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过来吗?」
谁知道啊。
我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回答伊予老师:「不知道。」但其实我大概知道原因。八成是因为上课态度不佳吧。
这是我第三次被叫到教学大楼二楼的学生指导室了。第一次是不小心以水壶砸到汐的脸时,第二次是殴打世良的脸时。我被逼着坐在又冷又硬的折叠椅上,听老师们说教好几个小时,真是有够烦的。
「很多老师都来跟我告状,说你上课的态度很不好。复学之后,你的行为好像变本加厉了?先不提不交作业,对老师『啧』很不妥当哦。」
伊予老师平淡地说着。表情很平稳,没有生气也没有对我死心的样子。八成打算以温柔的态度打开我的心房吧。
谁会上当啊。
我垂下眼睛,抿紧嘴巴。只要这么做,对方就会自动露出破绽。比起那种虚情假意的温柔,直接对我发飙更好。因为和温柔不同,生气时是没有心机的。
尽管我保持沉默,伊予老师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的成绩一直维持得不错,如果因为上课态度而被扣分,就太可惜了。你也不希望校内成绩因此变差吧?」
没听到。
「数学的森老师也很担心你哦。他最近开始养猫了,所以心情很好。你喜欢动物吗?」
随便啦。
「啊,市政府招募的志工,下次要去清扫河床哦。你要参加吗?可以帮校内成绩加分哦。」
谁要参加啊。
伊予老师不断变换话题,试图触动我的心弦。我知道她想接近我,可是除了「老师这个工作真辛苦啊」之外,我没有其他感想。
学生指导室的楼上是音乐教室,吹奏乐社正在练习。演奏的音乐声也传到这里。现在练习的是古典音乐,尽管有听过,可是不知道曲名。
我瞄了窗外一眼。
今天的风很强。如果骑脚踏车回去时是逆风,就很讨厌了。要是下起雨来,那就更烦了。
伊予老师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可以快点结束吗?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伊予老师的话,呼~伊予老师大大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回去了,不过还是和我说说话吧。一直那样很累吧?」
「……觉得累的是你吧。」
我忍不住吐槽。伊予老师呵地笑了一声。
「你也很清楚嘛。是啊,和顽固的学生说话很累哦。」
「那就不要管我啊。」
「这可不行。你是我导师班的学生,假如出了什么事,我也是要负责的。」
「哈!到头来,你担心的还是自己嘛。根本没人在乎我。」
「别说那种闹别扭的话。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我确实不会留到现在……但我不是不在乎你哦。」
「天晓得。」
伊予老师忧伤地垂下眉尾。
「为什么感受不到呢……唉,先算了。」
她咳了一声,转换话题。
「我没有生气哦。这次是要讨论成绩的事。」
成绩。苦涩的感觉在胃里扩散。
「九月之后,你的成绩有点在退步,你自己也知道吧?虽然以现在的成绩也可以考上你的第一志愿,但如果成绩继续变差,就很难说了。」
可恶。故意戳我的弱点。
最近这两、三个月,我一直无法专心。不管做什么,都会忍不住想东想西。例如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汐变回以前的样子,或是夏希对我有什么看法之类的。最近还多了世良。只要想起他的挑衅,我就会满肚子火。把「那件事」告诉世良的,到底是谁?
脑中充满杂讯,一直干扰着我。
现在也一样。感觉很恶心。
「而且,以你的情况来说,还可能因为校内成绩吃亏。就算是一般考试入学,当笔试成绩很接近时,会以校内成绩来决定录取与否……」
这我倒是不知道。
但对我来说,那种事只是小事。
「那只要让成绩进步就行了吧?」
「说得这么简单。如果可以进步,当然是最好的啦。」
「因为最近有别的事害我分心。只要我认真起来,考高分根本不算什么。」
「哦,什么事害你分心呢?是世良同学?还是汐的事?」
我很想咂舌。
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两个名字了。特别是世良,想到那家伙就恶心。他怎么不快点去死。
「……那种事不重要啦。比起那个,可以让我回去了吗?我今天没有带雨衣,要是下雨的话怎么办?」
「搭公车,或者淋雨回去。」
「如果我因此感冒,我就去向※PTA告状。」(译注:家长教师会的简称。)
「光知道那种没必要知道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PTA平常在做什么,不过感觉起来,就是专门和老师作对的团体。当然我不会真的去告状。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联络PTA。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已经五点了。」
「好啦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过如果成绩继续退步,或者又发生什么事,我还是会找你来这里的哦。拜托以后别再惹事了。」
总算解脱了。我从椅子上起身,背起放在旁边的书包。
就在我转身面对门口时,「亚里沙。」伊予老师叫住我。虽然我想装成没听到,但如果因此又被拉回去说教就不好笑了。我乖乖回头。
「还有什么事?」
「一直和人起冲突,很辛苦吧?」
那是带着怜悯的声音。
要你多管闲事。
「是啊。」
我来到走廊,反手关上门。
我朝鞋柜区走去。由于天空很阴沉,所以走廊很昏暗,而且风又很冷,感觉就像冬天似的。
真希望月历上的冬天能快点来。我想早点放寒假,不想待在学校。要是有陨石还是飞机卡车之类的巨大物体撞上学校,让一切全都消失,不知道该有多好。停学期间,我一直期待有那种事。虽然是愚蠢的妄想,但是做那种想像时,多少可以消除郁闷。
——一直和人起冲突,很辛苦吧?
伊予老师的话忽然在脑中重复播放。
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冲突的人。假如能风平浪静地生活,就算有点不顺心,也是可以允许的。
但是,现在不行。
自从大家接受了汐之后,我的立场愈来愈恶劣。如果只是被大家讨厌,倒是无所谓,可是世良在所有人面前把「那件事」说出来了……只有那件事,我绝对不会善罢干休。因为世良而被所有人被看不起,我受不了那种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开始陪笑脸,反而会更被看不起,所以我必须一直和他人冲突才行。必须用力冲突,发出巨大的声音,让所有人知道我不是弱小的人类才行。这是我的战斗,没有人能阻止我。
伊予老师一定永远无法理解我的心情。
可恶……我突然又火大起来了。
我自然地加快脚步。焦躁在全身窜动,像是有蚊虫般从体内叮咬皮肤似地。无法排遣的烦躁刺激着我的神经。
下楼到一半时,我从楼梯转角的窗户观察天色。天空总算稍微放晴了,可是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假如天黑,会变得更冷。
至少要让身体暖一点。我一面摩挲着手臂,一面下楼,在转角处遇见熟悉的脸孔。
「咦?亚里沙?」
是真凛。她讶异地歪着头。
她身上穿着软式棒球社的运动外套,右肩挂着书包。团练似乎结束了。
「你很少在学校留到这么晚呢,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被老师叫去而已。」
「这样啊。真是倒霉啊。」
真凛若无其事地说着。之所以没有问我被叫去的原因,八成是因为心里有底吧。这阵子我的上课态度不佳,是全班都知道的事。
「啊,对了。因为风太大了,所以我们今天的团练提早结束,可以久违地和小椎一起回家。你要不要一起走?」
三人一起回家。真的很久没有过了。如果只看第二学期,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我没有参加社团,可是真凛和小椎都有参加。所以我们只有在没有团练的日子,才能一起回去。
可是最近,就算没有团练,我们也不会一起回家了。自从我否定汐现在的生活方式后,真凛与小椎……还有夏希,都和我疏远了。
这几个月,我都是一个人回家。
「你啊。」
烦躁感涌上喉咙。
「在班上时明明不和我说话,没人时才假装亲切?」
真凛错愕地睁大眼睛。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和我在一起的话,会被老师和汐的粉丝盯上对吧?因为你不想被贴上跟问题学生当朋友的标签嘛。就算装得很豁达,还是很注意明哲保身,很小心谨慎呢。」
真凛受伤似地皱起眉头。不过我本来就是为了伤她才那么说的。因为我觉得,看到她受伤害的样子,可以减缓我的烦躁。
可是,烦躁感仍然没有消失。不只如此,晦暗的感情还像燃烧不完全的柴火似地,冒出大量的黑烟,使我心情更差了。
「我没有。」
真凛的眼中出现敌意,楼梯转角处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冷了。
「先疏远我们的明明是你。暑假结束后,你什么都不说,就改成和其他班的女生一起吃午餐了。」
「偶尔和其他人吃午餐又没什么。不然呢?要得到你的许可才能和别人吃饭吗?」
「我要说的是,就算和其他人吃饭,也该和我们打声招呼。不只吃饭的事,去其他教室上课的路上,还有下课时,就算找你说话,你也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吧。偶尔还会当成没看到我。因为你一直是那种态度,后来我才不想和你说话的。」
说到这里,真凛突然失去斗志似地垂下眉尾。
「可是……我也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所以才会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去。你一个人应该也很寂寞吧?回家前先去麦当劳坐坐,把话聊开吧。」
真凛露出原谅我似的柔和笑容。
那笑容,刺激着我内心最深的地方。
「……那算什么?」
黑暗的东西,在胃部翻滚沸腾。
「你是想说看我一个人可怜,所以想陪我一起回去吗?你是在看不起人吗?就算没有你多管闲事,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为什么你只能用那种角度看事情呢?」
真凛头痛似地按着额头。那动作也让我很火大。
「虽然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疑神疑鬼,可是就像之前说的,你这样是正中世良的下怀。不要相信那种没凭没据的话才是最好的。之所以说去麦当劳坐坐把话聊开,就是想化解这部分的误会哦。」
「你有证据证明你不是犯人吗?」
「所以说——」
真凛的声音不耐烦了起来。
「不要一直执着犯人是谁那种事啦。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也没办法。你就忘了吧。」
我的体温瞬间升高。
「怎么可能就这样忘了。」
我朝真凛逼近一步。
「别想用没办法三个字带过。是因为被昭告天下的不是你的秘密,你才能说得那么豁达。不然这样好了,我把你的丢脸事迹写在黑板上给大家看如何?我可是知道不少你的黑历史哦。到时候你再来说没办法。」
「什……」
真凛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看来被我戳到了。活该。
「……算了。邀你回家的我是笨蛋。你就一个人回去吧。」
真凛想从我身边经过,但是我闪身挡住她的去路。
「话还没说完。把那件事告诉世良的,果然是你吧?所以你才会一直叫我不要找犯人。」
「反正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听,那就随你怎么想吧。」
那冷淡的态度,触怒了我的神经。
我第一次对真凛这么火大。本来以为她是更诚恳的人,果然每个家伙都不能信任。容许这种家伙在身边,我真是太白痴了。
「闪开。」真凛想推开我。使出的力气意外地大,我的身体一晃。
雷劈般的怒气,从头顶直达脚跟。
「你这……!」
我反推了回去。
我推的力量不强,顶多只能让她倒退一、两步而已。
可是,一、两步之后的场所,不是地板。
「哇……」
真凛睁大眼睛。
她的身体向后栽倒,咕咚,重重撞上楼梯。
在转眼之间,滚到一楼。
「咦?」
我愚蠢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楼梯转角处。
倒在一楼走廊的真凛,从喉咙挤出微弱的呻吟。那缩着身体的模样,看起来就像逼真的人偶似的,让人觉得刚才滚下楼的,不是真凛。我用力闭上眼睛,再次打开,真凛仍然躺在地上。
是被我推下去的——
残留在手中的触感,强调着眼前的事实。
「呐,你……」
我正想开口,又在近处听到砰的一声。
那声音不是我,当然也不是真凛发出的。我两脚钉在楼梯转角处,扭动脖子,抬头向二楼看去,见到茫然站着的小椎。书包倒在她脚边。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书包落地的声音吧。
小椎来到楼梯转角处,见到真凛,发出不成声的哀号。
「真凛!」
她冲下楼,跪在真凛身边,但是不知道能不能碰触真凛的身体,只能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救、救命啊!谁来帮帮忙!」
小椎大声呼救,不久之后,一名男老师跑了过来。老师一见到真岛,立刻脸色大变。「你们等一下。」他说完离开,不到一分钟后,带着保健老师一起回来。
椎名与老师们围绕在真凛身边讨论起来。可以听到老师说「先送去医院吧」之类的话。小椎扶起全身无力的真凛,和老师们消失在走廊深处。
而我,只能呆呆站着,看着楼下发生的事。
没有真实感。有种从上空俯瞰自己头顶的感觉。虽然大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感情追不上。不过,随着时间过去,焦虑与后悔逐渐从脚下攀爬上来。
——糟了。怎么办?
