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仙嘉殿回到水鸟阁,绯燕便冲进卧室扑倒在被子上。
「……我还以为要死了……」
「哎呀,这么辛苦的吗?」
朱虹端来温热的蜂蜜茶。绯燕一饮而尽之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金闺神戯』一点屁用都没有,耳塞被拿走了,眼罩也被解开了。」
「啊?耳塞?李贵人,甚至在龙床之上都戴耳塞了吗?」
正在细细缝制幸福绢袋——象是专用于收贿的袋子——的四欲大吃了一惊。
「因为我不想听到皇上的声音啊。但是,中途就被取掉了。」
「那势必是要取掉的呀。谁会想抱着一个戴着耳塞的女人啊?」
「但是眼罩也解开了就很过分啊。明明说好可以戴眼罩的。」
起初的确是戴着的,但皇上突然说「朕想看你的眸子」,就解开了。变得一览无余的视野里顿时映出了皇帝的裸体,绯燕简直苦闷的要死。
「无论如何,你终于被皇上宠幸了,这真是太好了。托您的福我的贿赂事业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
「今日要庆祝一下!我去厨房给您做点好的!」
「啊……抱歉。你们似乎都误会了呢。我,并没能与皇上行房至最后一步。」
「诶!?那么,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绯燕将龙床之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哇——,真可怕。这与杀生何异?」
「我也这么认为呢。关于男子身体构成的书籍我也曾阅读学习过。为了不让自己有所抵抗便请求说『您也可以把我绑住,但请把我绑到最后。』……」
皇帝却对我说,不用勉强自己。
『既然你如此害怕,那朕绝不会乘人之危。』
皇帝紧紧抱住害怕的绯燕,安抚她。
「我有点开心呢。」
「有点开心!?」
「嗯。皇上,他有用我送给他的机关人偶仙女哦。起初还觉得它有些可怕,但说是看久了渐渐觉得愈发可爱了起来。在龙床之上一边听着机关人偶仙女的演奏,一边同皇上讲起仙女指尖的构造,不知何时便入睡了。」
闺中之事,如今想来,身体会变得暖融融的。即便感到害怕,也并非是因为皇帝。他几乎象是呵护着玻璃制成的花朵一样触碰绯燕。尽管如此,绯燕依旧缩成了一团,是因为她比自己所想的更为胆小。
「虽然我先前说过皇上是冷漠无情之人,但我要收回这句话。皇上他实际上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绯燕不禁仰起头来,指尖轻触唇瓣。初次接吻,是在只有两人在的宴席之上。喝了点枣酒而微醺的绯燕,起身想回卧室,方才起身,便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下一秒,就被皇帝抱住,夺唇而上。
从在床榻之上被脱去莲花花神衣裳那刻起,绯燕心里便数次做好赴死的觉悟。
实在是极度羞耻到想被刺死。皇帝若是再举止粗暴些,这么步步推进的话,也许绯燕也无暇羞耻,可是皇帝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既然这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那请尽快了事尽快让臣妾怀孕吧。」
「……啊,朕会努力的。」
事实上,绯燕并不想怀有身孕。这次虽然也未必中招,但她决定事后还是喝药以防万一。
(复仇未必会成功。)
若母亲的仇人如今仍旧身居高位,那么复仇之路必然危机四伏。或许会被仇家反击而灭口,抑或是弄错对象而错伤误刺。尽管我会尽力不连累李家,但毕竟此事谁也不敢保证,因此不想再多一个需要要守护之人。
「我的主子,李贵人!刀太监前来求见!」
绯燕正在朱虹伺候下用早膳,四欲便精神头十足地蹦跶进了餐厅。他昨夜明明在仙嘉殿值夜了一宿,这会儿竟还能一大清早的便如此精神。
「这么早,不知所为何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只有那一件事啦!!」
绯燕被四欲急急地催着,往客厅走去。
刀太监三十五左右的年纪,贫农出身,被某位高级宦官挑去做了养子。宦官无法生育,因此很多都会以养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刀太监亦是如此,他十岁时便成了宦官,入内书堂修习。这些都是皇帝告诉绯燕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刀太监展开金丝卷轴,其上以极其绚丽的用色缝制庄严的五爪龙纹,以示天子威严。宣读圣旨者有如皇上,恭听圣旨时,必须速速跪拜。绯燕跪下之际,四欲与朱虹等下人们亦跪拜伏地。
「李贵人,绿发丰丽,蛾眉凰眼,雪肌织腰,芳气天香,容貌端秀,霞映宝莲。其品性资质,静淑温柔,聪慧谨慎,淡泊宽仁,实乃德容兼备之佳人。朕,册封李贵人为婉仪,赐汝希蓉殿。惟望李婉仪谨遵妇道,为六宫表率——钦此。」
「谢主隆恩。」
绯燕接过圣旨,刀太监递手搀扶,绯燕借力起身。
「恭喜李婉仪,贺喜李婉仪。」
「多谢刀公公!!」
绯燕还未来得及回礼言谢,四欲便高声感谢起来。
「太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回到内监了!!去收取贿赂咯!!」
「回去?你以前也曾在内监当差吗?」
「先前一直都在。直到六年前因一起杀人事件而蒙冤,便去了直殿监。」
「啊,真是时运不济呢。」
「倒也不必同情。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
朱虹轻蔑地看向正高兴地手舞足蹈的四欲。
「六年前,几名女官接连被杀。事件大多发生在深夜、人迹罕至之处,但曾有人在那附近看到过因内监。因此,被误以为是犯人而被后宫警吏逮捕。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那里吗?那会他正同玉梅观的女道士密会完往回走呢!而且啊——」
「喂舍氏,别闲聊了。别让刀公公为难。」
四欲责备朱虹道。朱虹红着脸看向刀太监,对他说道「让公公见笑了。」
「此为皇上御赐宝物的目录,请收下。」
绯燕收下文书,其上列满了珍稀宝物。
「……那个,臣妾收下如此贵重之物,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昨夜……」
「皇上甚为满意,很是欣喜,册封的位分与这些赏赐,足以证明。」
绯燕在临门一脚的紧要关头突然胆怯,此事怕是要青史留名了吧,即便如此还被册封为九嫔中的第四位婉仪,着实叫绯燕心里过意不去。但是,若是推拒圣旨又会拂了皇上的面子。看来也只好接受册封了。
「不过,『绿发丰丽,蛾眉凰眼,雪肌织腰,芳气天香,容貌端秀,霞映宝莲』,皇上竟有此等夸赞!!必定是为李贵人深深着迷啊!!」
——秀发乌黑发绿、浓密丰盈,长眉俊美,细眼清灵,柔肌赛雪,纤腰婀娜,体香氤氲,近超绝出尘,身姿裊裊,如霞映宝莲——
虽是册封妃嫔的圣旨大差不差的套话,在绯燕听来却是过分赞誉,羞愧难当。
「待希蓉殿一切布置妥当,尚宫局的宦官会来接您过去。婉仪亦属妃嫔,因此自明日起,请每日向皇太后、太皇太后请安。关于妃嫔礼仪,尚仪局会为您说明。若是有细微处不明白的,您可询问尚仪(尚仪局的长官)。」
最后还有一件事,刀太监说着递出一封书信。
「这是皇上私下给您的书信,并非圣谕敕书,因此奴才就不为您宣读了。」
绯燕接过这封被上好熏香熏染过的书信,目送刀太监离去。
她走进书房,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朝阳,看起信来。
曾几何时,朕说过你的声音如春雨细无声,如今想来,此言差矣。
朕昨夜所听到的声音,如红雨飘洒般艳丽盈润。
信上仅此两句,再无其他。怎么歪着头呢,朱虹笑问。
「嘿嘿嘿……看来皇上,对昨夜的李婉仪很是满意呢!」
「昨夜的我,是说在紧要关头丢盔弃甲忘记本职的没用宫女吗?」
绯燕羞耻地简直要郁闷死了,『金闺神戯』的秘技一个也没用上。宫女的本分就该是把皇上服侍好了,连这个都没做到真的是太难为情了。
「您别乱说。您看,这里不是写了吗。闺中娇音仿若淋湿红花的雨,哦对了,红雨一词还有红花飘散之意,所以昨夜的李婉仪婀娜娇艳的声音,是如纯洁无暇的少女在泼洒花瓣——」
「啊——啊——好了啦!知道了啦!」
绯燕慌忙打断了朱虹。一明白其中含意,她恨不得立刻炸毁这封信。
「真不知是如何美妙的夜晚啊。待会要去问问虹霖姐。」
「虹霖姐?啊啊,是你那位在敬事房当差的表姐吧。」
「她是彤史哦。昨夜,她在仙嘉殿值班,李婉仪的声音是如何动听,肯定都好好地记载下来了。」
「……等等,你说被记载下来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看来必须先让彤史闭嘴。毕竟这一整日,要是一直都在被朱虹戏弄的话,会很是苦恼。
荣太后的寝宫为秋恩宫,秋恩宫先前的女主人是孝熙皇后(至兴帝的皇后班氏)。
孝熙皇后是仁启帝的生母,光顺帝的祖母,当今圣上崇成帝的曾祖母。诸多后妃中,孝熙皇后最信赖的便是荣太后,因此驾崩时遗诏将秋恩宫赐给了荣太后。
「臣妾参见皇太后,恭请太后金安。」
绯燕抖开长袖,躬身跪拜,向宝座之上的荣太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好,平身吧。繁文缛节都免了吧。她不错呢,是吧清白?」
「臣妾惶恐,谨遵太后旨意。谢太后。」
宝座一旁的是荣太后的首席宦官历太监。
宦官净身之后会由上官起名,所起名字被称作嘲名,含有轻蔑意味。此后主子会再为他起一次名,这次所起之名被称作赐名,是美称。主子赐名一事于宦官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历太监的赐名即为清白,大抵是象征历太监品行方正的人品吧。
「李婉仪,到这儿来。我给你备好了茶水。」
从宝座上下来的荣太后握着绯燕的手让她起身,拉着她离开了富丽堂皇的客厅,进入了小而整洁的茶室。
「尝尝这个小点心蜜和饼,掺了薄荷进去呢。还是说你喜欢香露饼吗?杏仁糖酥饼也有哦。」
荣太后殷勤地让绯燕品尝盛放在花朵形状瓷器之上的点心。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自从当了皇太后,每天早晨都要闲出病来了。我还是皇后那会儿,不也是每日都要请早安吗?自从早安也不用请之后,就只能同太皇太后说说话,但到这会子,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新鲜话好说的了……啊,待会你也要去太皇太后的灯影宫请安的吧。」
荣太后为人和蔼可亲,是个很爱说话唠嗑的妇人。尽管已是年逾五十,但依旧很得光顺帝宠爱,因此还是那样容光焕发。
「要吃哪个?我特意多做了些,你用不着客气的。本宫从游宵那儿听说了你的事,一直都想见一见你。他可是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呢,弄得我也很想认识认识你。」
绯燕一边吃着杏仁糖酥饼,一边还要忙着回答皇太后的各种问题,比如什么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之类的。
「太后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这问题跟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李婉仪可怎么接得住。」
绯燕正被问到那晚之事,正不知如何作答,幸得历太监解围。
(历太监同刀太监都是三十几岁的年纪。)
尽管两者都是绝世容貌,但同一贯冷淡的刀太监不同,历太监为人很是温和。
「啊,此话有理。你看我怎么问起闺中之事来了,是会叫人为难呢。不好意思啦李婉仪。不过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那会啊,也不是很擅长这种事呢。」
