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记。
有件事情我绝对不可以忘记。
也可以说是我绝对无法忘记。
因为我绝对无法忘记,所以就连在这种地方留下纪录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同时也代表我承认自己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忘记这件事。
不过,我还是想要留下纪录。
只要我还有一丝印象,我就不想让她、不想让沙世的任何一个地方蛮得暧昧不清。
而且,这也是为了在我自己能够好好做一个结束之前,留给我自己的警惕。
我不会忘记,和沙世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我不会忘记,和沙世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不会忘记,沙世留下来约这份痛楚。
我不会忘记的,沙世。只要我还是「秋生」,就绝对不会忘记。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
一九二〇年,大正九年的帝都东京。说到这里最先进的街道,那自然是非银座莫属。
林立英式炼瓦红砖建筑的中央大道,又称为银座炼瓦街,是欧美文明最蓬勃发展的地方。
除了先进的建筑物,来往行人的穿着与谈吐也同样非常先进。原因无他,只因为会来到这条街上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所谓「山手」地区的上流、权贵阶级。
政治家、财经大老、高阶军官、贵族。这些人和其他人之间,有着不光是所得上的明显差异。例如能够接触到的资讯的质与量,即欧美文化的吸收量。
(不管什么时候过来,都是一样夸张的地方啊……)
秋生背对着街灯,站在银座一角,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成为绅堂丽儿的助手后,来访此处的次数早已超过了双手手指的总合,但是秋生仍然每次都觉得自己会被这条街道的气势压倒。
若是热情或活力,的确有其他地方胜过银座。但是这条街道散发出来的,和那些都不同。
(感觉行人的步行速度比其他地方都快。)
站定不动地观察他们时,尤其会有这种感觉。人们的双脚、动作,以及谈吐。这所有的一切,说好听一点是经过精简的敏捷,说难听一点则是有种慌乱仓促之感。
虽然说是因人而异,但是观察过整条街后,得到的结论可能会比较接近后者也说不定。
(追上并超越列强,是吗……)
这份抱负最坚定也最灿烂的日子,是在明治时期。不过至今仍深植在当代的人们心中。
日清(注:即甲午战争。)、日俄,以及欧战,「战争」最能简单而明确地计算一个近代国家的能力。跨越了这些试炼,正式进入大正时代的日本,以短短半世纪之前根本无人预见的惊人之势冲刺,如今已经能和欧美国家比肩了。
虽然外交与经济方面的不稳定始终未能拭去,但是至少在这个时代之前,这些问题都还不到致命的阶段。
现在,日本的国际强权地位已是西方各国无法忽视的程度。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自负,以及仍然一息尚存的明治时代余火,相信就在当代人民的背后不断推动他们前进。
(不过,老师应该会觉得这种事情很可笑吧。)
绅堂丽儿就是这种人。不过并不是取笑,像这种热情越是庞大,那个俊美青年就会越轻松地从上方一跃而过,愉快地游走于人世之间。
这时,他脸上的笑容一定像秋生想像的一样。眼睛像是抛媚眼一般,嘴角微微上扬。
「……呵呵。」
想像着这一幕的秋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马路上突然吹来一阵强风。
「呜哇……」
太大意了。自己明明知道今天的云飘动得很快,地表附近也会不时吹起强风。
亦可称为疾风的那阵风,把秋生头上的招牌鸭舌帽给吹走了。
「糟糕……」
秋生连忙伸手想要抓住,但是却来不及了。剪齐的短发被风吹乱了起来。
被吹走的帽子,飞越走道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头顶,消失在人潮之中。
「……惨了。」
这个时代的人潮方向,不像现代一样明显分成左右两边。秋生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努力穿过人潮,寻找帽子。
经过精心铺设的路面相当坚硬,脚下的触感,是在东京其他地区所无法感受到的。
像这样踏着尖锐的脚步声前进,的确非常有现代感。但是为了寻找一顶可能掉在脚边的帽子而边跑边往下看时,那就不同了。总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反弹感,仿佛受人厌恶般的坚硬感。
「到底在哪里……啊!」
在这条坚硬而冷漠的道路上,秋生遇上了她。
掉在地上的帽子,被一只陌生的手捡了起来。当秋生顺着手的动作往上看去时……
「……」
刹那间,秋生失去了说话能力。
在炼瓦红砖盖成的日用品商店前,站着一名少女。浅葱色花纹的素雅和服,裹住她纤细的身体,肩膀上披着一条色调沉稳的披肩。不过最吸引秋生目光的,是她那头漆黑艳丽的长发。
被吹走的帽子,就在她的手中。
「……啊。」
少女也注意到秋生,似乎马上发现秋生就是帽子的主人。她将原本愣愣地低头看着帽子的视线,转到秋生身上,然后递出帽子。
「这是你的?」
「……是的。」
如果要刻意选用引人误解的说法,那么就在这一瞬之间,秋生爱上了眼前的少女。
现在这一刻萌生的爱,并不是异性之爱。而是少女的惊人魅力,让原本应该是相同性别的秋生也看得入迷。
双眼皮配上纤长的睫毛,宛如白雪的肌肤。至于妆点在小小嘴唇上的淡淡红色,则仿佛在雪中点起的一盏明灯。
为了寻找帽子而微微屈身的秋生,为了和她面对面而挺直了腰。
(……她比我还……)
她的个子,比秋生矮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近距离面对面,更能一眼看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感觉只要稍不注意碰到就会坏掉似的,那样的危险就藏在她的身体里。
然而也正因为危险、正因为看似脆弱,反而更加彰显她的空灵之美。她就是这样的少女。
「谢、谢谢你。」
秋生从少女手中接过帽子。这时,两人的指尖稍微碰撞在一起。
「……啊。」
在那一瞬间发出声音的人,实在不知道是哪一方。
这就是秋生和她相遇的瞬间,和那个名叫沙世的少女相遇的瞬间。
●
「那么,秋生先生是和老师一起来的?」
「是的。他正在附近的店找钢笔,因为老师只想用他顺手的笔,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呢。」
尽管如此,他外出时总会把好不容易买回来的钢笔顺手送人;或是在激动的时候,把钢笔当成小刀一样扔出去,所以很少会有长期使用的笔。
绅堂丽儿。当秋生聊起那位「老师」,少女就会饶有兴趣似地,并十分开心似地微笑。
她说自己的名字叫沙世,她也是和父亲一起来到银座,正在等他买完东西。
「我的父亲也是……他是个工匠,不过他也只用他觉得顺手的工具,几十年来一直保养、使用着同一套工具喔。」
「能够被人使用这么长的时间,工具也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嗯……我也这么想。」
沙世微微一笑。或许本来表情就比较少,只有偶尔才会让有点漫不经心的脸上出现变化。
原本是因为发现彼此都在等人才开始的对话,然而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就聊开了,毕竟她们的年纪原本就相差不多。秋生今年十四岁,而沙世今年十六岁。
「秋生先生的老师,是教书的人吗?」
「他在帝国大学教语学。」
「那么,秋生先生也是帝国大学的人吗?」
「我还只是个小孩……是透过阿姨的介绍,以个人身分协助老师的。」
「哎呀……明明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了不起。」
沙世似乎感到相当佩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交握在胸前。
「还、还好啦,没什么了不起的。」
秋生边说边害羞地低下头,不过同时她也相当自豪。更精准地说,受人夸奖让她很开心。
回想起来,平常这样穿着男装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成年人,他们只会在「明明是个孩子却这么了不起」的意义下夸奖自己。
