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纪960年 黄绿节三月
刚入黄绿节三月,就定下了要从「黑铁槛」向北部派遣四个中队的事。四个中队已占据「黑铁槛」实际足以出动人数的近半。光看这点,就知道这次的镇压部队编制有多大。
这四个中队,也包含了泽克斯所属的伊万小队在内。
重新编成后,魔导士部队将于骑士一同从里安农出发。当然,魔导士是不被允许骑马的,含中队长在内的全员,都只能徒步完成前往卡廷扎的漫长征程。
自围绕卡廷扎展开的对谢尔的战争后,拉瓦尔塔已经有近五十年没有过大型战事,偶发的内乱也不过是些小冲突。因而不论是魔导士还是骑士,大半人都没有过战场经验,自然地也没什么紧张感。甚至有些人完全是远足气氛。当然,也因为距离前线还很遥远。
虽然是向北行进,但泽克斯估摸着也没机会绕去达扎或是里尔,其他北部出身的魔导士也考虑着类似的事。南部出身的魔导士们都抱着一副增加见闻开阔眼界的态度。而阿斯塔则担心着到了北部也不允许穿厚外套该怎么办的问题。
行军五日,预定路程已经走了一半,来到了相当靠北的地区。虽然已是春季,寒意已淡,但晚上不紧紧裹着毛毯还是会冻得睡不着。
傍晚,魔导士部队分散为小队,在远离骑士团的位置扎营。大半魔导士从未有过从军出征的经验,伊万小队也是一样。所以到了晚上,年少的魔导士们都围着火堆,开始听年长者们讲述经验谈。
「说起来,泽克斯是这附近出身的吧?」中途利琪德突然说道。伊万小队里只有泽克斯来自北方。
「里尔的话还在比这里更北偏西的位置,就在萨拉山脉脚下。」
「呜哇,听着就好冷。原本是在达扎的公会吗?据说这次也会有从达扎过来增援的魔导士,搞不好能碰到熟人呢?」
听到这话,泽克斯脑海中浮现出了当时同僚们的脸。虽然也没能构筑多友善的关系,但有机会的话,泽克斯还是希望能见见杰西。
(……不过,对方未必想见到我吧。)
想起了离开时那尴尬的气氛,泽克斯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然后想起若有机会绕路回趟里尔,也不知道雷昂是否会欢迎自己。
「我的话比较想见一下泽克斯的老师啊。」听到阿斯塔看穿了自己心声的发言,泽克斯猛地回过头去。对方的表情却仿佛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已。
「听说他的教育方法很不一般。指点指点我的话,我的水平是不是也能长进一点啊?」听到阿斯塔的嘀咕,小队全员都笑出声来。托他的福,战前的那份紧张感也消解了不少。
「说起来,」这时,伊万仿佛想到了什么,插话道:「泽克斯你师父真的是瑟蕾丝·洛卡的弟子吗?」
「诶……啊啊,兰伯特阁下是这么说的。」
听到泽克斯的肯定,伊万和她身旁几名年长的魔导士都面露惊色。
「那是谁啊?那个瑟蕾丝……什么的。」小队中也算是博学的菲奥看向年长组们询问道。
伊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瞪着后辈的脸:「诶?你们不知道瑟蕾丝·洛卡吗?」
「似乎是「黑铁槛」历史上挺有名的魔导士……?」
泽克斯本来就对「黑铁槛」的历史没兴趣,觉得自己不知道也正常,不过连热衷研究的菲奥也不清楚吗?
仍旧一脸震惊的伊万作为年长组的代表开始给大家讲述历史:「这样啊,毕竟也是有点年头的事了。关于魔术,瑟蕾丝无所不知,甚至现在通用的大部分古代魔术也是经她研究复原的。很遗憾的是,她在研究某种古代禁术时发生了意外,烧断了导脉,只能隐退了。她曾经是足以和兰伯特阁下竞争「黑铁槛」总帅位置的人,与兰伯特阁下、奇伦、路·珐并称为当时「黑铁槛」的四大魔导士。」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才跟着发出了感叹声。
路·珐虽然没多少人认识,但兰伯特是现任总帅,埃斯丁·奇伦是现主任教授,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尤其泽克斯受了不少奇伦明里暗里的挤兑和欺压,完全将其视为敌人。光是听到这名字,泽克斯都感到气血上涌。
「教授达西·诺尔也是她的弟子吧?」
「达西是阿里安派的吧?」
「黑铁槛」的魔导士分为诸多派阀,其中阿里安派是与伊万所属的库罗托瓦派并驾齐驱的大派阀,以资深教授阿里安为首。派阀中人基本都是阿里安的徒子徒孙。
「诺尔进「黑铁槛」前在公会认的师父是阿里安派的啦。而且瑟蕾丝早就从「黑铁槛」隐退、完全不插手内部政治了,不然就诺尔那人精,怎么可能放过泽克斯。」
教授达西·诺尔,魔术能力和头脑都不差,只是常让人觉得太会算计。那种丝毫不顾虑他人的心情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的做派,完全有可能做出强行劝诱和自己有着瑟蕾丝这一渊源在的泽克斯加入派阀的行为。
毕竟「黑铁槛」里相当重视师门出身,挑选人加入派阀的话当然也是和自己有渊源的为好。
「不过,明明是瑟蕾丝·洛卡的弟子却连公会都没加入,就算没有阿斯塔那种打算也想见见看呢。」
听到伊万对雷昂兴趣满满的发言,泽克斯慌忙分辩道:「才不是、那家伙根本就是连加入公会的实力都不够!」
「就算如此,也培养出了你这么出色的魔导士不是吗,太让人好奇了。」
「我都说了那家伙……」
「而且,光是能让你这种顽固不驯的愣头青都那么敬仰,这人就不简单啦。「
刚入队时,泽克斯可以说对队长伊万毫无敬意,若是早已和解的现在,问泽克斯是否打心底尊敬着伊万,他也只能闭嘴不答。泽克斯天性里就很难去敬重一个人,不知道该说是别扭还是反叛。
泽克斯被伊万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沉默了一小会阿斯塔开口道:「就是啊。听泽克斯说他老师的事情,简直跟听人炫耀恋爱轶事一样。」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正想这么大喊的泽克斯看了看自己的队友们——平时热衷于捉弄人的沃伦和利琪德、性格较真的菲奥、温顺的塔尼娅全都赞同地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他将这句话憋在了心里。
虽说他是敬爱雷昂不假,但有表现得这么露骨吗?
看着一下子僵住了的泽克斯,伊万快活地大笑了起来:「能让泽克斯动摇成这样的对手,果然还是必须去见识一下啊……就算这么说,在那之前先得好好工作。大家,多加小心,全员都要活着回去。」
看到最后突然露出了认真表情的指挥官,队员们也绷紧了脸点点头。
安德鲁斯阁下的领地地域相当宽广,但人烟稀少,村镇之间距离很远。唯一的城市玛哈则紧邻着卡廷扎,成为了防卫要冲。这座商业并不兴盛的小城拥有坚固的城墙和碉楼组成的要塞,常年屯驻有数十名骑士。
进入玛哈范围后,杀伐之气迎面而来。沿途的村镇,人人脸上都满是疲色和无处可发泄的怒意。正是春耕繁忙之时,主要劳动力的年轻男子不少被征走不说,税率也上调了。
「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已,这气氛真难熬啊。」阿斯塔摇了摇头,脸色隐含忧虑。
来自里安农的骑士们被迎入了要塞之中。而魔导士们被以安排不下为由,一部分安置在了要塞的庭院里,剩下的只能在城中的广场上扎营。众人都面有不满,但没说什么。
「叛军那些家伙,从上个月宣战以来,一直没什么醒目的动静。」抵达玛哈城当晚,伊万将战况告知了驻扎在广场上的部下们。
「看来暂时我们也不用动弹吗……」
「嘛,如果刚到就得出任务那也够累人的。」
入夜时大家按班轮值,第三班的同伴们围着火堆而坐,塔尼娅和利琪德正窃窃私语着。塔尼娅是东部出身,利琪德来自里安农近郊,两人都被北部的昼夜温差折磨得一脸疲倦。其他队员也没好多少。
看着她们俩,泽克斯说出了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为何叛军要挑这个时候宣战呢?」
「不是因为现在冬季结束了吗?」
「……要是我的话,就会在冬季起事。」
「哈?为什么啊?不冷吗?」
「就是因为冷啊。再怎么说,卡廷扎人也比南部驰援而来的骑士耐寒,雪地行军的经验也更丰富。绝对是冬季开战对他们更有利吧?」
听了泽克斯的话,同伴们都困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确实泽克斯说的也有道理。那么,究竟为何呢?」阿斯塔的疑问,泽克斯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而已,并没有细思。
「不管因为什么,至少对我们来说,春天才出征是好事。」利琪德连头都缩进了配给的薄毛毯中叹气道。
「若是白天也这个气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泽克斯闭嘴没有补刀说出北部严冬时,白天可比现在夜间还要冷上几分的事实。就算是北方出身的泽克斯,冬季的严寒中光凭符合管理标准的背心夹克也很难熬过去。而若叛军真的在冬季发兵,相信上头也不会体谅魔导士,给予他们着用外套的许可。泽克斯几乎能想象到自己颤抖着快要冻死的样子了。
泽克斯等人抵达玛哈数日后,汇合了附近城镇公会派遣来的魔导士队伍,镇压作战正式开始。
斥候确认了叛军之中也有少数魔导士存在,因此「黑铁槛」远征而来的魔导士有三个中队被安排做了先锋。
中队长回来转达了这一命令后,有人恨恨唾了一口道:「骑士是打算坐山观虎斗吗?」没有人出声附和他,但不少人心里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大概骑士确实也在算计着,由魔导士负责主战场的话,骑士团就可以在最小损伤的情况下收拾掉残局。而镇压叛军的功绩全部会归总指挥官勒吉奥亚阁下和他亲自率领的骑士团所有。
虽然心有芥蒂,但泽克斯等魔导士也没有足以驳斥命令的地位,只能默默地开始战前准备。
就算来到战场,魔导士也没有被配给武器。不过本来魔导士间就不会发生白刃战,厚重防具也被认为没有必要。若是被敌人突破至近身范围,魔导士的生还率会非常低。
万幸是,从玛哈至叛军驻扎的矿山街道是一片一览无遗的开阔地,对方无法暗中偷袭。
目前玛哈城墙外布置了三中队六百名魔导士、后有玛哈常驻骑士压阵。剩下的一个魔导士中队与里安农远征骑士团和邻近城镇的公会魔导士都以城内防卫名义留在城墙内。
于是在黄绿节三月中旬的一个大晴天,战火终于燃起。
担任先锋的三个魔导士中队,在前进至叛军进入射程范围后展开了队形,施展远程攻击。按指令拉瓦尔塔的精锐魔导士们连携一同咏唱起咒语,放出成排火矢,周围的魔脉也为之紧绷。然而不少第一次参与连携的魔导士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集中,放出的魔术朝着错误的方向飞去。负责防卫的部队也有人没来得及在攻击到达瞬间放出护壁,导致了不少损伤。指挥官虽然大声地吼叫着指令,但整个场面仍旧混乱。
