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上额头的冰凉,使日野秋晴无力地睁眼。
他伸手盖在脸上,遮挡穿过窗户的刺眼阳光,并发现不同于头发的物体。
「嗯啊…………毛巾……?」
秋晴捏起它,看见的是条拧干了的毛巾,有着圆点图案。
在他注意到那并不属于自己的同时,有道人影从旁进入他的视线。
秋晴转眼一看,身穿从育科制服的室友大地薰正忧心地望着他。
「……抱歉,吵醒你了吗?」
「呃…………」
自己的确很可能是因这条毛巾醒来,若是大地放的,答案应该是「对」吧。
不过秋晴没有点头——
「没有啦,毕竟天都亮了,而且再躺下去不太妙吧……」
窗外天色亮得不像二月凌晨,大地也换上了制服,代表现在比平时起床时间晚了不少。
于是秋晴想赶快下床盥洗准备上学……却被大地按住肩膀。
「……躺着吧,不要起来比较好。」
「啊?不要起来?……都过七点半了耶?」
秋晴在枕边摸到闹钟一看,已经是再拖下去就没得吃早餐的时间了。
面对秋晴疑惑的视线,大地没有放手,还伸出了另一只手。
手上拿的是——
「……耳温枪?」
「快量。在温度降下来之前,我不准你下床。」
说完,大地就把东西塞到秋晴手上。
秋晴对耳温枪看了几秒,最后轻轻点头决定照办;打开电源,抵着大概可以的位置。
表示完成的「哔哔」声很快就响起,只是还来不及看结呆,耳温枪就被大地一把抢去。
「……三十八点一……」
「……还真高。」
不过这已经比昨天低,身体也舒服多了;既无咳嗽也没头痛,只是有点晕,体育课以外应该不成问题。
但秋晴决定上学而起身时,却遭到大地恶狠狠地一瞪。
「你今天好好休息,我会再跟老师说。」
「咦?我没那么严重啦。只要安分一点,还是可以听课啊。」
「烧成这样就给我乖乖躺着。就算比昨天好了一点,体力也不会恢复多少,说不定还更糟,现在上学只会让病情恶化而已。」
「嗯……没关系啦,真的不行再到保健室休息就好,我还不到需要直接请假的——」
「又像昨天一样昏倒怎么办?」
大地这一句话,立刻塞住了秋晴的嘴。
他眼神坚决,具有一丝一毫也不退让的威势,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无论自己搬出什么理由,在昨天的丑态面前恐怕都比宣纸还脆弱。
附带一提,这样的对话有点似曾相识。
「……立场跟上次颠倒了呢。」
「没错。你好好想想自己在我昏倒前说了什么,然后说给自己听吧。」
对于大地身体不适而在课堂上昏倒的事,秋晴记忆犹新。当时自己老妈子似的早叮晚嘱,让现在无论是求情还是装没事,都像是自打嘴巴。
于是秋晴死心一叹——
「…………看来是没辄了……」
秋晴将刚抬起的头放倒回枕头上,摆正毛巾。
进白丽陵念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请病假……仔细想想,昨天闹出了那种事,今天露面确实不太好。
「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问你自己啊,笨蛋。」
无心出口的小牢骚惹来室友的酸言,又让秋晴大叹一声。
接着在心中默想。
应该是昨天那件事的后遗症吧——
◆ ◇
「——请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午休没有服务活动,原想悠闲度周,现在却弄得紧张兮兮。
下课钟一响,秋晴就被广播叫到理事长室,站在矗立不动的蓝衣女仆深闲面前,差点没被几乎令人胃痛的压力逼出眼泪。
「呃,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整个太过自然,实在很……」
「您这是在说什么?说明事情请尽量简洁明了。」
「就算你这么说……」
即使身为当事人,被设计的秋晴对整件事仍没清楚到能够完整解释……或者说,如果办得到,就不用那么头大了。
话说回来,就算没被叫来,自己多半也不能留在教室轻松午餐。今早那件事太过震撼,令人一点食欲也没有,再加上认识的大小姐和从育科同学可能杀来班上问话,到这里避避风头或许不错。
「咦~有什么关系,你就放胆给他说出来嘛: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好奇到现在了耶!」
……都忘了这里还有一只爱看热闹的。
理事长天壤慈枫整个人快趴上在宽敞房间中极占份量的大办公桌,眼睛不知在闪亮个什么劲儿,兴奋得非常露骨,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和深闲同年。
外表稚嫩得不用费多大功夫就能伪装成高中生的她,若不是穿上整套白色套装,看起来就像个贪玩的小鬼。
「哎哟,你就不要再撑了啦~都被叫来这里了,就老实透露点连那些包打听都不知道的内幕嘛。」
……更正,不只是外貌,连脑子里都是未成年。难道深闲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让理事长听八卦吗?
秋晴无奈得发慌,这时——
「……理事长,请您适可而止。」
深闲透过银框眼镜对枫瞪了一眼后面向秋晴,错开粉红色的唇说:
「这次请您过来为的不是别的,只是想了解您对现况是否有适切的认识,以及提供几句忠告。」
「深闲深闲,不要那么死板。先听完秋晴的罗曼史再——咿呀!」
又被狠瞪一眼的理事长躲到桌下去,暂时不会有人插嘴了。
然而,秋晴还是一点也不敢放松,尽量绷紧神经,对女仆装从育科教师问:
「我先确定一下……你要问的是今天早上那件事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
深闲稍稍颔首,以一贯的冰冷表情说:
「就是今早,彩京朋美同学对您所做的告白。」
若无其事地说出令人想忘也忘不了的事。
——那是,发生在班上同学还来不到一半的教室中,朋美的惊人之举。
真的作梦也想不到……那个朋美竟然会毫不避讳旁人地吻来,还要自己与她交往。
若当时只有她一个,还能硬想成某种苦肉计;在同学面前那么做,恐怕是出于真心。
不过——秋晴可没那么容易相信那个朋美是认真想和他交往。
「……刚才就说了,我自己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跟朋美感情不错,可是从来没想过她会跟我告白……」
「您和彩京同学是从小就认识了吧?不觉得她当时就对您有特殊感情吗?」
「一点也不。对她来说,我一直都是一个玩不腻的玩具吧。」
「女生是不会对玩具告白的哟!」
枫拉长语尾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中肯,秋晴只有闭嘴的份。
那场告白之后,秋晴迟迟找不到时机和朋美说话,无法确认她的真意,现在想想还真是后侮。
只是就目前的感觉来看,就算没被深闲点召,也没机会和她谈谈。朋美下课时都被上育科女生包围,还有意无意地避着秋晴,所以最快也得等到放学后吧。
而且……问题不只是朋美。
现在消息已传开。换教室的路上,有不少学姊投来好奇的眼神,秋晴本身也有所耳闻。
看来话题不只是「彩京朋美向从育科生告白」,还有另一件传闻在其后推波助澜。
不知教师们知道了多少,至少理事长已经忘了刚才的恐惧般兴致勃勃,几乎要趴到桌子上来。
「还有还有,听说有人看到彩京同学告白之前,瑟妮亚同学好像想送你巧克力耶,后来怎么啦?」
「……什么后来怎么啦?」
「你想想,这不就是『我到底该怎么选?』的情况吗?还是你早就私底下和她们交往,只是那天两个人刚好同时告白,战争一触即发?」
真想对笑嘻嘻的理事长说声「你到底在想什么」,特别是后者。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后来才没有怎样。你那种想法根本是被二次元洗脑了吧。」
「啊哈哈,说什么傻话:如果是我昨天玩的游戏,你们三个已经到体育用具室里开运动会了呢!」
「说傻话的是你才对吧!你这个教育者说那种突破下限直达海沟底的话不会脸红吗!」
扯开喉咙抗议后,秋晴重叹一声。这个理事长果然没药救,已经不是有失大人或教师身分的问题,连做人的资格都值得怀疑。
「——此后我会要求理事长深切反省,我们继续谈正事好吗?」
「……也对。再拖下去,下午的课就要开始了。」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秋晴还是点个头算了。见到嘻皮笑脸的枫「……咦?深切反省…………深、深闲……?」地青起一张脸,气已经消了。
深闲完全无视于理事长眼中的问号,托正银框眼镜重整情绪,转向秋晴。
「整件事归纳起来,可以理出三项要点。第一,『她向您要求进一步关系』;第二,『您尚未答覆』。」
「还有什么吗?」
深闲似乎猜到秋晴会以为是瑟妮亚的巧克力,稍稍摇头说:
「第三——就是『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
「喔,这样啊…………那很重要吗?」
不只是一年级,连二、三年级和深闲跟枫都知道了,表示消息的渗透力相当高。
可是实际目击的不到十人,所以那再怎么样也只是传闻,且还没造成实质影响。
所以,秋晴是整件事的中心,被视为问题是理所当然,可是深闲举的要点实在很深奥,使他眉头紧蹙。
「已经在学校里传开,即表示各位今后只要同时出现就会成为目光焦点,传闻也会更添色彩……这样的连锁反应是可以预见的。」
「呃、咦?会、会这么夸张吗?」
「在一般高中里是不会,不过这里是白丽陵,您是屈指可数的男生——念的又是从育科,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适合做为闲聊话题了吧?」
听到这里,秋晴终于懂了。
朋美是上育科的大小姐,自己是从育科:虽是同窗,身分却有着天壤乏别。譬如因为都有轮子就将高级跑车跟手推车相提并论一样,谁也不会认同。
当然,秋晴并不因自己是从育科就自认卑下,也不会在课程或服务活动以外的场合对上育科生鞠躬哈腰。
……但是,我还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上育科一年级中特别受瞩目的彩京朋美同学,对从育科生的您告白,具有极高的话题性,不会很快就平息;而且您没有答覆,大家对未来发展自然会感到好奇。我想,少说也会持续三个学期吧。」
「…………这么夸张啊……」
「是的。而且那不会只限于学生之间,恐怕这一、两天就会流出校外,传到其监护人或消息灵通的上流人士耳里。很遗憾,对这种事下封口令是没用的。」
「呃,应该不会没用吧。当然不会每个人都遵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
「不,完全没用。」
对秋晴的话,深闲轻轻摇了头,并难得地垂下双眼,似乎有种哀愁。
「啊~我们那个年代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嘛。笠木同学和筱冢老师私奔失败,隔天每个人的爸妈全都知道了。好怀念啊……」
「抱歉打扰你回忆往事。你说老师和学生私奔?应该闹得很大吧?」
「因为失败了,所以也没大到哪里去啦~她们当时是用包租的车来私奔,结果她们家的司机发现情况不对劲联络家里,才一个小时多就玩完了。」
「……要跑也不会选个好一点的方法喔……至少要搭电车吧。」
「她们两个都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连怎么买票或加值电子货币都不知道呢。我都会转乘到中野或秋叶原了,没用的人真是意外地多呢~」
「这个嘛…………呃,千金?两个都是?」
「一个是头发像棉花糖一样轻飘飘的可爱女生,一个是高高瘦瘦的长发佳丽,看起来很登对喔~」
还以为一定是男老师受不了爱得躲躲藏藏而提出私奔,想不到却是如此震撼的同性之恋。再加上最后失败收场,虽然是条丑闻,但的确是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呃,若说我自己的感想,大概就是「原来自丽陵从以前就这么奔放」吧。
总而言之——
「所以当时有对这件事下封口令,结果还是在校外传开了?」
「就是啊~会乖乖闭嘴的,大概只有在校外没朋友的深闲——咿呀!」
这次朝学下乖的理事长射来的不是视线,而是货真价实的钢笔,且刺在理事长懒懒抵在桌面的下巴前。
见到她第三度躲到桌底下,秋晴也毛骨悚然。两个人都在秋晴眼前,不过深闲扔笔时,只看得见她的右手晃了一下。这种小动作就能把钢笔扔的像雷射光一样,她的暗杀术到底是练到什么境界啦?