从这一点来看,沙世的赞美,代表着对同年龄的人的诚恳佩服与尊敬。秋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对,应该说身为绅堂的助手,能和同年龄的人接触的机会本来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不论年龄大小,男性就是男性呢。」
「咦?啊……可能是吧。」
关于这一点,实在只能含糊带过。
「……我因为身体不好,只能一直待在家里帮忙,所以有点羡慕你。」
说完,沙世又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秋生在她的微笑当中感受到确实的哀伤,同时也因为那个微笑里,充满着至今最让自己出神的美,而感到有点惊讶。
非常楚楚可怜。不过,希望她能够更加……更加灿烂地绽放。
清淡地、单薄地,连色彩看起来都很虚幻。大概本能地感受到某种东西了吧,坚持以善意与敬意待人的助手,认为应将某些鲜明的颜色注入沙世体内,于是她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
「既然这样,干脆跟我一起」
「沙世,你在做什么?」
秋生兴高采烈地说出口的话,被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压了过去。说得更精准一点,秋生整个身体都因沉重苦闷的气氛而无法动弹。
「爸、爸爸……」
沙世惊讶地回过头。秋生也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方。
年纪可能已超过五十岁,穿着一件近黑色的墨绿色外挂,身材高大。鼻梁高耸的长脸之上,一双黯淡的眼睛正俯视着这里。
沙世的表情有点僵硬,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不带有浓淡般黑得过头,有种不舒服的模糊感。
沙世称呼那个男人「爸爸」。
「那个,我——」
「不是的,爸爸……我们只是稍微说说话而已。」
沙世略带胆怯地说明秋生并不是可疑人物。沙世的父亲也将视线缓缓移到秋生身上。
「……!」
一股恶寒顺着背脊往下爬,而且逐渐扩散到全身,转变成恶心的汗水流了下来。
光是视线,秋生就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吞没。这并不是被强大的意志压垮的感觉,反而完全相反,秋生是被丝毫不见任何感情的眼睛、被那双像是无底沼泽一般灰暗混浊的眼睛给吞没了。
「那、那个……我、我是……」
秋生的指尖不断发抖。要是这个人现在说出任何一句话,秋生可能就会立刻逃离现场也说不定……所以,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
「怎么了吗?秋生。」
绅堂的手已先出现在秋生的肩膀上,对秋生来说,这应该就有如获得了百万援军般吧。
「老、老师……」
碰触的位置,传来一股暖意。绅堂先对着回过头来的秋生微微一笑,然后再次看向眼前的父女。其实根本不必多问「怎么了吗?」,这个聪慧过人的俊美青年早就已经猜到大概了。
「抱歉,我的同伴做出什么无礼行为了吗?」
面对男人的巨大压迫感,绅堂依然不为所动。沙世的父亲从正面直视着绅堂。
「不……女儿在这里等我的期间,他似乎陪她说了一点话的样子。」
男人开口回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当他明确地说出话来时,那低沉而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实在太符合他的外表,让秋生感受到某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感觉。
自己的身体,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某种不安全的东西。这种独特的感觉也可以称呼为本能,说得更简洁一点,秋生首先是透过直觉感受到了。
感受到这个男人的诡异。
「是吗。我叫绅堂,绅堂丽儿。」
秋生感受到的东西,到底绅堂有没有也感受到呢?至少看在秋生眼里,他风度翩翩地打招呼的模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莳苗玄庵。虽然告诉了你,但是这并不个值得记住的名字。」
「不不。别看我这个样子,所有曾听过的名字,我都会铭记在心的。」
大概是骗人的吧。秋生心想。绅堂的记忆力的确相当惊人,但是自己已经看过他忘记、或是搞错别人的名字好几次了。
现在只是纯粹抓住对方的语病,在戏弄对方而已,然后再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这是绅堂用来看穿一个人的拿手招式之一。
不过沙世的父亲莳苗玄庵只低声说了一句「是吗」。
「那么先失陪了……沙世,走了。」
「好的,爸爸。」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边催促女儿边转身离闻。随后,他们两人便消失在来往人潮中。
不过沙世和她的父亲不同,最后瞬间回头望了秋化一赋。而秋生也同样看着沙世,所以在这一瞬间,两人的眼睛互望了一眼。
「……沙世小姐。」
心里留下了某种强烈的感觉,某种这不仅只是一面之缘的感觉。
然而就在秋生挂念着消失无踪的少女时,她身后的那个人……
(莳苗、玄庵吗……)
绅堂的视线一直目送着那个晦暗的背影远去。
●
秋生是第一次造访这个区域。
深川区龟住町,位于隅田川东侧。
秋生并不是东京出身的人。来到帝都的时期和她遇上绅堂的时间几乎相同,所以东京这座城市里,她熟知的地点其实并不多。
初次造访的隅田川东岸,靠近海边的运河就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让秋生联想到自己在书里读过的威尼斯水都风光。
另外,正如同木场町、大工町(注:「大工」为日文「木匠」之意。)等区域名称所代表的意义,过去,这一带是透过木材的集散与加工所发展而成的城镇。这些运河,也是因为这里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东侧海运路径的终点,所以才拓建出来的。
(好多寺庙啊……)
只要顺着电车轨道从大工町到伊势崎町就能轻易发现,看来这附近应该也属于寺町。
然而秋生的目的地并不在路面电车通行的大马路上,而是沿着细小运河前进才能抵达。那是一栋比四周其他住宅都要宽敞许多的两层楼平房。虽然很大,但是在高耸围墙的环绕之下,散发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在房子前院,有个人影正抱着一个盖着毛巾的木桶,朝着主屋走去。只看了一眼,秋生便确定是她没错。
「沙世小姐!」
「咦……秋生、先生?」
秋生朝着惊讶地站住不动的沙世跑去,脸上的表情充满喜悦。
●
「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明明之前告诉你地址的时候,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啊。」
「是我拜托老师帮忙调查的,因为已经知道令尊的姓名了呀。」
面对中庭,和沙世并肩坐在主屋外廊的秋生,喝一口沙世泡的茶,轻声说道「真好喝」。
一句话就让沙世有点腼腆地笑了,像是绽放在山林间的小小野花,清纯可人地羞红了脸。
在银座聊天的时候,秋生只听到沙世的家位于龟住町。老实说,秋生自己也觉得很犹豫,但是考虑了三天之后,她下定决心前往拜访。
经过三天,想和沙世再见一面的初衷完全没有改变,这就是她下定决心的最大理由。
「太好了……因为我一直担心那个时候是不是害你不高兴了。」
沙世的眼中,又出现了那股淡淡的忧伤。看出她望着双手的视线前方浮现的人影之后,秋生露出了加倍开朗的笑容朝向她。
「才没这回事呢。反而是我觉得抱歉,做出这种突然闯进门似的事情……」
「才没这回事。你能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这时,两人都发现彼此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互相凝视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了笑意。
「呵呵呵……」
「哈哈……呵呵呵。」
这是非常纯粹的连系。秋生和沙世双方都感受到彼此是相当特别的人,而且也毫不怀疑对方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
两个人天真无邪的善意,确实在这一刻互通了。
「呵呵……我已经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因为我一直都只和爸爸相依为命啊。」
「那么上学之类的呢……?」
「我一定得在家里帮忙爸爸才行。」