混乱之中,泽克斯仍旧照旧保持着出类拔萃的控魔精度不断命中目标。而且趁乱他已经放弃了平日掩饰性的口头吟唱,直接在心中按照惯常控魔的感触控制魔力。
脑中浮现出身缠狂焰的女神形象,以看不见的手将自魔脉中引出无形之力编撰成型,业火便席卷了眼前的草原。火炎以远超其他魔导士放出火矢的威力燎原而去,直击敌阵。遗留下的火星如雪般散落,又朝着敌阵飘去。似乎是其他魔导士乘势改变了风向。不过他们放出的风量有限,抑制不住泽克斯所制造的炎之怪物。在同伴受害之前,泽克斯将操纵的火炎化作烟雾消散了。敌阵中瞭望台和物资上的火苗也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大地和草木燃烧后的浓烈气味。
受到泽克斯所展示的压倒性威力的鼓舞,其他魔导士也渐渐站住了阵脚,终于能发挥出原本的实力。
指挥官不断确认着魔导士们的疲劳度,发出队伍轮替的指示。伊万小队已经后退休息过好几轮,但泽克斯始终没什么疲倦感,只是心焦地不断等待着轮到自己重回阵前。
对泽克斯来说,这时大展身手的好机会。能够在诸多魔导士和骑士的注视中,立下谁都难以忽视的功绩。
拉瓦尔塔的魔导士已经放出了最大火力,而叛军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始反击。
矿山街道阵前排列着的投石器以相当高的精确度对魔导士发起了反击。虽说威力和数量都远不及「黑铁槛」的魔导士们,但配合有素的攻击方式显示出他们早已惯于作战了。
遭受了预料之外有条不紊的反击后,原以为对手只是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的拉瓦尔塔侧的魔导士们稍有些着急起来。后头督阵的骑士们估计也一样,不断地发出传令催促魔导士们改善眼前胶着的战况。
持续一个多小时的攻击之后,敌阵中数十台投石器大半已被破坏至无法使用。虽然对方仍未停止反击,但拉瓦尔塔侧的火力优势已经相当明显。但同时「黑铁槛」的魔导士们也都面露疲态。人员伤亡不算严重,但泽克斯的视线里也已经有数名魔导士倒下。
「只差一点了、咬牙坚持住!」在中队长的呼喊下,阵型缓缓前推,不断缩短着与敌阵的距离。像是在做最后抵抗一般,叛军的攻势仍旧很有威力。魔导士只能顶着对方火力不断前进。
视线中已经能看清叛军了。从远方施术攻击时,其实没有多少杀伤敌人的实感。随着双方越来越接近,泽克斯心中不禁产生了些微抵触。但敌方丝毫没有缓下攻势的样子,自己也自然不可能擅自手下留情,毕竟谁也不想死。
背后已经能听到成片的呻吟声。不断有遭受了攻击的魔导士倒下。泽克斯胸中愈发地五味陈杂。急于立功的欲望、对死亡的恐惧。想要帮助倒下的同伴、心中某处又在冷然蔑视着他们。
为了不被心中纷乱的感情所干扰,泽克斯集中于眼前所见。叛军中装备五花八门,根本看不出是同一部队、但却以令人震惊的纪律性富有组织地不断发动着反击。
惨叫与怒号、战吼掺杂在一起,震耳欲聋,敌我难辨。
泽克斯意识到异变的发生时,阵型距叛军已只有咫尺之遥。同伴们越来越高亢的临近胜利的呼喊之中,掺杂着不和谐的惨叫声。那不明的惨叫从队尾一直波及到了前卫处,魔导士们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但谁也没法说明状况。
在最前线的泽克斯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困惑、不安与恐惧中魔导士们间蔓延开来。然后「撤退」命令在口耳相传,不,已经是惨叫着了。
(撤退?都杀到这里了……为何?)
而最初传来了谜之惨叫方位的魔导士,已经阵型四散,朝着玛哈方向逃去。
魔导士们正在仓皇逃走。疲于奔命者推开已经迈不开腿的同伴,甚至直接踏过同伴的身体、哭喊着朝着玛哈狂奔。背后是叛军的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仅存活的几台投石器,和不知何时复活的敌阵魔导士们,还有弓兵。在他们的掩护下,手持武器的士兵们追击而出。
眼见周围的惨状,泽克斯大为惊愕。惨叫着逃窜的己方,才是乌合之众啊。
越过了同伴的尸体,泽克斯等终于退入玛哈城中的魔导士们看到了更让人惊愕的事态。原本城墙之外倒地的尸体除了魔导士还有骑士就让他有些介怀,而城内比那更惨烈。成片倒下的骑士和魔导士,有的已经断气,有的浑身是血地呻吟着。还能活动者也悲鸣着四处逃窜,不知是谁在叫喊着「逃到城外去」。
泽克斯马上明白过来,玛哈城内也遭受了袭击。但,是谁?城内光魔导士就有四百人上下,再加上骑士,谁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们击溃?
思考间一道光刃飞过了眼前。泽克斯视线追向发射位置,发现那是一处碉楼。看来连碉楼都已经被敌人控制住了。
「逃到城外去」的喊声又再传来,现在泽克斯也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了。
如雨般无情倾下的魔术攻击、还有不知何时已杀入城中的叛军的利刃,泽克斯混在一同出逃的魔导士中,一直逃到了离城稍有段距离的位置。
「泽克斯!」
在悲鸣和哭喊声中,听到自己名字的泽克斯停下了脚步。回头望过去,阿斯塔正与菲奥并肩而立,朝着泽克斯招了招手。看到两人都安泰的样子,泽克斯稍安心了一点,急忙朝他们奔去。
「太好了,你也平安无事。」除了脸上渗着血,其他地方看上去无碍的菲奥感叹道。他身旁的阿斯塔则只是稍有些疲倦。
「你们也平安无事就……对了、其他人呢?」
「看起来第三班全员都平安。队长也没受伤,正在和各班确认人数。虽然人还没齐,不过也没听说谁战死或者重伤的。」
跟着他俩走入其他坐在地上满身疮痍的魔导士中,有人抬头看了过来,是沃伦,他身边还有利琪德和塔尼娅。三人看到泽克斯,脸上也浮现出安心的表情来。沃伦右脚受伤了,站起来时拖着腿。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利琪德向伊万汇报过第三班全员无事后,泽克斯终于说出了心中疑问。大家都不安地皱着眉头无言。
「不知道,突然传来了撤退命令,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就被逃跑的人撞了,我也只好跟着逃跑了。」利琪德耸了耸肩道。其他人看来也是类似状况,无话可说。
只有阿斯塔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不是很敢确信地欲言欲止着。
「你们看到城墙外骑士的尸体了吧?」
「当然看到了。」
「几乎都是前倾着倒下的。」
听到阿斯塔指出这点,大家都面面相觑。
确实有看到尸体没错,但谁也没有去留心究竟是朝哪倒的。
「等一下。如果城墙外的骑士是背后遭受了攻击……那就是说,攻击来自城墙之内?」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高。」
「……那按你所说的话,玛哈要塞是被人从南侧攻陷,然后还杀死了城墙外的骑士……那究竟是谁干的?叛军还有余力迂回到后方?」
全员都觉得难以置信,如果敌方有这种动作,不可能躲得过斥候的耳目。而且玛哈周围一片平坦,也没有地方能埋下伏兵。
「骑士们说什么的吗?」
「不知道。我们逃回城中时,骑士也不在了。总不可能全都被杀了,应该是先我们一步逃走了吧。」利琪德这么说着时,伊万过来传达了全员就地露营的命令。
四散逃走的魔导士不断有人过来汇合,各小队完成生存人员确认时,已经过了半夜。
战死者约一成,重伤者约三成。若含上轻伤者,全员有近八成都挂了彩。
残存的魔导士在距离玛哈城数公里处扎营露宿,骑士们据说停留在距离更远的地方。
会议后,队长们回来向队员们说明了现状。相比负伤人数之多、骑士们最先丢下要塞逃跑等事实外,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败退的主因。
「公会魔导士们倒戈了。」坐在负伤的同伴之中,伊万淡淡的一句,让小队全员都说不出话来。
「留在玛哈城内的公会魔导士们发动奇袭,杀害了本次作战的总指挥勒吉奥亚阁下,夺取了要塞。见势不妙领主安德鲁斯阁下带头逃走,其他骑士也随之立即撤退了。」
伊万的语气照旧很平静,但神色隐含痛苦。队员们也渐渐从中明白现在的事况有多严重。
「队长。」
在一片阴云压顶的队员之中,阿斯塔举手请求发言。
「在我们撤退后,叛军才攻入城中的。也就是说,公会魔导士早就暗中与叛军勾结了吗?」
「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根据眼前状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很高。」
「怎么会!」「为什么?」的惊叫纷纷中,泽克斯虽然也有些震惊,但心里又觉得不意外。
(所以才会挑这时节起事啊。)
估计是根据公会魔导士们提出的情报选定的时间吧。为了能让魔导士们参战,公会魔导士能够混于其中做内应。
不知道倒戈的魔导士中是否有自己认识的人,泽克斯猜想着。不过他所认识的达扎的魔导士们,都早已习惯了被歧视对待的生活,个个如同无牙之兽。
「估计下个任务就是夺还玛哈了。在此之前先好好休息吧。还有就是……今后骑士那刮向我们的风会更严苛,大家多加小心。」说完这些,伊万闭上了嘴。
原来如此,骑士们在距离魔导士有往常数倍距离的地方扎营的原因,除了往常的轻蔑和嫌弃,现在又多了几分猜疑。这又将会如何影响魔导士们呢。光是想象未来的发展,都感觉阴霾密布。
叹了口气,泽克斯眺望向北方。黑夜之中,要塞正隐隐亮着摇曳的灯光。
第16章
公会魔导士们反叛5日后。
负伤者的治疗和队伍的再编制已告一段落,终于平静下来的魔导士之间弥漫着不知何时会接到出征命令的期待与不安。
然而,比出征命令先到达的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不知道是谁最先得到了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军。
「兰伯特阁下入狱了。」
将情报带回伊万小队第三班的人,是去接受腿部治疗回来的沃伦。他刚恢复到能自行步行的程度,脚下还有些踉跄,但也拼命迈开疼痛的腿跑着回来了。
「为什么?」听到这一消息,阿斯塔一反常态地揪住了还是伤员的沃伦逼问道。就连泽克斯都只在那次刺客事件时见过他如此动摇。对其他同伴而言,更是从所未见的行动吧。
「据说是因谋反之罪。」
「怎么可能!」