荣太后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睛,咬了一口杏仁糖酥饼。
「我那会儿真的很辛苦呢。新婚之夜就是无法成事……」
「为何会无法成事呢?」
「因为……我啊总是中途就失去意识呢。如今想来也是个笑谈了。在成功和圭鹰合为一体之前我就晕厥过六次呢。虽然太医说我是生来如此体质,但对圭鹰殿下——太上皇真的是非常抱歉,很是羞愧,渐渐也就变得害怕侍寝了……此后也试过各种偏方,翻过野书秘卷……如此难等大雅之堂的话,你怕是不想听吧。」
「不,臣妾愿闻其详。」
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同道中人,绯燕直直地挺起了身子。
拜见过太皇太后,绯燕返回了后宫,路上正巧遇上皇帝御驾一行。同行者包括皇帝顾问官内阁大学士、刀太监等高级宦官以及在外朝服侍的女官们。
「不行,李婉仪。须得向皇上行礼问安才好。」
绯燕正转身找个隐蔽処藏起来,却被朱虹抓住了手腕。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皇上啊。」
「同昨夜一样便可吧?」
朱虹一阵窃笑。绯燕长叹一口气,磨磨蹭蹭地走到皇帝面前。
正要跪下行礼,便被皇帝握住手,扶了起来。
「朕还没收到你的回信呢。」
「……臣妾并未写回信。」
「真是过分呢。朕可一直在等着你的回信啊。」
绯燕下巴被抬起,四目相撞,昨夜的羞耻感瞬间重又袭来。
「作为没写回信的惩罚,今夜你也来侍寝吧。」
「诶诶……!?昨天不是已经!?」
「昨日你是贵人,今日你已是婉仪了。以婉仪身份初次侍寝,想必应该很是心潮澎湃吧?」
「……出了冷汗倒是真的。」
距离实在太近了,绯燕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日光下的皇帝,一如往常地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但是,他身上的香气更是让人小鹿乱撞。也许是因为那晚看到的他的身姿和神情被再次唤起,映在眼中熊熊燃烧吧。
「你如此抗拒,真是伤人呐。」
皇帝不禁苦笑。绯燕反射性地反驳臣妾并不抗拒,又随即闭上了嘴。
「那么,今夜朕就勉为其难让你陪朕睡就好。」
皇帝温柔地抚摸着绯燕的脸颊,绯燕的心中又不可思议的雀跃了起来。
「在希蓉殿备好秋千,朕很想看你如仙女般在空中飞舞的样子,所以待会会去你那里。」
按规矩,六侍妾以下的宫人不得在仙嘉殿以外的宫殿侍寝。但是,妃嫔以上的后妃则不受此约束,皇上可以在她们自己的寝殿留宿。不过,无论在何处侍寝,彤史均会将过程如实记录下来,因此秘密也成不了秘密。
「……臣妾,不太会荡秋千。」
绯燕身手并不灵敏,因此有关身体活动的事全都不擅长。闺中之事自然也包含在内。
「朕会在背后扶着你的。」
「……臣妾怕是要吓死了。」
「嗯?这话好像昨晚也听到了呢。确实,朕对于你的……」
「在内、内阁大学士面前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言……!」
绯燕满脸通红,不住地摇头。
「戏弄你可真是有趣啊,不过朕还是留到晚上吧。」
「……今、今夜,只是陪睡,仅此而已吧?」
「啊啊,是的。如果朕能受的住你红雨般的娇声的话。」
蛊惑般的低语轻轻擦过耳边,看来先忍耐不住的那个人——绝对是绯燕。
这一日,绯燕打扮成中级宦官素燕的模样,潜入敬事房。
眼前的是十年前,负责内监事务的宦官名单。
在兴衰荣枯轮回更迭的历代王朝中,凯最为宠幸宦官。为建国立功的功臣之中有前王朝的宦官,相比于丞相,太祖更为信赖的也是宦官。
被认为是不学无术的宦官创设内书堂的人,是风流天子圣乐帝的继位者无雪帝。无雪帝在位仅三年,但内书堂却源源不断地培养出了知书达礼、才德兼备的宦官。他们若是能通过困难的考试便可在朝为官,得到重用,因此好也罢坏也罢,宦官已成为朝政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简而言之,宦官人数众多。十年前仅仅是在内监的选拔条件之下,也有不下三百人。在这里抄写是行不通的。还是借走名册,带回去抄写之后再还回来。
名册到手之后,绯燕如同来时一般,光明正大地往门口走去,如计划中那样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但不巧的是,偏偏这个时候与旅司正撞了个正着。
「李婉仪,您作这副打扮,意欲何为?」
旅司正板起了他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显得越发严峻可怕起来。因为花朝节那日被旅司正见到过素燕打扮,因此绯燕还特意避开了旅司正会来敬事房的时辰,可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听说敬事房有进王朝时代的天球仪,因此过来看看。」
天球仪是能映照出星座的球体模型,绯燕的确有来看这个东西,因此不算说谎。
「那何必特意穿这身行头过来,吩咐豹太监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我很喜欢素燕这身打扮,便淘气了一下。」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妃嫔本就不应该模仿宦官。」
旅司正命几个部下将绯燕送回希蓉殿。
(旅石鼠,十年前便在司正当差了。)
宫正司的次席宦官司正,按照宦官的位阶也属内监一级。虽然可以称作是旅内监,但宫正司与其他机构不同,宫正司的宦官一般不以太监或内监等称呼,这已然成为了惯例。
不过,绯燕怀中的名册上还是有旅石鼠的名字。
(在这本名册中,究竟谁才是我的仇人?)
如虎口拔牙般引起的怒火,如今仍旧不停灼烧着绯燕的血肉。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碧丽来希蓉殿拜访绯燕。
「绯燕!你没事吧!?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响动,发生什么了吗!?」
「我在做实验哦。书上有记载,说紫旦砂这种外来矿物与水混合,仅用星星微火即可爆炸,我就想试一试。不过好像配比出了点问题。先前的实验没能成功引爆,我就多掺了点紫旦砂进去,结果没想到引发了这么大的爆炸,差点没把整个希蓉殿炸塌。」
绯燕胡乱拍了拍烧焦的短衣。虽然因为这是做实验穿的简单衣服,所以弄脏了也不要紧,不过脸上还是沾满了灰尘,胡乱挽起的头发如今也是一团糟。
「大爆炸!?你有受伤吗!?」
「放心吧,做实验的时候我离得很远,现下火也已经扑灭了。」
从外院前头传来的清亮的口哨声愈来愈近。绯燕心想着是谁,原来是心情不错的四欲。
「呜哇,我还在想是哪个女子如此蓬头垢面地杵在这儿,定睛一瞧,这不是咱们的李婉仪吗?」
「你去哪了四欲?本来还想让你帮我一块做实验的。」
「我就是因为不想帮你做实验才出门的啊。幸好我明智,这才逃过一劫。」
「又去赌博了吧?真是的,赌博有什么好玩的,哪有做实验来得有趣啊。」
「您有挤兑别人爱好这闲工夫,还是早些把衣服换了吧。一股子糊焦味。」
现下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节。换好衣服后,绯燕带着碧丽往高台的亭子去了。两人正边吃着今早上荣太后赏赐的枣仁蒸卷,边说着话。
「昨夜……又是功亏一篑呢。」
绯燕端起茶杯掩饰着尴尬,提起了昨日侍寝的事。
「真是可惜呢。不过,总归是比上回好些了的。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成功了呢。」
碧丽一下子吞了两个蒸卷下去后开口鼓励了绯燕。
(……本来,原应是碧丽进御蒙受恩宠才对。)
绯燕不过是暂时的宠妃。侍寝之事也不过是为了皇帝能疏解情欲——但眼下看来似乎只能起反作用。虽然同碧丽说了自己与皇上之间彼此并无感情,但总觉得对她很是愧疚。
「那回之后,吴贵人可有再为难过你?」
在河滩上做实验那日,碧丽之所以未能同行,正是因为吴贵人绊倒她害她扭伤了脚。因为碧丽常在绯燕与皇上跟前,因此吴贵人心生敌意。
「她最近倒是很安分。与折贵人之事似乎定下来了。」
折贵人与背少监皆选择了为守名誉而死。
「或许是因吴贵人消停了些,苏贵人近来也是精神的很。我来这之前,苏贵人也絮絮叨叨地同我念了许久,想来也是心焦得很。」
贵人们都背负着母家的期待,家世越显赫,期待也就越沉重。
(……碧丽应该也被念家那边催得紧吧。)
李家与念家的家世地位相差无几,李家出身的绯燕都已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念家把家族未来寄托在碧丽身上也是自然。
「我说,碧丽。若是皇上心中对你并无爱意,你也会想进御吗?」
绯燕下定决心问个清楚。
「在我看来,皇上似乎对后宫众人中的谁也不打算动心,仅仅是将我们视作政治的工具罢了。但也并不能因此而说他无情,毕竟他是天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是碧丽你不在意这些,我可以请求皇上召你侍寝。」
绯燕并未提起先前请求过一次但被皇上拒绝的事,她不想伤害碧丽。
「谢谢你,绯燕。」
碧丽苦涩的笑道。
「我很开心你为我着想,但你不用为我向皇上进言。我暂时还不想侍寝。」
「你不是爱慕皇上吗?」
「嗯,正因如此,不侍寝才比较好。至少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感情。若是现在侍寝,只会让我更加喜欢皇上。如此只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也说不定。这可是最危险的事了,毕竟这里可是后宫啊。」
后宫是天子的花园禁地,三千株名花在其中争奇斗艳。花朵们在恶意之中生存,日日被红泪沾湿。
「入宫、侍寝、得宠,是我梦寐以求之事。然而,这不过是孩童般幼稚的梦罢了。帝王的宠爱是不会长久的。从美梦中醒来之后,等待我的将是无比漫长的独寝夜晚。」
碧丽又伸手拿起三个蒸卷,象是这蒸卷很是美味似的。
「能被九五至尊所爱恋只能靠上天眷顾。若是我六年前遇见的人不是皇太子,而只是一个与念家门当户对的少年郎,平凡地成婚平凡地相夫教子,也许也能体会寻常人家的幸福。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我已经爱上了皇上,入了宫。后宫成为了我从此以后生活的地方。要想在这种地方好好活下去,断不可靠着这点爱慕之心。」
「你是要封印这份爱慕之情吗?」
「怎么可能。我会好好珍惜我的这份心意,但对皇上仅限于爱慕,绝不会将真心奉上。既然已经入了宫,总是要取得侍寝的机会怀上龙嗣的。这既是为了我的将来,也是为了我的娘家。在此之前,我必须整理好自己的感情。现在的我还过分沉溺与这份爱慕之情中,被感情所左右。只要一想到皇上,我便会涌起无限柔情,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若要侍寝,须得我足够成熟稳重才行。」
「你已经很成熟了。」
绯燕握住碧丽的手,这双手是要牢牢把握住自己未来的刚毅美人之手。
「我一点都不成熟呢,绯燕你才是一直都很成熟。连侍寝也有过几次经验了。」
「……但都未能做到最后。」
「下回一定可以的。事成之后,定要向我传授些经验啊。」
「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老练到能向你传授经验呢……一对一的话总是很困难。若是能两人一同侍寝就好了。」
「诶!两,两人一同!?」
「是不是很好的提议?若是两人一同侍寝,紧张也好责任也好都能对半分。三人一同的话,就更能互相分担彼此协助了。不过相应地,皇上的负担也就加重了,不过他是皇上嘛,应该是不用担心。」
「李婉仪。你……没有同皇上说过方才这些话吧?」
在一旁侍候的四欲责备地瞪着绯燕。
「我说过哦。我说可否召数人一同侍寝,若是皇上的话应付三个人肯定是不在话下的,但被皇上拒绝了。我一个人实在是手忙脚乱。皇上也是,该说是意外地精力旺盛吗?闺房之中还真未曾见过如此雄风。倒不如说是……碧丽!?」