说完,沙世的视线望向主屋旁的别屋。那里是父亲莳苗玄庵的工作室,据说他总是待在那。
之前在银座,就已经知道沙世一直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所以秋生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会问出同样的问题,毕竟这绝对不是让人感到愉快的境遇。
「我听说令尊是相当有名的人偶师傅。」
这个情报,是从调查出莳苗宅所在地的绅堂口中听来的。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是在「那个领域」这个名字似乎相当有名。
不过沙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父亲的评价,秋生的话,让她露出了有点复杂的笑容。
「嗯……不过,爸爸是个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人,所以我也跟着他一起搬过好几次家。就算交了朋友,大家也都会消失无踪……」
「请问令堂呢……?」
听到秋生的问题,沙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一直都只有我跟爸爸。」
「从小就这样吗?」
「……大概是从出生以来就这样吧。」
沙世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下来。看到她的反应,秋生这才回过神来。
我到底是问了多么不经大脑的问题啊!为什么全部都是沙世小姐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秋生自己也很惊讶。明明自己也能想见这些问题问出来会相当不妙,但是却因为看沙世的侧脸看到入迷,因此不知不觉地脱口问了出来。
这表示自己是如此渴望知道沙世的一切。发现这一点之后,秋生心一横,猛然抬起头来。
「现在,可以请你听听关于我的事情吗?」
「秋生先生的……嗯嗯,我想听。」
少女眼中出现了好奇心,以及不只是好奇而已的高温。
秋生一边想着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一边从自己刚来到东京时开始说了起来。
在父母的建议下,来到东京的学校就学。才开始寄住在定居东京的阿姨家里没多久,自己就在阿姨的介绍之下认识了绅堂。
关于秋生自己的话题大概只有这些。之后,就变成了秋生与绅堂的话题。
「老师是个很厉害的人……」
两人初次见面的状况、两人第一次一起遭遇的事件、和超越人类智慧的怪人对决、在豪门大户里发生的鬼怪事件,以及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与烟雾魔神的对峙。
光是较大的事件,就快要说不完了。若是连同小事在内,相信一定可以一直说到天亮吧。
考虑到沙世的状况,秋生尽可能地挑出和外界有关的事件来说。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秋生也希望能够让沙世感受到,接触了至今一直不知道的世界、不知道的人们,以及不知道的知识
后,所得到的那份喜悦。
秋生说了很多很多……但是唯独性别这一部分,因为有绅堂的嘱咐,非得保密不可,所以只有这一点是含糊带过的。
「来到东京虽然只过了一年多一点,但是总觉得好像已经累积了好几年的体验了。」
「好棒……秋生先生知道好多这个广大世界的事情呢。」
沙世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秋生的每一句话,那是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天真好奇心,同时也是因为她对秋生怀有浓厚的兴趣。
说到最后,两人有点像是对着彼此探出身子,像是把脸凑在一起似地聊个不停。
「像我,只要爸爸不在,就连外出也办不到。要是自已一个人前往银座那种地方,肯定会彻底迷路,最后回不了家吧。」
「我也一样啊。要是老师不在的话,一定会迷路的。」
不过以秋生的状况来说,其中还包含了对绅堂无可动摇的信赖。绅堂不在,自己就会迷路。但是只要绅堂在,不管任何事情都不须害怕。就是这种信赖关系。
秋生这份心境,沙世可能稍微撷取到了一点。
「真让人羡慕……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秋生先生也非常可靠喔。」
「我?为什么?」
「因为对我来说,像现在这样坐着聊天,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了。
我自己一个人永远无法得知的事情,秋生先生却有办法告诉我。所以我会觉得秋生先生非常可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沙世小姐……」
好高兴!就算只限于这个狭窄的世界也无妨。沙世对自己真诚的信赖,让秋生真的很高兴。
穿上男装,担任绅堂的助手这件事情是秋生的秘密。除了自己在东京的监护人阿姨以外,就连父母都不知道。在女子学校里,更是连绅堂的名字都不能提。
秋生并不是想向人吹嘘自己是绅堂丽儿的助手,只是无法和任何人谈论起自己所度过的充实时光,有时会让秋生觉得落寞。尤其当对方是同年龄的人时,这个年纪的女孩当然希望能够共享秘密,以做为亲密程度的证明。
沙世满足了这个小小的希望。
而秋生也感受到自己充分满足了沙世。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道父亲以外的世界,秋生觉得在心里握住了沙世纤细柔软的手。
让双方充实圆满的时光,那是极为甜美、神圣,不存在丝毫后悔与内疚之情,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纯真蜜月。
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对她们两人来说,用这句随处可见的话来形容她们的关系,大概是件非常不解风情的事情吧。
「……沙世。」
不知道到底说了多久?等秋生回过神来,太阳早已大幅倾斜了。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唯独那个声音的主人,散发着低迷沉重的气息,仿佛随时都可以把太阳拉下来似的。
「啊……」
「爸爸……」
秋生和沙世同时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不过穿着工作服现身的莳苗玄庵身上,感受不到当初在银座见面时的沉重压迫感。
只不过,他看起来依然像是把某种低迷昏暗的东西强压在内心当中就是了。
「没有向您打声招呼,真是失礼了。」
秋生站了起来,恭谨地低头行礼。这都是多亏了她在出发之前,得到绅堂的建言。
没有必要害怕。只要一直把他想成是初次见面的对象,谨慎地应对就好——
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这次不像在银座时那样被吓得措手不及。秋生已经预先猜想到一定会见到面,并不像那个时候一样紧张。
玄庵凝视了秋生好一阵子,然后他的嘴角微微地、几乎看不见似地缓和了下来。
「我才是打扰到你们了。因为我平常总是因为工作而待在里面,如果你愿意和沙世成为好朋友,就算来了,也可以不必太在意我。」
听到他的声音,果然还是有一点类似寒气的感觉。
声音与表情都没有一局低起伏,一片平坦,但是却有种被冰冷的手掌抓住双脚似的恐怖感。
(和沙世小姐完全不一样……)
不只是因为偏心沙世或是玄庵的诡异,秋生是根据实际的感受做出冷静的判断。
这对父女的表情同样单调而暧昧不明,但是根基却完全不同。
沙世的状况,是感情这种东西原本就比较稀薄,像是在空荡荡的容器里一点一点地加入色彩似的暧昧感。是种模糊不清的、柔软的暧昧。
相对地,玄庵则是在全满的感情容器上强行加盖,连一滴都不外漏。相信他原本应该是有的,拥有随时都会满溢出来的情感。但是他的情感只能从坚固的盖子底下微微渗出,因而造成了看不清真实样貌的暧昧感。
「……不过很抱歉,我现在需要沙世过来帮忙,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啊……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秋生大概还是被玄庵的气势给吞没了也说不定。
不过,与其说是秋生一个人,不如说是连同沙世在内的现场气氛本身,全都被他抓住了。
用他沉重、晦暗、仿佛拖进去一般,如同重力的力量。
若有人类能对付那种力量,或是从一开始就不被抓住,大概也只有绅堂丽儿那样的人吧。
「对不起,秋生先生。」
沙世的视线微微低了下去,看起来像是为了逃避父亲的眼神,另外也像是为了把父亲赶出视野之外,试图只看着秋生一样。