「因为公会魔导士的叛乱。王认为,公会是「黑铁槛」擅自发起的未受王家认可的组织,所以就公会背叛造成了拉瓦尔塔骑士团所遭受的损失,要「黑铁槛」统帅兰伯特阁下负起责任来。」
就算被矮自己一个头的青年紧紧揪住了衣襟,沃伦也没做丝毫抵抗,只是有些同情地看着对方。周围人连忙将阿斯塔拉开了。
一脸愕然的阿斯塔缓缓松开了手,俯下头,又低吼了一声「怎么可能!」
泽克斯完全理解不了公会魔导士们的背叛为何会发展成兰伯特阁下被关入监狱。作为「黑铁槛」的统帅,虽是下贱的魔导士身份,兰伯特被容许进入王城内郭面圣,也被允许与贵族们一同商讨魔术相关的议题。
「原来是这么回事。」利琪德却像理解了般点了点头,但表情却完全没能释然。
「怎么回事,利琪德。」
「也就是说……公会魔导士的倒戈已经让举国一片哗然,对魔导士的憎恶也更甚一层了。但玛哈夺还又离不开「黑铁槛」……也就是从军出征的我们的力量。若是处置不好,民众会觉得应该把魔导士杀了泄愤,骑士也会拒绝与魔导士们协同作战。所以王家选择姑且先将魔导士的最高统帅拘禁起来暂平民愤。」利琪德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同时,也是对我们的震慑。」
谋反是重罪,一旦做出定罪判决,就会被公开处决。虽然光听沃伦所说,还无法确定状况。
兰伯特阁下入狱的消息瞬间在魔导士们之间传开,引发了极大的冲击。
不论是谁的弟子,都会对兰伯特阁下这样杰出的魔导士心生崇敬,就连泽克斯都对他怀有几分敬意,因为他不仅是位伟大的魔导士,拥有高尚的人格,而且还以出色的手腕周旋于王家、贵族和魔导士之间,以不让人反感的温和方式,尽量地减轻着对魔导士的不正待遇。
「太愚蠢了!实在是、难以置信!」仿佛想要冷静下头脑,阿斯塔愤愤不平地离开了队伍。
「喂、阿斯塔!」
「贵族们空荡荡的脑子哪里理解得了兰伯特阁下有多伟大!凡是稍微活动下脑子,也不敢随意动他才对!就算他是个魔导士!」
阿斯塔以要踏破大地般的汹汹脚步快速前行着,泽克斯追在了他身后。
前方不远已能看见此前骑士们扎营的营地,虽然现在骑士团已经转移去了附近村子,但仍有人留在那里。正当泽克斯开始担心起阿斯塔是否被愤怒扰乱了判断力时,营地中留下的从者打扮的人群中,有一人闪身接近过来。
看到那纤细的身影,泽克斯一下认出了他。
「兰斯,听到传闻了吗?」
在简朴的束腰长衣上套着旧皮甲,完美地化身为了骑士从者的兰斯听了阿斯塔所问,脸上阴云密布。
「是,虽然还只是些流言蜚语。」
「请你去确认一下真伪。」
「明白了。」
「……若是真的话,王此次也太过昏庸了。居然将他视作谋反者!」
「恐怕在骚动平息之前,他都得在狱中度过了。」
「我估计也是如此。虽说王不至于糊涂至那个地步,若真的昏聩到要将他……」阿斯塔没有继续说下去。
兰斯却明白了一般地轻点了下头,然后看向了泽克斯:「骑士团现在没有了指挥官,安德鲁斯阁下也受惊不小难以做出决断。估计近期难有什么动作。但万一事态有所变化,殿下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那我先告辞了。」
施礼告别后,兰斯返回了营地。
泽克斯猜测他接下来会返回里安农,便问阿斯塔难道是要走回去吗。阿斯塔表示已在各地都安排下了骏马,为了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
「在回收正确的情报之前,我们也只能静心等待了。」终于冷静下来的阿斯塔回头看向泽克斯,挤出了勉强的笑容。
兰斯离开后五日都杳无音信。
魔导士这边还算平静,骑士团内部反而产生了不少争执。除了新指挥官的选取,争执的中心果然还是究竟该如何对待魔导士。魔导士的突然倒戈,对他们而言简直像驯养了多年的狗突然亮出了獠牙一般难以置信。心中除了想将其立刻拘禁责杀的愤怒外,还恐惧着会再被反咬一口。
关于兰伯特阁下的流言已经漫天飞,从被捕又被释放,到已经判决即将处刑等等……让远离里安农的魔导士们惴惴不安,精神上愈发疲乏。
而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的阿斯塔却平静地说道:「只要考虑到兰伯特阁下的威望,和真将其处刑后魔导士们的反应,就算是王也不敢轻易做出判决吧。」
其他平日显得较有判断力的魔导士们也同意他的意见。这让泽克斯也稍稍安心了一点。
然而,里安农至今也没有发来的正式宣告。
一天夜里,泽克斯突然察觉到了动静,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是阿斯塔爬起来了。泽克斯跟着他离开了帐篷。
明月高悬之下,阿斯塔确认般地看了看泽克斯的脸,两人一同离开了魔导士营地。
时已临近初夏,夜间气温也变得宜人。不过离开了帐篷来到毫无遮蔽的空地时,拂面的夜风还是凉意沁肤。
向北望去,玛哈要塞今日也照旧摇曳着些微灯光。过了数天安稳而散漫的露营生活后,那日之战宛如是发生在梦里一般。
「殿下。」
不知何时,完全没有泄漏丝毫气息的兰斯已经站到了两人身后。
「辛苦你了。拿到消息了吗?」阿斯塔询问的声音有些紧张,但至少不再是数日前那副愤怒又不安的模样。而兰斯面色苍白,愈发显得黑眼圈触目惊心,恐怕这些天都没怎么睡吧。
「兰斯?」眼见下属沉默的样子,阿斯塔的声音变得愈发紧张。
兰斯欲言又止,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
「兰伯特阁下去世了。」
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谁也没再说话,连风都消失在了这一瞬间。泽克斯脑中空转着兰斯所言,仿佛无法理解其意义一般。
「……究竟怎么回事?」意外地,阿斯塔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机械地继续询问,「难道说……」
「不,阁下并没有被处刑,是在狱中病故的。」
病故。泽克斯呢喃着重复着这个词,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分外遥远。
「就我收集到的情报,去年入冬后兰伯特阁下就患上了肺病,身体状况一直很差。加上年事已高……王宫的土牢也绝非什么适合养病之所。」
兰斯斟酌着用词说道。王国地下土牢的环境恶劣是无人不知的。土墙剥落、阴暗潮湿,即便是健康者在内关上十日,也难免一场大病。对年迈的兰伯特阁下无疑更是致命的折磨。
想到兰伯特阁下在狱中所受的苦,泽克斯感觉心头一紧。就算现在他已永久从这苦痛中解脱,也让人难以释怀。
「……难道说兰伯特阁下隐瞒了自己患病的事吗?」
「不,恐怕当时兰伯特阁下的状况已经糟糕到根本无力隐瞒了。教授及弟子们自愿提出了代他入狱,都没能获得许可。」
就算这样也要将他囚禁起来吗。
泽克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几天他一直认为阿斯塔的意见是正确的,考虑到兰伯特阁下的人望,王家也没打算将他直接处决。然而,结果上来看,他还是死去了。从常识来考虑,就算是罪犯,作为病人也不该遭此待遇。只能说,魔导士根本没有被当作是人来对待。
突然间,狂风大作。平地间突然刮起的风,由阿斯塔的足尖呼啸上升,激烈得仿佛要撕裂这冰凉夜色一般。但也只是一瞬,之后空气又再归于凝滞。
稍微感受到些刺痛的泽克斯看向自己的手指。从细微的裂伤中渗出了些许血丝。
「我、明白、了。」几乎听不出是阿斯塔的、完全抹杀了感情的冰冷声音,让听者不禁战栗。
「兰斯,这个情报正式传达到此地,还需要几天?」
「王家企图隐瞒下来,但已经瞒不住了。「黑铁槛」甚至里安农的居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黑铁槛」派出的信使已上路,还需二、三日即会抵达。」
「知道了。」阿斯塔点点头,转身折返魔导士营地方向。
给行礼送别主人的兰斯还了个礼,泽克斯也追了上去。
月明星稀,两人无言地并肩行走着。这份沉默既是对兰伯特阁下的哀悼,也因为此刻多说亦无用。
而且,泽克斯至今都没法接受现实。
「黑铁槛」的最高统帅,在泽克斯眼中,已经魔导士中无可动摇的至高地位。想到就算这样身居高位者,也被国家弃之如敝履,泽克斯所受的冲击言语都难以形容。
唯一承认了雷昂成就、夸奖了自己引以为豪的师父的德高望重老前辈,从此就天人两隔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泽克斯。」
回过神来时,营地的篝火都已清晰可见了。阿斯塔停下了脚步。
阿斯塔受此冲击,恐怕也要和自己一样今夜无眠了吧。泽克斯走到了他身旁。
阿斯塔却如同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去了一般,突然双手着地跪在了地上。
泽克斯大吃一惊,正想呼唤友人名字时、
「乔尔乔斯·兰伯特曾是教授我魔术的魔导士中的一人。」俯视着地面,阿斯塔静静诉说道。
「幼年时我被关在深宫之中,在王的秘密安排下,魔导士会轮流来教授我魔术。大约是哪位有空就轮到哪位吧,兰伯特阁下一直很忙,露面并不频繁。但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位老师。」
察觉到阿斯塔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泽克斯弯下腰去,让阿斯塔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臂。然后,用自己的右手包裹住了那只战栗着的手。
「我在魔导方面没什么天分,所以也没从他那学到多少东西。但是……我之所以能作为阿斯塔·哈特存活于这世上、全得归功于他。」
「为何这么说?」
「你也知道我父母的事情。自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不该存在的多余之物。我是会让父亲烦躁、让母亲憎恨不已的诸恶根源。虽说我也没有因此变得卑躬,只是单纯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论其好坏地。」
周围大人的对待方式,会在孩童幼小的心灵留下刻印,让他以为扭曲后的错觉就是真实。
「只有玛利亚……我的乳母会为我哭泣。但我也理解不了她的心情。含魔导士在内的家庭教师们,也只是完成任务般地教授我知识、魔导、剑术。明明对我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在父亲和哥哥、其他贵族、甚至国民心中,不过是个名为疯王子的幽灵。就算学会了这些,一辈子也没法在人前露面,根本用不上这些。」
阿斯塔的声音带着自嘲和愤慨。他自幼究竟怀抱着怎样的隐忍委屈?
