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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魔导的系谱 黑铁槛篇

第9章

一般来说,泽克斯接到公会的通知才会进城。不过每个月初,就算什么事也没有,他也会去公会露个脸。一方面和老大打个招呼,一方面也算他为了减少和其他魔导士产生纠纷而做的最低限度努力。不过最近每个月都有接到任务,和公会的往来越来越频繁了。

边境小城达扎远离着王都,距离北部的纷争地带比较近,因此近些年治安也在不断恶化。但卡廷扎的周边地区,从二十年前开始,居民结成帮派对抗领主的事情就时有发生。早年时候纷争规模还比较小,现在已经发展到会雇佣别国的佣兵,甚至联合成数个集团互相掩护,不断引发战火。虽然卡廷扎的纷争不会直接影响到泽克斯,但长年陷于战事,北部地区领主直属的骑士团已经无暇维护城市治安,导致盗贼、奸商横行,受此波及,达扎城中也弥漫着人人自危的氛围。

将爱马拴入马厩中后,泽克斯在公会入口处和几名常年住在公会里的魔导士打了个照面。达扎大半的魔导士都不太喜欢泽克斯,其中一小部分甚至从不掩饰眼中的蔑视和恶意。而今天这些望向泽克斯的目光较往常更不友善了。

最近半个月还算挺安分的泽克斯对此有些惊讶。他走向和他关系还算友善的几名魔导士,多半是杰西的友人和师弟,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对方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不知所措,搭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

虽然根本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但有时就因为这些根本记不清的小事,也会被人记恨上。现在泽克斯已经很清楚这点了。

正想着要不和杰西问个究竟吧,本人就现身了。杰西一看到泽克斯,就停下了脚步:“过来了啊。”

“嗯。”

“老大说叫你过去一趟。”杰西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自在。虽然并非是含有敌意或轻蔑的那种不自在。

“杰西?”有些探寻意味地喊了年长友人的名字,对方却错开了眼神。然后,杰西带着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般的表情开口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什么?”

“……像你这样的魔导士,是不可能一辈子埋没在乡下地方的。就算你是个塞尔蒂亚人。”

从未在泽克斯面前有过任何种族歧视言行的友人,语气苦涩地第一次提及了他的民族。这让泽克斯分外觉得尴尬。

“你真的是个天才,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杰西不也相当厉害吗。”泽克斯并非是在说客套话,而是打心底这么觉得。但他也明白,现在的气氛,不是这么几句话所能扭转的。

果不其然,杰西维持着不自在的表情摇了摇头:“反正,我们根本不在同个层次。你可有着当世少见的实力,被「黑铁槛」看中也只是迟早的事。”

泽克斯从杰西的话中明白了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但却无法单纯地高兴起来,他瞪大了眼睛继续看着杰西。

“……我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进入「黑铁槛」,为此拼命锻炼自己、积累功绩。不光是我,所有的魔导士都是如此。身为魔导士,就会处处受人轻蔑,明明为了保护这些人我们做了这么多工作。但,只要进了「黑铁槛」就完全不同了,一切都能获得回报。我一直这么……渴望着。”

杰西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泽克斯记得他今年是…二十二岁。一般过了这个年纪,就很难再有机会进入「黑铁槛」。明明杰西的实习在达扎足以排进前五,但也没能获得「黑铁槛」的青睐。

“我真的很羡慕你,泽克斯。甚至有点能理解那些因为嫉妒而讨厌你的家伙的心情。”

“……但是,杰西你不会变成那样的。”

“嗯,说的也是。我也差不多该放弃了。但更年轻的家伙们没这么容易死心吧。你的出现,让他们终于明白要这种级别才能进入「黑铁槛」,认清了自己的斤两,或许他们会记恨、觉得梦想都被你粉碎了吧。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啊啊,不行,本来决定了要开开心心送走你的。我还是不够成熟啊,对不起。”

就算这样跟我道歉,我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啊。泽克斯一脸困惑。他也不觉得杰西有向自己道歉的必要。不过,原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啊,第一次听到了真心话。

“老大叫你过去呢。有「黑铁槛」的使者来了。抱歉,还拽着你抱怨了一堆。”

沉默地点点头,泽克斯快步走向了执勤室。

杰西平日从来不向人抱怨什么的,大概都憋在心里了。看来这件事也给了他相当大的冲击。

难道说,每次有同伴被「黑铁槛」招募,大家都会露出这种反应吗?比如说,泽克斯只见过几面的,同时达扎公会出身的达里埃希那时候。

应该还是不太一样吧,泽克斯想着。感觉自己双腿微微在颤抖。

达里埃希那时,大家肯定是欣喜地祝福着为他送行的吧。因为他是个好相处、受欢迎的家伙。其他魔导士也肯定是同样待遇吧。因为,他们是同类。而泽克斯不同,泽克斯是塞尔蒂亚人。

连被普通人所忌讳着的魔导士们都忌讳着的、塞尔蒂亚人。

尽量不去在意自己颤抖不停的腿,泽克斯缓缓走到了二楼深处的执勤室。敲门入室后,看到了位面生的男人。

年龄看起来和雷昂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有着在拉瓦尔塔很少见的深色头发,不知是披散着的长发还是什么原因,一张没什么特征的脸看起来很是阴郁。身材瘦削且驼背,整体而言没什么存在感。他胸前除了大家都有的那枚魔导士徽章以外,还另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制徽章,证明着他来自于「黑铁槛」。

“泽克斯,可能你已经听说了,这位是来自「黑铁槛」的吉尔大人。”

坐在名为吉尔的魔导士对面的公会老大,招呼泽克斯坐到他身旁。

“你就是泽克斯吗。终于见到你了。”

不同于外表,吉尔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他朝泽克斯伸出手。

泽克斯握住他的手,重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刚和阿尔德聊过,你可是实力相当出众的魔导士,就算身为塞尔蒂亚人。因为「黑铁槛」认为应该招募你,我就被派遣了过来。”吉尔虽然尽力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他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悦。泽克斯不明白这不悦来自于何,似乎和他的出身也无关。

“就我等所知,你的实力要进入「黑铁槛」毫无问题。但你却再三拒绝了招募,来信询问也渺无回音。”

“诶?”

(拒绝了招募?)

“所以这次当面问问你本人,泽克斯,你有意加入「黑铁槛」吗?”

虽然脑中浮出无数疑问,但泽克斯还是直视着对方带着打量意味的眼睛,果断地答道:“是。”

听到肯定答复,吉尔脸上又再浮现出微笑。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就出发吧,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听到马上就要出发,比泽克斯更震慌张的是公会老大阿尔德。

“不,稍等一下。也不必这么着急……”

看似毫无威压的吉尔冷冷地瞥了阿尔德一眼,惊得刚刚发话的阿尔德冷汗直流。

“再怎么说,我等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但、但是、泽克斯的师父还没同意他前往「黑铁槛」……”

听到这话泽克斯微微一惊。他并不知道所谓进入「黑铁槛」,要经过师父的许可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仪式。不如说,弟子发迹对师父有利无害,极少有师父会拒绝「黑铁槛」对弟子的招募。

(雷昂拒绝了?为什么……!)

“你给出许可,不就没问题了。”

“泽克斯的师父并不是我!”

“是叫雷昂·维登、吗?”

突然被人提到极少有人提起的师父的全名,泽克斯感觉到些微不快。而且吉尔与和泽克斯对话时相比,语气中满是轻蔑意味。

“索性趁此机会解决如何?本来惯例就应当拜所入公会的老大为师。而且进入「黑铁槛」之后,报上那三流魔导士的师门对你也有害而无益。”

吉尔不加丝毫掩饰地说道。

明明是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泽克斯却感觉如梗在喉,呼吸困难。不知不觉间,泽克斯握紧了拳头。

“而且,维登的行为有违抗「黑铁槛」的嫌疑。”

“怎么会……”

“我等只是将人材寄于他处培养,但他不仅不主动返还,还再三拒绝我等的召还要求。故意隐匿有才能的魔导士,被视同反叛也怪不得谁。”

阿尔德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脸都急青了。

“不然的话,他为何要拒绝将泽克斯交还我等?”

“可能是因为、嫉妒吧。”阿尔德勉强憋出了一句话。

而这个答案引起了吉尔的兴趣,他露出了嘲讽的微笑:“原来如此。魔导士之间互相扯后腿也并非罕见之事。因此,并不乐见弟子出人头地的师父,也会滥用自己的权限从旁阻碍。很有趣的意见。但,出色的弟子也会成就师父的名誉,怎么会有师父不愿弟子飞黄腾达呢?”

“……就像您之前说的那种,雷昂是连进入公会都做不到无能魔导士。就算弟子出头人地,获得名誉的也只会是他所属公会的老大,对雷昂并不会有什么好处。之前他也有学生进入了「黑铁槛」,雷昂本人并没有获得丝毫利益。”

“原来如此,就像底层魔导士嫉恨着同辈里的出类拔萃者,师父也一样吗。嘛,还真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啊。”

见吉尔渐渐接受了阿尔德的说辞,泽克斯胸中满是不吐不快的冲动。虽然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忍受不了了。但,在他实际出声前,阿尔德在桌下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腕。

“就算是我,也会对泽克斯的能耐感到嫉妒啊。”

“哦?就连公会老大这般的人物,都会如此啊。”

“……而且,雷昂作为魔导士实力相当弱,我想他根本不敢对「黑铁槛」抱有反抗之心。”

阿尔德如此断言道。吉尔稍加思索,做出了结论:“我明白了。那么,泽克斯,你本人是想要加入「黑铁槛」的,没错吧?”

“……是。”在这点上泽克斯没有丝毫迷惑。若是不能去到「黑铁槛」,一切抱负都无从谈起,他如此确信着。

“那么,你就去获得雷昂·维登的许可吧。我到明天下午为止都会留在达扎等待。不,或者我应当与你同行去说服他?”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吧。只要知道「黑铁槛」的魔导士都亲自来迎接了,我想他也不敢……”

“那么,我就在旅馆静候佳音了,泽克斯。”吉尔确认似的看着泽克斯露出了微笑,离开了房间。

吉尔离开后的房间,氛围瞬间松快了下来。泽克斯终于吐出了长长憋着的一口气。

坐在他身旁的阿尔德擦了擦冷汗,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大……”

“泽克斯,你马上回去告知雷昂这件事。绝对要获得他的许可……不,就算他不同意,你也一定要回来。其他的事我都会帮你解决。”

泽克斯被老大那难得一见的认真眼神压制,说不出话地点了点头。

然后,带着仿佛在云上行走一般的恍惚,他回到了爱马身旁。

(为何,雷昂会拒绝让我前往「黑铁槛」呢?)

说着总有一天「黑铁槛」会迎接泽克斯回去的,也是雷昂。明明是雷昂自己说过的话,却又拒绝了召还,实在是太矛盾了。难得就像阿尔德所说那样,雷昂因为嫉妒,想要阻挠自己吗?要真是如此,泽克斯难以原谅他。不过,那个雷昂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泽克斯深深地怀疑着。

回到村里时才刚过正午,村民们都还在自家田地里辛勤劳作着,虽然有人注意到早上才刚出门的泽克斯就回来了,也没有朝他多看一眼。

雷昂大概也在地里吧,泽克斯这么想着,将马系入了马厩内时,却听见小屋里有动静。

走到门前打算推开门时,泽克斯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的手便一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无声地推开门,接着透窗而过的明亮日光,能看见雷昂正站在桌前阅读着魔导书。察觉到回家的弟子,他抬眼看了过来。

“这就回来了吗,泽克斯。今天相当早啊。”

平日要是没什么事,泽克斯会选择和杰西他们一起吃个饭,进行些亲睦活动后再回来。

“……「黑铁槛」的魔导士来了。”

泽克斯的一句话,让表情悠哉的雷昂神色为之一变。看来吉尔没说假话。

「黑铁槛」此前就已经召还过泽克斯,但却在泽克斯不知情的情况下全被雷昂拒绝了。

泽克斯一直等待着,能够回归「黑铁槛」的那一天。在他的认知里,就算因为异族而备受轻蔑、就算因为身负导脉而遭人避忌、只要能够前往「黑铁槛」,就能摆脱掉这屈辱的生活。为了将瞧不起自己、欺凌自己的家伙全都踩在脚下,唯有这条出路。

“为什么不说话!”

最近这一年,泽克斯都在忐忑着为何「黑铁槛」还没有来招募自己、恐惧着自己可能要籍籍无名地老死于这边陲小城。这些不安和害怕根本就没有必要。想到这一点,泽克斯更生气了:“为何什么都没告诉我、就擅自拒绝了啊!”

“……他们来接你了?”

“对啊!”

“那可不行。”雷昂的声音显得纠结又痛苦,“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哈?你说什么!我的魔术实力早就超过你了、公会也承认了这一点!”

“那也不行!”雷昂也大声回吼。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只是坚决地做出了否定。

这份顽固态度愈发刺激得泽克斯怒火中烧,师父脸上痛苦的表情让他一下想起了今天早些时候。

自从他加入公会起都非常关照他的杰西,从不会歧视或者不公对待他人的杰西,这两年间唯一一次隐含轻蔑地提起“塞尔蒂亚人”,就是因为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杰西自己也厌恶着自己的所为,但还是压抑不住一时的冲动。就连杰西这样的人,都瞬间会被这等丑恶的情绪完全支配,发现这一点,让泽克斯很是震惊。

难道说……猜疑一旦在脑中发芽,就再也摆脱不掉了。即使明明知道对方决不是这种人,但泽克斯还是脱口而出:“……你不会真的在嫉妒我吧?”

语气有些半信半疑…但只要这句话能够激怒师父就好,只要他对我大发脾气……然而,和预料的完全相反。雷昂仿佛失去了所有言语,嘴张开了一半却没能说出一个字,然后他将视线移开了。

这比任何言辞都明确地肯定着泽克斯的猜想。一瞬间,某种感情在泽克斯心中爆发了:“开什么玩笑!”

吼声仿佛撕裂了空气一般,与此同时,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擦着雷昂而过、将桌子、没点火的暖炉、叠放着毛毯的长椅…全部破坏殆尽。

“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

泽克斯一卷击打在门扉上,然后将整扇门直接踹开。

“我要离开这里!前往「黑铁槛」!”

