,我也是。”

前面两个人都点头了,秋晴没什么特别拒绝的理由,于是跟着同意。美佳子小姐也露出让人猜不出年纪的天真笑容。

……根据过去经验,看到那种笑容就不得不提高警觉。每次她的女儿一那样笑,十之八九就会出现麻烦事。

不过,在外面的话也就算了,家里总不会出现奇怪的骚动吧——秋晴这样想着,同时重新调整好心情。

“那么,我就去把相簿……啊,那还不如直接去小朋房间看。那里放了好几本,看完也不用收。还有——弗雷姆哈特同学。”

“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想要再泡三亚红茶,能请你来帮忙一下吗?”

“啊,那种事情我来……”

现在正是秋晴这位从育科学生表现的时候,美佳子小姐却立刻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是要请她从挑选茶具开始帮忙的喔?秋晴同学也学到了不少没错,但弗雷姆哈特同学就是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想你应该还比不上她吧?”

“嗯……的确。”

“哼,就算你学个十年,也一样比不上我的知识和品味的!”

瑟妮亚喜孜孜的样子固然教人生气,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所以秋晴也无法反驳些什么。电钻头明明出生在贵族家庭,却是个喜欢泡温泉的热海人,由她来说这种话,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能接受。

总之,美佳子小姐听见瑟妮亚充满精神的答复,高兴地将双手在胸前合十。

“太好了,你愿意帮忙啰?”

“是的,当然。为了不负英国和弗雷姆哈特一家之名,我会全力以赴!”

“哎呀,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没有事的小朋和秋晴就先去房间吧。”

“……………………嗯,知道了。”

朋美牢牢盯着母亲,嘴唇稍微动了一下,然后如此回应。

……先不提大地那名室友,秋晴并不会读唇术这种高超技巧,因此他没有百分之百把握……不过,刚才朋美好像喃喃念着“是那个意思吧”……?

即使秋晴真的猜到了,他也不懂那句话有什么含意。若没有进一步提示,或加上字幕重播刚才的片段,是无法得知的。

他不再继续钻牛角尖,从沙发上站起身。

朋美也在同一时间站起来,带领他前往自己房间。出发之前,朋美稍微瞄了他一眼。

“那么,我们就先走吧。”

一如往常,朋美快速转换为模范生模式。秋晴简单说声“知道了”跟在她后面。

步出接待室后,他们爬楼梯登上二楼。秋晴在途中才想起,至少该把用过的茶具盘子送回厨房去,但为时已晚。现在回头只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

“……不机灵一点不行啊……”

“什么啊,突然说这种话。因为跟我母亲周旋太累的话,是可以理解啦。”

“那个啊,没问题啦。我一直在跟某个人周旋,所以耐性提升了不少。”

对方回答了他无意间发出的自言自语,他也随口应了一声——接着赫然抬起头,看向前面的朋美。

虽然他是在冷不防的情况下才脱口而出,但那可是会招来对方的三倍奉还……何况还是在楼梯上,踏错一步就会身受重伤的危险场所失言……!

这种时候能够做的就是赶快先一步道歉。秋晴向应该已经把头转回来的朋美——

“……………………咦?”

他还以为朋美会带着恐怖的笑容,往下看过来。但对方只是继续走楼梯,完全不回头。

难道没听见自己说的话吗……不,不可能。她都能听见最开始的自言自语了,不可能没听到。

她可是以奉行“受到任何攻击都要三倍奉还”的精神出名,因此更令人在意。

秋晴心中想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这时楼梯已经到顶,他跟在朋美后面右转过走廊,进入房间。

他过去也来过朋美的房间,不过那是美佳子小姐还没再婚,她们还是一般庶民的时候。现在跃升为世界级上流家族后——

“……这房间蛮单纯的嘛。”

想到大小姐的形象,就觉得房间内会有钢琴、上方加装顶篷的床铺之类的东西,结果秋晴只看到一般的家具和一组迷你音响。大致上每样家具看起来都蛮高档的,床铺也比普通单人床大,流露出一点奢华感。不过就止于这样。(注:“比普通单人床大”原文为semidouble,大小介于单人床和双人床间,可供二人使用。)

房间壁纸属于暖色系,梳妆台旁边和一部份书柜摆上几个玩偶,感觉得出这里是女生的房间,但是跟千金小姐房间的形象截然不同。

“从来没想到过要招待谁来,所以就是这个样子了。而且我待在白丽陵宿舍的时间也比较长,房间里放这些东西就够了吧?”

“其实已经非常足够了……”

“好啦,不要一直东张西望的,你就去坐那个垫子吧。”

朋美用手指着房间一角的座垫,然后从书柜抽出好几个盒子。秋晴对其中一个盒子有印象,他坐在座垫上,皱眉回想到底是在哪里看过的……结果,不用三两下答案就出来了。

那是今年夏天参加从育科考试,他在瑟妮亚家留宿时,朋美带来拜访的相簿,里面满满都是不堪回首的丑态,可说是非常稀有,让人很想把它扔进地函中。忘掉这些事情的难度反而还比较高。

看到这可怕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尽管秋晴心里想着不太可能实现,他还是不得不问:

“……我说啊,里面那些有我的相片,可以带回去吗?”

