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记。
绅堂老师的人脉遍及各处。
上至大学教授、军事将领、政商名流;下至木匠工头、技术工人,以至于新人演员。
……不行不行。之前才刚因为这种说法,被老师指责说「职业无分贵贱」的。为了自我警惕,这句话就保留原状不修改了。
由于老师在帝国大学执教鞭,可知他和学界的老师们一定有所交流。但是他和其他领域的交友,光凭他交游广阔这一点,实在很难说得通。
到底是如何结交到这么多的友人?至今仍然是谜。不过他身上还有另一个更难理解的谜团。
那就是老师的女性关系。
老实说,连同过去的纪录内容,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样写下来到底妥不妥当,不过就我所知,老师随时都有两名以上的……应该称呼为恋人的对象。
光是我知道的,就己经有好几个了。要是连我不知道的对象都算进去,说不定用两手手指都没办法数完。
就老实写了吧!我现在仍然认为这是非常不诚信、不老实的行为。
只是到目前为止,我不曾听说老师因为这种女性关系带给他人麻烦,或是让他人遭受不幸,所以没办法直接指责他。
至少,除了一些诽谤或谎言,我还没听过任何一位女性对老师怀恨在心,实在不可思议。真的非常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程度,几乎和我与老师一起遭遇的超自然神秘现象难分轩轾!
再怎么说,尽管非我本意,但是我也见过了好几个疑似老师恋人的人。大家却认为我是男生,而且还是小学生年纪。因此,她们若知道我的真实性别后肯定不会曝露出来的那一面,我也略知一二。
例如说,对,小石川的遗孀也是如此。
●
在昭和时代家用汽车兴起之前,大正九年的东京,是个所有主要干道上都遍布着电车轨道的铁道都巿。
尤其是路面电车,从明治到大正大幅增加,已然成为帝都居民不可或缺的代步交通工具。
随着路线增加,使用者也随之大增,但是增加的数量却没有和车辆数量成正比,使用者增加的数量大幅超前。
最后,从大正时代到昭和时代初期,爆满的路面电车变成了某种特产。有些特定路线甚至无时无刻都呈现挤沙丁鱼的状态,稍微客气一点就会永远坐不上去之类的状况,也并不罕见。
(不惜挤成那个样子也要坐吗……)
侧眼看着客满的电车,秋生总是会这么想。不过,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徒步过于遥远,而人力车或计程车的车资又太贵的关系。
尽管秋生有些地方比其他同学来得活泼,但是她仍然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她从来没想过要独自一人和根本不认识的男性们,一起像是挤沙丁鱼似地乘坐路面电车。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还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
箭羽花纹的小袖和服与酒红色的裤裙。在平日,前往高等女子学校上课的秋生,虽然个子略嫌娇小,但是看起来确实是个青春洋溢的少女。
脚上的短靴是阿姨祝贺她入学而送的礼物。阿姨是和秋生同一间学校的毕业生,据说当初阿姨还在学时,穿着足袋袜和女用木屐上学的她,看到其他同学穿着短靴,感到极为羡慕,所以才买下送给秋生的。
刚开始还认为「木屐也没什么不好」的秋生,现在也已经完全偏爱短靴了。因为短靴绝对比较容易活动,说得更精确一点,是比较容易跑步。
「……」
她看着人群在旁边的候车处上上下下,随后她小跑步地穿越大门町的十字路口。穿过水道町,沿着江户川走出去,就能一边望着右手边的河川,同时抵达新诹访町。过了饭田桥后,神乐坂就在不远处。
这是秋生放学后的必经路线。花上三十分钟,从位于竹见町的校舍走到神乐坂的大道上。
奔跑钻过人群的女学生多少吸引大人们的目光,但是在他们回头之前,秋生早就跑远了。
神乐坂是个地如其名的坡道(注:「坂」为日文的斜坡之意。),直到现在,它的倾斜角度都不曾改变。所以一名十四岁少女用跑的跑上顶点所需的体力,相信跟现代人所感受到的差不了多少。
初夏的阳光,让她的头发紧贴在汗湿的脸颊上。秋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的地方,是一栋面对马路的公寓。两层楼高的建筑物,一楼位置开了一间咖啡厅。
虽然已经抵达,但是秋生并没有从正面进入这栋建筑。她走进了视野里的小路,穿过小路绕到公寓的后门。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秋生偷偷地走上楼梯,打开后门的门锁,直接进入二楼。
「……呼。」
先是一个深呼吸,然后走进屋内其中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叠半房间。原本的构造是直通隔壁房间,但是现在增设了另一扇可以走到走廊的门,成为一个独立房间。
狭窄的玄关地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鞋箱,榻榻米地板上则放着书架和矮桌。以风景来说相当朴素,但是装饰在矮桌上的一朵白花,增添了不少惹人怜爱的色彩。这就是秋生本人也相欢的,属于她的房间。
再次确认拉起的窗帘确实密合后,秋生解开了裤裙的系带。
刚开始还会因为在非自家的陌生环境换衣服而感到内心不安,不过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
细心折好小袖和服和裤裙,然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短裤与衬衫。这一整套俐落的换装流程,就在她戴上招牌鸭舌帽之后宣告完成。
「好了……」
用镜子确认一切正常后,秋生点了个头。只要再把笔记本和铅笔放进口袋,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就现身了。
要一个荳蔻少女假扮成稍微年幼的男孩子。这个主意,来自于秋生的「老师」绅堂丽儿。
除非被人看穿,否则必须对秋生身为女性一事保密,以及必须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所有事件。这两件事情,在秋生成为助手的时候,绅堂曾经再三嘱咐「一定要遵守」。
姑且不论笔记本,为什么自已非得穿上男装不可?绅堂总是笑着回答:「年轻女孩跑到年轻男子的住处从事一些危险行为,若是传进别人耳里会很糟糕的。」但是,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个理由,秋生实在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不过秋生依然在一片谜团当中感受到肯定不只如此……例如只是他的个人兴趣?这也是很难割舍的论点。
「午安,老师。」
秋生一边和蔼可亲地打招呼,一边走进了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但是眼前看到的却是……
「啊,秋生,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脸上像是大大地写着「无聊」二字的绅堂。
绅堂脱去外套,身上穿着背心,用手肘撑着桃花心木制的办公桌,正在来回比对着厚重原文书与几张刚写好的文件内容。