脑中全是不好的想像。为了甩开那些想像,我冲下来。总之先追上小椎她们再说。
既然保健老师说「先送去医院吧」,表示得坐车……比起叫救护车,直接开车到医院更快。既然如此,小椎她们应该去停车场了。我也朝那边前进。
我从鞋柜区跑出校舍,见到一辆车子从停车场的方向开过来,离开校门。
开车的是保健老师。
既然如此,真凛一定也在车上。小椎应该也是。
「等一下……」
我小声说着。但声音当然传不到老师耳中,车子愈开愈远。
没赶上。
就算赶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一起上车。
该直接去医院吗?可是不知道真凛她们去的是哪间医院。虽然可以打电话问小椎……但是我做不到。再说就算问了,也不知道小椎肯不肯告诉我。
如此一来,就只能回家了。
因为我什么都没办法做。
虽然我这么想,可是双腿却动弹不得。视线也无法从车子消失的方向移开。意识一直被远去的真凛她们拉住。
「亚、亚里沙。」
身后传来呼唤声。我回头。
是一脸不安的夏希。她身后还有汐和纸木。
最近,夏希在我面前时,都是这种表情。有如被丢弃的小狗般,诱发保护欲的表情。利用充满魅力的外表与纯真,大剌剌地闯进其他人的领域。从以前起,我就不喜欢她的这部分。
不过那种事现在无所谓。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他们三人明明都没有参加社团。
「怎么了?我刚才看到小椎扶着真凛离开……还有保健老师跟着。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我……」
我正想开口,几分钟前的光景在脑中重现。
咕咚,身体撞到楼梯的钝重声音。真凛滚下楼的模样,以及痛苦的呻吟声。
「……我不知道。」
我逃命似地离开现场。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必须离开学校才行。
我朝停车场奔跑,跑到半路,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室内鞋。刚才太紧张了,忘了换鞋。而且也没有书包。应该是忘在那个楼梯转角了吧。为我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厌恶。
就算想回去,夏希他们应该还在鞋柜区。可是现在,我不想和其他人见面。
我绕到校舍后方,从开放式走廊进入校舍。虽然不想回去那个楼梯转角,可是不能把书包留在那里。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前进。室内消防栓的灯微微发出红色的亮光。我从消防栓前经过,来到真凛倒下的地点。
「……」
我吞了吞口水,正想上楼,发现脚边有什么脏污。那是被随便擦过的红黑色污渍,而且看起来还很新。
……是血吗?
说不定是真凛的血。
我突然全身发冷,像被人打中心窝似地,难以呼吸。
虽然乍看起来,真凛没有受伤,但也许只是我没发现而已。除非运气特别好,否则从楼梯滚下去,都是会受伤的
说不定撞破头了。头皮很容易撞破,也很容易流血。但如果不是单纯的皮肉伤,连大脑都撞伤的话……
我捡起自己的书包,往楼上爬。
我来到通往顶楼的楼梯,靠着通往顶楼的门蹲下。我打算在这里等到夏希他们确实离开学校为止。天已经全黑了,我在介于昏暗与黑暗的校舍中屏住呼吸,感觉因此变得敏锐。推倒真凛的记忆再次回到脑中。
「可恶……」
摔下楼前的,真凛的表情,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真凛的表情这么诉说。
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真凛想推开我,我才反推回去的。不是故意把她推下楼。虽然我不是完全没错……但真凛也不是完全无辜。还不是因为她用轻蔑的态度和我说话,我才会气到脑充血。
而且,我也想上去帮忙。
如果小椎没来,我会下楼看真凛,去找老师,陪她一起去医院。我一定会那么做的。我是真的想帮助真凛。
可是,我把真凛推下楼的事实,仍然没有改变。
今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老师们从真凛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学校一定又会给我什么惩处。这次说不定真的会被退学。就算我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学校一定也不会听。
「呜呜呜……」
我抱着头呻吟。
和汐或世良时的情况不同。这次真的不妙了。
也许真凛说的没错,我不该找犯人的。说起来,我根本不该被世良挑衅。自从和那家伙扯上关系后,事情就变得一团乱,早知道就不要理他了。真想倒转时间。如果那天我不理世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不对,干脆把时间倒转到刚进高中时算了。
如果我没有喜欢上汐,真凛和小椎……还有夏希,现在一定也和我是好朋友。没错,万恶的根源是汐。如果没有他……
不对。
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否定汐的生活方式。
容许他的话就好了。他喜欢当女人就给他当。那样一来,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愈是思考,愈是后悔,没完没了。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了。我只想安静过日子,再也不想再和谁起冲突了。和人起冲突很难受。一直恨人非常花体力。从明天开始就安分地活着吧。
一定,还来得及的……
那天晚上,我完全睡不着。
只要躺下来闭上眼睛,各种「如果……就……」的妄想就在脑中乱转。而且我也很担心真凛。到头来,我连她是重伤还是轻伤都不知道。由于没有勇气联络小椎,我只好以手机搜寻摔下楼的例子,每当看到摔下楼但只受轻伤的例子,我就会稍微放心。
对了。汐的时候,我也做了类似的事呢。
我找了很多和汐做出相同选择,可是事后感到后悔的例子。想借此证明自己的想法没错,想强化自己和汐吵架时的理论根据。而我也确实在网路上找到很多我想听的话。可是,认为该让本人自由做选择的声音更多。
我假装没看到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言论。
相信自己的想法一定是对的。
可是,已经到极限了。
虽然整晚没有睡着,天还是亮了。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床,做上学的准备。洗脸,吃早餐,换上制服。在离家的瞬间,胃部强烈地抽痛起来。
要去上学让我忧郁得不得了。
干脆跷课算了。这念头闪过我脑中。只要装病,就可以简单地请假。可是……那么做只是在拖延时间。就算我不去上学,还是得面对现实。而且我也不想被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夹着尾巴溜走,不敢面对真凛和小椎。
我按捺下郁闷的情绪,骑着脚踏车上学。天气晴朗到令人傻眼,完全无视我灰暗的心情。
我把车子停在椿冈高中的停车场后,忽地发现一件事。
——没有看到真凛的脚踏车。
她似乎还没来学校。或者今天请假了。如果是后者,肯定是因为摔下楼的关系。必须请假的重伤。我脑中浮现各种不好的想像,胃又开始抽痛起来。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调头回家的选项。我做好觉悟,走向A班。
假如老师有什么要说的,一定会在早上的班会时说。必须为了那个瞬间,做好心理准备。
见到A班的教室了。
我拼命抑制强烈的胃痛与胸口的苦闷,以及快压垮精神的不安,走进教室。
教室后方围着一群人。开朗的声音从那个人群中央传出。
「哎呀~真是伤脑筋。因为是摔到右手,现在变得很难吃饭呢。」
是真凛的声音。看来她已经到校了。
我消除自己的气息,一面走向自己座位,一面窥伺真凛。从人群的缝隙,可以见到包着石膏的右手与三角巾。
她果然受伤了。
石膏和三角巾……也就是说,八成是骨折了。而且是惯用的右手。原来如此,所以停车场上才没有脚踏车。她应该是搭公车,或家长送她上学的吧。
见真凛比想像中的更有精神,使我松了一口气。但非上石膏不可的重伤,再次使我胃痛。她是怎么想我的呢?