「但,兰伯特阁下不一样。他问我,拿到魔导士徽章后想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就按王的命令关在房间里一辈子。』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结果他笑了起来,说:『你这样是放弃了自己本应背负的义务。』」
「本应背负的义务……?」
「当年我完全听不懂,现在也没能完全明白。在阁下看来,魔导士不管如何被轻蔑欺凌、都不会有损其利爪獠牙。他说,相较于常人,魔导士可以通过导脉与世界产生联系,能够拥有更多更广阔的感受,获得更多的知识。魔导士是通过导脉探究世界之真理的人。从我们身上延伸出的无数道路,其中会有带给他人灾祸的凶险道路、也有自己付出代价后能趋福避祸之道。魔导士必须判明其中的最佳选择。心中的傲慢和恐惧会妨碍自己做出选择,必须不被其所蛊惑、为自己而战。他还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来「黑铁槛」学习。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但是,若进入「黑铁槛」的话,或许能明白些什么吧。」
泽克斯感觉拽住自己手臂的力量更强了,甚至抓得他有点痛。
「虽说到了今日我仍旧没能他所说之意。但我也会尽我所能地,选择最好的那条道路。为此我放弃了自己的身份,选择作为一名魔导士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好好为自己战斗过的那种人吧——」
那瞬间,泽克斯似乎看到了什么闪闪发亮之物落在了地上。但是,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阿斯塔抬起的脸庞虽因难以承受涌上心头的悲凄而扭曲着,但眼中并没有泪光。一定是泽克斯看错了吧。
就算表情悲痛,阿斯塔的仍旧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泽克斯。
「……我可能要撤回之前自己说过的话。」
「诶?」
「为了实现目的,我已打算不择手段、利用上身边的一切。视情况你可能也得屈服于我的身分……但是,我们的友情是不会改变的。只有这一点,希望你能记住。」
虽然想追问这话的真实意图,但被其眼中锐意的决断所压制,泽克斯看着友人,说不出话来。
第17章
从兰斯处收到令人惊愕的情报后又过了两日。
魔导士营地终于因这消息骚动起来。悲鸣、恸哭交织着失声嚎叫,营地陷入了异样的光景。
谁都难以接受的事实让大家震惊、哀叹,最后这份悲伤转化做了无处可去的愤怒。…不,这愤怒本该有处可去,只是魔导士们长久以来一直都视而不见着。
同样的情报在骑士团中也引发了另一种意味上的冲击。
不断发生的意外事态,让玛哈夺还作战一拖再拖。魔导士营地一片混乱,队长们不停地召集着无法拿出任何结论的会议。
「黑铁槛」虽送来了最新消息,关于出征任务却只字不提。也就是从军出征的魔导士们仍旧被视作在任务途中,继续服从骑士团的指挥。
但现在是否应该继续听从骑士团的命令,在魔导士中也是争执的焦点。
悲痛所引发的嘈杂难以平息,甚至带上了些杀伐之气的魔导士们,即使听从中队长的命令集合在一起,也难以像往日般平静。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青年,没有佩戴魔导士惯用的绶带和队章,而是身披正绯色披风,腰系一眼看去就明白不甚实用装饰繁丽的长剑。人群一下安静了下来。
光看青年端整的姿态,大概会以为是某位出身名门骑士见习。但,除王家外禁止着用的正绯色披风,和剑柄上的纹章,都让他的身份一目了然。
大部分人都在为青年透露出的身分和熟悉面孔之间的落差的而震惊着。余下的人则一脸早已知情地紧盯着青年。
泽克斯站在小队同伴中间,默默注视着友人的脸。友人身后的从者已褪去伪装,完全一副骑士礼装。从者之前请求过他,若情况不对则出手以武力控制状况。
友人接下来的行动,泽克斯已被提前告知。
“尔等当中应有人早已发现了,”磊落而明朗的熟悉嗓音回响于蓝天之下,此刻泽克斯却觉得听起来分外陌生,“吾名为阿斯托利亚·维尔帕·克尔诺德,为拉瓦尔塔国王奥德辛的第三王子。”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了夹杂着感叹和憎恶的议论声。
早有预料者点头道着果然,刚刚知晓者愤愤道着王家现在又想玩些什么把戏。
“吾就至今隐瞒身份一事向尔等诚意致歉。但吾身为王子之前,先是一名魔导士,更是刚刚亡故的乔尔乔斯·兰伯特总帅的衷心仰慕者。阁下的亡故,已让吾无法隐藏心中的愤怒。在此,吾想问诸君一句:究竟是谁害死了吾等敬爱的兰伯特阁下?”
台下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魔导士诸君、甘心就此放过害死吾等敬爱的兰伯特阁下之人吗?”
这是目前为止都无人敢触及的禁域。并非由谁所决定,只是大家都本能地清楚着,若开始追究,将陷入无底之泥沼。
“将兰伯特阁下逼迫入死地的,正是这个国家本身、正是这个国家一直以来对魔导士的歧视。对此吾绝对无法接受。”
面对语气愈发强硬的阿斯塔,台下啊啊地回应着,隐含着悲鸣与赞同。
“在场的诸位,都遭受过不正当的对待。只因为身为魔导士,只因为身负导脉,就会遭受骨肉至亲的歧视,这公平吗?对此吾等又是如何应对的?吾等沉默忍耐,任人驱使,以遭人避忌之力守护着一方和平。所得到回报却是骂声一片!”
不知谁怒吼着附和“没错!”,甚至能听到抽噎哭泣之声。
“吾等魔导士,从未依仗这份力量作恶!反而兢兢业业、拼上性命地守护着冷酷无情的拉瓦尔塔国民。结局却是、吾等伟大的指导者遭人迫害致死。吾等已忍无可忍!”
赞同的呼声不断增加着。不知何时,魔导士们都举起了拳头,热切地注视着阿斯塔。
感觉到袖子遭人拉扯,泽克斯低头看去,身旁的塔尼娅正因为这份狂热而面露不安,只能紧紧拽着泽克斯的衣袖。但泽克斯也没有漏看她脸上隐含着某种期待。
“再问诸君一句,骑士视吾等魔导士如奴隶,以吾等血肉为盾。难道吾等还要去非难背叛了如此行事的骑士,夺下了要塞的公会魔导士吗?”
“不!”不知何时台下已开始齐声呼喊。
“没错、他们不应该受谴责。他们只是面对自己所受的不合理对待提出了正当抗议,并勇敢地付诸了行动!这种富有勇气的行为只应当被赞赏、不应遭受任何谴责!”
“没错!”
“拉瓦尔塔和所属骑士团,甚至企图以我们的血肉之躯为武器,去镇压同为魔导士同胞的他们,这能够允许吗?”
“不能!”在回应声传来之前,王子自己做出了回答,“谁能容忍自己在赌上性命为自身而战的同胞们面前袖手旁观呢?不、我绝对容忍不了自己什么也不做。”他的声音变得愈发冷静坚定、不容质疑,“今日我将脱离拉瓦尔塔。”
一瞬间,台下变得鸦雀无声。
“我认为,能够平等对待魔导士,不,能够平等地尊重任何人的国家,才是国家的理想形态。现在的拉瓦尔塔距离这样的理想相去甚远。因此,我将脱离拉瓦尔塔,前往卡廷扎。卡廷扎人无论如何被镇压也不会屈服,是与我们一样追寻着自己认定之道的同志。我将与他们合作,排除来自拉瓦尔塔的威胁。然后,我、阿斯托利亚·维尔帕·克尔诺德,誓将建立起魔导士们的能力能够得到正确评价、功绩能够得到承认,能够安心生活下去的国家!”
热忱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一瞬的安静之后、欢声雷动。
此情此景这辈子也难以忘却吧,泽克斯想道。
冷静下来想想,阿斯塔的计划想要成功是非常艰难的。但,魔导士们已无暇思考这些。
数十年、甚至可以说上百年间,魔导士们只能将愤懑不平都藏于胸中,强迫自己视而不见。而如今,这位王家出身之人,突然允许了这份无处可指的怒意,还指明了一同战斗的道路。
长久被压抑的魔导士们自然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涌向天降的救世主。
黎明到来之前,魔导士们都选定了自己要前进的道路。
阿斯塔既没有劝诱说跟我走吧、也没有声称若选择其他道路会如何,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但最终,共有超过600名魔导士选择了追随他,占了从军魔导士的七成以上。
“就算想与叛军汇合,对方会那么轻易就接受我们吗?”