“哎呀?要加洗给你是可以啊。”

朋美小心翼翼地将相簿从盒子里拿出来,笑着如此答道。她根本就很清楚我那样问的用意,个性怎么恶毒成这样啊。

如果说得出“心地这么坏,我再也不理你了”、“你摆出那种态度,以后可是会后悔的喔”之类的话就好了。可惜秋晴对自己的性格相当清楚。

因此秋晴几乎眼睛眨也不眨地——

“你愿意连底片一起销毁或拿去碎纸机的话,以后一定会幸福喔。主要应该是我或我以外的某个人吧。所以,算我拜托你了!”

“……突然被你下跪请求,我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朋美的声音有些犹豫,不过这就是新时代中苟且偷生的方式。若能让对方失去恶作剧的念头,自己就算是赢了。虽然感觉自己也付出不少代价,彻底失去身为人类的某种重要事物就是。

“可以啊,一张一张确认过后,就把你想要的照片给你。但我不会交出底片就是……这样的折衷方案很不错吧?”

“前提是你不会没事自己去加洗吗?”

“你的疑心病真重哪……好吧,我答应。就算我加洗是做个人之用,也不会拿来对你造成不利。”

“喔喔……”

谈判奇迹似地达成了。毕竟把以前的照片当做威胁工具,本来就蛮奇怪的。至少这也能算一场指标性胜利。今年夏天,当秋晴的相片在热海被展示出来时,他多么渴望逃避现实,干脆划一艘船,趁着黑夜就此远行算了。因此今后能够减少这类事情发生的机会,真可说是可喜可贺。

“像是……你看看,这张怎么样?”

“嗯?哪一张?我看看。”

他怀着犹如被隔壁的施工吵了半年以上,而今终于结束的爽快感,从旁看向朋美翻开的相簿。

映入眼帘的,是他穿着兔子装,笑得灿烂的模样——

“哇啊!不行,收回!这种一定要收回!”

“咦!为什么?不是蛮可爱的吗?”

“这根本是对年过十五的我而来的精神攻击道具!好啦快把它……喂,隔壁的又是怎样!”

要正眼看自己在学习成果发表或什么活动上,穿着动物装高高兴兴的样子,大概还需要累积十年左右的经验值。往旁边一格,则是他和女同学们在沙坑玩娃娃的情景。这张照片所含的剧毒已足以置人于死了。

秋晴继续翻下去,发现丢人的相片比比皆是,根本不只那两张。

“这张,还有那张也一样!你啊,收藏这么多没有自己的相片是要做什么?”

“因为都是我拍的啊。这些也算是纪念的一部份吧?”

“要纪念就挑好一点的回忆啊!为什么你净是留一些永远埋藏在记忆深处还比较幸福的内容?”

“可是拍照的时候你看起来也很高兴,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喔?啊,你看这张,也很不错呢。”

“你这家伙,那个真的太夸张了——!”

他看到朋美抽出的相片,差点没气到血气上冲而导致贫血。就属那一张,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一切就都完了。当他还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时,曾在几个连环小意外中,误穿到母亲的内裤——啧,这个黑心魔女究竟是什么时候照的啊……!

可恶,刚刚她说得那么好听,根本不是什么奇迹般的温柔心肠,而是打算现在才正式确立尊卑关系吗?

也有一种可能是她单纯在开玩笑,但不论如何,如果那些危险相片被白丽陵的人看到,就万事休矣。而且这个屋子里还有瑟妮亚在,出了什么差错让她瞧见的话,就可以准备重新投胎了。这真有可能成为死亡宣告……!

朋美那家伙把相片凑到眼前,还愉快地笑着。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坐下来跟她慢慢谈判了。

秋晴从座垫上撑起身体,缓缓把手伸向相片,同时做好心理准备,如科学家要和外星人做第二类接触那般。

“……好,我知道了。我认同你有才能,可以把过往回忆巨细靡遗地保留到这样。所以快把照片交出来。”

“哼哼,该怎么办呢~我说啊,要让你做点什么,来当交换条件才好呢?”

问自己这种问题就是她让人火大的地方……唯有这次,她那种态度会带来致命后果。

再怎么说,自己已经是背水一战,早就做好切腹自尽的觉悟。就算是朋美,她似乎也不知道身为男生,都有一条死也不容退让的最后防线。但如果把双方立场互换,她也会抱着忧愤到死的气势扑上来的吧。

如果错过了她现在放下戒心的机会,这耻辱可会跟着自己一辈子。秋晴下定决心——

扑向要把相片收回的朋美。

“咦……呀啊!”

朋美被他的奇袭吓得叫出声音,整个人往后倒过去。秋晴整个人压到她身上,把手伸向相片……可惜扑了一个空。

可恶,再快一点的话应该就能拿到了。刚刚被她窈窕的身体触感吓了一跳,导致动作晚了一步。

朋美倒在地上,双手像是高喊万岁般地伸过头顶,不断眨着眼睛看向这里。

“秋晴,等一下啦!使用强硬手段的话,刚刚的约定就无效啰?”

“吵死了,不管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让步呢?我的脸皮才没有厚到被你握着那些东西,还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啊,真是的……!”

朋美试图挣脱出去,不过以目前姿势而言是不可能的。男女生在体格上已经差了不少,自己又压在她身上,牢牢控制住腰际,她是连爬起身体都做不到的。

秋晴的手够得比较远,所以抢回相片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尽管朋美涨红脸瞪着自己,胜负早已成为定局。他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大意了。

秋晴行有余力地露出笑容,确实从朋美手中抢过相片,揉成一团塞进口袋。为了保险起见,之后还要加以焚毁,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过现在还有其他事情要先做。

“……来吧,接着是底片。把底片交出来。”

“真是,你太蛮横了……!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乖乖交出来吗?”