“不准去!”

“你有什么权利阻止我?”泽克斯眼中饱含杀气。

雷昂直面着他的双眼,停下了脚步:“……去了「黑铁槛」,非得自己阅读魔导书的时候可少不了啊。”

那不识字这点来发起攻击吗。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了。泽克斯只觉得痛击自己弱点的对方实在太过卑鄙,愈发恨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再依靠你了。”

听到弟子咬牙切齿地低声宣告后,雷昂原本风浪甚嚣的眼睛一下平静了下来。

“……知道了。随你喜欢吧。”

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泽克斯径直走向了爱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感情起伏,老马低低嘶鸣起来。泽克斯安抚地拍了拍它脖子,跨上了马背。

身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但泽克斯知道雷昂肯定还望着自己。尽管泽克斯始终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泽克斯甩了甩脑袋,将一切抛于脑后。现在他只想看向远处的青空。就这样,他催动了马。

回到达扎时,天色已晚。一片昏暗间,招牌上的文字变得更加难以解读。就算这样,泽克斯也咬牙寻找着之前吉尔告知的旅馆名,费了一番功夫。

没想到天黑后还有访客上门的吉尔,表情有些困惑。不过就算这样,他仍旧展开双臂表示出了欢迎。

“怎么样?”吉尔虽是是询问的口气,但带着绝不可能被拒绝的自信。

看着今天才初次碰面的魔导士,泽克斯如宣誓一般道:“我要去「黑铁槛」。”

第二天,在清晨的寒意里,泽克斯去和阿尔德打过招呼,将爱马托付后,再没和任何其他人搭话,与吉尔一同乘上了「黑铁槛」的专属马车。马车闭上了门扉,隔断了刺骨的寒风,与此同时,泽克斯也将他与那座小村庄五年共度的苦痛与依恋封藏进了心底。

那天,早起的居民们看见了一辆罕见的马车驶离了达扎,朝着王都·里安农方向而去。

里安农在达扎东南方向,高速马车要走上三天。五年前,泽克斯曾经走过一遍这条路,但沿途的景色他完全没有印象了。对于里安农业是一样。

现在,统治着拉瓦尔塔王国的是克尔诺德家,现任国王奥德辛为第四世。奥德辛陛下在位已超过二十年,但极少遭人非议。他的父王是位性喜奢华的浪费家,尤其热衷于外观华美庄严的大型建筑,在位期间除了在城外建设了豪华别墅,在里安农城内也建起了诸多公共设施、散财程度让历任财政大臣都为之胃绞痛。但在建设期间,就业机会有所增加;完成后的华美广场、时钟塔都是里安农的普通民众每日可接触之物,反而获得了不少大众支持。而奥德辛陛下即位后与父亲恰恰相反,节俭而低调,里安农也再没有大兴土木。

世间的讽古故事里常会出现坐拥数十名侧妃的好色王,在这方面现任的奥德辛陛下也非常低调,仅有王妃和侧室各一人,为他诞下了四名子女。大王子已被立为继承人,长公主已嫁去邻国。剩下的二王子和三王子,皆不如大王子般有能,反而是种幸运——就算国王驾崩,拉瓦尔塔看起来也不会陷入继位战争。相较于作为武官获得了一定认可的二王子,三王子则有着“疯王子”的恶名:年幼时就有智力愚钝、言行古怪的传闻,成年后据说也相当怕人,因此王家大部分仪式庆典,三王子都不会露面,据说他终日都藏在王城深处的房间里。

总的来说现任奥德辛陛下还算是勤勉贤明,虽然对民众来说有些无趣得不足以成为话题,但也极少被非议。

而作为克尔诺德家直辖属地的里安农,是人口超过10万人的拉瓦尔塔最大都市。国土中央略偏东南的地理位置,让里安农除了是政治中心外,还是交通要冲。街道上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商店林立,几乎没有这里买不到的东西。而且各地名产都汇聚于此,也发展出了丰富的饮食文化,街道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整座都市被高大而坚固的城墙所守护,东、西、北三个方向各有一座巨大城门可供出入。两条宽广大道沿西至东、从北至王城所在的南方通达无阻。沿着这两条大道正是王城最繁华所在,从黎明到深夜,各色人等,川行不息。靠近王城的南侧是贵族和富裕者的居所、但北行走入远离大道的深巷中,则可见到生活潦倒居无定所者在为了一块整风挡雨的地盘而大打出手。

里安农城内有诸多高耸的建筑,多半是前王的遗产。其中最为吸睛的,当然是有着「白银城」美誉的王城了。城墙上装饰着附近特产的白色大理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这伫立于涟漪微泛的湖面之上的洁白之城,缠绕着一丝神秘气息。在黎明或黄昏的光影下,更是美不胜收,誉享诸国。

就在「白银城」的外郭,远离王侯贵族居所以及骑士团驻地的角落里,有座气氛迥异的独立建筑。建筑的西侧为宿舍,东侧是排列着长条课桌的讲习室和研究室所在。这座学府似的建筑物,就是拉瓦尔塔魔导研究的最高峰——「黑铁槛」。

泽克斯初次离开里尔村前往达扎时,曾震惊于城中街道的喧闹繁华。而与里安农相较,达扎简直不值得一提。离开街道前往城门,已经被缤纷街景震惊得头晕目眩的泽克斯又再度被王城的华美所俘虏。

一路没合过嘴的泽克斯终于来到了这座厚重的大门之前,吉尔略带讽刺地冷笑着介绍:“欢迎来到「黑铁槛」。”

勉强坐进已被劈做两半、靠背半毁的长椅残骸里,雷昂叹了口气,缓缓抬眼看去。室内一片狼藉。

首先要清理坏掉的家具、扔掉一部分无法抢救的……越想越麻烦,干脆放着不管吧。

不过这幅情景要是被妮娅看到,又会变成麻烦事。再过几天她就会和祖母一起过来支付房租,免不了被她一顿说。

明知道必须得做点什么,但是脑子空转,提不起一点劲来行动。

已经闭不严实的门扉缝隙不断渗入着冷空气,马上就要入冬,风雪也将至,想到这些,连思考都觉得麻烦了起来。

这时,突然被推开的门扉发出抗议般的声音,然后是对方震惊的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和家主打声招呼就擅自入内的加托,看着了无生气地呆在角落里的雷昂,叹了口气:“这是家里来龙卷风了吗?”

嘴上开着玩笑,脸上却满是忧虑的加托一瞬间表情僵硬了起来:“你受伤了。”

雷昂这才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

“擦伤而已。不碍事。”雷昂不耐烦地回应道。

虽说是轻伤,但历来怕疼又擅长治愈术的雷昂极少会将伤口放任不管。更别提他那身衣服已经血迹斑斑也没换。

“我听说小鬼走了。”

见友人没有动弹的意思,加托在雷昂身旁蹲下,轻轻抓起他沾着血的手腕。

“你的情报网究竟是有多灵敏啊?”

“刚好我在达扎,实在太在意这事了,就秘密联络了阿尔德。”

阿尔德也是瑟蕾丝的弟子,少年时就和加托认识。

“「黑铁槛」对你有所怀疑,他很担心这件事。”

“这样啊。”

随口回应着,雷昂抽回了自己的手腕。一瞬间有些疼痛。

“我先给你消消毒。”

“我自己会治啦,待会就治。”

实在拿雷昂没办法,加托站起身来走向屋外,用井边的旧木桶汲了点水回来,然后一副不惯于家事的笨拙样子,开始收拾屋内。

“锅碗瓢盆全灭了啊?”

“毕竟是近年少见程度的大龙卷风啊。”

“……真是多少年没来这一出了。说起来,他为啥暴走了?”

遭此一问,雷昂身体一震。他完全不想回忆起当时的状况。

就算这样,雷昂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诸多情况和自己的推测全都说了出来。

也从阿尔德处听取了详细状况的加托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突然知道你背着他拒绝了招募的事,小鬼当然会生气啦。”

雷昂也苦笑了起来。确实就泽克斯的性格来说,不发怒才奇怪。这些都在他预料之内……而预料之外的,是雷昂自己的感情。

“泽克斯似乎认定,我会背着他擅自作出决定的理由是嫉妒。”

“他怎么会这么想。”

“大概在公会里因他人的嫉妒吃了不少苦头吧、都快变成过敏体质了。”

“就算这样也……“

就算这样,也不该当面对师父说出这种话…吗?如果雷昂是个值得尊敬的师父的话,泽克斯大概不会这样。但雷昂对自己究竟有多不值的尊敬这件事很有自知之明。

“不过当时我就觉得,还真是被人说中了要害。当然我拒绝「黑铁槛」召还泽克斯是因为其他理由,但这点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仔细想想的话,我确实妒忌着泽克斯。”

不,不光是泽克斯。还有达里埃希,对其他学生也是一样。雷昂妒忌着这世上所有的魔导士。

“我大概打心底,根本就不想教会学生们魔术,恨不得他们都一事无成。总想着若我不教会他们怎么控制导脉,他们大概一辈子都只会被周围视作危险存在,只能避开世人隐居…恨不得他们都沦落到此。我无论如何渴求,也获得不了正常魔导书会有的力量,「黑铁槛」对我而言简直做梦都不敢想,生活也处处不如意。既然我活得如此痛苦,我恨不得所有人都变得一样痛苦。”

很久以前,雷昂曾经被自己喷涌而出的阴暗想法吓到过一次,当时只能急忙压制住这些,尽量地视而不见。

“啊啊,真是被看穿了。确实,我根本没有权利阻止他。”

原本雷昂对于自己会拒绝「黑铁槛」的请求绝非光是因为嫉妒这点,还是很有自信的。但当时自我怀疑一下涌了上来,让他连摇头都不到。他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内心在无意识间缠绕着的诸多丑陋感情、这让他无论如何否认都会显得心虚。自信一下被打得粉碎。

“真丢人啊……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为人师表,根本不配指导他人。心胸狭窄、既污秽又丑陋,实在是一无是处!”

用清洁布条缠好友人受伤的手腕后,加托伸手抱住怒吼着的雷昂的头,轻轻晃了晃。

“真傻啊、肮脏负面的感情这世上凡人谁会没有呢。说到底,老师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当然也不可能像神明那样永远公平宽正。”

随着晃动,几滴水滴被甩落在了地面,晕开小小的痕迹。

像是要藏起自己的脸一样,雷昂紧紧抓着朋友手腕。

“……就算是这样、我也犯了不该犯的错。”

正是因为自己如此无力,所以才渴望着能帮到他人,能为谁派上用场。

“要是没被自顾自的不安所左右、笑着送走他就好了。应该跟他说句加油的……!”

雷昂的怒意并非是针对他人,而针对自己。他对自己太失望了。

而加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环抱着友人的头,不时拍拍对方泄漏出些许呜咽的后背。

面对深知自己的无力、也会在狭小的能力范围内拼了命去努力的雷昂,无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吧。他就是这样,顽固又执着。不管他人说些什么,他还是会继续、为了不让自身失望地、坚持着自己的活法。

实在是太傻了。明明人生有那么多轻松的活法可选。加托想道。当时,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友人。就算被他这份傻气吓到,也放不开手。

在这些方面,加托几乎都帮不上友人的忙。要坚持自己的活法,那么也只能依靠自己走下去。但是至少,加托想要目送着他走下去。

怀着这说不出口的念想,加托就这样静静地陪伴于友人身边。

第10章

「黑铁槛」既是魔导士所组成的军队,也是魔术研究机构。下辖的二千余名魔导士,按照技术熟练度和研究方向分为上百个小队,每个小队约二十人前后。大规模军事行动时会重新编队,平日出任务时则以小队为单位活动。一同出生入死的小队成员之间,羁绊相当牢固。

加入「黑铁槛」后,会视个人相性和擅长的魔术领域分入小队。在小队划分最终确定之前,新人们会一同接受魔导士教授的讲习,同时确认每个人对魔导的熟练程度。

一开始接受讲习,泽克斯就发现,自己的熟练度、知识量、和实技相较于其他新人魔导士是压倒性地高。讲习由数名教授分别负责各自擅长的魔术领域,要说专精,泽克斯当然还敌不过教授们,但是所有分野泽克斯都具备一定的知识量。泽克斯并没有为此骄傲,反而大为震惊。自己的师父不过是个乡下的三流魔导士,却拥有着足以和最高峰「黑铁槛」的魔导士匹敌的魔导知识,并且还对自己倾囊相授。

而且,公会的经历也让泽克斯学会了“藏拙”。他注意着言行,没有让周围发现目前讲习的所有知识他都早已知晓。同处一间讲习室时,他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某些年轻魔导士或厌恶或轻蔑的视线。

塞尔蒂亚人多半有着漆黑的头发与淡灰色的眼眸,脸部轮廓很柔和,身材不高,多半有着重心稳定的浑厚体格。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比如现在的泽克斯,体型还算瘦削。但就算这样,不管泽克斯走到哪,所有人都一眼就能辨别出他属于异民族。

虽说也没期待过要在「黑铁槛」交上朋友,但一想到就算跻身了「黑铁槛」也仍旧逃不过这些歧视,泽克斯还是相当沮丧。

总之,虽然还极少有人敢露骨直接地展现出恶意,但也让泽克斯暗自决定,绝不能引人注目。

而他不想和人扯上关系的做派,似乎也引起了某些教授的注意。来到「黑铁槛」已经过了10日,一般来说,新人这个时候已经被某个小队所吸纳。泽克斯虽然不善社交,但能力很受认可,至今还没被接纳让人有些不解。

更让他们困惑的是,泽克斯那位籍籍无名的师父。

从未加入过公会的雷昂,当然无人知晓他的大名。在魔导士的世界里,无名即等同于无能。

听到泽克斯自报师门时,教授们几乎都是类似反应:眨了眨眼,耸耸肩。再听到雷昂甚至没进公会时,他们就一脸原来如此地微笑起来。那个微笑里,包含着吉尔在达扎时提到雷昂时一样的意味。

虽然无名魔导士遭人看不起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这和泽克斯的境遇究竟有着何等关系,到现在他还没想明白。