聚集在一起的魔导士们,包括疗养中的重伤员,都有着与昨日截然不同生气勃勃的眼神。
正审视着他们的阿斯塔扭头看向目光毫无迷惘的友人道:“已经派出了使者。这么大规模的倒戈,对方也不必担忧是陷阱。卡廷扎现在战力短缺,正是求才若渴。而且,已经不能称作叛军了,泽克斯。”阿斯塔无畏地笑道:“我们只是主张自己正当应得的权利。应该称为解放军才对。”
泽克斯仍旧理解不了太过复杂之物。但是,之前阿斯塔提出这一计划时,他毫不犹豫地赞同了。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道路可走了。
泽克斯想要拥有谁都不敢小觑的地位,想要成为谁都难以抗衡的最强魔导士。他相信唯有这样,才能不再遭人轻蔑和欺凌。兰伯特阁下之死让他明白,就算爬到「黑铁槛」的顶点,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
唯有阿斯塔所选择的道路才是正确的,唯有与他并肩战斗才是正确的,泽克斯如此相信着。
“那么,出发吧。”阿斯塔话音一落,周围马上将指令传达了下去。聚集起来的魔导士们,以阿斯塔为首撤离了野营地。
这么大规模的叛变行动,原本的小队编制基本都保留了下来。魔导士们按照小队开始行军。
被安排在后方的伊万小队正等待着先发的同伴们。
“泽克斯。”利琪德突然一脸严肃地唤道,“塔尼娅就拜托你了。”
“诶?”
“那孩子很有才华,也很勇敢。但总归是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子。周围都是些男人……你要多帮帮她。”这么说着的利琪德,以母亲般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不远处的塔尼娅。
“利琪德,什么意思?难道你……”
“我不走。”她微笑着果断地说道。
泽克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过来的菲奥他们,都一脸早已料到的表情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有个妹妹。”
之前也听人说起过。因为很疼爱妹妹,所以利琪德也特别关照着妹妹一般的塔尼娅.
“前阵子,让她搬来里安农了。去年老家实在欠收得厉害,父母都哭着来求我。本想着一辈子都不原谅他们的。但父母声称若得不到援助,就要把妹妹卖了。所以现在,我的家人全都定居在了里安农。”
泽克斯这才想起阿斯塔曾经说过,居住在里安农的魔导士们的家人,实际上都是人质。
所以,不赞同这次叛离行动的,几乎都是队长和以上阶级。泽克斯原以为他们是舍不得区区地位还在效忠于国家,在心中冷笑不已。现在想起来,他们多半是因为家人和子女都在里安农,才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孤身一人毫无牵挂的伊万马上就同意了参与叛变,泽克斯完全没有想过队长们面临着的难处。
回头看过去,决定留下的魔导士们都一脸沉郁。而且,谁也没有去向骑士们通风报信。大概他们也都心有离意吧。
“但是,留下来的话……”
“别说了。”利琪德摇摇头。
留下来就意味着,要遵从骑士的命令,与成为敌人了的泽克斯他们这些原本是肝胆相照的同伴们兵戎相见。
但就算这样,留守者也有他们必须守护之物吧。
泽克斯不再追问。
“我会保护好塔尼娅的。”
“谢谢了。保重。”
终于轮到伊万小队出发之时,众人朝唯一选择留下的利琪德或挥了挥手,或低下悲痛的脸庞,就此别过。突然,甩着长长三股辫的女孩从泽克斯眼前跑了回去。
塔尼娅紧紧拥抱了利琪德,然后松开了手。
少女回到了队列之中,队伍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前进着。
只是,泽克斯注意到了塔尼娅脸上的淡淡泪痕,更注意到了,顾不上擦去泪痕的少女望向前方的坚毅目光。
为何互相信赖的同伴却不得不就此分道扬镳?愤怒之炎在泽克斯胸中灼烧。
但,泽克斯又隐隐地庆幸。他所最在乎的人,雷昂是决不会被征召上战场的。这意味着,自己不必担心被迫与他在战场上对峙,也不必担心他会战死。冒出这种念头让他心生内疚。
泽克斯甩甩头,不再多想。只是追随着前方同志们的背影,朝着北地进发。
真纪960年赤华节一月。安德鲁斯领玛哈周边驻留的四个魔导士中队大半人员叛离,加入了叛军一方。叛离人员多为能力出众的年轻人,因此「黑铁槛」魔导士部队战力大减。
此外,里安农和各地公会留守的魔导士叛逃事件也频频发生。部分叛逃的魔导士在被追捕途中惨遭杀害。同时,对魔导士的嫌恶与恐惧与日俱增,各地都出现了居民对魔导士处以私刑的状况。自赤华节一月开始的半年间,按留下的官方资料统计,共有超过八百名魔导士因遭受暴行或拷问而死亡。这一连串事件,被后世称为“破晓之暗”。
统帅着叛离的魔导士们的是当时拉瓦尔塔国王奥德辛王的第三王子,长久未在人前露面的阿斯托利亚·威尔帕·克尔诺德。他其实是魔导士这一事实,让举国震惊。对国王的不信任,及对王子血统的怀疑,一时甚嚣尘上。
此后王为了尽早镇压叛军而颁布敕令,任命第二王子凯莱伊·图卢瓦·克尔诺德为总指挥,并向国民执行战时紧急法令。各地开始增兵和提高税率,人人苦于生计。
位于王国最北部的城乡一方面恐于战火,一方面重税之下沦为盗贼者也不断增加,治安急剧地恶化。
此后,其中虽有数度停战,北拉瓦尔塔长达三十年的内乱期开始了。
第18章 真纪960年 赤华节三月
灼目的盛夏日光也穿不透的茂密林间一片荫凉。 位于拉瓦尔塔北部的里尔村,夏季也有自萨拉山脉吹下的习习凉风拂去心头暑意。但现在这凉风中隐隐透着血腥与战火的气息,让人再也无法坦然享受。甚至,反而将心底的怒火愈发煽动了起来。
妮娅愤愤地踏上已走过了无数次的林间小径。每一步都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乎要发出咚咚声响,根本不是妙龄少女会有的行走方式。
走在树荫之下,额间还是冒出了不少汗珠。拭去快要流入眼中的汗,她伸手推开了铰链已锈迹斑斑的门扉。
「雷昂,在吗?」
寻觅之人就在眼前。但屋内的状况让原本怒火中烧的妮娅一瞬间愕然了。
小屋中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东西了。虽是单身男子的简陋独居所,但平日家中各处都堆放着几乎是家主职业象征的大量书籍。而现在,几乎一本都没有了。
「怎么了,妮娅。」察觉到了来势汹汹的少女,雷昂回头招呼道。
他的衣着也不再是平日那副邋遢模样,而是连系带靴子都好好穿上了的旅装模样,一旁地上还有个革制肩包。
妮娅马上有了不妙预感。她径直跑入了深处的小房间里,身后雷昂在说着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屋内深处隔出了一间寝室和一间书房。书房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架,现在都袒露着空荡荡的木板。
「雷昂,这是怎么回事?」
魔导书是雷昂唯一足以称之为财产之物。妮娅虽然不太懂魔导相关的事,也能明白雷昂究竟有多看重那些魔导书。
「魔导书都去哪了?」
雷昂露出被捉包般的尴尬表情,耸了耸肩:「实在不愿离手的都放在包里。」
地上的革制背包,怎么看也只能装下二、三册的样子。
「其他的呢?」
「都已经送去老师那边了。」
妮娅并不认识雷昂口中的老师。在妮娅一家搬来里尔之前,老师就已经离开了村子。不过,雷昂非常敬爱她,说她是位非常厉害的魔导士。
「送到维尔那边去了吗……?」
「没错。实在是不舍得扔掉呀。老师的话一定会好好保管它们的。」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妮娅情难自制地大喊道。
就算雷昂不说她也明白,家中只剩下难以移动的大型家具,雷昂已经做好远行的准备了。
「为什么要离开里尔呢?」妮娅激动之下责问般的口吻,让雷昂有些为难地苦笑了起来。
但他也没有否认。
虽然大感震惊,但妮娅也很快明白过来,雷昂已经非走不可了。
妮娅过来时之所以会如此愤愤不平,是因为偷听到了村里大人们的对话。
征兵和加税的布告贴出来后,最近里尔村里气氛也相当紧张。相较南部,里尔距离战场更近,村民们都惴惴不安着。而且前些日子,还传闻有达扎附近的小镇被不知是山贼还是叛军袭击了,损失惨重。
人们这份不安和焦虑日渐积累,急切地需要纾解之道。
而在里尔,恰好有这么一个靶子存在。大人们都肆无忌惮地对这靶子发泄着恶毒的言辞。
「听说其他地方都在驱赶魔导士。为求自保,我还是先溜为上了。」雷昂以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
但妮娅完全明白,雷昂体谅着她已经相当斟酌用词了。
驱赶魔导士的事情她也听说了,那还算是好的,更有甚者会放火烧屋,将魔导士处以私刑。
妮娅绝不想看到雷昂遭受这样的待遇。但村民总有一天会按奈不住,里尔迟早也会发生类似事情吧。
因为村民已经知晓了雷昂的弟子,那位曾在村里惹出不少麻烦的泽克斯,加入了叛军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威名赫赫,被叛军奉为大魔导士,深被拉瓦尔塔军所忌惮。
村民们对他的恐惧化作了怒意,全部指向了身为他师父的雷昂。
「若是欧尔迦爷爷还在就好了……」
在村中很受敬重的欧尔迦长老已于去年冬天离世。年纪到了,谁也没办法。据说最后走得很平静,在长老妻子的请求下,雷昂也被允许参加了葬礼。
不过就算他还活着,面对眼前的状况也会无可奈何。群情激愤之下,一介老人也阻止不了什么。
「嘛,都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在雷昂看来,村民们已经相当能忍了。他本以为村民在知道泽克斯加入叛军时,就会愤怒地袭击小屋。现在距消息传来已过了一个月有余。
「你要去维尔吗?」
维尔位于拉瓦尔塔西南,紧邻西边的不毛地带,是座没什么特色的小城。不过至少远离了战火纷飞的北部,听说达扎的有钱人也有上那边避难去的。若是维尔的话,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吧。
雷昂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妮娅所料。
「不,我打算去达扎。」
「诶?」
听说达扎的魔导士公会也有不少人员叛逃,在居民愤怒的攻击之下,公会本部的建筑物已几近无法使用。这种时候前往达扎,无异于自杀。
「我也没打算入城。只是听说达扎周边的魔导士们在组织义勇兵。虽不知他们愿不愿招我,总之先过去试试。」
妮娅目瞪口呆,紧盯着自己熟识的这位魔导士:「雷昂你……打算上战场吗?」
「还不知道那边愿不愿意招我呢。」
「……为什么啊?」
雷昂和泽克斯不一样,不会去施展那些足以毁坏建筑物伤害他人的魔术。虽然按本人所说,是能力不够根本使不出来。总之,在妮娅心中,雷昂就是个与世无争,会在妮娅不小心摔倒时用治愈术为她治疗的,与血肉横飞的战场毫无关系的人。