“你不愿意的话,我也是有方法。反正在你点头答应把底片给我前——我就一直搔你的痒!”

“什……?”

这番对话听起来是蛮愚蠢的,但是从被压制在下的朋美抵抗更加强烈看来,效果似乎非常好。

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班上流行玩用手指画别人背的游戏。当时秋晴看到朋美过度激烈的反应时,就在想她是不是很怕痒。看来他是猜对了。

现在正是地位扭转之时,秋晴对焦急起来的青梅竹马作出一个笑容——

“呵呵呵……快吧,要听话就趁现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轻触碰对方侧腹部。

“呀啊——!”

嗯,这反应超乎我所期待。朋美的上半身弹了一下,把背都弓了起来,压在上面的自己都差点要失去平衡。

这还不过是很轻微的程度,朋美就已经眼角泛泪,心有不甘地怒视过来。不过我一点都不怕喔。

自己跟朋美交手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占上风过。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革命之日。虽然我明白现在若踩错步,很有可能落得地位比海蟑螂还低……我的嘴角就是忍不住要泛起笑意啊~内心受到净化的快感,就是像这样吧。

而且,即使这位黑心小姐坚持不改顽强态度,她红着脸颊、抬起头看我的表情丝毫不具一点威胁。现在她已经变回纤弱的女高中生,对我这个平常受到女仆教师严酷锻炼的人,是不可能敌得过的。

“好啦,你打算抵抗到什么时候啊?赶快投降对你比较好喔?”

“……谁会,对那种威胁……倒是秋晴,这个样子很不像你喔……!”

“因为这攸关我的尊严!快,再不答应我交出底片,说出藏在哪里,等一下瑟妮亚进来就要被她看到这副丑态啰?你不介意吗?”

“多少也想想你自己被看到才更危险吧!”

的确,万一被那位暴躁女王看见他们这个样子,自己也会变得很麻烦。

(图066)

秋晴也着急得想赶快完事,他把手指顺着侧腹部滑动,再次用眼神要求对方,如同拿刀子或枪口轻轻抵住后脑勺的感觉。

这场景在现实中看起来是很奇怪,不过也很有效果。他底下的身躯稍微跳了一下。处于守势的朋美咬了咬嘴唇——

“…………真是,没办法了!”

她不甘地看向自己,总算要举白旗投降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糟糕,瑟妮亚她们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来。就算现在逼问出底片放在哪里,势必会碰触到这些丢人相片的事情。

可是,错过现在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该怎么办?使出强硬手段吗?还是把现状当做弱点,重新跟她谈判?该选哪一个才正确

秋晴正在内心交战的同时,回头往门口看去——

“……咦?”

他看到房门无声的缓缓开启,不禁发出呆掉的声音。

刚才没有听到门把转动。就算声音非常细微,现在的自己相当亢奋,神经处于紧绷状态,是不可能漏听的。

难道——他们刚刚进到房间时,门就没有关好了?然后外面的人一敲,便很自然地打开来……?

没有人回答他这是否为正确答案,房门就这样无情地打开……站在外面敲门的究竟是谁,也现出了身影。

当然就是——

“嗨,我的朋美!好久不……”

——并不是瑟妮亚。

而是一位没有见过的男性。

穿着双排扣西装,年约三十几岁的大叔。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是梳着黑色总发的高个子,四肢修长,相貌也很端正……但这位大叔就是不会给人留下鲜明印象。(注:总发是江户时代的男性发型,以医生和学者为多数。)

这个人跟朋美年纪应该差了快要一轮,还用“我的朋美”这么亲昵的称呼。看到我之后,又为什么马上全身僵硬不动啊?

秋晴的脑袋中浮出好几个问号,被他压在底下的朋美则发出惊呼。

“爸……爸爸?”

“咦?那个……印象薄弱的人?”

他听到朋美的话,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彩京琢巳……?照她这么一说,应该最先想到的人的确是她的继父没错……不过,是这位让大脑自动排除这种可能的大叔?以一个全球知名集团菁英、让美佳子小姐觉得“跟他再婚也不错吧~”的人而言……

尽管这实在是难以置信,现在手边还有该做的事情。

“——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非常抱歉,因为我们正在忙,请您先在外头稍待片刻。”

“…………咦?啊,那个,在忙啊……是、是要忙什么?你们还打算继续?”

秋晴听到对方的声音慌乱起来,不由得想咋一下舌。我正面临一场攸关人生的大战,那位大叔还……如果他能识相地关上门立刻离开就好了……!

“……不好意思,我们很快就结束了。”

“不、不是,可是,那个……这种情况……懂事的父亲应该选择视若无睹吗…………话说回来,他到底是谁……?”

那位口中念念有词大叔依然僵在原地,眼睛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无论怎么看都不像顶尖的企业经营者。总之,我希望你可以快点离开。

现在一秒钟也不容浪费,快被逼到绝境的秋晴完全无暇它顾,他几乎是用瞪的方式抬着头看那位长辈。

没错,动作再不快一点,后果会很不妙。朋美因为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仍然处于一片混乱——也就是说,现在还有机会。

脑袋那么灵光的她如果冷静下来,一定会马上大叫或发出求救,尽可能想办法脱身。要是让她那样做,就会陷自己于不利。

而且,光是这样一直消耗时间……

“哎呀,琢巳,你怎么在这里呢?”