而真正让秋晴恐惧的是……再让她继续说下去就不会只是恫吓,而是真的用钢笔在她身上开洞了。
突然紧绷的气氛,让秋晴稍微头痛起来。现在多半没机会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场,只能管好自己的嘴;另外,若一味说些漂亮话而被深闲发现全是嘴炮,肯定会当场变成钢笔座,想打混也不容易。
于是秋晴做好觉悟准备迎战,深闲跟着冷冰冰地说:
「……回到正题,我们不可能阻止消息传出白丽陵。若事情仅止于告白倒还好,一旦你们开始交往,其监护人和诸多毕业生绝不会保持沉默。」
「果然是那样吗。」
「虽然只是推测,但八成不会错。」
深闲那副斩钉截铁的模样说得比名侦探还肯定,十分有说服力,和从桌子后探出半颗头的理事长完全不同。
「万一事情演变到关系从育科存亡的地步……」
「…………」
深闲语气没变,但内容使得气氛一口气凝重许多,让秋晴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届时……应该说在那之前,校方就会做出处分,而手段当然是伤害最浅的切割法。
所以为预防这种结果,自己该怎么做呢——
「啊!秋晴,你不用放在心上啦!」
秋晴开始思考时,一句乐观得夸张、不带一丝责任感的话飘了过来。
说话的当然是理事长,秋晴立刻对她投以「说什么傻话?」的眼神。这种事教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然而枫腼腆地笑了笑,说:
「我认为呀,念书、玩耍和恋爱都是学生的本分~同样都是同学,又不是师生恋,大人不应该为了些有的没的理由就去阻止或说三道四吧~」
「……可是这里是白丽陵耶?」
或许朋美的父母不会有意见,但是其他人却有可能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爱女身上而要求转学。
白丽陵的形象和长年建立的互信关系,恐怕毁于一旦。
就算是枫这样的没用大人,也应该明白秋晴的立场有多危险才对。
然而她依然满不在意地说:
「可是啊,现在的理事长是我喔。只要我祖母还活着,大概没人敢要求我卸任吧~」
「那是因为……你是她指名的吗?」
「应该说,祖母也不反对我坐这个位子~毕竟共学化和从育科制度都是祖母发起的嘛。对吧,深闲?」
「……这部分自然在我的考量之内。」
被枫一指出,深闲重重点头道:
「这的确多半不会成为需要教师群和资方一同灭火的大事,只是我们当然不鼓励这种情况发生。」
「……这、这样啊?」
「是的。除非发展成未成年之非法猥亵行为,在正常男女交往的情况下……校方将采默认立场。毕竟校规中并无禁止。」
「咦,这不是贵族学校吗?还以为会有呢。」
得知这样的事实就够意外了,更想不到的是,以没什么用出名的理事长竟然翘高鼻子解释起来:
「就是因为贵族学校才没有呀~以前我们的学生有一半都有婚约了说,所以才没有这方面的规定吧~」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情况就是所谓的「打迷糊帐」吧,像是不要深究,让它保留在灰色地带就没事这样。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件事让秋晴搞不清楚了。于是他直接问出口:
「那你刚才说『关系从育科存亡』又是怎样的情况?」
「就是男学生造成女学生怀孕,或同时与数名异性交往等有违伦理、罪无可赦之行为——当然,我们会请当事人负起全责。」
说完,深闲眼中寒光一闪,让秋晴反射性地站直,然后摇摇头——
「慢着慢着,我不是那种人好吗!这也太极端了吧!」
「依你们的年纪来看,发生这种憾事并不无可能。特别是日野同学,具有相当高的潜在危险性。」
「呃……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啊!」
「听说当时弗雷姆哈特同学正想送您礼物,您与其他女性的亲密互动我也时有耳闻,实在不能装作不知道。」
「对了,听说你们去年在雪山遇难的时候,深闲用了很古典的方法来温暖彼此的身——咿咿咿!」
理事长被刺在眼前的五支钢笔吓得躲回桌底,世界又恢复和平……仔细一噍,深闲的脸居然有点发红。
想不到总是结冰般毫无表情的深闲,也会有这么清纯的一面。大概是从小在女校长大,与男性接触的机会不多,才会藏不住羞涩吧,这反差真的可爱极了。不过这样没营养的想法还是赶快打消的好,因为哪怕是被她看出一点点,之后的日子恐怕会非常难过;别说是杂念,连小命都可能没了。
「总之——」
深闲清咳似的握拳捂嘴,对秋晴投以魄力不如以往的视线。
「要如何答覆彩京同学的告白是您的自由,校方不会直接因此要您退学。只不过……」
「……只不过?」
「无论结果如何,白丽陵的名声都将多少受损。届时,校方将视您为列管对象,半吊子的成绩不仅毕不了业,连在学资格都可能遭到剥夺。」
「呃……那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若您想在在学中保持这份关系,就必须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成绩至少得保持在该学年共通学科前五名、从育科学科前三名之内。」
听见如此严苛的数字,秋晴眉间不禁一揪。
「……会不会太狠啊?」
「这是当然的。若达不到这样的标准,是无法向其他学生和关系人交代的。其实,这样的条件已经算宽松了。」
接着,深闲添了声「话说回来」。
「若您能成功瞒着所有人和对方交往,事情就另当别论……但就现况来看,恐怕是不可能了。请好好考虑清楚。」
「考虑清楚啊……」
这些话,是在警告「不要因为对方告白就以玩票心态答应」吧。
但秋晴没那么简单就同意。
秋晴很感谢深闲的忠告,甚至对校方甘愿为此背负风险有点感动。这样的帮助已经是特例了。
尽管如此,秋晴还是点不了头……主要是因为,他对该怎么做毫无头绪。
「……总之我言尽于此。假如您有任何不解或需要谘询,请于课后时间到隔壁准备室找我;我若不在,请透过总务室或教职员室联络,可以吗?」
「喔、好,我会记住的。」
秋晴连忙应声。自己慢一拍的反应,已经让深闲看出其中的迷惘、不成熟和各种交杂的情绪了吧。
这真的给深闲添了很大的麻烦呢。秋晴抱着这样的感想,向深闲郑重道谢。
告白难题侬然在他的脑袋边缘和中央跳进跳出,太阳穴阵阵抽痛。在必须为报答大人们的宽容而好好努力的现在,真教人情何以堪。
秋晴低着头走出理事长室。决心不能再出丑的他午饭也没吃地不断地想,就此迎接下午课程——
然后却在下课钟响前不久昏倒,送进保健室,出了更大的丑。
◆ ◇
——昨天的回忆使秋晴在被窝里扭动起来。
「…………想不到马上就出丑了……………唉……」
从睁眼到现在,不知道已经叹过几次息。
闹钟表示现在已是午休时间。今天餐厅服务活动的班,已由大地代为接下。
自己真的老是受大地的照顾。像今天早上,他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直到迟到边缘,甚至认真考虑是否该一起请假。
头是有点晕、身体也还很沉重,但没难过到那么夸张,也不想麻烦大地太多,就请他上学去了。
昨天也没昏倒多久。到保健室的路上虽有人搀扶,基本上还是靠自己走的路。保健室医师说主因可能是身体不适加上疲劳,没有什么其他病状,要我小心感冒等身体虚弱时容易染上的小病,所以多休息也是应该的。
事实上,即使不怎么想睡,自己醒来后还是不知不觉闭了好几次眼,看来身体也想找机会调养。
「最近真的太常失眠了……」
秋晴躺着回想第一次失眠的日子,搔了搔头。
恐怕自己就算有十颗脑袋,也想不到在瑟妮亚的告白问题解决之前,会再遇上相同的事。人类的想像力是有极限的好吗?
「……朋美那家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房里没有其他人能回答,自己也没胆问朋美,又不是找人谈就能解决,只能自己想了。
难得放假……这样说好像不太好,总之自己的确很久没在平日白天这么悠哉,得把握时间整理思绪。要是再这么下去,失眠、虚弱、昏倒的华尔滋可能跳也跳不宪。
于是秋晴望着天花板上没亮的灯,左手背贴在额头上,想着在白丽陵重逢的儿时玩伴。
——自己并不讨厌朋美,也是少数能和自己处得来的女性;假如她换个场合告白……不敢说一定,大概有七成可能会同意,剩下三成是些杂七杂八的因素……可是我还是不会当场答应。自己是因为她在公开场合告白才敢相信,若换成独处,绝对会有所怀疑。
而自己现在之所以迟迟无法答覆——是因为有人告白得比她更早。
但瑟妮亚只说了喜欢我,没要我和她交往。或许昨天若能顺利收下她的情人节巧克力,情况会有点不同,但现在已不得而知。
虽然重点不在于告白先后或有无要求……吧,但我还是很在意。要以什么做为选择条件,对我也是个天大的难题。
「啊……再想下去好像会烧得更厉害。」
就算放下深闲的忠告,这个问题也是一样困难,大概有令人怀疑昨天的高烧会不会是脑子过热所引起那么难。
大地上课前留下的包着毛巾的冰敷袋早已退冰,要冰就得自己来。
既然不是下不了床,又到了午餐时间,就顺便吃个饭吧。即使不怎么饿,补充养分和休息仍是调养身体的不二法门,不吃不行;内衣也吸了不少汗,就一并换了吧。
秋晴抓了件衬衫并坐在床边,将脚放下床踩了踩检查力气——
这时门「碰」地一声敞开。
「秋晴,你在吗?感觉怎么样?」
「咦,琵娜?你怎么……」
「本公主当然是来探病的呀!」
琵娜高姿态地叉腰回答,可惜答非所问。
秋晴拾起起身时掉落的毛巾,边摺边问:
「不是啦,门没锁吗?」
「没有啊。虽然不太小心,不过那在白丽陵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喔,这样啊。」
记得大地出门前交代「有事就打电话找他或保健室」,所以是怕医生来看病还要花时间开门才没锁的吧。
在秋晴自个儿这么想时,琵娜毫不客气地跳上床坐下。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呀?能吃本公主带来的东西吗?」
「是没差到不能吃东西啦……可是不能吃你手上那个。」
「唔,为什么!你想糟蹋本公主的一番心意吗!」
「拜托,没人生病还吃洋芋片的好吗?而且我还没吃过东西,现在吃这个对胃不好。」
来玩的就算了,哪有人会带洋芋片来探病,我看那只是因为上面有印她喜欢的动画人物吧。这小不点完全没从昨天的情人节巧克力上记取教训吗?
