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后,新的一年开始了。
元旦的下午,我和月爱一起去新年参拜。
「好美的景色喔。」
来到位于高地的神社,爬上阶梯后往回一看,我不禁发出了感叹。
近处是住宅区与电车来来往往的铁路,延伸到远方的整片景色与冬日的晴朗蓝天令人心旷神怡。
月爱以前常常被爸爸和奶奶带来这间距离A站很近的神社。当地人在新年参拜时很喜欢来这里。即使过了中午,等着参拜的人群仍然是大排长龙。
「嗯……是啊。」
月爱的话不多。她把脖子缩在轻飘飘的白色披肩之中。牵着我的手则是怕冷地插在我的口袋里。
盛装打扮的月爱浑身充满了新年的气息。那套鲜艳的冷色系和服很适合她,神圣地让我想一直欣赏下去。
不过,她的表情却与打扮完全相反,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
自从圣诞节之后,月爱就没什么精神。既然她的感冒已经好了,应该不是健康状况的问题吧。
「……听说福里小姐明天要来家里。」
福里小姐就是月爱爸爸结婚对象的名字。她在大阪的医院做柜台行政的工作。两人是在交友软体上认识,似乎是这个夏天开始交往的。
这几个月以来,双方每个月都会来回大阪与东京见几次面。据说她在东京找到了新工作,最近搬家到这附近。
「话说喔,爸爸在运动会前不是突然有事没办法来吗?那好像是和女朋友去她现在住的月租公寓看房子喔。因为房屋仲介联络她说﹕『您想租的房子已经空出来了。还有其他客人想看房,请马上下决定。』所以她说要来东京一趟并希望爸爸一起过去。其实不是出差。」
「……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这样说。
虽然我不想批评月爱的父亲,但我毕竟是月爱的男朋友,难免对伯父感到生气。
他明明还有女儿啊。
当然,现在的伯父是单身,要交女朋友或见女朋友都是他的自由。但不是应该以高中女儿所期待的活动为优先吗?
「……好烦喔。明天人家和妮可约好要出去玩,但爸爸要人家先和对方打声招呼。他说福里小姐因为人家在圣诞夜时的态度受到打击,要人家跟她道歉。」
「……这样啊。」
月爱真的有必要道歉吗?站在伯父的角度来看,他或许希望如此。但我实在难以理解。
「好烦喔……一堆讨厌的事情。福里小姐好像三月的时候就要搬过来了。住在人家隔壁的房间……以前爷爷的书房要变成那个人的房间了。」
「……这样啊。」
「真的好烦……好想在那之前离开那个家喔。虽然妮可说可以去她家,但妮可家只有两个房间,对她的妈妈也不好意思。而且也不可能待好几个月吧?」
月爱一边叹气一边说着。
「真的好烦喔……人家接下来该怎么办啊。要开始打工吗?可是高中生有办法租自己一个人住的房间吗?」
「唔……」
虽然我没查过,不清楚实际状况。但我想若是没有父母的许可,应该很困难吧。
月爱看着搜索枯肠仍得不出答案的我,突然轻轻一笑。
「要是能和龙斗一起住就好了呢。」
虽然她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但我知道她有一半是认真这么想的。
「……就这么决定吧。」
「咦……?」
我的话让月爱惊讶地眼神摇曳不定。
「所以该怎么做?」
「两个人一起逃到远方的城市……」
「住在哪?」
「……住旅馆……那太花钱了呢。」
那么干脆像暑假时那样,借住月爱的外曾祖母纱代女士家,或是我的祖父母家……但不管怎么做,只要被发现没到校上课,学校就会立刻联络父母。不可能长期待在那。
如此一来,既然没办法租房子,我们就只能住旅馆了。
这样的话,必须设法赚钱才行。
「……我去工作吧。找些日领的临时工来做,尽量想办法凑钱。」
「咦,可是学校怎么办?龙斗,你不是还很努力地准备补习班的课业吗……」
没错,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我就无法顾及高中生活或大学考试了。
况且,就算要当日领临时工,我也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内容,或是得透过什么样的门路找。就算运气好找到了工作,也有可能是严苛的劳力工作。对体力没有自信的我,有可能靠这种方式……让想要结婚后生三个小孩的月爱幸福吗?