就算不是故意的,我也知道自己必须道歉。可是我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找真凛说话。现在人很多,还是等她一个人时再道歉吧。
……不,不行。
现在就去。我不想抱着这种心情上课。而且这种事拖得愈久,情况会变得更糟。还是尽快解决吧。
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座位,开始做深呼吸。最后下定决心,朝真凛走去。
透过人群中的缝隙,真凛与我对上视线。
我正想开口——
「你来做什么?」
小椎的声音,使我停下脚步。
她从人群中走出。虽然她平常总是装得很高冷,可是现在的她,似乎真的会发出寒气。
「做什么……就是找真凛说话。」
「你想说什么?」
「……我想向她道歉。」
「道歉?」
小椎的眼神变得凌厉。
「你不是逃走了吗?现在才想到该道歉?」
那句话精准地刺中我最脆弱的部位。我无法呼吸,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反驳。
逃走是么意思?有人发问。真凛似乎没把受伤的原因告诉班上同学,但是小椎的那句话,使一些比较敏锐的人察觉原委,对我投以责备的视线。
「不是的。」
我努力发出声音,嘴巴异常干渴。
「我没有逃走……我有追上去。」
「你根本没跟来。」
「……因为我来不及追上。」
「为什么来不及?我们明明同时在那里,为什么只有你来不及?」
「……」
冷汗滑下背脊。
我无法直视小椎的眼睛。她是这么可怕的人吗?
「亚里沙,我一直认为你很强悍,可是我错了。你只是一直全力逃避对你不利的事而已。我再也不会尊敬你或信任你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把真凛推下去的事。」
小椎的话在脑中隆隆作响,我有种被铁球打中脑袋的感觉。
把真凛推下去的事——这句话引发了轩然大波,原本责备我的视线转变成明确的敌意,刺在我身上。
「咦?是西园把真岛推下去的?」「她们以前明明很要好……」「那家伙太危险了吧。」「老师怎么说?」「太过火了吧。」「她们不是朋友吗?」「这已经是伤害罪了吧?」
同学们窃窃私语了起来。我的耳朵自动挑选出批评我的话,并因那些话而感到痛苦。
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
就是我不小心以水壶打中汐时。
那时候也是。没有人站在我这边。腹背受敌,孤立无援,只有我是坏人。原本嘲笑过汐的家伙们纷纷装成没有干过那种事似地,站在汐那边。从以前就是这样了,不论父母还是朋友,平常都那么小心翼翼看我脸色,可是在最重要的时刻,绝对不会为我出面。
——不过,也是啦。
因为是我不对嘛。特别是这次,我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啊啊……算了。全都算成我的错好了。反正我是坏人,要笑要骂随便你们。我还是快点道歉,快点脱离这种状况吧。
快点结束一切吧。
……可是。
就算声望跌落到谷底,仅存的自尊,还是没有解除战斗模式。
「……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对小椎说道。
鼻腔深处开始发热,如果不在腹部用力,声音一定会发抖。
「我只是,轻轻推了一下而已……没有想过要把真凛推下去。虽然我也有错,可是没道理,被你说成那样。」
愤怒瞬间染满小椎的脸。
「你这……!」
「等一下,小椎。」
真凛站了起来。包含小椎在内,所有人都朝她看去。
「亚里沙说的没错。那真的是意外……所以就这样吧。虽然我很高兴小椎替我生气,但就算继续怪亚里沙,我的手也不会马上好起来。」
真凛说着,稍微抬起包着石膏的右手。
……她是在帮我说话吗?
明明是我害她受伤的。
为什么,要那么做?
「……真凛,对不起。」
小椎道歉。
「不过,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算了。」
椎名以带着怒气的眼神看着我。
「听好了,亚里沙。就算被送到医院,真凛也只告诉老师她是不小心跌下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很担心已经被停学两次的你哦。可是你……不但没道歉,也没有打电话给我们,即使情况变成这样了,还在找借口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意外……」
——差劲透了。
椎名啐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再说,真凛是软式棒球社的队长。手变成这样的话,就暂时不能参加练习了。如果只有那样,也就算了。万一留下后遗症的话该怎么办?直球和长球可能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投得那么快那么远了,医生当面对真凛那么说哦。你知道那是多可怕的事吗?」
头好重,好像被什么重重压住似的。
小椎还是不肯停下来。
「还有,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不只手,真凛的头也受伤了哦。虽然只是小小的撕裂伤,可是……如果撞得更大力,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就算不到那种程度,如果因此造成永久性的身体损伤……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
别再说了。
我不想听了。
「像你这种人……」
小椎用力喘气。
「不如干脆被退学算了……」
等一下。
虽然我的确做了足以被你说成那样的事……可是,可是啊,也没必要说得那么直接,像是拿榔头打人吧。其实我全部都懂。我只是不想面对现实,不想思考而已。所以你不要全部说出来啊。
……啊。
我也做过一样的事呢。以淡然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出对方最不想提的事,用这种方法辩赢对方……原来立场反过来时,是这么难受的感觉啊。
小椎的话突然停下。我战战兢兢地抬头,见到她正在流泪。无法压抑的怒气转化成水分,不断从眼眶掉落。最后,她发出呜咽声,「呜~」地蹲了下来。
——她真的很不甘心吧。
班会的预告铃响起。
我看着被周围同学安慰的小椎——
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椎说的没错,真凛没把跌下楼梯的详情告诉老师们。班会时,虽然伊予老师很关心真凛,但是没有提到我半句。之后的几节课也都一样。
上课时,我一心一意地抄着笔记。不只黑板上写的,就连课本上的字,也全都抄了下来。因为我什么都不想思考,只好让手一直动。
小椎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刺痛着我。
光是回想起来,心似乎就会出现龟裂。就算停止思考,偶尔还是会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掉眼泪。之所以不躲去保健室或早退,是出于罪恶感。不逃出有真凛与小椎在的空间,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赎罪。
……虽然这样,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人生前五漫长的上午,终于结束了。
午休时,真凛与小椎离开教室。追上去道歉应该是最正确的做法吧,尽管我这么想,可是无法真的行动。如果再次被小椎拒绝,我的精神一定会撑不住的。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也不想在教室里吃饭。虽然我不想去在意,可是班上同学的眼神很刺人。一定是因为早上的事。每节下课时,都有人偷偷看我,窃窃私语。
想到后来,我拿着装有午餐的塑胶袋走出教室。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吃午餐。
我前往人烟稀少的教学大楼,走到最上层,在通往顶楼的门前的阶梯坐下,从塑胶袋中拿出菠萝面包,打开包装。
这里不会有人来。虽然厕所更隐密,可是躲在厕所吃饭太悲惨了,因此我没那么做。
心中的另一个自己说道:毕竟现在就已经够悲惨了嘛。
其实我大可不管周围的人的眼光,大方地在教室里吃饭。因为我没有实际危害到谁。
如果是过去的我,应该会那么想吧。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装成不在意的力气了。内心前所未有地脆弱,任何批评都会使我难受到无法呼吸。这样下去,我真的有办法撑过下午的课吗……
还是回家吧。
就算待在学校,也只会觉得痛苦。再说,就算我不在,也不会有人伤心。甚至有不少人会感到开心。例如小椎、汐,还有……纸木。那家伙一定在心里笑我活该。至于夏希,应该也会松一口气吧。
可恶。每个人都看不起我。
脸颊突然有点发痒。我伸手一摸,是水珠。啊啊……真是逊毙了。只不过稍微松懈,就变
成这样。
为了掩饰悲伤,我专心地咬着面包。就在这时,下方的楼梯传来脚步声。
有谁来了。
我连忙擦拭眼角,把口中的面包吞进肚子里。是来抽菸的不良少年吗?真麻烦,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我把吃到一半的菠萝面包装进塑胶袋,站了起来。
脚步声的主人出现了。
对方从下方的楼梯抬头看我。
「总算找到你了。」
饶了我吧。我心想。
站在那儿的,是比不良少年还恶质几百倍的家伙。
来找我的,是世良。
我心中警铃大响。
别和这家伙扯上关系。本能如此大叫。所以我在他还没说话前,就快步下楼。可是在经过那家伙身边前,被他伸手挡住了。
「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虽然我上次用尽全力打这家伙的脸,可是现在,他脸上没有任何痕迹。伤已经全好了吗?不过比起那个,这家伙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令我很在意。
是说不管这家伙是笑是正经,都一定居心不良。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和他说话。
「闪开。我没有话和你说。」
「一下子就好了。」
「拜托你让我回去……现在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急着躲开这家伙,害我不小心示弱了。真丢脸。但这样说话似乎很有效,世良缓缓放下手。
那个有如一直在脸旁绕来绕去的苍蝇般烦人的世良,如此干脆地放手,实在很诡异。尽管如此,我还是沉默地向下走。
「你的秘密……是谁告诉我的,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我在转角处停下脚步。
我的、秘密。喜欢汐的事。是谁,告诉世良的?
有如复燃的死灰。身体内部开始发热。
我一直在找的犯人。背叛者。确实是我最在意的事。如果世良愿意告诉我犯人是谁,当然再好也不过。可是我也明白,听信这家伙的话,绝对无法使情况好转。不只如此,和他说愈多话,愈会陷在他的阴谋中。
该怎么办?