这时,从属于研究生的达里埃希前来拜访了泽克斯。

「黑铁槛」的魔导士会按小队分配不同颜色的绶带和徽章作为区分。

达里埃希从还仍未披上绶带的新人魔导士中认出了泽克斯,沉默地递给了他一个油纸包,表情有些不悦。

“这是?”就算先后受过同样老师的教导,但从连话都没讲过的陌生人手里送来的东西,泽克斯还是不愿意收下。

“老师托人送过来的。他说不需要的话就扔掉吧。”

语气似乎有些不悦,泽克斯无法确定,相较达里埃希的态度,所说的内容更让他吃惊。

他接过包裹,犹豫了一瞬间,然后打开了。里面是一本书……不,是一本笔记。手抄笔记里每一个字都超过拇指大小,还间有图画说明。看到文字的一瞬间泽克斯脑中升起剧烈的不适感,但他强压住厌恶,集中精力解读,终于看明白了内容。

这是一本解说魔术的笔记。记载着泽克斯一直不太擅长的魔术,以及这次突然出走前还只学到一半魔术。

“老师什么都没说,我就也不好说什么。”这么说着的达里埃希,一脸的欲言又止。而泽克斯已经明白了他想法。

虽然达里埃希不太清楚泽克斯离开雷昂处的前后细节,但也多少猜到这违背了雷昂的本意。因此在一直敬爱着雷昂的达里埃希看来,泽克斯这无疑是难以原谅的背叛行为。

不过,在泽克斯看来,背叛者是雷昂才对。明知道泽克斯一直以来都渴望着进入「黑铁槛」、渴望凭借力量和地位来扭转一直以来遭受的不公待遇。而告诉泽克斯该这么做的,正是雷昂自己。

虽然进入「黑铁槛」的时间还很短暂,但泽克斯已经意思到,雷昂一直是朝着即使进入了「黑铁槛」也不会有任何不便的方向教导着泽克斯。而且,还贴心地寄来了这本笔记。但越是如此,泽克斯越没法原谅他。

“……特意转交给我,谢了。”

听到泽克斯生硬地道谢,达里埃希瞪了他一眼,然后像放弃了一般叹气离开了。

现在大半新人都对泽克斯采取无视态度。既不搭话,也不展现恶意。不过,哪里都会有要靠欺凌他人来确定自己地位的幼稚家伙,就算来到了「黑铁槛」也不意外。

不少人对塞尔蒂亚人的印象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状态:流浪于山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实际上塞尔蒂亚人虽然确实多为猎人或樵夫,和村庄的定居民交集不多,但也不至于这么落后于时代。而且卡廷扎地区被割让后,下山开始定居的塞尔蒂亚人也变多了。然而尚未文明开化、不信仰神的原始人形象还是在拉瓦尔塔人间根深蒂固。

里尔村民虽然也不喜塞尔蒂亚人,但更多是蔑视泽克斯的魔导士身份。身边都是魔导士之后,民族就成为了泽克斯最常被人非难的一点。虽然泽克斯觉得那些由于误解而产生的无礼发言,只不过是将对方的无知与愚蠢暴露无遗而已,但还是会怒火中烧。不过,若是一个一个都要回怼,那可是没完没了了,所以泽克斯也采取了无视态度来避免更多问题。

但,有些人就算采取这种态度也躲不过去。也有些家伙会非常积极地主动和泽克斯搭话。但那是否出于友好态度,只要看他们的表情就已一目了然。

年轻的魔导士们之间的话题,无非是自己的实力和师门,除此以外也翻不出什么花头。自己在公会时立下了多大功勋,取得了多大名声,自己的师父有多了不起……谈话间总在夸耀着这些。还未能进入或结成小队的新人,既不必出任务,也还无法开始做研究,大家都闲得不得了。

“你是从哪个公会来的?”

就算只是眼神一瞥,懒得搭理对方的质问。但总有多事者已经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情报。

“好像是达扎?是边境的乡下地方吧。”

“我记得公会老大叫阿尔德·库兰对吧。嘛,虽然为人评价还不坏,实力就……”

“这你都知道啊,那种乡下魔导士。”

“这家伙就是爱记些无聊的东西啦。”

“嘛,肯定是相当心胸宽大的人吧,连塞尔蒂亚人都能接受得了。”

“听说塞尔蒂亚人,床上铺的不是麦秆就会睡不着,真的假的?”

“哈哈,那不是睡马厩就够了吗。”

虽想着随他们瞎聊不管,不过少年里的一人还是硬朝泽克斯凑了过来:“所以那位老大究竟水准如何?”他似乎对活动在第一线的魔导士非常感兴趣。

“我不是阿尔德的弟子。”

泽克斯本打算无视到底,但下次讲习就快要开始了,特意躲到讲习室外也麻烦,就随口答了一句。结果周围的少年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怎么回事、难道你连公会都没进过吗?”

“不,我在公会工作过,但没有正式加入。”

“还有这种操作?”

“谁知道啊?不过这种情况的话,谁算是你师父?魔导士训练所的教官吗?”

“我上的是私塾。师父是雷昂·维登。”

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缠着泽克斯不放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泽克斯眼见逃不掉,放弃般地吐出了雷昂的名字。

听到了完全陌生的名字,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了先前说出了阿尔德的名字来的少年。但少年耸了耸肩,摇着头讪笑道:“从来没听说过。嘛,公会也不会想要塞尔蒂亚人加入,更不愿意收为弟子吧。”

“估计是落魄到了就算塞尔蒂亚人也好总之先收个弟子的家伙吧。”

“真有这种人哦,空有着魔导士名号的废物。”

泽克斯还能记得的部分,就只到这里。

意识恢复时,他已是双腕遭人反制于背后,身陷怒吼与惨叫声的嘈杂漩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有谁在怒喊着:“喂,把这家伙送到禁闭室去!”,而泽克斯只是静静睥睨着捂着脸不住呻吟、指间有血滴落的少年。

用于惩罚引发了问题的魔导士的禁闭室位于宿舍地下。被强硬地推入房中时,泽克斯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怒意的狂潮席卷而过后,他终于能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情绪。

最先想到的是,没有暴走真是太好了。如果放任力量爆发的话,对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建筑也会受到一定损毁。

在王城附近引发这种事件的话,必然会被问罪吧。而且泽克斯也第一次知道了,如果自己怒意上头到失去意识,却没有暴走时,是会出拳打人的。

接着想到的是,究竟是什么让自己生气得失去了自制力。就算在达扎,杰西不在的时候,他也没少别其他魔导士挑衅或是侮辱。城里的居民轻蔑他为肮脏的魔导士,魔导士同僚唾弃他为蛮族。就算这样,泽克斯也一直会无视对方,从未出手。要靠贬低他人才能获得自我认同感的卑怯者,泽克斯才不想和他们沦为同类。为此,他一次次压下了心间的怒火。

而这次却没能做到,他想都没想就出拳了。怒意完全占据了支配,理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身陷自我困惑之中的泽克斯在禁闭室关了三天后,又被告知被罚在自己宿舍闭门反省七天。魔导士同僚间禁止私斗,触犯规矩会有相应处罚。但相较于前例,这实在拖得太长了。后来泽克斯才听说,恰巧教授们正在进行新人的小队分配,而引发了暴力事件的泽克斯哪个小队都不愿接手,为了研究如何处置他,闭门处罚期被延长了。

处罚的最后一天,一名教授将泽克斯带出了宿舍。他受到了「黑铁槛」最高统帅的召见。

统帅办公室位于最高层,门前戒备森严。本以为会受到以统帅为首的教授们的审问的泽克斯,看到室内只坐了位驼背老人时,反而一惊。在老人的示意下,领路的教授也离开了房间。办公室内只剩泽克斯和老人两个人。

老人一言不发,身披着「黑铁槛」的魔导士被禁止穿着的外套【注1】。看来他应该就是「黑铁槛」最高统帅基乌斯·兰伯特。就算泽克斯再不知世事,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在他的示意下,泽克斯在正对巨大办公桌的椅子上坐下。办公桌上杂乱地堆着诸多大部头的魔导书,竟让泽克斯感到有些亲切。

“唔……你是……”兰伯特皱着眉头,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然后拿起了一叠文件。

“嗯,是这样……你因对同僚的魔导士施于暴力行为而被禁闭处分。有异议吗?”

“没有。”

要从这里开始确认吗,泽克斯稍有些不耐。不过,统领二千名魔导士的最高责任者无暇关注新人魔导士之间的小摩擦也很正常。

“按对方的证言,只是和你同处于讲习室内,就遭到你突然动手殴打……”

听着兰伯特缓缓地念出文件中的内容,泽克斯拼了命才忍住嗤之以鼻的欲望。

早就知道那些家伙绝不会承认自己也有错。而且,先出手的确实是泽克斯,无论问谁也会获得同样的证言。泽克斯心想自己这次是免不了被进一步处罚了。

“……但现场另一人的证言,对方对你做出了严重侮辱性的发言。”

接下来的话却让泽克斯大吃一惊。居然还有人愿意站在塞尔蒂亚人这边吗。

“泽克斯,你的辩解呢?”

没想到还有自我辩护机会的泽克斯,略加犹豫后开口道:“……我无话可说。”

“哦?”

“就如证言所说,我遭受了侮辱是事实。但对我的处罚是基于我擅自对同僚使用暴力这一事实的,对吧?”

“所以才不辩解吗。”

嗯嗯,兰伯特如壁炉旁打盹的老人一般点了点头。

“你自从进入此处,一直未能处理好人际关系。虽然魔导能力上完全没有问题。”

反倒想问问你们这种状况怎样才能处理好人际关系啊。泽克斯腹诽着,轻轻耸了耸肩。

“原则上,「黑铁槛」的魔导士是以小队为基础行动的。就算能力再出色,若总是遭到孤立也难以处理任务。……让我看看,你同一师门还有谁……”

兰伯特的视线落回了文件上,仔细寻觅着。

“你的师父是谁?唔,这里写着。雷昂·维登……”

泽克斯脸上一僵,下意识握紧了双拳。接下来的话很容易猜到。会做出什么反应也是。

不行,不管对方做出何样的反应,也不能对统帅出手。不能在这里暴走。自制力让泽克斯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嗯?雷昂·维登?难道说,他是瑟蕾丝的弟子吗?”

老人原本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一下清晰了起来。似乎是吃了一惊。

这反应完全出乎泽克斯预料,他眨了眨眼:“哈?”

丝毫没有在意泽克斯的行动,兰伯特接着翻阅着文件:“出身地是西北部的里尔……嗯哼,果然啊。原来如此,我有听说过他。”

“诶?您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是不是和某个同名同姓的魔导士搞错了。要么就是老年痴呆了和谁记混了……泽克斯脑中大不敬地想着。

“我没有和他见过面,但听人说起过他。据说是位优秀又勤勉的魔导士,求知若渴且从不放松基础练习,控魔的精确度出类拔萃。”

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夸奖雷昂,泽克斯脸上的惊讶根本藏不住。但泽克斯也认为后半部分完全没说错。

“遗憾的是他的导脉非常脆弱。瑟蕾丝写给我的信里,数次提到过他。……啊啊,他的师父瑟蕾丝还在「黑铁槛」时,曾与我并肩一同出战过。她受伤隐退后,也保持着书信往来。”

听到这里,泽克斯也想起来了。虽然雷昂极少提及自己的师门,但村长老欧尔迦曾经说过,里尔曾经有位名为瑟蕾丝的女魔导士在「黑铁槛」效力过,雷昂就是在她所开设的私塾的学生。

“原来如此,看来你面临着不少额外的阻碍啊。”说到这里,兰伯特朝着泽克斯露出了理解的苦笑。

“身为异民族是一点,师父籍籍无名,也是一点。”

兰伯特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泽克斯引发暴力事件的根本原因。

然而就算是兰伯特,也难以解决这些吧。但只有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难处,泽克斯已觉得相当足够。

而且,连「黑铁槛」的最高统帅都认可了雷昂这点,也让泽克斯稍有些高兴。

“……以后我再也不会引发这种问题了。这次真的非常抱歉,无论给予什么惩罚我都能接受。”泽克斯深深地低下了头。

“但问题还完全没有解决不是吗?”兰伯特道。言外之意就是,类似的遭遇可能还会发生。

“被轻蔑也好被厌恶也好,我早已经习惯了。”若只是针对自己的恶意,多少泽克斯都能承受。

“坦白说,我们也无法解决你所面临的问题。不过今后只要你展现出足够实力,相信你的境遇也会好转。逆境也是一种锻炼。”

“我明白了。”

“泽克斯,你不会就此事再被问罪。”

“谢谢。”

“回你的房间去吧。”

泽克斯鞠躬后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又被叫住了。他惊讶地回头看过去,靠在椅背上的兰伯特正用与方才的和蔼老者姿态完全不同的锐利目光审视着自己。

“雷昂·维登确实籍籍无名,光说实力也在三流以下。”

“…………”

“但这并没有限制住他。他仍旧不断磨砺着自己。在「黑铁槛」以博识闻名的瑟蕾丝,将她所知道的全部魔术倾囊相授,他也不负这份苦心呕心沥血地研习,扎扎实实地每日坚持锻炼不被看重的基础技术,锻炼出了谁都难以比肩的控魔精确度。而且还使用着罕见的指导方式,决不放弃任何一位交到他手上的学生。这是我所听说的部分,有误吗?”