——是的,宣告时间结束的信号已经响啰。这个混帐。

从秋晴的位置虽然看不到外面情况,不过瑟妮亚和美佳子小姐似乎也来到走廊了。

要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问出底片放在哪里,并且加以没收,怎么想都是件不可能的任务。自己都做好觉悟展开反击了,在这种地方收场未免也太过丢人。

你这家伙——秋晴对彩京琢巳投以愤怒的视线,不过他本人并没看着这里,而是转向走廊——

“啊啊,美佳子吗?那个、那个、大事不妙了!”

“你先好好冷静一下,那样子还真难看。今天下午你不是应该在札幌的吗?”

“我听到朋美要回来,就立刻结束视察行程——不对,比起这个,有个暴徒在朋美房间!那个人像是开发到一半的地方都市里出现的不良少年啊!”

……他描述之中肯,根本是在给自己火上加油。

“哎哟,女儿都那个年纪了,房间里有一两个男生没什么好紧张的。这可是考验着父母亲的度量喔?”

“咦咦咦?是、是那样子的吗?可、可是,女儿就快要被他的魔爪……”

“什么魔爪,太夸张了啦~”

“一点也不夸张!现在她都已经被压倒在地……”

“什——您刚才说了什么?”

最后那句话不是出自夫妇之口,而是平日就很常见到的人物。

那个人乒乒乓乓地往这里接近,完全没有半点大小姐该有的样子。

“不好意思!”

“什……唔哇啊!”

瑟妮亚推开彩京琢巳出现在门口,她和自己所预料的吻合一般,带着直逼般若的表情,脸上充满愤怒……不过,她看到这里后,动作却停了下来。(注:般若是指能剧里内头顶长角的女鬼面具,代表女性之愤怒。)

原因在于——秋晴早已离开了朋美身体。

既然已经得不到底片,也就没什么理由继续压在她身上;而且他们那种姿势,无疑会引起瑟妮亚和美佳子小姐的误会,所以他在那位继父大叔别过头去时,快速进行动作。

因此,他没有被瑟妮亚现场活逮。对方一脸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模样,着实令人痛快……可惜,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解决啊……

“唉…………没有得逞啊~”

“……那是我要说的话吧。”

秋晴忍不住叹一口气,而身旁传来不怎么高兴的声音。

瞬间化成厉鬼的黑心小姐要发动制裁了吧——他抱着被宣判死刑的心情转过头去。

然而相当意外地,朋美是不满地噘起嘴巴没错,但她并没露出自己预料的恐怖表情。

“……真受不了,平常看你那么懦弱,只有在这种时候……”

“……没办法啊,该怎么说呢……男生可是有不容退让的时候……”

“……好吧,这次我也有点玩过火了,等一下就把底片给你吧。”

秋晴听到这句话,用力眨了眨眼,想确定自己是否经历了今天的第二次奇迹。第一次奇迹虽然以惨不忍睹的结果收场,这次看她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应该会真的给我底片吧。

秋晴还茫然地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他眼前的朋美则把视线落到膝盖上。

“……啊啊,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害我心跳不已,一点都不像我……”

那位青梅竹马用听不太清楚的声音嘟哝着。事情的确是越来越奇怪了。

她从早上开始样子就不太对劲,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不过,在思考这个问题前——

秋晴慢慢抬起头,和矗立在自己面前的瑟妮亚对上视线。

怪事,她不是去泡红茶吗?为什么过来时却两手空空的,而且还握紧拳头,一副要进入战斗模式的模样?我现在可是坐在地上,几乎没有任何防备耶,杀气需要强到准备去打老虎的程度吗?

秋晴感到不解,然后他几乎是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气成那样?”

“我才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事情想问你……你的身体。”

哇啊,这发言真是大胆啊。虽然接下来有什么激情发展的话,这个世界还不致于那么绝望;不过现实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只会是血流成河的场面。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先前顺利逃过一劫,并不代表逃得了全部。更何况电钻小姐是一旦相信,就会深信不疑的类型,变成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

于是——

“啊!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啦…………可以的话,麻烦你,手下留情。”

虽然秋晴心里明白不太可能实现,但他还是竭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真是的,竟然遇到这么意料外的事。

————————

之后,朋美还没机会跟父亲好好打招呼,对方就被美佳子小姐带走,她也得以趁机逃到隔壁客房避难。瑟妮亚正用威胁的方式要求秋晴说明状况,几分钟内应该是不必回去房间。

她锁起房门后,把背靠在其上顺势滑落到地面,大大叹了一口气。

她不过是顺着母亲诱导的状况下采取行动……该说是不意外吗,进展得果然很不顺利。缺乏干劲之下,她没有积极行动、也没有拟定作战计划或许是一大原因。但是,总觉得其实可以不用演变到这种下场。

而且妈妈也一直多管闲事。她从怎么跟爸爸认识的,一直讲到两人之间的尊卑关系,简直就是在暗示“一会挨骂一会被欺负的最讨人喜欢”吧。真是太鸡婆了。

而且——

“……………………真不想回房间……”

一想到要回自己的房间,内心便觉得一阵郁闷。朋美双手环抱住弯起的双腿。

秋晴跟瑟妮亚,一定还吵得不可开交吧。

隐藏起真实部份的自己,是不可能去介入他们之间的。

……不,就算真的去了,也不会让气氛比较愉快。

朋美非常了解人跟人之间都有合与不合,对不对盘的问题。若多勉强一下,是有可能营造出接近那样的气氛没错,但是对自己和秋晴来说,他们尽全力能做到的程度,都还有不协调的地方存在。