碧丽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下去,随从的宦官慌忙将她扶住。
「果然现在让我去侍寝还为时尚早……闺中之事稍稍想象一二便觉得要羞死了。」
碧丽靠在面容清秀的宦官手臂上,借此压住自己通红的脸颊。
「我本来是不想让你不安,所以没打算说太多的……只不过,皇上他真是,超乎想象呢。」
「超乎想象……!?比,比如说……啊,不可以再说下去了!脑子要变得奇怪了。」
碧丽做了几个深呼吸,端正了身姿。
「咱们说些别的吧。啊,说些什么好呢……啊对了,咱们聊聊宫里的一些怪事吧。近来,贵人之间兴起了一些谣传,说是春睡阁里有女子幽魂出没。」
听说幽魂总是在荡秋千。
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怪事,碧丽却先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我还听说见过春睡阁幽灵的人,几日之内便会古怪地死去。真的很吓人呢。」
幽灵之类的鬼神之说,绯燕向来是不惧的。
(若世上真有幽灵存在,我倒很想见见父母和兄长。)
先行一步离自己而去的重要的家人,若是他们的魂魄现形与眼前,自己必定会泪流不止吧。若是能再见到深深思恋的家人,无论是何形状都全无所谓了。
不如去问问春睡阁的幽魂,如何才能见到家人的魂魄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呢。不如就趁今夜,咱们去一趟春睡阁看看吧?」
「诶!?那可是幽灵啊!?看见了会惨死的哦!?」
「啊,是呢。惨死可不好。那怎么办呢?我说,四欲?对幽灵的的话,贿赂也会有用吗?」
「这我可不知道,毕竟我从来没有贿赂过幽灵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说您呐,今儿晚上皇上不是还要来希蓉殿吗?是去参观幽灵的时候吗?」
是啊。敬事房来人传过令,今夜也要侍寝。
(……为什么要召我侍寝这么多次。明明还有很多其他妃子。)
连眼罩耳塞都不让用,『金闺神戯』也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的睡颜价值千金。』
一夜过后,皇上亲吻了睡眼惺忪的绯燕。妃嫔们本应是要在天亮之前起身,服侍皇上洗漱穿衣的,绯燕却睡得迷迷糊糊地紧紧抱住皇上不肯撒手。
『如此娇憨可爱地挽留朕,真叫人不忍离开呢,不过时辰不早了,朕不得不起身了。』
甜蜜的耳语在绯燕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回响。
『臣妾可没有在留您……是因为皇上,身上太暖和了,不知不觉,就紧紧抱住了。』
皇帝离开之后,绯燕一下子便感到了不安。恐怕是贪恋肌肤之亲吧。自从失去家人之后,绯燕再也未曾被何人暖暖地裹住。
『你也很温暖哦,李婉仪。』
皇帝紧紧地抱住了绯燕。那一刻,绯燕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不能太过依赖皇上的温情……)
尽管皇上说要成为彼此的家人,也着实让绯燕很是感动,但她还是不能以身相托。
所谓天子,是最容易见异思迁之人。更何况崇成帝,是如水银一般的皇帝。
即便献出身体,也绝不能交付真心。
到天色黑透的时候,游宵驾临了希蓉殿。
「皇上御驾亲临,臣妾诚惶诚恐,不胜荣幸,特此恭迎。」
李婉仪在铺有花纹地砖的路上叩拜行礼。
接驾时,妃嫔须在外院前恭迎,下人也须一同跪拜。
「规矩做的滴水不漏呢。但朕不是特许你免去这些繁文缛节了吗?」
「臣妾既然身在后宫,就必须遵守宫中规矩。」
李婉仪举止文雅,端身挺立,面容整肃地面向皇帝说到。
这时候,看到她如此装模作样的姿态,游宵不禁嘴角轻扬。
「朕想和爱妃二人独处。」
游宵拂去飘落在李婉仪发髻上的海棠花瓣。
「闺阁之中的你,和闺阁之外的你,都很有魅力。只不过,昨晚的你,尤为可爱。」
「……这些话皇上还是等进了寝殿再说吧。」
「那,咱们赶紧进去吧。朕还想见到昨夜的你。」
平日里沉着冷静、老成自持的李婉仪,一解开衣带,立刻就变得柔弱无助。仿佛被狼盯上的白兔一般踡缩着身子,因恐惧不安而眼眶湿润,煞是可爱。游宵已经彻底沉迷于对她步步紧逼、口口蚕食的游戏之中。
「皇上,臣妾有事相求。」
进了卧室之后,李婉仪十分艰难地说到。
「明日,可否不让臣妾侍寝?」
「啊,你戴了金戒指。」
月事期间,后妃侍妾会在左手中指戴上金戒指。
「不是,那个……啊,是这只手吗?嗯嗯是的。臣妾戴了金戒指。」
「不能说谎哦,李婉仪。欺君可是大罪,要受罚的。」
后妃侍妾的月事敬事房都有记录,为了确保她们怀孕时肚子里怀的是真正的龙嗣,而非秽乱宫廷的野种。因此,若是月事造假,会被后宫警吏惩治。
「那臣妾还是实话实说吧。明日臣妾想去见一见幽灵,因此想让皇上准臣妾一夜假。」
李婉仪解释说想去看春睡阁的幽灵。
「腰部以下尽失的女鬼吗?是冻玉人吧?」
暴君灰壬帝在位时,住在春睡阁,被封为六侍妾中的第二位玉人的冻氏。她以谋逆罪论处,被施以腰斩。
「您见过春睡阁的幽灵吗?」
「没有。听说是没有下肢的女鬼,所以想到了冻玉人。」
「皇上您见过幽灵吗?」
「未曾。你见过吗?」
「臣妾也无缘得见。若是真的有幽灵存在,臣妾倒是很想见一见。」
臣妾又说了奇怪的话吧、绯燕苦笑着自嘲道。
(她是因为思念家人吧。)
李婉仪自幼父母双亡、兄长早逝。说想见幽灵其实是想和家人重聚吧。
「听那些谣言说,见到幽灵的人,数日之内便会怪死。」
「那岂不是很危险?还是别去为好。」
「但是,臣妾想去。臣妾有很多话想问她。」
「但是会有性命危险不是吗?毕竟是邪恶的冤魂,还是先让女道士除去这个邪祟吧。」
「在此之前,能否先让臣妾同她说几句话呢?臣妾想知道要怎样才能见到家人的魂灵。」
李婉仪抬头恳切地看着皇上。她眉目中露出一反常态的忧郁神色,叫人心中一动。
「朕知道了。但是,朕要陪你一同去。」
「那怎么行!如若谣言非假,那即便是皇上也是会惨死啊。」
「既然都说是谣言了,那肯定是无稽之谈。不过以防万一,可以召经验老到的女道士陪同。」
「那,皇上可以戴上眼罩,如此一来,您就看不到幽灵了。」
「你是真的很喜欢用眼罩呢。」
游宵笑着说到,李婉仪顿时柳眉倒竖。
「万一皇上您真有什么不测,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臣妾可不能让李氏一族灭族。」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明哲保身。不过,这也正是朕喜欢你的地方。」
一般身边的女人都只会说「臣妾是担心皇上」,但是李婉仪却会说真心话。
(先前她去敬事房应该也是有什么原因吧。)
旅司正曾禀告过李婉仪扮作宦官偷溜进敬事房一事。
参观天球仪大概只是表面的说辞,聪慧如她,断不会为了这种事情以身犯险,再说这不过是一件同豹太监吩咐一声就能办到的事罢了。
「朕从旅司正那里听说了,你打扮成素燕偷溜进敬事房了吗?」
李婉仪跪坐在床榻之上,游宵同她比邻而坐。
「比起敬事房,朕倒是希望你来前朝,甚至是到晓和殿才好呢。」
「真的可以吗?」
「可以哦。打扮成素燕的话就可以通行,朕会和守门侍卫打声招呼。」
「臣妾听说晓和殿内有宝船(大型船)模型,一直都想去参观一下。」
「你想看,随时都可以。只不过,你若是去晓和殿,一定要让朕瞧见你。」
臣妾遵命,李婉仪一脸认真地点头答应。
「不过,臣妾扮成素颜时,能否请您不要做些奇怪的事呢?比如,类似肢体接触,亲吻这类的事……毕竟可不能传出皇上好男风的传闻,有损皇上声誉。」
「这个朕就不敢保证了,毕竟素燕真是很可爱呢。」
(敬事房一事暂且先不追究吧。)
李婉仪一定有事隐瞒,还是暗中打探一下吧。
「皇上……」
游宵撩起她的长发吻上鬓角时,李婉仪不安地垂下睫毛。
「真的不能三人一同侍寝吗?若是三人一同,您也许会比现在更加满足呢……」
「你这话说得倒是好听,其实是你自己想偷懒吧?」
衣带被顺滑地解开。
「……因为臣妾是真的很疲惫。每次侍寝完的第二天,即便是白日里都累得一直在睡觉。」
「那是因为你还没适应。一旦身体适应了,就不觉得累了。」
会说好听话的人,并不只有李婉仪。
「为了让你早日适应,朕会帮你的。」
游宵夺唇而上,李婉仪紧紧握住了龙袍的衣袖。游宵很是喜欢她悬在空中无所凭依的姿势。
「……您粗暴地抱住臣妾就可以了。」
她横躺在床榻之上,目光娇柔潋滟地看着游宵。
「也可以同波业帝一般鞭打臣妾,索性给臣妾个痛快。」
「那可不行,李婉仪。朕并不是一个会让你痛快的温柔的人。」
饰有芙蓉花样的宫灯,把散开在被褥之上的青丝,照的婀娜多姿、熠熠生辉。
「朕就是喜欢这样折磨你,把你步步紧逼,叫你心乱如麻、浑身难受。」
游宵欺身压在仅剩单薄内衣的李婉仪身上,吻住她能言善辩的嘴唇。
(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无论两具身体贴的有多么紧,游宵也无法触及她内心分毫,这实在令人焦灼难耐、烦闷不悦。
这种感觉实在有些奇怪。李婉仪说到底也不过是暂时的宠妃,只不过是为了给吴家、荣家还有朝廷一个交代,才利用她,选她承宠。把她利用完了,自会给她相应待遇,但也仅限于向同为品味过失去之人的她略示共鸣而已。
李婉仪即便不向游宵敞开心扉,也无可指摘,闺中之事也不过是彼此应尽的义务。既然并非两情相悦,又何必共享秘密。
即便如此,为何——游宵想要知道,李婉仪真正的内心。
不仅仅是这副赤身裸体的肌肤,游宵还想要触及她内心深处。想要看到没有任何隐藏,袒露一切的李绯燕。尽管深感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何其危险,但又不可抑制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您……比起波业帝更为淫虐呢。」
李婉儀痛苦地皱紧眉頭,游宵微笑着亲吻着她。
「现在才发现吗?」
游宵的吻里没有注入什么特别的力量,他知道仅凭这个,根本无法真正打开她走进她。但即便他心知肚明,被宛如饥饿感的焦急之情催逼着一般,沉浸在李婉仪柔嫩的肌肤之中。
春夜,安静祥和。金闺之中,今夜亦有红雨降落。
翌日深夜,绯燕带着皇帝一同前去春睡阁。
二人乘着带着屋顶的华轿,摇晃前行。于绯燕而言,最令人不适的,便是与皇上同乘一轿。
「气氛甚是微妙呢。」
皇帝用着让人心荡神驰的声音低声呢喃道。焚熏龙袍的龙涎香阵阵袭来,叫人沉醉,无法抵挡。
「我们都蒙着眼睛,不知今夜会是何等良宵,真是叫人期待。」
「……臣妾可没有这么期待。」
人们皆传,眼见春睡阁幽灵者数日之内便会离奇死亡,为以防万一,两人都戴上了眼罩。
本来在轿子上是可以不戴眼罩,到了春睡阁之后再戴也无妨,但是皇帝觉得有趣,便给绯燕戴上,绯燕便也给皇帝戴上。
「皇上,您是在碰哪里?」
「你的手臂啊。」
「……那里不是手臂。」
「是吗?朕的眼睛被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那么,这是手臂吗?」
「……不是。」
藉着眼睛被蒙住了,皇帝放肆地对绯燕摸这碰那。绯燕不禁想起了昨夜侍寝的场景,瞬间脸羞得通红。
「行房事过多有损龙体,皇上还是稍微节制些好。」
「朕可不想被向朕进言要三人共同侍寝的你这么说。」
绯燕正欲回嘴,却被他唇塞住。
(此举……应该没有特殊含义吧。)
有过一次肌肤相亲,皇帝便相较从前更为平易近人。对绯燕的触摸、亲吻,都透露着对她的爱怜。或许对于已有床第之欢的男女而言,这是颇为正常的距离,但对于仍旧不习惯肌肤之亲的绯燕来说,每次两人距离缩短时,都会害怕得把脚缩成一团。
(皇上不过是在戏弄我而已……。并不是对我抱有真情。)
赤身裸体地肌肤相亲着实可怕。唇舌相缠,彼此拥抱,都让人觉得害怕。本已下定决心绝不交付真心,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体温却总是动摇人心。
除了肉欲之外,皇上是否也对绯燕抱有别的什么感情呢?他的眼神中话语中,是否也含糊混入了哪怕一丝的爱情呢?而这段关系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如<昙花一现>般烟消云散吧?