但至少她还有这个心,秋晴便收下她的洋芋片,下床拿到自己桌上。
「你应该还没吃午餐吧?要跟我去从育科餐厅吗?」
「唔……你真的能下床吗?还是静静躺着比较好吧?」
「我已经好很多了,而且去餐厅又不会吹到风,应该没关系吧。我也得先吃点东西才能吃药啊。」
「那本公主就陪你作伴吧。」
琵娜说完就活泼地跳下床。
秋晴在运动服外披上针织连帽外套,带上手机以免大地找不到人后就准备出门。
「我们走吧?」
「嗯嗯,赶快在麻烦出现之前出发吧。」
「好……等等,『麻烦』是啥?」
平常又没有什么麻烦,怎么这么说?
闻雷,琵娜沉下脸交抱双臂。
「来这里的路上,本公主看到了。」
「…………看到什么?」
虽没有任何提示,秋晴仍感到强烈的不安,表情略僵地问。
琵娜跟着点个头,彷佛验证了秋晴的预感。
「看到朋美和瑟妮亚两人在说话,如果和谣传的一样……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大战呢。」
——这令人体温攀升的报告,差点没让秋晴又昏了过去。
◆ ◇
「……所以你到底想怎样?」
被朋美拉来这僻静花园后,瑟妮亚劈头就这么问,并冷冷瞪了她一眼。
面对这能吓退不少人的眼神,朋美泰然自若地保持甜美笑容,令瑟妮亚更为光火。
听说日野秋晴——也就是昨天下午昏倒而害人有话没得说的庶民今天请假休养,瑟妮亚就趁午休时赶往从育科宿舍探病……结果半路被朋美拦下。
朋美应该不是刻意跟踪,而是碰巧打着同样主意,才会在这里遇上吧。
换作平常,若对方问「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瑟妮亚一定会以「有话就在这里说」之类的来回答。
而现在来到这里,即表示她自己也有些不想被外人听见的话想说。
因此她加重语气:
「有话就快说,否则我可要走了。」
「哎呀,你上哪儿去呀?该不会是找秋晴吧?」
……一开口就这么刺耳,这家伙的挑衅还是一样惹人厌,像是有十足把握似的。
虽然那在社交场合土并不算少,但在这年纪就能做得如此自然的人并不多见。
尽管令人气愤,但现在发火就着了对方的道,瑟妮亚便叉起腰正面迎战。
「就是那样。我只是听说那可悲的庶民弄坏了身子,想过去看看他有多狼狈而已。」
「这样啊?秋晴同学平常不缺运动,作息也管理得不错,居然说倒就倒……原因会是出在哪里呢?」
「不就是某人公开告白害他惊吓过度了吗?」
瑟妮亚猛力回击,但仍未打垮朋美的笑脸。
反而令她眼带喜色地说:
「或许有那个可能,不过在我看来,他的健康状况在更早之前就不太好了呢。」
「……更早之前?」
「是呀,大约是半个月前吧。」
「……!」
即使听到朋美前一句话时就有所预感,瑟妮亚还是差点叫出声来。
半个月前,指的就是一月底到二月初。
而那也是瑟妮亚向日野秋晴——
「对对对,就是你向秋晴同学告白后开始的呢。」
——语气毫无增减的唐突话语像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在瑟妮亚心上。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瑟妮亚原想逼上前去,脚却突然不听使唤,像别人的一样,只动得了一步。
幸亏现在穿的是上课用的皮鞋,若是平时的高跟鞋早就跌跤了。
混乱的不只是身体,思绪亦然。疑问和疑念绞成漩涡,什么也看不清。
自己对告白的事一个字也没说过,那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偏偏会被她知道呢?
不可能吧,难道真的是秋晴去找她——
「对了,这不是我从秋晴那儿听来的,你可别误会了。他神经粗归粗,但没有粗到那称地步。」
这念头立即遭到朋美否决,时机准得像是看穿了对方心思。
平时的瑟妮亚若被人如此玩弄,早就破口大骂,不过这刺激就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让她情绪稍微降温了点。
……没错,我一定要冷静。对方是彩京朋美,在还不知道她有何企图前被她牵着走,恐怕会被她子取予求。
瑟妮亚「哼」地呼出一缕短短的白烟并环抱双臂,不让朋美看出她的动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不记得自己和任何人说过呢。」
「很简单,就是碰巧路过而已。」
「……哼,真是讨厌的碰巧。」
瑟妮亚虽满口讽味,胸口却彷佛有把烈火在心里烧般炙热。
——居然被她撞见简直是一时冲动什么也没想的告白,太丢人了……
事后独处时涌上的羞赧和后悔跟着回忆跃然而醒。当时原想以更为优美、更能让对方接受的言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最后却弄得像恐吓一样,被秋晴当作疯婆子也不奇怪。
而且,当时既没问对方心意,也没说明想怎么做,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告白。至少自己从未在诗集或电影中见过那样事后不理的粗糙告白。
因此瑟妮亚这阵子对秋晴一眼都不敢多看,到了情人节才有勇气行动……
然而,那全被她看见了。
……那种糗样全被她看见了……!
「不过呢,我当时距离有点远,听得不怎么清楚,对整体内容理解相当有限。」
「这、这样啊?」
「是的。我只能确定自己听见瑟妮亚同学对秋晴同学告白,其他的不敢多说,请你放心。」
「…………!」
竟然能笑咪咪地说这么多余的话。
火大归火大,但自己的确放心不少,盲目否定只会自掘坟墓。
于是瑟妮亚使劲勒紧双手忍耐。现在必须忍,手再痛也得忍。
「撞见那样惊人的场面,让我回去想了很多。毕竟那和圣诞舞会的事有点关系。」
「…………咦?」
听了不可能听漏的话,瑟妮亚尽可能地藏住讶异。
去年的圣诞舞会,和自己的生日跟从育科测验是同一天,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思绪,有好有坏。
而最后,秋晴选了朋美作舞伴。
瑟妮亚以为朋美要提这件事,火气开始升温,但下一句话却让她听皱了眉。
「或许你会以为我在放马后炮……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你为了帮秋晴同学通过从育科测验而教他跳舞,否则就不会抢走你辛苦的结晶了。」
「……什么意思?」
「就结果而言,秋晴同学选了我作他的测验搭档;然而重视恩义的他之所以没选你,纯粹是视测验需要,做出他认为公平的判断……应该和感情无关。」
朋美有条不紊的这番话,让瑟妮亚忍不住略显错愕。她居然能想得这么理性。
瑟妮亚才刚为朋美这番对她自身有害无益的分析惊叹——
「所以那场舞会并未为我造成优势,反而让我因自己的无礼之举而深感羞傀;若不是答应作他的舞伴,我甚至想直接离开。也许如今为时已晚,但对你和秋晴同学做了那样可耻的事……我在此向你致歉。」
意想不到的道歉,更使她藏不住讶异,张大了嘴。
考虑到朋美至今所作所为,这很可能是别有用心……可是她懊悔的表情不像假的,让人怀疑不起。
在惊讶退去后,朋美的道歉反而造成某种罪恶感,使得瑟妮亚轻咬下唇。虽然朋美不是刻意混淆瑟妮亚的情绪,但影响已经造成,使她难以应对。
「真的是很晚呢。为这样远在去年、早就过去的事道歉,只是给我添麻烦而已。」
「或许是吧,不过我是真的非得趁现在道歉不可。」
「……怎么说?」
当瑟妮亚感到朋美果然别有用心而提高警戒时——
「之前你在我家过夜时,说过一句话。」
彩京朋美恢复唇边的浅笑,唯有音调不变。
「就是『如果有什么不容退让的事物,我就会主动采取行动』。」
「……那又怎么样?」
「要是不及早做个了断,很可能害我在关键时刻因内疚而却步呢。」
瑟妮亚一时没听懂朋美言下之意。蹙起眉间。她说话不是今天才这么迂回,只是目前仍看不出有嘲讽意味,发不了脾气,只能抱着问号闭嘴等待。
突然间,朋美低下头说:
「那一天——你的告白让我受了很大的刺激。秋晴同学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而我又该怎么做?这些问题使我一时糊涂,犹豫了很久很久。」
「……『一时糊涂』是什么意思?」
「因为不要犹豫,果断跟着你告白,才是最好的做法。」
朋美低着头,毫不迟疑地清楚说道。
「你们当时并没有结论。秋晴同学心里一片混乱,看你的样子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有下一步行动,所以落后的我该趁虚而入才有胜算……我是这么相信的。」
「那么……你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朋美经过理性考量却没付诸实行的想法,自然引起了总是顺着冲动行事的瑟妮亚疑惑。
她昨天的告白是很有杀伤力,但假如她真的想趁虚而入,一切在背地里来,结果恐怕会更为头痛……至于会是怎样个头痛法,就不去想像了。
瑟妮亚咬紧牙,绷住几乎因复杂至极的晦涩情绪而抽动的脸颊,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朋美下一句话引走。
「因为我很迷惘……不知道该不该告白。」
「……能说得简单一点吗?」
「简单来说,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刚说的舞会。原先不知情还有话能说,这次若明知故犯,其实有点无耻……」
朋美抬起了头,眼睛仍盯着地面。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还没拥有足以让我行动的勇气和决心。」
「……那是什么意思?需要那种东西吗?」
「我需要。我的想法总是会自动拐弯抹角,不像你那么忠于自我。所以在确定自己是否真心喜欢秋晴、想和他交往之前……我不敢妄自行动,直到现在。」
「…………那么……」
瑟妮亚瞪尖双眼。尽管被这些论述弄得头昏脑胀,还是在最后几个字中捉住了要点。
「也就是……你已经确定要和那个庶民交往罗?」
于是她向朋美寻求确认。也许已经没什么意义,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姑且问问。
朋美跟着抬起双眼,正视瑟妮亚微笑着说:
「不,还没有。」
——想不到她会否定。
瑟妮亚不禁愕然。看情况不就应该是那样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那你为什么……!」
「我还没有和秋晴同学积极交往的意思……只是一想到他和其他女性在一起的画面…………我就会非常不爽。」
「不、不爽……?」
「是的,非常不爽。因为我发现自己的确喜欢秋晴,要眼睁睁看他和别人有进一步关系、自己被归类到『其他』去——是不可能的,我绝不允许。」
朋美坚决的自白使瑟妮亚一阵混乱。原因不是出在内容,而是她彷佛换了个人的语气,眼中还散发着浓烈的狂傲。
那不是瑟妮亚所知的彩京朋美……却仍似曾相识。这种氛围,和朋美在竞争中超前瑟妮亚时偶现的气势颇为接近。
瑟妮亚吞吞口水润湿乾哑的喉咙,战战兢兢地问出心中乍现的问题。
「难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如此一来,自国中部这三年多以来自己所见的「她」,岂不全是演出来的?现实中会有这种事吗?