那是没办法的。

瑟妮亚也无法营造出自己与秋晴之间的那种氛围。以这层意义而言,她们两人算是平手。

比起这点,最让朋美不想回去的理由是——

“……啊~~真是的…………刚刚心脏跳得好快……”

就连朋美也没有把握,现在能立刻故作冷静地直视那位青梅竹马。

太大意了。虽然料想不到会被他压倒在地,但自己应该有办法化解那种程度的意外。

可是当时秋晴的脸凑到那么近,手跟大腿等好几个地方又紧密贴在一起时,让她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后来自己都一直昏昏沉沉地处于焦躁状态,完全没办法好好思考。

如果当时是另一种场景,秋晴再把气氛弄得更“那个”一点——

“……啊啊受不了,我到底是怎么了啦……!”

光是用想像的,脸颊便不由自主地灼热起来。实在太不像平常的自己了。

可以的话,真希望能让脑袋好好冷却一个小时。

但是,一想到秋晴和瑟妮亚正两个人独处着,又觉得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她再度大大叹一口气。真是诸事不顺。

——————————

“啊……!可恶,开始痛了。”

秋晴搓揉着一浸到热水就发出痛楚的上臂,大大叹一口气。

瑟妮亚那家伙,竟然把我弄成这样。她的握力到底有多强啊?不管是四季镜姐妹还是凤,在上流家庭长大就会有比较高的攻击力吗?

不过——朋美回房间后,三个人倒是相处得蛮融洽的。大家一起看了相簿,还聊到之前运动会和艺术祭,气氛算是非常愉快。他们聊了两小时以上,居然没吵过一次架,搞不好也算是历史性的壮举了。

他们吃过女佣准备的晚饭后,秋晴不知为何第一个被带去洗澡,他也就唯命是从,来到偌大的浴池洗涤疲惫身心。然而——

“……她们两个,应该不会又吵架了吧?”

——还是会不由得担心起来。每次自己一没注意,朋美跟瑟妮亚就立刻爆出火花针锋相对,真不知该说她们是关系太好还是太差……其实,就算自己在场盯着,她们也照吵不误。

难得自己第一个享用浴池,若不断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可就没办法好好泡澡了。

之后还有人在排队,身体泡热之后也要赶快起来…………?

“有声音……?”

隔着玻璃门,好像听到外面传来浴室门开启的声音。秋晴皱一下眉,透过毛玻璃窥探,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朋美家的浴室构造和一般家庭相同,浴池旁边就是洗脸台,所以可能有谁进来洗手,或把毛巾什么的送进洗衣机吧。

反正在那个人出去之前也没办法离开浴池,他带着一点不安重新泡回水中……接着,身体就那样无法动弹。

若只是隔着毛玻璃看到人影,的确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但那个人影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脱衣服的话,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他到底是谁……?大家应该都知道自己正在这里泡澡啊,不会有人跟四季镜姐妹一样,糊里糊涂闯进来才对。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朋美进来恶作剧…………?不,瑟妮亚被朋美骗过来的机会也不低,甚至很有可能大爆冷门,是美佳子小姐……!

秋晴的心跳剧烈到胸口发疼,他一直紧盯着的玻璃门终于打了开来……

是朋美的继父·彩京琢巳——

他一丝不挂地进到洗澡间。

……唔——啊——这何止爆冷门,根本是想也想不到啊!而且还是全裸,自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也没有其他任何心情。

琢巳身上没有什么赘肉,体型相当匀称,让人想像不到他已经年过三十。不过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啦,真想叫他把心儿怦怦跳之前的那段时间还回来。

秋晴顿时感到一阵无力而陷入呆滞,但他马上注意到某件事情。

琢巳进来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不仅如此,他瞥了自己一眼后,就开始清洗身体。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晚餐时秋晴正式做了自我介绍,但席间他几乎没和琢巳说到话。那现在这突兀的距离感又是怎样……!

对于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没有一点头绪,但至少得赶快出去才行。他根本无法忍受如此尴尬的场面。

他决定先战略性撤退,于是屏住气息——

“——你叫日野秋晴,对吧?”

“唔啊!没、没有错……”

就在他站起身体,准备要说“那么,我先出去了”时,被对方先一步开了口。他在慌乱中赶紧回答,依然错失了离开浴室的时机。

同一时间,琢巳把身上的肥皂泡沫冲洗干净,站起身体——

“不好意思,我要进来啰。”

你进洗澡间时就要说这句话啦,现在已经太慢了。

然而,现在不是吐槽对方的时候。秋晴半点着头,抓紧这个机会开口。

“啊,那么,我差不多要——”

“别这样说嘛,这样不是还可以吗?我们家的浴池很大喔。当初就是为了能容下一家三口,甚至是四个人,才请设计师把洗澡间做这么大的。我觉得啊,餐桌跟浴室就是一家子团圆的最棒时刻。”

“…………喔。”

对方突然说出这种话,还真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浴池可供三人同时泡澡没错,但两个男的想不想要一起待在里面,就得另当别论了。何况还是跟一位不相熟的长辈,感觉有点像在玩惩罚游戏,先不说身体怎样,内心是不可能暖和起来的。

再加上不清楚对方意图……现场有的,就只是尴尬。他偷瞄一下琢巳的样子,但对方把脸朝向前方,没有看着自己。这位大叔到底想做什么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脑中浮现巨大的疑问。

“对了,听说你跟我们家的朋美是青梅竹马对吧?”