愚不可及的希望一旦萌芽,内心便会觉得苦涩。于皇上而言,温柔的亲吻也好,甜蜜的私语也好,云雨交缠也好,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般的欢乐。绯燕能得圣宠,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朝政风向有所变动,成为宠妃的就会是他人。
尽管对这些心知肚明,绯燕却日益心神不宁。似是要走到无可挽回地步,她觉出了危机。
「如果你有两个人的话,那三人共同侍寝,朕倒是觉得不错。」
皇帝的指尖摩梭着她火红的脸,爱意绵绵的动作叫人胸口一紧。绯燕不想再被皇上这样抚摸,否则她就快误以为——皇上是爱她的。
「臣妾知道了。臣妾会按照自己的模样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机关人偶出来。」
「朕不要机关人偶。」
皇上断然拒绝,正在这时,春睡阁到了。同行的女道士先行一步查探虚实。
「禀皇上,谣言不假。内院中的秋千之中,确能清晰看到女子的上半身,还发着幽光。」
查探而回的高龄女道士用神神叨叨的语气回禀道。她以擅长驱除邪祟而闻名,据说几次三番灭除过招灾惹祸患的恶灵。
「但是,老身却未曾察觉到妖气,驱邪灵符也没有反应。应该并非谣言所传那般,是害人性命的恶灵。」
「所以没有危险吗?」
「老身不敢断言。但可以肯定的是此物断非邪灵,但为何是女子的上半身,又为何会散发幽光,老身也难下定论……」
「无论如何,起码不是恶灵。看吧,朕就说谣言不实吧?」
皇上取下眼罩。
「皇上先前不也是半信半疑的来着。」
绯燕也松开了眼罩,两人下了轿辇,正要向春睡阁走去,却被女道士拦住。
「请两位主子再在此等候片刻,且让老身再去细细查探一番。」
女道士说着便重又进了春睡阁。不一会,便拿着一张长长的纸回来了。
「众人所以为的女子上半身,其实是纸上所绘画像而已。」
纸上只是只画了面容忧郁的长脸美人的上半身的等身画像而已。画上女子所梳发髻,为灰壬帝在位时时兴的一种发型。随意地将头发挽起,脖颈后的发髻自然松散地垂下几缕,煞是婀娜婉丽。
但是,让人在意的并非画中美人,而是她身上发出的光。绝非强光,而是在黑暗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幽光。
「李婉仪小心,恐怕画上有毒。」
绯燕伸出手正要触摸画像,被皇上一把握住。
「不是,这并非是毒,不过是冷光涂料而已。」
绯燕用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触摸了画像。明明是在发光,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看来光并非来自明火。
「在南方某个岛国之上,有人会专门收集一种特殊品种牡蛎的液滴,混入顔料之中制成涂料。使用了这种涂料的画作,就会在黑暗中隐隐发出幽光。」
「也就是说,只是绘画用的颜料而已吗?」
「是会发光的颜料。我小时候也曾制作过。那牡蛎很是昂贵,本是给客人的赠礼,却被我擅自使用,因此被叔母好一顿斥责。」
女道士说这幅会发光的画像是被贴于秋千绳上的。
「如此看来,就仿若是仅存上半身的美人在荡秋千的景象了。」
若是光线昏暗,那错看成是幽灵也情有可原。
「究竟是谁,又是何居心,做出此等事来,搅得后宫不宁?」
「若仅仅是恶作剧,那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此处是被处以腰斩的冻玉人所住寝宫,专门跑到此处就为了制造一个恶作剧吗?
「无论如何,得先去现场确认一下。」
绯燕穿过春睡阁大门,皇帝也紧随其后。
宫中女主人不在,无人操持,内院也就被弃置荒废了。里头杂草丛生,花木枝条旁逸斜出,杂乱无章。在已然半凋的垂枝海棠下,有一架秋千。
「如此看来,确实看上去像是仅存上半身的女子坐于秋千之上。」
绯燕试着将以发光颜料绘制的画像展开于秋千之上。
「朕好像在某本书籍上看到过冻玉人似乎喜欢荡秋千。」
若画上之人真是冻玉人,那不画下半身倒也能说得通。
「难道是想藉幽灵引起骚乱……?」
绯燕歪头思索着,皇上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总觉得,我们似乎无意中成了不解风情的搅局者呢。」
「搅局?此话怎讲?」
皇上没有回答绯燕,而是对刀太监耳语了一番。刀太监点头领命,带着手下往正殿方向去了。
「好了,参观幽灵就到此为止。回去吧,李婉仪。」
「请等等。现在什么疑问都还未解决啊。」
「已经解决了。大概,藉幽灵引起骚动的目的是想让旁人远离春睡阁。关于见到春睡阁幽灵者数日之内便会离奇身亡的谣言,应该也是故意传出的。」
「若果真如此,那又为何要让人们远离春睡阁呢?」
「为了能在此处幽会。这是后宫中常有之事。宦官或女官,时而是女道士或宫女,会与他们的秘密恋人私会,地点大多选在没有主子居住的宫殿。为了幽会时不被打扰,就常常以散布耸人听闻的谣言来让旁人远离此地。」
皇上握住了绯燕的手。
「我们不要阻碍他人谈情说爱,坏人姻缘了。走吧。」
「但是……若是女官和女道士倒也另当别论,但是宫女若与恋人私会,岂不是背叛了皇上的不贞行为?」
「那是自然,的确是对朕不忠。所有宫女,都归天子所有。不过,监管宫女私通之事乃宫正司——后宫警吏之职,非朕分内之事。」
「那要将此事交由后宫警吏来查办吗……?」
「朕可没这个闲工夫什么麻烦事都掺和一脚。提醒他们注意一下便罢了。」
所以皇上这是要放过那些未曾被他注意到的不幸而孤独的宫女们吗?
「皇上如此为后宫女子着想,绯燕感恩戴德。」
绯燕把自己的手覆在了皇上的手上。
「仅仅是口头感谢可不够。若真要谢朕,等回了希蓉殿再好好感谢吧。」
「……臣妾以为房事过多有损皇上龙体康健。今夜还是请皇上回寝宫安歇吧。」
「真是无情呢。让朕来陪你应付幽灵骚动,你却毫无回礼?」
皇帝怨忿地亲吻绯燕的手,就在此时刀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神情极为严肃,在皇上近身耳语了一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明显察觉到皇上神情陡然一变。
「你且先留在此处。」
皇上在刀太监的指引之下往正殿去了。绯燕察觉到怕是有事发生,便也跟着去了。正殿亦是荒芜一片,但较之内院景象好上些许。尽管屋檐蛛网悬张,殿柱残破古旧,但殿内似是被人仔细打扫过,未见尘土。
皇上冲进昏暗的走廊,急往内室而去。恐怕,他正是要往卧室而去。
(是谁正在哭泣……?)
卧室里传出啜泣之声,声音甚是绝望悲痛,清晰响亮。
「是我将她强行掠走施暴的!她并无任何罪过!」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对,后宫中除皇上之外再无男人,如此说来,应该是宦官。
「她此前与我全不相识。她只是被强行带来此处,受我凌辱而已。」
「此人所言是否属实,吴贵人?」
进了卧室,皇上冷冰冰地问到。绯燕停在了卧室门前。
「我才是罪人,皇上。求皇上只处罚我一人,不要迁怒于贵人。」
「你闭嘴。朕问的是吴贵人。」
冷酷之声响起,啜泣声随即戛然而止。
「回答朕,吴贵人。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所言并非真相。」
吴贵人含泪回答,气若游丝。
「你并不是被此人强行侮辱的吗?」
「……是的。」
「不是的!是我用武力迫使她服从!她也曾奋力抵抗——」
「够了,士影。不要再用这种谎言贬低我。」
此话一出,那叫做士影的宦官立刻哑口无言。
「臣妾未曾受人侮辱。」
「那么,今夜之事是你们两厢情愿?」
「是的。」
绯燕不禁屏息。也就是说,吴贵人竟与宦官私通。
后宫之中,私通之罪等同大逆不道。若只是位阶低下的宫女,皇上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吴贵人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作为有望成为皇后的候选妃子,犯下不贞之罪,绝对非同小可。
此事一旦败露,后宫势力阵营又要重新洗牌,还会牵涉到朝廷。
「奴才愿承受一切责罚,即便是就地处决,奴才也心甘情愿。」
士影崩溃地跪地求情。
「求皇上千万网开一面,饶了爱晶——吴贵人。是奴才轻佻犯上,罔顾纲常法纪,贪一时享乐,竟不知犯下此等重罪。无论如何都是奴才一人之罪,是奴才引诱欺骗了吴贵人。」
士影重重地磕头求饶,一下接着一下,苦苦哀求。
「犯罪之人仅奴才一人。无论皇上如何处置奴才都领命敬受。所以,求求皇上千万放过吴贵人。」
「你的辩白就留着对宫正司说去吧。此外,再加一条,多嘴轻言,胡乱插嘴之罪。」
皇上命刀太监将士影交给后宫警吏处置。刀太监的手下即刻便将士影带出卧室。士影他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端正,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错的人是我!!吴贵人没有犯下任何罪过!!」
士影被连拖带拽地带走了,他凄惨的哀嚎控诉穿透黑暗,直击人心。
皇上走出卧室,刀太监也随行而出。提灯映照之下,龙颜平静,波澜不惊。
「李婉仪,你也有罪。居然敢抗旨跟来。」
皇上揽住绯燕腰身,温柔的笑容之下,却似乎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
「皇上一定累了吧,今晚就留在希蓉殿歇息吧。」
「嗯,就按你说的办。朕想在你的温暖之中好好休息。」
绯燕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睡在皇上身侧。天子心意实在难测,伴君如伴虎,若是轻率出言,鲁莽开口,怕是要引祸上身。
(……吴贵人,对那个宦官是真心呢。)
正如士影所宣称的那样,吴贵人完全可以说「自己是被宦官掳掠强暴」以此辩解,洗脱自己。即使情况再不利,起码也可以是应付质问的权宜之计。但是,她却说「并未被人强行侮辱」,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何等罪责,想必她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数日后,绯燕前去吴贵人所住的透景阁拜访。
现在的绯燕已跻身妃嫔之列,不过是六侍妾之一的吴贵人是无法回绝妃嫔拜访的。绯燕让旁人尽数退下,下人们也只好遵命。
「你是来嘲笑我的吧。」
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们二人,吴贵人目光狠厉、敌意汹涌地瞪视绯燕。
尽管吴贵人脸上厚施粉黛,也无法掩盖住她哭肿的双眼。
「如今你可算是痛快了吧,你高高在上,位列妃嫔,而我即刻就要去浣衣局服役了。呵,浣衣局都算是好的了。像我这样的私通罪,罪同逆反,即便是赐死也不足为奇。」
「此事,你可有告知吴家?」
「告诉他们什么?与宦官通奸被皇上抓个现行,如今大难临头走投无路快派人救我吗?还是求父亲大人救救他这愚不可及的女儿?」
「你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吴家总会想法子帮帮你吧?」
「我哪里会遇上这么好的事情。你是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何等冷酷之人。」
吴贵人倚着放着点心的桌子,缓缓扇动手中的绢缎团扇。
「若是将此事告知与父亲,父亲必定会在皇上处置我之前,派人送来点心——只消一口下去,便足以令我离开人世的毒点心。这便是家父的手段。无用的棋子,要当机立断地舍弃。即便是对亲生女儿,也毫不留情。」
只要吴贵人被灭口,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便无人得知,也就不会祸及吴家。
「就连太皇太后也不会出手相助吗?」
「若是我还值得帮助,或许她还会拉我一把,比如,若我是皇上的宠妃。但是,我一次都未曾被皇上传召。大张旗鼓地入了宫,却连龙床边的灯火都未曾亲眼得见。这样无用的大侄女,费心救了,与太皇太后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太皇太后自还是妃嫔时开始,便远离朝政。正因为她行事谨慎持重,才一步步坐上了太皇太后的位置。于她而言,相较于特意为侄女开口求情,将自己置身于风波之中,更愿意选择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吧。
「无论皇上最后要如何处置我,我都是不会去浣衣局的。士影他绝对会被处斩。他若是死了,我也没有任何苟活于世的意义了。」
吴贵人打算自尽。——正如绯燕所推测的那样。
这几日,绯燕常扮作素燕往返于后宫前朝。
这次的事件,吴家和太皇太后会如何行动,绯燕想要预测一番。为此,她暗中向一些官员和宦官打听了吴家家主的为人,也调查了太皇太后过去的言行举止,因此判断,无论哪一方大概都会选择放弃吴贵人,因此绯燕才会去透景阁拜访。
眼下正是向孤立无援的吴贵人伸出援手的好时机。
「请不必如此悲观。我说不定能为你略尽绵薄之力。」
「……你?要帮我?」
吴贵人惊讶地柳眉紧皱。
「你为什么要帮我?这岂非是你扳倒我的绝好机会?」
「若你不在后宫了,吴家还能再把别的千金送进后宫。新的吴贵人也许会比你更难对付。于我而言,这并非是我所乐见的情况。」
「……你对吴家真是了如指掌呢。」
绯燕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微微一笑。
「我就不妨开门见山直说了,我想要利用你。」
「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你是吴家千金,吴家将族中女性送入后宫为女官。也有吴家之女在敬事房当差,我想求她帮忙。」
绯燕将一本厚厚的册籍置于案上。
「这上面有十年前的内监宦官名单。名单上的人现如今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宫中、若还在宫中当差又所属何府、若已不在宫中则身在何处,我在调查这些事。虽然我现下已然查到有数人已死,但仅仅是沧海一粟。若要全部调查清楚,靠我一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你调查这些有什么目的?」