他现在太闲了,秋生如此直觉。绅堂会认真翻译时,也就表示他无事可做。
再怎么说,那应该也算是他所属的帝国大学交付给他的工作,但是秋生从来没看过绅堂神采飞扬地处理那份工作。
为了维护绅堂丽儿这个人的名誉,还是要先说一声,讨厌的理由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擅长翻译。说到翻译学术专书,绅堂丽儿的正确性与流畅度在帝国大学当中可说数一数二的。
他只是单纯提不起兴趣而已。而兴趣与关心与否,可以说是这个男人是否采取行动的基准。
如果看起来有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若否,则是不屑一顾。他就是这么极端。
至于现在,永远都是他关心在意的对象——筱崎秋生一出现,绅堂立刻抬起头,将手中的钢笔转了一圈。从这一刻开始,刚刚还在翻译中的《法国马术今昔论》什么的,已经从他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来的正好!原本预定今天送达的矿石标本,因为船期延误的关系,必须等到后天才会来。我现在真的无聊至极啊。」
他连张书签也没有放,就这样把高达数百页的原文书给阖了起来。连同写满译文的文件也一起夹在里面,做法相当随便。但是即使如此,他下次工作时还是有办法立刻想起应该从哪页开
始做起。尽管随便,但是层次还是远比一般人的随便要高。
绅堂用力向后靠着与桌子成套的桃花心木椅,笑着说道:
「怎么样,秋生?要不要像只小鸟一样唱首歌来听听呢?」
「我拒绝。您不是知道我很不擅长唱歌吗?」
他一定知道这是我不喜欢的事情,所以才故意问的。
秋生噘起了嘴,一脸不言而喻的不满神情,朝着书架走去。绅堂的书架比秋生房间里的书架要大上许多,上面排列着国内外的大小书籍。
从里面抽出一本关于珍奇鸟类的书籍后,秋生在客人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翻阅。
绅堂答应过她,如果看到喜欢的书本,可以拿去隔壁房间阅读。但是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秋生比较喜欢像现在这样,在绅堂的房间里看书。
如同绅堂对她,秋生也对绅堂丽儿抱持着相当大的兴趣与关心,要说是喜欢也行。
「不不不,凡事都是讲心情的啊。只要心境转变,就能做到许多事!来吧,让自己转变成小鸟的心情。」
「我不要。」
秋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愿死心的绅堂。
绅堂并不是在要求秋生唱歌,而是在享受不着边际的对话。这一点秋生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反而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开始思考什么样的反应会让绅堂高兴,而且心里的感觉和口气正好相反,感到有点开心。
之后,绅堂开始再三使用「小猫」、「小鸟」等,总之就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生物来比喻秋
生,让秋生觉得自己又被他当成小孩看待,心里出现了一丁点儿的懊恼。
「真是浪费啊!秋生的歌声明明是那么独特,相当耐听呢。」
「……」
秋生故意装作没听见,眼睛盯着手上的书。
企鹅,这生物是怎么回事?是鸟吗?不过话说回来,肚子圆滚滚的,而且又毛茸茸的……真是可爱。
看着眼中闪闪发光、埋首于鸟类图鉴当中的秋生,绅堂似乎觉得这样也别有趣味,眼睛眯起来微笑着。
这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又是一阵「叩叩叩」,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哪一位?」
「有您的信,是寄给绅堂老师的。」
听到熟悉的邮差声音,秋生立刻站了起来。在这个时候出面应对,就是身为助手的工作。
「辛苦了。」
秋生接过了几封邮件。明信片两张,信件三封,其中有一封是从国外寄来的。
「……可惜,我还以为事情意外地顺利,包裹寄来了呢。」
「如果是这样,来的人应该就不会是邮差,而是船运公司的人吧?」
绅堂露出一副「说的没错!」的表情点了点头,开始检查送来的信件。
明信片只大略看过之后就放到桌上,至于其中一封信则是只看了寄件人姓名就丢进垃圾桶,从国外寄来的信也同样放在桌上。
最后剩下的信件,绅堂看了寄件人一眼便「喔」了一声,仿佛有些兴趣似地微笑起来。然后再用拆信刀小心地打开信封,阅读里面的信。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把信纸收进信封内,随后站了起来。
「老师?」
「一起出门罗,秋生。」
说完,绅堂根本不听秋生回答,直接穿上了外套。他顺手把信件放入内袋,确认拿了中折帽和怀表之后,立刻朝着大门走去。
「咦……等等,老师!您说出门是去哪里……啊啊,真是的!请等一下啦!」
秋生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自己的助手一定会这样手忙脚乱,但也一定会确实跟上一事,全都在绅堂丽儿的掌握之中。
●
在现在的东京都,小石川这个地方指的是文京区的其中一部分。但是这个时代的东京府东京市里,小石川区则是位于现在的文京区西部一带,北部为巢鸭地区,南部则是沿暑江户川一直延伸到同如其名的小石川町,相当广大。
「要小心啊,秋生。这附近有很多鸢出没。」
「鸢……吗?」
两人从路面电车行走的大道转进岔路,走进一条几乎可说是小巷的小路。
来到这里之前,绅堂先从自家拿出了一个长条型布包。听到他的话,秋生下意识地用手压着鸭舌帽的帽檐,抬头仰望天空。
于道路右侧开枝散叶的松树后方,可以看到朵朵白云流逝而去,但是连一只鸢也没看见。
绅堂边笑边说道:
「此处多鸢,常俯冲而下强取女童手中之食,故名鸢坂……曾有这样的说法呢。这里原本叫做鸢坂,后来稍微转了一个音,改名成富坂(注:鸢坂(Tobi)和富坂(Tomi Saka)的发音相当近似。)。
虽然只是小小的文字游戏……比起冲过来叼走油豆腐的『鸢』,让人联想起钱财的『富』,就感觉更有好兆头呢。」
喔喔!秋生直率地表示佩服。两人抵达的区域叫做上富坂町,距离秋生位于竹早的女子学校并不算远。
隔着一条路,另一边就是小石川后乐园。这一带有许多炮兵工厂和炮兵工科学校,可说是帝国陆军的弹药库。
不过两人走的道路上住家林立,是片宁静的住宅区。的确,要是现在空中有只鸢一边高叫一边飞过,看起来可能确实别有风情。
虽然是真的可能别有风情。
「鸢这种生物,别看它那个模样,实际上非常凶猛狡诈啊。它会仔细地观察猎物,虽然很少攻击人类,但是如果对方是个小个子的女孩,似乎就另当别论罗。举个例子,要是现在你的手上拿着饭团之类的东西的话……」
「喔……咦?」
听到这里,秋生总算想起了刚刚绅堂默背出来的那段话。多鸢……女童手中之……
「呵呵、呵呵呵呵……」
总算发现了吗?看到绅堂捂着嘴偷笑,秋生用力鼓起自己的脸颊,表达出最大的抗议之意。因为秋生发现别说是小学生,绅堂甚至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娃。
如果知道今天的目的地,就可以先丢下老师,自己直接快步离去了……真是的!拿着三角饭团走路,根本就是在远足吧!
