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记。
绅堂老师身上完全找不出任何「不拿手」或「不擅长」的东西。学问当然不在话下,另外和日常生活相关的事情,他大多也做得比一般人更好。
从在大学讲课到解决世间错综复杂的神秘事件,甚至是打扫、煮饭、洗衣服,我真心觉得这世上没有他不会做的事。虽然不想用这么直接的字眼,但是超人二字相当适合用在他身上。然而「不会做」和「不想做」是完全两码子的事。
像我的父亲,因为完全「不会做」打扫洗衣等家事,所以完全交绐母亲打理。相信这对世界上的男性来说并不罕见。
只不过,老师虽然有办法做得比一般人好,但是一旦没那个心情,就完全「不想做」了。身为助手的我,第一件最像工作的工作,大概就是打扫老师的事务所吧。
不过事务所还耳好,只要偶尔「有那个心情」,老师也还是会动手打扫的。
但是自宅就不同了,除了需要用水的地方,老师一整年也不见得会打扫那个家里一次。
相信这就是只有非常亲近的朋友会去拜访他的最大原因。而所谓亲近的朋友,主要只有我和美作中尉而己,所以就算被我们看见东西乱成一团,他也完全不在意。
因为是非常熟稔的人。如果他是这么认为的话,这一点倒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不舒服……
话虽然这么说,若是真的混乱到对生活造成阻碍,那样也很困扰,所以我只好在无可奈何之下前去打扫。自从我第一吹看到那个放纵脏乱横行的喙之后,我的打扫间隔不管再怎么长,却绝对不会超过三个月。
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这样帮忙老师是不行的。没办法,我是因为无计可施才去的,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他。
因此,我偶尔可以看到,或是感受到一些古怪的东西。
就像那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一样。
●
距离梅雨季明明还有一段时间,东京却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从来没有出现过下一整天的雨,而且全都是集中在上午到午后时分的零散小雨。另外偶尔会像是临时起意一般下起骤雨,总之下雨的方式非常不上不下。
这段期间,人们一直都在苦恼到底该不该带伞。像第三天的下午,因为已经几乎不下了,所以当天带伞出门的人们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点闷亏。
到了第四天。就结论来说,从这一天到梅雨季节来临,都没有再下雨了。
神乐坂从大马路到稍微里面的巷弄全都变得湿漉漉的,却还不至于出现水洼。而且短靴踩下去也不会溅起泥巴之类的脏污,所以秋生完全不在意裤裙下摆,放心地在狭窄小路上奔跑。
这名身穿小袖和服与裤裙的女学生,手中并没有拿伞,这是因为前一天秋生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吃了闷亏的其中一人。
昨天没有出远门,只是如同往常前往竹早的女子学校,如同往常前往神乐坂的事务所。
所以,没事多带一把雨伞这种小事,自己原本应该是不会特别在意的。原本应该是如此。
「……」
然而秋生的嘴巴看起来似乎弯成了倒V字形,多半不是错觉吧。
左右两侧矗立着小型民宅的小路一角,有一栋和周围建筑相去不远的独栋房子。占地不算大,也不算太旧。是一栋刚好可供夫妻两人、再加上两个小孩的家族一起生活的房子。
不过,若是有知道他名号的人看到屋前的门牌,搞不好会把这栋普通平房看成有着某些光怪陆离之物寄居的鬼屋也说不定。
绅堂。只要看到这个简洁有力的门牌,肯定会如此认为。
秋生走进小侧门,一语不发地穿过极小的前院进人玄洲。迸楝房子的主人曾说不需敲门。
喀啦啦。玄关大门不费多少工夫就打开了。门没有□锁,不知道他是不够小心,还是根本不担心有人进来偷东西。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真是太不小心了。」
虽然是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但是秋生还是不太高兴地喃喃自语。小巧可爱的眉毛皱在一起,对,她现在很不高兴。
「老师,我来打扰了。」
当秋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脚下的短靴已经快要脱好了。她不带丝毫犹豫地进入走廊,来到面向后院的书房。
「……我要进去了。」
先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拉开纸门。只见绅堂丽儿单手拿着一本小小的书,怡然自得地横躺在地。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西式服装,而是一件清爽的深蓝色浴衣,实在是相当诱人的打扮。
「呀,秋生。欢迎你来。」
看到气鼓鼓地低头望着自己的助手,绅堂一边撑起身子,一边举手打招呼。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胸前的肌肤,让秋生的脸微微一红,撇过头去。那真的是一道破坏力十足的缝隙,但是现在可不是注意这个的时候。
「您该说的不是这个吧!连续三天没有到事务所露脸,请问您到底想怎样?」
秋生双手叉腰,姑且表现出自己正在生气的样子。
这才是今天的重点,跟老师的胸口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完全无关!
从开始下雨到昨天为止的三天,再把今天也算进去,绅堂已经有四天没有来事务所了。
到底想怎样?秋生虽然这么询问,但是她自己也非常清楚理由为何。
「嗯、啊啊……因为下雨嘛,总觉得提不起劲。」
秋生早就觉得八成是因为这个理由,她早就这么认为了。
绅堂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只要没有那个心情,不管是任何工作、任何委托,甚至连别人的话都一概不听,而且反之亦然。
然后运气不好的是,三天前是从早上就开始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如果说绅堂就是被那场雨削弱了外出意愿,秋生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过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则是另当别论。
「只是一、两天就算了,休息三天实在太懒散了!学校那边昨天和前天都有派人来喔!」
而且我一直都死心塌地地等着你来耶。
原本想说,但还是放弃了。反正说了一定会被他取笑,而且绅堂当然不可能没有预料到秋生会死心塌地地等。明明知道,却什么也没说。
所以今天来到这里这样指责他,肯定也在老师的预料之中。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理由,总之就是让人不太高兴。
「必要的工作都做完了。反正他们只是来告诉我如果没事做,就去翻译之类的吧。」
现在没那个心情,绅堂边说边躺了回去。看来不只是外出意愿,他是真的不打算工作了。至少今天是如此。
「真是受不了……」
对于这个状况,秋生虽然看不下去,但是也不打算想些对策解决。尽管口头上依然叨念着像是抱怨的话,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这些小抱怨还不曾成功改变过绅堂的心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绅堂丽儿可说是信念坚定的人。只要他决定要偷懒,就一定偷懒到底。
「……又把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于是,秋生把说到一半的抱怨转向他处,开始指责因为怠惰而制造出来的脏乱房间。
绅堂的住处是比一般平均稍大的平房,除了起居室、厨房、小浴室、洗手间之外,还有四个房间。全部都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
以一个单身男子来说似乎稍大了点,不过对于绅堂这种在大学工作的单身汉,却非常适合当成一间能够自由自在过活的娱乐室。
然而这里绝大多数的房间,几乎全沦陷在与整理、整顿这类字词无缘的状态当中,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就连现在绅堂所处的这个房间,除了让他躺下的狭窄空间外,其他地方都被堆积如山的书本填满,而靠墙而立的书柜却有一半以上都是空荡荡的。
若要生性认真且一板一眼的秋生忍耐,就各方面来说都相当强人所难。
「……真是受不了!」
秋生又重复了一次,随后情绪激动地踏入……美其名为书房的大型书堆当中。
「这不是人类生活的房间!我要动手整理了,请老师先到起居室或是其他地方去吧!」
刚刚经过走廊时,从纸门隙缝当中看到的起居室内部,似乎比这里稍微好一点。虽然洗好收进来的衣服也同样随手堆得到处都是,但是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嗯哼……」
绅堂老老实实地依照秋生的指示站了起来,手上又多拿了两本书。
为了不让和服袖子造成妨碍,秋生用布绳固定住袖子,再把手巾绑在额头上。这些全部都是她自己带来的。
她原本就是为了打扫而来,因为最后一次打扫的时候,树上还残留着几朵梅花。就时间来看,可能隔得有点太久了。
「真的是拿您没办法……今天我会彻底打扫的!」
「好,我知道了。我也会彻底小心不去妨碍你的。」
绅堂毫无懊悔之意地这么说,随后一边打着呵欠,边朝菩起居室而去。只要秋生不开口要求帮忙,他就绝对不会帮忙,而且秋生根本就不打算开口耍求。
「那么,首先先来……」
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意气昂扬,甚至还有点开心。口头上虽然说着实在拿他没办法,但是秋生本人其实并不讨厌这样。而且绅堂也恰到好处地刺激着秋生天生喜欢照顾别人的个性。
所以他在临去之际,一边面带笑容看着秋生卯足干劲的背影,一边说道:
「哎呀,每次都这样麻烦你。如果过着自我堕落的生活,就能让秋生你过来看我的话,那么窝在家里也算是有好处的呢。」
「我下次不会再过来了!」
话说得这么好听,其实明明只是普通的怠惰而已吧?我是不会被骗的!