“咦?啊……是的,差不多是那种关系。”

“——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吧?”

“…………什么?”

对方突然抛来一个不知所以然的问题,秋晴不禁皱一下眉看向琢巳……然后把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琢巳也在看着自己。不,与其说是用看的,他更像在细细观察。

“虽然这听起来很像我在溺爱自己女儿,不过朋美真的很可爱喔!长得又像美佳子,就连个性也都一样呢。所以她那么受到大家喜爱,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你呢?”

“呃……就算您这样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演变成这样的?

如果问这句话的人是瑟妮亚父亲,他还可以付之一笑,随便找个回答敷衍过去。可是彩京琢巳和那位乐天派贵族老爸不同,他的眼神认真到有点过头了。

秋晴盘算着这里应该四平八稳地老实回答,于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那个,我们只是儿时玩伴跟同班同学而已,属于非常普通的朋友关系,不是父亲您所想的——”

“……‘父亲’?”

连这种小地方都要挑毛病,这大叔未免也太麻烦了……!

“不是伯父您所想的特殊关系。所以不需要操任何……”

“既然这样——你在朋美房间里把她压在地上的事情,该怎么解释?”

…………………………仔细一想,的确有被他看到呢……

当时处于一团混乱,所以自己都忘了有这回事,但就某方面而言,决定性的瞬间还是被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来个突击调查吗……!

“嗯……那是……”

事情正往不祥的方向发展下去,秋晴开始慌了起来,努力在脑内构思合理的解释,然而琢巳的脸已经凑到他面前。

“嗯?那是因为什么啊?”

“那个…………算是有点在闹着玩,吧……”

“我记得你说你们在忙吧?到底是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应该说个清楚呢?”

“啊不,所以说——”

“虽然美佳子要我识相点别过问太多,不过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不,就说了——”

“我们时间多的是,就请你好好说明吧。”

“……其实,我已经泡得开始头晕了——”

“哈哈哈,人啊,可是意外地强韧喔。不会有问题的——来,快说吧。”

秋晴在琢巳的笑容背后,看见仿佛在告诉他“你绝对逃不掉”的炯炯目光。

他暗自做好心里准备,看来在自己被煮熟之前,是离不开这里了。

——————————

“…………呼……”

瑟妮亚放松地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浴池边缘,听着自己的叹息声。

——本来就有预感今天一刻也闲不下来,但想不到会到这种地步。

虽然这里称不上敌阵,她还是拿不出闲情逸致。自己可没有在彩京朋美这位宿敌的家中悠哉度过的本钱;第二次见面的彩京美佳子,看来也不是能用普通方法应付的角色。

她表现得和蔼可亲,擅于应对,一下就打入别人的内心。我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社交场面了,可是在她面前,我只像个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无知小女孩。

不过,最让我感到疲劳的……还是因为跟朋美两人独处的时间太长吧。

秋晴泡澡泡那么久,害我在外面忍受了好一段尴尬时刻。关于当时聊了些什么,现在我只记得一半,好像是些中学部时代的回忆……还真希望,尽量别回想起那段疲惫时光。

因此,终于能像这样一个人泡在不太烫的温水里,心情自然而然舒缓了下来。

待会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事情,就直接就寝吧。

漫长的一天,不久之后即将告终。

舒畅感和疲惫感交杂之下,睡意顿时涌了上来。瑟妮亚一面撑着不要睡着,一面用手轻抚用橡皮圈缠在头上,她那最自豪的头发,接着再次长吁一口气……

——这段放松身心的时刻,被一位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虽然你应该正在泡澡,我还是进来啰。”

“什……朋美,同学?”

看见朋美打开门走进洗澡间,瑟妮亚吓到差点站起来。她连忙坐好。

朋美愉快地露出笑容,大概是看见了刚才的模样。

“怎么了吗?为何吓成那个样子。我在游泳课和暑假中都看过你的裸体了,早就来不及啰。”

“不、不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进来啊?”

“母亲一直催我赶快洗完啊。秋晴同学好像也被我父亲拉去他房间,就想说与其一个人闲着,不如干脆这样。”

“…………好吧……”

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瑟妮亚吓一大跳,不过她的身体的确早就被看过了。反正她对自己的身材颇有自信,对方既然觉得没有什么了,自己也不想在这里向她示弱。

然而,安逸的时间被别人打扰仍是个事实,瑟妮亚还是很不高兴。

再说,朋美明明有发现自己的态度,却依旧装作没看见,高兴地坐在冲洗区,看了更加叫人生气。

“啊,对了,刚才我听母亲说到,父亲也在秋晴同学洗澡的时候跑进来喔。”

“……举世闻名的彩京琢巳,竟然也会做出这种疯狂行径啊。”

“因为他有些地方很像小孩子。”

朋美如此笑着,但瑟妮亚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去。

也就是现在还跟琢巳待在一起的秋晴。

——真是,那个庶民……明明是完全不会讨好别人的敷衍性格,竟然……

不论从外貌或个性看来,秋晴都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对象。不过他转入白丽陵后不到一年,已经建立起规模难以想像的人际关系。

被传言没有什么亲近同伴的樱泽美美奈、跟其他人与众不同的哈迪姆千金、再加上被称为问题份子的斯佛王国公主——能跟其中任何一位有所往来的话,明明就已经可说是千幸万幸了,但如今搞不好在所有学生中,就属秋晴和那三个人关系最密切。