像要躲开少女笔直盯着自己的视线一般,雷昂扭过头去:「现在这个国家,魔导士不管去到何处都受到猜疑和恐惧。组织义勇兵正是为了排除人们这些猜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避免人们的猜忌,魔导士应该去证明自己并非拉瓦尔塔的敌人。我想在达扎抗争者的魔导士们也是同样想法。此外,谁都想守护住自己所居之处吧。」
太不可理喻了,妮娅想道。
实在是太荒谬了,为求自保的人,为了证明自己无意伤害他人,竟要赌上性命上战场。
更荒谬的是眼下的状况——想到这里,妮娅不禁喊了出声:「阿斯托利亚王子是真的疯了吗!为什么要打仗呢!连孩子都知道不应该互相残杀、不应该伤害他人、为何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呢。」
紧握的拳头颤抖不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对不断迫近的战火的恐惧。而少女瞪大的眼睛里,泪珠簌簌滴落。
「为何泽克斯要加入叛军呢!那个大笨蛋!他想不到这会让村子变成什么样吗……而且他自己也可能死去……不可以打仗呀……有人死去是多么悲伤的事。为何要让人们伤心难过呢……!」
雷昂抱住了哭泣不止的妮娅。她所说的都没错,但,雷昂也不认为泽克斯的选择错了。
听到泽克斯倒向叛军的消息时,雷昂并不惊讶。不如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泽克斯比任何人都切肤体会过遭人欺凌的痛苦、悲伤和耻辱。而他也拥有反抗这些不当体制的力量。若是雷昂自己拥有泽克斯那份力量,可能他也会选择同样的道路吧。还有,再年轻一点的话。
(啊啊,连这点我都嫉妒着泽克斯。)
雷昂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之所以反对泽克斯进入「黑铁槛」。缘由之一是他还未将所知的全部魔术向泽克斯倾囊相授,在不识字的状况下,泽克斯想要自行学会新魔术非常困难;另一缘由则是担心着、若泽克斯得以和世间诸多魔导士不断切磋,变得更加强大、那么他必定会为了幼年时所承受的一切复仇吧。而他的那份力量,将成为拉瓦尔塔的敌人。
从结果来看,后者算是猜中了。据说阿斯托利亚王子举兵反叛是为了代表魔导士及含塞尔蒂亚人在内的异民族,抗议拉瓦尔塔的不正当待遇。雷昂不清楚泽克斯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赞同着王子想法,但就算心有赞同,多少也怀着些复仇的想法吧。
雷昂无力去追寻背离拉瓦尔塔而去的弟子。能力有所未逮的同时,也失望于自己对弟子的嫉妒心。与此同时,他还深深地感到恐惧和悲伤。
(有人死去是多么悲伤的事、吗。)
傻瓜一般单纯的真理。雷昂嘴角不禁浮现了淡淡笑容。
他拍了拍怀中少女的后背,对方的哭泣声已越来越小。
然后,少女离开了他怀中,红着眼圈,瞪视着他。
强气的眼神让雷昂只能苦笑。她是何等的坚强、纯粹得近乎高尚。雷昂和他的弟子都喜欢着她这一点。
「不用担心。我和泽克斯都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所以,你也不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如果父亲或者弟弟被送上战场,少女恐怕会追随着一同而去吧。
「……一定还会回来的吧?」
里尔对雷昂来说,相较于已记不得面容的父母所居住的城镇,更像是真正的故乡。若有机会回来,他当然很乐意。但他没有自信能给出肯定回答,只能暧昧地笑笑。
就这样,除了妮娅的目送再没有和任何人告别,雷昂启程离开了里尔。只留下了空荡荡的破旧小屋。
雷昂离开两天后的半夜里,妮娅突然被人群的怒吼所惊醒。声源正从远方逐渐接近。
透过房间的窗户隐隐能窥探到,村里的男人女人们成群结队地、如同被妖魔附身一般叫嚣着冲进了森林。
心绪不宁间妮娅飞快地爬起来,穿上鞋。房间外母亲正一脸不安地倚着玄关观望着外头的状况,父亲大概是出去了,见不着人影。朝着同样被骚动惊醒的弟弟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妮娅从后门绕行偷偷溜出了家门。
夜风怡人的晚上,但很快,风里就带上了燃烧的气息。
妮娅大惊,意识到时脚下已飞奔起来。她没有走惯常的林间小径,而是穿过了足以隐藏行迹的茂密灌木丛。
她很快就明白茂林之中发生了什么。森林深处,大火烧红了夜空。
她能清晰地听到人们的叫喊,那并非满怀怒意或憎恨、而是欢呼一般的声音。
妮娅的视线前方,村民们仿佛遭到魅惑一般,注视着熊熊燃烧的小屋。
那座凝聚了妮娅许多美好回忆的小屋。悲伤之余,妮娅更感到恐惧。
小屋很快便燃烧崩塌。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的妮娅和来时一样穿过灌木丛,逃回家中。
没有搭理震惊于自己狼狈样子的弟弟,径直回到房间里,整个人连头都钻入毛毯之中。明明是盛夏,身体却颤抖得难以自己。
妮娅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她也说不出这由何而来,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仿佛妖魔附身的村民、熊熊燃烧的火焰、崩塌的小屋……还有,等待着自己的未来。
为了逃离仍从远方传来的嘈杂声音,妮娅塞上了耳朵。
她蜷紧身体,拼命忍耐着正体不明的恐惧。
第19章
至金风节一月时,玛哈周边地区几乎全部落入了解放军手中。
两个月前,奥德辛王再度发动了大规模镇压。「黑铁槛」残余的魔导士被临时重新编队当作先锋部队,却惨败于解放军。
原本倒戈加入解放军的魔导士部队就是「黑铁槛」的主力,留在王都里安农的魔导士虽然地位上更高,但高龄和魔术研究者占了大半。拉瓦尔塔明知这点,也照旧将这支临时成军的魔导士部队推出去做了挡箭牌。
现在解放军以玛哈为根据地,开始向南推进。当然,也不是诸事都如此顺利。
“啊啊,殿下,各位,让你们久等了,实在是非常抱歉。”这么说着走进了阿斯塔和诸位头领都已落座的作战室里的男人,表情远不如言语上谦恭。他一头茶金色头发,面容柔和,三十岁上下年纪。瘦削身材戴着圆眼镜,看起来像哪里乡下的穷学究。据说他年轻时确实去厄米尔留学过。这么个看起来和战场一点也不合衬的男人,却是最先发起了抵抗运动,卡廷扎矿工们铁骨铮铮的领袖,埃德加·亚莱森。
“和谢尔的交涉谈妥了?”
“嘛,差不多吧。”
虽然用着殿下这种敬称,交谈间两人地位确实对等的。对此,埃德加戏称是自己这种出身卑贱之人不懂礼数。实际上,阿斯塔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不是为了受人尊崇才公开自己出身的。
外表看不出来,实际上埃德加相当强大。不然也没法将成群大老粗矿工为主力的叛军部队治得服服帖帖。而且他也精于谈判,和谢尔的精明商人们打交道也不落下风。
卡廷扎自治区原本因银矿而繁荣一时。随着矿脉枯竭,城市也日渐荒废。但近年又发现新的矿脉。当地人很清楚,若是让拉瓦尔塔知情,矿脉马上又会被收归国有,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私下和谢尔交易还获利更多。埃德加之所以有底气起义,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在。这些都是阿斯塔率部与他会师后才知道的。
会师一事也顺利到让阿斯塔等人目瞪口呆。埃德加的密探及时察知了反叛一事,立刻安排了双方对话,确认利害一致后,当场就决定结盟合作了。
魔导士部队作为宝贵的战斗力加盟,同时也削弱了拉瓦尔塔,可谓一举两得。
随着人数激增,食物及其他物资的供应也日渐吃紧。不过这个月以来,状况总算稳定了下来,因为终于和谢尔达成了台面下的援助协议。
为了避免国家之间的冲突,谢尔无法在台面上有什么动作。但相较于让拉瓦尔塔收复卡廷扎地区,还不如让自治区私下与自己交易更有利。
“听侦察队的报告,骑士团又有新动向。”
“快要入冬了,对方想趁被拖入对己方不利的严冬战场之前来场大决战吧。”
“如果真和骑士团正面对上,会怎么样呢?”
卡廷扎地区除了塞尔蒂亚人还有数个少数民族,他们都加入了解放军。因此作战会议除了埃德加和阿斯塔外,各部族的头领也列席,此外,还有代表「黑铁槛」魔导士们的伊万和先前倒戈的公会魔导士们的代表。
头领的疑问让阿斯塔沉默了。
坦白说的话,魔导士方面的火力目前己方是压制性的高,但一旦被拖入白刃战,久经训练的拉瓦尔塔骑士团还是更胜一筹。虽还有埃德加从各地招募来的精锐佣兵助阵,但人数也不多。
“若是正面对上,连战争都算不上了。”
“正因如此,才让人想一挫骑士团的锐气啊。”
听着埃德加的话,阿斯塔点了点,一边思索着。
阿斯塔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含卡廷扎在内的北部地区自治。为此,需要获得周边诸国的同意。卡廷扎西侧是无国家能实际控制的少数民族割据地带,和北部的谢尔已经构筑了友好关系。因此问题就在于拉瓦尔塔和东侧的厄米尔。
拉瓦尔塔已经对解放军做出了彻底镇压宣言,不流血是无法解决了。厄米尔方面,埃德加虽数度派出使者,但对方的回应都很含糊其辞。
“而且,严冬来临后,我们这边的物资供应问题也会很麻烦啊。谢尔比这里更北冬季更长,原本也不是什么土地肥沃的所在。”
“……果然,无论如何也需要取得厄米尔的合作吗。”
最好能获得援军,不然的话至少确保下物质补给路线,情况也会大有改观。而且为了以后实现自治,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与厄米尔的谈判。
“厄米尔国土宽广又富饶,银矿对他们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呀。”此前数度交涉都被对方蒙混了过去的埃德加,意味深长地看向伊万和阿斯塔:“不过现在,我们手里搞不好有对方最感兴趣的牌了。”
战场已平静了好些日子。硝烟和血腥味、还有炎炎夏日,都被吹过要塞的秋风席卷一空。瞭望台下已不见敌影,唯有渐渐染上寒意的风拂过草原。两个月前遍地的鲜血和尸块已如幻梦般无影无踪。
眼看夕阳染红了天空,泽克斯爬下瞭望台。通过负责警戒的士兵身旁时,明显感觉到他们在紧张。并非是嫌恶,而是畏惧。
以眼神和他们打过招呼,泽克斯走出了要塞。
炊烟已升起,食物的香气刺激着辘辘饥肠。
“不对。控魔和引弓射箭是一样道理,不能编撰到一半就将魔术放出。”
要塞一隅的训练场里,传来少女清澈明亮的训话声和男性阵整齐的回应声。
泽克斯边走边张望,是塔尼娅正严厉地指导着数名魔导士。
塔尼娅的控魔技术在队中仅次于泽克斯,而且她还非常擅长指导他人。
原本听说指导者是位身材娇小年纪轻轻的少女,不少人面有难色。但现在,好学者都主动聚集到了她身旁。相较于让她上前线,在后方教育新人也更让泽克斯放心。
忽然传来嘹亮的口哨声,泽克斯回头看去,要塞门边一名身着简朴革制胸甲、身背弓箭的女性正看向他。
“这不是大魔导士大人吗?正好,谢尔的酒也送到了,一起喝点吧。”
“我不喝酒。还有,那挖苦人的称呼能省省了吗,阿薇?”