这个计画越想就越是破绽百出,让我不得不陷入沉默。
「……抱歉……这太不实际了。」
「不会。没关系喔,龙斗。你有这样的心意人家就很开心了。」
月爱露出温柔的微笑。
「现在没办法嘛。所以『要是能一起住就好了』只是玩笑话而已喔,呵呵。」
月爱对一脸窝囊的我笑着这么说。她的笑声听起来特别开朗。
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沮丧。幸好月爱已经恢复精神了。
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排到参拜队伍的前头。我们像是被挤出去似的站在赛钱箱的前面。
我们模仿四周的大人行了二拜二拍手的礼,接着肩并肩双手合十。
当我许完愿张开眼睛时,身边的女朋友还闭着眼睛。
「你许了什么愿~?」
离开队伍后,我带着从人群压力中获得解放的轻松感漫步于神社里时,被月爱问道。
「这个嘛……」
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说出口。
「……就是『希望月爱这一年都能过得幸福』。」
看到她刚才的样子,让人不禁想许这样的愿望。
「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我们有两人份的愿望,绝对能被神明大人听到。」
有我的愿望加上月爱本人的愿望。大家许愿时大概都以自己为优先,所以比起在场任何人,我们应该可以带给神明大人更大的冲击吧。
但愿不会再发生夺去这位美丽善良的女孩脸上笑容的事情了。
我再三地在心中祈祷。
「龙斗……」
月爱眼睛湿润地注视着我。
接着她突然破涕而笑,开口说道:
「……呵呵,抱歉。那人家可能做了没有意义的事了。」
「咦?」
正当我还在思考她话中的意义时,月爱露出了微笑。
「人家许的愿是『请把人家的福气分给龙斗,让他能够幸福』。」
「……月爱……」
我的心中一暖,感动地不能自已。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女孩。她明明正处于那么艰辛的境遇,却拜托神明大人让别人获得幸福。
「唉,在这种情况下愿望会变成什么样呢?」
月爱好奇地问我。
「可以想成我们两个人会一起获得幸福吗?」
她的模样让我感到一股温馨的喜悦。
「是啊,大概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牵起了手,走下神社的阶梯。
虽然这个时间点的空气理应在一天中受到最多太阳的恩惠,迎面而来的风却冷得令鼻子作痛。
我们边走着,边靠紧彼此需索对方的温暖。感觉神明大人很快就实现了月爱的愿望。
「唉,要不要去喝个茶?」
走下神社所在的高地后,我们漫无目标地朝月爱家的方向走去。这时月爱如此提议。
「是可以啦……但是这样好吗?今天你的爸爸和奶奶都在家里吧?」
「嗯……就是呢……」
月爱垂下了僵硬的表情。
「人家现在不想和爸爸待在一起……他八成会讲明天的事。」
「这样啊……」
我能体谅月爱的心情,于是朝车站走去,找了间正在营业的连锁咖啡厅进去坐坐。
「唉……真不想回家啊。」
月爱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叹气。
「从三月开始……每天都得过得这么委屈吗……明明是人家的家耶。」
「不过你还没有和福里小姐坐下来好好聊过吧?也许她是个不错的人……」
「没办法。」
我才刚想缓颊,月爱就立刻打了回票。
「因为,爸爸的结婚对象就是人家的新『妈妈』吧?但是对人家而言,母亲只有妈妈一个啊……」
月爱两手晃着马克杯,彷佛想把杯里焦糖玛奇朵上的奶泡融进咖啡里。
在开了暖气的室内,心情似乎能因这股暖意为之放松。但月爱的表情仍然十分僵硬。
「人家没办法接受啊。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父亲,竟然和与人家毫无关系的女人睡在一起……」
月爱停下了摇晃马克杯的手。
「那种事人家连想都不愿去想……太恶心了。」
她不屑地说着。
「…………」
我最近越来越能理解月爱。她并非单纯是个懂事成熟的好孩子。
她平时之所以笑笑地接受某些事物,或许其实是因为那些事对月爱而言「无所谓」。
进行「天生一对作战」时也是如此。只要踩到她不愿退让的底线,月爱就会像这样变得顽固又执拗,任性而不肯听劝。
她不是只有太阳般光明开朗的一面。
月亮般的阴暗面也隐藏着。因为她是「月爱」。
她既非好孩子,也不是成熟的大人。
只是一位芳龄十七,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
「唉……」
这样的月爱,就在我的面前叹着气。
──要是能和龙斗一起住就好了呢。
月爱刚才的话不断地在我的脑里反覆播放。
同时,刚才我所尝到的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
她这么地烦恼,难道我只能为她求神拜佛吗?