……这是不可能的吧——
「没错,就是这样。不过和平常相比,只是语气有一点点不同吧?」
彩京朋美点点头,干脆地承认。
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的晕眩侵袭瑟妮亚,使她忍不住按起太阳穴。但她的眼神依然锐利,紧瞪爆出惊人自白的同学。
「……这哪里只是语气不同,你平常的态度会这么强势吗……!」
「哎呀,对其他人而书或许差很多,可是在你面前,我已经表现得很接近真实的自己了呢。除了家人以外,我对从小就认识的秋晴也是那样。」
「难、难怪那个庶民对你的评语会那么毒……!」
长久的疑惑终于解开了。秋晴之所以对这位儿时玩伴那么提防,就是因为他对于这一位「彩京朋美」知之甚详。
而提防之余,又对她信赖得令人嫉妒,是因为明白她会在他面前卸下面具吧。
的确,比起平时那副人见人爱的可掬笑容,现在这样直接反映感情的表情和声音真实得多了。
「……话说回来,你竟然能当着我们的面演了三年多的戏,也真够厉害的了。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赞叹了呢。」
「其实起初我也是演得提心吊胆,但依然乐在其中,而且那样也比较适合在重规矩的白丽陵里生活。像艾斯特同学那样的自由奔放,平民出身的我是学不来的。」
「哼,骗谁呀?做了那么乱来的事之后还敢——」
「乱来?还差得远呢?」
「………………」
瑟妮亚沉默下来,打量着似乎感到意外的朋美……但她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令人毛骨悚然。
「算了,言归正传。有人打扰就糟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我不想看到秋晴和其他人交往……不,正确来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平白让那种事发生。」
「你说话就不能白话一点吗?」
「……我还以为已经说得够浅显易懂了呢。」
瑟妮亚紧咬着几乎磨响的牙,并抱着「只要再多忍一点点,再一点点就好,等话说完之后就能大声发泄了」这般一点也不淑女的想法,忍下朋美「真伤脑筋」般的叹息所挑起的怒气。
接着,朋美对让步到极限的瑟妮亚小声地说「我的意思是」,然后——
「我非常讨厌看到别人那么令人羡慕的样子以后,才后悔当初为何没采取行动。就算最后秋晴选的不是我,我也希望自己是在竞争中落败,而不是一个没机会上台只能啃指甲穷紧张的观众……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所以你就告白了?在那么多人面前?」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很胆小的。不做到那种程度,未来我很可能会设法替自己找台阶下呢。」
朋美话中带了点浅笑,但瑟妮亚明白那是自嘲,所以只是默默凝视着她。
那天——自己对秋晴告白时,就忍住了想找藉口逃开的心情,一口气宣泄出憋在心里的话……虽然有点泄过头,让他难以招架,可是光是不让自己逃走就够耗神的了,实在没有余力挑选言词。
虽然状况有点不同,但朋美当时的心境也和自己相仿吧。
那个吻,就是她为了让自己无路可逃而选择的手段,只是略嫌过火了点。
「后来,我也犹豫过是否该用点计策,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不希望自己未来因此有所愧疚……爱情还真是麻烦得超乎想像。」
「计策……可以举个例吗?」
「譬如尝试动摇秋晴和你的意愿,向其他同学散播谣言什么的……具体来说就是——『你不觉得弗雷姆哈特家的千金和以执事为志向的学生谈恋爱,传出去不好听吗?』」
朋美中途改变语气和音调,脸上还带着赢家般的微笑和诡谲的视线,和平常挑衅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瑟妮亚立刻下意识地收紧下巴准备迎战,瞪视眼前的宿敌。
「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这问题你就问错了。就算我是跟佣人结婚,我们弗溜姆哈特家也一样会诚心祝福的。我们注重的是对方的人格和能力,以及当事人的意愿,才没那么庸俗呢。」
「是吗?考虑到秋晴的立场,事情可是难说得很喔?」
「…………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能顺利毕业,开始以执事身分就职,雇主就会面临『雇用了弗雷姆哈特家的未来女婿』的状况。这在上流圈内将成为怎样的笑柄,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
「和自家执事谈恋爱就算了,可是对方是别人的雇员,到时候一定会遭到大肆渲染,且程度绝不是一般丑闻所能比拟;就算你们直接雇用他,还是会被人说些『给男友戴项圈』或『收留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的男友』之类的闲话。你有想过这些状况吗?」
「……!」
瑟妮亚被问得紧握双拳。
不用说,这些状况……………………她想都没想过。
自己并不怕名声因与秋晴交往而受损。自己并不会和那些满脑子无聊想法的人来往,在上流圈内产生的恶评,也能靠自己的光彩一扫而尽。
可是——若影响到家族整体的名誉,又该怎么办?
虽然父亲和祖父多半会一笑置之,但风评折损、家名蒙羞的可能性并不低……现在的瑟妮亚,并没有能够明知有此后果而坚持己见的自信。
假如那种事真的发生了——
「……嗯,反正就是举个例,我不会真的去说那种事。」
见朋美又换了个语气,瑟妮亚牙根一阵搔痒,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或许我不该劝你做那种事,可是那应该很有效吧……」
「不,那其实没什么。只要冷静想想,就能轻松看出那只是虚晃一招,没什么意义。」
「没、没意义……?」
「是的。到时候只要别让秋晴当执事直接结婚,让他单纯加入弗雷姆哈特家族不就好了吗?」
「……………………啊。」
就这样,问题简单得近乎无趣地解决了。
对完全没想到这点的瑟妮亚而言,简直就像不小心跳进人家挖好的坑里一样难堪。
但朋美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屈指解释:
「若要说其他的方法,也可以让秋晴到艾斯特同学那里去服务。即使国家不大,但总归是在公主身边做事,比一般的暴发户好上太多了。或是不拘泥于执事,给予金钱方面的支助,让他考取看护或育幼相关执照也衍。秋晴会来白丽陵念书,主要是因为能免费接受能帮助周遭人们的专业训练;只要用对方法,应该能说服他选择执事以外的同性质工作吧。」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能想出那么多方法。」
「毕竟问题是我自己提的,对策自然也在考量之内了。反正那只是一个晚上就能破解的无聊把戏。」
或许是吧……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假如那是出自其他人之口,自己或许还能放心地纳入考量,但对方是彩京朋美。她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彷佛在说未来绝不出她所料似的。
这让瑟妮亚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个同学真的在各方面都超乎常规,而且个性很糟。
在瑟妮亚感到彷佛真的嚼了苦根般满嘴苦涩时,朋美突然收起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表情说:
「不过我是不会耍那些小手段的,所以想和你交换一下条件……也不算啦。应该说,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见朋美说得诚恳,瑟妮亚自然绷紧了脸。
看来话题总算要进入朋美将瑟妮亚拉来花园一角说话的主因了。
「那就得看是怎样的要求了。毕竟会让你特地跑来拜托我的,很可能是天大的无理难题呢。」
「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呀?才没有那么夸张呢。」
「好了,有话就直说吧。再拖下去——」
在瑟妮亚说出「我就要走了」之前,朋美精准地插话道:
「能请你别急着要秋晴答覆你的告白吗?」
「…………是怎样,那个庶民要你来求我的吗?」
「才不是呢,只是觉得他现在会变成这样,我自己要负一点责任就是了。我怕错过明天就不会再有机会告白而仓促行动,结果……看来秋晴真的被我们逼得喘不过气了,竟然还昏倒了呢。」
瑟妮亚也有同感。虽然自己也被这件事弄得心烦意乱,不过这半个月来,那对秋晴的消磨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想找他谈谈而听闻他在课堂上昏倒被送进保健室时,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呢。后来才确定他真的是发高烧,过了一天也没退。
「假如再施加压力,要他这一两天就交出满意的答覆——恐怕会让他就此一病不起。身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希望能再观察一下他的情况。」
「这……好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瑟妮亚此行是为了探病,自然不会多做会让他病情恶化的事。
可是这么一来——
「那秋晴考虑的这段时间,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偷跑吗?你说你不会暗地里耍些小手段,却没说不会正面进攻啊?」
「哎呀,想不到瑟妮亚同学你也会把人往坏的方面想呢。」
「当、当然是看对象的啊!要不是对手是你,我才不会操这个心呢!」
「别那么生气嘛,我是在称赞你呢。」
虽想说「那哪里算称赞!」,瑟妮亚仍连忙闭了口。那固然令人不甘,但现在发火只会被她牵着走,非自制不可,耸着肩瞪个两眼就够了。
然而,朋美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昨天是因为情况危急,才会有那样的举动,其实我还是想在大家面前保持模范生形象。所以我不会做出你想像中的那些行动或制造他一定得选我的情况。」
「哼……那我就配合你吧。过了这第三学期我可就不管了。」
「好,很合理的时间。这样就够了。」
朋美放下心头大石的表情,让人很难不怀疑她别有居心。
于是瑟妮亚迟疑了一下后大胆地问:
「朋美同学,那个……你对秋晴同学最后的选择,有绝对的自信吗?」
若真是如此,就能够解释她的从容,但也只是解释。自己毫不认为会有那种可能。
假如她真的有这种想法,届时一定要让她后悔……可是瑟妮亚只有这种决心,具体做法还没想过。
而对于这个问题,朋美摇摇头说:
「没有。我是说,能得到让他选我的机会就很足够了。」
「足够?你还真敢说。」
「因为在目睹你告白之后,我浪费了两个礼拜的时间……可是你们却没有开始交往,让我来得及参战。就算纯粹是运气好,但也值得感谢,这样我就不用事后空懊悔了。」
「……被拒绝还是会后侮吧?」
「那当然,不过总比『如果我那时候怎样就好了』的阴湿后悔好多了。这点是绝对不会错的。」
朋美眼神坚定地如此断言……并突然放松表情,微微笑说:
「话我就说到这里。瑟妮亚同学,我们一起加油吧。」
变回往常那位模范生的朋美行了个标准的礼之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瑟妮亚也没试图留人,望着她的背影远离花园,轻轻「哼」了一声。
「……受不了,擅自把人拉来,最后也擅自地走了……」
想为秋晴探病的力气也被姐耗尽。
自己还没吃午餐,放学后又已经和凤跟几个朋友约好要一起喝个茶,只能改天再来了。
「话说回来……原来那就是彩京朋美的真面目啊……」
她果然是自己的天敌。
很不幸地,她还是自己的情敌。
然而——比起她平时摆出的乖巧模样,自己说不定比较喜欢真实的她呢。
◆ ◇
假如一个人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绝境,究竟会不会尖叫呢?