“没有。”

实际上,泽克斯并不清楚雷昂有多努力勤勉。只是接触过越多魔导士,他越明白自己师父是何等特别的存在。而且,为了让泽克斯终有一天能够自己阅读魔导书,师父花费了多少精力去撰写简单易懂的解说,泽克斯都看在眼里。

“那么,挺起胸膛来。你拥有一位相当出色的老师。”

泽克斯的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

这一瞬间,泽克斯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何等地敬爱着雷昂。

只有雷昂毫无隔阂地接受了被所有人疏远、再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泽克斯作为弟子。雷昂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将没耐性又暴躁的自己培养成了魔导士。

泽克斯还清晰记得,雷昂联通了他的导脉的那一天。通过雷昂的导脉,泽克斯也看到了对方所能感知的世界意象。

仿佛一碰就会碎的、玻璃般精致又脆弱的世界。那里流动着的力量,犹如沉闷的夏日午后突然拂面而来的凉风一般,微小、却让人心旷神怡。又像是、夕阳。那温柔光芒并没有足以将人灼伤的力量、而且就快要被黑暗所吞没一般地悲伤。

就如雷昂其人。没有强大的力量,却拯救了泽克斯。

共度的五年时光,让泽克斯深信,雷昂绝不会背叛自己,绝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发现了他的背叛行为时,泽克斯才完全无法原谅……因为,雷昂是泽克斯最为看重、最为敬爱的师父。因此,无论是谁企图侮辱他,都会让泽克斯难以忍受。

将自己培养成魔导士的是雷昂·维登。自己唯一认定的师父。

泽克斯更加渴望名誉和地位了。为了从此再没有人敢轻蔑自己,他要成为无人不识的最强魔导士。然后,让世人都知晓,自己师从于谁。

泽克斯低下头,深深呼气。然后再度鞠躬告辞后,走回了自己房间。

【注1】原文用的就是外套两个汉字,可能是指大衣或是披风式大衣。

第11章

闭门反省被解除的那天,泽克斯被告知他将从属于第七十五小队,通称伊万小队。

和他一起被分配过去的新人还有两人,是泽克斯此前没有接触过但外表看似性情沉稳的少年和少女。两人从一见面就对泽克斯采取着无视态度。

在缝缝补补但仍旧洗得干干净净的外褂上,泽克斯终于披上了绀蓝底色上有两道白条装饰的绶带,佩上了三足鸟徽章。

虽然兰伯特说过出任务时要以小队为基础行动,但目前看来,伊万小队完全没有将泽克斯视作他们当中的一员。入队以后,泽克斯就一直被晾在一边,而最致命的是首次一同出任务时。

由于命令传达出现失误,在小队全部突然撤退后,只有泽克斯被留在了敌阵中。所谓敌人,也不过是首都附近雇佣了堕落魔导士的一伙山贼。既然上司不在,泽克斯只好总之先将全员击昏再说,然后独自返回了里安农。

就结果而言算是一个人完成了小队任务的泽克斯,得到的回报却是同僚们的记恨和恐惧。甚至还被投诉为违反命令,又被关了三天禁闭。实在是祸不单行。

自那以后,全小队都将泽克斯彻底孤立了。连小队参与的魔导研究,也不会叫上泽克斯,即使他有自信自己的魔导技术是全小队第一。

泽克斯也没打算改善这一状况。最后变成除了出任务时小队会叫上每次都能出色交差的泽克斯外,几乎互不来往。而不出任务,也没有讲习的时候,泽克斯只能一直在「黑铁槛」里闲晃。

就这么孤独地度过一个月后,某天下午,泽克斯照旧在无事闲晃时,走廊处传来的一阵嚣张笑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远远看去也能明白,笑声的源头并不是魔导士。

面对着中庭的这条走廊,距离「黑铁槛」的中央入口最近,常能见到来进行任务交接和作战协商的骑士甚至上级贵族。因为魔导士被禁止进入王城内郭,所以有事相议时只能由对方过来拜访。

泽克斯打量着那群骑士,都还年轻得不足以称作青年,大概是刚叙任的见习骑士。

“真丢人啊,不能用那些肮脏的伎俩就不敢战斗了吗?”

“也就会些偷鸡摸狗的把戏,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对决就没种了啊。”

似乎是骑士们正拦着某个路过的魔导士在消遣。被五名骑士包围着的魔导士,年纪稍长,但却只是哭丧着脸在等待暴风雨过境。不管怎么被推被骂也不敢回应。

“怎么样?偶尔也让你们这种卑怯者握个剑试试?说不定能稍微学到点勇气和礼节啊?”

一名骑士这么说着,将自己的佩剑扔到了魔导士脚边,然后指着同伴中的一人说:“你当他的对手。”

扔出剑的骑士似乎是团体的领头,而被他所指示的同伴面带冷酷笑容地爽快应允了。

他们的同伴们都露出了这可是最棒的消遣的表情。

魔导士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战了。他自己也明白了这点,慢吞吞地捡起了脚边的剑。制式佩剑相当的沉重,魔导士勉强提起了剑,剑尖只能支在地上。见状,围观的骑士们都讪笑了起来。

虽然并没有法律禁止魔导士学习剑术,但因为不存在愿意收魔导士为徒的剑士,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会用剑。年轻的骑士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发难的。

骑士拔出了剑,上前一步。

远远观望着的泽克斯既不觉得和别的魔导士之间存在什么情义,也没打算帮助谁。反正只要立场反转,魔导士也一样会恃强凌弱、也一样会看不起异民族,两者不过是一丘之貉。

只不过,泽克斯非常讨厌骑士。他想要把骑士那翘得比天还高的鼻梁直接打断。

“我来做你的对手。”

没想到会有人来碍事,骑士们吃惊地回头看了过来。不过,见到只不过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还是异民族的魔导士后,都发出了嗤笑。

“嘿嘿,还真是美丽的同僚情深啊。可以啊,谁做对手都行。你这家伙,是塞尔蒂亚人吧?”

本就没打算掩饰这点的泽克斯点了点头。这似乎更加煽动了骑士们。

“那就把剑捡起来吧。不过我可保证不了你的小命。就让我见识下蛮族的技艺吧。不过,你们能听懂技艺这个词吗?不会连剑都不会握吧?”

在骑士们的嘲笑声里,泽克斯走到了一脸困惑的魔导士跟前,不发一言地夺过了他的剑。

来到「黑铁槛」后,泽克斯一直没机会碰真剑,只能拿拨火棍偷偷继续练习。久违地感受到铁剑的重量,泽克斯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握紧剑柄,和对手成对峙姿态,泽克斯直视着对方的绿色眼眸。

坦白说,泽克斯并没有能取胜的自信。他从未进道场正式学习过剑术,也从未有机会测试自己的剑术实力。当然,也没想过自己能轻易胜过以剑术为本职的骑士。

而眼前的骑士们显而易见地轻视着泽克斯。肮脏的魔导士就算能和他们打成势均力敌,对他们而言也等同于败北了吧。

绿眸骑士带着戏弄意味地,缓缓将剑刺了过来。泽克斯按兵不动,直到对方手臂完全伸展,才突然跃起一剑重重挥落在对方剑柄护手处。若是实战用剑,大概对方已经虎口震裂,无法握剑了。不过事情总不会如此顺利。

但对方也没预料到魔导士能顺利挥动长剑发动攻击,手中剑险些被打掉。他慌忙后退,握紧手中剑,重整姿势。他注视着泽克斯的眼睛里,先是慌张、惊讶,接着化作了愤怒和憎恨,以及焦躁。

严阵以待的骑士,没有丝毫空隙。优雅地前探后退着脚步,配合着呼吸不断施展突刺。虽然习惯了魔导实战、动态视力出众的泽克斯不难辨清对方的动作,但在骑士那流水一般没有丝毫破绽的华丽剑技面前还是有些露怯。对方也看穿了这一点,包含气势地大喝着加快了手中剑的动作频率,一招一式都击向泽克斯的要害。

终于决定放弃无谓的闪躲的泽克斯,终于开始反击。眼睛习惯了对方的动作后,就会发现,骑士的攻击相当单调,比如说对方探出右足后,剑尖开始指向地面……

(向上挥击……!)

压身避过完全如预测一般向上挥出的铁剑,泽克斯顺势反手将剑弧线上挥。

重重的金属撞击声之后,骑士的剑被撞得险些脱手。绝不会放过对手丝毫空隙的泽克斯逼近对方,挥剑直斩,对方勉强以剑格挡,泽克斯也没有强行施力压迫,手腕一转,剑尖击向被逼变成仰身姿势的对方的腿。然而仍旧没有击中,对方为了躲过这一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面对露出这般狼狈丑态的骑士,泽克斯也没有丝毫心软,一剑正面挥下。伴随着对方的惨叫,胜负已决。

“居然瞄准对方的腿,太卑鄙了!”

“可恶的蛮族!”

调整着呼吸的泽克斯完全沐浴在骑士的叫骂声里。仍旧坐在地上的年轻骑士嘴唇颤抖,接受不了自己的惨败。

“魔导士真是肮脏无耻。”领头的骑士唾弃道,用看秽物般的眼神瞪视着泽克斯。

内心苦笑着的泽克斯将剑反转,递回给了对方。还担心着对方会不会老羞成怒一拥而上,看来多少还是懂得知耻而退。

在泽克斯看来,魔导士只要击败对方就好了,并不在乎手段。所谓的骑士礼节他又没学过。

“给我记着,塞尔蒂亚人。”怒气冲冲也难掩他们脸上的羞愧。无论过程如何,输给了一介魔导士终归是事实。只见领头的骑士小声招呼了一句,他们扶起同伴,离开了「黑铁槛」。

确认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后,泽克斯才终于松了口气。实在是太过紧张了,连自己后背已经冷汗湿透都没注意到。手上也渗出了汗,幸好没有影响到握剑。

受他搭救的年长魔导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对此泽克斯轻轻耸了耸肩。一开始就没期待对方会感激自己。对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脱身,当然是逃得离麻烦越远越好。

突然间,有人大声鼓起掌来,把泽克斯吓得心脏都露了一拍。

声音来自天井方向,朝那边望去,分隔着走廊和中庭的柱子后,有人缓缓走了过来。

明媚的阳光下一头红发熠熠生辉。让泽克斯一瞬间情不自禁地差点叫出了某个名字。

“实在是精彩。这就是柯兰姆·索雷亚流的剑术吧。”

语气有些戏谑,但那优雅的嗓音,不响亮却清澈得直达心底。

声音的主人走上前来,不再是逆光后,泽克斯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他看起来和泽克斯差不多年纪,头发并非泽克斯所熟知的黯淡红色,而是明艳得近乎透明,发长及肩,前额处左右分开。一双深绿眼眸若大树般坚定,给人印象深刻。与声音一样,他的容貌、一举一动,都很是优雅,甚至有些不怒亦足以服人的威严。

和只有一身衣服缝缝补补的泽克斯不同,对方的穿着不必细看也能知道不是寻常之物。泛着光泽的丝绢布料,纽扣和腰带上都装饰有精巧夺目的宝石,都宣告着他出身高贵。难道说,是刚才那些骑士的同伙吗?

泽克斯一瞬间露出了戒心。但对方并没有佩剑。

“柯兰姆……?”

“啊,你不知道吗?这是仍在拉瓦尔塔流传着的古代剑术流派,以实战为重,因而被部分贵族斥之为野蛮之技。”

泽克斯完全不知道这些,他甚至不知道剑术还有流派。

红发少年看向骑士们离去的方向:“那些都是些贵族家愚蠢的次男,空有地位。所练剑术也尽是为了取悦国王而只求美观的猴戏。”

明明看着也像是个贵族,对贵族的讽刺却丝毫不留情面。

“为了取悦国王的剑术?”

“没错,全是为了所谓的王前比赛。以前是骑于马上,赌上性命地以枪对决。现在已经沦为一种仪式了。为这种仪式所钻研而成的剑术全是空有美观的花架子。王前比赛时,被选中的贵族全会使用这种剑术来对战,如舞蹈一般美丽。所以,也是不允许攻击对方腿部的。”

“又没人告诉我不能攻击腿部。”以为遭到了非难,泽克斯辩解道。但对方却笑了起来:“没关系。他们放话说了‘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对决’,那就不是比赛,而是赌上性命的对决了。他反而该感激你宽大地饶了他一命。”

果然,说起贵族时,他语气总是带着嘲笑。

“不过,你究竟是从哪学来的这种剑术?柯兰姆·索雷亚流的道场并不多,没想到其中还有愿意收魔导士为徒的。明明只有战斗于前线的战士才会去学这种剑术。”对方有些不敢相信般的询问。

泽克斯闻言瞬间有些不悦。原来如此,那个男人的话,会学这种为贵族所不齿的实战剑术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我师父教我的。”

“不不,我问的是哪家道场的老师?”

“是传授我魔术的师父。”

听到回答,对方一下瞪大了眼睛。看到对方无防备的表情,泽克斯不知不觉放低了戒心,莫名产生了几分亲切感。

“传授魔术的老师?魔导士教你剑术?”

“没错。”

“但你的剑术水准可不一般啊?都能加入骑士团了?这种程度是魔导士教出来的?”

“我都说了啊。不过,我师父是从骑士那里学来的。”

泽克斯的回答让红发少年感叹不已,嘀咕着“还有这么疯狂的骑士啊”。这一评价,泽克斯也完全同意。

“……虽然听说过你一些传闻,你还真是有个有趣的师父啊。籍籍无名,却培养出了你这样出色的魔导士,还会剑术吗……”

(传闻……?)