……真是受不了。实在拿他没办法啊!
●
绅堂的房子里,大致上会散乱着三种东西。
首先是书本。数量最多,占了一半以上。
虽然统称为书本,但是书本内容却是五花八门。除了最理所当然的国内外书籍,还有装订技术尚未成熟时的线装书,和卷轴形式的古文书等类型相当多。如果有完整呈现出书本形状,那还算是好的,其中还有许多文件是用不知名国家的语言书写在羊皮纸上,然后再把好几张类似的文献捆在一起的东西。
话虽如此,这些东西大多都是成束的纸张,所以对秋生来说,可能算是比较好整理的对象。
先把所有书柜清空,扫掉灰尘,再依照大型书放下层、小型书放上层的基本原则整理。
刚开始,绅堂曾经针对这个整理方式提出「内容太混乱了,有点困扰」的抱怨。
完全不动手帮忙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照理来说应该可以直接回答「请不要说这么奢侈的话」彻底驳回。不过秋生这个热爱帮忙的助手趁着下一次打扫的机会,开始记住大致上的语言及时代等分类,如今已经可以近乎完美地把同系列、同时代的书籍资料整理在一起了。
不过里面使用的文字和字体大多没看过,所以完全看不懂内容就是了。
「……又增加了。」
出现了好几本没印象的书。看起来像是国外的书,内容也像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但是感觉上像是记录了某个故事的故事书。秋生找出了文字形状相似的书,然后把它们归类在一起。
每次整理都会多出几本,但是书架从来没有因此爆满。汌为绅堂会依多出来的数量,把书收在其他某处。他似乎不想再增加书架的数量,所以瀤冉本的总量维持在一定程度。从这一点来看,绅堂也算是一板一眼的人。
「呃,这是……」
接下来第二多的散乱物品,是标本。大约占了总数的三成。
收在木箱或玻璃箱的东西,有矿石、植物、昆虫,偶尔也会有局部的动物肢体。原本以为是观赏用的,但偶尔会发现其中有些标本的内容物被人掏空,所以应该是用在某些用途上了。
这些东西,同样也是拂去灰尘,然后放进展示架。先不管有无内容物,标本收藏的出入变化比书本少很多,所以秋生也已经习惯了。
然而,最后还有占了不到两成的那些东西在等着秋生。
「……唔~」
这是整理好书籍和标本之后,剩下来的东西。各种不值钱的垃圾,很难具体说明「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用布绳固定着袖子的女学生,先是双手叉腰瞪视着这些东西,然后歪着头,思索到底该怎么办。两道深锁的眉毛几乎快要连在一起。
不值钱的垃圾,乱七八糟的玩意。没办法像书本一样归类排列,也没办法像标本一样收进木箱的各种物品。
应该是某种道具吧。例如这个绑在皮革腰带上的金属零件,还有那个像是人类手臂的机械。不过内部是空的,看起来反而比较像是手套。
「……完全看不出来要用在哪里啊。」
其中有好几个是秋生曾经看过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的共同点就是用途不明。
因为这是散落在绅堂家里的东西,秋生曾经怀疑这些东西可能相当危险,不过亲手乱丢这些东西的人表示:
「这里并没有那种秋生碰了就会发生危险的东西,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把东西乱丢的。」
他不知为何相当得意。
实际上,绅堂除了这里之外,还拥有好几栋类似别墅的房子,所以危险的东西似乎都分散保管到其他地方去了。
所以秋生有时也会兴致盎然地观察着那些东西,只是最后通常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小心翼翼地全部放入藤箱,然后收进壁橱里。
「这个之前也有看过……啊,这个是新来的。然后这个是……」
秋生拿起一把日本刀。从刀锷和刀柄的形状看来,这应该是前几天在小石川斩断画轴恶鬼的那把刀没错……
「……变了相当多呢。」
不知为何,从刀柄前端到刀鞘末端,歪七扭八地贴□r好几张符咒,而且上面都写着像是经文,或像是咒文的古怪花纹。说得直接一点,不管怎么看都是些诡异的东西。
秋生用双手捧起刀,眯起眼睛凝视刀锷附近的符咒。实在诡异得让人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是有什么东西作祟吗?」
「没有喔,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因为早苗小姐和秋生都觉得这个东西非常稀奇嘛,所以我就试着让它变得更华丽一点。」
听到刚好从旁经过的绅堂的发言,原本认真心想「碰了真的不会有事吗?」而有点紧张的秋生,瞬间全身乏力。
这个玩笑也未免太恶劣了。再说,第一个看到那个虚张声势的玩意的人,不就是负责打扫这里的我吗?……啊啊,所以才会这么做是吧。
如果现在回头,一定会和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的绅堂四目相交,对此感到相当不快的秋生相当粗鲁地收起那把刀。这时,垃圾山里又出现了一个曾经看过的东西。
金色的,外型像是咖哩酱容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油灯,就丢在那里……
「等……!老师,这个是!」
这次秋生真的不敢碰了,整个人向后仰。那是香坂宅事件时,封印魔神艾弗利特的油灯。
那个东西真的是随便到不能再随便地,被人随意扔在垃圾山当中。
虽然上面确实又用了一些画着诡异咒文的符咒封印住,避免盖子意外开启,但是这种处理方式也未免太随便了!