「不会,原本我就是不请自来的啊。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请到神乐坂的事务所来吧。两位一起过来也无妨。」
说完,秋生轻轻握住了沙世的手。用她小小的手,握住她小小的手。
「……好,我一定去。」
实际上,秋生还是畏惧着玄庵的眼光,只是用手指轻轻互触而已。但是光是这样,沙世的表情便稍微开朗了一点,因此秋生感到相当满足。
「那么,我告辞了……」
秋生就这样离开了莳苗宅。在她从前院走出大门之前,沙世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
站在旁边的父亲玄庵也同样目送着秋生离开,但是他的眼中却闪烁着混浊的光芒,视线紧紧钉在秋生的背影上,动也不动。
那是充满着晦暗感情的视线。
「……」
离开之前,秋生在跨出大门的时候稍微回头看了看。
正好看见沙世靠在父亲身上,走进他的工作室。
像这样远远看来,看起来的确是一对没有任何异样的父女。只不过,因为父亲的工作性质,还有女儿的身体孱弱这两点,让他们间的亲子关系变得似乎有点保护过度就是了。
可是秋生的脑海当中还是一直相当在意一个地方。
那就是,玄庵的晦暗气质。在他彻底压抑的感情当中隐约可见的危险之色。
另外还有从绅堂口中听到的,关于「莳苗玄庵」这个人偶师的风评。
——据说在「那个领域」因手腕非常高超而有名。一个能做出如活人般人偶的师傅——
「……」
秋生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在心里留下芥蒂,也不觉得这和自己与沙世之间有所关联。
这只是十多岁少女的多愁善感,怎样都无法擦去内心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预感。
那层轻薄的、灰暗的、低垂的暮霭。
●
莳苗宅的别屋,一整栋都是玄庵的工作室。
出入口只有一个,窗户全部都被钉死,完全封闭。
灯光也只有一盏孤伶伶的瓦斯灯。位于昏暗的工作室中央、仿佛蜷曲成一团的灯光下,那个男人的眼睛显得加倍阴沉。
「……你可以和那个少年打好关系吗?」
这句从玄庵口中低声吐出的话,仿佛本身就像是黑暗的一部分似地低沉回响着。光是如此,就让工作室里的灯光好像变暗了一点。
「……是。」
沙世依然看着地面,微微点头。她的眼睛隐藏在浏海的阴影之下,连玄庵也看不太清楚。
不过她那细小虚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让心中的思念从嘴唇泄漏出去,而强行堵住一般。
下次请到神乐坂的事务所来吧
秋生留下的这句话,现在依然回荡在沙世的胸口。
温暖而轻柔。光是回想起来,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
不过,沙世把这份感觉强行压了下去。
「……是吗。要是可以当朋友就好了。」
「……」
沙世无言地点头附和父亲的话。
自己很清楚,父亲的话,其实是从完全相反的感情当中诞生出来的。自己也知道,他那缺乏起伏、情感淡薄的声音,其实隐藏着令人颤抖的冷酷音色。
所以沙世只能沉默地点头。
不想被他知道,也不能被他知道。
那张开朗温柔的小脸,对自己来说,肯定不只是「朋友」而已。
要是被父亲知道这件事,相信自己一定又会被迫体验和过去所有「朋友」一样的离别。不对,说不定会发展成更加冷酷而残忍的事情。
唯独这个、唯独这个是……
(可是,我……秋生先生……)
明知道这样不行。明明,自己也很清楚。
沙世隐藏在浏海之下的眼睛,流露出那股模糊不清的哀伤神色。
「……来,沙世。」
双膝跪地,将视线调整成和自己同高的父亲玄庵。
听到他的话,沙世仿佛低垂着视线似地点了点头,将手放上了自己的腰带。
沙沙、沙沙。衣物摩擦的声音在黑暗当中响起。
当中没有任何犹豫或停滞,少女在父亲面前脱去了身上的衣服。
「……啊啊。」
玄庵口中发出的是感叹声。那声叹息,让包围在工作室内部的黑暗,变得更加浓稠。
在漆黑的黑暗里,沙世未着寸缕的白皙肌肤,苍白地浮现出来。
●
美作正三郎平常会以一个月一次或两次的频率,前往老友绅堂丽儿位于神乐坂的事务所。他的所属单位是位在麴町的海军省,因此下班时经常经过。
虽然大多都是绅堂主动邀请自己来吃饭或喝酒,不过偶尔工作比较不忙的时候,美作也会适度地准备一些点心,翩然来访。
这个情况下,和自己见面的人与其说是绅堂,其实更像是秋生。事实上,美作除了自己的妹妹之外,第二喜爱的对象就是这个担任挚友助手的、聪明勤奋的少年(美作对此深信不疑)。
而他的口头禅就是「我不能放任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被绅堂这种邪恶的大人影响」。
所以那一天,美作原本打算一如往常地一边数落绅堂,一边让秋生品尝自己带来的羊羹,然而期待完全落空了。
「你看起来相当落寞呢。」
落寞的应该是你才对吧?失望全写在脸上了喔。若是平常,绅堂一定会立刻这样回答,但是这一天的确如同美作所说,绅堂似乎有某些心事。
坐在秋生不在的事务所桌旁,原本望着文件的视线抬了起来。之后他才出声回答。
「……怎么可能。倒是处理单纯工作的速度变快了许多。」
然而绅堂还是有办法这样回答,表示他也是相当顽强的。
「听说他交了朋友……所以今天也是去那位少女的家?」
坐在客用沙发上的美作,姿势仍然像是用尺量出来一般标准,不过脸上的表情温柔不少。
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就在海军省服役的青年军官来说,像现在这样和十年交情的老友聊天,纾解紧张情绪,也是非常珍贵的时刻。
美作把土产羊羹从包装袋里拿出来。若是平常,负责泡茶的秋生应该已经把茶端过来了。不过今天是绅堂从事务桌旁站起来,代为泡了一杯茶过来。
两名青年的中间隔了一张年代久远的桃花心木桌,喝着味道比平常稍淡一点的绿茶。
稍作休息之后,绅堂总算开口回答美作刚刚的问题。
「会开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大概是第一次在校外交到亲近的朋友。」
秋生原本就不是东京人。她是为了求学来东京,寄住在阿姨家,自然也没有任何同年龄的朋友或认识的人。在东京结交到的朋友,全都是在学校,也就是美作所不知道的女子学校同学。
「这也不能怪他。在这种地方出入之类的事情,实在不是可以在学校大肆张扬的事啊。」
「……嗯哼。」
原本美作是以一点点讽刺和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可是绅堂却意外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这么一来换成美作皱起了眉头,咬了一口羊羹。
(我知道绅堂确实很中意他没错,不过现在这是……)
想不到绅堂竟会认真考虑到这个程度,连美作也大吃一惊。虽然这名海军中尉从不认为自己的挚友对小男孩有兴趣,但是他知道,绅堂丽儿这么执著于一个人类,是极为罕见的事。
事实上,绅堂在意的不只是秋生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朋友身上。还有另一个同样、甚至令他更加在意的地方。
那就是有关沙世的父亲,莳苗玄庵。
「你听过一个叫做莳苗玄庵的人偶师吗?美作。」
「莳苗?……不,没听过。」
「也是。应该说,问你知不知道人偶师的名字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
绅堂单手拿着茶杯,偷笑了一下。
「……还真是抱歉啊。」
美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扬起眉毛。
他故意让自己觉得好像担了无谓的心。绅堂每次都是这样,当自己稍微顾虑到他的心情时,他就会巧妙地隐藏弱点,转而露出不正经的笑容。不过以美作的个性,当然不会因此停止担心。
「说到人偶师,就是那个吧?文乐人偶的……」
重新回归正题,美作说出了他对人偶师的印象。所谓文乐,指的就是以人偶演出的「人形净琉璃」(注:日本传统艺能之一,操作人偶并伴以三昧线演奏的戏剧说唱;文乐原指演出人形净琉璃的剧场,现多做为人形净琉璃的代称。)。
不过他的想像有误。
「不,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比较廉价的那种。像展示小屋(注:盛行于江户时代,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展示。例如特技表演,以及畸形的生物或人类,有时也会出现买卖人口并加以凌虐成展示品的例子。)……最近比较少看到这种地方了,不过就是会展示在那里的东西,名称是活人偶。」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有趣的东西呢。」
面对这个认真过头,而且喜好方面有点洁癖的友人,绅堂忍不住苦笑。他到底想像成什么东西呢?不过若是换成自己,一听到那个名称,大概就会先冲过去看了。