丝毫不敢动弹的秋晴,觉得自己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还记得自己和前来探病的琵娜一起用过午餐后聊了几句,就准备回房继续乖乖睡觉,中间都没醒过,所以应该只是那样没错。
可是当某种柔软物体擦过鼻尖而痒醒时——
「…………」
自己却和不该存在、极为靠近的女性对上了眼。我敢说,这一定大有问题。
不知是天黑了还是窗帘紧闭,房间很暗,但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刚睡醒而朦胧的眼依稀看见了一张脸。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面临了危机。
秋晴和上育科二年级的爱榭·哈迪姆挤在同一条被子里,凝视着她绿中带褐的眼眸,一动也不动。
这已经是第二次让她偷偷入侵自己的被窝,若连上次在南洋气息的小岛上,被关在同间房里时近乎陪睡的行为也算进去,就是第三次了。
她将平时藏在查达尔罩袍后的脸整个露了出来。尽管在这片黑暗中,自己也有绝不会认错的自信。
为什么平时那么含蓄的学姊,一行动起来就不只是大胆,甚至会到奇袭的地步呢……轻微头痛的秋晴为拉开两人距离,不慌不忙地仔细扭动手脚躺着后退。
下一刻——一道冰冷架上了他的颈项。
「不好吧,少爷。这床这么小,乱动可是很容易出事的呢。」
背后跟着传来费解的怪声。
秋晴很清楚出声的是谁。既然爱榭就在眼前,那她的侍女赫蒂耶一定就在附近,且声音是她没错。
……令人真正费解的是,所谓的「出事」指的是「从床上摔下去」,还是「脖子上的刀械会让自己人头落她」?虽然不愿多想,但答案有七成可能是后者。
无论如何,假如那个冰凉硬物真的是刀,稍微一动就会酿成大祸。
于是秋晴不敢多动半分,保持现在姿势对背后的杀手侍女问:
「……这是你搞的鬼吗?」
「说得还真是难听。不愧是连畜生也不如的垃圾都比您强的少爷,实在是差劲透顶。您说这话是有何证据?如果只是凭感觉,我现在就让能让您和床说再见喔?」
她说的话还是一样危险,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杀人预告了好吗?
「我是没证据,不过从爱榭的个性来看,她不可能主动钻到我被子里,而且这次跟你上次的计划没差多少。」
「真是的,少爷您真会记这些琐碎的事。若您肯有效活用您的脑资源,至少能比壁虱有用一点吧。」
「我现在连壁虱都不如吗……不管那个,我今天不太舒服,能请你们改天再来吗?」
尽管自己一点也没有请求她们的道理,但世事不全是讲道理就能解决的,这是逼不得已……或者说,自己根本没有靠一张嘴击退这个毒舌侍女的能力。睡了一觉以后,烧感觉是有点退,但仍没有能和赫蒂耶周旋的体力。
连琵娜都在饭后二话不说乖乖回去了,真希望这两位不知自制的学姊搭档能够知耻一点。我是说真的。
不知是秋晴诚意感动了天还是怎样,脖子上的冰冷金属忽地退开——
「恬不知耻,竟敢拿身体不适当藉口,这是接受佣人专业训练的人该说的话吗?我们温柔得能包容整个地球的爱榭大小姐都不惜作贱自己探望如此卑劣的少爷您了,竟敢赶人?——您终于活得不耐烦了。」
……看来那不是收刀,而是类似扣下击槌的准备动作。
「才不是,你不要乱说好不好!就算是那样,被他人擅自闯入房间还不下逐客令的人才奇怪吧!」
因身体不适请假休息,却因神秘外伤而永眠——为了不让这种悲剧发生,秋晴连忙翻正。视线依然昏暗不明,但总比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来得好。
然而,只要赫蒂耶认真起来,就算自己准备万全也恐怕难逃一死。虽然惭愧,但实力差距就是这么大。
但在秋晴因赫蒂耶迟迟没攻来而觉得奇怪时——
「——爱榭大小姐,如您所见,寒酸又虚弱的少爷只是稍有不适,生的不是什么大病;唯一病得值待令人忧心的,就只有那颗过了那么久还不明白大小姐您的爱与慈悲有多深厚的脑袋而已。」
昏暗视线中,赫蒂耶右手拎着匕首晃呀晃地俯视而来。
看来她没有出手的意思……也就是说,那是为了让爱榭安心而故意吓人的吧。
秋晴擦去在这大冷天吓出的满头大汗,对赫蒂耶投以抗议的眼神,她也对这无谓的挣扎视若无睹,脚底装了轮子似的轻巧走向房间门口。
没入黑暗的她不知道这次又想做些什么,但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啪——房间电灯在细小的声响后放出光明,照得秋晴脸揪成一团。虽想抱怨「开灯前先说一声好不好」,不过照以往经验,说了恐怕没好事,只好乖乖等眼睛习惯光线。
不知过了几秒,眼睛才总算能完全睁开,可是赫蒂耶已经从视线中消失——
「大小姐,既然您都看见了,我们就回去吧。再怎么说,他都是那个少爷,明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了。」
出现在自己与大地的床之前,「怎么能不出一点声音」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要是对这个侍女和深闲所做的事惊讶来惊讶去的,迟早会心脏衰竭或休克暴毙。
这时爱榭扭动身体退出棉被,穿着罩住脖子的蓝色长袍,不像之前那样一丝不挂,让我松了口气。她一站直,赫蒂耶就为她穿上查达尔罩袍,恢复成平日熟悉的模样。
还以为她们达成目的就要告退,爱榭绿中带褐的眼却凝视着秋晴不动。
……这时,紧跟在主人身后的赫蒂耶——
「大小姐说——『很抱歉打扰您养病。希望秋晴大人能收下这份礼物,早日康复,若有僭越之处还请见谅。』——或许您不知道这些话有多糟蹋大小姐的品格,千万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一如往常地以温柔语气为主人代言,然后在最后添上自己露骨的恶毒感想,实在让人难以反应。
可是这次还有后续。她从爱榭身后向秋晴走近一步,递出一个小瓶子。
秋晴反射性地接下,赫蒂耶接着说:
「这是哈迪姆家需要疗养时都会饮用的一种营养饮料。若只是一般的过劳,效果应该相当显着,请您务必一试。」
瓶身漆黑,看不出里头装了什么,晃动之后能感到液体的存在。不过那摆明不是市面上找得到的东西,就算有赫蒂耶的说明,仍令人不安。
而赫蒂耶也像是看穿了秋晴的心思,冷眼浅笑道:
「请放心,其中并未添加什么危险的药物。迷魂药的开发仍停留在企划阶段,所以绝对不会掺入那种东西。」
「……你这样暗示未来可能会有,反而更可怕耶。」
「更单纯简便的药则是早就完成。虽然对使用者的人格会造成小小的破坏,不过喝了之后,您就能成为对大小姐百依百顺的完美少爷了。只可惜大小姐不允许,让我十分地遗憾,真的是遗憾得不得了呢。」
「………………」
看见赫蒂耶苦恼地扭身叹息,秋晴打从心底感谢哈迪姆家将爱榭养育成一个正常人。尽管偶有失控煞不住车的时候,但若她真的不知自制,自己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到底该不该喝下来自赫蒂耶这妖女奉上的药剂呢……可是爱榭的眼睛是那么透亮清澄,让人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一番好意。
秋晴抱着「从各种角度来看,她们真的都是一对犯规的主仆啊」的感想,为安全起见接着再问:
「就当真的没加危险的药物好了,那副作用呢?我自己是没有什么过敏,就是对酒精不太行;如果有那种成分,我就不暍了。」
「请放心,保证不掺酒精。由于这药剂也常在婚礼上使用,也许有些让人精力稍稍过于充沛的成分,不过对虚弱的您应该是刚刚好才对。」
「……你的『刚刚好』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照她那样说,这不就是春药吗?或者是药局常见的蛇精饮料之类的。
更不想喝的秋晴对着手上小瓶乾瞪眼时,一道影子遮住了他的眼。
抬头一看,赫蒂耶整张脸凑了过来,低头问道:
「对了烂少爷,听说昨天您过上了很有趣的事嘛,事实上是怎样的情况呢?」
……语气明明很爽朗,眼睛却冰冷得有剩呢。
感到化为恐怖电影主角般的寒意之余,秋晴也有所释怀。这个侍女会将重要的主人带到我这病人身边,本来就不太合理,现在终于获得解释。
这下都明白了。爱榭的目的是探病,而赫蒂耶是为了确认传闻。
说错话就会让她再亮匕首的紧张,让秋晴感到胃部一阵拧扭。我就不能在生病时好好休息吗,为什么会变成面临死亡结局啊?