然而绅堂当然不可能因此脸色大变,他只回答一句「啊啊,那个啊!」后随手捡起油灯。
「最近它总算愿意听我的话呢。不过逮到空隙就会逃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就是了。」
「请不要把那么危险的东西到处乱放!」
果然是真货。而且它竟然还在里面。
对着缩起身子表示警戒的秋生,绅堂一边苦笑一边说道「抱歉抱歉」,随后便拿走了油灯。
(希望他不要再把东西随便丢到另一个地方就好……)
愿望落空了。当天打扫时,她又看到了那个油灯两次。一次在柜子上,另一次在书桌旁边。
●
当时的神乐坂,要历经数年后的关东大地震(注: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地震,芮氏规模7.9,受灾地区从东京、横滨扩及整个关东地区,是战前死伤最严重的一次灾害。),才会进入人称「山手银座」的光辉灿烂
时代。在那之前虽然也称得上繁华,但距离闪闪发光还有一步之遥,是一条别有风情的花街。
听到花街,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联想到花街柳巷之类的风化场所,但是事实上「花街」虽然是「妓院」的别称,但这个时代的神乐坂,是所谓「卖螫十卖身」的真正艺者聚集的地方。
从主要干道稍微往里面走,小路上随处都能听儿歌声以及练习三味线的声音。这就是所谓华丽舞台的背后,不论是被称为「半玉」的十多岁左右的艺妓见习生,或是已经独当一面的「艺者」,她们都必须不断地拼命练习,磨练自己。
辛苦练习后,在回家路上刻意绕到同伴们之间流传的「美男子」住家前,偷偷观望一下庭院,也是年轻艺者们的小小娱乐之一。
根据传言,有一个在大学任教的年轻老师独居于此。据说他极为风流倜傥,各地都有他的「真命天女」,加上最近连日下雨,这个美男子有的时候会侧躺在外廊看书,他的浴衣前襟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之类的!
「……唔。」
不过今天似乎不太对劲。隔着院子遥望外廊,看到的是一个用布绳固定住和服袖子,看似女学生的勇猛女孩,单手拿着扫把,直挺挺地叉腰站立。她露出了想要紧咬不放的眼神,狠狠瞪着外面几个基于兴趣而偷看的艺者们,脸上的表情仿佛随时都会朝着她们大吼大叫。
「……哎呀。」
「呵呵呵……」
快走吧、快走吧。她们像是看到了某种让人会心一笑的东西,快步离开。
那一定是妹妹之类的亲戚吧。竟然是用扫把将接近哥哥的小虫子赶跑,还真是可爱呢,呵呵呵呵……她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挺身挡在前方的人并不是妹妹,而是助手。
「真是受不了!又不是什么展示品……」
秋生从刚刚开始就在打扫内室和外廊,不过特地过来偷看的艺者实在是多到络绎不绝。由于自己也能轻松想像到她们的目标是什么,所以姑且摆出「你们来了也没用」的样子赶走她们。
……不过心里倒也不知道所谓的「没用」指的是什么就是了。
「哎呀,真的变得相当干净了呢!真不愧是秋生。」
绅堂也还是和平常一样,从旁边看着秋生打扫,笑得一脸开心。就绅堂来说,他其实并不讨厌自己变成艺者们观赏的对象。只要她们不要踏进庭院里,那景象看来也相当有趣。
如今秋生也不会再对此抱怨绅堂了。只是服务精神太旺盛这一点,真的需要深思。
「我中午之前可以把地板擦好。」
秋生已经把散乱一地的东西整理好,也用扫把大致枮r憋间屋子。至此花费不到两小时,动作实在非常俐落。
「嗯……啊啊,对了。你先拿一下这个。」
绅堂拿出一个放着大福的盘子。上面放了两个颇大的大福,看起来似乎很好吃。
「可以吃吗?」
明明都已经要吃午餐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秋生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即使是在这个时代,热爱甜食也是女孩子这种生物的习性。
不过绅堂却笑着说「不行不行」地加以否定。看起来似乎有在反省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但是也有可能是为了欣赏秋生的表情而故意这么做的。
「这不是给你的喔。总之先把它放到不会妨碍你打扫的地方……就放到角落去吧。不然放到壁橱里也行。」
「?……是。」
大福不属于自己的遗憾之情,暂且放到一旁,秋生看不透绅堂的意图,疑惑地歪着头。
算了,这是常有的事。而且秋生也知道,碰上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依照他说的去做。
「那么,接下来就是把垃圾扫掉……咦?」
如果没有勤加打扫,纸门轨道里的灰尘和毛发会堆积得相当明显。这即使是绅堂也不例外,所以秋生原本打算把这些灰尘和刚刚集中在房间里的垃圾一起全部清理干净。
「……变干净了。」
纸门的木条轨道上,连半点灰尘都没有。另外刚刚赶跑艺者们之前,秋生暂时先堆在房间角落的垃圾,也全都不见了。
「什么时候……难道是老师?」
不,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绅堂真的动手帮忙,那么他一定会让秋生知道他动手了。仔细张望一下,这才发现装满垃圾的畚箕被人放在一旁。在此之前,这个畚箕应该一直都在隔壁房间的。
「……嗯~?」
秋生闭上眼睛,歪着头沉思。两道可爱的眉毛因为疑问而挤在一起。
果然是老师做的?因为这里再也没有别人……哎呀?
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个东西在视线角落动来动去。同时,绅堂来到秋生的正前方,开口询问:「怎么了吗?」
「!」
秋生反射性地迅速转头,朝着有东西乱动的方向看去,那和野生动物的直觉十分类似。换一种说法,可以说秋生以一般人无法驱动的感觉「看了」那个地方。
所以她才捕捉到了原本不会出现在人类眼中的「它们」。
「啊……!」
时间大概还不到一秒,但是秋生的动态视力确实目击到「它们」了。
小孩子。不对,虽然身高确实只比秋生的腰间略高,但是体格看起来是发育完全的成年人。
而且头发是白色的,脸上也有同样颜色的长胡须,所以可能更接近老人也说不定。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小矮人,身上穿着西方农夫会穿的茶色短外套的小矮人。人数大概有两个,不过也有可能是迅速缩回纸门后方所留下的残像。
「那个,老师……刚刚,那里有……」
您也看到了吧?秋生回头的动作包含了这个意思。绅堂似乎相当佩服秋生竟然有办法看到它们,先是夸奖她「真不愧是秋生」,然后继续说道:
「那是一种叫做棕精灵(Brownie)的西方妖精。上个月,我以前在欧洲用过的家具送回了
这里,它们也不小心一起跟过来了。我以前住的那个家里面,大概有两个吧。」
「棕精灵……」
秋生过去曾经在绅堂的藏书里看过,印象中是穿着茶色衣服的小矮人妖精,栖息在人类的家里。而且它们还会在屋内主人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帮忙打扫……
自己竟会看到实物,秋生想都没想过。说起来它们的前提应该是不在人类眼前出现才对。
这时,绅堂露出了「这还真是对不起它们啊」的苦笑。
「对它们来说,这里是异国,所以好像还不太了解到底该怎么办。你想想看,欧洲和日本的房屋结构也很不一样嘛……应该再多等一阵子,直到它们习惯为止比较好吧。」
绅堂工整的眉毛扬起了半边,细长的手指轻搔着脸颊。这又是另一种潜伏在现实当中的魔道,把原本应该是神秘虚幻的棕精灵,当成普通的同居人一样谈论。
可能是因为一直待在这样的绅堂身边,秋生也没有更加惊讶。像这些只是做做样子却还是斩了恶鬼的刀,封印了魔神的油灯,以及在自己家里住惯了的妖精等等,这些东西其实也存在于这个世界。秋生以她十四岁的灵活感性接受了这件事。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秋生。虽然棕精灵会帮忙把家里收拾整齐,但是相反地,它们也会把太过整齐的房子弄乱喔。
也就是说,我之所以会把家里弄乱,其实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它们啊。」
「我上次来整理这个家可不是上个月的事,而是将近三个月之前的事了。」
只有自己的老师,就算已经用灵活的感性接受了他,但还是很想把他一脚踹飞。
「好了,我要开始擦东西了,请您到起居室去看看书吧。」
动手把绅堂赶出去之后,秋生想起一件事。根据之前看过的书本内容,为了向棕精灵道谢而摆放点心,似乎是一种礼貌。
刚刚的大福应该就是用在这里。想到这一点之后,秋生开始考虑到底要把大福盘子放在哪里,最后她轻轻地放在壁橱前面。
依照绅堂所说,放在壁橱里面似乎也行得通。然而秋生没这么做的原因,则是因为她心想着说不定待会还有机会再看到它们,这种类似小小坏心眼的好奇心使然。
●
和绅堂在一起时,有时会觉得和一般的神秘现象相比,绅堂这个人反而更加地不可思议。
举个例子,就像当内室打扫告一段落,差不多该吃午餐时,因为听到绅堂的呼唤而前往起居室,发现餐桌上放着刚送到的两人份天妇罗荞麦面的时候。
「辛苦了,来吃午餐吧。」
天妇罗是秋生爱吃的东西,荞麦面也是秋生爱吃的东西。意料之外的美食,让秋生忍不住流下口水。但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浑然不可解的事。
「……您是什么时候叫了外送的?」
绅堂家里没有电话,而且也没有听到他拜托别人帮忙叫外送的动静。那么,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两人份的天妇罗荞麦面呢?