「那东西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恶心低俗啦。实际上只是做得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偶而已……不过最近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大多数的活人偶,都是模仿知名戏剧的经典画面、佛教故事,或是日常生活当中的「场景」制作出来的。
理所当然地,除了有单独一尊之外,也有些场景是由复数的人偶所构成,完全是等身大的人体模型,是一种让人感受到远超过浮世绘或说书的临场感的娱乐。
「问题在于在艺术方面并没有获得好评。不过松本喜三郎(注:松本喜三郎(1825-1891),江户末期至明治时期的人偶师,以写实手法制作等身大的人偶闻名,并称其为「活人偶」,代表作有「谷汲观音像」等。)的观音像就很有魅力,让人着迷。另外还有……高梨阳吉之前也曾做过,他实在非常多才多艺啊。」
前者毫无疑问是活人偶的巨匠,不过后者则是在绘画、陶艺等各种艺术领域发挥长才,与其说是人偶师,称呼他是会做人偶的艺术家可能更正确。
活人偶做为展示品的巅峰期,一般认为是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这段期间。
刚刚绅堂提出来的松本喜三郎,也是在距今大约三十年前告别人世的,而与松本齐名的安本龟八(注:安本龟八(1826-1900),同为江户末期至明治时期的人偶师,制作人偶之精细可见血管,仿佛跟真人一般,还曾至上海展示其作品。)则是在日俄战争之前去世。如绅堂所说,当时的活人偶只被当成一种庶民娱乐,至于成功发掘出其艺术价值,则是在非常非常后来的时代了。
能够流传到现代的人偶极为稀少,而且也几乎没有关于制作者的姓名纪录。活人偶,正是被时代巨浪吞没的文化之一。
「所以那个叫做莳苗什么的人,就是制作活人偶的工匠是吧?」
「似乎是这样没错。据说他的工作范围相当广泛,从文乐人偶到有机关的人偶都有……不过在活人偶这一块,有许多收藏家愿意出高价购买。」
「表示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如此精美吧……」
美作看起来似乎懂了,但他其实并不是完全懂。他没有任何像样的嗜好,可说是距离收藏家最遥远的人种。至少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花大钱,只为买下一个做工精巧的人偶。
相对地,本身就是收藏家典范的绅堂,正在脑中回顾着自己搜集而来的莳苗玄庵的资料。主要是一些记录人偶相关的艺术与商业评价的书籍。
人偶师莳苗玄庵。这个姓名最早出现在一百年前的纪录,所以是传承了好几代的名号吧。
每一代的玄庵都以制作精巧人偶闻名,从初代开始就有相当程度的好评。
此外,每个时代的莳苗玄庵,还有另一个共通的地方。
(虽说他不是陶艺家,不会被束缚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又不是北斋。)
他们的活动地点完全不固定。
依据纪录,初代莳苗以人偶师身分出现的地点是大皈(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写法才正确)。不过大约十年左右便搬离了,之后在近畿地区各地到处搬迁,最后前往江户。
后来,玄庵的名字辗转出现在这些都市里。看不出来他们是在哪里完成名号交替,他们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居住十年以上。
至于现在居住东京深川的玄庵,已经住了八年有余。详细情形必须调查更多可靠的纪录,甚至调查公文才能知道,不过,若玄庵真的依照某种规律不断搬家,那么时候也快到了。
(虽然艺术家因为一时兴起就搬家的行为并不罕见……)
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这种感觉,与其说是针对不断搬家的行为,可能更像是针对莳苗玄
庵本人的、类似绅堂的直觉之类的感觉。
绅堂望着手中已经变凉的茶。
「……」
当初在银座偶遇时,玄庵的那双眼睛。那双闪烁着晦暗光芒的眼睛,实在无法让人不在意。
(看起来不像是非常粗暴的人,不过就是让人觉得……)
这是直觉。身为一个行走在魔道上的人,绅堂感受到近似同类的气息。
「……既然你这么担心,不要让他过去比较好吧。」
「……嗯。」
美作观察着好一阵子沉默不语的绅堂。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人的细微感情相当迟钝,所以像眼前这个拥有非比寻常感性的挚友,美作真的不知道自己能推测他的心情到什么地步。不过看起来似乎没有错得太离谱,可以稍微安心。
被戳中痡处的绅堂皱起眉头,紧盯着天花板。因为他很清楚,莳苗玄庵的确让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过在完全不同的定义之下,绅堂也在玄庵的女儿身上,感受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然而,这个随时都能保持冷静、甚至冷酷的男人,也存在着所谓的弱点。
「……那个孩子之所以交不到朋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你对秋生小弟太好了啦。」
美作闷声笑了起来。
从第三人的角度来看就会知道。绅堂丽儿对筱崎秋生很好,甚至有点拿他没辙。
因为平常总是维持着「秋生」和「老师」的关系,绅堂一直居于上位,所以很难察觉。不过看在美作这种认识绅堂丽儿很久的人眼中,甚至会觉得绅堂把那个年纪差了一轮之多的助手,当成小猫一样溺爱。
「……随你怎么说。」
被人说中心事,绅堂丽儿回答得像是在闹别扭似的,这可是相当难得一见。
美作苦笑了一下,随后把彻底变冷的绿茶一口喝光。
原本是为了最近每个星期都找上门来的表妹,特地过来找当初造成这个状况的始作俑者,想要好好抱怨一下绅堂的。
(……算了,今天就别说了。)
这个头脑好到令人尊敬的好友,似乎罕见地陷入了苦恼。此时,实在不忍心打扰他。
●
自从秋生和沙世相遇,已经过了半个月左右。
这段期间,自从秋生第一次前往莳苗宅之后,大概每隔不到三天就会去找沙世。
初次造访的时候,秋生聊天聊到忘了时间,一直说个不停。不过后来考虑到自己身为绅堂助手的工作,还有对玄庵的顾虑,从第二次开始,秋生就把聊天时间控制在一小时左右。
不过,这样的时间限制反而让秋生和沙世的距离越缩越近。两人都一边珍惜着有限的时光,一边尽可能地多说一点、多亲近一点。那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仿佛在小小鸟笼当中相亲相爱的小鸟一般。
……于是这一天,两人溜出了那个鸟笼。
「哎呀,秋生小弟弟,还真是不能小看你呢。」
「不、不是那样啦!」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女侍们异口同声地取笑秋生,而秋生也以同样的答案回应她们。
「不好意思。要是老师在就好了……」
「不会……因为这样很有意思呀。」
沙世边说边温和地露出微笑。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是带点红晕的表情。
两人现在正在神乐坂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里,隔着桌子相视而坐。
沙世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绝对不会允许沙世在自家以外的地方和秋生见面。不论沙世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他同行。
所以这其实是秘密的幽会。
「我真的很少有机会来到这种店里,所以有点紧张……」
绅堂丽儿事务所所在地的一楼是充满摩登风情的咖啡厅,绅堂和秋生都是这里的常客。
再往后一个时代,咖啡厅这种地方会开始夹杂一些类似现代的性招待所的性质。不过至少在大正九年时,于东京营业的大多数咖啡厅都还是相当正派的。
比方说神乐坂的咖啡厅「虎猫」,如果不把年轻男性的视线一直围着年轻女侍们打转这件事当成不够正派的话,其实可说是一间极度正派的咖啡厅。
「哎呀呀,秋生小弟弟,今天的同伴还真是可爱呢。」
「……拜托,请饶了我吧。」
第四次了。等到这间店的店长宫本伸香也出现时,秋生才总算发现,一群女侍正从店里面往外看着坐在街道附近的自己。
简单来说,就是整间店的人都跑来看好戏了。
「哎呀,脸色不要变得这么难看。我们只是很担心秋生小弟弟会不会变成像绅堂老师一样,总是害女生哭泣的负心汉啊。」