「所以,今天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秋生的问句当中明显表现出不高兴,绅堂回了一句「啊啊」,总算停止发笑。
「马上就要到了。看,就在前面。」
他伸手往前一指。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稍微褪色的竹篱笆。
●
绅堂丽儿今年二十七岁,单身。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然而当他一走进这栋伫立在小石川的小小住宅……
「您回来了。」
突然冒出一个将双手三根手指贴地,跪坐在地上迎接自己的人。也难怪秋生会瞪大了眼睛。
至于绅堂,则是对着这个身穿草绿色和服,恭恭敬敬地迎接自己的美女说道:
「我回来了……呵呵。」
他一边开心笑着,一边拿下帽子。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秋生张口结舌的表情实在太有趣,
不过像现在这样逗趣的对话似乎也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哎呀,这位莫非就是您之前提过的秋生?真是个可爱的助手呢!」
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吧?和服美女温柔地笑了笑,对秋生说:「我叫做早苗。」她只说名字而不说姓氏的理由,秋生不久之后才知道。
「来,请进来吧。」
早苗领着两人前往的地点不是会客间,而是起居室。她就像个新婚妻子一般,帮绅堂脱下外套,连同帽子一起细心地挂了起来。至于绅堂手中的长条状布包,则是交给秋生保管。
透过重量与触感判断,秋生立刻察觉到布包里面装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却不知道绅堂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过来。
虽说是起居室,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就算客人进来也不觉有失礼数。可是……
「信件已经寄到了吗?您会这么快回来,真是让我吓一大跳呢。」
「虽然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却已经把室内打扫得这么干净了。」
「打扫是日常功课呀!为了能够随时迎接您回来。」
就像是平常总是外出工作的丈夫回到家,而妻子出面迎接的感觉。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演得还真是相当到位。当然,这幕并没有把「丈夫的助手」也包含在内。
「……」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确实端了一杯茶给秋生,可见早苗应该没有恶意对待秋生的意思。
「绅堂老师真是坏心眼,以为要等很久就突然出现、以为到此结束却又跑来……」
「因为早苗小姐是个很机灵的人,总是让我很想吓吓你啊。」
「哎呀……呵呵呵。秋生小弟可别变成这样的男性喔?」
「啊、是……」
这个偶然丢过来的话题,让秋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早苗对秋生发出的视线和言词都非常地天真无邪,这就表示她所拥有的器量,让她能够迎合一个年幼的男孩……也就是她眼中所见的秋生。
事到如今,就连秋生也看出绅堂与早苗之间的关系了。如果她是一个明显把秋生当成电灯泡看待的女性,自己也能心安理得地丢下一句「我回去了」然后起身离开。
(真是个好人……)
秋生也发现那并不是表面工夫,而是她原本就拥有的宽宏气量。尽管脸上甚至露出了可爱少女般的笑容,不过还是让人隐约感受到一股女性特有的深奥。
(……真复杂。感觉真的很复杂。)
但是秋生还是觉得有点坐立难安,有点呼吸不过来,而且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对不起早苗,跪坐的双脚不断地动来动去。
「话说回来,有关你寄来的信。」
开心地聊了一阵子之后,绅堂主动提起正题。早苗回应了一声「嗯」,表情有点黯淡下来。
「现在也还挂在内室里……那个,因为我不敢用手去碰。」
「不不,这样很好。只要交给我们就够了。」
秋生跟着绅堂一起站起。双腿虽然有点麻,但是正好和终于进入正题的紧张感互相抵消。
他们在早苗的引导之下,前往内室。
在那里,两人看见了那幅画。
「喔……」
「……」
绅堂发出了微微赞叹的声音,而秋生则是说不出话来,倒吸一口气。
那幅画,是一幅卷轴。
上面画的,是一只异形生物。
描绘异形生物的图画,不论东西古今都不在少数。秋生也曾见过几幅,但是从来没看过有人能把这个题材描绘得如此魄力十足。
仿佛欲刺杀观书一者般的强烈眼神,加上微微倾斜的脖子,感觉画中生物似乎瞪着自己。
图画本身只画了上半身,肩膀到胸膛的骨架十分粗犷,而且皮肤和衣服的细节全都画得非常精细,雄壮而不粗俗。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动起来的跃动感。虽然题材应该是想像中的生物,但是外貌之逼真,足以让人轻易想像出延伸至画面外的全身样貌。
(好像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秋生的脑中浮现出自己也觉得有点老套的感想。这时绅堂开了口。
「这东西会跳出来的喔!」
因为他这句话实在说得太突然,秋生忍不住「咦?」了一声,抬头望着他。
「事情的确是如此吧?早苗小姐。」
「……是的。」
露出不安神情的早苗,在两人身后点了点头。看到这幅画轴散发出来的魄力,秋生也能体会她想要保持距离的心情。
根据早苗的说法,这幅卷轴是她亡夫的友人转赠给她的。当初看到这幅画轴时,其魄力以及大胆的描绘手法就深深吸引了她,于是她非常开心地把这幅画轴挂在内室。然而就在一个月前,开始发生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刚开始是呻吟声……」
这幅画轴开始夜夜传出呻吟声。
早苗感到害怕,便委托自己的兄弟们帮忙确认真相。到了半夜,就在他们的眼前,画轴中的生物竟然从画里跑了出来,威胁正在监视的他们。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逃出房间后,异形就没有追上来,也无人伤亡。后来这幅画轴的传闻变得越来越诡异,最后已经不只是传闻,根本就是闹鬼的画轴了。
「在那之后每天晚上都会传出呻吟声……我真的怕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这样呀」
听着早苗的说明,秋生逐渐恢复冷静。
先不管画轴的传闻,秋生对于早苗的相关新情报更感兴趣。
看来她应该是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的寡妇。原来如此,刚刚见面时之所以没有向秋生报上姓氏,大概是因为不想在她和绅堂的「夫妇游戏」上泼冷水吧!
而且她当初还觉得这幅画轴是好东西,于是高高兴兴地挂了出来。这份品味也是秋生很难理解的地方……唉,毕竟每个人的兴趣都不相同嘛。
「……」
秋生再次看向画轴。刚刚是因为第一次看到的印象使然,看起来真的相当恐怖。不过冷静下来再看一次之后,秋生发现魄力依旧不变,但是却不觉得恐怖了。
画得真的非常好。不过,这个东西会从画里跑出来……?
「……老师。」
秋生从早苗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拉着绅堂的衬衫袖子。
「怎么了?」
「……最近,您有造访过这个地方吗?」
绅堂像是立且刻察觉到秋生没说出口的疑问般,露出了苦笑。当然并未让早苗看见。
「你觉得她是为了得到我的注意,所以才编了这个故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没有想得这么露骨,但是深究下去的话,的确是如此。就连已经亲眼见识过不少怪异现象的秋生,都忍不住对画轴里面的图画会跑出来一事,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不过秋生的老师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一边感受着后方的忧心视线,一边笔直地望着画轴。
仿佛正面迎上了从画中而来的攻击性视线。
「如果真的是为了这么可爱的理由,我当然欢迎,不过她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啊。」
绅堂说出这番话,脸上充满着自信与确信,让秋生感到些许懊恼。
当然,那是针对早苗的懊恼。
这时,绅堂接过了秋生手中的长条型布包。解开绑住袋口的细绳,拿出里面的东西。不出秋生所料,里面果然是一把日本刀。
黑色刀鞘,刀身形式也非常正统。刀锷毫无装饰的设计,相当不起眼,然而却让人感受到一股刚正朴实之感。
(难道老师要用这个……?)
原本以为绅堂想用这把刀将画轴一刀两断来解决,不过似乎不是这样。而且那把刀看起来虽然颇有年代,但是从它现在收在鞘内的外观来看,秋生不认为那把刀是多有来头的东西。
然而,正如同每个人所见所闻的感想都不同,早苗则是发出了鷘叹的声音。
「哎呀,真是太可靠了。那是带着什么传说的东西吗?」
「不,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多少有点历史了。」
不须强调,绅堂所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当然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不过他的口气完全感受不到这类涵义,所以秋生也不觉得那把刀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嗯?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问题就变成为什么要带那种东西过来了。
●
一行人暂时先回到起居室,
一边喝茶一边研拟对策。早苗拿了另一个茶壶泡好玉露茶,说完「我去准备晚餐」之后离席。
(这茶真是好喝。)
大概是茶叶很不错吧?秋生想得有些出神。随后她立刻发现绅堂的茶杯空了,赶紧拿起茶壶倒茶进去。
至于她边倒边悄悄试着模仿刚才早苗倒茶的动作,不知道绅堂有没有看出来呢?