「我在找我的仇家。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这个名单上有谁与你有仇吗?既然如此,你直接去求皇上不就行了?求皇上帮你查明仇家的底细。你既然是宠妃,那求皇上相助,岂非更快?」
「不可。这个仇,我须得自己来报。」
求皇上出手帮自己复仇的确轻而易举,让当年的罪行得昭,沉冤得雪,也自然是好。
但是,问题就在于仇人的官位。若只是下级宦官,处罚起来就容易了,但若是此人身处高位,就相当棘手了。高级宦官是可以和前朝高官分庭抗礼的存在。他们手握丰富的人脉资源,与朝廷重臣利害相关,绝非是区区宠妃就能轻易处罚之人。
「若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承诺保住士影的性命。」
「皇上是不可能放过士影的。他肯定会被处以极刑。」
吴贵人闭上眼睛,眼角滚落晶莹的泪珠。
「我如今只希望,能同他一同受刑。士影若是要受苦,那我也……」
「皇上即位不久,侍妾就与宦官私相授受。若将此事公诸于衆,就必须将宦官五马分尸以示众。到时刑场上会聚满百姓,他们若是知道了此事的始末,又会作何感想?恐怕天下人都会耻笑崇成帝竟然让自己的侧室被人抢走吧?又或是亲眼看到宦官受刑的场面,以为是皇上暴政的先兆而惶惶不安?」
——天子不可受百姓狎侮。天子亦不可让百姓心生忧惧。
「皇上应该也是想低调处理此事。透景阁至今仍未被后宫警吏封锁,便可证明。吴贵人被禁足的事,至今也仍无人知晓。」
皇帝并未下诏书正式公开下令禁足吴贵人。若是真要当真裁决此事,按规矩,透景阁须被后宫警吏封锁,绯燕今日也不可能进得来此处。
「……难道说,士影已经……」
吴贵人脸色铁青,手激烈颤抖着,捂住了嘴。
「我已经去宫正司确认过了。士影只是被关在狱中。」
至少目前还是如此,绯燕添了一句。生杀予夺的权力,只在皇帝手中。
「……所以士影他还是有活下来的希望……?」
「皇上已经有此考虑了。」
是皇上昨夜的枕边话让绯燕敢如此肯定。
『吴家和荣家近来又在朝中针锋相对,搅得朝中局势不稳。虽然这次荣家与朕政见一致,但如果草率结盟,会让他们得意忘形,爬到朕的头上来。就没有不藉助荣家之力就能压制吴家的好方法吗?』
被问及是否有好的提议时,绯燕微微一笑。
『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政事。皇上还是去问问那些本就应为您建言献策、排忧解难的大臣们吧。』
绯燕揣摩皇帝此番只是想试探自己是否会出言干政,故此克制谨慎地回答了,并未有所进言。
「皇上最终是否会放过士影一命,全在吴贵人一念之间。若你选了这条路,那与他则最少五、六年不能相见,即便是书信来往也会被严格控制。」
「……我不会寄送书信给他的。士影他并不识字。」
士影原是吴家的下级佣人。贵族富豪宅邸里的佣人大多世代都是奴才奴婢。士影也是生于曾祖父一代开始在吴家服侍的家中。他们擅长曲艺杂技,常在府中宴会上表演助兴,以此为生。
「吴家的宅邸中多的是随时可被弃用清除的奴才。像士影这般的人我本是一眼都不会多看的。因为父亲时常告诫我们,『奴才们不过是喋喋不休的家畜,不配当作人来看待。』」
吴氏在十二岁那年,曾在中元节宴会上献舞一曲。
「实不相瞒,那会我偷懒了。毕竟每年都要上去跳一回,早就跳腻了。但我偷懒的事却没能逃过父亲的眼睛。」
吴父对此大为恼火,当众怒斥了吴氏。
『我正是为了将你献给皇太子才如此精心培养!!但你如此拙劣的舞姿,简直把你父亲的脸都丢尽了!!』
当时,为了能让吴氏嫁给仍是皇太子的游宵,她被按照妃子的标准来培养。
「我啊,其实是很讨厌跳舞的。因为教我跳舞的人,是父亲的情妇。」
吴氏很早就没了生母。
「我对那个女人说我不想学舞,她便对我愈加粗暴,动辄怒斥殴打。比起我来,父亲更重视他的情妇,也对我甚是恼怒,因此我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京城大道的喧嚣热闹,将深闺千金带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全是我前所未见之物,我象是着了魔一般地在街上晃悠,突然一股可怕的力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入阴暗処。那是一个简直像怪物一样的可怕男子。虽然我很想高声呼救,但却害怕地噤若寒蝉……。只会一个劲地颤抖。」
「是士影救了你吗?」
「嗯,是的。他说他一直都跟在我的后面。他用一颗小石子投中了那个男子的眉心,狠狠地踢他的小腿,把他踹进了附近的河中。那个男子全身都湿透了,虽然仍旧追了上来,但我们跑到了大路上跳上了一辆运货的马车,成功逃脱了。」
「真是个大冒险呢。」
「那是我一生中最棒的冒险。士影带着我逛京城大道,我们两个一起吃了一个大包子,观赏了精巧好看的糖画,偷溜进戏园子看了道观的花烛。」
吴氏听了士影的劝说,回到了吴府。因为千金不见了踪影,府中已然是乱得鸡飞狗跳。
『是我把小姐带出去的。』
士影撒了谎,为了能让吴氏免受父亲责罚。
「我本应该说是我自己要出去的。但是,我却没能说出口。若我当时说出实情,肯定又要被父亲喝斥。因此……我撒谎了。」
吴氏哭着说她是被士影强行带出府的。结果,士影被打得满身是伤。因为吴父震怒,传令要严惩士影。
「士影的双亲拼死哀求,虽然也让吴父略有动容,但真正改变他心意的却是那个女人——我的舞蹈老师。因为那个女人看中了士影的舞技。」
因为情妇的一句话,士影得以保住性命。此后,吴氏便常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偷偷与士影相会。
「和奴才相恋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明明奴才不是人,不过是吵嚷的家畜而已?……但是……我就是爱上他了。就连入宫,也变成了一件让我讨厌的事。」
吴氏十五岁后,入宫的事就日渐变得真实了起来。整个府中都洋溢着为吴氏出嫁做准备的喜悦,只有她自己日渐忧郁苦闷。
「若是真的入宫了,就再也不能见到士影了,那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于是我决心与他私奔。我不仅仅是想想而已。平民百姓的生活是怎样的,我问了别人,也读了书籍,努力学习,还攒了点金子以备来日。为了能做好士影的妻子,我打算按自己的方式做准备。」
那時,士影的双亲已经去世了。若要私奔本应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但是,当时的士影拒绝了和吴氏的私奔。
『我已经和一个良民之女定下婚约了。』
他说他和街上遇见的一个卖艺人的女儿定下了婚约。
『他打算买一个良民的身份,去那个女子的家乡生活。』
只要能付得起钱,奴才也是能为自己赎身,成为良民的。
但是,从奴才变成良民的人,仍旧会被那些祖上世代的良民的人侮辱轻视。即便是为自己买来了良民的身份,却还是无法被当做人一样来对待,正因此宁愿当一世奴才的人反而更多。
但是,奴才是和家畜不相上下的东西。若要从主人那里解放获得自由,再与良民结亲,就必须先购得良民的身份。
「他那些要成亲的话,是谎言吧。」
「没一句真话。他竟然跟我说有了别人,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日……」
为了成为宦官进入后宮,士影离开了吴家。
「我与他再会时,是你刚被册封为妃嫔那会。因为此事,我心中很是烦闷,便出了透景阁散散心。但看到园中繁花,别说散心了,反而更是怒上心头。」
因为那里是园林尽头,皇帝不会踏足之处。
「开在这种地方又怎样呢?若是不能被皇上看到,便毫无价值,只能默默开放再默默凋零,花开花谢,无人问津。我满腹怒火又无处发泄,就只能撕扯花朵。」
花上荆棘遍布,把吴贵人嫩白的手划得伤痕累累。
『请贵人不要伤了玉体。』
负责照料花朵的下级宦官上前向吴贵人谏言。那是一个面容端正,却稍稍透出一股残存稚气的年轻宦官。眼前之人正是他——三年前离开吴家的士影。
『你为何会在后宫之中!?你不是已经和卖艺人之女成亲了吗!?为什么会做成这副宦官打扮……』
吴贵人不禁用双手捂住脸颊。
『我原本打算把你抢走带你逃出去的。但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奴才。若是你成了我的妻子,也会被当作是奴婢任人践踏。我绝不容许你沦落至此。』
若是成为宦官,就能进入后宫,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亲眼见证吴氏沐泽圣宠,一世幸福。仅仅为了看到这一瞬间,便成为了宦官,士影如此说到。
『你岂非愚蠢!?仅仅是为了这个,你知道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我总算能再次见到你了。』
那之后不久,两人便又见面了。
「我喜欢上士影时,他还是个奴才。你是不是会以为,如今他成了宦官了,我就嫌弃他了?」
起初两人见面时,仅仅是彼此说说话而已。但渐渐地,就不再满足于此,变得想要更多。
「他是为了我,才做了宦官。我想让他知道,我也可以为了他这样奋不顾身。但我却没有任何可以给他的东西。衣服、首饰、钱财,这些都是父亲给的或是皇上赏的。我能给他的,就只有我自己。」
引诱士影入室的人正是吴贵人。士影极为惶恐不安,为了能说服他,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口舌。
「您父亲大人若是得知此事,必定会杀了您的。他定会说,竟不知养了这么一个娼妓女儿,而将您痛打致死的。」
「今日之事不会传到吴家人耳朵里的。毕竟让他们知道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什么好处……呢。你这话,若说是安慰未免拙劣了些,但却是暖到了我心底里去。」
吴贵人不禁挽袖拭泪。
「我的确犯下不赦之罪,万死难辞其咎。但唯有一点,那一日……在春睡阁,皇上逼问我时,我没有再撒谎。我想,这是我唯一一件没有做错的事。」
「士影,也许是希望你对皇上撒谎的。」
「他真的是很爱撒谎呢。但是,我讨厌谎言。即便能用谎言来保全自身,最后也会变得空无一物。就像心被焚烧殆尽般,除了无尽的空虚之外……还能留下什么。」
随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绯燕在等。吴贵人若是无法下定决心,她也就无法更进一步。
「你不是说有能让士影活下去的方法吗?愿闻其详。」
听绯燕详细说明之后,吴贵人紧紧闭上双眼。
「……让我也付出代价吧。正如士影曾为我付出的那样。」
「皇上顾虑的是子嗣问题,尤其是你的子嗣。吴氏一族之女若诞下皇子,那吴家势必势力大增。正因此,即便你是众人眼中很有希望的皇后人选,皇上也从未召你前去侍寝。」
「也就是说,我若是不怀上龙嗣,便就能有一线生机……」
「请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的提议于你而言,其实是把双刃剑。若要解救士影,那么同时也就切断了你自己的退路。」
「退路?事到如今,我又何来退路可言。」
吴贵人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倔强而坚定地直视着绯燕。
「只要能救士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那可是很受罪的。少说也得有一个月下不了床。即便是熬过头十日,若是之后又中途没能挺过去,也会前功尽弃的。你有这样觉悟吗?」
「我有。既然已不能再怀上士影的孩子,那这副身子我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吴贵人向绯燕伸出手。
「但我要和你约法三章。在我偿还完代价之前,我不想让士影知晓此事。他若得知,必定会竭力阻止我,甚至可能不惜为此自尽。我正是因为不想再失去他才喝下毒药,若是他反而死了,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会向皇上禀明此事。而你的决定,须得由你亲自向皇上帮助。」
绯燕握住了她的手。吴贵人也紧紧回握住。
想要终结此事其实不难。若是二人都选择赴死,于他们而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遭受将来的苦难。但是,吴贵人却没有选择就此了结。她要与心爱之人一起活着,即便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即便是就此断了自己的退路,也在所不惜。
对她的此番决心,皇上定会开恩。绯燕如此坚信。
「让敬事房的女官调查名簿倒是无妨,但我需要个借口。突然要调出宦官名册恐令人生疑。也许我的事也会被顺藤摸瓜查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吴贵人拿起桌上的册子。
「那位女官可有夫君?」
「她比我大出二十岁,自然是成了婚的。她的丈夫是内阁大学士。这对夫妇向来伉俪情深,这么多年了都还如新婚一般。丈夫尤其情重,待她就像小猫一样呵护宠爱。」
「那位女官,好像和某位武官暗通款曲了呢。只是她的夫君仍被蒙在鼓里。」
「……你是从哪里得知她这个把柄的?」
「不过是听闻了些传言。这种事总是众口交传,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哪还能堵得住所有人的。」
绯燕微微一笑,吴贵人团扇掩面,长长一叹。
「我所犯下最为愚蠢的罪过,是没同你结盟。」
「现在起再与我结盟,也为时不晚。既然我与吴贵人彼此志趣相投,何不趁此机会交个朋友?」
「我事先声明,我与你可谈不上什么志趣相投。」
「诶?但是,吴贵人难道不也是对格致(科学)很感兴趣吗?连冷光涂料都知道呢。」
「那是我从女官那里听来的。牡蛎分泌的液滴可用于制成发光颜料。」
那位女官大概是告诉吴氏,用发光画具所绘画像,看上去如同幽灵浮于黑暗之中。
「是透景阁的女官吗?请务必介绍我认识。」
「这恐怕是不行了。那个女官被我派去吴家,行路途中被歹徒杀害了。真是可怕呢,本来京城的治安应该是不错的……」
为吴贵人出谋划策的女官死了。就象是完成任务被封口一样。
(……究竟是谁,要陷害吴贵人?并且为了达成目的,还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手段。)
若只是想打倒吴贵人,那直接向宫正司秘密告发即可。如此宫正司便会监视二人,并定会踏足二人密会之地。完全没必要特意告知冷光涂料的制作方法,还弄出一场幽灵骚动的闹剧。那么,那位女官之死和吴贵人私通之事没有关系吗?