「我听说真凛的事了哦。听说她摔下楼梯?运气真不好。而且听说你也在场呢。」
我正在犹豫,世良已经自顾自地在我背后说起来了。
「大家都说是你把她推下去的。应该不是吧?」
我不置可否。
不想和这家伙说话。尽管如此,耳朵仍然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当然,我觉得不是。虽然你打了我两次,但也不至于粗暴到把朋友推下楼梯。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身边的人会那么认为呢?」
世良继续说下去:
「原因应该出在我身上。听说复学之后,你和周围的人处得更不好了。是纯粹因为被停学而泄愤呢?或者是因为有人说出你的秘密,害你开始疑神疑鬼呢……我觉得是后者,有猜对吗?」
「……为什么?」
这次换我抬头看向世良。
天秤,朝着想知道的那一侧倾斜。
「为什么能说得像亲眼看到那些场面似地?」
「我从A班的人那里听说你和大家处不好的事。其他部分则是用推理的。我很擅长这种事呢。」
世良轻轻耸肩。
「就如你看到的,我活得很随兴。虽然喜欢找乐子,但是这次的事,我多少觉得自己有点责任。如果不把那件事说出来就好了。我一直很后悔。对不起。」
世良低下头,对我道歉。
那态度很不对劲。可是现在,比起那股不对劲,我更想知道犯人是谁。
「是谁?」
我走上楼梯,朝世良接近。
「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人,是谁?」
心脏跳得飞快。
想知道犯人是谁。如果没有那家伙,真凛就不会摔下楼梯,我也不会被小椎责备了。
我绝对要那家伙好看。
世良舔着嘴唇。
「首先,不是真凛说的哦。」
……也是呢。
如果犯人是真凛,多少能减轻我的罪恶感。虽然犯人不是真凛令我有点遗憾,但是比起那个,我更因此对一直强烈怀疑她的事感到抱歉,对自己感到惭愧。
除了真凛,还有三个人。
应该不是小椎。她的可能性最低。因为她对聊八卦毫无兴趣,而且对我很顺从……直到昨天为止。
既然如此,果然就是另外两人……夏希或纸木了。夏希口无遮拦,纸木很讨厌我。两人都有可能让世良知道那件事。但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们也有可能对世良之外的人说。那样一来,嫌犯就更多了——
「正确地说,没有犯人。」
世良说道:
「虽然我说是听你朋友说的,但那句是骗你的。」
「……咦?」
沙沙。塑胶袋掉在地上。
骗我的?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听你朋友说的,是自己发现的。我听说你用水壶打到汐时的情况,猜到有可能是那样。简单来说,就是用直觉猜的。不过在看了你的反应之后,我想自己是猜对了。反正猜错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你产生动摇就好。我是用这种心态说出来的。」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世良以意外的表情说道。
我无法消化那些话。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为什么……」
我从喉咙挤出细微的疑问,世良有如恶作剧被识破的孩子般笑了起来。
「因为我觉得那么说,之后的发展比较有趣嘛。」
世良的话,回荡在我变成一片空白的脑中。
有趣。只因为那种理由,我……
「没有啦,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哦。我是真的反省过了。不过对你来说,这结果应该也不坏吧。因为——」
世良继续说下去:
「——没有任何人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也就是说。
打从一开始,犯人就不存在。
既然如此,我又是为了什么怀疑朋友,惹怒她们,伤害她们,使她们难过呢?
「惹出这么多事,我也很想向大家道歉啦,可是我被禁止出入A班,没有能帮你做的事呢。啊,不过如果在其他地方遇到A班的人,我会向他们好好解释清楚的。这样就好了吧。」
一点也不好。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
「我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我要回去了。」
世良开始向下走。
我有如被什么附身似地,全身动弹不得。无法掌握旋绕在脑中的各种感情,呆呆地站在原地。
「啊,还有,我想这也是个教训。」
经过我身边时,世良停下脚步。
「就是啊——像我这种人说的话,不要当真比较好哦。」
他放完话,继续向下走。
愉快的哼歌声从我身后传来。
第五节课开始了。可是脑中的杂讯仍然没有消失。
老师的声音完全进不了耳朵。五感变得很迟钝,感觉自己置身在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头顶似的。时间流动的速度也变得很模糊。通往顶楼的楼梯转角处发生的事,明明只是几分钟前的事而已,我却觉得像是好几个小时前的事。
『像我这种人说的话,不要当真比较好哦。』
世良的话在我脑中苏醒。
真的,就是那样。
我最后悔的,是没有相信真凛与小椎,反而相信了最痛恨的世良的话。
仔细想想,小椎那时说的话是对的。
『而且我觉得,根本没有人告诉世良……』
真凛也说过。
『不要相信那种没凭没据的话才是最好的。』
为什么,不相信朋友们的话呢?
为什么,相信了世良的话呢?
『你只是一直全力逃避对你不利的事而已。』
小椎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戳到痛处。可是仔细想想,那说法很怪。如果我真的逃避对自己不利的事,那我就不会相信世良的话了。
……啊。原来如此。我弄反了。
因为对自己不利,所以才会过度反应。想尽快去除对自己而言是异物的部分,甚至不惜使出强硬的手段。
所有才会有如今的报应。
就是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
『话说回来,以后要怎么办?』
我对自己发问。
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只要向真凛还有小椎道歉就可以了吗?那么做的话,她们会和我和好吗?不可能。关系已经无法修复了。之前做了太多错事,已经覆水难收了。我做的事一定已经传到其他班级,早晚会传到老师那里。再也没有人会理我了。
我的高中生活,完了。
今后我会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直到高中毕业,都过着孤独的校园生活。我不想变成那样。干脆去很远的地方好了。想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来过。高中毕业后,我一定要低调地生活。不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不把别人当白痴,就算有不顺心的事,我也不会攻击别人。交新的朋友,不恨任何人,过着宁静的生活。我一定要那么做。只要忍耐,撑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了。离毕业为止,还有一年多……啊,得忍受这种悲惨的状态一年多吗?骗人的吧……
『没办法。谁叫你做了那么多破事。』
我知道。不要再说了。
『全都是你的错。』
闭嘴。
不要一直在脑中说话。拜托你安静一点。
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停止负面思考。后悔与悲怆不断涌上。
好难受。心悸使我趴在桌上,用力抓着胸口。呼吸的速度愈来愈快。吸不到空气。虽然不是在水里,可是有溺水的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不如干脆被退学算了。』
啪。有如配电箱的开关跳脱似地,脑中的杂讯全部消失了。
呼吸也恢复平顺。
我抬起头。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很简单。
「老师。」
我举手。
「我想上厕所。」
「好。」历史老师点头。
我起身,走出教室。
现在是上课时间,走廊上空无一人,很安静。再加上阳光照射在靠教室的一方,走廊的空气因此很凉冷,使感官变得敏锐。
原本混乱至极的头脑彷佛不曾混乱过似地,清醒到惊人。而且心情也前所未有的沉稳。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如今,我心中只有完成某件事的觉悟。
我走进D班的教室。
「如果是自动词,这里要加上ing——咦?西、西园同学?」
包含老师在内,D班的人全都看向从后门走进来的我。花不到三秒,我就从人群中找出目标了。放眼整个D班,染发的学生只有一个人。
我在众人的注目下,朝着坐在教室中央的世良前进。
「那、那个~西园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
我对老师的话充耳不闻,停在世良面前。世良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我,脸上没有半点惊讶之色。明明是如此不合理的情况,他却纹风不动,有如见到朋友来自己家似地,脸上甚至挂着浅笑。
「你有什么事呢?亚里沙。」
「……男生啊——」
我一面观察世良的破绽,一面继续道:
「很喜欢幻想自己单枪匹马打败闯入班上的恐怖分子吧?」
世良眨着眼睛,「唔——」地沉吟起来。
「我想这因人而——」
就是现在。
我把全身的体重放在拳头上,朝着世良的脸击去。
世良从椅子翻倒在地上,英文老师尖叫起来。教室如被戳的蜂巢似地嗡嗡作响。坐在世良附近的学生们急急忙忙地起身后退,与我保持距离。
我很冷静。
如明镜般映照出青空的湖面,心中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自己正在做什么,接下来要怎么做,结束之后会有什么结果。我是在理解一切的情况下动手的。没有犹豫也没有快感。我只是客观地看着自己。
仰天摔倒的世良,挺起上半身。鼻血如打开的水龙头似地流下,染红了领子。尽管如此,他还是笑着,比刚才更愉快了。
「喂喂喂,你真的很疯耶!」
我朝世良的肚子重重踏下,世良发出青蛙被辗似的声音。我跨坐在他身上,继续挥拳殴打他的脸。
殴打,殴打,再殴打。
强行拉开阻挡在脸前的手臂,张嘴狠咬想拉住我的手掌。拳头关节的皮肤绽裂,火辣辣地,刺痛不已。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挥拳。
「等、一、咯,呵,哈哈,哈哈哈哈!」
世良一面被殴打,一面放声大笑。
周围的男学生把我拉开,压制住我。
其他老师跑进教室。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冷静。
认为自己很冷静。
✽
「是自暴自弃,还是得了忧郁症?」
放学后,我听到班上有人这么说。
西园打人的事闹得很大,其他班级也暂停上课。A班的历史老师听到吵闹声离开教室看情况,过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回来。
第五节下课后,D班的学生来到A班,告诉我们原委。
——西园突然走进D班教室,二话不说地把世良当沙包狂打。
虽然难以置信,可是西园说要上厕所离开教室后,就没有回A班了。至于世良,则被送到医院。如此一来,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西园应该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如果不是基于毁灭冲动,应该不会特地在上课时间去打人。因为很有可能被退学。
难道说,那就是她的目的?
今天的西园,从一早就很奇怪。该怎么说呢……彷佛被逼到走投无路似的。虽然有明显的黑眼圈,可是眼睛睁得很大,有如在眼皮上贴了胶带。不小心接近的话,似乎会被她身边的什么弹开。感觉很危险。如果西园是想被退学而做出那种自暴自弃的事,那就合理了。
不,可是,想被退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产生那种想法呢?是我想太多了吗?
「纸木同学。」
收拾好书包的星原来到我座位前,汐也在。
「回去吧。」
「哦,好。」
我中断思考,起身把书包挂在肩膀上,三个人一起前往走廊。
直到抵达鞋柜区为止,我们聊着英文作业、历史小考等可有可无的话题。没有人提起可称为大新闻的西园打人事件。我和星原很有默契地,不在汐的面前提到西园的事。
可是……那个时候,汐有什么想法呢?