在这求助无门的情况下,秋晴认命地摸摸右耳。没摸着睡前卸下的安全别针,却使他更为不安。
「我是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啦,总之朋美向我告白,然后我还没回答,就这样。」
「哎呀呀呀,真的只是这样?就我赫蒂耶所知道的,弗雷姆哈特小姐也差点把情人节礼物交到您手上呢,没有吗?」
「……我知道你消息很灵通了。可是啊,我现在为了这几件事真的很苦恼,不要问我后来怎样或我想怎样,我没办法回答。」
而且当天人就倒了,根本没时间好好想过。热得发昏的头别说是想出好办法,就连整理思绪都有问题。人家说虚弱身体会造成软弱个性,看来是有点根据。真想在一切结束之后找个靠日本海的飘雪小镇躲起来算了。
「这样啊,果然不出我所料。幸好我本来就不看好生存价值极低的您,如果您能够当机立断,我还比较惊讶呢。」
过了一晚,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就算身体恢复了,在学校还是逃不过被指指点点的生活——赫蒂耶彷佛看穿了面临如此窘状的秋晴,接着说:
「我个人虽然对您这胆小鬼的恋爱关系图一点兴趣也没有,仍能以侍女身分指点您一条明路。」
「…………什么明路?」
反正听了也没损失,即使关子卖得不小,姿态又像从高楼大厦顶端发话一般高,就姑且听之吧。或者说,如果她没吐出什么象牙,一定得狠狠吐槽她,不过她恼羞大概很恐怖,放在心里就好了。
抱着如此消极的想法,秋晴默默等着赫蒂耶开口,只见她向横滑开一步,指着站在厕所门前的爱榭说:
「只要您和我们楚楚可怜、纯洁美丽的爱榭大小姐结婚,就能跨越宗教和国籍的障碍,想娶几个就娶几个。啊啊,这方法很完美对不对!」
赫蒂耶合起双掌,以纯真少女说梦话般的表情提出搭配赠送滞销商品的可怕建议。
唉……秋晴大大一叹,搔搔还有点晕的头,不悦地瞪向赫蒂耶。
「拜托喔,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光是要不要和她们交往就够让我头大了,现在还跟我提结婚?你想害我胃穿孔啊?」
「居然说这种丧气话,看来您的胃壁跟自尊一样薄呢。」
「你喔……………基本上,我根本就不是会贪图好处才结婚的人,你就不能多考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吗?」
「天呐……少爷您是嫌命长吗,竟敢对我这个甘愿为大小姐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的人说这种话?」
赫蒂耶对秋晴的发言似乎相当不满,两眼眯得像针一样,差点没吓掉秋晴几年寿命。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恐吓人了好吗?
……不过,秋晴也知道这位学姊只是单纯地恐吓,所以没有过度反应,正视她说:
「我才没有怀疑你的忠诚,只是希望你能说得好听一点。爱榭自己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在我听来可是很刺耳啊。」
尽管说了以后,才觉得自己可能没立场教训她,不过也无法闷不吭謦。就算她亮刀,我也不打算收回那些话。我没办法那么油条。
赫蒂耶不动声色,直视年少血气爆发的秋晴……然后突然转身,回到爱榭身边。
秋晴疑惑地看了一会儿,赫蒂耶又转回来,这次竟然恭敬地鞠躬说道:
「大小姐说——『我很感激您的好意,请别为我操心。』真是太好了呢,爱榭大小姐不惜弄脏自己的嘴也要向您道谢,这一定是您此生前三大幸福的事吧?」
「……这样一句道谢就算是我人生前三大幸福的事啦?我的人生还长得很耶?」
「若您愿意,我可以特别免费服务,现在就了结您的人生怎么样?」
「就算倒贴我一亿也不要!」
秋晴忍不住对用爽朗笑容作杀人预告的赫蒂耶大吼——却感到脑袋一昏,手跟着贴上额头。
病人不该这么吵闹。虽然责任在于对方,但受害的总归是自己,得冷静一点才行,
而在秋晴如此反省时——
「大小姐,既然药都给了,我们也该失陪了。若大小姐的身子有个万一,小的可担待不起,说不定还有怀孕的危险呢。」
……自己在这个侍女眼中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啊。不过自己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还是别问了。
目送庄重地行礼告退的爱榭和眼中唯有主人的赫蒂耶走向门边后,细小的关门声跟着传来……
感到终于能够独处的瞬间,秋晴虚脱似的倒在床上,叹着气喃喃起来。
「……照道理来说……我也该把爱榭一并考虑进去呢……」
想到头痛的人物又多加一个,秋晴愈来愈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经过一番犹豫,秋晴还是喝下了爱榭等人奇袭似的探病后留下的药。
秋晴睡意全无地躺在床上,只能东想西想、不清不楚地消磨时间。
难以定论的问题,让秋晴翻来覆去,抱着不知是因发烧还是那瓶药而发昏的脑袋拚命地想……最后,这段空乏但耳根子清静的时间遭到开门声强制中断。
「嗯……大地啊?」
「是啊,你没睡?」
回房的室友一面脱下外套,一面走向秋晴的床。
大地平时虽冷淡、缺少表情,但事实上是个关心朋友的人,脸色已因为担忧秋晴的状况而沉下……可是他半途停下脚步,眉头一皱。
在秋晴发问前,他轻轻抽动鼻子,瞪尖眼说:
「……有女生的味道……不只一个…………这种特别的味道,应该是二年级的哈迪姆学姊和她侍女的吧……?」
「你是警犬吗?」
忍不住对令人傻眼的大地吐槽后,秋晴轻声叹息。我室友的鼻子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在她们身上确实是能闻到精油或香水的味道,可是她们在房里没待多久,气味应该不会多浓;也许爱榭钻过的被子床单味道可能较重,但自己什么也闻不出来。
然而,大地猜出二年级主从搭档曾来过后仍是一脸凝重,不停四处张望。
「还有一点点其他洗发精的味道……日野,你解释一下。」
「……呃,我才想问你的鼻子是什么构造咧……」
琵娜吃完午饭就直接回去了,如果那指的是她……就是六个小时前的气味了耶!就算没开窗,能闻出这么久以前待过的人,你真的不是警犬投胎的吗?
这时,大地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直往再度傻眼的秋晴逼来。
「日野,快给我一个满意解释。要是你敢请假不休息还带女生回来玩,小心你吃不完兜着走。」
「不要那么凶嘛。事情很单纯,就是琵娜中午跑来探病,然后爱榭她们……趁我睡觉的时候偷跑进来而已。」
「什么……难、难道是夜袭……!」
「我们没怎样啦!……她们还是来探病的,还给我一瓶营养饮料。」
「真的什么都没有?」
面对室友再次确认,秋晴自认没做亏心事,干脆地点头。
「…………好吧,这次我就相信你。」
始终眼带怀疑的大地总算不再追问,但脸上还是有点不悦。
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外套挂上衣架后,大地说声「我去换衣服」就躲到厕所里头……等门关上,秋晴才释放憋了很久的苦笑。
明明摆出一副「我对别人的事没兴趣」的脸,一旦和他混熟,就成了这也管那也管的老妈子。一下担心一下生气,还关心人家的恋爱关系……总之,他只是有点怪,和随处可见的高中生没多大不同。我是这么想的。
尽管他的运动能力和各般技术都高人一等,但一个人的价值不是光靠那些就能评断的。能够安心和他一起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当秋晴恍惚地这么想着时,枕边的手机忽然响起。
「……简讯?」
拿起来看以后,才发现铃声和来电不同。画面显示的果然是简讯,有个信封的图案。
会是谁呀?秋晴皱着眉开启简讯……眉却皱得更深了。
发简讯的,是让他如此苦恼的元凶之一——瑟妮亚。
这倒还好,真正奇怪的是,那个总是横冲直撞的电钻头,竟然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对被她撞趴的受害者有任何行动。
所以问题不在于人,而是简讯内容。
「……『情况好点之后和我联络』…………这是命令吗?」
读完,秋晴搔了搔头。
「…………嗯,应该是一定要回吧……」
得出很有自己风格的软弱结论后,心情反而更低落了。从育科同学冈常笑我说未来一定怕老婆,反观自己现在这副德性,以后恐怕是反驳不了她了。
「……不对,我一定是因为发烧才这么没胆……一定是的……」
秋晴一面碎念一面挪动手指,键入「大概好点了」就马上传讯。
说起来,她那通简讯也挺怪的。是有探问病情的味道,可是整体就是不太对劲。
然而在他任务告一段落准备放回手机时,钤声再度响起,差点吓得放手。好不容易抓住以后,手指却不知道按到了什么,铃声停止、萤幕显示出通话画面,心里又是一怔。
于是秋晴就这么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将手机贴上耳朵,从乾哑的喉咙挤出声音问:
「喂……谁呀?」
『——你现在怎么样?』
从声音听来,这略过寒喧的问题无疑是来自瑟妮亚。
尽管没看是谁打的电话,但会在这时间点来电的也该是她,所以并不惊讶……或者说,要是再惊讶下去,烧恐怕就要超过四十度了。
无论如何,就算态度不太讨喜,她心里可能还是很担心我的。对颇有人情味的电钻头来说,的确很有可能。
心情放松点后,秋晴在床上坐好,说:
「还有一点烧,可是已经舒服很多了。看样子,明天应该就能上课了。」
『这样吗…………那明天……』
「明天?明天怎么了吗?」
『…………没事,我还是直接过去一趟好了,可以吧?』
「咦?过去一趟……你说我房间?」
秋晴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吓得拉高音量,但电话另一头却不给他怀疑的时间——
『正是。现在时间还不算晚吧……我马上过去。』
「等等,马上是——怎么挂掉了啊!」
没机会说自己这边方不方便的秋晴,只能握着手机空发愁。
居然说来就来,真伤脑筋,不知道她想来做些什么,更慯脑筋。
「怎么办……?…………还是逃走好了……可是逃走又不能解决问题……!」
面临逼来的威胁,秋晴一个对策也想不到,而且这副病弱的身体既不能逃也不能躲,就算现在传通简讯说「我又突然恶化了,还是别来的好」,对瑟妮亚恐怕起不了作用。
秋晴愈想愈紧张,在床边坐立不安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道开门声吓得他跳了起来。
所幸声响不是来自房间门口,而是厕所,让他松了口气。
见到秋晴的反应,在刚换的作务衣上披起棉袄的大地表情疑惑地问:
「……怎么啦?你刚有说话?」
「喔,对啊。有人打电话来……问我情况怎样……」
「这样啊,让大家太担心也不好,得赶在明天之前退烧、回去上课才行。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补充营养是很重要的。」
「话是没错,可是——」