绯眼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只好暂且离开透景阁。
「皇上,差不多该歇了。」
听见骏奇提醒,游宵放下朱笔。自仁启帝废除丞相以来,原先由丞相负责的政务如今也一并要由皇帝处理。奏折堆积成山,批改了一封又一封,还是不见少。游宵也确实乏了,身子一松,靠在了龙椅上。
(……吴贵人又给朕添了件麻烦事啊。)
吴贵人是权门吴家之女,又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此事若是公开处置,那朝廷势必再掀波澜。
荣家自是喜闻乐见,势必会抓住机会藉题发挥弹劾吴家,吴氏一族的官吏们也会被牵连,排挤出局,空出来的官职自然会由荣家出身的官吏填补。若是荣家朝中势力更胜于今,游宵便只能终日看他们脸色行事。
一个秩序良好的朝廷正在于均衡二字。吴家与荣家分庭抗礼,就是一种均衡。臣子们适度的争斗、彼此制衡是必须的。一旦其中一方没了对手,那么便会僭越皇权,执朝廷牛耳。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不臣之心,图谋皇位。
(看来不得不处理掉那个下等宦官了。)
为了不让荣家势力过盛,绝不能公开处置此事。看来只能暗中办了那个下等宦官,让这件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不了了之。不过,其实留着他也有可用之处,只是不知道吴贵人是否能将此事守口如瓶,还是谨慎些为好。
(如果吴贵人自尽了,就又麻烦了。)
若是处理了那个下等宦官,兴许吴贵人会有所动摇,与他一同赴死。她死的悄无声息倒也罢了,但要是她放火烧了透景阁,那动静就大了。荣家一旦起疑,必定会查明其中原委。
话虽如此,就这么放了那个下等宦官也不妥。他自幼便爱慕吴贵人,正是为了窥视她才做了宦官。既然他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必定会忍不住再去同她私会。下回两人被人撞见,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是时间的事。
实在是件让人头痛的事。游宵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此时,骏奇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封文书。游宵迅速扫了一遍。
「是封情书吗?」
「那个李婉仪怎么可能会送封情书过来呢。不过是写了件事罢了。」
今夜,臣妾在黄昏园恭候皇上。臣妾有要事相告。
「告诉她朕会在初更时分赴约。啊,慢着。我写封回信吧。」
游宵摊开一张饰有金箔、闪闪发光的信纸,提笔着墨,运笔游龙。
绯燕,请你将头发挽成高椎髻吧,如此朕才好亲吻你的脖颈。
高椎髻是将发髻高高梳起于头顶的发型。因为头发被全部梳起,便能露出脖颈。
「莲花模样的发饰准备好了吧,也一并带去。」
「您是说那以白翡翠雕刻的白莲发饰吧,想必一定很衬李婉仪娘娘的乌黑秀发呢。」
「琥珀耳环也带上吧。也一定很合适。哦对了,再取两支扇形发簪,还有萤石首饰——」
「皇上,您这一口气赏赐这么多,恐怕李婉仪她不肯收啊。」
骏奇无奈苦笑。上回荣太后赏的点心就被无情地拒收了。
「那,就只拿那个发饰吧。哦对了,先前那件东西也得带过去……算了,还是朕亲自带过去吧。这样朕能亲眼看到李婉仪欢喜的神情,如此更好。」
不知从何时起,与李婉仪相见已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李婉仪扮作素燕模样在后宫前朝活动一事,密探早已上禀。她似乎还与吴贵人接触过。她一定是有所企图,但并没有质问于她。
(依我看来,李婉仪才更像水银呢。)
那沉静之美中,究竟暗藏了什么秘密,或许就在今夜,终于可以浮出水面。
在黄昏园门前,李婉仪出来迎接了游宵。
「今夜的你真如莲花花神一般呢,李婉仪。」
她身着绯色莲花纹大袖衫(一种广袖单衣),孔雀羽流彩堇色裙。襦裙腰带齐胸而束,搭在腕上的青绿披帛如雪融成水,淌至足边。被梳成高椎髻的黑发上,佩戴着琉璃金步摇和白翡翠莲花簪。
「是这发饰的功劳吗,衬得你是如此美艳动人。」
李婉仪微微垂目,在手提灯的映照下,一张细长鹅蛋脸在光下清晰毕现。
「说起这黄昏园,正叫朕想起了那日的曲水之宴。那日的你,着实是欢畅尽兴呢。」
三月三日,于黄昏园行曲水宴。曲水宴,即将酒杯置于蜿蜒曲折的小溪水流之上,席中之人须得在酒杯流过自己面前之前,吟诗一首,否则要罚酒一杯。不通诗词的李婉仪,很是醉了一场。
她大概是有醉酒会笑的癖性。起初她只是以团扇掩面频频耸肩,游宵还以为她是受了寒,正要派人送衣服给她,她却突然笑倒了身子。热闹的宴席瞬间一片死寂,自苏贵人至荣贵人等围观者纷纷问她「为何而笑」。
『因为很奇怪啊,皇上的顶冠上,有白色的烟雾……』
李婉仪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原来是附近的飘来柳絮(柳树的棉毛)挂在了游宵的发冠上。骏奇正慌忙要取下柳絮,被游宵制止。
『朕还是难得看到李婉仪笑,无妨,便让她多笑会吧。』
于是整个宴席之上,李婉仪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到最后,游宵都被逗得忍俊不禁,看见主子这么高兴,宦官与宫女们也都纷纷开怀大笑起来。整个宴席一片欢腾。
「曲水宴席之上臣妾的失礼之态,还请皇上早日忘却的好……」
「朕无法忘却。毕竟多亏了你,这宴席才能如此欢乐尽兴啊。」
他牵过李婉仪的手,走进了黄昏园。薄云散布的夜空之中,一轮半月,摇摇欲坠,若隐若现。
「今夜,臣妾有东西想给皇上看,所以叨扰圣驾前来。」
李婉仪指着黑暗的地方说道:「皇上,请看那里。」
她所指之处是曲水。昏暗之中,有点点光亮浮现。是发出朦胧青光的蓝光蝶。它们缓缓摇动着、飞舞着,发着光,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数量逐渐多了起来。
「是弱蓝蝶吗?」
前代王朝的后宫中有位叫弱蓝的侍妾。那时候宫中宫女尤其多,所以她十五岁入宫以来,十年中都未曾被皇帝宠幸。某个春夜,弱蓝在曲水河畔遇见了一位俊美的青年。他身披雍容华贵的龙袍,原来此人正是当今天子。虽然皇帝是初见弱蓝,但他此行是约好要去探望宠妃的,因此与弱蓝约定明日再来看她。
次日傍晚,弱蓝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往曲水。
她紧张激动地等待着皇帝,可所等之人却并未出现。第二日,第三日,弱蓝都去了曲水边等候。即便她一日未缺,风雨无阻,皇帝也始终没有出现。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终于有一次,时下正年轻美貌的宠妃听说了弱蓝的事。她觉着有趣,便悄悄告诉皇上:「臣妾在曲水附近见到过一位美丽的宫女」。好色的皇帝便偷偷去了曲水。但是,曲水河畔站着的,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朕的后宫怎可有此等老妇。』
皇帝下令让弱蓝出宫。整整入宫五十年的弱蓝,根本没了去处。双亲和兄弟姐妹都去世了,亲戚也都联系不上,而她也早已年老体衰。
弱蓝出宫后的第二年,天出异象,阴雨连绵不绝。皇帝祭天祝祷,祈求太阳,却也不见奏效。束手无策的皇帝请来了一位有名的女道士,她在雨声中听见了女子的哭声。
「引起水患的,正是被皇上抛弃、死于非命的可怜宫女的怨灵。若能好好供奉亡灵,兴许便能止住水患。」
皇帝采纳了女道士的谏言,好生供奉弱蓝灵位。整整七天七夜的供奉结束之际,连绵经年的大雨终于停止,雨过天晴,拨云见日。
同一时刻,后宫之中,有人看见曲水河畔出现一种奇怪的蝴蝶。每到夜晚,它便会在暗处翩然舞动,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渐渐地,这种蝶就被称作是弱蓝蝶。如今,尽管早已改朝换代,依旧有传言,说在曲水河畔会出现弱蓝蝶。那些未能被帝王宠幸便孤独死去的不幸宫女们都会化作蝴蝶,在黑夜之中彷徨游荡。
「不是,这些是用先前的发光画具制作的走马灯。」
眼前这般蝴蝶发出朦胧微光的景象,是牡蛎分泌的水滴所制成的冷光涂料绘制而成的。看起来翩然起舞,是因为烛火发热驱使走马灯旋转的效果。
再定睛细瞧去,就会发现每个走马灯都各自被固定在支柱上。而在暗处控制的宦官们,在合适的时机配合李婉仪点起灯火,一旦蓝蝶腾空起舞,影影绰绰的人影便立刻闪开去。
「皇上不妨再凑近些看看?水面倒映的光影真的是非常美丽。」
在李婉仪的催促之下,游宵迈步走近。无数光影映照在水面,随波摇曳,整个曲水仿若璀璨星河。一时间,让人看得入了迷,竟失语无言。
「比起走马灯,它们在水面的倒影反而更为美丽。」
「此话怎讲?」
「因为无法触碰。无法得到或把握的东西,总是更为美丽耀眼。比如明月、星光,高山流水之音声,才情横溢之文章。古老的悲恋,亦是如此。」
游宵反应了过来,李婉仪为何特意向他展示弱蓝蝶。
(看来她是在可怜吴贵人啊。)
弱蓝对天子痴心一片,最终却无法得到圣宠,她正是千万个泪流不止、红顔薄命的宫女们的代表。也正因此,她会让人想起吴贵人。
吴贵人和荣贵人。此二人本来应是一个坐上后位,一个荣升贵妃。但是,她们的母家都是权倾朝野之辈。而更重要的是,游宵绝不能让双方再添势力。
吴贵人是决计不能得圣宠的。但是,她此生惟能有一个夫君,那就是游宵。即便她每晚都被迫一人独寝,但若是犯了私通之罪,也不得不受到重罚。
(即便是对她于心不忍……但是她那下等宦官的情人,绝不能放过。)
即便是免去吴贵人的罪责,也必须秘密处理掉那个下等宦官。无论如何,这是为了不让吴贵人沦为弃妇,再起骚动,不得不行的下策了……
「参见皇上。」
突然,一个身材娇小的宦官跪在游宵脚边。
「大胆奴才,竟敢阻挡御驾——」
「慢着」
骏奇正要驱逐闯入者,游宵出言制止。这个宦官的声音他有印象。
「抬起头来。」
那宦官依言抬头。此時,游宵不禁睁大了眼睛。
「吴贵人……?你如此打扮,究竟意欲何为……」
「臣妾有事相求,还望皇上恕臣妾无礼之罪。」
身穿宦官制服的吴贵人,声音凛然。
「是来为你的情人求情的吧。别怪朕无情,他必须死——」
「请您好好利用我们吧,皇上,利用我和士影。」
吴贵人毫无怯色地抬头仰望游宵。
「皇上一直想让吴家乖乖臣服,却苦于手中缺张制胜王牌。既然如此,臣妾斗胆请皇上利用我等不义之事,以此要挟。此事不正是蛇之七寸吗?」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朕也正因此苦恼呢。以你们的禁忌之恋要挟吴家,吴家会先把你了结。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立刻舍弃,这正是吴家行事的一贯作风。」