「啊啊,谢谢。」
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不过秋生心里却感到有点开心。虽然是在别人家里,但是和绅堂一起待在起居室,静静地帮他倒茶,秋生相当喜欢这种气氛。
「……那么。」
一个深呼吸后,绅堂伸手撑着下巴,低声说道:
「画轴不管是遭到作祟还是跟变身有关,大多都是指幽灵画(注:日本画和浮世绘的题材之一,盛行于江户至明治时期。指的是描绘死者灵魂或幽灵的绘)……」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以浮世绘或水墨画手法大量表现出诡异气氛的幽灵画,光是放在昏黄灯光下就已经够恐怖了。
至于这类画轴的鬼故事,连秋生也能立刻想到好几个。不过大多都和刚刚所说的一样,是出自于恐惧的妄想与错觉。
「隐藏渊源的幽灵画,其实也有分很多种。例如为了供养怨灵,由得道高僧依照那个怨灵的形貌所画出来的画。那样渊源当然不浅啊,就某方面来说那可是真正的幽灵画。」
绅堂的口气一如往常,有点超然于世、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同时他也因为事情看起来有趣而兴奋地扑上前去,简直就像是为了恶作剧而下凡捣乱的天界居民。
「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作画者不是活人的幽灵画。如果是用这个角度来解释,也算是名副其实。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对人世还有留恋的人,竟然会特地画一幅画流传后世,我觉得真的是闲到家了。」
秋生莫名地信了他的说法。那些人难道真的这么想画图?就算想要留点东西在这个世上,应该可以再想想其他方法吧……不过看在幽灵眼中,可能会觉得自己管太多就是了。
「另外最后一种……这一种应该是数量最多的吧。因为作画者的技巧太高明,作品太过逼真的幽灵画。因为看起来太像真的……有时就会因此变成真的。」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有点难以理解,不过秋生也觉得这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当绝佳的技巧与表现力融合在一起时,会带给欣赏画作的观众超乎视觉的影响。如果是以写实作画技巧绘制幽灵画的话,光凭这一点就有十足的渊源了。
有很多画师都画幽灵画,然而可能是因为题材本身并不稀奇,因此不论是日本画还是水墨画的领域,以幽灵画闻名的画师都很罕见。
「……比方说葛饰北斋(注: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知名浮世绘画师,画作题材丰富,尤其擅长描绘日本的山川景色,据说一生迁居了九十三次。)?」
秋生说出了第一个出现在脑海当中的画师姓名,绅堂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的风景画最受好评,但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他以妖怪或幽灵为主题的画呢。另外如果是画非人世之物的话,就要看河锅晓斋(注:河锅晓斋(1831-1889),江户末期至明治时期的浮世绘画师,有「末代妖怪画师」之称,绘制了一系列的地狱百景图。)。」
「我知道这个画师……」
以前,秋生和绅堂曾经处理过一桩与晓斋作品相关的案件。不过就算去除这一点,他的作品也的确如同绅堂所说,大多都是以「非人世之物」为题材,所以画中恐怖恶心的内容并没有让秋生留下什么好印象。论魄力来说是以这次的这幅画胜出,但是论恶心程度大概赢不了晓斋吧。
「这么想的话,实在很难立刻举出一个最有名气的作者姓名呢。幽灵画这种东西,明明应该多不胜数才对……」
「因为会把作画重点放在幽灵画上的作者很少啊。像北斋的作品大多都是风景画,晓斋所画的各种妖怪作品当中,幽灵画也只占了一小部分。另外题材本身比较偏向兴趣,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就算出自知名画师之手,幽灵画的评价硬是低了一级。因为评价较低,自然比较不会出现在画师的绘画经历当中。
「以近年来说的话,大概就是全方位天才高梨阳吉吧。不过呢,别说是幽灵画,他的才能原本就不只局限在绘画方面。」
话题有点偏了。绅堂像是要重头来过似地一口喝干杯中的玉露茶,秋生立刻倒进第三杯。
「不过,从绘画题材来看,这次有点不太一样。」
「的确,与其说那个是幽灵……」
回想起画中内容,秋生也觉得「应该不一样吧」。不只是因为题材类型迥异,若是对这幅画到底是如何画出来的,诸如此类的背景展开推测,相信它最后还是无法被归类成幽灵画。
就算把幽灵归类至「异形」,这次这幅画里的异形,前身不仅不是人类,而且画面本身具有非常强大的攻击性,感受不到幽灵画那种静谧黯淡的气氛。
「嗯,没错。」
绅堂似乎也认为秋生的见解是正确的。他虽然只是盘腿而坐,但是挺得笔直的背脊,看起来就像幅画。
「硬要说的话,那一类东西应该都是为了除魔而画的……
这样呀……说不定是被长期委托除魔一务,最后真的渐渐出现那个念头了。」
「出现那个念头……您是说画吗?」
从绅堂刚刚的口气来看,感觉就是这个意思。听到正襟危坐的秋生的问题,绅堂像是相当愉快似地露出微笑。
「画本身也是如此,不过先有这个念头的是观看画的人类吧。因为周围的人类始终相信那是一幅特别的画,所以它就真的变成了特别的东西也说不定。相信的力量可是很强大的喔!」
「哎呀,话题好像很有趣呢……」
这时,早苗回来了。她稍微确认了茶壶,随后立刻回到厨房加满了茶。应该是事前就已经准备好开水了。
(……好机灵的一个人啊。)
秋生感到相当佩服。如果她没有和绅堂发生关系,秋生说不定可以更加真诚地喜欢上她。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秋生和早苗就会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
这个人果然是老师的恋人,或是情人,总之就是这种关系的人吧。虽然对早苗小姐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就是那个,有点复杂。
而那个让秋生出现「有点复杂」的感觉的始作俑者,现在正在一边品尝早苗泡好的茶,一边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
感觉真是自在啊。另外,我觉得您的茶实在喝太多了,老师。
也不知道绅堂到底知不知道助手心中的想法,总之他等到早苗坐下之后,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的风俗习惯。
有许多文化认为,将动植物摄取进入体内……这类情况下,主要是透过吃这个动作,就能得到对方的能力。秋生,有听过泛灵论这个词吧。」
是的。秋生回答。绅堂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而且自己也有在书上看过。例如古代人在无生物身上探究出精神性,或是将动植物神格化,这是构成精灵信仰之基础的文化。
「透过摄取来获得能力,这也是泛灵论的一种。
古代人相信,行动迅速的动物身上寄宿有迅速行动的力量;长寿植物的身上寄宿有长寿的力量;说得更笼统一点,他们相信从海里或山上采收回来的食物当中,寄宿着伟大的自然之力,只要让这些食物进入体内,就能把这份力量变成自己的。」
这类想法大多都已经丧失了原本的用意,不过现在依然残留着它的影子。流传于各地的乡土料理、传统料理、名产等,这些物品当中,有很多都是从远古信仰不知不觉转变而来的。
「不必特别强调,只要是当成食物摄取,那些东西带给人体的影响当然不会超出食物的领域……不过实际上,或多或少都还是会发挥出一些真正的作用。」
听着绅堂的讲解,秋生发现早苗就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有兴趣地聆听这段话。宛如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双眼,正注视着绅堂。
「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吃下了大家都认为能使肉体强健的……动物的肉,他就会深信自己已经得到了那份力量,而这也真的对人体组织出现了影响。这类例子已经有人证实过了,不过当然不会有他们所相信的惊人效果就是了。」
秋生总是对绅堂口中说出的话语非常感兴趣,不过她从来没有想到,绅堂其实也是一边观赏她兴致勃勃聆听的模样,一边讲解。
在这个地方,早苗反而是对气氛最为敏锐的人。她早就注意到绅堂看着秋生时,眼中那道既温柔又像是在仔细观察的视线。不过她认为那只是绅堂对自己的少年助手的求知欲和成长,表现出兴趣而已。
对她来说,秋生能和绅堂走得很近这一点,的确是让她产生些许羡慕,但是却不足以成为嫉妒的对象。因为秋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罢了。
「这就是相信的力量,也是一种自我暗示。以摄取食物这个动作为关键,使精神影响肉体。透过行动,让暗示的可信度增加。」
「……这么说来。」
早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声说道,有点害羞似地低声诉说。
「之前老师说是『非常稀奇的东西喔』而带过来的酒。
……因为我听说是国外的烈酒,所以马上就醉了,可是事后再问,才知道那其实只是把酒混在一起加水稀释、到处都有卖的普通酒喔。很过分对吧?」
「啊、是……」
她突然征求自己的同意,秋生也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没有喝过酒……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醉了,才做出那种……啊啊,真是的,光想起来都让人害羞啊。」
说完,早苗像是要让脸降温似地以袖掩面,离席而去。
发现这只是以丢脸话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打情骂俏后,秋生以极其平板的声音询问绅堂。视线并没有看向他。
「……我打扰到您们了吗?」
这句话是在故意挖苦他。
因为不管那幅诡异的画轴实际上如何,再怎么看,早苗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绅堂来访。
对秋生而言,比起这么做的早苗,促使她这么做的绅堂其实更加罪孽深重。
所以才会故意挖苦他。但是绅堂却回答:
「说这什么话嘛。要是秋生不在的话,我可是会寂寞的。」
他大言不惭、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
秋生实在不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同时不管是不是认真的,秋生总是会因为绅堂说出这种话而忍不住高兴起来……这也同样令人有点懊恼。
「那么,距离晚餐还有一阵子。刚刚说画轴都是等到入夜之后才开始作乱,所以现在必须打发一点时间呢。」
说出这番话的绅堂,看起来真的非常悠哉。虽然距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也未免太没有紧张感了……不对,他原本就是几乎在所有场合下都能够怡然自得的男人,要说他和平常没两样,其实也没有错。
(但是话说回来,总觉得实在太悠哉了。难道老师他……)
难道老师根本不打算认真处理那个画轴?……不对,先别说处理画轴,说不定我只是被骗来配合老师和早苗小姐孩子气的小游戏?