“哪挖苦你了,我可是打心底尊敬着您呀。”阿薇嬉笑着走了过来。
大家带些调笑意味地开始叫泽克斯大魔导士缘自夏季与拉瓦尔塔一战。
当时率领着拉瓦尔塔魔导士部队的,是被尊称为全国屈指首数的大魔导士埃斯丁·奇伦,结果却大败于泽克斯所属的解放军魔导士部队。当时立下头功的自然是冲在最前方连续不断地放出攻击魔术的泽克斯。那如鬼神般无畏的战斗姿态,让同伴都惧他三分。战争以拉瓦尔塔军惨败告终,而击溃了大魔导士奇伦的泽克斯,从此也被不少人戏称为大魔导士了。
泽克斯并不乐意接受这称呼。对于渴求着地位和名誉的泽克斯而言,这一称呼本该是最好的赞美,但无论如何他心里都觉得别扭。
“呀,说真的,真是在夸奖你。魔术威力不说,光是那控魔的速度和精度就已叫人心悦诚服了。而且,还是无咏唱发动诶。虽然这些年我也见过几个能将最擅长的魔术无咏唱发动的家伙,但所有魔术都能无咏唱发动,真是闻所未闻。”
听着她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的钦佩话语,泽克斯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被埃德加所雇用的佣兵之一,不仅精于弓术,也是位魔导士,还拥有许多不为拉瓦尔塔的魔导士所知晓的知识。虽然她本身魔导实力并不算特别出众,
若是出身自拉瓦尔塔的话,未必能够进入「黑铁槛」的程度。
“这又没什么值得夸奖的。我无法识字,咒文本来对我而言就没意义。”
阿薇露出了一脸茫然。这茫然泽克斯见过无数次,也见过太多次这茫然变作隐隐轻蔑的瞬间。就算这样,他也已经懒得再去掩藏事实了。
离开雷昂后,泽克斯再没能学会新魔术。无论如何勉强自己去研究咒语,也无法将其转化为控魔。他甚至忍住羞耻向塔尼娅求助过,也没取得什么进展。不过,光凭现在他所能使用的魔术,已经是相当出类拔萃的魔导士了。
“无法识字?那你是怎么记住魔导的啊?而且不识字的话去学不就好了吗?”
“学了也学不会啦。魔术都是靠和师父的导脉相连结,记住师父控魔时的感觉来重现的。我控魔时和咒语什么的毫无关系,只是在回忆师父控魔时的感触。”
听了泽克斯的解释,她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真的有人能这样操作?”
“真的啦,你面前就有。”
“呜哇,这也太耍诈了吧!要是能学会这个,魔导士的战斗方式也能更多元化了!”
看着一脸不甘心的阿薇,泽克斯愣了一下。
在泽克斯看来,阿薇才是他的羡慕对象。阿薇的魔导施术手法很粗糙,但相当具有创意。常见的远程攻击也还算拿得出手,就连被视为魔导士弱点的近战,她也有不少独创招数。据她自己说是为了活命自行琢磨出来的。
而且除了弓术,她还擅长短剑。因为对狩猎来说弓箭是必要的,而近身战时身上随处可藏的短剑就很有优势,她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不知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才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呢,毕竟阿薇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
“可恶,现在想学也太晚了吗。”
“大概吧。”
“说起来,无法识字是什么意思?你视力没问题的吧?”想当然的追问让泽克斯再叹了口气。他的感受很难向他人解释。
“视力上完全没问题啦。人脸我能认得清楚,但文字就不行。能看到,但是很难理解,总感觉它们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总之很难解释啦。”
“写字呢?”
“那就更不擅长了。以前硬逼自己写了,阿斯塔说和暗语似的根本解读不出来。”
阿薇哈哈大笑起来:“正好还省了编暗号的功夫了。”
笑了好一会她才心满意足般地说:“啊—、泽克斯真有趣呀。”
“这是嘲笑我呢。”
面对恶狠狠的瞪视,阿薇举起双手大喊着投降:“才没有。你平时那么冷淡,在战场上又鬼气森森的,结果聊起天来又很普通,意外地可爱嘛。”
这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继续在开玩笑,泽克斯无从分辨。稍年长的女性这份成年人的从容,他不太擅长应对。
“作为酒友可是再棒不过啦。稍微陪我喝点吧。”
“我不要。喝酒以后控魔的感觉会变迟钝。”
“切,讨厌讨厌,一本正经的魔导士大人最讨厌了。”
正对泽克斯的话嗤之以鼻的她看到要塞中走出来的人们,停下了动作,”喔,麻烦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吗。偶尔也拉埃德加去喝个酒吧。”
她挥挥手告别泽克斯,朝着要塞方向跑去。埃德加明明是她的雇主,两人间随意的相处方式却像多年老友。
总算从过于自由奔放的女魔导士处脱身,泽克斯继续朝要塞外走去。
因为从卡廷扎等地涌入的人口,玛哈的街上现在相当热闹。虽然大部分都是佣兵或者为了与拉瓦尔塔抗争而拿起武器的居民们,也就是所谓的战斗人员。不过不少人也将家人带了过来,作为后方支援。
这其中也有塞尔蒂亚人。
有着塞尔蒂亚人特有的漆黑头发和粗壮敦实体格的他们,安稳地集群而居,和卡廷扎的其他民族亲如睦邻地生活着的样子,泽克斯至今都还没能习惯。
这里不论是塞尔蒂亚人也好,魔导士也好,都不会遭到区别对待。
谢尔国原本也是排斥着魔导士的国家,不过相较拉瓦尔塔,他们看待魔导士的方式更现实一些。现在被划归拉瓦尔塔的卡廷扎,原本是谢尔领地,因而卡廷扎人的想法实际上更接近谢尔人。虽然对魔导士有所忌惮,但眼下魔导士毕竟是宝贵的战斗力,姑且就先放下了成见。该说是功利主义还是摇摆不定呢……总之,很现实。
而塞尔蒂亚人原本就在卡廷扎周边流浪,一直都保持着友好关系。
初次接触到塞尔蒂亚人的部族时,泽克斯并没有产生什么怀念感触。塞尔蒂亚人身上总有种独特氛围。虽然愤于迫害,加入了战局,但仍旧显得不怎么合群,不太和其他民族来往。
拉瓦尔塔国内视塞尔蒂亚人为不信神未开化的蛮族。先不论开化这点,塞尔蒂亚人其实有着自己独特的宗教观,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行动基准。所以,他们时常会做出泽克斯难以理解的行为。
每当遇上这种状况,泽克斯就会苦恼于自己体内虽然流着塞尔蒂亚人的血,脑中却完全是拉瓦尔塔人的文化认知。虽说他既没打算作为同胞融入塞尔蒂亚人的族群中去,同时也不他认为自己是拉瓦尔塔人,甚至憎恨着拉瓦尔塔视其为敌。那么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泽克斯。”
边走边胡思乱想的泽克斯因这呼喊停下来脚步,转过身来。
“会议终于开完啦,阿斯塔。”
照旧是那张一眼就让人心生亲切的脸。不过这数个月来,神情变得威严了,大概是王子身份所必须背负的责任愈发磨砺了原有的气度。
阿斯塔搭着泽克斯的肩,继续向前走。数步之遥兰斯照旧如影随形地跟在后头。
“我打算去一趟厄米尔。”
这个话题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为了达成理想,无论如何都必须与厄米尔进行交涉。大家也都明白这任务有多艰巨。
“对手可相当难缠啊。”泽克斯言外之意是想问问阿斯塔是否备有对策。但阿斯塔一脸严峻地沉默了。这让泽克斯也不禁有些气馁。
“总有办法解决的。”阿斯塔咬牙切齿道,“手段、还是有的。”
“这样啊。”
看阿斯塔的态度,泽克斯明白就算有所手段恐怕任务也仍旧艰巨。不过在泽克斯看来,只要提前有所对策,没有阿斯塔做不成的事。他总是无条件地信任着阿斯塔。
“你出马的话肯定没问题。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早上就走。”
“明白了。”那么,现在就得回房间收拾行李了。
阿斯塔仿佛完全看穿了泽克斯的想法:“不,你留下来。”
泽克斯吃惊地看着他:“别傻了,厄米尔可是称为诡计多端的“古狐”的。谈判搞不好有诈。万一你有个什么不测……”
“骑士团开始动作了。”
一句话堵得泽克斯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方想趁冬天来临之前发动攻击吧,下一战必然会相当惨烈。本来我也不应当抽身,但必须要在冬天到来之前确保厄米尔那一侧的补给路线。”
反而言之,若是能撑过下一次的攻势同时确保补给的话,就有希望迎来转机。
“我不会有事的,兰斯会跟我走。也跟伊万说好了,抽调几名魔导士同行。”
“这样啊。”
“……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死守下来,泽克斯。”
笔直注视着泽克斯的眼神认真无比。
泽克斯也理所当然地回应道:“知道了。交给我吧。”
第20章
常有人说,埃斯丁·奇伦可惜在晚生了十年。他和乔尔乔斯·兰伯特有着二十岁的年龄差,若早生十年,或许还有机会一争「黑铁槛」总帅之位。
光说魔导才能的话,奇伦已超越了兰伯特,远远凌驾于其他魔导士之上。但人格品性方面,他远不及兰伯特。更不要提与王公贵族周旋的手腕。
所以他没能早生十年,多半也是老天有意安排。
奇伦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为此多少有些傲慢,面对兰伯特时态度也显得不逊。而他最为忌惮、厌恶的,还是泽克斯。他最早意识到这位异民族的年轻人恐怕拥有着超越自己的才能。
教授中的一部分,因为认可泽克斯的才能,希望将其笼络入阵营中。而另一部分,则处于对异民族的歧视和对才能的嫉恨,希望将其彻底排除。埃斯丁则是后者的代表。
在「黑铁槛」时奇伦对泽克斯的欺压行为已远超过了“找茬”能形容的范围,甚至危及了性命。奇伦对泽克斯的杀意是无可否认的。而这点泽克斯也一样,他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大之辈,遭此对待心中自然憎恨难消。