刚问完,绅堂就做出了将前额浏海向后轻梳的动作。
「昨天。因为我猜想秋生今天应该会过来。」
「……」
因为他再一次地边说边露出清新爽朗的微笑,秋生连原本想要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自己的行动竟然完全不出绅堂所料,不仅这点令人有点难为情,眼前这个男人恬不知耻地坦承自己是明知故犯的行为,胆大包天的程度也让人闭口无言。
……闭着嘴就无法吃荞麦面,所以秋生还是双手合十,说了声「我开动了」便开始品尝。
(真好吃……)
味道也是无可挑剔。由于绅堂对于食物相当讲究,所以他在吃荞麦汤面或干面的时候,会分别去两家不同的荞麦面店。今天吃的则是前者。
面条是百分之百荞麦粉制成。在这个视面粉和荞麦粉二比八比例为主流的时代,可说相当稀奇,不过这也是深受老饕壴口爱的地方。为了配合顺口滑溜的荞麦面,面汤的口味也比较重。
不过最让人赞叹的是天妇罗。店家豪不吝啬地使用江户前(注:即今东京湾。)的巨大明虾,做成炸虾天妇罗。即使面衣浸在汤里也依然残留爽脆口感,加上裹在∥的虾子,吃起来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前些日子在小石川的遗孀那里吃到的沙鲮鱼天妇罗也十分美味,不过这家店果然不负绅堂的厚爱,炸虾天妇罗实在是极品。就在这一刻,秋生彻底抛开所有的事物,细细品尝。
(真是受不了,根本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嘛。)
还说什么「窝在家里也算是有好处的」啊。打从一开始,老师就已经知道我会来,而且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是今天会来……就连我会因为这碗好吃的荞麦面而无法生气这一点,也在老师的掌握之中。
神秘诡异事件的专家。而且他本身不仅是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像是人类。光用预测或洞察力,是没办法说明这一切的。偶尔甚至会觉得,他搞不好看得见未来也说不定。
自己就是被这样的绅堂所吸引,这一点连秋生自己都有自觉。
「我不会因为这样就被骗的!下次就算三天不见人影我也不会来。」
姑且先把话说在前头。对,下次……
「啊啊,下次一定是第二天就来了吧。」
「!」
秋生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
因为她心里才正在盘算假装要说是第四天,或者故意说是第五天……然后再虚晃一招,最后决定在第二天。
(这实在是、实在是……)
秋生把炸虾的尾巴喀滋喀滋地咬碎。她没办法看向绅堂的脸,因为他的脸上一定露出了仿佛看着小猫咪之类的动物一般,同时也像是在捉弄小孩子一般,既温柔又有点坏心眼的微笑。
「……啊啊,对了。」
就在两人快要吃完的时候,绅堂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
「稍后美作会过来,他说他会在一点半之前抵达。」
「呜噗!」
秋生这次真的把自己正在啜饮的绿茶喷了一点出来。
「老、老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哎呀,因为今天秋生跑来我这里,本来就是预定之外的事啊。」
虽然是预定之外,但是明明就不是预料之外啊。
绅堂的话让秋生慌了手脚。现在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一点,虽然秋生也认识那位客人,但是那是绅堂的助手筱崎秋生所认识的人,而不是女学生筱崎秋绪的朋友。
要是被他看到自己这个模样就糟了,而且对方还是那个人。既然他说了「一点半之前」,就表示一点之后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怎么办?我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躲起来?」
秋生是个女孩这件事,必须保密。虽然不知道绅党提川沁侗命令的详细理由是什么,但是已经持续了一年以上,秋生自己也产生出类似「非保密不可」的责任感。
「有难度吧。别看美作那个样子,感觉相当敏锐。就算家里躲了一只小猫,他大概也能察觉到气息吧。要是一个不小心,搞不好还会以为遭了小偷而开始搜寻也说不定。」
所以说,为什么每次都要用小猫来比喻我呢?
眼看秋生已经慌张到无法指责这一点,绅堂接着说了下去。极其优雅地、流畅地说道:
「不必担心。我早就料到可能会碰上这种状况……你看,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优雅地、流畅地拿出来的东西,是挂在衣架上的衬衫、短裤、吊带和鸭舌帽。也就是秋生平常穿的全套男装。
「……」
怎么样?绅堂像是在征询意见一般,得意地挺起胸膛。
不过秋生当然没办法笑着回答「哇啊,好厉害」然后接受这个状况。
硬要说的话,她整个人愣住了,眼神有点呆滞。
「……您一直都有准备吗?」
「这是为了应付突然来访的客人啊。啊啊,你就到内室去换衣服吧。」
从绅堂手中接过衣服后,秋生走在走廊上,心里有种莫名复杂的感觉。
老师真的这么坚持要我穿男装不可吗?不对,在此之前,应该要先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准备一套让我换装的衣服?
还是说,从老师的眼中来看,毕竟还是没办法把我分类在女性那边?