「虎猫」里的女侍,年龄大多都在十五岁至二十岁左右,唯独伸香特别醒目,原因不只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黑色布料上大胆地加入红色的和服。向上盘起的头发也十分柔顺闪亮,和其他穿着同样围裙,却显得年轻稚嫩的女侍们相比,她成熟的魅力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不过伸香最厉害的一点,是她将自己的魅力控制得恰到好处,绝不流于低俗,是个累积了许多人生历练的成熟女性。听到她这个个性豪爽又喜欢照顾别人的人,说出「很担心」的时候,就算明知道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是还是没办法漠视。
「不需要担这种心啦……」
要怎样才能变成负心汉啊?我可是女的耶。
很想这么说,但是却不能这么回答,秋生实在很无奈。这时,一旁看着两人交谈的沙世伸手捂住嘴巴,轻声笑了起来。
「沙、沙世小姐……」
「不好意思,总觉得实在很有趣。」
秋生刚开始有点惊讶,后来立刻回神想到自己被嘲笑了,因此发出了难为情的抗议声。不过心中却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因为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沙世笑成这样。
「哎呀,这还真的是打扰到你们了。那么秋生小弟弟,你们慢慢聊。太阳下山之前,要好好送人家回去喔?」
伸香自顾自地说完便转身离开。留在她身后的,是因为难为情而羞红了脸的秋生。
(为什么老师专挑这种日子外出呢……)
心里有点怨恨他。女子学校放学后,秋生来到事务所里一看,发现绅堂只留下一张「外出中」的纸条,就不见人影了。
如果只是自己换衣服也就算了,绅堂不在时,实在不能随便让人进入事务所。于是秋生只好带着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沙世,一起前来这间咖啡厅。
「太阳下山之前……一定得在那之前回家呢。」
沙世之所以露出有点飘渺的眼神说出这句话,不只是在复诵伸香的话而已。今天她能够这样离开自家,是因为她的父亲莳苗玄庵出门和委托制作人偶的客户见面的关系。
父亲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她决定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违抗父亲的命令。
「我会确实送你回去的……抱歉,大家好像有点大惊小怪。」
秋生的一句话,让其他依然躲在远处偷听的女侍们发出小小的嘘声。沙世隔着秋生的肩膀看见那一幕,因此她又轻声笑了起来。
「我好羡慕秋生先生,拥有这么多朋友。」
「那、那是,这个……」
就连自己和绅堂一起过来的时候,女侍们也经常把秋生抓来取笑。她们大概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可爱的小朋友,不过明显被人当成小孩看的秋生,心情倒是相当复杂。
然而看在沙世眼中,连这种关系都能让她觉得目眩神迷。
「因为,假如秋生先生不在,我就再也没有爸爸以外的人可以交谈了……就算交了朋友,最后也总是不得不和他们分开。」
她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秋生的心上。沙世平常的表情总是有点难以捉摸,她露出了遥想起过去某些旧事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寂寞,但是同时又感受到某种莫名的虚幻。
「沙世小姐……」
关于莳苗玄庵的搬家癖好,秋生也已经从沙世口中听说了,同时秋生也知道沙世总是因此而失去朋友。
(所以我才更……)
想要好好珍惜她。珍惜这个以绅堂助手的身分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所以我还是非常羡慕能和许多人成为朋友的秋生先生。明明和我年纪差不了多少啊。」
「不过我每次都被当成小孩看待啊。尤其是被老师。」
把绅堂的名字说出口时,秋生的表情既像是在闹别扭,也像是有点得意。安心感、信赖感,诸如此类的感情若隐若现。
看到秋生这样的表情,沙世微微垂下了眼睛。不过之后立刻抬起头来。
「是吗?不过我觉得你,那个……看起来非常可靠。相信一定是绅堂老师让你累积了许多经验的关系吧!」
后半段的话,只是随意加上去的。那是沙世清纯到连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感到难为情,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火烫的高温才说出来的话。
「沙世小姐……」
出现在眼前这名少女脸上的无比纯洁的表情,让秋生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也是女生。
如果自己的性别的确如同身上这副打扮的话,相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坠入爱河吧。
(……真好。)
秋生有点羡慕起来。羡慕她如花朵般楚楚可怜,羡慕沙世能毫无保留地展现少女的光辉。
「……」
「……」
此时话题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两人开始寻找接下来的话题。
然而前来造访两人的下一个契机,出现在她们的脚边。
「……呀!」
脚边突然传来一股毛茸茸的感觉,让沙世忍不住叫了起来。秋生惊讶地朝桌子底下一看,发现那里出现了一只猫。
「啊……这不是手球吗!」
抬头看着秋生的虎斑猫,直盯着熟悉声音的主人,「喵」了一声。这是伸香养的猫,也是这家咖啡厅的名称由来。
「这孩子也是秋生先生的朋友?」
「是这家店里养的猫。过来,手球。」
秋生伸手呼唤它。不过手球把头撇向一旁,再次用身体摩擦着沙世的脚。
「哎呀……」
「……对不起。它其实不是很喜欢我。」
每次都是这样。平常不分男女老少一律不挑剔的手球,就只对秋生特别严格。就算伸手过去,也从来没看过它乖乖地靠过来。
而且,它还每次都在秋生面前向别人撒娇,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的。所以秋生有时会觉得它其实不是不喜欢,而是根本很讨厌自己。
「秋生先生明明这么温柔……来,过来。」
沙世蹲下身去,伸出了手。手球立刻自己凑了过来,在手指上磨蹭。沙世白皙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下巴,虎斑猫像是非常舒服似地眯起眼睛。
原本秋生已经半放弃地认为它不喜欢自己也是无可奈何,但是现在却暗自觉得能够看到逗弄着猫咪的沙世,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真像幅画啊……)
秋生有时也会对绅堂丽儿抱持着相同的感想。不过这个时候的秋生,忘了她对绅堂出现这种感想时,都是源自于非现实的美感。
伸手抚摸小猫的美少女。这幅光景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反过来说,她的存在本身也像是人工打造出来的一样……
「不行喔,要跟秋生先生好好相处才行。」
「喵……」
手球像是听懂了沙世的话一般,有点不满似地叫了一声。然而就在下一秒……
「……!」
手球的两个耳朵突然站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缩成一团的身体,反弹似地向后跳开。
「咦……?」
「啊……喂,手球,做什……!」
秋生立刻察觉,手球并不是躲避沙世,它躲避的是沙世身后那仿佛黑影般幽幽出现的人。
「……」
秋生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随后,沙世也总算发现那个投影在自己身上的高大黑影。
然后她回头。
「……爸爸。」
声音十分僵硬,或说是完全冻结可能更加贴切。
怎么会?为什么?连这些疑问都能瞬间冻结的黑暗、冷酷的眼睛,正在看着两人。
突然出现的莳苗玄庵默默地抓住了沙世的手臂。用不容分说的巨大力道,把女儿拉了过去。
「啊……」
「沙世小姐……!」
看到沙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秋生忍不住站了起来,但是她的脚却无法更进一步地动作。
如果视线具备能量的话,那么秋生现在应该已经被射杀了。玄庵将狙击目标转移到秋生身上,他的视线就是如此强大、尖锐。
「!……」
背脊随之冻结,手开始发抖。
秋生也很清楚玄庵并不喜欢自己。她的年纪已经能够顾虑到一个父亲疼爱女儿的心情了,所
以她觉得自己无可避免一定会被讨厌。
不过,玄庵现在的视线已经远远超过那个程度。那并不是厌恶二字就能简单解释的东西,甚至超越了憎恶、敌意,说是杀意也不为过。