泽克斯皱起了眉头,刚刚松下的心防又警戒了起来。

“你就是泽克斯吧。我是阿斯塔·哈特,幸会。”

泽克斯冷冷地瞪视着对方伸出的手,阿斯塔却毫不在意地微笑着。

“你究竟是什么人?”泽克斯的语气隐含敌意。

对方却点了点头,从柱子旁捡起了一条蓝布,抖开。虽然皱巴巴的,但泽克斯还是一眼认出了上面的三足白鸟。那是伊万小队的绶带。

“之前的任务我都因故未能参加,听说你相当活跃啊。今后请多多指教。”阿斯塔友善地笑着说道。

泽克斯一下呆住了,嘴张得半开。

他完全没想到看似贵族子弟的阿斯塔会是魔导士。跟没想到会主动来和自己搭话的人物,也来自那个一直孤立着自己的小队。

“其实刚才,你要是没站出来的话,我就要出手了。我对自己的剑术姑且还有点自信。”

看来他也一直在旁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吧。

“虽说我倒不觉得魔导士间存在什么应当互助的情义,不过,像这种靠欺凌他人才能确认自我价值的蠢货,就得让他们长点教训才痛快。”

从他的言语之中,泽克斯隐隐窥见了些辛酸。大概他也受过骑士甚至是贵族的欺凌,尝过光凭自己力量脱身不了的苦痛吧。

还有这和自己类似的思考方式,让泽克斯愈发感到亲切。

意识到时,他已经回握住了阿斯塔的手。

第12章 真纪959年 青水节三月

世界之中满溢着魔力。虽然他从未见过大海,但在他想象之中,魔脉和大海应该是类似之物。

汹涌澎湃、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若与其产生联系,从其无穷无尽的力量中借用一部分,所产生的巨大浪涌轻易即可摧枯拉朽。但泽克斯对于控魔没有丝毫恐惧。调动起关于魔术记忆,呼吸一般流畅地将无形之力编缀成型。然后,放出足以撕裂黑暗、轰破岩壁的一道闪电。

泽克斯低声念动咒语、魔力块如他所愿地构造出形状。然后训练场一角,按每六块一组堆成上中下三层的方形木靶被笔直射出红色闪电瞬间穿透。在测试时间结束之前,他再一次催动光之箭矢。

“到此为止!”小队长伊万叫停测试时,泽克斯共计放出了五发攻击。

“可恶……居然只打穿了一个洞。”背后有人窃窃私语着。

泽克斯放出的每一发光箭,都精确地打在了同一位置。

“下一个、威尔。”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和泽克斯交换了位置。然后朝着刚新的一组木靶放出同样的魔术。先是上下三层木靶的左上方那块完全被轰碎了。数秒后的第二击擦着中层右侧木靶的一角飞过。此时传来了伊万的叫停声,精神动摇之下的第三击完全脱靶了。

“好,那么今天测试到此结束。最好成绩是泽克斯吗,控魔照旧精确得可怕啊。”伊万感叹地伸指弹了弹记录板。

“真是强得不像人类。”

“阿斯塔,你多学学泽克斯,至少打中个一发看看啊。”

“天太冷了手感迟钝了。”

“夏天时你才抱怨过天太热集中不了精神。”

面对小队长的带刺的调侃,阿斯塔也只是笑笑。队友们也跟着无可奈何地笑了。

有人说:“让泽克斯教教你如何?”

“就是啊,怎么样才能像你那样操作,也教教我诀窍。”

队友中的一人直接搭上了泽克斯肩膀,摇晃着他问道。

就算被这么问了,泽克斯也只能一脸不知该说啥地仰头看着队友沃伦。刚满20岁的沃伦是队里最高大的,久经锻炼的胳膊一个有同队的女魔导士两个粗。长相与其说是魔导士不如说是山贼更容易让人相信,不过性格却非常善良很爱照顾人。

“诀窍吗……我也只是完全按被教的那么去做而已。”

对泽克斯来说,控魔不过是完全模仿雷昂控魔时的方式去做。只要雷昂的控魔是完美精确的,那么泽克斯的控魔也会完美无误。所以笔试的时候,其他人会通过思考或者某些定理去推导答案,而泽克斯只能死记硬背答案。虽然也不容易出错,但应变能力很低。

“坦白说,我真想让泽克斯的老师来教教我呀。”听到阿斯塔的叹息,数名队友也同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今天的训练就到此结束。各自回去反省自己还存在的问题,考虑改善方法吧。”

听到伊万的指示,小队全体一同敬礼,就地解散。为了从训练场的寒风中解脱,大家都朝着宿舍方向移动。

魔导士们三三两两地边讨论着诸从“连射训练相较威力还是应该重视精确性”到“保持注意力集中好难啊”到“今天晚饭该吃什么呢”的话题,边和其他训练场归来的小队汇合。而泽克斯也在这之中,正与数名关系好的队友聊着天。

来到「黑铁槛」已过了两年有余,这已经是泽克斯在此度过的第三个冬天。

原本孤身一人的泽克斯,在两年间也渐渐与队友们达成了和解。

当然,多达二千人的「黑铁槛」魔导士之中,看不起甚至憎恨塞尔蒂亚人的仍旧很多。但共同出生入死的小队同伴间已经结下了强大的羁绊,甚至会主动出击维护泽克斯。人际关系的改善,泽克斯自觉并没有采取什么举措,非要说的话,大概契机是与阿斯塔的相识。

阿斯塔·哈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开朗却总有种不同旁人的高贵气质,对谁都很亲切,人面很广,因为他总能获得他人的好感。但魔术实力说一般都是恭维他,坦白说,根本没到足以进入「黑铁槛」的程度。

他是靠贵族身份而被送进来这点,大家大概都默而不宣。因为王都周边的上级贵族,若是诞下了拥有导脉的孩子,多半会送进「黑铁槛」了事。

阿斯塔随时待人总是一视同仁地温柔,却一直没有非常亲近的朋友,唯独对泽克斯特别感兴趣。而且两人又在同一小队,经常一起行动后,连带地周围的人对泽克斯的态度也改变不少。

虽然仍旧有说起泽克斯就语带轻蔑的家伙,但也有不少人向他主动表示友好。除了妮娅外几乎没怎么和同龄人友好地聊过天的泽克斯,一开始完全是困惑得不知所措。大概阿斯塔在背后替他这份笨拙打了不少圆场,不知不觉间,泽克斯完全成为了小队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原本那无法逾越的隔阂,不知何时也冰消雪融。

对于身边发生的诸多变化,泽克斯还没那么快能适应,至今都还有种在做梦般的不真实感。但他并不讨厌这种变化。他从没想到能够被他人所接纳,会让人如此畅快,如此欣喜。

拉近距离后来看,伊万小队的人都不怎么难相处。队长伊万就没什么架子,部下也都有些相似地大大咧咧。而某种意味上真正塑造出队内这种气氛的,就是阿斯塔。他对泽克斯而言,从诸多意义上来说都很有趣。

阿斯塔非常博学,不止一眼就看出了泽克斯的剑术流派,在魔导和诸多方面都拥有着庞大的知识量。贵族间的关系、「黑铁槛」内的诸多派阀,甚至魔导士们为何如此看中师门的理由,都是阿斯塔告诉一直在乡下又遭到孤立闭目塞听的泽克斯的。

“「黑铁槛」的体制,立于顶点的是兰伯特阁下,其下有30余名被称为教授的高位魔导士。全靠他们掌控着组织的活动。接受了他们指示的队长则负责现场指挥。谁也不想当一辈子杂兵,都想寻求机会向上爬吧?首先是小队长,然后中队长……那么你知道队长这些职位是如何选取出来的吗?”

“积累任务中的功绩,就会被提拔?啊,指挥能力也需要考虑吗?”

听了泽克斯的回答,阿斯塔耸了耸肩,摇了摇头,一副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啊的表情:“当然,无能之辈也很难被看上。但当两名魔导士的功绩差不多时,该如何选取呢?”

“……”

“当然是选择关系更深厚的那一方了。你知道公会也是在「黑铁槛」的倡议下产生的吧。实际负责经营的是各公会的老大,但每家公会都有特定的教授负责支援。而教授所支援公会的魔导士自然就成了教授所属派阀的一员。想要出头人地,全靠同一派阀的魔导士互相提携。现任的教授隐退之时,也会推荐同一派阀者成为后继。同一派阀内也会进行拉拢甚至贿赂,以增加自己的支持者,想要出头永远离不开这些。”

听完阿斯塔所说,泽克斯顿时哑然。为啥非得折腾得这么麻烦呢。

虽说他也不至于孩子气到觉得最强之人要立于最高位,但这样岂不是擅长关系周旋者才能往上爬了吗?

“这样岂不是,和贵族那些家伙一个样了?”

当然,泽克斯并没有实际见证过贵族的手段,所知道的无非是从欧尔迦长老和加托处听来的贵族小故事,也让他早早立下了政治世界是人情和贿赂的温床的印象。

泽克斯话音刚落,阿斯塔脸上浮现了嘲弄的笑容:“就是如此。魔导士也好,普通人也好,我们终归是同一种生物。”

“嘛,总之大家之所以这么在意师门。是因为若师父很有影响力,就会比较容易出头。”

这让泽克斯觉得有点恶心。无论师父多么出色,也无法保证弟子也会有一样的能力。

面对坦率地表达着不快的泽克斯,阿斯塔只是微微一笑。他自己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些事实。

泽克斯一直不知道阿斯塔的师父是谁。他既然是贵族出身,就不太可能加入公会,可能既没有师门也没有派阀所属。

不过贵族出身的魔导士,光看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还有服饰打扮的差异就能分辨出来。就连他们所分得的宿舍房间也不同于旁人。

泽克斯和大多数魔导士一样,住在仅有床铺书桌、简易书架的狭小单间。而阿斯塔的房间足足有他的四倍大,家具和内装也完全不一样。据说类似这种的宿舍,「黑铁槛」内还有好几间。

每天的任务和训练结束后,到就寝之前,两人都会在一起聊天。除了谈话室和食堂,两人也经常在阿斯塔的房间见面。因为泽克斯自己的房间,实在没有宽敞到足以容纳两名即将成年的男性。

“呜……好冷好冷好冷。”冬季的严寒随着夜色越来越深重,泽克斯来访时,阿斯塔正卷着毛毯坐在暖炉旁。大概是房间太宽敞了,暖炉并没能提升多少温度,但也已经比连暖炉都没有的泽克斯的房间好多了。

“有这么冷吗?”

“真的好冷啊!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就算你这么说,里尔村可比这里冷多了啊。”

“…我要是去了北部生活大概会死在哪里吧。”

“根本不会有机会去啦。”

虽说其他人还是有可能去北部出任务,但阿斯塔从未被派离过王都里安农。

“总之就是很冷啊。呜—冷得我后背都发颤了……”

看着连肩膀都颤抖起来的阿斯塔,泽克斯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无言地伸手探向对方那鼻涕直流的清秀脸庞。

“……你发烧了。”

“诶?”

刚从室外回来的泽克斯手指还冰凉着,愈发觉得阿斯塔的额头滚烫异常。仔细看去,双眼也有些无神。

“怪不得我觉得有点晕乎乎的。”这么说着,阿斯塔摇摇晃晃地走向床铺。

明明是自己身体,怎么他自己没早点察觉到啊。泽克斯这么想着,往暖炉里添足了柴薪。

“晚饭有好好吃吗?”

“嗯……”

“还有食欲的话就问题不大。你先躺会,我去帮你拿药。”

指示完友人乖乖躺着,泽克斯走向了医务室。拿到药后又绕路去了自己房间,把备用的毛毯抱了过来。

回到阿斯塔的房间,泽克斯先是给阿斯塔盖多一张毛毯,接着汲来冷水淋湿手帕,拧到半干才放在阿斯塔滚烫的额头上。

暖炉中火势比方才大不少,泽克斯将药罐放上去温着。药得热过再喝,顺便再泡杯热茶吧。

“你很习惯了啊?”

“什么?”

“照顾病人。”

毫无困意的阿斯塔紧裹着毛毯问道。一般若是身体不适多半会先开始犯困,看来他的病没多严重,只是单纯的感冒而已。

这问题一瞬间让泽克斯想起了往事:“……照顾别人还是第一次。往常我都是被照顾的那个。”这么说着,他嘴角不禁露出了些微笑容。

幼年时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能清楚记得的是,刚到里尔那两三年,每逢换季他总免不了生病发烧。那时雷昂总是默默地照顾着他。雷昂的治愈术只能治疗外伤,对体内的其他疾病几乎无效。总之雷昂总会把他裹得暖暖的,强灌他喝些苦得要死的药草茶。

冬天生病时就更麻烦了。萨拉山脉的北风毫不留情,古旧的木屋墙隙透风,屋里也一样寒冷。记得有一次…应该是到里尔后的第一个冬天,泽克斯突然发起了高烧,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的雷昂慌忙背着他去找大夫,踏雪走了小半天后却被告知大夫被叫去了别的村子。所以最后雷昂采用的是里尔村的偏方:将家里所有的毛毯、衣物都裹在泽克斯身上,抱着他在暖炉前坐了一整晚。天亮时泽克斯终于开始退烧,一脸憔悴的雷昂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安心神色。

长大了些后,泽克斯的身体才渐渐适应了里尔的季节变换,再也没有生过病。而最让泽克斯不解的是,永远过着不太健康生活的雷昂,却从来没有生过病。因此泽克斯也从未有机会照顾回去。

不知雷昂现在还好吗?虽然不太担心那人会生病,但他实在太大大咧咧了,搞不好会闹出火灾什么的。

如果想联络就必须写信,这对泽克斯来说如同酷刑,阅读回信也一样。不过,大概根本不会收到回信吧。

“啊啊,原来如此,泽克斯是入室弟子啊,真叫人羡慕。”

“入室弟子有什么不同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羡慕的是你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我的老师是轮替制的,虽然每一位都是出色的魔导士,但是和任何一位也没能变得足够亲近。所以特别羡慕你和老师之间这种深切的羁绊。”

(羁绊……吗?)

雷昂现在还将泽克斯视为弟子吗?想到离开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泽克斯没什么自信。

至今泽克斯也还是没法完全原谅雷昂,总觉得心里还是有些无名火。但随着时间流逝,怒意确实在渐渐消散。甚至泽克斯也稍有反省,当时应该多给雷昂一下时间辩解的。

“泽克斯,你想在这里成为人上人,没错吧?”阿斯塔有些唐突的发问将泽克斯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能让泽克斯主动告知自己无法阅读文字这件事的,阿斯塔是唯一一人。泽克斯在无论如何也必须解读文字时,就会向他求援。不知为何,泽克斯觉得把这件事告诉他也没问题。告知这件事时,泽克斯也顺势说出了自己进入「黑铁槛」的目的。他想拥有谁也不敢小瞧的地位,想要拥有能够抗衡任何人的力量。

“之前我也和你说过,想要在这里出头人地,就必须想办法进入权势者的派阀。”阿斯塔少见地表情严肃了起来。

“首先,你要认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师父。考虑到你的实力,想将你纳入麾下的魔导士应该不少。”

“我可是塞尔蒂亚人诶?”

“也有魔导士正是看中了你的异族身份才想收你为徒的,你可以好好利用这点。”并没有否认那些自嘲话语,阿斯塔直视着泽克斯说道。这大概是他的真心话吧。

泽克斯沉默了。确实,最近有抱着类似想法前来接触泽克斯的魔导士。泽克斯一直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嘲笑自己,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一直讥讽着自己的异民族身份的家伙们,在看到其利用价值后,就如反掌般轻易地改变了态度。这些人,完全不值得信任。

“光说实力的话,你已经足以匹敌教授级……甚至可能还在他们之上。他们肯定会算计,与其有遭一日和你成为敌人,不如早早将你拉拢入自己的派系,”

“……你的意思是,要我认他们中的某人为师?”