这个想法瞬间闪过脑海,但是秋生立刻一把挥开,因为秋生自己也从那幅画轴当中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的东西。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这真的只是单纯的游戏或是恶作剧,那么绅堂绝对不会带秋生一起过来。秋生相当了解那个人的性格。
如果是老师,一定比较喜欢把我排除在外,和早苗小姐一对一地享受「恶作剧」才对。绅堂老师就是这种人。
那么,果然还是应该断定那幅画轴是真的有问题吧。
(既然这样……)
秋生站了起来。如果是绅堂老师,的确极有可能心平气和地放任一、两只妖怪不管,而且之前也有过先例。
至于现在,他不去理会那幅画轴,怎么想也只有一个理由。
「哎呀,秋生……洗手间在外廊的尽头喔。」
听到绅堂故意降低后半句的音量,秋生用力回了一句「才不是那样!」后便踏步离开。
目的地是外廊尽头……的前方内室。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
就由我来驱除异形!要是继续放任这幅画轴不管,老师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再三出入这个地方。只要一有什么麻烦事,一定会说「我有点担心那幅画轴……」然后趁机逃过来。而且他也一定会和早苗小姐……那个……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这样会让人困扰的,因为有很多人会来拜托老师帮忙,而且我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老师指导。没错,这样很困扰!
秋生重新审视着有问题的画轴。那是一幅只要瞪它,就会感觉到它瞪回来的画。
「……果然基本方式还是要念经?啊,不然也同时点香祭拜好了。」
「这可不是在熏蠹虫啊。」
绅堂不发一语地跟过来,站在柱子旁边看着,并且不怀好意地偷笑。那句话让秋生的动作瞬间停了一下。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只要它还是这样停留在画里,就很难从外部驱除呢。至少也要等到它发出呻吟声,不然它就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喔。」
因为绅堂的态度实在太随便,秋生忍不住猛地转过了头,瞪着他。
当然,这点程度只让绅堂觉得她相当可爱,所以只稍微耸了耸肩,然而这动作又微妙地像幅画一般潇洒,让秋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生气还是该懊恼。
不行不行!现在应该是这幅画、这个卷轴优先!
「那、那么,不先把它从画轴里面赶出来,就不行了是吧?……可是那要怎么做?」
「要不要在将军面前试着说说看?『请您先把这个东西从画轴里面赶出来,我马上就会把它抓住给您看。请动手吧、请动手吧!(注:出自一休和尚的事迹。将军要求一休和尚将屏风里的老虎绑起来,一休则机智地回答请将军先将老虎从屏风里赶出来。)』这样。」
啪叽!不知道是否发出了这个声音。秋生仿佛狠狠刺过去一般的视线,让绅堂也下意识地转头回避。视线刺在后方柱子上面的痕迹……当然不可能留得下来。
秋生「唔」地一声嘟起了嘴,用懊恼的眼神望着绅堂。绅堂连捉弄别人也很有一套,让原本认真做事的秋生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还有刚刚的模仿,模仿某个小和尚说话的绅堂越是滑稽,就越让人觉得他实在无比可恨。
(呜呜,结果自己好像还是在帮老师打发时间……唉。)
虽然还是瞪着对方,但是秋生心里也有某种不想再管他的自暴自弃感。
「既然这样,干脆把这个画轴卷起来,收到某个地方去不就得了……」
没错,既然它白天只是个普通画轴,那么只要趁它不会作乱的时候迅速收起来丢进仓库最深处,就不需要继续在意呻吟声啦,这个方法真的非常理想。
一说出口,秋生就觉得这该不会是相当于某个小和尚对付屏风似的灵光一闪吧?连秋生自己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不能这样做。」
比起先前提出的各种建议,绅堂更快速地、同时以更加严肃的声音,驳回了秋生的建议。可说是毫不犹豫地一刀两断。
「为……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和刚才明显不同,并不是在取笑秋生。知道自己的提议不是「做了也没用」而是「不可以做」之后,秋生也谨慎地回头反问。
「已经出来过一次的东西,如果硬是把它收起来,反而会让它更加生气、暴动……不对,是会作祟的。对付这种东西,无视或沉默是最危险的举动。」
这是出自于毫无疑问的专家之口,无庸置疑的正确意见。秋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虽然试着卯足干劲,但是到头来秋生毕竟只是绅堂的助手。就算实际上拥有书本或是耳闻而来的知识,但是实践所必须的经验与技术却没有多少,因为绅堂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教给秋生。
「……对不起。」
说了这么狂妄的话。望着低头不语的秋生,绅堂脸上露出了哥哥看向妹妹似的温柔表情,把他的手轻轻放在秋生头上。
「不必担心,我会好好驱除那个家伙的。」
那只手传来的触感,对秋生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而绅堂虽然知道自己的手具有这种效果,却还是能像这样毫无他意地碰触秋生。这就是绅堂丽儿不可思议的人品。
「不管怎么说,总之都得先等到晚上……唷咻!」
幸福时光结束。绅堂在一尘不染的内室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开始睡起午觉。
「……真是的。」
他会好好驱除。听到这句话,秋生虽然稍微安心了,但是仍然忍不住为绅堂毫无紧张的模样而感到不安。尽管只是在自己认为「应该不会有事」的信赖之上,那小到不能再小的不安。
真的睡着了吗?秋生在双眼紧闭的绅堂身边坐下,只将视线转了过去,望着他的睡脸。
「……」
他非常俊秀。不管是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还是开口说话,都一样俊美。不论是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眼睛,还是下巴的形状。
因为实在太过完美,可能会觉得像是假的一样,但是并非如此。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有血有肉的美感就在眼前。
(好帅啊……)
秋生的内心深处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虽然还没有实际感受过恋爱之情,但是会被眼前这个俊美青年所吸引,可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不知何时不只是视线,秋生整张脸都转了过去,凝视着绅堂的脸。其他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凝视,凝视了好一阵子。
直到早苗现身说道「哎呀,您们到这里来了?」,让秋生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迅速退开的那一瞬间为止,秋生都一直凝视着他。
●
那一天的晚餐,是早苗发挥手艺制作的料理。
芋头红萝卜炖菜、凉拌菠菜、沙鲮鱼天妇罗等,全都是精心完成的家常料理。而早苗端出来的料理,每一道都非常美味,让秋生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打扰一对新婚夫妻。
尤其是天妇罗。寡妇的孤单生活中,应该很难得会炸天妇罗,但早苗做得真的非常好吃。
厨师有云,天妇罗是一种蒸煮料理。必须确实调整面衣里的温度,加以蒸煮,引出食材的原味。就这个说法来看,早苗的沙鲮鱼天妇罗一定是掌握了最适当的温度与时间蒸煮的。
(真是太好吃了……)