至今一直被封闭在那张表情之下的东西,竟然会是如此猛烈。
……这个人憎恨我。
「……那个」
这时,尽管是在这种状况下,秋生仍然想要做些什么事情而发出声音,相信这应该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吧。
面对着玄庵释放出来的、毫无任何让步余地的敌意,秋生仍然想要保护沙世。
但是,面对一个敌意已经紧绷到极限的人,只要稍微一个动作,就能让他引爆。
「!」
当秋生正打算接着说下去的那一瞬间,玄庵彻底激动起来,伸出了他的手。
「爸爸!」
沙世的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里。
猛然伸至眼前的大手。秋生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把自己推倒,还是要把自己抓住。因为在那只手碰到自己之前,秋生的身体突然被人向后拉去。
「啊……」
碰!一阵轻微的冲击。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绅堂,秋生就像是把自己的后脑勺交给他保管似的,被绅堂抱在怀里保护着。
「……老师!」
抬头一看,那张脸正以锐利的视线瞪着他眼前的男人。绅堂正以一副柳树摇曳般若无其事的表情,代替秋生承受那份敌意,同时他那尖锐的视线也绝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细微动作。
那和玄庵杀意尽出的眼神完全不同。绅堂冷静控制着情感的视线,其尖锐的感觉比玄庵的视线还要更上一层。
「我的助手似乎做了相当要不得的事情……不过,一个成熟的大人竟然对小孩子动手,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啊。」
言词当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但是秋生知道,绅堂也还没能够完全控制他自己的心。因为他放在秋生肩膀上的指尖,可以感受到一点点僵硬的力道。
听到绅堂的话,玄庵的视线依然不动,不过确实收回了他的手。像是藏在身后似地,被拉到后面去的沙世神色不安地望着秋生。
秋生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两个大人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压制住,发不出声音。就连站在远方关切着的咖啡厅女侍们,也因为他们凌厉的眼神交会而动弹不得。
这和当初在银座第一次见面时的状况非常类似,但是当中却有决定性的不同。
第一点,秋生和沙世之间存在着明确的连系。第二点,绅堂和玄庵之间交错着明确的敌意。
这不是所谓的预感。至少在这一刻,两人都将对方认知为应当忌讳的敌人。
两人互瞪了几秒。就在他们不知不觉当中受到店内众人瞩目时,首先退让的人是玄庵。
「……告辞了。」
现身至今只字不语的玄庵低沉沙哑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拉着沙世的手臂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秋生和沙世的眼神相互交会。虽然被人拉开,但是沙世还是想对秋生说些什么,而秋生也像是为了听见她的话语向前跨出一步。
但是,玄庵就像是看准了这一瞬间似地猛地回头。他的视线,他那丝毫不隐藏的露骨憎恶,笔直朝着秋生射去。
「以后不要再跟我的女儿见面。」
沉重的、仿佛出拳殴打似的一句话。光凭这句话,就斩断了沙世与秋生之间的所有连系,玄庵带着女儿离开了。
「……沙世、小姐。」
背影逐渐违去。看着沙世大概连回头都办不到的背影,秋生万般不舍地轻声吐出她的名字。
绅堂以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这样的秋生。
他认为秋生所怀抱的纯粹友情十分美好,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份不祥的预感,至今还无法窥得全貌。不过,现在的绅堂也同样找不出方法,让秋生思念沙世的心停止下来。
●
「辛苦了。」
绅堂丽儿久违地自己出面签收事务所的邮件,因为这以前是秋生负责的工作。
虽说是助手,但是绅堂原本就是个不需要别人帮忙的人。所以秋生身为助手的工作,其实几乎是由她自主决定的。
例如频繁地打扫事务所、签收邮件、寄送邮件、刷掉外套上的绒毛、帮盆栽浇水,还有在想休息的时候泡茶。
这些绅堂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秋生基于她与生俱来的严谨个性,把这些全部揽成自己的工作。不是在他人指示之下,而是自己决定的。除了必须穿男装之外,绅堂要求她完成的助手工作,大概就只有用笔记本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而已。
秋生就是如此心满意足地做着自己身为绅堂丽儿助手的工作。虽然还不至于成为这名青年的左右手,但至少也希望成为一根小指。秋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开心地从事自己的工作。
所以,光是秋生发呆发到忘了自己决定的工作,就表示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普通严重了。
更不用说同样的状况还持续了一个星期。
「啊……对不起,老师。」
连她发现绅堂自己签收了信件之后的道歉语气,也感受不到平常的朝气。几天之前,她多少还会慌张地说「啊、对、对不起!」,但是现在,似乎连她的身体也感染了消沉的心情。
绅堂把手放在垂头丧气的秋生头上。
落寞、沮丧。这样的表情也很可爱。但是要一直看着同样的表情,实在有点于心不忍。
「可以拜托你泡茶吗?」
「好的,我马上去准备。」
被迫和沙世分开,已经过了一周。虽然不至于完全恍惚,但是秋生很明显地没有精神。
绅堂至今仅静观其变,这是有理由的。若是可以绅堂希望等待那个「理由」慢慢发展……
(……来了吗?)
状况似乎发展得比想像中快。
邮件当中混着一封寄给秋生的信。寄件人是,莳苗沙世。
「……秋生。」
从厚度和重量来看,里面只是普通的信纸,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秋生正好把全套茶具在桌上放好。绅堂把她叫了过来,然后把信交给她。秋生一看到寄件人的名字,立刻倒吸了一口气,露出些许不安的眼神望着绅堂。
「没关系,你就去隔壁看吧。」
「……好的。」
闻言,秋生脸上露出了稍微安心的表情,跑到隔壁分配给自己的房间。绅堂伸手拿起秋生放在桌上的茶具。
放在桌上的茶叶和茶具都是日式的。虽然会因为季节而稍有不同,不过以现在这个时期来看,应该是新茶或是烘焙茶……今天她选了烘焙茶。
绅堂拿起秋生第一次来到这间事务所时新买的茶壶,放入茶叶,再将热水缓缓倒进去,随后散发出一股柔和的香气。将泡好的茶倒入茶杯,等待茶水变成适当温度后,啜饮一口……
「……呼。」
之前美作来的时候,绅堂也有同样的感觉。味道有点淡,至于比较对象则是秋生所泡的茶。
(……都过了一年,总是会习惯的。)
刚开始,自己觉得有点浓。在这一年当中,绅堂的味觉似乎渐渐变得像秋生了。
微不足道的变化。但是绅堂却相当喜欢自己的小小助手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想要再次品尝跟之前同样的味道。
「……」
喝完茶后,绅堂把杯子放回桌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秋生也从自己的房间回来了。
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信封。
「老师,这个……」
秋生把信封递了过来。当绅堂看向她的眼睛,她立刻轻轻点头。意思应该是你可以看没关系,不对,应该是希望你务必看看才对。
绅堂一语不发地接过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内容也相当简洁。
父亲说他想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所以可以麻烦你到我家来吗?可以的话,希望能在这封信寄达时立刻过来
将整封信排除感情要素再加以浓缩之后,就是这个意思。若是光凭字迹来看,那的确是出自于身材瘦弱的女性之手。
「……老师。」
秋生仰望着自己的眼睛里,有着一抹不安。
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让秋生不得不感受到一股阴沉的预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就是让人不安。那个时候,相信秋生也有感觉到横跨在绅堂与玄庵之间的货真价实的敌意。