想到这里,秋生便不再想了,因为总觉得心里有点哀伤起来。总之绅堂就是有些地方和常人不一样!秋生利用这一点让自己冷静下来。
「……想不到都来到老师家里了,竟然还是要换衣服。」
在自己和绅堂的交集点当中,这里可说是唯一能让秋生保持女学生模样的珍贵场所。
秋生一边轻轻叹气,一边打开内室的纸门。
纸门开启的瞬间,秋生和它们四目相交。
「……咦?」
「……」
双方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大概是不小心大意了吧。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土地,相信它们一定还没掌握好要领。
不不不,这不是它们的错。原本一直在起居室里吃着荞麦面的住户,竟然突然跑到内室来。对于正在品尝东方国家的甜点、紧张感因此松懈下来的它们来说,肯定根本无法事先预料。
那两只棕精灵正在秋生的眼前大嚼绅堂为它们准备的大福谢礼。
「啊……」
秋生僵硬了大约三秒钟,等到她终于有办法开口的时候也就得以动弹了,茶色短外套的小矮人们随后立即宛如脱兔般冲进壁橱里。然而它们确实有办法像阵烟雾似地穿过顶多只有拳头宽的缝隙,表示它们终究不是什么普通的生物。
「……对、对不起。」
虽然把大福放在壁橱门前的人明明就是自己,但是秋生还是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
举例来说,对,它们就像是舞台的黑衣工作人员,坚持遵守不现身幕前的工作信条,而自己却强行偷看它们工作。即当一个人出自兴趣而闯入专业现场时,所感受到的微妙尴尬气氛。
所以秋生姑且不管它们听不听得见,先是开口道了歉,然后再走到内室一角,背对着壁橱开始换起衣服。
(……总觉得好像有股视线在看我。)
它们逃进去的壁橱拉门已经完全密闭,所以与其说是视线,应该更类似于感觉吧。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只要橱柜没有破洞,它们一定还在里面。成功逃进橱柜虽然很好,但是无法从里面离开,也不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想到它们现在的心情,秋生不由得越来越内疚。
(希望它们不要因为这个原因就离开这个家……)
根据传说的内容,有棕精灵居住的家庭会日渐繁盛,等到它们离开就会开始衰败,跟日本传说中的座敷童子有点类似。而且它们跟绅堂似乎也相处了很久,要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害得它们离开的话,就太对不起它们了。
「在你们习惯这个国家之前,我觉得待在这个家里面……会比较好喔?」
秋生试着对空中低语,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如往常把鸭舌帽的帽缘压低,离开房间。
之后,两个小矮人一边谨慎地向外偷看一边走出壁橱,用人类耳朵绝对无法听闻的语言交换了三言两语,随后在天花板上失去了踪影。
……看来它们确实不会离开这个家。
●
绅堂丽儿的举止总是非常俐落高雅,姿态也优美而端正。
同时,就算他挺直了身子,也还是有种柔软的感觉,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僵直严肃。
相反地,虽然他的老朋友美作正三郎同样拥有「优美的姿势」,但是却有很大的不同。
仿佛会出现在教科书里的直挺背脊、肩膀,还有胸膛。就连现在盘腿坐在地上,他的背后看起来似乎依然固定着两把尺。一把在背脊,一把在肩膀。
「不,我其实可以了解叔父的心情,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办法成家,没有那个余力。」
不管是在事务所还是绅堂家,秋生的工作就是负责在这个时候端茶上桌。虽然秋生端茶过来时,美作边说「谢谢」边接过茶的表情确实变得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是基本上他永远都是认真而且带点严肃的一号表情。
美作正三郎帝国海军中尉。据说从初次见面算起,和绅堂的交情已有十年,是绅堂的好友。
他有着宣示留长太费时似的贴头短发、精悍的眉毛和高耸的鼻梁,充分达到俊美的境界。
但是除了眉毛无时无刻都会皱在一起之外,他的嘴巴也始终紧闭成一条线。所以不熟识的人会以为他一直在生气,抵消了他大半的魅力。
因为绅堂的关系,秋生和美作认识也快满一年,但是秋生至今仍然为了这个年轻军官和绅堂丽儿之间几乎可以说是挚友的关系,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原因就在于……
「我倒不这么认为。虽然我没办法完全掌握中尉阶级的薪水多寡……但是应该可以养一个太太,加上两个孩子,再加上一个妾吧。而且对象是你,根本不会有任何不必要的浪费行为。」
「为什么你会把妾也一起算进去啊?绅堂。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这一点实在是……该怎么说,太可惜了。总是周旋在好几个女性之间,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教授们之所以会明显地讨厌你,也都是因为这一点啊。」
「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美作。
你不足的地方不是经济能力,而是身为男人的余裕,也就是所谓的度量。真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一直告诉你要趁还能玩的时候多玩一点。可是看看你是怎么听的?结果到现在这个年纪都还是处男……」
「什么!……我说你在秋生小弟面前讲什么啊!」
啊,不要紧的。我已经习惯了。
绅堂自由闯荡在这个世上的种种怪诞之间,愉快享受与多位恋人的恋爱关系;以及美作认真正直、质朴专一,拥有表里一致的军人风范。个性可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现在正在起居室里隔着餐桌互相对望,看起来就像是柔软的柳树和坚硬的桧木并排在一起。
然而正因为他们完全相反,所以才合得来。
「你那认真的个性,有些时候实在太不知变通了。既然已经自觉到自己不可能一直单身,那么至少别再让别人吃闭门羹了。」
「好吧……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应该找得到其他方法,能够更有效利用你的时间和才能才对啊,绅堂……尽管我并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美作大概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灵活应变的人,说出最后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点苦涩。因为知道对方只是纯粹为自己担心,所以绅堂也露出了苦笑。
绅堂虽然会取笑美作的顽固,但同时也相当中意他毫奉迷惘、绝不动摇的个性。美作虽然会指责绅堂的轻浮,但是却也羡慕他那份自己所没有的应变能力。
尽管完全相反,却能彼此理解。所以秋生也有那么一点点憧憬着他们两人的关系。
要是我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交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好了。
「……那么,回到正题。」
轻啜一口茶之后,美作重启话题。这个极度适合海军军官的雪白制服的青年,绝对不是为了指责挚友的女性关系而来的。
「下个星期,听说他们又会过来。
虽然不打算避不见面,但是我果然还是觉得太早了……能不能拜托你,像上次成功说服他们一样,再说服他们一次?」
「上次那不叫做说服,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而已。」
即将「过来」的人是美作的叔父,至于「说服」则是拜托绅堂想法拒绝叔父介绍的相亲。
绅堂曾在这个凡事认真的友人委托之下,和那位叔父见面,然后把他介绍美作相亲这件事情讨论得毫无定论。那是绅堂拿手的说话技巧,充其量只是把话题带到他处,模糊焦点而已。
「可是美作,你也该试着想想令叔父的心情吧?考虑你目前的处境,要他不担心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啊。」
绅堂这句话,让美作「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
十五年前的日俄战争(注:西元一九〇五年。),以及前几年的欧战(注:即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大正九年时尚未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因其战场位于欧洲故称之。),让美作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哥哥。「正三郎」这个名字,代表他是「正太」的三男;「正一郎」和「正二郎」的弟弟。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男丁,另外还有一个妹妹,而母亲也在几年前去世了。