当秋生正在回味口中那份美味,沉浸在有点幸福的感觉当中时,看到绅堂拿出怀表确认时间,才猛然回过神来。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太阳早已下沉了好一段时间,不过据说眼前这幅挂轴,大多都是在十一点至日期更迭这段时间开始作乱的。
老实说,现在是秋生平常准备上床睡觉的时间。之所以回想起沙鲮鱼的味道,也肯定是因为昏昏沉沉的睡意已经偷偷找上自己的关系。
(……不行不行,我不能睡着。)
秋生用力睁开双眼,驱走睡魔。绅堂侧眼望着自己助手的动作,偷偷笑了一下之后说道:
「……差不多是吃宵夜的时候了。秋生要吃吗?」
「啊、不……我没有很饿。」
是吗?绅堂微微点头,再次确认了时间。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拜托早苗小姐准备宵夜吗?饭团……嗯,大概三个就行了。里面不必包东西,不过最好可以用海苔包起来。」
「我知道了。三角饭团(Omusubi)对吧?」
「不对,要饭团(Onigiri)。」
「?……好。」
绅堂似乎对这个食物的称呼相当坚持。听到他如此强调,秋生虽感奇怪,但仍点头起身。
待在起居室里的早苗似乎有点不安,看起来不太平静。但是她还是为了绅堂和秋生准备了洗澡水,甚至也准备了宵夜,所以她是面带微笑地听着秋生的要求。
「呃绅堂老师说他想要吃饭团。里面不必包配料,但是最好能够用海苔卷起来。」
「我知道了。是三角饭团(Omusubi)吧?」
「不……好像是要饭团(Onigiri)。」
「……咦?」
是啊。果然还是会觉得奇怪啊。
秋生对和自己同样反应的早苗,转答是绅堂的坚持,年轻的遗孀有点开心似地笑了起来。
「毕竟绅堂老师看东西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啊……相信一定有某种特别用意吧。」
早苗和自愿动手帮忙的秋生站在一起,在事先煮好的白米饭里混入盐巴揉捏。秋生也在她的身旁将手沾湿,一起揉捏。
早苗这番话的确有道理。从旁人角度来看,绅堂完全是个可以称之为超人的人,这就表示了他眼中所见的世界并非我们常人所能理解的。
很多人都把这一点当成普通的神秘魅力,因而受到他的吸引。但是像早苗这样充分用自己的话语了解自己心思的人,让秋生内心涌出了亲切感。
可能就是因为这股亲切感,或者是因为睡意再次来袭的关系。
「请问你过世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单纯的好奇让秋生问出了这个问题。秋生毫无根据地认为,这个问题并没有超出闲聊的范围。
「……是个很认真的人。他以前是军人,年纪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在战争中受了伤,因为伤势而在三年前去世了。」
秋生之所以发现自己犯下大错,是因为早苗在回答的时候,双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而且她的眼神也出现某种空虚感,视线虽然落在手上,但是看起来却像是望着完全不同方向的远方。
(……我这个白痴,到底问了什么啊!)
秋生觉得自己的血仿佛全部流光。同时秋生也理解了,理解她与绅堂之间的关系。
「我先生以前是老师的朋友。老师经常和美作先生一起过来探望从战地回来的外子。在他去世后,我坚持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这个家时,老师也愿意站在我这边……」
秋生用颤抖的双手,将捏好的成品放在盘里。秋生无法看向早苗,因为害怕,而且内疚。
她的心里依然悼念着亡夫,失去丈夫的哀恸还没有痊愈。
现在她只是利用绅堂将其掩盖过去,避而不谈,只是透过夫妻游戏享受恋爱,让自己暂时遗忘那件事而已。
「……」
对不起。秋生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口,随后又立刻吞了回去。这个时候道歉,就像是把自己毫不客气入内踩踏的庭院,搞得更加荒芜。秋生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出来,连离开这里都不被允许。她的聪敏,有时就是会直觉地发现到这种冰冷的事实。
秋生总是望着绅堂,因为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态度轻浮地纵横世间的人,所以才会擅自认为和他有关的人,都和他是同一种人,更别说是他的恋人了。
「不过……呵呵。因为老师是个坏心眼的人,所以他非常清楚我只是想找人依靠而已。一个月顶多只会来一次吧。」
早苗的话再次让秋生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是非常短暂飘渺的。
像绅堂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动绝对无法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拯救早苗,早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份关系迟早会出现裂痕,而到时,自己也非得要把那道裂痕当中显露出的真正的沉重与苦痛分担出去。
虽然知道,可是还是无法放弃吧。尽管知道逃避到最后,等待自己的只有自责与后悔,但是还是因为怯懦、因为脆弱,而无法停止。
现在的秋生,还没有办法洞察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只是透过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感受到那份短暂飘渺的气息,以及无论如何都会感受到的脆弱,因此有些为早苗感到哀伤而已。然后……
「……那么,我来帮你跟老师说说看,要他有机会多到早苗小姐的家里来。」
「是吗?谢谢你……不过,秋生小弟将来可不能变成和老师一样的大人喔!」
虽然只有少许,但是自己应该已经温和地、轻柔地触摸到她的伤口了。秋生心想。
●
不论何种服装,绅堂丽儿都会穿戴得整齐无比,此外(至少针对有必要的对象)也从来不会放下绅士般的态度,永远都是举止高雅而彬彬有礼。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和他比较亲近的人都知道,他非常清楚人类是非常现实的生物,也能完美分辨出矫饰与虚假根本上的不同。
所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张口大嚼饭团的模样,看起来的确称不上高雅,但是并没有刻意装模作样,而且也不显得粗鲁,散发出极其自然的魅力。
嘴里大声咀嚼着还很干燥的海苔,一边尽情享受恰到好处的咸味,一边将依然保持着一定程度外型的饭团吞下肚去。黏在手指上的饭粒则是以直接舔掉的方式全部吃光,再把一起端上桌的热茶喝光,最后用热毛巾仔细擦拭双手后,开口说了一句「多谢招待」。
从绅堂双手合十说道「我开动了」到全部吃完为止,中途不发一语,只全神贯注地吃着东西。三个饭团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中都进入他的胃里,坐在一旁观看的秋生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真是豪迈的吃相啊!秋生做的虽然只是三个饭团的其中之一,但是听到绅堂「嗯,很好吃」
的感想,还是像在称赞自己似地沾沾自喜。
「……莫非秋生也想吃吗?」
「呃……」
我才不想……原本打算立刻这么回答,但是刚刚看到绅堂豪迈的吃相才发现,自己似乎也有点饿了,因此卡住说不出来。
到刚才为止,自己明明一丁点也不觉得饿啊。
「真遗憾啊。如果不介意黏在手指上的饭粒……这样,像是喂小鸟一般……」
绅堂边说,边把手指朝着秋生的嘴唇伸去。一想到自己用嘴唇直接含住他指尖上饭粒的模样,秋生忍不住大叫「您、您在说什么啊!」,上半身整个向后退开,脸颊当然红通通的。
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绅堂偶尔会这样捉弄秋生。实在是太恶劣了!秋生真心这么认为……虽然也绝对不是讨厌他这么做就是了。
把饭团的盘子和茶杯,放回秋生从厨房拿来运送食物的托盘上,绅堂「呼」地一声吐出一口气,看向室外。