连风祭那个自恋男多少都有些在意,理事长对他的印象也不错。

而且,他还是跟彩京交情最深的人……那个男的根本不会知道,这究竟是多么地惊人吧。与其说他无知,应该说那是生长在不同环境所造成的。

最重要的——

“——说真的,一切都是朋美同学的关系,你不该一直都对秋晴这么好。结果过了这么久,他都还没有个从育科学生该有的态度,又接连不断对上育科的人动手动脚……唉,那个庶民实在是……”

瑟妮亚越说越生气,她拍打一下水面,发出哗啦声。

朋美则轻轻笑着,丝毫不在意瑟妮亚正用力瞪她。

“我并没有特别对他好喔。秋晴同学虽然很容易受到影响,但他从以前开始个性就很顽固,实际给予指导的深闲老师都没去主动改正了,我们在旁边多嘴这多嘴那的,只会显得很突兀,所以我才没特别去提……那么,我也要进来啰。”

“等一下,为什么要故意靠近我?浴缸这么大,你可以再过去一些不是?”

“请你不需要介意。”

……她还真是不断来踩我的地雷啊……!

她们还在念中学部时,朋美就是这个样子,因此这种程度还不会让瑟妮亚暴跳如雷。不过她依然会生气就是了。

“受不了……你啊,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我生气,难道那么有趣吗?”

瑟妮亚忍不住对朋美表达心中不满,斜眼观察对方反应。

朋美隔着一片蒸气构成的薄幕看向这里,露出连同性的自己都要被吸进去的笑容——

“没错,很有趣喔。”

“…………什……”

瑟妮亚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给予如此肯定的答复。

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而对方仍然带着没有丝毫畏惧的笑容。

“瑟妮亚同学和其他同学不同,不需要特别客气,所以跟你交流起来比较轻松,也比较快乐。”

“为、为什么只有我?”

“如果对方没有强到可以全力反击,就变成我在欺负弱小了。而且,我们两人的契合度也是一个原因。”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说的话有多让人难以想像?”

“我当然知道了。”

朋美回答这句话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然后用手把黏在额头上的刘海拨到旁边。

听到这句让人怀疑起自己耳朵的话,瑟妮亚更加无言以对——不过,她也第一次有种了解了对方的感觉。

她不太记得秋晴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用“邪恶”、“黑心”来形容彩京朋美……直到现在她才终于体会,那是出自秋晴对青梅竹马的正确认知。

虽然自己总算能理解了……即使如此,残酷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

如果对象是自己,朋美就认为可以攻击,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气。

在她的眼里,自己和白丽陵中其他娇嫩优雅、只能活在温室中的学生大不相同。

不得不说这是极为单方面的独断见解。

…………就算是这样——

言外之意,也就是她认同她们是“对等”的——我竟然为此泛起一点高兴之情,绝对是哪里出问题了……!

不知为何,瑟妮亚感到相当懊恼,她紧紧咬住下唇。

“对了,瑟妮亚同学,我会特别跟本人说这种话,是有个小理由喔。”

“……这次又是什么?”

难道这样让我动摇还不够吗——瑟妮亚愤恨地看向朋美,而对方却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这次的一团糟把我的步调全都打乱了……但也因为这样,我清楚体认到两件事情。”

“………?”

瑟妮亚对这句拐弯抹角,甚至是抓不到重点的话皱眉以示回应。

不过在同一时间,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朋美特地来跟她一起泡澡,并不是因为母亲命令之类的牵强理由,而是要把接下来的话传达给她。

“第一个——还是跟瑟妮亚同学处在不同阵营比较快乐。”

“…………”

“我和秋晴同学不管同不同队,玩起来都很有意思。可是唯有瑟妮亚同学,不论我们再怎么亲近、再怎么不带仇恨,就是要成为竞争对手才好玩。也就是跟你竞争起来很有价值的意思。”

瑟妮亚心中应该也多少会这么想。

不论彩京朋美表现得有多可靠、多厉害——不,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有想跟她竞争的念头。

正因为秋晴来到白丽陵后,竞争机会增加了,她才一直有这种想法。

这跟尊不尊敬对方、喜不喜欢那样的人物完全无关。

就算在彼此竞争中败下阵来,悔恨得痛苦不已——

朋美还是个能让她想以对等身份、堂堂正正一决胜负的对手。

而且,结果不用多说也很明显——

“……哼,我很佩服你有那种想法。可是,那会让你往后的人生都败在我手里,而泪流不止喔?”

“哎呀,真有信心呢,明明每次都是我得到胜利的。选美比赛也算我赢喔?”

“之前的运动会我可是拿下冠军呢!”

“经你一说,的确有这回事呢。”

朋美悠哉的样子实在很可恶,但瑟妮亚只是哼了一声不再回嘴。

想必她内心一定感到很后悔吧,所以我更该以赢家风范来看待她。

……何况,瑟妮亚在意的还不是这件事。

“那么……第二个是什么?”

“啊,差点就要忘掉了。”

只要看朋美呵呵笑的侧脸,就知道她有没有在说谎。

“虽然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果然不适合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啊?”