美作的祖籍原本在冈山。明治维新时期,他的祖父来到东京,建立起现在的美作家。下级武士的家系直接变成了军人家系,然而不幸的是父亲的兄弟们也全都早逝,和祖父老家也在很久以前便断绝关系。美作家实际上只剩下正三郎和妹妹两个人而已。
至于叔父,事实上是母亲的弟弟。他原本与父亲是朋友,后来才因为这层关系让姐姐嫁了过去。所以对他来说,正三郎不只是自己的外甥,同时也是挚友的儿子。再加上那位叔父的孩子全是女儿,更让他把正三郎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都已经二十七岁了,要是有个好对象的话,倒还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真的这么硬汉,到现在除了母亲之外没碰过其他女人的乳房,你就没办法说令叔父特别爱管闲事了喔。」
「……我知道。可是……」
美作凝视着手里的茶杯。秋生悄悄跪坐在一旁观望事情发展,从美作的表情当中感受到某种痛苦的感觉。
「我是个军人。不是因为父亲和兄长的关系,而是自己决定走上这条路的。要是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人有了家庭……会变弱的。」
现代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感觉,这个时代的军人就是这样。所谓变弱,指的并不是美作个人的感觉,而是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心态。
在这个帝国主义依然兴盛的时代,战争是外交手段,也是一种经济活动。至少这时候的世界各国都如此公认。
像美作这样的年轻军官,正是站在此等风潮最前端的人物。
当然,这些人应该都各自有其志气和信念。只不过明天一个命令下来,自己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也说不定。所以唯独这个模糊的概念,是所有人共通的。
为此必须有所觉悟。至于「拥有家庭就有可能让这份觉悟出现动摇」的想法,美作是用「变弱」这个词来表达。绅堂并不讨厌美作这种独特的感性。
「正因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所以才更应该留下一些东西,让自己随时死去都能了无遗憾,不是吗?至少你的父亲就是如此。因为他这么做了,所以你才存在啊。」
相同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了。
绅堂也知道这件事无法轻易解决,但是结论只有一个。为正三郎着想的叔父,以及为叔父着想的正三郎,只要考虑两人如此的想法,最好的答案就是让他成家立业,透过何种形式都行。
「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我也必须让妹妹好好嫁出去才行……」
接下来,对话再次一如往常地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美作的妹妹今年十六岁,身体不是很好,鲜少出门。秋生也只有耳闻过她,从未见过面。
自从父母、兄长接连去世,美作一肩扛起了父亲的工作,非常呵护自己的妹妹。
绅堂有注意到他之所以不愿意注意异性,其中一个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对妹妹的执著。但是一旦指出这一点,美作的心情就会真的变得非常差,所以平常都刻意避而不谈。
「今年就要十七岁了吧……如果真的有心想把她嫁出去,就快点找户人家吧。」
「你说得简单,我可不会随便就把她嫁出去。关于这一点,我也好好地跟叔父谈过了。」
「……你这过度保护的家伙。」
这和世人所说的恋妹情结不一样。硬要说的话,对于美作正三郎来说,妹妹是使他得以成为军人、成为男子汉的重要支柱。
要把那个支柱从「妹妹」转变成「妻子」或「家庭」,必须尽可能圆满地、流畅地替换过来。绅堂之所以无法全面支持美作的叔父,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年纪轻轻的就先成了父亲,然后才成为男人啊……真是的,这种诚实又不灵活的人实在拿他没办法。)
拿起杯子,随后发现里面已经空了。绅堂一边要求秋生再泡一壶茶过来,一边伸出细长的食指朝着空中指着。
「不过这么说起来,你的叔父也是真的很努力呢。虽然可以理解他的担心,但是像现在这样反复遭人打回票,照理说应该会试着稍微改变进攻的角度才对。」
从美作口中第一次听到有关相亲的话题,至今已经过了三年有余。在这段期间,光是绅堂知道的、他叔父「进攻」的次数,随便算算都超过十次。频率大概是每三个月一次。
「没错。去年秋天,叔父也稍微改变了做法,变成先和我讨论结婚这件事,不过……」
在直挺的背脊上方,美作的脸像回想起什么似地上扬,眼睛也因复杂的心境而眯了起来。
「……不过?」
连绅堂也觉得这个发展相当出乎意料。正确来讲,他其实有点讶异美作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对于拒绝相亲的「战略」来说,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果然是因为美作太不知变通的关系吧。
这时,美作「嗯」了一声,一边用困扰的表情将视线向下移,一边开口说道:
「过完年之后,我表妹变得比叔父还更罗嗦。有事没事就会跑来,然后挑剔我的家事做得不够好,要我快点讨个老婆之类的……
像上个星期,她故意独自一人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说什么『如果是我的话,这种程度可是轻而易举』。真是的,我完全不懂她在想什么。」
「就我来说,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你那不可思议的迟钝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绅堂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原本只打算在心底这么做,但是却不小心真的发出叹息声,让美作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以前拜访美作的叔父时,曾在那里见过一位看起来不满二十岁的女性。虽然没有交谈,但是美作说的一定是那个外表隐约流露出好胜性格的女性。
「茶泡好了。」
「啊啊,谢谢。」
绅堂一边把秋生重新泡好的茶端到嘴边,一边默默分析。
她真正的意图,相信连叔父都还不知道吧。现在她只是拼命地增加和美作相处的时间。
而且是以不坦率的方式表现出来。
一个是率直却笨拙的人,另一个则是看似喜欢对方,却攻击性十足而笨拙的人。然而,就连绅堂也没想到,过了百年后,那位表妹的个性会被人命名为「傲娇」并珍视不已。
这真是件令人莞尔,同时从旁人眼中看来实在蠢到不行的事。
「好吧。总之你先拜托你叔父,下次若有事要找你,就请他透过那位表妹代为传达吧。」
「……为什么?」
「如果要说明到你也能够理解的程度,可能必须说到天黑,甚至天亮呢。而且,那位表妹和令妹的感情并不差吧?」
「啊啊……我在江田岛值勤的时候,妹妹就住在叔父家。其实表妹她小时候经常来我家玩,但是自从二哥去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她的消息。不过她们的年纪只差两岁,所以跟妹妹的感情也不错。
以前明明经常玩在一起,就像我的另一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只讨厌我一个人呢?」
「刚刚那句话,你可千万不要在当事人面前提起啊。」
「嗯?啊啊,我不会说的……嗯。」
虽然有些无法释怀的地方,但是美作毕竟对绅堂的聪明才智了解到不能再了解的地步,所以他还是老实接受了朋友的建言。
「不过话又说回来,结婚啊!大学时期的同学大多都定下来了吧。」
这两人共度的最长时光就是大学时期。听到绅堂事不关己似地这么说,美作探出上半身。
「大多……都定下来了。绅堂,我反而觉得你才更应该快点定下来。不要再到处拈花惹草了,快点成家吧。」
听到美作的话,身体微微一震。出现反应的人不是绅堂,而是秋生。
那是美作绝对不可能注意到的微小反应,但是绅堂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然而不论实际上如何,绅堂接下来的话确确实实地引爆了秋生的不满情绪。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干脆就把妹妹交给我吧?如果是她就无可挑剔,而且叫你大舅子的感觉似乎也不差。」
绅堂像是朝着美作探出身子,把脸凑了过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如果对象不是美作,可能就会顺着绅堂的玩笑话回答「啊啊,好啊,那就把她交给你了」之类的话。不过绅堂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海军军官,就算是在开玩笑,也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唔……这、这个……」