敞开的纸门外面是晴朗的夜空。即使月亮只有一半,仍散放出温婉的光芒,照亮了庭院。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啊,秋生。」
「……」
果然被看穿了。
当秋生捧着托盘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曾试着努力不让绅堂发现,但是绅堂看到秋生的那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眉头稍微皱了一下……大概是全都写在脸上了吧!秋生心想。
绅堂依然望着庭院,不让秋生看见他的表情。
「我们无法知道每个人需要的时间是多久。但是就她来说,三年还是太短了……」
「……是。」
怯懦而脆弱。绅堂有时很容易被人类的这一部分所吸引,尽管被归类于软弱一类,但是他注意的是最根本的地方。
绅堂几乎任何事物都不虞匮乏,会不会是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呢?现在的秋生还没有办法做出这样的臆测。
「可是……」
秋生只想说一句话。因为在这半天当中,秋生已经快要喜欢上早苗这个人了。
「可是,我不觉得绅堂老师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就算那是为了早苗小姐。」
「嗯……没错。」
绅堂的回答相当空洞,明确表现出此处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不论秋生怎么说,他都不会改变自己,而且也不打算讨论其中的是非对错。
但是秋生直接表现出自己的想法这一点,似乎让绅堂觉得很有意思。尽管只能看到背影,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正笑着。
因为那代表他认同了秋生想要尊重早苗这位女性的想法,所以秋生也因此暂时放松了表情。
「……接下来。」
谈话告一段落以后,绅堂像是突然想到似地拿起身旁的日本刀。秋生也猛然惊觉,确认时间后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而就在前一刻……
「刚刚吃下肚的饭团已经在我体内进入初期消化阶段,正被身体逐渐吸收。」
感觉饭团好像变成了普通的碳水化合物一样。秋生依然缺乏紧张感,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果然这个时候最简单有效的食物就是饭团呢。」
对啊。肚子有点饿时,随手就可以拿起来吃……啊啊,这么一想,我好像真有点饿了……
「那么,这样应该已经充分传达出去了吧。差不多该是现身的时候了。」
「……咦?」
秋生原本心不在焉地听着绅堂说话,被几句意义不明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
充分传达?到底是什么意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秋生还没来得及思考绅堂的话中之意,室内开始响起了清楚的低吟声,那毫无疑问是由眼前的画轴所发出来的。
「啊……怎、怎么可能……」
「还在怀疑吗?算了,你就坐在那边看着吧。」
相对于秋生因为过度惊讶而全身动弹不得,绅堂则是游刃有余,甚至还能露出微笑。
不需要他的指示,秋生自己也没有办法立刻站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
呻吟声变得越来越大,然后逐渐让人感受到某种意志,也就是压迫性的、攻击性的意志。
「到目前为止,三角饭团(Omusubi)这个词出现三次,而饭团(Onigiri)则出现了十三次。这么一来,就可以确定我吃下去的东西的确是饭团(Onigiri)没错。」
绅堂在画轴面前单膝跪下,然后缓缓地,将收在刀鞘内的日本刀移至腰侧,就像是在等待即将进入攻击范围的猎物一样。
他微微摇晃着上半身,计算呼吸次数。
接下来,那个东西就现身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
刚开始,秋生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才刚看到画轴当中的异形像是从纸张表面滑下来,也像是从中剥离出来,下一秒钟就出现了真真切切的实体。
手臂、双腿、身体、脖子,全都像圆木一样粗壮。别说是肌肉,连骨架本身也极为壮硕。
往左右两侧裂开的嘴里,看得见颗颗分明的尖牙、尖牙、尖牙。实际看到它出现在三次元当中,才觉得实在看不出来那张嘴巴到底能不能好好闭上。
大概有秋生的拳头那么大的混浊黄色眼珠,和它口中隐约可见的漆黑舌头一样黏稠恶心,反射着诡异的微光。
不过最醒目的还是它的头。它甩动着一根根像是勾针一般又粗又尖的乱发,当中还有两根粗大的、笔直朝着上方的角,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
「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唔唔唔……」
艳红色的灼热皮肤也非常刺眼,那个东西像是在威胁眼前的人类……像是在威胁绅堂一样,将它巨大的肩膀和胸膛猛地逼近过来。
(难道是真的……不对,先不管那个,面对这种对手,就算是老师也……)
秋生浑身发抖。现在,是真是假已经不是问题。实际现身于眼前的压倒性存在感,让秋生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不过绅堂还是一样冷静。应该说,他的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地带着浅浅的微笑。
「……」
轻轻呼出一口气,柔软灵活的手指动了起来。
手握住刀柄,瞬间拔刀出鞘,然后……
「喔喔喔唔……喔?」
庞然大物停了下来。那个东西仿佛露出了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表情。
秋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数秒后,秋生才注意到绅堂拔刀而出的俐落一击,从那个东西的身体斜下方向上划了过去。
与其说动手斩断,更贴切的说法应是单纯挥过去,刀锋毫无阻碍地通过异形的身体。
看起来就像是,对,就像是划开一张薄薄的纸。
绅堂丽儿,把出现在眼前的恶鬼一刀两断。
「好好休息吧。就算你有这个打算,但是你毕竟只是一幅画啊。」
「喔、喔喔……」
鲜红色恶鬼的巨大身体微微晃动,它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
然后就在从一数到三这段期间,原本快要撞上天花板的角,还有如同圆木一般粗壮的手脚,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秋生再次眨动眼睛,眼前只剩下完全回到画轴中的恶鬼,还有谨慎地收刀入鞘的绅堂。
只有这样。
「这样就行了。至少本世纪之内不会再作乱了。」
「……」
秋生呆滞地看着绅堂。因为她的动作还僵在恶鬼出现时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屁
股坐倒在地似的,模样相当丢脸。
绅堂迅速望了秋生一眼。
「……那不是年轻女孩该有的动作啊。」
他用连秋生也听不见的细小声{首低语,再开口说道:「没事吧?」朝着秋生伸出一只手。
虽然拉着绅堂的手站起身来,但是秋生还是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驱魔。虽然真实身分是一幅画,但是秋生还是亲眼见识到驱魔了。而且还是异常惊人、几乎让人跌破眼镜似地迅速解决。
怎么回事?事情发展得太突然,就连长期和绅堂接触各种不可思议事件的秋生都愣住了。
总之秋生先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努力说出第一句话:
「……那把刀,果然是某种传说当中的刀吧?」
「眼光真不错!其实这把刀是当年桃太郎攻入鬼岛的时候,吸了超过三百只恶鬼鲜血的传说名刀——」
「是骗人的吧?」
秋生立刻冷静下来。平常老是被绅堂取笑的经验,在这一刻发挥作用了。尽管秋生本人有点不太情愿。
而绅堂自己也相当喜欢助手在这一方面的强悍之处。