如果我是个大人。
如果我在工作赚钱,能自行独立……就能抬头挺胸对她说﹕「来我家,我们一起住吧。」
而现在的我什么也办不到。若是两个高中生一时冲动离家私奔,很明显会立刻面临无处可去的下场。
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呢?
得努力想想。
如果无法为月爱准备另一个栖身之所,那就只能守住她目前所待的地方。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月爱,我现在可以到你家打扰吗?」
「咦?」
月爱露出吃惊的表情。
「可是爸爸和奶奶都在家耶?」
「嗯。虽然在过年时讲这些不太好,但我想和你的家人……和伯父稍微谈一下。」
以我这种身分,不知道是否能说服伯父。
但是,只能这么做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盼望「好想早点成为大人」。
不过──
我毕竟不是大人。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的年纪终究不够大。
小孩子只能受到大人的保护。那是没办法的事,我无法改变。
所以我没有鲁莽地与月爱展开一场逃避之旅。而是拜托月爱的父亲,请求他守护月爱的栖身之地。
这一定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
白河家客厅的电视上播放着元旦的搞笑特别节目。
「……所以,你有话想说?」
月爱的父亲邀我坐进暖桌,我却坚决维持跪坐的姿势。让他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摆出疑惑的表情如此说道。
月爱的父亲穿着类似运动衫的居家服,顶着一头睡翘的头发,展现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私底下模样。
暖桌上摆着看起来像年菜的点心与几罐啤酒。由于这个画面太有闯进别人家隐私的感觉,让我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身体。
虽然月爱的奶奶对于我在元旦这天突然造访而感到惊讶,但还是说着:「要不要吃年糕汤呢~?我现在就来做!」便起身走向厨房。她将一头茂密的灰发染成带点粉红的紫色。和月爱描述的一样,是一位爱打扮又爽朗的人物。
「呃,是这样的……」
我勉强将颤抖的话语挤出喉咙,对他表示:
「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请求?」
「就、就是……月爱同学从三月开始即将与伯父的再婚对象住在一起,这件事让她受到很大的冲击……呃,那个,请问可不可以尽量延后一段时间……」
我低下眼睛结结巴巴地陈述。月爱的爸爸叹息似的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件事,我已经跟月爱说过了。」
原来你只是来说这件事啊──我感觉到他对我投出这种傻眼的眼神。
月爱在我的身后,和我一样摆出跪坐的姿势。他朝自己的女儿瞥了一眼,开口说道:
「我有我的人生。就算是家人,每个人都是各自独立的个体。即使住在一起,也必须尊重彼此的自由……正因为主张这样的想法,我认为自己一直以来让月爱过得相当自由。月爱已经十七岁,是个大人了。如果她无法理解这点,我会很伤脑筋的。」
听到那段话,我的内心发出一阵碎裂声。
刚才在神社感受到的近乎屈辱的悔恨感,三度涌上了心头。
「高中生并不是大人……」
虽然我想早点长大成人,追上月爱。
但无论是我或月爱,都不是大人。
高中生就是一种扭曲的存在。
我们的外表看似大人,具有明确的兴趣志向,有着自己的思想。大人能做到的事,我们大多能做到。虽然有时我们会产生自己也是大人的错觉。
然而,我们却无法独力生存下去。因为我们还没有养家活口的能力。
虽然让人感到心有不甘、焦急难受和无能为力。但毕竟高中生还只是「小孩子」。
而大人有着守护小孩子的义务。
「为孩子准备每天能安心生活的环境是大人的责任。」
若非如此,我们无法活下去。
「还请您……不要夺走月爱同学在这个家的栖身之地……」
当我低下了头,可以听到背后的月爱跟着低头的衣服摩擦声。
「就算你这么求我……」