得知要在战场上与奇伦碰面,泽克斯反而心情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原本听说「黑铁槛」魔导士部队成了玛哈夺还战的先锋,必须与利琪德等人对峙,泽克斯还一度失落不已。
魔导士长于远程,因而开战时双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无法辨清人脸。不过泽克斯很快就确定了奇伦的所在位置。一方面因为奇伦所放出的魔术威力远超他人,也因为奇伦傲慢地在身后竖起了队旗。
心中波澜不惊地,泽克斯以生涯最快速度精确放出了威力最大的一击。破坏力极高的魔术收束为一线,宛如神罚之雷般轰然贯穿了「黑铁槛」的阵型。
一击就震慑得对手陷入了混乱,难以有效做出还击。只剩下奇伦还能不为所动地持续放出攻击魔术。但他所施展的攻击相较于泽克斯的魔术,实在不值一提。实力悬殊得一目了然。
对手已被恐惧所压倒这点,就算距离甚远也能明白。敌阵中魔导士开始四散逃窜,泽克斯似乎在人群中隐约看见了目瞪口呆的奇伦。那种距离本不可能看得清楚表情,搞不好只是泽克斯的妄想。但一直以来的傲慢和矜持被彻底粉碎的奇伦失魂落魄的样子,确实浮现在了泽克斯眼前。
对此,泽克斯毫不留情地放出了后续攻击。
魔导士逃散后,措手不及的骑士团遭到了魔术直击。直接导致了拉瓦尔塔的玛哈夺还作战以惨败告终。
让拉瓦尔塔屈指首数的大魔导士奇伦都望尘莫及的最强魔导士之名,当天就传遍了全军。人们口耳相传着,说他才配被称作大魔导士。
泽克斯在黑暗中睁开眼。气温已经下降了不少,但他仍旧出了一身虚汗,心跳激烈的仿佛要蹦出胸腔。
大概是做梦了。梦的内容已无法仔细回想起来,但应该又是梦到了那时候。
杀死奇伦的那时候。
泽克斯当然不是第一次杀人。虽不能说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不过早在公会出任务时,遇到盗贼固守不出,泽克斯就连人带贼窝一起轰飞过。而现在寝食与共的同盟者,在泽克斯初次上战场时还是敌人,他们的同伴也不知被泽克斯击杀了多少。
不过,带着明确杀意杀害的特定目标,奇伦还是第一人。
(……原来如此,有杀意。)
得知奇伦也在敌阵中时的心情平静,其实是一种遭到复仇冷焰所灼烧、寒彻心底的冷。
他每一次的欺压泽克斯都记得清清楚楚,泽克斯深深憎恶着他们一整个派系。但在「黑铁槛」时他没有想过复仇。只要还在鸟笼之中,是无法单凭武力复仇的。唯有不断向上爬,获得比他更高的地位。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在战场上,泽克斯完全有正当理由将身为敌人的奇伦折磨致死。
放出魔术后,泽克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亢奋,他完全陶醉于奇伦惊慌失措的胆怯表情。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为了维护自己不值一提的傲慢所犯下愚行的报应。泽克斯大声地嘲笑着。
看着败退的拉瓦尔塔军,解放军同伴们也随他一同笑了起来。
奇伦一直担忧着泽克斯有一天会超越他。其实很早之前,泽克斯的实力就已超过他了,并在今天终于证明了,谁才是拉瓦尔塔最强的魔导士。
泽克斯瞬间沉醉于这一事实中。但讽刺的是,当众人开始认同他赞美他时,他却清醒了过来。
“你才配被称作大魔导士啊。”这句话最早是谁说的,泽克斯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佣兵中的一人吧,因为他似乎不知道泽克斯的名字。周围的人也笑着附和着,击败了被誉为大魔导士的人,才是真正的大魔导士。
但这些欢声和赞美,对泽克斯却如同冷水浇头。
原来如此,因为自己杀了奇伦,所以才成为了拉瓦尔塔最强。自己所将获得的地位和荣誉,全是靠报复心之下的杀人行为所赢来的。
“你不愚蠢,也不弱小。所以,不要和他们一样堕落,不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脑中突然响起了很久之前听到过的谆谆告诫,让泽克斯呼吸为之一窒。
反正也睡不着了,泽克斯决定外出吹吹风。即将入秋的北部之夜,已经冷得难以不着外套行动。但窒息般的感觉,让泽克斯渴求着新鲜空气。
松明火把摇曳的黯淡光照间,泽克斯通过石阶登上了城墙。本想着随便走走,结果却有先来者。
月光之下,她出神地眺望着遥远的南方。
“队长?”
这种时候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惊讶间泽克斯出声唤道。唤完才想起来,她已经不再是小队长了。反叛行动几乎没有教授或中队长级别参与。因此既有头衔,实战经验又很丰富的伊万,现在已经是叛离后的魔导士部队的总指挥官。
“原来是泽克斯呀。这么晚了怎么还跑来这里?”
“有点睡不着就……等等,你才是在这做什么呢,总指挥官大人。”
“既然你这副态度,‘大魔导士’大人又有何贵干?”伊万的口吻明显带些揶揄。但就算是开玩笑也好,泽克斯也不愿听到这称呼。大概是不悦的神情太过露骨——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我讨厌那个称号。”泽克斯毫不掩饰地答道。
伊万点了点头:“嘛,虽然是有开玩笑的成分在,不过大家也都认定了你的实力与这称号相符。别太在意了。”
“不是那么回事。”泽克斯意识到自己语气难以自制地激动,“我一点也不想被叫做大魔导士。”
月光下伊万转过头来,表情有些惊讶:“你不是一直渴求着实力被认可、一直想要地位和名誉吗?还是说,光有称号还不够,你想要相应的职位?”
“不对,我当然希望实力被人认可。但现在被认可的,只是我杀了奇伦这个事实。”
“啊啊。”伊万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后背靠在了城墙垛上,“总会有这种事的。杀人总会让人不舒服,因此获得他人认可也难以坦然吗。但这也没办法,你若是不出手,其他人对上奇伦会很难全身而退吧。”
“不是这么回事。”泽克斯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了这句话。
不,他也无法完全否定伊万所说。只是,伊万始终没明白最大的理由。
“我一直想着哪天要杀了奇伦。等他终于出现在面前时,轻易就被那份冲动所控制。因为私怨杀人,却因此被尊崇为大魔导士,这是什么奇怪玩笑吗!?“不禁喊出声来的泽克斯,将脸埋入了自己掌中。
“啊啊,真是的。”伊万烦躁地挠了挠头,“你这家伙真是、桀骜不驯得要死,却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很较真。那家伙是怎么对待你的,大家都知道。小队全员都对他很火大,你恨他更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你居然没在「黑铁槛」就把那家伙做掉,我才觉得不可思议呢。能忍到战场上才出手已经相当值得夸奖一下了。”
“……你可真敢说……”
“这都是事实啊。人类不就这么回事吗。谁也不可能无怨无恨、不受伤害地活一辈子。我也是朝着骑士团放出攻击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究竟有多恨他们。没人能一辈子都光明正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了些怜悯。
泽克斯放下了一直遮着脸的手:“但是,这样做是不对的。”
如果是雷昂的话,绝不会这么做。
泽克斯的声音已经哽咽,仿佛拼命忍耐着心中的痛苦。
伊万却愣了一下大笑了起来:“啊—、原来如此。都是你师父的教育方针问题啊。大概就类似野兽就算被好好调教过,心中也留存着野性本能那样,行为的逻辑上总会有些不协调啦。”
看着一脸呆滞的泽克斯,伊万难忍笑意地说道:“不过你也是相当听话啊。真想见他一面呢……有机会的话。居然能将你这么肆意妄为的家伙调教得服服帖帖。太有意思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泽克斯不禁大喊起来。
终于忍住了笑的伊万敷衍般地耸耸肩:“你啊,等这边暂且告一段落后,回去一趟吧。你还有能回去之处不是吗?”
“……这个、做不到。”
“为什么?”
“离开时几乎跟离家出走一样,他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多半是你单方面任性地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就跑出来了吧。”
“……”才不是。泽克斯在心中否定道。明明都是对方的错,是对方瞒着自己擅自做了那些事。不过,泽克斯没有给人辩解的机会,就擅自暴走然后离家这部分却被说中了。
“别担心,见到你回去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又怎么知道?”
“若我是你师父的话,不管当初是如何不欢而散的,见你回来也会欢迎你的。”伊万斩铁截钉地说。
她自信满满的话语让泽克斯心生些许期待。
“我也收个徒弟如何呢?看起来挺有趣的。”再度看向了即将成为战场的方向,伊万喃喃自语着。
然后,伊万转过身来:“嘛,总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时不时也该回去孝敬下你师父才行。”
拍了拍泽克斯的肩膀,道过晚安,她走下了石阶。
被留下的泽克斯又吹了一会冰凉的夜风,感觉心跳渐渐平复,这才也返回了自己房间。
次日清晨,阿斯塔离开玛哈,谋求与曾是埃德加老同学的厄米尔地方领主进行谈判的机会。
五日后,侦察部队带回了拉瓦尔塔骑士团朝着玛哈进军的消息。那是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