「呵呵呵……」
他坏心眼地取笑着拥有值得珍惜的纯朴之情的友人。不过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绅堂的坏心眼都是针对他的助手。
和挚友一样,打从心底喜爱的助手。
「……」
秋生默默地站了起来。当绅堂和美作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秋生只说「我的打扫工作还没做完」便离开了房间。
她的背影明显飘散出浓浓的不悦。
「都是因为你光说一些没品的话,绅堂。」
「是吗?」
绅堂不正经地笑着带过,而美作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
●
今天的第三次见面。
「……!」
秋生唰地一声猛然打开纸门,眼前两个表情惊慌的小矮人立刻盯着她看。
同一天里,被同一个人类看见三次之多,相信它们现在可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为妖精的资质。然而在它们抱头烦恼之前,就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类的脸上,散发出毫无保留的怒火,而使得它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小矮人尺寸的扫把,瞪大了眼睛。
另一方面,再次看到小矮人的秋生丝毫不感惊讶,只深锁着眉头,用极度不快的表情说道:
「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会做。」
「!……」
「……?」
看到这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类反应,两个小矮人有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但是最后还是默默地耸了耸肩似地点头。然后迅速结束手上的打扫工作,消失无踪。
「……」
秋生嘟着嘴巴,开始整理上午收拾不完的杂物。
实际上,这股在心里卷起滔天巨浪的不快,秋生自己也无法好好解释它的成因。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干脆就把妹妹交给我吧?——
「……」
自己很清楚这句话只是绅堂开的恶劣玩笑,不是认真的。而且他一直闪躲美作的问题,就表示他其实根本没打算结婚。
至少这一点并不是造成秋生生气的原因。
(老师实在是……)
每次都是这样,尤其是在女性方面。
和多数恋人发生关系,就算把这种行为形容成荒诞糜烂,大概也不能说是有错。不过,他对所有恋人始终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抵达某一条线之后,就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跨进来。在帝都,和绅堂最亲近的人就属秋生和美作了。可是就连他们两人,可能也只多跨过了那条界线一步、多接近他一步而已。
(老师真的喜欢那些人吗……)
秋生实在不懂。
对一颗十几岁的少女心来说,绅堂和恋人们之间的关系,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秋生所知道的那些女性们,大家都知道自己和绅堂的关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也都了解这份关系只是一时的。她们知道绅堂就是这样,切割得非常清楚。不过也有人是为了割舍掉某些东西,才在表面上和绅堂调情。
例如住在小石川的早苗就是如此。
另外还有一点相当不可思议,那就是绅堂也偏爱这样的人。
他不只是单纯好女色而已。受他吸引、同时也吸引着他的人,全都是丈夫已死的遗孀,或者是确定没有丈夫的女性。
实际上可能也有有夫之妇也说不定。不过那一定是有某种特别的理由,绅堂才会选择对方。
而且绅堂从来不把年轻少女当成恋爱对象,至少在秋生所知的范围中是如此。
不知是因为年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相信应该是两者皆有。这些依然拥有众多璀璨未来的十多岁少女们,身上还不具备绅堂想要的某种东西,一定还不足够。
还不足够。而秋生大概也一样。
「……」
秋生并不想让自己变得像早苗她们一样,因为那样似乎是错的。可是,也正因为如此……
(绅堂老师曾经真心爱上某个人吗……)
那个人并不是早苗她们,而自己也不包含在可能对象之中。秋生开始想像着平常不敢想的大胆臆测。无可否认地,这是思春期少女特有的、有点消极的思考回路使然。
不过,绅堂对于秋生所抱持的浓厚兴趣与关心,其实远比秋生想像的要深刻许多。但是由于绅堂的感性异于常人,导致每次都只能以捉弄取笑的方式表现出来。
「唉……」
不知不觉当中,秋生整理杂物的双手也停了下来。
这时,我们的主角筱崎秋生所发出的叹息,不论音色与内涵都已经从愤怒的产物转变成少女心的感叹了。
要想利用坚定的自觉和意志,让自己心中依然稚嫩的想法出现动作,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现在,秋生低垂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中。
停在那个自己不知不觉握住的小玻璃瓶上的标签。
「……伊索、德?」
秋生脑中闪过一道光芒。被绅堂锻链出来的旺盛好奇心,麒秋生的注意力从她自己也摸不透的烦恼,转移到眼前这个小小的玻璃瓶。
●
这个由中世纪的吟游诗人们所描述的故事,讲述的是一对男女刻骨铭心的爱情。
男子是个聪明绝顶的骑士,其后也出现在亚瑟王的故事,备受尊崇。但是却为了最心爱的女人而背叛了自己的养父。
女子美丽又生性善良,却无法阻止自己爱上那名男子,最后背叛了身为一国之君的丈夫。
将相互吸引的两人引导至不义之爱的,是一瓶小小的药,能将心中的情爱彻底曝露出来的,魔性的媚药。
男子的名字是崔斯坦。而女子的名字,则是伊索德。
●
「那个啊……那是前阵子一个朋友送我的爱情魔药,说是从前崔斯坦和伊索德喝过的。」
面对秋生的提问,绅堂的回答非常爽快干脆,大大冲淡了他话语中的诡异成分。
现在是傍晚时分,美作正三郎已经离开绅堂家。维持着男装打扮做完打扫工作的秋生,拿着自己从杂物当中找到的药瓶,向绅堂询问它的来历。
上面写着「伊索德」的小瓶子。秋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是真品……吗?」
秋生凝视着起居室餐桌上的小瓶子。其实光是爱情魔药这四个字,就已经足以让她的脸颊泛红,而且又听到绅堂说那是过去某个凄美爱情故事当中的恋人们所喝下的东西,所以实在不能怪她出现这种反应。
「连同出处一起考虑的话,十之八九是真品吧……虽然没有实际试验过。」
试验?试验这瓶药?试验爱情魔药?
绅堂的话,让秋生心中萌生了不同的疑问。
尽管明知道这个问题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
「老师曾经用过这种东西吗?……那个,对女性使用。」
话才说完,秋生立刻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我问了一个怪问题啊。)
这个问题,简直像是在怀疑绅堂是利用爱情魔药的力量,迷惑恋人们的心一样啊。除了质疑他的人品之外,也质疑着他的魅力。
……那些东西,明明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才对。
「哈哈哈,怎么可能。」
不过绅堂刻意发出爽朗的大笑,把秋生心中的担忧一口气吹跑了。
秋生忍不住抬起头,随后又迅速低了下去,因为绅堂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太温柔了。因为他的眼神就像是说着「真拿你这个孩子没辙」一般,温和包容住所有的一切。
「秋生。」
「……是。」
因为害羞,秋生只能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绅堂轻轻地将茶杯递给秋生,飘荡在热气当中的淡淡绿茶香,让秋生冷静不少。
「你觉得爱情魔药是什么样的东西?」
绅堂一边把绿茶倒进自己的杯子,一边等待助手自己把脸抬起来。换言之,他现在正在等待秋生回答自己的问题。
「呃,那个……」
问题就是问题。刚开始还有点畏缩的秋生,随着言词逐渐明确,脸也抬了起来。
「能让喝下去的两个人,那个……陷入爱河的东西。」
脸颊涨得通红,眼神也不断在绅堂和自己手中的杯子来回逡巡,结果还是回答了。秋生一直努力坚持到自己全部说完为止,随后连忙为了转移注意力,喝下半杯左右的茶……虽然茶还很烫,然而别说是味道,她似乎连温度都感觉不到。
有点模糊不清的回答。不过就一个还不懂得恋爱为何的十四岁少女来说,算是说得很好了。可能是因为刚刚听了美作和绅堂的对话,秋生失去了平常的活泼。
不过,以少女筱崎秋绪的角度来看,这个反应反而比较自然。
对绅堂而言,女学生筱崎秋绪和助手筱崎秋生,都是自己喜爱的助手。只不过很不幸的是,绅堂的爱情表现实在有点扭曲,所以……