原想和大地谈谈就要来袭的电钻怪兽,但他眼中却突然迸发莫名的决意,点点头——
「我去借餐厅厨房帮你煮点粥,马上回来,你先安静躺着吧。」
——使出用善意斩断希望的大绝招。
「啊?等等,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
「空着肚子病是不会好的。我会用厨房煮好的饭来煮,很快就好了。」
「不对啦,不是时间的问题——」
「好了好了,你就乖乖躺下吧。」
大地没想和秋晴多费唇舌的意思,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而不敢独自留下的秋晴紧张得跑向逐渐远去的室友,想伸手拉住他——左脚小趾却不小心狠狠踢上床脚,痛得他叫都叫不出来当场蹲下。
即使痛得飘泪,但小趾只是稍微红了点,没有明显外伤。听说会痛成这样是趾尖布满神经使然,所以不是因为骨折之类的内伤吧。大概。
可是现在问题不在于痛得令人想哭的小趾——而是在自己蜷缩的这几秒间无情离去的大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急啊……!」
尽管大地原本就是个勤快的人,刚才那样也明显比平常快了三成。明明不用那么赶,就像有什么在催促着冷僻的室友似的,太奇怪了,而且时间非常不巧。
还是痛得想哭的秋晴披上厚外套避免着凉并坐回床上,在再度沉静的房间一个人用力地想。
既然逃不了也躲不掉,只能慢慢等了……但自己也没豪气到能够乾坐着领死,心里七上八下。
「如果要装作在电话后突然恶化,应该要咳个几声……不行不行,我演技那么烂,一定马上就被拆穿………………对了,在她来之前赶快睡着……………可是她大概会气得把我硬挖起来吧……?」
秋晴左思右想,但心情比刚讲完电话时还忐忑,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
事到如今,只能将希望放在大地上了。不知情的他若能在瑟妮亚来访前先煮好粥回来,就能避开独处的窘境了。
一般人可能无法在瑟妮亚从上育科宿舍到从育科宿舍这段时间煮好粥,可是大地不是一般人,还有点希望。
既然用的是已经煮熟的饭,只要将做高汤的时间缩到最短——不,如果单纯只用盐巴调味,连半小时都用不到;假如他还有什么独门绝活,说不定二十分钟就回来了。
看看时钟,大地已经出门十分钟了。刚才想得太专心,完全没注意到过了这么久。
……然而看过时钟以后,时间的流逝反而变慢了。以为过了五分钟,分针却仍停在原处;后来一连看了两三次都是一样,还以为是没电了,结果分针就在这时候跳了一格。表示这段漫长的时间,事实上只有一分钟而已。
还没好吗,煮好了没呀……秋晴急得直抖脚,不知是痒是痛的感觉在胃上蔓延开来。
就在秋晴揉着肚子,继续瞪着时钟看时——
「叩、叩」的敲门声,让秋晴触电似的向门看去。
来人是大地还是瑟妮亚,他已心里有数,不必多猜。
大地只离开十五分钟不到,若他真的拿粥回来,一定是两手都端着托盘,没有敲门的余裕。
所以敲门的是——
「——打扰了。感觉怎么样?」
不等秋晴应门就直接进房的人,果然是瑟妮亚。
她白色大衣底下穿着似乎很暖和的黄色毛衣,可是脚上的黑色裤袜……难道她在这么冷的天还穿迷你裙?算了,不重要。访客用的拖鞋和她的服装非常不搭,但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仅能倚靠病弱的心神和肢体,在大地回来之前孤军迎战「现在见面前三大尴尬人物」中以毫厘之差暂居第二的瑟妮亚。
感觉未战先败的秋晴,只能抽筋似的僵着脸无力赔笑,大概眼神也很飘摇。
看见秋晴这副表情,瑟妮亚的脸罩上了薄薄暗影。
「……你情况还是很糟呢,不要起来,安静躺着吧。」
「咦?不用啦,没那么严重……」
「别勉强了,病人就是要乖乖听话,否则明天又要请病假了。」
难得她也会单纯地关心人。看来她是把自己绝望的样子当成病容了。
于是秋晴抱着有如挥棒慢了却遇上变化球而敲出德州安打的心情,慢慢钻进被窝。不必多解释,就让瑟妮亚傻傻误解傻傻探完病回去,就能平安落幕了。
感觉瑟妮亚没有久留的意思,看来事情能在大地回来之前就解决了。
绝地逢生的秋晴,为了让自己舒舒服服抵达终点站,将枕头垫在腰上坐起,调整到满意的姿势,对身旁的碧眼同学说:
「抱歉,我现在这样,没办法好好接待你。」
「哪儿的话。我本来就不打算久留,事情说完就要回去了。」
瑟妮亚的发言正如秋晴所预料,使他不禁窃喜,差点压不住翘起的嘴角。
不过能够不笑出来,不是因为自制力够。
而是在瑟妮亚的话里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秋晴回头思考——
——所以她是来做什么的?
「探病」是最顺当的答案,然而瑟妮亚两手空空。想像中,她应该会带个装在木匣里的水果当伴手礼,再说声『还不给我心怀感激地收下!』之类的话。
那么,不是探病会是什么呢……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朋美昨天的事……不过那也不是三言两语道得尽,感觉不对。
且最大的疑点是——为何几句话就能处理的事不在简讯或电话中说完,非得跑这一趟?
也许当面聊的效率是比较好,可是既然很短,应该没有直接杀到病人房间来的必要。
秋晴愈想愈迷糊,脸色愈来愈重,跟着加深瑟妮亚的误会。
「……你真的还好吗?要不要我待到大地同学回来——」
「我真的没事啦,而且大地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找我说什么?」
为避免不必要的伤停补时,秋晴急忙劝退瑟妮亚。要是两个人真的撞上,恐怕自己真的会难堪到烧得更严重。
瑟妮亚虽微微抽动眉梢、问声「真的吗?」,但看样子还是顺了秋晴的意。她站在房门和秋晴的床之间,没有脱下大衣转换成久留模式。
……这是很好,可是能请你不要偷瞄大地的空床吗?或许你自己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对我这年纪的男生来说,意义可是很深远的啊。
在秋晴陷入无谓的尴尬时——
「……秋晴,有件事我想先说清楚。」
瑟娓亚沉沉地说,眼睛看着他处。
幸好她没看过来。那张美丽的脸庞严肃起来,更有种特殊的光彩……要是被那样的美貌直视,自己一定会撇开眼睛。
见到瑟妮亚有要事相告的模样,秋晴也跟着绷紧神经,静静坐着等她开口。
「上个月,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了吧?所以下一次,就轮到你了。」
「……轮到我……」
就算这么说,在她没有任何具体要求的情况下,实在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秋晴的想法似乎全跑到了脸上,正好被瑟妮亚发现,整张脸凑了上来。
看见她脸上薄薄的红晕,让秋晴很想吐槽「如果会害羞就不要乱来」。我自己还比你羞上数十倍呢。
可是现实上秋晴什么都说不了,也别不开眼睛,只能凝视着瑟妮亚近在咫尺的脸。
接着,瑟妮亚张开了在寒冬中也依然水润柔滑的粉唇——
「下次就轮到你说——你对我有什么感觉了。」
投出了没有任何花样、避无可避的高速直球。
内容直白得无法曲解或遐想,使秋晴一时语塞。
这种事问起来很简单,却需要无比的勇气来回答。自己现在躺在床上,实在很难立刻给出什么好答覆。
「这个,我…………呃……」
瑟妮亚对明显表示困惑的秋晴微微笑说:
「又不是要你现在就说,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你就先养好身子再慢慢想,不要影响到上课或服务活动。」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
条件宽松得让秋晴感到迟疑,这时瑟妮亚突然摆出一脸不悦,背向秋晴。
「原想给你更长的时间好好考虑,但现在情况有点变化,所以只再给你一点点时间、真的只有一点点喔!尽管感谢我吧!」
「……喔,谢谢…………不过……」
「怎样啦?是男人就说清楚嘛!」
本来还在烦恼该不该问那么没神经的问题,但瑟妮亚此话一出,使秋晴裂开打定主意。
「……朋美都问我要不要和她交往了,你只问这样啊?」
「有什么不可以?再说我是不可能主动要男人和我交往的。」
电钻女不知在骄傲些什么,一手按着胸口堂堂宣言。
尽管那的确很像是上流千金会说的话,秋晴仍听傻了眼。明明那天是她主动告白的,现在就把人当没货卖给老客户而频频道歉的小店员般低下啦?
这时,瑟妮亚彷佛有朵盛开的玫瑰当背景般从容地优雅微笑,说:
「假如你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和你交往,倒是能考虑考虑,不过我是不会主动提出那种要求的。受朋美同学刺激而让步之类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她的音量并不大,但其中的坚决仍压得秋晴倒抽口气,什么也不敢说。
而秋晴的反应不知又给了瑟妮亚怎样的想法,只见她华丽转过身来——
「总之就如同我刚说的,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相对地,就算你决定要和朋美同学交往,也一定要真心回答我喔?」
「喔……」
瑟妮亚对坏掉的玩具般频频点头的秋晴轻轻叹息,低头看表。
「……待得比我想像中久了一点呢。我先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复。」
补充似的说完后,她又转过身去,直接走出房门。
她的动作没有一点迟疑,却又似乎是急着想逃离这里,让秋晴错愕得没机会留人。
——像一阵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有事先通知就是了。
其实,瑟妮亚也为我想了很多吧。她这么急性子的人没有要我立刻答覆,还特地来通知我还有时间考虑,可见是那样没错。
然而……和她说话真不是普通地累人,感觉又要发烧了。
再度落单的秋晴没能平静下来,直盯着房门发呆——这时房门冷不防敞开,让秋晴不禁僵住。
还以为瑟妮亚有什么没说完又折回来,吓得秋晴抓起棉被……但在下一刻没劲地放开。
进门的不是罩着高贵大衣的上育科生,而是身穿宽松棉袄的室友。他单手端着的托盘上,有个小小的陶锅。
「久等啦,日野。不过我可没让你白等,这锅粥——」
回来得挺快的大地嘴边有着难得的笑容…………但嘴角渐渐向下弯去。
在秋晴对此发问前——
「…………又有女人的味道。刚才怎么了?」
大地的眼神,变得像之前午间电视割上怀疑媳妇不贞的婆婆一样,
说错话就会让陶锅飞过来的气氛,吓得秋晴举起双手——
「刚、刚刚瑟妮亚来看我恢复得怎样,说几句话就回去了!」
「……真的吗?你没做什么亏心事吧?」
「根本没那个时间好吗!」
大地的眼并没因秋晴的极力嘶吼而软化。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把我当坏人啊?
假如我这个病人在大地特地为我煮粥时不好好休息,反倒和女人卿卿我我,的确很对不起他,不过他的杀气没必要和认真时的赫蒂耶一样重吧?