阿斯塔的表情一瞬有些扭曲,然后点了点头:“没错。如果你真心想要往上爬的话,这是条必经之路。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选谁,可以去问问兰伯特阁下的意见。”

轻轻松松地就吐出了「黑铁槛」最高统帅的名字,阿斯塔这不是第一次了。虽然他没有详细透露,但据说他曾和兰伯特有过浅浅交集。

“这样啊……我是真心想要往上爬。我要成为谁都不敢小觑,谁也不敢侮辱的的最强魔导士。”一字一句地说着,泽克斯感觉到某段尘封中的回忆也从脑中苏醒。

一开始是家人被杀死的记忆。已经记不清地点了,或者是那时还太小,根本分不清位置所在。深山环抱的黑暗之中、密密的脚步声包围了上来。然后是撕裂耳膜般的惨叫。松明火把之下惶惶剑影、家人们残破的肉体、飞溅的血沫……最后是折断在地上的拉瓦尔塔骑士团的团旗,熊熊燃烧。

只要想起这些破碎的场景,泽克斯就会喉头一紧,呼吸变得困难,无法继续思考了。身体在自我警告,不要再想了,否则……

强行封闭了噩梦般的记忆,泽克斯辗转于诸多孤儿院中。然而塞尔蒂亚人的身份让他饱受欺凌,拥有导脉这点被发现后,厌弃的视线中又添了几分恐惧。仿佛凝视着某种污秽之物。就算到了里尔也一样。

愤怒与憎恨的漩涡盘踞于泽克斯心中。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向所有人以牙还牙,他在心中吼叫着。这是泽克斯至今也没有改变过的目标。但是,不光是如此。

“那么……”

“我的师父只有雷昂·维登一人,这点绝不退让。”

泽克斯渴望地位和名声,也为了让雷昂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若是为此去改换师门,反而是本末倒置了。而且,泽克斯也不觉得除了雷昂以外还有人配得上他的敬爱。

阿斯塔张开嘴,欲言又止。而泽克斯接着说道:“而且,我最讨厌贵族之类的家伙了,才不想学着用他们同样的手段去实现愿望。”

阿斯塔沉思了一会,最终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我也赞成你的意见。”

说完这一句后,阿斯塔沉默地仰视着天花板,再没开口。

泽克斯以为他困了。感冒看起来并不严重,没必要过分担心。但泽克斯还是决定在旁守上一整晚以求安心。

“我也有个愿望。”

“嗯?”

打破了沉默的低语。泽克斯一开始以为是梦话,但当他望过去,阿斯塔正清醒地用他绿色的眼眸看着自己。

“泽克斯,我会帮你得到力量。作为交易,你也要帮我。当然我不会勉强你同意。”

“我以为凭我们的关系,不需要谈什么交易。”

泽克斯半开玩笑地说道,阿斯塔嘴角也弯了起来:“也对。但我想要帮你一把。如果你也赞同我的想法,就也帮我一把。”

“那么,你的愿望是?”

显而易见,阿斯塔所渴望的绝不会是地位或名誉。不如说,作为身负导脉的贵族子弟,他已经注定无法背负家业取得名誉了。其他因此被送进「黑铁槛」的贵族子弟,多半一脸颓唐,而阿斯塔和他们不一样,拥有精力满满地活跃着。

“泽克斯,你知道为何这个国家会如此蔑视魔导士吗?”

“因为魔导士是污秽的存在。”

拉瓦尔塔及周边一带古时被称为萨拉玛巴德,而亘古流传的萨拉玛巴德史诗,描绘着魔导士与魔物们永无休止的战斗。

迄今一千五百年前,萨拉玛巴德原本属于同一个巨大王国。创国的初代国王是拥有着强大力量的魔导士。萨拉玛巴德史诗原本歌咏着国王与其所率的魔导士和骑士的事迹、记叙王国的兴衰史。

而魔导士们活跃的时代,被称为魔法王国时代。轻蔑魔导士的拉瓦尔塔,魔法王国时代直到数十年前都还只是个模糊的传说,因为在拉瓦尔塔,研究和探寻魔法王国的历史是一种禁忌。而改变了这一禁忌的,很讽刺地是已经完全不存在魔导士了的邻国厄米尔的文学研究者们。他们想要完整地流传下过去的历史,收集起散落各地的国王与英勇骑士的传说,重新整理出壮大的叙事诗来。诗歌中国王公平又贤明的轶事、骑士们令人惊叹的冒险故事都是如此引人入胜,很快就在临近诸国都流传开来。

而在重新整理出来的叙事诗里,魔脉的沉渣中会产生“魔物”危害人类,唯一能与之对抗的是使用“魔法”的魔导士。“魔物”是亵渎般的存在,而能伤及“魔物”的“魔法”也是污秽的邪法。因此魔导士也是污秽之物。

虽然谁也无法确定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在魔法王国时代,魔导士控制着国家权力,以常理推断,并不太可能是像现在这般为大众所避忌的存在。叙事诗中关于这些部分的描述也实在太过暧昧含糊。

叙事诗的结尾萨拉玛巴德因为滥用“魔法”而亡国,魔导士的存在成为其灭亡的主因。萨拉玛巴德王国灭亡后,原属其东部的现厄米尔彻底禁止了对“魔法”的使用和研究,原属其西部的谢尔和拉瓦尔塔则对魔导士采取了彻底镇压和国家管制。

在拉瓦尔塔魔导士成为最下贱的存在,也是因为这段历史。

“就是这样。但你不觉得这段历史,无论如何也没法自圆其说吗?魔导士明明是击退了“魔物”保护了人民的英雄般的存在。虽然至今也无法判明诗中“魔物”究竟所指为何,但诗中描绘的魔导士都是善意的一方,也没有被人们所避忌。”

阿斯塔停了下来,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十分坚定:“我想要消除对魔导士的偏见。”

阿斯塔的看法,有部分泽克斯也赞同。虽然不清楚那时候的魔导士是否有被当作英雄,但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被视作了灭国的原因,就被单方面地憎恶着也太微妙了。

但同时,他也认为眼前的状况并不是这些推论就能解决的。或许过去魔导士被避忌是因为叙事诗的原因,但现在的人若不是学者或者魔导士,对萨拉玛巴德史诗也不会有多了解。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无意识地厌恶着魔导士,这种厌恶已经和过去没什么关系了。而理性是无法改写这种无意识倾向的。

“你也觉得不可能实现吧。”

被说中了犹豫不语的原因,泽克斯只能露出几分苦笑。虽然他确实在这么想,同时心底又觉得不能不尝试就放弃。

“我也觉得不可能,不管怎么思考也是无谋之望。我甚至想过逼迫国王颁布敕令……要求人们必须平等地对待魔导士。”阿斯塔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敕令是国王的特权,可以不受家臣左右地下达强制命令。但若真如此,也只会丧失大部分贵族和民众的信任,人心是强制不了的。就连泽克斯都明白这一点。

“就算如此……我也渴求一个让魔导士也能保有尊严、能被当作人来平等对待的世界。”

但阿斯塔的声音并不像是在祈愿,而像是在下定决心。泽克斯知道,不管发生什么,友人也不会动摇这份决心。

“说得对,我也这么希望着。”尽管泽克斯甚至想象不出这样的世界来,但他也认为,那才是世界应有的模样。

“我愿意为此付出性命。无论牺牲什么、我也要为这理想世界……”

话语突然中断了。泽克斯望过去,不知何时友人已经昏睡了过去。

大概方才说话时,他已有些意识朦胧,也许正因如此,才坦率说出了心底话。

泽克斯将椅子搬到床边,一边眺望着暖炉中的火焰,一边倾听着友人平稳的呼吸。

第13章 真纪960年 黄绿节一月

「黑铁槛」也像各地方都市的魔导士公会一样,负担着城市周边的治安维护。街市内一般会交由骑士负责,但王都属地宽广人口众多,骑士的力量不足以覆盖时,会以任务委托方式要求魔导士协助。

里安农是座美丽而活力满溢的城市,但在其阴暗处,诈欺、暴力等犯罪横行无忌,近郊山贼的活动也日渐频繁,因而「黑铁槛」的魔导士们也变得忙碌起来。

泽克斯一边完美地完成着下达的任务,一边日复一日咀嚼着那天阿斯塔所说的话。

泽克斯的能力是诸小队第一,随着他渐渐和同伴们打成一片,也愈发没人会去否认这一点。不如说若有其他小队的人过分展现妒意和敌意,同队的同伴会主动出手去维护泽克斯。本来“小队”就是这样团结一心的存在。

但无论泽克斯如何展现实力立下功劳,也始终没有得倒升迁机会。个人的功绩被算为小队的功绩,从而得到最多奖赏的则是阿斯塔所谓“关系更深厚”之人。

「黑铁槛」内部有诸多派阀,进入了势力庞大的派阀就意味着将来有望。据说小队长伊万就隶属于其中的库罗托瓦派,但她本人本没有展现出对地位的渴望,似乎偏离于升迁的通道之外,只想停留在小队长的程度。

这样的她也委婉地劝告着泽克斯,若想往上爬,还是要认一位有势力的师父。遭到果断拒绝后,她露出了些许苦笑。

当时还不明白她苦笑之中的意味的泽克斯,照旧完美地执行着任务。

不理睬关于某位教授要收他为徒的漫天谣言、泽克斯日复一日地拒绝着诸多派阀的邀请,渐渐地,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同队的同伴能力也不差,但泽克斯是碾压性的强大。就算这样,已经有实力功绩都在他之下的队友被提拔为其他小队的队长,泽克斯也还是原地踏步。

虽然有些让人沮丧,但泽克斯也没打算放弃认定的道路。只是期待着有天能达成谁也无法忽视的巨大功绩,一边兢兢业业地达成着每日的任务。

在城中执行任务时,全队出动会影响机动性,在街道上也太过显眼,一般会再分散为5-7人的三班分头行动。

泽克斯所属的第三班一共6人,除泽克斯和阿斯塔外,还有沃伦、菲奥、塔尼娅和担任班长的利琪德。最年长的菲奥和利琪德22岁,最小的塔尼娅还只有16岁。本来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五六人一同活动并不算显眼。但他们只要出现在里安农的街道上,就会被冷眼以待。

乍暖还寒的季节,街道上还有残雪,行人们都身着外套,头戴毛帽以御寒意。但他们这一行男女,只在单薄的布衣上套着皮毛背心夹克。看着就不甚温暖的衣着,加上那条醒目的绶带,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虽说早已习惯了街道上不友善的视线。不止泽克斯,所有地方出身的魔导士都无条件地相信着只要进入「黑铁槛」就会有不同待遇。不过抵达王都一个月后,他们都会明白那不过是奢望,只能接受现实。不过至少不会像在乡下时那样遭遇大批村民围攻,也算是待遇改善了。

与同伴们一同走在人来人往的南北向大道上,泽克斯偷偷地窥探着四周,感觉很是微妙。

里安农有诸多他国商人和南国移民,因此往来人群中也有不少异国面孔。而就在这个多民族共生的城市里,望向塞尔蒂亚人的视线还是针扎般的刺痛。发现那还是个魔导士后,视线中甚至带有杀意。

“呜……好冷。”

“注意点阿斯塔、别掉队了。”

队首的利琪德回头看了一眼队尾正瑟缩着用双臂抱紧身体取暖的阿斯塔喊道。

“马上就要进入贫民区了。小心点别离泽克斯太远,不然你自保都做不到。”

“是、是,反正我就是派不上用场啦。”

“笨蛋,你要是受伤的话,士气会大跌的。”

阿斯塔的魔术能力实在不怎么样,虽然自称剑术不错,但「黑铁槛」的魔导士也被禁止佩剑,这让他在任务中难以施展身手,基本上算是个累赘。

然而同伴本没有因此疏远他,因为他虽然战斗力不高,但临场的冷静判断力比小队长还要出色。而且就如利琪德所说,只要阿斯塔在场,队伍的士气就会高涨。这并非是要为他辩解,只能说他天生就领导力出色,拥有成为人上人的器量。

“啊啊、至少让人穿件外套吧。”

“被禁止了也没办法呀。”

「黑铁槛」的魔导士被禁止穿着一切能完全覆盖躯干的衣物。打底的衬衫不管穿多厚,只靠一件背心夹克在寒冬的室外还是有些吃力。因为里安农比里尔已经暖和不少,对泽克斯来说还是咬咬牙能撑过去的程度,但对天生怕冷的阿斯塔还有其他来自南部的魔导士而言,就有些要命了。

“实在是太蠢了。”

泽克斯伸手拽住正嘀嘀咕咕地抱怨着的阿斯塔,快步追上前方的同伴,离开了大道。

作为首都的里安农街道整洁宽广,但和其他城市一样,表面有多光鲜,背地里贫民窟就有多藏污纳垢。失业者、破产者、贫困移民、失去父母的孤儿……其中不少人为了糊口什么都犯罪都敢染指。

骑士也会定期在这类地方进行取缔,逮捕一些犯罪者,但次数完全不够。更甚、贵族中还有与犯罪者勾结,暗自从操纵着大规模犯罪组织以谋私利的。这种混沌状况就这么持续了数十年。

“根据下达给我们的情报,目标地点就在前方了。”利琪德停下了脚步,用手中地图对比着周边环境。前方道路上,尽是原本的房屋破损后反复修补又不断增筑形成的扭曲建筑物,不规则地凸出的墙壁,将原本就不宽敞的小巷侵占得越发狭窄。

“道路变窄了……那么再分成两组行动吧。阿斯塔、泽克斯和塔尼娅从左侧接近,其他人跟我从右侧绕过去。由我们这侧先发动突袭,你们负责接应。虽然对方应该没多少人,但行事还要多加小心。若状况有变,你们那边就由阿斯塔指挥。”

一行被分成了年长组和少年组。当然,这是视战斗力均衡而做出的分组。第三班中控魔能力最好的当然是泽克斯,其次则让人意外地是娇小的塔尼娅。沃伦和利琪德虽然魔术威力大,但控制并不精确,其实并不擅长巷战。

“记得,绝对要活捉目标。”

对着开始朝着反方向前进的泽克斯一行,利琪德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声。三人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不用你说啦。”

就算对象是犯罪者,魔导士如果公然杀人,也有会被问罪的可能性。所以非必要不能冒险。

泽克斯沿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谨慎地前行着。这次的任务是逮捕少年窃盗集团。所谓窃盗集团也是五花八门,既有偷鸡摸狗小打小闹者,也有武装袭击马车的凶悍之辈。而这次的目标之所以会被下令扫除,多半是因为他们对贵族的马车出手了吧。

抵达建筑物的其中一个入口后,三人都于建筑内部难以窥探到的阴暗处埋伏好,等待利琪德的突袭信号。突然一声轰鸣传来,却没看到多少烟尘。

大概是年长组为了控制杀伤,放了某种虚张声势的魔术。

一如预料一般,并没怎么受伤的少年们仓皇夺门而出。埋伏中的泽克斯立刻和塔尼娅连携,朝着出逃者腿部放出轻杀伤的魔术。少年们接二连三地惨叫着倒地。

“可恶、这些卑鄙无耻的○○○魔导士!”