这次她在说些什么,是真的完全听不懂了。

朋美看向眨着眼睛的瑟妮亚,为自己刚说出的内容露出苦笑。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擅长随机应变……透过这次机会,我总算了解到,自己若不处于主导地位,就没办法掌控全局。”

“…………你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啦——”

她说到这里先停顿一会,换上挑战似的笑脸,向还没听懂内容的瑟妮亚说道:

“如果有什么不容退让的事物,我就会主动采取行动。我不会抱着玩游戏的心态,也不会放水。”

“…………………………这是——”

快到瑟妮亚嘴边的话,忽然收了回去。

对方向自己说了什么,连一半也没听懂。

即使如此,她还是确实感受到了。

这是——开战宣言。

运动会时,她看起来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不论是接力赛跑或骑马打仗,她无疑都尽了全力比赛。

然而,现在……她收起享受比赛的玩心,决定不计一切取得胜利,而对自己如此宣言。

瑟妮亚不知道朋美指的是什么,答案也可能根本还没出现。

(图079)

不过,她很确定对方把自己视为对手。

尽管无从得知约略的内容,但掌握了重点部份后,她就明白自己只需要回一句话。

“——来得好。”

自己视为对手的人主动要求一决胜负,身为弗雷姆哈特家的人,是不可能在这里有任何退却的。

不论如何,自己都会正大光明地满怀自信接受挑战。

现在的瑟妮亚只需要做这件事。

“对了,瑟妮亚同学,还有一件事情,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要问了。”

“不管是什么问题都请问吧,我不会躲也不会逃,更不会随随便便回答的!”

这时朋美收起笑容,一脸正经的样子,然后凑到原本就已经靠很近的瑟妮亚身旁——

“…………那对胸部,是你自己的吗?”

——这问题出乎意料的程度,就仿佛是从银河系外飞来一般。

“………………………………………………什么?”

“因为看到你的那么大,形状却不太自然……难不成,里面装了硅胶?”

“才、才没有放啦!我这可是百分之百天然成分、煞费苦心才长出来的!”

“………………”

“为什么还要用怀疑的眼神啊?再说,要比大的话四季镜同学也——”

“所以说,就是那个形状啊…………为什么那么大却不会下垂……不过,以后一定……”

“你刚刚,说了什么恐怖的话对吧!”

“总之,请让我摸看看。这样就知道是真的还是人工的了……!”

这位宿敌的眼神变得比先前更加认真,手指也让人不安地扭动着。

瑟妮亚坐着往后退,想逃离对方魔掌。然而就算这个浴池蛮大的,她还是很快就退到边缘——

结果,她又多了一个想要消除的耻辱。

——————————

“…………喔?”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

秋晴只能用这种方式描述,因为昨晚的记忆才到一半就中断了。他睡眼惺忪地爬起身体,连自己怎么会在沙发上睡着都不清楚。

…………印象中,昨晚洗澡时朋美的继父突然进来,之后又被他拉去书房……然后呢,在那边不断听他吹嘘自己的女儿有多好,还被一堆问题疲劳轰炸…………接下来……就想不起来了。

尽管当时自己很累没错,但应该没有疲劳到那种程度。

这中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秋晴百思不得其解。

“啊,嗨,早啊。睡得还好吗?”

“呃,伯父早……安?”

对他打招呼的琢巳,昨晚应该有跟自己一起待到最后……也罢,这里是他的房间,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为什么琢巳不但和自己保持着微妙距离,脸上的笑容还有些僵硬呢?

看见那位躲在半开的房门后,朝自己看过来的一家之主,秋晴显得更加疑惑。

前一个晚上他都还对自己强行盘问,现在怎么忽然变了态度?

他想不到答案,不过琢巳应该知道昨晚他记不起来的事情。

“那个……关于昨天晚上——”

“咦?啊,没有,嗯,昨天真是抱歉哪!我也是——该怎么说呢……你想想,偶尔兴致来了嘛,结果就忍不住,拿了一些酒——”

“喔……”

“所以呢,嗯………………酒精,真是可怕啊……”

对一个未成年的人这样说也没什么用啊。而且你竟然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就逃得不见踪影了。

没有其他办法之下,秋晴只好从琢巳有听没有懂的话中自行推理……他在反省自己喝过头了吗?可是又没有宿醉的样子,会是那样吗?

没有人会告诉秋晴那答案是否正确,他索性站起来,不再继续想下去。

他看看时钟,现在已经过了九点。

稍微为自己睡过头反省之后,他一面想着“这时间其他同学早就起来了吧”,一面走出书房前往客厅。

秋晴打开门,看见朋美和瑟妮亚坐在餐桌前。从她们桌上已经见底的盘子看来,两人都吃过早餐了。

“早安,秋晴同学。你还真悠哉呢。”

“就是说啊,再一个小时就要回白丽陵了,你也太会摸了吧。”

“……这我可完全不知道耶。”

“下午我跟凤小姐她们有约,不可以迟到的!”

“所以说不知道啊……反正,琵娜也说有事要我过去,正好…………?”

秋晴不耐烦地回答永远是那种态度的瑟妮亚,同时注意到一件事情,而把眉头皱起。

朋美笑咪咪地在一旁听着自己跟瑟妮亚的对话,而且是以往的模范生笑容。

而瑟妮亚也如同往常,面带多到用不完的自信,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她们两个,昨天并没有这么安份吧……?

昨天虽然还称不上拘谨,但两人的言行还是有些不自然。结果才隔了一夜,那种感觉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琢巳伯父那生硬的态度有没有关系?

秋晴隐约觉得这些疑问最好别问出口,只好闷不作声地思考。

看来回学校的车上会很嘈杂吧——他如此想着,决定先把睡乱的头发整理好,往洗手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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