「若要防止臣妾被暗杀,不妨封臣妾为妃嫔。臣妾被册封为妃嫔之时,就把臣妾身边一直以来跟随的下人一并清换。将吴家派来的人换走,派皇上信得过的人,来监视臣妾。」
此计甚为大胆决绝啊,游宵微微苦笑。
「那你的情人如何处置?他也在那些要换去你身边的下人之列吗?」
「日后倒是不妨如此安排。但是,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士影他并无学识。等他在内书堂习得一身学问之后,方可派来臣妾身边。」
若能通读史书、明白事理,那也就能够克己守礼,不会反受制于心中恋情了。若出人头地了,失去的自然也会变多。但只要能学会如何保全自身,也就不会做鲁莽无谋之事了。
游宵的手下已将吴贵人不贞之事记录在案。只要吴氏活着,此事便一直是束缚吴家的枷锁。
遊宵亦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你这献策倒是不错,只不过是更有利于你吧。你既可以成为侍寝的妃嫔、有朕的宠爱加身,另一边还有恋人相伴在侧、朝夕相处。若是天赐良机,是否还打算水到渠成地产下皇子啊?」
若是吴氏真有了身孕,顾虑确实会更多。是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还是产下之后再暗中解决。即便侍寝时什么都不做,也很难放心。毕竟过去,有过宫女给君王下媚药怀上子嗣的前车之鉴。吴氏也难保不使出此等手段。
「皇上多虑了,臣妾并不贪图皇上的宠爱。」
「但若不侍寝,是无法升为妃嫔的。」
「臣妾会去侍寝,但绝不会怀上龙嗣。」
吴贵人的口气确实甚是坚决。
「臣妾,愿受宫刑。」
一旁的骏奇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遊宵亦是惊愕不已地俯视着吴贵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臣妾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臣妾受宫刑之后即为不孕之身,皇上想必也不难发现臣妾的利用价值,毫无后顾之忧地加以利用。后妃侍妾中不可有同性女子——此为后宫规矩。因此,只要臣妾在这宫中一日,吴家就无法再送吴姓族中之女入宫。如此一来,皇上再也不用担心吴家出身的宫女会诞下龙子,两大心头之患从此便只剩荣家了。」
宫刑原本便是为惩治苟且私通之男女所设刑罚。男子所受宫刑为去势,女子则是饮下猛药剥夺生育能力。此刑风险极大,因此受刑者中不幸殒命之人不在少数。
「你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都是为了守护那个叫士影的宦官吗?」
「士影他正是为了能在后宫见到我才会甘心成为宦官的。我也想要为他做出同样 的牺牲。只要余生能够陪在士影的身边,区区身体发肤,又何足挂齿。」
(……吴贵人,竟是如此意志坚定之女子吗。)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娇生惯养趾高气昂的贵族女子。私通之事东窗事发后,本以为她会如遭雷击,惊慌失措,在透景阁当场痛哭流涕。恋人被杀,她也必定会自暴自弃、万念俱灰。可事实却截然相反。吴贵人当真是女中豪杰。她竟可以冒生命危险,直接与遊宵当面谈判。
(这事李婉仪也有掺和其中吧。)
仅凭吴贵人一人,应该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再者,做宦官打扮乔装成李婉仪随侍之计,也绝非久居深闺的吴贵人所能想出。
「李婉仪,你有何看法?你认为朕是否该应允吴贵人的请愿呢?」
他装作不知道李婉仪也是同谋的样子开口问到,李婉仪冷冷的眸中映照出水面的火光。
「吴贵人的请愿不仅事关后宫,更牵动前朝政局。臣妾才疏学浅,对政事一窍不通,皇上问臣妾,臣妾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这话明面上含糊其辞,没有正面作答,实际上却借吴贵人之口,回答了困扰遊宵的难题。
「只是,一想到将吴贵人逼到如此地步的人是臣妾,臣妾心中便不胜自责,愧疚难当。臣妾德疏才薄,何德何能竟能承蒙圣恩,更因此害得贵人们独守空闺,终日以泪洗面。吴贵人也一定是太过寂寞才不慎犯下过错。」
话音未落,绯燕便顺势跪下。
「宫女们应该如同姐妹般和睦共处才好。即便如此,臣妾也害得吴贵人因寂寞犯错。臣妾特此请皇上恕罪。」
看着一本正经跪下求情的李婉仪,遊宵嘴角不禁浮起微笑。
(分工很是明确啊,吴贵人负责晓之以理,自己则负责动之以情。)
此事与上回折贵人、背少监一事不同,事关朝廷,仅凭求情打动是行不通的。
正因如此,才安排吴贵人亲自前来帮助利害关系,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愿意接受宫刑,也就完美地展示了她作为棋子的价值。
(了不起的女子。有皇后之才。)
皇后作为中宫,是后宫之主,须得统率六宫妃嫔侍妾、三千宫女。正因为后宫与朝廷联系紧密,唇齿相依,因此只有了解政局的女子方能登上皇后之位。
近几朝,凯的后宫之中,均规定只在诞下皇子的妃嫔中遴选皇后。
若是李婉仪能诞下皇子,让她成为国母,倒也不错。遊宵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你不后悔吗?」
「想到即将遭受的切肤之痛,臣妾亦颇感恐惧。但是,如此一来便能和士影有一样的残破之躯,只这一点,臣妾便喜不自胜、甘之如饴了。」
吴贵人微微一笑。
「即便此生无法有夫妻名分,但只要我们魂魄相系,来世也一定能以别的形式结为夫妇、再续前缘。我坚信。」
她心意已决,想必不会再反悔。
「既如此,那传令下去——处吴贵人以宫刑,此后加封嫔妃。命下级宦官士影前往内书堂励精笃志、勤勉学习。你们两个就共同成为朕的棋子,继续苟活在这后宫之中吧。」
「臣妾谢主隆恩。」
「只要你忠心耿耿,朕保你性命无忧、身名两全。但是,你给朕记住,朕绝不会宽容第二次。一旦你背叛朕,那等着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此身必定对皇上忠贞不二,非死不敢逾矩。吴贵人应声作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好了,吴贵人一事告一段落。接下来,该轮到李婉仪了。」
「皇上,此事与李婉仪毫无干系,全是臣妾一人之罪。」
「并非如此,正如她自己所言,李婉仪亦有责任。」
遊宵命人把吴贵人带下去,吴贵人担心地看了一眼李婉仪,不得不跪安告退。
「李婉仪,你是怎样一个毒妇啊。」
他走到跪着的李婉仪身旁单膝微屈。
「你打算用暗藏于美貌中的毒牙,趁着朕熟睡之时,咬住朕的咽喉,置朕于死地吗?」
「臣妾承蒙皇上厚爱,圣宠过重,臣妾对皇上已是感激不尽,怎还会心怀恨意、意图不轨呢?」
李婉仪抬起头来。平静的瞳孔之中映照着走马灯的光亮。
「朕可不信。你聪明地堪称狡猾,实在可气,说不定你是在欺骗朕也未可知。」
「若皇上真能被臣妾所骗,那皇上恐非君王之资。」
「你是故意出言不逊,想惹朕生气的吧?」
「明君只听忠臣谏言,女子戏言不屑当真。」
此答言甚妙,堪称机敏。遊宵不禁兴致高涨,胸中竟煞是酣畅快意。
「莫要巧言令色,强词夺理。你今天逃不过一罚。」
说着他牵起李婉仪的手。她左手上的金戒指熠熠闪光。
「朕运气不佳啊,看来今晚是没法惩治你了。」
「后宫规矩,佩戴金戒指的后妃侍妾不得侍寝。但是宫中美女多如牛毛,即便臣妾今夜无法侍寝,但总能有人叫皇上称心如意……」
话音未落,李婉仪便被堵住嘴唇,随即被牢牢锁住。
「有你就够了,李婉仪。其他人,朕都不想要。」
即便美丽的女子多如牛毛,可爱的女子也俯拾即是。
但是,神秘莫测的女子却没有,像李婉仪一般的女子也没有。
她安静的微笑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平静的内心深处又有什么秘密,那谨慎而深邃的眼瞳中到底映照着什么——游宵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这一切。
「今夜你陪在朕身边睡就足够了,朕答应绝不会解开你的衣带。」
「……那能不能也不要隔着睡衣碰我呢?」
「抱着你睡也不行吗?就只是把脸埋在你的脖子里——就像这样
他说着吻上了李婉仪的颈窝,如陶器一般的柔软肌肤便随即着上了顔色。
「果然……还是要遵守宫中规矩才行。今晚臣妾还是不侍寝为好。」
「既如此,那就只能等你好了,朕再召你了。」
遊宵松开李婉仪,把骏奇捧着的古书拿了过来。
「这可是朕在外朝书库中好不容易找到的呢。真是可惜了。」
「这、这难道就是……『幻西机巧图录』的原典吗!?」
李婉仪正要伸手取书,被遊宵轻巧避开。
「朕可是特意带着西域语词典过来,想和你一起品读『幻西机巧图录』的。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能急于一时了,下次再说吧。好了,差不多也休息了。今晚你就一个人好好睡吧。朕不在你身边打扰,你也能安心地好好休息。」
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开,被李婉仪一把扯住了龙袍衣袖。
「……皇上。」
「扮可怜也没有用哦,若是不肯陪朕一块睡,那这本原典你也别想。」
「……真的、真的只是,陪睡就可以了吗?」
「那是当然。朕可不想强占你的身体。」
「……臣妾不信。皇上惯会对臣妾用强的。」
李婉仪害羞地垂下眼帘,弱蓝蝶的光扶照着她雪白的脖颈,显得格外艳丽动人。
「行了行了,朕投降了。今日就算了吧。」
「……那原典呢?」
「给你看吧。这是第一卷。西域语的词典太重了,让因内监给你捧着吧。」
「臣妾多谢皇上!」
李婉仪接过『幻西机巧图录』的原典,绽放出了如莲花盛开般的笑容。
「真叫人嫉妒啊。比起朕,你更爱异国的书籍呢。」
「皇上专门为了臣妾寻来这本『幻西机巧图录』的原典,臣妾发自内心地感激皇上。」
感谢吗,遊宵咕哝到。总觉得不够呢,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感谢。
(……是想让她说爱我吗?)
在胡思乱想什么。遊宵心里所爱之人,唯有同父异母的姐姐凤姬一人而已。绝不会对其他女人移情别恋。自从异国之王把凤姬从自己身边夺走之后,这颗心就彻底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
『总有一天,它会再次醒来的。』
这句话是如今已是无上皇的祖父对他说的,他断言他的心并没有死。祖父对他说,陷入长眠的心,还会有再度苏醒的一天,安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吧。
「臣妾真的非常非常感谢皇上,臣妾现在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看着眼前露出幸福微笑的李婉仪,遊宵感到心里有什么声音在跳动着。
(你的心,到底属于谁呢?)