「这个嘛,是骗人的没错。白天时我也说了,这只是有点年代的东西而已。虽然不能说是废铁……不过也只是『不是废铁』的程度而已。
简单来说就是虚张声势啦。不过这玩意也算是修理过了,外表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吧?」
那倒是!刚刚的拔刀术的确很帅气。
秋生发誓绝对不把这句话说出口,尽可能努力不去回想刚刚烙印在脑海的飒爽英姿。
「那么是为什么,那个……可以这么容易地驱除它呢?因为它原本就是这种程度的恶鬼……之类的吗?」
「不对,它也算累积了相当时间的修行。要是真的和它正面冲突,大概会先毁了这栋房子,才有办法将它制服吧。」
「那么……」
这时绅堂走出外廊,「嗯!」了一声,像是活动肩膀似地挺直了背脊。
「是相信的力量啊,秋生。白天不是有说过吗?只要相信食物当中寄宿着力量,那么就能够发挥出实质的效果。
虽然那可能是在过去人们把现实和幻想混为一谈的时代里偶然发生的事,但是如果活在现代的我们,可以在有所自觉的情况下利用这个道理……这个嘛,似乎也的确成功了。」
听到这里,秋生才总算意会过来,下意识地说出「原来如此」。
相信食物拥有力量,并相信那份力量会寄宿于自己的体内。包含秋生在内,相信大多数的人
都很难办到这件事,但是他并不是一般人,他是绅堂丽儿。
而且,他吃下的东西是……
「所以您才会这么坚持饭团这个名称吧。」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言灵。至少今天晚上,在这个家里,必须事先把那个食物的名字确实定义成饭团(Onigiri)才行。」
饭团(Onigiri),与鬼斩(Onigiri)发音相同。为了让那团碳水化合物拥有斩杀恶鬼的力量,绅堂才会如此执著地称呼它为饭团。因为一旦听到有人说出「那是三角饭团(Omusubi)」
的话,理应在他体内发挥作用的效力就会受到影响。
为了充分发挥相信的力量,必须事先做好那种朴实无华的准备工作。
「而且它的效力是非常受限的,所以也只能趁今天晚上执行……」
话虽如此,斩杀恶鬼还是很厉害!诚实表达佩服的秋生刚说完,绅堂就边笑边回过头来。
「不是说了吗?只要心境稍微转变,就能成功做到许多事情的。
……举例来说,对,例如像只小鸟一样歌唱,排解我的无聊时光之类的。」
「才不要呢!绝对不要。」
因为自己很不会唱歌。
●
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因为昨天晚上很晚才就寝,至今仍然残留着些许睡意。不过秋生还是
吸入一口隐含朝露湿气的空气,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幸好今天学校放假……虽然老师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把我带来这里的。
走出小门来到路上,侧耳听着隔壁邻居传来的切菜声。提早吃的早餐,真的非常美味。
真好啊!真希望自己也能做出那么好吃的味噌汤。
因为绅堂吩咐「你先到外面去」,所以秋生就这样乖乖地走出小门。但是又随即想到,自己出来的时候忘了和早苗小姐打声招呼。
所以……秋生漫不经心地、随意地转过头,朝着门内望过去。
「早苗小——」
然后……秋生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那一幕。
「……!」
她慌慌张张地把头缩回去。但是那幅光景实在太过震撼,已经深深烙印在秋生的脑海里。
那幅光景,是早苗站在玄关前送绅堂离开,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地交换了一个吻。
「……」
这时,秋生的少女感性彻底抛下了冲击与内疚等其他情感,整张脸涨得通红。
无法理解。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却不知为何觉得非常害羞。为什么自己非得觉得害羞不可?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吸—吐—、吸—吐—、吸—吐—」
秋生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此时姗姗来迟的绅堂,看到自己的助手一大早就异常亢奋,歪着头疑惑地说道:「咦……」因为接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是闭起来的。
不管怎么样,之后就只剩下回家而已。秋生好不容易才让火烫的脸颊降温,正当她左右张望,确认到底哪一条路才正确的时候,视线朝着斜下方看过来的绅堂「嗯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秋生。你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回家吗?」
这个问题,很明显是以为秋生彻底忘了前来的路线,因而左右张望。秋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一直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因此不断游移着视线,这样的助手如今只能刻意地挺起胸膛,大声回答。
「我当然知道。请不要把我当成小孩看待了,老师。」
虽然刚刚的确有点犹豫「到底是哪边?」,但是再怎么说,秋生都是绅堂丽儿的助手。她马上想着「啊啊,对了对了」然后在脑内倒着走回当时前来的路线。
这时,绅堂露出了和蔼可亲到有点不自然的微笑。
实际上真的相当不自然。若是以秋生的角度来看,那个笑容既不自然……也很不正常。
「哎呀,其实我因为昨天晚上驱除恶鬼,实在有点累,现在也觉得很困……所以,我今天会在这里再休息一天。」
「……咦?」
「秋生一定要好好回家喔。没办法送你回去,真的让我很苦恼……不过呢,如果碰到什么问题就大声叫我吧。我马上就会去帮忙的。」
绅堂说着听不出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边轻轻挥了挥手,再次走回才走出去的大门。
「……」
张着嘴巴,呆立了好一阵子之后,秋生的脸颊再次染上红晕。
「唔、唔、唔唔唔唔……」
这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单纯地怒火上冲。
理由还是一样无法理解。只是、只是,看到绅堂丢下自己不管,然后得意洋洋地回到恋人身边,就有一种近乎蛮不讲理的尖锐怒气不断上冲。
当然,这股怒火根本无处发泄。虽说的确可以追进他刚刚穿过的那扇门,但是秋生实在办不到。因为那个地方肯定已经出现了类似自己不小心偷看到的那幅光景。
「唔、唔、唔……」
所以秋生非常犹豫这股源源不绝的怒火到底要指向何处。最后……
「喝啊!」
她用力踢飞了路旁的小石头。
撞上褪色竹篱笆的小石头,随着一声轻响弹了回来,就不晓得滚到哪里去了。
●
筱崎秋生的手记。
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莫名火大,不过这当然不是针对早苗小姐,而是针对绅堂老师。
不管多少次我却会写。那种做法是非常不诚恳、不是在、不正常!老师总有一天一定会被人从身后捅上一刀,而一不小心,犯人可能就会是早苗小姐。
男女之间的来往,应该要更加地……諴实、认直,而且必须是一对一……还有,特地带我一起过去这种事情,当然不要做最好。
但是早苗小姐,还有早苗小姐以外的人,一定是连同绅堂老师这一点却……就是,连这一点都喜欢吧。她们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尽管如此,她们不但愿意容忍别人,甚至还主动送上门,表示绅堂老师的魅力实在惊人吧!
……总觉得似乎可以理解她们的心情,就连我也懂。
只不过对老师来说,我充其量只是个「助手」而已。是个一直被迫打扮成男孩子的助手,所以才没办法像早苗小姐她们一样,试着让自己更有女人味一点。
而那个原因,大概是因为我对老师来说,只是个无法让他感受到女人味的小孩。
……真希望快点长大成人。至少,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不会被老师当成小孩看待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