被追赶而出的利琪德他们一一捆绑起来的少年们骂骂咧咧着。

“……这些都只是杂鱼啊。”阿斯塔退后了一步,一边张望着一边低语道。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看来:“泽克斯,左侧。红色屋顶方向。”

视线确认到红色的瞬间,出于本能泽克斯已经开始发动魔术。

漏网之鱼背对着这边跳下了屋顶朝着小巷深处而去。一路还没忘踹倒沿途堆放的杂物、拽到坐在路边的流浪汉以妨碍追击者。泽克斯的视线锁定着混入了无关系人群中出逃者的脚,收成一束的水刃如穿针引线般灵巧地绕过障碍物,最终化作冰直接刺中脚腕。趁对方正踉踉跄跄挣扎时,被追上去的沃伦擒住押了回来。

脚上还流着血的男人比之前逮住的少年们都要年长。看少年们的眼神,他似乎才是首领。

“这样就全部确保了。比想象的人数多啊。”正当利琪德松了口气时,脚腕受伤的男人突然抬起了头来:“只会向贵族们摇尾乞怜的肮脏鹰犬……狗娘养的魔术师!”

“说够了?”利琪德冷然道,继续和同伴用长绳将逮捕的少年们绑成一列。

不知何时聚集起的贫民窟住民们正远远眺望着魔导士们的行动。大约是出于对少年们的同伴意识,视线中多半带着敌意。就算早已习惯这阵仗,泽克斯也觉得还是早点离开此地为妙。

牵引着绳头开始押送的沃伦和菲奥刚踏出一步,紧随其后的泽克斯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的破空声和小小的悲鸣。

“塔尼娅!”

回头看过去,阿斯塔已经用身体庇护住少女,一边张望着周围。塔尼娅用手摁着头部,鲜红的血滴不断从指尖渗出。大概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击中了头部。

“去死吧怪物们!”

不知谁从人群中发出了怒斥。一瞬间,泽克斯感受到了周围人群中难以抑制的杀气。

“滚出去!”“去死!”

辱骂之语与各色杂物都随之而来。

“你们这些家伙!”怒火中烧的利琪德丝毫不管飞掷而来的杂物,嘴中开始念念有词。

眼见状况难以控制,少年组和其他两位年长者都慌了神。

“利琪德,优先确保塔尼娅的平安!”

两名年长组都阻止不了的利琪德听到阿斯塔在民众的怒吼之中也不思议地清晰入耳的话语后终于停下了施术。

“沃伦、菲奥、押送任务交给你们。”

两人毫不介意地听从了年下的阿斯塔的指挥。

泽克斯则在阿斯塔的眼神示意下,抱起了塔尼娅。比想象中更轻盈的少女娇小纤细的身体正不停颤抖着,让泽克斯愈发不安起来。

“塔尼娅、塔尼娅!”利琪德一脸快要哭出来地低声呼唤着同伴的名字,一边掩护着泽克斯。阿斯塔在最后断后,一行人迅速撤离。

贫民窟住民们并没有上前追击,只是伫立于原地,满带怒意和杀气地嚎叫着。原本零零落落的骂声,不知何时汇成对魔导士的咒骂大合唱。

紧急处理过伤口后,一行人返回了「黑铁槛」。泽克斯急忙将塔尼娅抱到医务室,却得知能使用治愈术的魔导士全部随远征小队出行了,现在只有普通的医生在。

“别开玩笑了,那管什么用!”利琪德不停地咒骂着,却也完全没有办法。

能够使用治愈术的魔导士,比想象得还要少。治愈术是如同发色或者目色一般与生俱来的才能,无法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现在「黑铁槛」的二千名魔导士中,只有三人能够使用治愈术。

当把窃盗集团交接给骑士后的沃伦和菲奥赶来医务室时,治疗已经结束了。

石块在少女右侧额头的白皙肌肤上留下了约一指宽的伤痕,万幸是没有伤到眼睛。

“没有失明的危险可太好了。我可没有单眼也能瞄准的自信呢。”塔尼娅无力地笑道。

“一点也不好!在女孩子脸上留下了疤痕!”吼出一句后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利琪德紧紧地抱住了塔尼娅。

据说利琪德有个妹妹,对待拥有导脉的姐姐也不带丝毫偏见的妹妹。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将年纪小的同僚也当作妹妹般对待。

“没关系的,利琪德。我可是魔导士啊,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是美貌还是丑陋也完全没影响。”塔尼娅平静地说道。

她的意见是正确的。大部分魔导士一辈子也无法结婚。听说队长以上阶层有不少人能够结婚,泽克斯反而对他们如何能找到结婚对象感到不可思议。

就泽克斯所知,绝大部分人都将魔导士视为污秽之物,避之不及。

据说就连娼馆都不要拥有导脉的女孩。一方面担心导脉会引发问题,一方面也没有性趣奇特到会想要抱魔导士的客人。

所以,魔导士的相貌美丑根本毫无意义。

面对晚饭也食之无味的泽克斯直接走回房间时,被阿斯塔叫住了。

“出去走走?”阿斯塔指向的是高墙之外里安农的街道。

泽克斯稍有犹豫,还是点点头跟在了他身后。

基本上来说,「黑铁槛」所属的魔导士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平时出任务,也会被要求日落之前必须返回。但阿斯塔曾数次带着泽克斯在高墙外眺望着夕阳落下也没有折返。泽克斯不知道阿斯塔和门卫编了什么理由,或许是利用了自己的身份。

今天也是,阿斯塔独自和门卫交涉后,两人一同踏入了落满余晖的街道。

夕阳西下时分,大道上愈发热闹喧嚣,街道中满是诱人的食物气息。异国香辛料的独特气味、与其他气味混杂之后,反而叫人一阵胸闷。随着天色渐暗,寒气越发侵染着身体。人来人往间,唯有叫卖声的热情始终不输北风。

两人无言地走过熟悉的街道,渐渐离开熙熙攘攘商店林立的中心区,穿过中流阶级的住宅区。走到这时,人流已减少了不少。归家心切的行人在寒风中瑟缩着脖子,春夏时能听到的孩童们的欢闹声这时节也不会有。居住区的边缘,是一座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老钟楼。

原本在居住区的东西两头各有一座老钟楼,每日为人们播报着时间。但三十年前,前任国王为了打造城中胜景,亲自设计了一座更为精美壮丽、高耸如云的时钟塔,建设在了城中央。

这座老钟楼现在已不再有报时功能,内部也是出入自由,白天会有孩子们前来玩耍。据说曾经有流氓地痞藏身于此,但居民为了维护治安将他们赶走了。

小心地推开一层古旧的门扉,两人沿着螺旋阶梯一路登至最上层。穿过仅容一人的小门,再攀爬过小小一截原本是报时人用的铁制梯子后,就可以将里安农街景一目尽收眼底了。反向望去,则是映着夕晖的白银城。

第一次跟着阿斯塔爬上这座老钟楼时,泽克斯才切身体会到白银城的称呼由来。

在一片赤红的天空映衬下,煌煌然反射着日光的白色宫殿,倒映于泛着微澜的湖面上,美得让人摒息。

那份美丽今日也照旧。随着太阳隐去身姿,宫殿也渐渐归于黑暗。仿佛一枚成熟的果实随时间腐朽一般。

两人无言地听凭街道间的喧嚣声渐渐平息,静观着一户一户明灯亮起。

“泽克斯,你有注意到街道上的景气吗?”

“街道上的景气?”

并不明白阿斯塔发问的意图,泽克斯摇了摇头看向对方。

阿斯塔脸色少见地严峻:“街上的商品变少了。”

“那不是因为入冬了吗?”

冬天相比其他季节,所能收获之物也会减少。市场变得冷清也是理所当然的。泽克斯擅自地推理道。但阿斯塔缓缓摇了摇头:“你不记得去年和前年冬天了吗?确实里安农在冬季收获会减少,但南方和异国会看准商机送来更多物资,皮毛、织物等防寒用品也会大畅销,商店会比夏天还摆出更多商品来。”

听到这话,泽克斯回忆起自己抵达里安农的那个冬天,完全被街市间的丰饶所震惊。里尔不必说,达扎的冬季街市也是很冷清的,餐桌上也仅剩些乏味的储存食品。

“不光是这样,不觉得街道上的氛围也很紧张吗?虽说我们魔导士一向被人厌恶,但就算除掉这部分也仍能感觉到不妙。”

被阿斯塔一指出,泽克斯也开始意识到了。确实虽然经常遭到辱骂,但极少有人敢出手投掷物品,在贫民窟所感受到的杀意,更是前所未有过。他们当时真的是有在考虑着如何杀死魔导士的,若是再加以刺激,就会拿起武器袭击过来了吧。

“确实。但是,为什么呢?也没听说有哪里的魔导士又和居民发生摩擦啊?”

“不,是北部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

“北部……卡廷扎?”

阿斯塔重重地点了点头。

过去本是异国之地的最北部,至今仍有人在抵抗着拉瓦尔塔的统治。

尤其是在比里安农更靠近北部的里尔度过了少年期的泽克斯,更常会听到卡廷扎的往事。萨拉山脉中的贫瘠严寒之地发迹成为繁华的银矿之都,又因矿脉开采殆尽而迅速衰落。对里尔村民来说,是像异国传说一般与己无关的故事。不如说,他们反而津津乐道着其衰败后的惨状。但在泽克斯看来,被拉瓦尔塔擅自发兵强占、被迫改变了生活方式的卡廷扎人却让他不禁心生同情。简直就像被手握权势者玩弄于掌中的自己一样。

“最近,卡廷扎人的抵抗运动已经形成了组织,据说受了邻国厄米尔的暗中援助。现在他们雇用了佣兵、募集了武器,要与拉瓦尔塔抗争到底了。”

厄米尔是紧邻拉瓦尔塔东侧的大国,国土较拉瓦尔塔更为宽广,也是萨拉玛巴德地区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同时也是,完全否定着魔导士的存在、禁止一切魔导研究的国家。长期禁令之下,在厄米尔的国民看来,魔导士已经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人物。将魔脉和魔导士认定为邪恶存在的瓦尔特利昂神教在该国势力最为强盛。虽然姑且还维持着政教分离,但瓦尔特利昂神教的圣导师们仍旧享有莫大权力,对拥有导脉者而言可谓是地狱般的国度。

虽说厄米尔和拉瓦尔塔间签订有互不侵犯条约,但现在厄米尔国力远在拉瓦尔塔之上,何时撕毁协定也不奇怪。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不对,这和街市的景气又有什么关系?”

“嘛,只能说我自有情报网。”阿斯塔一瞬间露出了戏谑表情,很快又绷紧了脸。

“王正在秘密往北部输送物资和援军,商品短缺就是因为这个。现在北方的治安已经一团乱麻,骑士们也全副心思都围绕着卡廷扎,无暇顾及这些了吧。山贼野盗变多了不少,由此产生的人人自危的紧张感,无论如何阻止也会扩散开来。”

“已经波及到里安农了吗?”

“没错。所以骑士们才会连以往都视而不见的贫民窟的小规模扒手集团也不放过,统统取缔。这不过是为了预防乱象扩散的活祭罢了。”

“……活祭吗……还真是贴切的形容。”泽克斯轻轻咂舌道。

逮捕贫民窟的少年们是为了杀鸡儆猴,也是为了让居民们相信治安的恶化全是他们错。王侯贵族们可不希望居民将不断扩散的紧张不安氛围归罪于战事。

而自己也不过是这出滑稽戏中的一角。想到这里,泽克斯是无名火起。

说到底,无论是魔导士还是塞尔蒂亚人,都不过是“活祭”的一种。与谢尔的战争以来,拉瓦尔塔的政局不稳之态,自与谢尔的战争之后就隐露苗头。而由此国民所产生的不安与愤怒,全部被挑向了不时引发摩擦的如塞尔蒂亚人这般的异族人和魔导士。

拉瓦尔塔的社会阶级分明。王之下,有王族、上级下级贵族。平民之间虽无成文法条,但也按贫富被明确地区别对待着。在这个金字塔中,谁也不愿意成为最底层。但是,平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成为贵族,平民一辈子都是平民。那么,只能在平民之下,定下比任何人都更低贱的身份。那就是魔导士。

泽克斯当然还无法理解这些。但是,回首自己无缘无故被迫遭受的这些侮辱和轻蔑,他隐隐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所在。

“……你知道为何魔导士不被允许穿着外套吗?”

“不知道。”

“有想过吗?”

泽克斯摇了摇头。他从未细思过这些事情,无非是被禁止了,他就照做而已。

“被禁止佩剑的理由你能猜得到吗?”