若是现在就能将它牢牢握在手中,那么这一刻就迫切地想要夺走她的心,把它牢牢锁进黄金牢笼里,扣上沉重的枷锁,让谁都无法找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找到。
为了让它无法前往任何地方。或是为了——无论何时都让这颗心只属于游宵。
自吴贵人受宫刑以来,绯燕每日都会作素燕打扮去透景阁探望。
「你脸色看起来稍有好转了。」
「都是多亏了你为我调制的雀头香,我真是舒服许多。」
吴贵人从卧榻上半起身,人看上去虽然消瘦不少,但血色还不错。
自受刑服下绝育烈药以来,吴贵人十日如一日,高烧不退、恶心干呕、腹痛难耐。雀头香正是起效于妇科病痛的香料,因此绯燕为其调制焚烧与卧室中。
「士影近来可好?」
「他正在内书堂习字临帖、孜孜不倦。不过尚未能读书识文。」
「他一定很快就能捧卷了。毕竟他记东西可是又快又牢。」
士影并不知晓吴贵人受宫刑一事。
要想不被追究私通之罪,就必须效忠于皇上为其所用,在内书堂勤勉学习,士影承奉圣意,已接旨谢恩。而当扮作素燕的绯燕告诉他,将来被指派去吴贵人身边也绝非痴人说梦时,他更是激动不已地跪伏在绯燕脚边。
『请麻烦转告爱晶小姐。为了终有一日能够名正言顺地守护在她身边,我必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勤奋苦读。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也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士影入内书堂后,少说五、六年无法与吴贵人相见,这还是最保守估计。考试都是定期举办,一旦落榜,必将要花费成倍时间才能完成修业。
内书堂课业相当之严。许多踌躇满志跨入内书堂大门的宦官,大多半途而废、离开学舍,还未登梯而上即跌落地面,重回肮脏劳苦的泥潭之中。奴才出身的士影究竟天资如何仍未可知,但如今的他心中满是对两人能够携手共进的未来,莫大的希望与信念。
「啊啊,对了。宦官名册我已拿到,就在那儿,劳你自取。」
吴贵人手指了指墙边的柜子,抽屉之中正放着宦官名簿和卷册。
「十年前,担任内监的宦官半数已故去,你一看便知。」
自杀的、他杀的、意外身亡的和被处以死刑的,这些占了绝大多数。
其余的虽仍旧活着,但均不在宫中当差了。他们或是戴罪之身被流放服苦役,或是被发配去守左迁陵,也有人归隐田园安享晚年得以善终。
「从记录来看,因内监在六年前就被分配去直殿监当差了呢。」
往年的名簿中。因四欲之名也赫然在列。他曾服侍过光顺帝的妃嫔。
「是的。听说是后来被冤枉涉嫌女官惨杀案件。」
「是从敬事房的女官那儿听说的,当时有五名女官接连惨遭杀害。因为事发现场附近有人说好几次见到了因内监,于是他便被后宫警吏抓去拷问了。事后旅司正查出了真凶,因内监被无罪释放,不过也的确实实在在受了冤屈。」
旅石鼠和因四欲是旧相识,因此很难说旅司正不是为了救出四欲而捏造真凶顶罪。宦官们归属意识很强,抱团结党亦是常有之事,一旦有些什么,总是会互相包庇。
「四欲之事先暂且记下。还有些其他的名字我有些在意。」
敬事房的豹太监、宫正司的旅司正、伺候荣太后的历太监、还有皇上身边的刀太监……。
仅身边就有如此多可怀疑的对象,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那是……刀公公手下的人吗?」
绯燕被四欲带出透景阁,路上一行人瞧见一个少年官宦正跪在石砖路上。正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也未撑伞,任凭雨水裹挟沙石砸在身上。
「看来是犯了错受罚呢。」
四欲叼着烟管,懒洋洋地吐出裊裊紫烟。
「刀公公可是铁面无私不留情面的人,看这样子他是得跪上个一整天喽。」
「真的吗?可他平时看着客客气气的呢。」
「他可是位鬼差爷,办事稍有差池,便动辄拳打脚踢,眼里看到的仿佛全是垃圾。即便是我,也屡屡被他训斥打骂,很是狼狈呢。」
在内书堂修习的宦官,都以正途弟子身份办差事、记差事。成为少监之后,方可不受上级管束自立门户,也才能收部下跟从。四欲先前便是刀太监的弟子。
「不过,严苛如此也非全是坏事。棍棒之下我才能迅速成长出人头地,成了少监之后我也与他有所交谈。尤其是我被冤逮捕之时,也多亏他上下打点、全力相助。」
「倒是个不错的上司呢。」
「啊……即便如此,我心里还是很羡慕跟着历公公的背钝虚的。历公公可从来不暴力管束、可亲可信,不管怎么说起码愿意借钱给我!」
刀公公可小气,一分钱都别想从他那抠出来,四欲小声嘀咕到。
「倒也正是他手头把得紧,他妻子舍氏才能安安心心用钱如流水。每逢寿辰、纪念日、元宵节、端午节、七夕甚至皇氏诞辰,他都会给舍氏送礼。我只是随口一说,皇室诞辰和舍氏根本就是搭不上边吧,他就招呼不打一声上来就揍了我一顿。」
「刀公公倒也是个爱妻之人呢。」
绯燕此时心中百转千回,但只是不动声色,随口应和道。
四月初,后宫频频举办贺赏牡丹的宴席。
宫中歌舞音声充塞,绯燕不堪其扰,早早离席。她站在月影之下,望着悄然盛开的白牡丹。
(仇人究竟是否尚在人世……)
直到亲眼看到名簿之前,她一直坚信仇敌尚在人间,可如今,十年前担任内监之人半数已离世的事实白纸黑字详细地记录在册,她不免有所动摇。
若仇敌真的早已离世,那绯燕入宫就毫无意义了。即便找到了贼人之墓,也只能借心中宿怨,但再也不能亲手为母报仇,徒留虚无。不过若贼人真是因罪而死,那也不配享有墓葬。对一个尸骨无存的亡灵,又何谈报仇一说呢。
「李婉仪,为何神色郁郁?」
绯燕惊起抬头,看见皇上就在身边,连一向紧跟左右的朱虹被命退下一事都未曾发觉。
「因为白主丧……」
兄长之丧、母亲之丧、父亲之丧。她曾身着纯白丧服一步一步走至墓前。在兄长丧仪之上悲恸欲绝、几欲随之而去,在母亲丧仪之上咬紧牙关不肯掉一滴泪,而到了父亲的丧仪则已然木然无波、风平浪静。
因为泪早已流干,心也死去一半。唯一能感受到心跳之时就是想起仇敌之时。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若此贼不曾侮辱母亲,家族也不会遭此灭顶之灾、几近亡族之祸,想必如今父母兄妹四人还其乐融融、共享天伦。
不对,不止四人。兄长若是娶妻成家,家中便更是热闹了。绯燕也许还会带着小外甥小侄女一起放纸鸢嬉戏玩耍,为他们制作机关人偶的玩具,已是祖父母的双亲也要急急地念叨着「下一个可就轮到咱们绯燕给咱们抱外孙喽」,催这催那地为她张罗亲事。为了能给她找个好人家,怕是要千挑万选找来好几个人家好让她细细选上一选。
(可如今的我已然嫁给了天子。)
若是父母还在,想必绝不愿意让我入宫吧。一旦入了宫,往后回家也就难了,即便是寄些家书也有种种限制。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是个拨云诡谲、险象丛生之处。父母都非野心勃勃之人,对于让绯燕有朝一日成为皇帝宠妃一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贪念。
(……若是我能随他们去了该多好。)
偶尔也会有丧气的念头,毕竟即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得报,也再也回不去从前那个家。父母和兄长,再也不得相见。这样想来,复仇又还有什么意义?就连仍苟活于此呼吸着、心脏跳动着,也全都没有任何意义。
若是彻底放下了复仇之心,一了百了,干脆也跟他们走了,说不定倒更快乐些,再也没有无边的寂寞和深入骨髓的空虚,内心也终能归于平静……。
「……皇上?」
绯燕话音未落,便被紧紧抱住,龙涎香的气味瞬时裹住全身,她惶惶不知所措。
「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不能随时抱到你,朕很是担心。」
「臣妾若是不在了,也会有其他妃子侍奉皇上左右。」
「其他女人代替不了你。」
被这样紧紧的抱着,总是会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真心疼爱自己。
但这种事,绝无可能。
「朕想要你。」
「……那今晚皇上要驾临希蓉殿吗,还是要臣妾去仙嘉殿服侍?」
「不,朕不是说这个。朕是在说朕要你的全部,你的全部朕都要拥有。」
「全部吗,可是臣妾的全部……已经上交给您了。」
依照『金闺神戯』上的教导侍寝也有数日,但心里只有终于履行了义务的安心感。除此以外再欲得到什么,其本身即为非分之想。
「还是有朕未曾得到的东西吧?」
「……是什么呢?」
「是你的心,李绯燕。」
绯燕小心窥探圣颜,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宛如惊弓之鸟,惊惧无措。
「你交付于我的仅仅是身体,却不曾让朕触及真心。」
——可怕。太可怕了。一瞬间好像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一般,心里变得空荡死寂。
「心这种东西……无关紧要吧。臣妾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是个逢场作戏的宠妃,一旦失去价值便可被弃置一旁之身。皇上若是对臣妾还有一丝丝的怜悯,就该明白命令臣妾将真心都要交付于您的旨意,有多么残酷无情。」
绯燕凝视着黑暗中幽幽浮现的白牡丹。
「臣妾的心是自己的东西,即便是对拥有整个天下的陛下您,臣妾也无法奉上。」
即便这颗心一般已经死去,也绝不愿意献给皇帝。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之痛了。父母兄长已然离我而去,一想到深爱的恋人也要离开,就不禁阵阵发冷。昙花一现的爱情非我所愿,若是此生无缘觅得良人相爱一生,那大可摒弃杂念断绝痴心孤独终老。
「并非如此,是我不该被你所吸引……」
他仿佛卡住一般,话未说完,竟一把抱住了绯燕。
「我总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有人能夺走我这颗心,可方才看到你神色郁郁,仿佛内心大恸却不知如何抒怀,那般委屈,那般脆弱,我便心如刀绞一般痛苦。」
这只大手像是要守护自己一般紧紧地抱着自己。不行,必须要挣脱开,不能依赖,不可留恋。只要一次沉迷于温暖之中,失去的时候痛苦则会成百上千倍地反噬。
「我想让你能哭出来。我想让你在面对我的时候,能够放心大胆地流泪。」
他的语气真情满溢,话音绕耳不绝,令人不禁动摇。
「多谢皇上,臣妾不需要。」
她用尽力气,终于把持住了自己,冰冷地回绝了他。她用力瞪大双眼,使劲地看着白牡丹,仿佛一泄气,就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纵使能放声哭喊,但哭喊过后,剩下的只有空虚,其余的,什么都得不到。」
「怎么会什么都得不到呢。若你能哭泣,起码能发现,自己还是会流泪的」
皇帝也看向了白牡丹。
「只要还能哭,就没有大碍。能哭则能笑,则心未死。心未死则心有所冀,心有所冀则生机存。」
被月光浸润的纯白牡丹,美得叫人肝肠寸断。
「那日梨花古木下,你曾恳求朕,万不可将百姓对朕抱有的希望、一道光亮亲手断绝。你所言<百姓>之中,理应有李绯燕一人。」
耳坠在晃动,绿水晶叮当碰撞,玲珑清脆之声不绝于耳,传入胸中,阵阵颤动。
「若是身为男子的我不可信,那身为天子的我,你可愿意试着相信?朕作为皇帝,想要怜爱身为万民之一的你。不是出于男女私情,而是想让朕的恩泽填满你的内心。朕想要你想起哭泣的方式,如此你才能从内心深处开怀一笑,为了终有一天——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一日会降临于你。」
「……像臣妾这样的人,早已万念俱灰,何谈希望,何来希望。」
「朕的子民必须心怀希望。」
皇帝的口气不容置疑,话毕,他昂首挺胸仰视着夜空中的碧月。
「太祖常有圣明如日的美誉,正因他的功绩仁慈总让人想起苍穹曜日,普照万民。朕才随不足以与开国大帝比肩,但朕也不想做太阳一般的皇帝,朕要做的是如同这轮明月般的明君。」
这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要将人意志融化,纠缠不已,绯燕惊慌失措,无处遁形。
「日光太过耀眼,叫人不敢直视,但月光再明亮也都清澈柔和,可让人抬眼观赏。月影安静,能悄然守护在寥寥独泣之人身旁,捎上些许慰藉。」
洁白月光下,天子侧顔神圣威严,竟叫人一时忘了呼吸。
「朕乃万民之父,自然也是你的父亲,父爱子如同月升于夜空一般,是天道人伦,是不证自明之理。」
天子为上天之子。那他便是非人之辈?
「普天之下,谁都不可拒绝天子恩宠,否则只能被逐出朕的国家。对皇恩无所期冀之人,朕决不挽留。朕的国土之上,朕该去施以仁慈关怀的子民比比皆是,皇恩虽浩荡,但也无暇顾及不求天子之爱的人。」
他松开绯燕。满身满心的温暖立时散去,失落感向绯燕袭来。
「若你想要,自来索取。你若要,朕必予。」
「……皇上,臣妾——」
话音戛然而止,咽喉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痛,话不成话,句不成句。
必须说出我不想要。必须果断地拒绝。不想再失去,就必须心无所求。因为不想再被一个人丢下、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活着,所以必须不能依赖任何人。
不想再有期待,不想再抱有希望,只要一想到有失去的可能,心就不由自主地胆怯退缩。
可尽管如此,为何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明明胆小的双脚确实地往前迈出了半步。
一下子,彼此的距离就缩短为半步。能不能,再靠近一点点呢?能不能,如离明月般天子的身旁,再近一点点呢?皇帝看着绯燕缺乏勇气犹豫不决,便索性张开双臂说道:
「过来。」
温柔的笑容因夺眶而出的泪水而稍显扭曲。她终于跨越半步之遥的天堑,紧紧抱住了皇帝,宛如一个迷途疲倦的孩童,终于寻回了父亲温暖坚实的怀抱。
「……请皇上,让月光也照耀臣妾吧。」
寂寞太久了,想要依赖别人太久了,已经快被虚无压垮了。
但是,那都是因为害怕被拒绝,害怕渴求温暖的手被无情甩开,于是才会对他人紧闭心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施以援手的,那就彻底死心吧,自己好好守护自己吧。
「……不用很多……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但——若是皇帝抱紧绯燕,她便想委身于他。想将自己一直以来独自承受之物,托付于他。想被他拥入怀里,不只这身体,更是这颗心。
「李绯燕。」
他用力紧紧抱住绯燕。
「朕会如你所愿,真心爱你。」
温暖的声音浸润心田,绯燕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一个人承担一切。把所有的悲伤痛苦都放心地交给朕吧。」
在天子柔情深重的臂弯里,绯燕终于如孩童般放声大哭。
「朕会将它们都变成希望还给你。」
绯燕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感受到了热血澎湃,比起平日的肌肤相亲都来得更为强烈明晰。
——明君圣主,乃万民热望。
那是绯燕幼时所读史书中的一节,当时便深深印刻在了脑海中。
啊,古人诚不欺我。绯燕如今,正是满怀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