「让恋爱之心萌芽,最后培育出爱情的药吗?……这还真是浪漫啊!是少女情怀的产物。」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相当佩服,但是话中却对秋生的回答不表赞同也不表否定。
「……不是这样的吗?」
秋生和绅堂在一起的时日非浅,自然可以从他的口气知道他否定自己的答案。多亏如此,脸上的高温也退了一点。可是……
「真正的爱情魔药啊,秋生。是会剥夺一个人的正常意志,强迫人表现出顺从式的爱情,是魔术的产物……要不然的话,就只是让人兽性大发,沉溺于快乐当中的普通催情药了。」
「……」
秋生脸上的红潮又增加了不少。性格扭曲的俊美青年,故意采用露骨的说法来刺激秋生的羞怯之心。对一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女学生来说,这份刺激有点太强烈了。
「我的恋情是不需要药物的。真要说的话,我反而更想要停止恋爱的药啊。我实在是陷入太多恋情之中了。」
秋生听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然而就算是认真的,秋生也不知道他陷入的众多「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份不安的感觉,在秋生胸中产生出许多纠缠不清的结。
绅堂用指尖拿起了伊索德的小玻璃瓶,轻轻摇晃了几下。
「……至于这瓶药呢。如果传说属实,那么它的效果就会非常惊人。」
喀地一声,小玻璃瓶被放回餐桌。
「……秋生知道它的故事吧?」
绅堂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
「……之前曾经有读过。」
秋生回想起当初看到的内容。虽然依据不同译者可能版本会有不同,不过秋生在绅堂的藏书当中看到的内容是……
「那是王妃为了因政策婚姻而出嫁的伊索德公主准备的东西,特地嘱咐『在初夜时喝下』。只要拥有这瓶药,不论眼前出现的人是谁,都能毫不犹豫地爱上对方……」
绅堂仿佛歌唱、仿佛低吟一般地诉说着。
然而,那瓶药并没有用在它原本的目的上。
在从爱尔兰前往康沃尔的船舰里,崔斯坦和伊索德错喝了那瓶药。
随后他们两人立刻疯狂爱上对方,相互索求,最后走上不义之途。
「如果这个药瓶里面的东西是真的,那么这就会是传说中的关键……」
说到这里,绅堂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像是被他影响似地,秋生也跟着喝了一口。
「那么,这瓶药的效果到底是如何呢?……你觉得怎么样?秋生。」
「怎么样?您是指?」
「我刚刚在你喝的茶里面加了一点进去。」
现场沉默了好一阵子。
秋生圆睁的大眼睛直瞪着绅堂,接着又看了自己几乎空无一物的茶杯,然后再次看向绅堂。
「您、您、您说、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嘴巴不断开阖,脸也变得一片通红。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在茶里混了这瓶爱情魔药,所以想问问你的感想。身体有出现什么变化吗?」
绅堂把手肘靠在餐桌上,手撑着脸颊发问。另一方面,至今依然有点动摇的秋生则是……
(哎呀……?这么说来,总觉得身体好像有点热了起来……)
身体深处似乎狠狠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从胸口内侧渐渐扩散开来似的高温。
「咦呃那个……」
可能是错觉,秋生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带着水气,呼出来的气体温度也升高了一点。
解放情欲,让人沉溺在快乐的魔性媚药。脑中描绘的「效果」仿佛就在眼前盘旋。
(怎么办,果然怪怪的。我的身体……身体……)
秋生的心脏似乎跳得越来越厉害,眼睛根本不敢看向绅堂。要是看了,要是不小心看了,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师为什么……让我吃下那种东西……可是我……)
手指开始发抖。不知是因为药物效果,还是因为秋生想像之后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年仅十四岁的小小心脏剧烈跳动到随时可能坏掉的程度,感觉像是全身上下都被燥热的火焰包围。
秋生像是要把跪坐在地的两个膝盖紧紧合在一起似地缩起身子。要是不这么做,高温仿佛就会不小心从身体的缝隙之间泄漏出来。
「那、那个我我觉得……」
秋生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然后她看到绅堂的反应是……
「什么事也没发生呢!果然会变成这样。」
他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把杯子里剩下的茶全部喝完。
「……咦?」
秋生的脸仍然通红一片,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老师也喝了同样的东西才对啊……
「老师,那个爱情魔药……」
「啊啊,我的确喝了啊。不过就和你看到的一样,一点事也没有。果然这个药物的成分并不能对身体或精神产生作用啊。」
「咦?……咦咦?」
秋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自己明明如此深刻体会到媚药的效果了啊?
「那、那么……那瓶药是假的吗?」
「不,这是真品吧。确实是崔斯坦和伊索德喝过的爱情魔药,如假包换。」
真有意思。绅堂边说边轻笑起来。就连他现在觉得什么东西有趣,秋生都摸不着头绪,因为自己的身体明明就变得这么热了。
这时,绅堂对着秋生说了一句「你看起来好像很热」。被他看出自己身体感受到的燥热,秋生忍不住低下头。脑中极度困惑,但是体内的高温却始终没有散去的迹象。
「这是真品,但是却没有爱情魔药的效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声音虽小,不过还是问出来了。绅堂原本以为秋生叮能会陷入沉默,因此对于她的努力感到十分佩服。正因为佩服,这个青年扭曲的爱情也变得更加沸腾。
「因为在传说中,那两个人就算不用爱情魔药,也依然相思相爱啊。
秋生也有读到这一段吧?击退恶龙,然后当场昏倒在地的崔斯坦,还有出面照顾他的伊索德。明知道他是杀死叔父的仇人,为什么愿意原谅他呢?而且崔斯坦本来就是为了迎娶她,才前往爱尔兰的。」
绅堂仿佛一边望着远方一边说,脸上的表情隐约流露出些许憧憬。
「在立场上,两人的命运就是无法结合。但是他们喝了这瓶药,喝了这瓶爱情魔药。不对,这个状况应该是『不小心喝下去』的事实,解放了心理层面的束缚吧。
得到了『一切都是媚药的效果』的免死金牌后,他们两人的爱情便让他们的身、心坦然行动……就是这样。」
「……」
秋生试图在一片迷雾当中理解绅堂的话。然而越是接近答案,她脸颊上的红晕就变得越红。
「像秋生想像的那种浪漫产物,如果是在这种形式之下,其实也是存在的……说的也是,把这瓶药用在美作和他的表妹身上,可能是最理想的吧。
一边是迟钝到家的木头人,另一边则是被这个木头人搞得心急如焚的嘴硬之人。虽然不清楚表妹是否已有自觉,不过要是让美作彻底弄懂的话,之后说不定会顺利发展呢。」
秋生已经听不进绅堂的话了。
脸颊上的红晕已经蔓延至全脸,甚至到达耳朵,脑中就像是被无处可宣泄的高温煮熟似的。
(心理层面的束缚……也就是说,我……其实本来就……!)
知道自己亲身感受的「效果」的实情后,秋生的困惑与羞耻抵达临界点。接着……
「话虽如此,我也——」
「我先回去了!」
秋生猛然站起来,冲了出去。绅堂连阻止她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这个男人当然知道,她脸上的红晕并不是出自于愤怒。
「……哎呀呀,真是败给她了。」
和他说的话完全相反,绅堂脸上连半点败给她的感觉都没有。看起来不像是单纯觉得有趣,不过他那微微垂下细长眼睛的表情,似乎流露出少许自嘲之意。
绅堂起身,来到内室。房间角落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裤裙与小袖和服,那是直接穿着男装逃跑的秋生的所有物。
「对秋生来说,效果有点太强了吗?不过……」
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了秋生的小袖和服。当他像是轻抱起来似地拿起衣服时,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残香微微荡漾开来。
绅堂想像着几个小时之前,包裹在这块布料当中的躯体。
尚未脱离少女阶段,稚嫩而纤细的身体。仿佛用力一抱就会折断似的,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轻松制服似的她的肉体。
这些想像绝对不是因为药效。
「……我也真是污秽啊。」
松手放开和服的绅堂自言自语起来。从隔壁房间偷看着这一幕的棕精灵们,就像在说「哎呀哎呀」似地耸了耸肩。
●
筱崎秋生的手记。
(由于本日写约内容完全不得要领,当事人隔天立刻撕毁丢弃,故未留下任何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