虽然我不打算提起西园的事,但还是很在意。星原应该也一样,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毛毛躁躁的,不停偷看汐的表情。
我们抵达鞋柜区,见到真岛靠在走廊墙边。「唷~」发现我们,真岛举起没上石膏的左手打招呼。星原也抬手回应,小跑步地跑到她身边。
「你在等人吗?」
等人的话,应该是等父母吧。毕竟手那个样子,没办法骑脚踏车上下学。说不定是由父母接送。
「啊——是啊。我在等亚里沙。」
「咦?亚里沙……?」
星原的表情有点紧张。
「因为亚里沙的鞋子还在鞋柜里,所以我想她应该还没离开学校。我想在回家前和她说说话。」
「哦,这样啊……」
虽然星原装成不在意,但看得出她很在意。「你想和她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发问。
「唔,很多呢。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昨天的这个。」
真岛说着,低头看向吊着三角巾的自己的右手。
「哦~……」星原慢吞吞地回应着,偷眼看着汐。她想和汐一起回去,可是又很在意西园的事。眼中浮现挣扎之色。汐似乎也发现了,无奈地叹气。
「在意的话,你就一起留下来等吧。我先回去了。」
「嗯,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啦……」
汐说完,看向我说:「走吧。」
「嗯,好……」
尽管满心牵挂,我还是与汐一起走向鞋柜。
老实说,我也很想留下来。可是不能让汐一个人回去。只好先忍着好奇心,等明天再问星原详情吧。
可是……
如果西园直接被退学,今后就失去和她说话的机会了。虽然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但还是会觉得很不舒坦。就算我不想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也不至于希望她被退学。
来到A班的鞋柜时,我发现汐一直盯着我。
「怎、怎么了?」
「……你也很在意吗?」
真、真敏锐。不对,是我太好懂了。
可是,我不能老实承认。
「完全没有。西园的事怎样都没差……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说着,伸手想拿出鞋子,可是手指什么都没摸到。原来我摸到别人的格子了。我到底在干嘛啊。
汐又看着我,眼神中带着责备。不行,只好招了。
「……对不起,其实我也有点在意。但我不是担心西园,只是想知道结果。再说,自暴自弃的西园可能对星原她们动粗——」
「我知道。我也留下来吧。」
汐打断我的话,看来有点不高兴。我紧张了起来。
「还、还是回去吧!仔细想想,我和她又无话可说。而且我想起来了,晚餐的白饭还没煮呢。」
「不必在意我。反正我也有话想和她说。」
说完,汐走回星原与真岛那儿。
我对自己的好懂感到懊恼。边自我反省边追了上去。
星原与真岛正在聊天,我与汐也加入其中。星原本来有点顾虑汐,不过聊到后来,就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放学尖峰时间已过,鞋柜区没什么人,感觉很清闲。太阳的位置愈来愈低。
「对了,你要怎么回去呢?」
星原向真岛发问。
「搭公车。虽然不是不能骑脚踏车,不过还是有点危险。」
「是啊。右手不能使用,很不方便呢~如果你在家没事做,可以打电话找我聊天哦。」
「哦,好耶。但我还是会去社团,应该闲不下来哦。因为我是队长嘛。再说就算不能投球,还是可以做指示。」
「这样啊,不愧是真凛。」
星原佩服地说着,「哦~」我也发出有点愚蠢的佩服声。
「想像不出来你做指示的样子呢。」
「嗯?你小看我吗?先说,我在女子软式棒球社里的形象是参谋哦。」
「咦~参谋~?」
与真岛平常给人的开朗形象完全相反。我差点笑出来。但真岛的敏锐度不输汐,所以应该没有加油添醋吧。
「我可是会和教练一起想战——啊。」
真岛发现什么似地叫了一声,看向我身后。
我回头一看,见到西园与一名不认识的女性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四人紧张了起来,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一下子烟消雾散。我屏住呼吸,等那两人走近。
西园低着头,蹒跚地走着。身边的女性长得与西园有点像,应该是她妈妈吧。两人的步伐都带着深深的疲惫感。
「亚里沙。」
真岛出声呼唤。
西园抬头,原本就昏暗的脸又罩上一层阴霾。
「……真凛。」
「啊,小凛……还有小夏。」
「谢谢你们平常那么照顾亚里沙。」两人来到我们面前,西园的妈妈对星原与真岛道谢。「不会不会。」星原她们一起说道。
在近处一看,这位妈妈果然长得和西园很像,特别是眼尾眉稍,都有点神经质的感觉。她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
「咦?小凛,你的手怎么了?」
「啊,这个啊……因为从楼梯摔下去了。」
哈哈……真岛苦笑。
「呐。」西园对妈妈开口:
「你先出去吧。」
「咦?是可以……但等一下还要去医院道歉,所以要快一点哦。」
妈妈穿上放在地板的鞋子,走出鞋柜区。见她远到听不见对话后,西园看向我们。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声音与态度都不再带刺,而且有点畏缩的感觉。
先不管讨不讨厌她,见到平常强悍的人脆弱的模样,使我有点受到冲击。真岛更是对消沉成这样的西园感到困惑。
「我们在等你。那个……怎么样了?」
真岛小心翼翼地发问。
「什么怎么样?」
「比如停学,或是其他的。」
西园垂下眼帘,握住自己的手臂。就在这时,我总算发现她的双手都缠着绷带。有如拳击手的绑带似的,连手指根部都缠起来了。包扎……难道是打世良时受的伤吗?传闻似乎是真的呢。
西园看着空无一物的场所,安静地说:
「我被退学了。」
「咦……」
真岛说不出话。
我和星原的反应也差不多,只有汐冷淡地听着。
虽然隐约猜到会是这样,但是听西园亲口说出来,还是被那沉重的事实压到出不了声。不过这也是当然的结果吧。才刚复学,就又犯下令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的暴行。依世良的情况,别说停学或退学了,说不定还得通知警察。
「……不过——」
西园仍然看着远方,继续说着:
「到第二学期结束为止,先留校察看……如果想法还是没变,就正式退学。」
简单来说,是判了缓刑吧。对照西园做的事,这惩处已经够宽大了。伊予老师肯定努力为西园说情。
「也就是说,还没完全确定呢。太好了……」
就在真岛松了一口气时——
「我不会再来上学了。」
西园直接地表示。
「咦?为、为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对所有事情都累了。再说,我不来学校,对大家都比较好。」
「没有那种事。」
「用不着顾虑我。你也很清楚。」
西园仍然不看任何人,就连锁定焦点都很累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和我们说话,表示她有想传达的事吧。或者因为这是最后了,为了消除罪恶感,所以陪真岛说话。
西园垂下视线。
「我啊,不管和谁相处,到最后都会讨厌起对方。总是立刻忘记别人的优点,只记得对方不好的部分。因此怀疑别人,把不满发泄在周围的人身上……最后毁了一切。像我这种只会以扣分的方式和其他人相处的人,不在最好。」
「没有那种事。」
真岛以比刚才更大的音量,重复同样的话。
「我们不是从国中起,就一直在一起吗?虽然最近有点疏远……但是只要好好沟通,还是能重新和好的。只要确实地向大家道歉,一点一点地恢复信用的话……」
真岛的声音愈来愈小。
因为,西园放弃一切似地摇头的模样,使真岛无法把话说完。
「我已经,没有那种力气了。」
西园叹着气说。
「从小,我就一直逞强。不想输给任何人,不想被他人看不起。所以我锻炼自己的口才和胆量,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弱点。可是,那种方法,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心累,什么都得不到……」
呵。她自嘲地笑了。
「一直以来,我到底在与什么战斗呢?」
那模样太可悲,使我差点别过头。
鞋柜区陷入沉默。没有任何人说话。冷风从出入口灌入,微微摇晃着西园的裙子。
我似乎见到了某种下场。伤害他人的话,那些事最后一定会反馈到自己身上——我想起伊予老师以前说过的话。西园一直表现出歧视的态度,压制看不顺眼的存在,如今即将被自己犯下的过错压垮。
那也是当然的。但是又有点可怜。两种心情同时出现。使我不知道能对西园说什么。
原本如贝壳般抿着嘴的西园,缓缓叹了口气。
「……真凛,我有话要对你说。」
只见西园用力握拳,也许在填充力气吧。明白西园的情况,真岛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等着西园说下去。
西园像是准备做出重要的告白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官变得扭曲。
「对不起……」
她以发颤的声音道歉。
「那个时候推了你,对不起。对你很冷淡,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
泪珠不断从西园眼中落下,鼻子泛红,声音变得哽咽。
「你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是帮我说话。可是我却找借口帮自己开脱,对不起……除了这些,我还做了很多让你不高兴,或让你觉得困扰的事,可是完全没有道歉。你明明这么顾虑我,但我最后还是逃避了,对不起……我也知道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了,你也不会原谅我,可是,可是,我还是想道歉,所以……」
「我原谅你哦。」
真岛从口袋拿出手帕,如母亲般擦拭西园泪湿的眼角。
「我知道你一直在逞强。我该早点阻止你的。没有关系,只要以后对其他人友善就行了。一定来得及的。因为我跟亚里沙都才十七岁……」
「……不可能的。」
西园抽抽噎噎地说着,缓缓推开真岛的手。
「就像刚才说的,我已经没有那种力气了……因为这是最后,所以才有办法努力挤出力气……」
「可是……」
西园以自己的袖子擦眼,看向汐。
「……汐。」
「……!」
也许没想到会被点名吧,汐讶异地睁大眼睛。可是只有短短一瞬。表情再次从他脸上消失。眼中没有感慨或哀怜,只有无机质的光芒。
「我也对你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世良说的……是真的。可是,那不能当成我做那些事的免罪符。我一直在践踏对你重要的东西,真的,很对不起。」
西园深深低头鞠躬。
双马尾垂直地向下垂,见得到她的头顶。
沉重的沉默降临在鞋柜区。运动社团的吆喝声远远地从操场传来。汐一直没有说话,西园也一直没有起身。
最后。汐无奈地叹了口气。
「把头抬起来吧。」
西园起身。抬起头的瞬间,原本累积在眼眶中的泪水,从双眼滑落。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原谅你。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的补偿。只要你别再对我做什么,今后你想怎么做都随便你。」
西园咬着嘴唇,彷佛在忍受痛楚似地。
这样就好。我心想。
西园对汐做的事,与真岛的事完全无关。就算真岛原谅西园,不等于汐也该原谅她。其他四人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吧,所以没有人责怪汐。
「……对不起。」
西园再一次道歉,看向星原。
「……我也要向夏希道歉。我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你明明一直对我很温柔,可是我完全没有回报你。对不起。」
「没有关系啦……」
星原的回答中带着鼻音。眼眶泛泪,还稍微流了一点鼻水。
她原本也是西园小圈圈中的一员,虽然因为汐的事,与西园之间出现了无法填补的鸿沟,但曾经是好朋友的过去不会改变。星原很温柔,如果汐不在这里,她可能会更奋不顾身地阻止西园吧。
「我才要向你道歉。我把你的秘密,告诉了纸木同学。对不起……」