“嘛、为了防止突袭吧。”

虽说赤手空拳的魔导士也仍旧可以使用魔术,但实际上魔术与剑短兵相接时,胜者多半是剑。剑瞬间就能给对手造成伤害,而魔术的发动需要固定的时间。

“理由是一样的。厚重足以遮蔽躯干的衣物也足以隐蔽武器。”

听了阿斯塔的解释,泽克斯有些震惊,居然为了防范魔导士而做到了这个地步。

仿佛看透了泽克斯的心,阿斯塔笑了起来。

“总算明白我们这些人是何等被人避忌防备着了吧。但就算我们妥协成这样,也阻止不了对魔导士的迫害。”

友人脸上浮现的笑容,显然不是愉悦之下的产物,而是嘲讽。

“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

“若是魔导士们团结起来与骑士团正面交锋,究竟哪边会取胜,恐怕无人能料。魔导士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历代国王都清楚得很。明明可以选择与魔导士携手一同守护国家,他们却偏要将魔导士视作自己的奴隶。实在是愚蠢至极。”

就算被这么说了,泽克斯一下也接受不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被迫承受的来自他人的负面感情是出自歧视和轻蔑,从来没有考虑过是因为恐惧。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在困惑的泽克斯面前,阿斯塔伸手指向了「黑铁槛」的方向:“你知道被招募入「黑铁槛」之时,魔导士也被允许将家人安置于里安农的事吗?”

泽克斯轻轻点头。

他听说过不少为了能在王都生活,原本将身为魔导士的孩子视作包袱的家庭反过来讨好的例子。

“顺带一提,你知道队长以上的阶层,大部分都有伴侣和孩子吧。原本被世人避忌的魔导士,是如何找到结婚对象的?很简单,因为国家会为其居中周旋。”

泽克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问自答着的阿斯塔:“为什么?”

“人质。”

又再轻易吐出了让泽克斯无言以对的回答。

“家庭对每个人而言都很重要,谁都知道这一点。就算是无关爱情的婚姻,长久相处也会产生亲情,若是诞生了孩子,就更无法抽身了。只要国家还掌握着魔导士们的弱点,魔导士就绝不敢露出獠牙。”阿斯塔脸上已完全是嘲讽的冷笑。他望向了隐没于黑暗之中的白银城方向。

泽克斯凝视着他月光下的面庞,如脱水的鱼般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黑铁槛」是像王城「白银城」一样,由外观而得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正如其名,是黑铁的牢狱,是饲养魔导士们的鸟笼。”这么说着,阿斯塔拿起了自己胸前挂着的银色徽章。那纹样正是将出鞘短剑禁锢其中的鸟笼。

泽克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阿斯塔突然垂下了肩膀,长叹了一口气。他脸上不再有惯常的笑容,而是显得分外疲倦。

“…抱歉,聊得太久了。”如何,他扭头看向泽克斯:“差不多该回鸟笼里了。”

带着似乎放弃了某种东西,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表情,阿斯塔推开了老钟塔的门扉。

夜幕已完全笼罩了王都,行人也变得稀少。尤其老钟塔附近,连灯都没有几盏。唯有青白的月色照亮着归途。

变得不知该如何向对方开口后,泽克斯只能无言地与阿斯塔并肩行走着。阿斯塔也一样,面带疲倦,一言不发。

突然,泽克斯在黑暗之中看到某物闪烁着金属光泽。他一把推开了友人:“阿斯塔——”

阿斯塔踉跄间听得身后一阵破空声。是剑刃挥空了之声。

就算离开了贫民窟区域,入夜后的里安农也难称作是完全安全的。街头抢劫也时有发生。不过,若立刻以魔术反击也可能造成诸多问题。考虑到这点,泽克斯一脚飞踹向袭击者的手腕。对方堪堪避过,姿态狼狈地朝着移动了位置的阿斯塔那边靠近。

“魔导士身上怎么可能有钱!”

手持白晃晃剑刃的对手,对泽克斯的怒吼毫无反应。对“魔导士”这个词也一样。

对方只是持剑对峙着,等待着猎物露出空隙。而且,不止一人,泽克斯所能察觉到的范围里至少有四人包围了过来。

(看来……不是强盗?)

若非以金钱为目的的话,那么就是冲着性命来的。泽克斯一下就想起了白天贫民窟里的那些人来。不,不可能是他们,他们买不起这么精良的剑……

泽克斯扭身避过明显带着杀意的一剑。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使得出这么厉害的剑法。

“这下不妙了。”

阿斯塔的声音也变得紧张起来。

对手明显是经过训练的杀手。虽然搞不清楚为何这种人会来袭击泽克斯,但眼下已经是性命交关。

(要用魔术吗?但是……)

如果被杀了的话,一切都完了……犹豫间泽克斯听到了旁边传来的低声悲鸣和剑刃相交之声。又有增援吗、泽克斯脸都青了。突然某物飞过了眼前,重重地落在了石板路上。

那是柄收于鞘中的剑。泽克斯正混乱于为何有剑突然飞来时,一旁的阿斯塔拔出了鞘中剑喊道:“用吧,泽克斯!”

看来他也拿到了剑。泽克斯愈发混乱了,但他也清楚眼下不战斗就会有性命之危。

久违地握住真正的剑,泽克斯上前应战。但袭击者的剑术相当老练,不一会儿泽克斯已经落入下风,疲于自保。他一瞬望向阿斯塔的方向时,却发现那边正轻松应对着数人的攻击,对方一露破绽就会转守为攻。原来如此,看来说擅长剑术并非虚言。

刀兵交接声与呻吟声持续了好一阵,正当泽克斯感觉快撑不下去时。不知是否是判定今天难有收获了,袭击者们突然如退潮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总算是得救了,泽克斯以剑代杖支撑着身体,大口地喘着气。

“没事吧,泽克斯。”

“……你才是没事吧、切,这么问太小看你了。”

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泽克斯勉强挤出些笑容来。阿斯塔也面色严峻,笑容有些扭曲。

“都说了,我对剑术还是挺有自信的。”

“不过,这把剑究竟是谁……”

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泽克斯立刻摆出了防备姿态,阿斯塔却毫无戒备地迎了上去,缓缓道:“帮大忙了,兰斯。”

“您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走到近处时,对方单膝跪地,对阿斯塔行了一礼。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形纤细。不过,打扮昭示着他并非普通人。从腰间所配短剑和阿斯塔的话来看,似乎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是母亲吗。”

“……非常遗憾。”

被称为兰斯的男子语气沉重地肯定了。

阿斯塔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情。泽克斯被那与往日的他截然不同的声音吓了一跳。

“终于为了自保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了吗!”朝着黑暗的嘶吼满是怒意。

但他的表情,却是泫然欲泣、如迷路孩子般无依无靠。

“…阿斯塔?”

泽克斯犹豫着这时是否该出声,最终还是小小声地唤了友人的名字。阿斯塔像是为了冷静下来般深呼吸了几下,然后苦笑着看向泽克斯:“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

“没事。不过……”

本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理性阻止了泽克斯继续说下去。若是对方不想说的话,泽克斯也无意追问。就算一度有性命之危,他也仍旧信任着阿斯塔。

但是,和他预料的相反,阿斯塔轻轻颌首:“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在这。先回我房间去吧。兰斯也一块。”

这么说着,阿斯塔朝着王城的方向走去。泽克斯跟在他身后。

途中兰斯一度隐去了身姿,直到回到阿斯塔房间里时,他才又出现。

在明亮的灯光下泽克斯终于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是位二十岁后半、五官意外地柔和的年轻男子。他行动间无声无息,仿佛总在警戒着周围,但那茶色头发下温柔的笑颜,总让对手难以提起戒心。五官端整,不知为何却难以给人留下印象。若是之后被人问起他究竟长什么样,泽克斯觉得自己绝对没法好好说清楚。

没等阿斯塔说话,兰斯就张罗起了茶水。泽克斯有些受宠若惊地谢过对方端过来的杯子,而阿斯塔却连口头感谢都没有,里所应当地接了过来。两人间的上下关系一目了然。

“那些人想要我的命。”

“下指令的是我母亲。她打心底憎恨着我这个身负导脉降生的儿子。”

闻言泽克斯皱起了眉头。确实有父母会疏远拥有导脉的孩子,但是,为此想夺取子女性命还真是闻所未闻。

“因为生下了拥有导脉的孩子,她被父亲狠狠斥责了。说想必是她不忠才会诞下这种污秽之子,从此再也不肯见她。”

“太蠢了。导脉又不像发色、目色,并不是会由父母传给子女之物。”

“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王家也无法承认从自己的血脉中会诞生出魔导士来。那么,只能当作并非是自己的孩子了。”

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的理论。看着阿斯塔如述说他人之事般轻描淡写,泽克斯在想出声反驳之前,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你刚刚说了王家?”

“说了哟。”

“你是王的……”

泽克斯没能继续说下去。怎么可能。

“泽克斯应该也有听说过吧,拉瓦尔塔的「疯王子」。”

性情古怪的三王子的故事,在拉瓦尔塔流传得相当广,在里安农更甚。就连对王家完全没兴趣的泽克斯,来到王都后也听过了若干遍。

“哈特是我乳母的姓氏。我本名为阿斯托利亚·威尔帕·克尔诺德。姑且算是奥德辛王的第三子。”

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但作为三王子几乎不在人前路面的理由,却足以让人接受。王子拥有导脉,想必是王家无论如何也想要藏匿甚至抹消的事实。

“开玩笑的吧……”泽克斯哑声回应。

阿斯塔仿佛在发泄无处可去的怒意般哼了一声:“我倒真希望是开玩笑的。”

泽克斯凭直觉就明白了阿斯塔所言非虚。那么第一次见面时,从阿斯塔身上所感受到的那份威严,原来是来自王家啊。

“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吗?”

“一开始只有兰伯特阁下清楚,他应该也告知了教授们。其他魔导士可能不清楚,但也能猜到我至少是贵族出身。”

“小队的同伴呢?”

“我想队长已经察觉了,她那么聪明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有几个隐隐猜到些蛛丝马迹了的吧。毕竟同队间接触得这么频繁。利琪德和菲奥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

阿斯塔所列出的名字都是队里反应极快的人,会被他们察觉到也不奇怪。不过,这三人平日的言行中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来……不,也就是对他们而言,「黑铁槛」所属的始终是魔导士“阿斯塔·哈特”,而非拉瓦尔塔第三王子。

“王不愿相信自己的子女会拥有导脉这点我倒是能理解。但为何王妃会想要杀死自己儿子呢?”

“我的母亲并非是王妃,而是侧室。贵族出身,虽然明面上是受王所宠爱之人,但归根到底还是妾的立场。和王兄们的母亲正妃不一样,她一旦失宠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地位。”

妾的地位什么的,完全是富裕的贵族阶层才会拥有的烦恼。对庶民出身的泽克斯来说实在太难以想象。

“诞下我之后,王就疏远了我母亲。虽然还被允许居住在王城中,所赐居所也在城中僻处,谁也不会来搭理她,在王恩还深重时,多少贵族都曾来讨她欢心。所以,母亲深深憎恶着夺走了她一切的我。”

“这样就要把自己孩子杀了?”

“没错,不光是憎恨,还幻想着若我不在了她还能重新受宠吧。”

“王就不出手阻止吗?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侧室在做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听到泽克斯的发问,阿斯塔脸上浮现出了常能见到的嘲讽般的笑容。

“对王来说,我是不存在之物。不存在之物有了什么遭遇,自己的侧室对不存在之物做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完阿斯塔平静的叙述,泽克斯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他完全理解不了。但他隐隐觉得,初次见面时,阿斯塔对于身为塞尔蒂亚人的自己的善意,多少源自于同病相怜的感受。对拉瓦尔塔王家而言,塞尔蒂亚人也同样是不应存在之物。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阿斯塔的声音很冷静,但泽克斯却明白他心中的动摇。在刚刚确认了袭击者来自母亲指示时,阿斯塔罕见地失控了。就算有所预料,但预料成真时,也仍旧难以接受吧。

“我想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一直安静的站在阿斯塔身后,让人几乎让人忘了其存在的兰斯突然以低沉的声音加入了谈话:“只要指令发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阿斯塔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泽克斯,还没跟你介绍。他是兰斯,原本是第三王子的护卫官。在发现那位王子拥有导脉后,也仍宣誓效忠的疯子一个。”

“殿下。”遭到主人揶揄后,兰斯隐含责备地唤道。

“兰斯,这位是泽克斯。”

听到阿斯塔的介绍,兰斯朝泽克斯微微颔首以礼:“听闻您是位非常出色的魔导士,泽克斯殿。”

不管是被人加以敬称,还是被魔导士以外的人夸奖,对泽克斯来说都是头一遭。泽克斯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回应,慌张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今日之事,实在是非常感激您相助。”

“不不,我又没派上什么用场。”泽克斯并非是谦虚,而是出自本心地答道。事实上击退了袭击者的也是阿斯塔和兰斯。

阿斯塔却语气坚决否认道:“才没有这回事。若不是泽克斯注意到了,我连第一击都躲不过,还谈何反击。”

兰斯也赞同地深深点头。

“……殿下,今后还请减少在日落后前往街市的行为。虽说「黑铁槛」也并非绝对安全,但至少能够限制外部人员的出入。”

虽然阿斯塔明显地面露不满来,但他也明白兰斯说的才是正论,嘀嘀咕咕地表示明白了。

“泽克斯殿。”兰斯再度看向了泽克斯,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总有我照看不周之时,殿下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实在没想到有天会被人这样拜托,泽克斯震惊着点了点头:“理所应当的。阿斯塔可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当然要帮他。”这么回答完,泽克斯又变得不安起来。

“我对王子也没用敬称,这样会不会犯了不敬之罪啊?我是不是该叫你阿斯托利亚大人才对?”

看着泽克斯有些紧张地真诚发问,阿斯塔大笑起来。并非是上回那种略带狂气的笑,声音听起来快活又开朗。

“没事,泽克斯。哪天你要是假惺惺对我行礼,喊我王子的时候,我们就绝交好了。”

看着那毫无阴霾的笑脸,泽克斯总算松了口气。

真纪960年 黄绿节二月

早春到访里安农之时,北国的冰雪刚开始消融。一直动荡不安的北部地区,爆发了决定性的事件。

含塞尔蒂亚人在内的卡廷扎住民竖起了武装起义的大旗,对安德鲁斯领发动了进攻。拉瓦尔塔也正式将手持武器的卡廷扎人认定为叛军,表明了倾举国之力将其镇压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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