经过些许沉默后,伯父说道:
「我们这边也有些隐情。因为如果对女儿坦承,可能会让她感到排斥。所以才瞒着没有说……」
当我抬起头时,伯父脸上挂着有点尴尬的表情。
「我的女朋友有妇科……子宫方面的慢性病。她已经三十七岁了,还是第一次结婚,她说想要小孩。因为可能有难以自然受孕的疑虑,她打算开始进行不孕症治疗。」
伯父抓了抓脖子,喃喃细语地说明。
「我们已经找医生谘询过了,但只有拥有配偶的人才能进行积极性的不孕症治疗。为了这点,我们有尽早结婚的必要。」
由于伯父老是把视线移开,我感觉自己也不好一直盯着他看,只能把视线投到地板或墙壁上。
「我们还没有舍弃自然受孕的希望……出于这个原因,才会想早点住在一起。」
听到一连串对我这个处男而言太过露骨的词汇,无法完全理解的我,眼神无所适从地到处乱飘。再加上从女朋友的父亲口中讲出这些话造成的紧张感,让我的心脏跳动速度快得非比寻常。
我这种人真的不该来的,好想现在就回家。
但是──
如果此时说出「哦,原来是这样啊」,并就此收手。月爱的状况也不会获得改善。
「…………」
伯父的隐情是伯父自己的事。
我考量的是月爱的幸福。
正因为把月爱摆在第一顺位,让我必须舍弃某些东西。
脑中闪过了黑濑同学的身影。
连我都不得不如此,为什么理应最疼爱月爱的父亲却不能这么做呢?
我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再次开口:
「……呃……我认为事情应该要有先后顺序。」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会对月爱的父亲非常失礼。
但是,正因为我放弃了与黑濑同学之间的友谊,有些话不得不说出口。
「说、说句失礼的话……伯父,啊,不是。月爱同学的父亲,您……是为了和那位女性结婚,所以与月爱同学的母亲离婚吗?」
月爱的父亲露出明显的意外表情。
「怎么可能嘛。我和她是最近才认识的。」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归根究柢,若是您以前没有出……出轨,那么您与那位女性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段感情不是吗……?」
这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年长的大人在我面前露出说不出话的表情。
我趁着他还没办法反驳,绞尽脑汁思考说服他的话。
「比起……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生的孩子……您是否能以现在就在眼前的自己孩子的幸福为优先呢?」
我觉得自己说了很残酷的话。福里小姐若是听到这些话,应该会很受伤吧。
但是,先做出比那更过分行为的人,是月爱的父亲。
「毕竟,那个孩子早就已经受到许多伤害了。」
我没有说出是谁造成的。就算不说,他应该也知道吧。这下子伯父对我的印象毫无疑问地降到谷底了。
虽然我不喜欢被人讨厌,但就算如此也没有关系。
如果这是为了守护月爱。
虽说如此,看到伯父无话可说的样子仍然让我有点慌张,连忙开口缓颊:
「啊、那个,月爱同学也不是希望伯父不要结婚。如果只是迁入户籍,我相信她不会反对。她只是希望稍微过一段时间再与您的结婚对象一起住。至少再等一年多……直到月爱高中毕业。」
不知道伯父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他一直低着头默默不语。
从厨房传来切菜声和月爱奶奶哼歌的声音。她一定压根没有想到客厅里变成这种状况。
电视里正在耍宝的知名搞笑艺人们,看起来宛如另一颗星球的人类。
「…………」
我已经没有话要说了。
当我忍耐着这地狱般的沉默时,伯父突然站了起来。
「麻烦你今天先请回吧。」
他的脸上显露出怒意,这是当然的。
「好、好的……不好意思来得这么突然。」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结果没有说服伯父,只是空惹他生气。我为自己感到十分难堪。
不过,当我和月爱对上眼神时,她的眼中闪耀着些许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