「……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是我起的头,所以你才……」
西园嘶嘶地吸着鼻子,缓缓朝我看来。
「……」
「……」
「……还有纸木,对不起。」
刚才的沉默是怎样……
不,其实我也很清楚。说真的,我没有那么重要。我有自觉。虽然我曾和西园吵架,也被她踢过,但也不到需要这样道歉的程度。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唯独不对我道歉,就西园而言也不是好的收尾吧。应该说,是出现在这种场面的我不好。
「没差啦。我的部分没什么。」
西园完成任务似地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背对我们。
「那我回去了。」
「等、等一下啦。」
真岛连忙制止。西园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真的不来学校了?」
「不来了。」
「如果退学的话……你的学历就只到国中而已哦?别说上大学了,连将来找工作都有困难。至少该念完高中吧。」
「想升学的话,可以上函授制的高中。再说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没必要勉强自己上学。」
「不,可是……不上学的话,就没办法和朋友制造回忆了哦……」
「那种事无所谓。」
「不上学的话,会很闲哦。也许一开始会觉得很棒,但是久了就会无聊了。」
「那我就去打工。」
「既然——」
「已经够了吧……」
西园以厌烦的表情回头。
「为什么要那样拼命阻止我?我这种人在不在,根本无所谓吧。老实说……我们又没有要好到那种程度……」
「……你还记得我们变熟的原因吗?」
真岛突然提起不相关的话题。她无视讶异的西园,以怀念的表情说下去:
「国二时,你不是赶走了纠缠小椎的家伙吗?小椎不用说,其实我也很感谢你哦。」
以前在餐厅时,听椎名说过那件事。西园以木制三角尺打退纠缠椎名的不良少年的勇者传说。
「当时的我,除了听小椎诉苦,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很难受哦。就算告诉老师,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那种情况下,你突然出现,救了小椎。我真的觉得你很像英雄。」
「……」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小椎,所以保护了小椎的你,对我来讲也是恩人。所以我才会想阻止你。就算你走错路,过去救了小椎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就算你那么说——」
西园以苦闷的表情按着胸口。无处宣泄的感情,使她的眼神动摇。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既然你觉得我是恩人的事不会改变,那么小椎不原谅我的事,也不会改变……如果我明天也来上学,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小椎……」
「我怎么了?」
西园身体一颤。我也稍微吃了一惊。
不知何时,椎名出现在不远之处。也许社团刚下课吧。她走到我们身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露出冰冷的表情,有种高压的感觉。
「小、小椎……」
西园畏缩地说着。
与过去完全相反的构图。对现在的西园来说,椎名似乎非常可怕。只见她目光游移,没自信地缩起肩膀。
「对不起。其实我已经来一阵子了,可是找不到机会出来,所以一直在走廊转角听你们说话。既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只好出来了。」
立刻出来不就好了……我心想,不过想想今早的场面,又觉得也难怪。椎名应该还很恨西园吧,可以明白她不想露面的心情。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真岛发问。
「从亚里沙说被退学开始。」
「那不就等于从一开始就听了嘛……」
椎名咳了一声,以凌厉的眼神看向西园。
「然后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种事……就算不说,你也知道吧……」
「不知道。虽然我看起来很淡定,但其实什么都没想。」
那是以前西园在体育馆后方对椎名说过的话。椎名似乎还在记恨。虽然只是还以颜色,可是对现在的西园,似乎很有效。只见她尴尬地垂眼,沉默不语。
「你没说的话,我怎么知道?」
椎名追击。西园认命似地开口:
「我没有脸见你。」
「然后呢?」
「……我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你明明那么敬重我,可是我却没有信任你到最后。最重要的是……」
西园眼中再次浮起泪膜。
「我伤害了你最重要的朋友,对不起……」
从刚才到现在,西园说了好几次的「对不起」。但是每一句对不起都很沉重。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那重量,会打动椎名吗?
既然椎名几乎从一开始就听到我们说话,西园的道歉,她应该全听到了。也听到真岛原谅西园的部分。
椎名松开盘在胸前的双手,但表情没有变化,对西园说道:
「这不是道歉就可以算了的问题。」
「……」
被严苛的现实打脸,西园痛苦地咬着嘴唇。
「国中时,你帮过我,是我的恩人。可是这次我没办法就这么算了。虽然真凛人太好,所以原谅你……但是只有道歉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我说啊……」
真岛插嘴。
「受伤的是我哦。本人都不介意了,你就原谅她嘛。」
「不行。」
椎名立刻拒绝。虽然不是真岛的父母或家人,却还是这么坚持,表示对椎名来说,真岛就是这么重要吧。但话虽这么说,椎名应该不会要求西园退学才对。
她究竟希望西园怎么做呢?
「我啊,想用推甄的方式上大学。」
椎名突然说起无关的事,西园不安地垂下眉尾。
「但光看现在的校内成绩,我觉得不太安全。所以我想参加伊予老师说的志工活动加分。可是一个人去,又觉得有点不安。」
椎名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椎名的眼角有点红,看起来像用力擦拭过似的。难道……?
「如果你和我一起参加……我就原谅你。」
西园讶异地睁大眼睛。
「那……那样就行了吗?」
「不想参加的话,直接退学也我无所谓哦。」
「不……我……」
西园困惑了。她颤抖着嘴唇,似乎在寻找回答的句子时,一道眼泪从脸颊滑落下来。西园连忙擦掉眼泪,可是眼泪不断流出,呼吸也变得不顺。最后,西园放弃保持体面,开始大哭。
我想,椎名其实已经原谅西园了。可是在真岛面前,不能简单地接受道歉,所以才提出当志工的事,给西园赎罪的机会。虽然早就知道真岛是滥好人,但其实椎名也差不多。
「我……参加……」
西园以带着鼻音的语气回道。真岛与椎名朝她走近,星原也是。
被三人安抚的西园,完全感觉不到过去的高压,有的只是纯粹的脆弱。但是那脆弱中,带着依附在身上的东西掉落后的安稳与精神上的宽裕。
西园总算能终止战斗了。
西园战斗的对象,不是世良也不是汐,当然也不是真岛或椎名,一定是她自己。虽然说这种事很常见,可是这世上真的有许多无法发现自己心魔的人。说不定我也是这样。虽然西园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自觉,但是既然有真岛和椎名在,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汐正努力忍住不耐烦的呵欠。
这样就好。我心想。
✽
西园表露自己脆弱的当天晚上。
晚上快八点时,我骑着脚踏车,在与河川相邻的道路上前进。
成为非法弃置地点的河床,变得比以前干净。志工已经开始活动了吗?以为会永远待在那里的巨大垃圾被撤走了,上游方面的草地也开始修剪。今后西园与椎名也会加入清扫的行列吧。
这座城市,在很多方面都被忽视了。我一直这么想。
就算脏兮兮的也莫可奈何。因为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名为椿冈的城市,被盖上了这样的烙印。
可是,仍然有人希望这座城市能变干净。不论基于什么样的动机,那些人身体力行,确实地美化了这里。说不定有一天,真的可以在椿冈见到萤火虫吧。
我离开与河川相邻的道路,照着讯息中的指示在住宅区前进,最后停在某栋两层楼的独栋住宅前。
我拨打电话。
「我到了。」
『辛苦你了,我现在就出来。』
通话结束。
大约三分钟后,把我叫到这里的人物从玄关走了出来。
那人披着厚厚的针织衫,有一头及肩的黑色头发,以及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很健康的小麦色肌肤。
真岛凛朝我走来。
「不好意思啊——让你特地过来一趟。」
「没关系啦。」
收到真岛的讯息,是离开学校后不久的事。『我有话和你说』,后面还加上表符。突然收到这样的讯息,我感到很迷惑,回问是什么事,但只得到『详细的内容等见面再说』的回应。
「边走边聊吧。我说要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结果被爸妈骂说都骨折了,不要到处乱跑。」
真岛嘿嘿地笑着。可以见到针织衫底下的三角巾与白色石膏。
我推着脚踏车,走在真岛身旁。
两人在安静的住宅区内走着,不知何处传来诱人的香味。是哪家在吃迟来的晚餐吗?虽然我已经吃饱了,但还是忍不住分泌起唾液。
「要聊什么?」
我发问。
「你觉得呢?」
「完全猜不到。」
「要好好动动脑啊。」
非在这种时间找我出来不可的原因,我完全想不出来。不能在学校说吗?所以是不想被其他人听到的话题?如果是这样……
「……告白吗?」
「咦?好恶。」
真岛笑着否定,我有点想死。
我当然不是认真的,只是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而已。虽然我也觉得这回答有点恶,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必真的说出来啊。话语是会伤人的……
哈哈……我只能以干笑掩饰自己的消沉。真岛以没受伤的那只手拍着我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只是以牙还牙而已。你不要在意。」
这叫以牙还牙……吗?虽然我觉得用错地方了,但还是别继续深思了吧。
「再说,仔细想想,这也算是告白没错。」
「咦……?」
「纸木,你是口风很紧的人吗?」
虽然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可是真岛的眼神很认真,不是基于开玩笑才问的。所以我也认真回答。
「……这要依情况而定。如果保持沉默会害其他人困扰,我就无法保证不会说出来。」
「是吗?不过反正我本来就决定要说了,所以不管你口风紧不紧,都无所谓啦。」
「那就不要问那种问题啊……」
「总之当成前言吧,因为这算很重要的事。」
虽然真岛本来就有点难以捉摸,可是这次特别猜不透她的想法。她究竟想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的手骨折的原因吗?」
「不是因为从楼梯掉下去吗?因为西园推——不对,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我连忙订正。虽然传闻都说成是西园推下去的,但既然真岛说是「意外」,就算那是为了保护西园才使用的说法,在真岛面前,还是要采用才行。
「其实不是那样哦。」
我瞪大眼青。
所以说,传闻是真的了?太了不起了,明明被西园推下楼梯,却仍然那么为西园着想,我不由得感到敬佩。温柔到那种程度,简直是圣人——
「我是故意摔下去的。」
……
呃。
我听错了吗?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一拍后,真岛也停下脚步,朝我看来。路灯在她脚下制造出深深的黑影。虽然她的表情很平稳,但是我觉得有点发寒。
「但骨折就不是意料之内的事了。虽然电影常有摔下去的场面,可是外行人果然不能随便模仿呢。不但骨头裂了,而且痛到想哭。我再也不要那么做了。」
我没听错……吗?