秋晴继续向表情毫不放松的大地解释,可是似乎没什么效果。
面对陶锅飞来的威胁,秋晴急欲改变话题拚命地想,最后——
「——对了,我们等等再说吧?再不赶快开动,你好不容易做的粥就要凉掉罗?」
「…………唔。」
将话题转到即将成为凶器的陶锅内容物后,大地总算是有点动摇,视线从秋晴移到自己做的餐点上,不悦地看了一阵子……
直到秋晴开始以为转移焦点失败,这位室友的唇间才吐出一口气。
「……算了,我又不会真的把特地做来的粥扔出去,你就快点吃吧。」
「呃,这个,真的可以吃吗?」
「我是做给你吃的,不给你吃要给谁——」
大地用笔记本垫在桌上放下陶锅,突然恶狠狠地瞪来。
「……你该不会是让弗雷姆哈特喂你吃了点什么,现在吃不下了吧?」
「我哪会做那么羞人的事啊!不只是我,瑟妮亚也不会做那种事,想太多了啦!」
「那就快吃,敢剩就要你好看。」
……平常人给病人吃东西,说的不都是「吃不完就放着没关系」吗?为什么要说得像是威胁小孩不准挑食一样啊,简直莫名其妙。
大地臭着脸掀开锅盖,用木匙舀了点粥盛在一起带来的碗里,再洒上一点碎梅乾,然后没好气地将冒着蒸气的碗递到秋晴面前。
秋晴感激地接过粥,拿汤匙轻轻拌了几下说:
「谢谢你帮我煮这个,给你添麻烦了。」
秋晴对时常为他劳心劳力的室友道谢后,面向一边的大地眉梢跳了一下。
「…………先不说不纯异性交游的部分,既然是室友,在彼此身体出状况时本来就该互相照料啊。」
「嗯,说得也是啦。」
「而且……我之前也给你添过麻烦,就当作是回礼吧。」
「啊……」
前一阵子,大地身体不适而在课堂上昏倒时,是秋晴救他脱险并送去保健室的。
那对秋晴而言完全是应该的事,没想过让大地还人情,让他不太好意思。
不过——尽管这样想并不是坏事,但若想维持彼此信赖的室友关系,还是别想得太复杂比较妤。
所以秋晴腼腆地微微笑,说:
「总之就是谢啦。我会努力不要再麻烦你,可是要是有个万一,就请你多多帮忙了。」
「……我,那个……没关系啦……」
大地像是被秋晴传染,脸上装得冷淡,整体感觉却忸怩起来。
虽然男人之间出现这种气氛非常诡异,也比刚刚心惊肉跳地要好得多了。至少没有被砍死或勒死的危险,总算是得救了。
秋晴舀了一匙粥吹一漯送进嘴里。配料很简单,就是蛋、万能葱花和梅乾,可是——
「嗯……!好吃耶,咸淡刚刚好,很爽口。」
「这、这样啊。能合你胃口真是太好了。」
「大地果然很会做饭……」
大地做什么都很优秀,真是厉害。即使不善与人交际,但很懂得照顾人,足以弥补不足,混熟了以后,也能体会到他对朋友的用心。
吃了两、三口粥后,秋晴看向不时往这里偷瞄的大地。
他有张可惜是生为男人、与三家不同类型的漂亮脸蛋;身高是矮了点,不过手脚纤长,整体看来是个十足的俊俏小生。
在秋晴对内外在都无可挑剔的室友重新认识时,大地像是察觉了似的稍稍噘起唇问:
「……你、你干么一直看我?」
「怎么说呢……我在想,如果你是女生就好了。」
「你、你说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大地慌得连秋晴都有点吓到。或许对同住一房的室友说这么恶心的假设是自己不对,但还是希望他不要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我对男人的贞操没有兴趣,可以不要那么害怕吗?
为了尽早解开误会以免问题加深,秋晴摇了摇拿着汤匙的手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啦,就是突然想到,像你这样家事运动都很优秀、书也念得不错、个性好、长得又像女生……呃,你靠过来做什么?」
跪坐在床上的大地用手撑着一扭一扭地接近,不知不觉来到了床边,将通红的脸整个凑过来。前倾成这样还不会摔下床,真是神奇。
不过问题不在他的姿势,而是他面临生死关头的狰狞眼神。
「只是随便说说?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严重吗……就算我早就知道你是那种男人,可是……!」
「……呃,只是闲聊而已,很严重吗……?」
「闲聊?闲聊是吧?既然是闲聊,那你就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我是女生就好?」
虽然大地语气平缓,不过阴气逼人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比一般的小混混还恐怖。讲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像准备以双手掷出钢笔的深闲或抽出匕首的赫蒂耶那样。
在做出错误选择就会血溅当场的气氛下,秋晴稍稍吊起嘴角说:
「……就是,每个男生都希望病倒的时候会有人替自己做饭、看护吧?而且比起同性,当然是异性比较好哇,不是吗?」
「…………也就是说……那个……你喜欢那样子的女生吗?」
「呃……大概吧。光是手脚勤快分数就很高了。」
「所、所以,如果要找女朋友,你会找像我这样的女生?」
「……………………呃,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吧……」
平常大地对这种事无论是问是说都非常排斥,今天却像吃错药积极发问,眼里还有点血丝,怪恐怖地。
秋晴躺在床上动作受限,只能尽量不去刺激大地……很快地,他发现这简直比跑完全程马拉松还难。因为室友逼上眼前的脸愈来愈红,喘得比他全力冲剌完还厉害。心情到底要多混乱才会变成这样啊?
红色警报尚未解除,秋晴想继续吃粥蒙混过去。刚才还觉得轻淡得很好吃,现在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
「……………………」
面对默默吃粥的秋晴,大地动也不动,只有眼睛四处打转,不知在慌些什么。
在这尴尬到爆的气氛下,碗里的粥随时间愈来愈少……
在秋晴终于受不了打算尿遁时,大地的唇犹豫地蠕动起来。
「…………我有一个怪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呃,好啊。想问什么就问吧。」
「日野你,那个……」
「嗯,怎样?」
「你、你是说,如果我是女生,你会想和我交往吗?」
「我也不是那个意——喂!大地,你怎么啦!」
秋晴反射性地立刻回答大地似乎挣扎很久才出口的问题,他却像是被隐形子弹正面打中脑袋似的猛然向后倒下。幸好后面是床,没有受伤。
秋晴担心地起床查看,听见力竭般的嘶哑声音。
「……………………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问题当然没那么简单啊?」
「……可、可是…………你刚刚不是说……」
「哎哟,我刚刚是说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生,的确会是个理想的女友,可是我的意思——」
秋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整个话题就像强风中的绵帽子(注:日本传统新娘礼服中的绵质白色兜帽)一样,不知会流落何方;不过,秋晴因此注意到了一件事。
以前和赫蒂耶对话时,曾说过自己「没时间谈恋爱」,到现在也是如此。和三五好友结伴出游就算了,谈到认真经营感情,恐怕是没有余力。
可是自己又迟迟无法答覆朋美的告白,也不知道如何告诉瑟妮亚自己对她的感觉,是因为当秋晴彷佛在漆黑深海中好不容易找到一丝光明时——
「……………………给我差不多一点……」
一道细小的低喃让秋晴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仰躺的大地慢慢用手撑起上身,不禁倒抽一口气。
怎么说呢,有点难以形容……那副模样,就像是个凭藉愤怒和憎恨爬出死亡渊薮的地狱战士。突如其来的紧绷气氛让秋晴不禁吞吞口水,浑身僵直。
虽不知是什么让大地变成这样,只知道要是再刺激到他,一定会闹出人命……!
在摇摇晃晃地站立于两床之间的大地俯视下,秋晴动也不敢动,想挤出干笑表示自己没有抵抗的意思……可是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笑不出来。不,要是死亡的预感再继续高涨下去,自己或许能死心地笑个两下。
无论如何,先看看大地反应,再从「拚命道歉」、「全力道歉」和「总之先道歉」之中选一项来行动吧。
这时,大地紧紧握住藏在棉袄底下难以窥见的拳头,以外行人碰上都会立刻吓跑的凶狠眼神瞪视秋晴——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我、我说了什么惹你生气的话吗……?」
想不到自己做错什么的秋晴惶恐地问,却让大地的眉尖跳了几公分高。
同时右拳不断颤抖——
「你不知道自己的话会给人多大的影响吗!给我注意一点,笨蛋!」
「喔噗……!」
秋晴的脸在怒骂声中遭受强烈冲击,翻了一圈倒在床上。
倒下前最后的景象,让他知道打在脸上的不是拳头,而是大地扔来的枕头。
否则自己恐怕不是只有头昏眼黑,大概会颜面骨折当埸昏厥。
拿开枕头后,视界仍像是中了轻微脑震荡似的摇摇晃晃,一时起不了身,但仍能清楚听见室友歇斯底里的吼声。
「我出去一下!给我趁这段时间好好反省反省!」
话一说完,剧烈的关门声跟着轰进秋晴好不容易才抬起的昏沉脑袋。
秋晴在大地一连串狂风般的行动后恢复寂静的房间里坐在床上,揉揉被枕头炸得抽痛的鼻头。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完全是一头雾水,想也想不透。
刚才的话里面到底有哪个字会惹大地生气?该不会只是单纯的迁怒吧?不过——
「…………连大地都会气得这么露骨……应该是我的错吧……」
虽然只认识不到一年,至少这部分是看得出来的。
但也因为如此,秋晴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脑袋涨得很难过。
看那个样子,大地一时应该还是消不了气,至少要持续到自己弄懂是什么触到他的逆鳞为止。
所以……在深入朋美和瑟妮亚的问题核心之前,现在又多了个新的难题,而且题目还要先自己克漏字填充完才能解。
「……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秋晴在床上躺成大字,心情依然乌云密布。
身体是比早上舒服很多了,但这一整天下来心情匆上匆下,说不定已经更为恶化而不自觉。既然要跟大地住在同个房间里,这问题非得尽早解决不可。
每个问题都不能搁着不管,只能设法一一解决。
「…………如果烧能快点退就好了……」
其他的都可以自己处理,就只有这个希望老天帮忙。秋晴钻进被子趴下,将仍隐隐作痛的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
然而问题不会明天醒来就自动消失,因此秋晴只好对着浮现在眼皮底下的几张脸不停地想……
——结果到坠入梦乡之前,都没有一个有效的结论。
自此,秋晴就夹在没有行动的朋美、摆明躲人的瑟妮亚和躲得更彻底且拒绝交谈的大地中间,紧张兮兮地过日子。
直到几天后一年级最后的从育科测验公布,这样的状况都没有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