理解到这点的瞬间,我脑中充满疑问。
「为、为什么……?」
我发问,真岛再次走了起来。我连忙追上,走在她身边。
不知道真岛想去哪里,我只顾着专心听真岛说话。
「因为我不能放着亚里沙不管。继续那个样子,亚里沙真的会走错路。可是不下猛药就治不好她。」
真岛直视着前方。
「之前,亚里沙不是以水壶砸到槻木吗?那件事对亚里沙来说,似乎是很大的冲击。所以我想这招应该最有效吧,因此在与亚里沙争论时,我灵光一闪,就学了一下,引诱她推我。」
引诱西园推自己。
真岛说的话,没有真实感。地面似乎浮动了起来,感觉很不愉快。
「虽然因此骨折,而且害世良被打。但是就结果来说,算是成功了吧。不过对世良来说,那也算一剂猛药吧,这样一来,以后他就不会随便接近亚里沙了。」
「……等一下。」
我按捺下各种感情,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要做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吗?当然是因为——」
真岛理所当然地说道:
「亚里沙很可怜啊。」
「可怜……?」
「之前不是说过吗,看到在教学观摩日时大哭的亚里沙,觉得她很可怜。她啊,虽然总是表现得很强势,但其实特别害怕寂寞。现在也一样。所以要有人好好看着她才行。」
「……因为觉得她很可怜,所以故意摔下楼梯吗?」
「我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真是的——真岛不高兴地嘟哝着。
现在和我说话的人,真的是真岛吗?
是有点淘气,喜欢亏人,但不会因此讨厌她,很为朋友着想,意外地敏锐,愿意和我这种边缘人说话的,开朗又温柔的那个真岛吗?
虽然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说话方式,可是就像不同人在说话似的,使我觉得诡异。
呐,真岛。
你做的事,不是出于友情或善意——
是出于支配吧。
我们走出住宅区。真岛走进便利商店,我也跟着进去。
真岛在点心区拿了杯装的提拉米苏,到柜台结帐后,以左手拎着塑胶袋,走出便利商店。待在店里的时间不到三分钟。我则提不起劲买任何东西。
我们踏上回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冷静思考后,我浮起这个疑问。
把秘密放在心里不是很好吗?告诉我这件事,只会让我对她感到失望而已。真岛应该预料得到我的反应吧。而且事实上也是这样。
「你很爱问『为什么』呢。这种说话方式会被女生讨厌哦。」
「……一定会在意的啊。为什么找我说这些?」
「之所以找你,没有什么重要的原因。硬要说的话,就是用消去法吧。告诉小夏或小椎的话,如果不小心被亚里沙知道,后果会很可怕。说不定会像世良一样被暴打吧。但是告诉其他人,风险就更高了。你的话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而且就算你把这些告诉亚里沙,她应该也不会相信你。」
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虽然就字面看来,是正面的话语,但又能痛切地感受到,自己不在真岛的朋友范畴之内。
「还有就是……该怎么说呢。」
真岛的语气含糊了起来。
「一个人背负着这些,有点沉重吧。所以打算把一些重量丢给你。」
真岛捉弄人似地嘻嘻笑着。
毫无疑问,那是假笑。我能从语气中感受到掩不住的罪恶感。
「……这样啊。」
由于我没有责怪她的念头,所以只是安静地应声。
今天傍晚,在鞋柜区见到的,真岛与西园和好的场面,是那么美丽。西园痛改前非,双方尽释前嫌,完美地修复了原本破裂的人际关系。但那是建立在真岛的谎言上的结果。
——善意与笑容的背后,充满心机。
过去,我一直把这句话牢记在心。虽然最近忘了,可是如今,又明确地想起来。
这句话,说不定是真理。
……可是。
就算说了谎,就算不诚实。
只要大家能变得幸福,就无所谓了吧?
「呐,纸木。」
真岛朝我看来。
「你啊,不能对小夏或槻木说谎哦。不重要的小谎就算了,被揭穿的话会毁了一切的那种大谎,不管基于什么理由,都绝对不能说哦。」
「……你居然说的出这种话。」
「嗯。」
因为啊——真岛继续说道:
「你太不会说谎了。」
说完,她笑了。
那是捉弄人时的笑法。
是我熟悉的、平时的真岛的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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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通学路上弥漫着焦臭味。应该是哪边的田地在烧稻草吧。我尽可能地将呼吸放浅,用力踩着脚踏板。
进入椿冈高中的大门,「早!」体育老师很有活力地挥手向我打招呼。「早安。」我小声地回应。
我停好脚踏车,从鞋柜区进入校舍,在走廊上与谈笑的学生们擦身而过。抵达A班教室时,班上已经来了约三分之二的学生了。虽然室内没有暖气,外头也不是特别冷,可是教室的感觉就是比较温暖。离寒假不到一个月了,大家都开始松懈了。
与昨天早上一样,许多人围绕在真岛身边,而且比昨天更热闹了。仔细一看,椎名与星原,连汐都在其中。他们似乎正在真岛的石膏上留言。
「小夏,你写错字了。」
「咦?真的吗?哪里哪里?」
「这里,康复的复是彳字旁哦。」
「彳字旁……要怎么写?」
老师不是有教过吗?真岛吐槽后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走向自己的座位。
还没见到西园。
预告铃响起,教室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学生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第一节课的上课内容。
真岛与椎名的表情开始出现不安的色彩。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到校了。
离班会只剩三分钟时——
喀啦……教室的门被缓缓打开,班上泛起涟漪般的骚动声。
我的表情,总算放松。
漂染的双马尾,出现在视线的另一端。
「唉~今天也好累啊!」
走在身旁的星原,发出做完大工作似的叹息。
三人一如往常地推着脚踏车回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暗下来了,白天时温暖的空气,到了这个时间,也开始转寒,早晚温差很大。但这种情况只剩两周了。十二月后会正式进入冬天,变成冷一整天吧。
「非准备期末考不可了……要是考得比上次更烂,该怎么办?」
「你每次都这么说吧?」
汐取笑着,星原噘嘴。
「是真的啊~上次期中考的名次又掉下去了……」
唉~星原垂头丧气。
「不然来办读书会好了?」
「咦!?好啊好啊!」
星原瞬间恢复活力。真、真是单纯。但她就是这部分可爱……
是说,读书会啊。之前也和星原她们举行过。那时候还有真岛与椎名,西园后来也有来。虽然我和西园争论起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挺怀念的。晚秋的天气,容易使人陷入感伤。
「纸木同学也一起来吧?」
「嗯?哦,好啊。」
真期待。
虽然没有决定具体日期,但我们做了开读书会的口头约定后解散。星原先离开了,归途上只剩我和汐而已。
一路上,只有脚踏车的链条转动时的唰唰声。我们之间太熟了,不需要特地找话题硬聊。在这个有如余音的时间里,我和汐的话都会变少,有时甚至会在分头回家前,一句话都没说。今天似乎也会是那样。
即将接近我与汐分头回家的三岔路口时。
——咦?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啊,对了。」
想起忘了什么事的我,停下脚步。
「你和能井的比赛。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庆祝吧?」
「……唔,是啊。」
因为刚比完立刻碰上西园的暴乱,害我完全忘了这件事,真是对不起汐。至少该趁着星原还在时问该怎么庆祝才对。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汐把手指放在下巴,思考起来。一秒,两秒过去,他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
「可以去你家吗?」
「咦?我家?可以是可以……」
去我家做什么呢?……啊,是要在我家庆祝吗?虽然我家不大,不过还塞得下汐和星原。这样的话,该选哪天呢?下次的假日吗?
「那就走吧。」
我正在脑中盘算,汐已经朝我家的方向前进了。
咦?现在去吗?
我追了上去,困惑地窥伺汐的表情。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疑问,看向我。
「我想向彩花打个招呼。你不是说过吗?我去你家的话,她会很高兴的。」
「啊——……我的确说过呢。」
好像是有点久之前的事了。虽然想不起什么时候说的,但是我确实有说过。可是……
「这个时间,那家伙在家吗……她有时会因为社团而比较晚回来。」
「啊,是这样吗?那还是改天吧。」
「不用啦。只是会比较晚而已。不过最晚也会在五点半前回来。是说真的只要这样就好了吗?可以做更奢侈的要求哦,比如请客之类的。」
「不用了。」
汐干脆地回答。该说拘谨呢?还是没有欲望?该不会是在跟我客气吧?
我一面感受着失落,回到自己家。
大门是锁着的,看样子彩花还没回来。我从书包中拿出钥匙,打开门。
「不过她应该快回家了,先在我房间等吧。」
「打扰了。」汐说完。也跟着我进门。
我们走上楼,来到我房间。由于西晒,房间里的空气很暖。我把书包放在地板上,松开领带。
「我去拿饮料。」
「嗯,谢谢。」
我下楼前往厨房。
我打开冰箱,拿出苹果汁。虽然也有麦茶,不过暑假汐来我家时,我通常都是准备这个。我把苹果汁倒在两只杯子里,回到自己房间。
「久等了。」
汐脱了西装外套,坐在我床上。没穿外套不会冷吗?我心想,不过对汐来说,这样也许比较舒服吧。他把脱下的外套仔细地摺好,放在被子上。
「谢谢。」
我把果汁放在桌上,汐拿起杯子,喝了起来。我坐在书桌前的滚轮椅上,看着喝果汁的汐。
感觉有点新鲜。
暑假时,汐几乎天天来我家,但这是第一次穿着制服来。白色的长袖衬衫,以及裙子。裙子下方的黑色丝袜。该怎么说呢,比起「朋友来我房间」,「有女生坐在我床上」的感觉更强烈,使我有点紧张。
呼,汐放下杯子。
一直盯着看,似乎会惹汐生气,我连忙移开视线。
「很久没来你房间了呢。」
「是啊……暑假之后就没来过了吧。」
「你房间几乎没变呢。顶多是多了一些小说。」
「是啊。因为是读书之秋,最近买了不少书。」
「你不再写小说了吗?」
汐歪着头发问,我带着苦笑搔着脸。
「有空的话是想写……不过最近忙着准备考试。」
「这样啊。如果有新作品,要给我看哦。我会说感想的。」
「下次说感想时请批评得温柔一点。」
没问题——汐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时钟,快五点了。房间开始变暗,所以我开了灯。
彩花还没回来。
「是说,真的只要这样就好吗?」
「嗯?什么?」
「就是庆祝赢了的事。和彩花平常就能见面,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唔……有是有……」
汐有些难以启齿地说着。
「你就说说看吧。我也想帮你庆祝,所以不用客气。」
「那——」汐直视着我。
「抱抱。」
「咦?包包?」
「抱抱。」
「呃……是那个拥抱的抱抱吗?」
「嗯。」
原来如此,抱抱……
咦?抱抱?
「我和你……抱抱?」
「嗯。」
汐极为认真地回答。
——才怪,开玩笑的啦。
虽然我等着汐这么说,但他只是定定看着我。没有解释成开玩笑的余地。
「咦~……?抱、抱抱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好蒙混过去似地抓头,眼神四处乱飘。明明是坐惯了的自家椅子,却有种坐不住的感觉。
虽然说在欧美,抱抱相当于打招呼,可是日本呢?在日本,抱抱是什么定位的行为呢?应该比牵手更亲密吧,然后不到接吻的程度。但如果问和朋友之间会不会抱抱,就有些疑问了。如果是感情很好的女性朋友,似乎常有抱来抱去的行为;但不是情侣的男女,或男性朋友之间,是不会那么做的。啊,虽然汐在日本出生长大,但他是混血儿,说不定是被父母影响,有不分性别拥抱朋友的习惯吧。如果是这样……不对,就算是那样,一般来说,会想和我抱抱吗?而且话说回来,汐提出这个要求,究竟有几分认真呢?
我正胡乱地想着这些——
「对不起。」
汐突然道歉。
「我让你为难了呢。」
他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感受到内脏翻腾似的动摇。
不是「骗你的」或「开玩笑的」,而是「让你为难了」。
这样一来,就完全没办法蒙混过去了。
汐是真的想和我拥抱。而且不打算隐瞒他的心情。
「那,就来做吧。」
我脱口而出。
如果在这个时候退却,会留下无法修复的祸根。本能如此告诉我。
我有如被什么催促似地,走到汐身边坐下。承受两人份体重的床铺发出吱嘎的声音。肩膀与肩膀间的距离,大约有十公分。
汐坐在床上,将上半身转过来。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在灰色的眸子中见到我自己的身影。汐张开双手。
既然要求抱抱,也许该由我主动抱住他才对。
心脏剧烈跳动着,走到这一步,再也无法后退。既然如此,只能前进了。
我缓缓把身体靠过去。
就在这时,咚咚,门响了起来。
「!」
我睁大眼睛,身体猛地一弹站起。
「进来吧。」
我说完,门就被打开了。
「……啊,汐、汐姊,好久不见了。」
彩花从门后露脸。脸上带着紧张之色。她身上穿着制服,似乎刚回家。
「那个,因为我在门口看到鞋子,想说是不是你来了……」
彩花腼腆地解释着。虽然不是现在才开始,不过彩花和我说话时,明明那么泼辣,然而见到汐时,总是乖得像猫一样。
是说幸好她有先敲门。如果一声不响地开门进来……光是想像,我就冷汗直流。会重演之前那件事吧。
「我来叨扰了,彩花。」
汐淡定地与彩花打招呼。若无其事到彷佛不曾提过抱抱的要求似的。
我全身发软,在滚轮椅坐下。没有真实感。脑袋现在仍然很混乱。汐与彩花聊了起来,但是那些话,完全没有进入我耳中。汐的要求,令人难以置信。至于提出那种要求的原因……不用猜也知道。
那是我一直不想面对的部分。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没有人会想与不喜欢的对象抱抱。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我无法把接下来的部分化为语言。
「那就,再见啰。」
就在我一个人烦闷不已时,两人已经说完话了。只见彩花心满意足地离开我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空气再次紧绷起来。
「咲马。」
「哦,嗯。」
我吞了吞口水。
汐起身,做出与彩花来之前同样的动作。
……啊,他站起来了。
我也起身,转动身体面对汐。
我还没有做好觉悟。也许因为中断过一次,有了思考的时间吧,比起刚才,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抵抗之意。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害怕抱过之后,会无法回头。预感告诉我,那么做的话,两人之间会产生决定性的变化。而那变化是好是坏,现在的我无法判断……不,是我想太多了吗?又不是接吻。没错,只是拥抱而已,没必要想太多。在其他国家,拥抱就和打招呼一样,就算我们做了也……
呐——汐不高兴地说:
「我手酸了。」
「啊,对不起……那就,打扰了……」
我朝汐走近,缓缓把身体贴在他身上。汐将张开的双臂环在我背部,为了使身体更加贴合似地,在手上使劲。
呜……
呜哇——!
我们真的抱在一起了!
好惊人。这种事……该怎么说呢,这么做时,大脑会分泌出某种不知名的荷尔蒙!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该把自己的双手摆在哪里,只好轻轻放在汐的肩颈上。汐的身体很纤细,但是很坚硬,有很多肌肉。柔顺的发丝拂过脸上,使我觉得有点发痒。
汐更加用力抱紧我。我的大脑有如被拧的湿毛巾似地,滴滴答答地分泌不知名的荷尔蒙。有种大脑的构造会因此改变似的,或者正在做某些无法挽回的事的悖德感。
感受得到汐的心跳。速度相当快。是说,这样贴太紧了吧?不是问候程度的拥抱。一般会抱成这样吗?不行,我无法思考……
忽地,汐的膝盖,闯入我的双腿之间。
「咦?等」
……啊,不、不妙!这样子会——
「等,等一下、不行!」
我反射动作地想推开汐,可是汐不放开我。我因此失去平衡,向后倒在床上。与我紧贴着的汐也整个人压在我身上。肺脏受到压迫,使我发出「呜咕!」的呻吟声。
两人的样子,就好像我被汐推倒似的。
汐的双手撑在床上,自上而下地俯瞰着我。湿润的眸子,彷佛在期望着什么似的。
甜腻的香气拂过鼻腔。除了刚才喝的苹果汁的气味外,还有润丝精的香味,以及轻微的汗水味。但是除了那些,还有一种不知该不该以气味形容,直接刺激着比鼻腔更深处的脑干的什么。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
在通往顶楼的楼梯接吻时,也有同样的气味。
女人味。
「等、等一下!」
我维持着被推倒的姿势求饶:
「怎、怎么这么突然……这样有点,太急了……」
「……咲马,你还记得吗?」
汐以冶艳的声音说着:
「佐原学弟……来我们班,找我出去的那个一年级生。」
有如把手伸进玩具箱翻搅似地,我在乱成一团的大脑中翻找记忆。
「是那个说要找你谈能井的事的……」
「其实,他不是来找我谈能井的事。」
我挣大眼睛。
「他是来向我告白的。」
扑通。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他这么说。是认识以前的我的佐原说的哦?我吓了一跳,所以拒绝了,但其实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他的声音中带着热度。
「然后,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我问。
汐露出略带自嘲的笑容。
「我啊,以前很受欢迎呢。」
……啊啊。
原来。我懂了。汐突然这么做的原因。
被学弟佐原告白,压倒性地胜过原本是竞争对手的能井,得到加害者的西园的低头道歉。再加上文化祭时演的茱丽叶倍受注目,不分男女,吸引了许多学生。如此这般地,汐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同。但是汐得到的,不只那样而已。
还得到了自信。
汐正确地明白了自己的魅力。所以才会豁出去地做这样的事吧。很单纯的原因。想与看不见未来的现实战斗,自信是最好的武器。既然聪明又长得好看的汐得到自信,等于再也没有人能妨碍他了。
——太好了。
我有点想哭。那个坐在夜晚的长椅上哭泣的汐已经不在了。不再畏惧人们的好奇眼光,也不再因周遭的偏见或嘲讽而困惑。现在的汐,已经耀眼到没有人会觉得他可怜了。
可是……就算是那样,眼前这个情况,我又该怎么办呢?话说回来,汐究竟想做什么?难道想做比拥抱更进一步的事吗?比拥抱更进一步的事……不不不,开玩笑的吧?
虽然被推倒,可是我的双手是自由的。只要有那个意思,大可用力把汐推开。
我正想把双手举到胸口的位置——汐湿润的眸子中,出现些许的迷惘。视线也游移了起来。
我放松身上的力气。
「……我知道啦。」
如果我真心抵抗,汐说不定会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自信。这样不行。我不想见到汐被逼到无路可走的模样。所以,再安静一阵子吧。
我闭上眼睛,做好所有准备。
汐的气息与发丝,落在我脸上。
我更加用力地闭紧眼睛。
……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正如此心想,咚,胸口传来轻微的冲击。我小心翼翼地睁眼,见到漂亮的发旋。汐的额头正抵在我胸口。
「……对不起。」
汐不抬头地道歉。
「这种事,明明是不好的……」
话声中带着鼻音。
我不知道能对汐说什么,只好把右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发丝很柔软,头形浑圆。他一定很认真保养头发吧。直到汐冷静下来为止,我都把手放在他头上。
过了一阵子,汐从我身上退开,躺在我身旁,一起看着天花板。头脑逐渐清醒后,随之而来的是虚脱感。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我看着天花板发问。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我从以前就很在意这个问题。虽然不到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程度,但如果想问,只有现在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所以是什么理由?」
汐翻身背对着我。
「……说出来很丢脸啦。」
「现在才这么说?」
想想几分钟前的事,也没什么了吧?我回想着刚才的事,连自己也难为情了起来。
「……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而且……总之有很多事。」
「很多事?」
汐朝我这边翻身,以手指拨开脸颊上的发丝,认真地看着我。
「说来话长哦?」
「没问题。」
「……那我就说了。」
汐有如说睡前故事似地,缓缓说了起来。
回溯到十年前。
我一面听着汐的话,一面潜入记忆之海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