(……我也真是现实啊。)
秋生的眼神,让绅堂感觉到一阵安心。
这表示秋生并不是盲目地想去找沙世,她还是仰赖着绅堂的判断。就像是实际感觉到自己在秋生心中,也有着相当的分量,因此觉得安心。
然而现在自己必须保护她,必须守护这双充满不安的眼神。
(我到底该不该介入呢……)
目前还不能确定。从莳苗玄庵身上感受到的不安,完全只是绅堂的直觉,另外根据沙世的来信,之前那件事情也只是因为一时冲动。结果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东西。
如果绅堂用这种近乎直觉的理由阻止秋生,相信她也不会埋怨自己,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足够的信赖关系。
但是那同时也代表着彻底切断秋生和沙世之间的关系,所有事情就此宣告结束。这表示双方当事人的意志和力量都再也无法企及,甚至连伸手出去都不被允许。
熟知绅堂丽儿个性的人,大多都不会因为他选择这个方式而感到意外。毕竟他可是冷静且冷酷的绅堂丽儿。
不过现在,除了秋生的人身安全之外,绅堂也想要守护她心中纯洁无瑕的友情。
绅堂的确对秋生太好了,而且是好到不能再好。
「秋生……」
若是不理会这个邀请,秋生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沙世了。
自己绝不能误判介入的场所以及时间。
绅堂小心地选择词汇,然后开口。
「秋生……你有办法相信沙世小姐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秋生抬起头望着绅堂,笔直地望着他。
「你有办法相信你和她之间的一切吗?」
听到绅堂刻意不使用接触问题核心的词汇发问,秋生希望自己能在毫无误解的情况下回答。
她知道,这个偶尔十分冷酷,而且能把纯洁的东西和污浊的东西全部包容起来的男子,其实最重视喜爱的生物就是人类。
所以她有办法回答,做为绅堂丽儿的助手,就应该如此。
「我可以相信她。我相信沙世小姐!」
秋生也知道,绅堂对于这一点感到有点不安。
虽妖心心里早有预感,这一点可能跟自己的人身安全相关,但是秋生还是选择相信她。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绅堂也做了决定。大人保护孩子,男人保护女人。应当保护的东西,是性命,还有人心。
「去吧,秋生。去和沙世小姐见面吧。」
「是!」
不安依旧存在。但是,在这一个星期当中逐渐衰弱的眼神光采,正在逐渐恢复。
这份光采,正是绅堂想要守护的东西,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光采。
「不过,你别忘了,我随时随地都会保护秋生……毕竟放学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啊。」
原本想制造更加轻佻的印象,结果声音却变得比想像中更温柔,绅堂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
但是对秋生来说,如此温和的声音最能成为她的助力。听了绅堂的话,她再次点头回答「好的!」随后冲出了事务所。
「……好。」
绅堂这声低语,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迅速地穿上西装,拿起帽子,离开事务所。
●
殷红的夕阳,红得像血。
「呀,等你很久了……」
背对着那片赤红,身穿工作服的玄庵正站在莳苗宅前。由于背着光,所以看不见他的脸。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漆黑、暗淡,简直就像是影子一样。
「前些日子真是非常对不起您。」
秋生微微低头道歉。
出来迎接自己的人是玄庵,这件事情并不令她鷘讶。
相信沙世,和囫囵吞枣地相信那封信的内容,是完全两码子事。像现在这样站在玄庵面前,还是让秋生有种毛骨悚然的紧张感。
(要相信她……我相信她!)
除了相信沙世,也同样相信绅堂。
秋生很清楚。如果是绅堂,一定能够不听任何理由,直接把所有谜团都解开来,或者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封闭隐藏起来。
但是他现在却让秋生过来这里,让她有机会彻底将相信沙世的心情整理一番。另外……
——我随时随地都会保护秋生——
这句话是如此地可靠。只要拥有这些理由,就足以让自己像现在这样直接面对玄庵。
「……啊啊,那件事啊。」
对于秋生的话,玄庵思索了几秒之后,才像是喃喃自语般做出回应。那是像过去一样缺乏起伏、不带情感的声音,将感情彻底压抑的声音。
「那个时候是我不对,我有在反省当初不该做出那么不理智的事。请原谅我吧。」
玄庵当场深深地鞠躬道歉,而秋生也只能回答「没关系的……」。
「那个孩子……沙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他人毫无戒心到这种程度。虽说是朋友,不过你和其他孩子比起来,似乎比较特别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在反省了。既然你是特别的,我当初实在不应该强迫你们分开。」
玄庵边说边催促秋生前进。
「你会愿意见沙世一面吧?她现在在工作室里。」
玄庵的工作室,座落在莳苗宅主屋的旁边,是将原本就有的别屋改建而成的。窗户全被关上,从外面没有办法看到内部的样子。
入口是左右双开式的大型拉门。不过就算玄庵将门拉开,工作室内部依然一片漆黑,完全无法看透盘据在数步之遥的黑暗。
「进去吧,沙世在等你。」
「……」
秋生已经不再害怕了,现在她的心里只想着沙世,举步迈入了工作室。
一步、两步。秋生离开从入口射进来的些许夕阳余晖,进入填满整间工作室的黑暗之中。
「……欢迎你来。」
背后传来一阵阴沉混浊的声音。同时入口被人关上,眼前的一切顿时全被黑暗包围。
「……!」
当秋生反应过来的瞬间,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三半规管开始摇晃,像是耳朵深处被人塞了东西似的沉重感。当前后左右与上下的感觉逐渐消失的时候,秋生觉得自己似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看到了她。
(沙世……小姐……)
●
离开事务所约一个小时之后,绅堂丽儿的身影出现在日比谷一间巨大的炼瓦红砖建筑物前。
这里是后来因外观而被人称为「日比谷赤炼瓦厅舍」的警视厅总部。
这栋建筑物是从明治四十四年开始,一直使用到大正十二年发生关东大地震为止(注:西元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三年。)。最后虽然被大火焚毁,但是建筑物本身其实没有因为地震而倒塌。
绅堂当然不是为了观赏这栋建筑物的壮阔而来的。
「……我紧急地帮你找了一下。」
持田五郎警部将好几捆纸卷放在资料室角落的长桌上。
「毕竟不是事件本身的资料,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满足绅堂老弟的要求……」
抱歉啊。持田警部摸着他的光头说道,不过绅堂则是诚实地表达感谢。
「您实在太谦虚了啊,警部大人。」
由于绅堂用了「警部大人」这种恭敬的称呼,让持田的圆脸有点不好意思似地红了起来。平常总是仰赖其智慧的对象开口夸奖自己,就算年纪快要半百,也还是让人难为情。
「老实说,我真的没想到能够找到这么多资料。」
绅堂正在快速翻阅的东西,是持田透过关系,从各地的警察和警察局那里搜集而来的资料。
对,是关于「莳苗玄庵」的资料。
有警察保管的调查纪录,以及存放在警局里的各种申请书。不知道他到底搜集得多么深入,最早的纪录竟然可以追溯到维新之前,甚至还有接近古文献的资料。
绅堂虽然表现得不太正经,但是内心却对持田的资料搜集能力感到佩服无比。
当初拜托持田帮忙搜寻莳苗玄庵的资料,时间只过了短短两周。即使时间全部都用在搜集资料上,能够搜集到这种数量的人,应该还是不多吧。
虽然不知道当事人有没有自觉,不过持田五郎这个人的确拥有搜集和细查文件方面的才能。
「希望没有妨碍到您的日常业务……不过这实在不是我该说的话。」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反正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称得上事件的事件,而且之前一直承蒙绅堂老弟的照顾,所以不必在意啦。」
持田轻描淡写地这么回答,不过绅堂认为那也是他的美德之一。因为像这种拿不到半毛钱,而且也不知道详细目的是什么的委托,他却能因为一句义气,就做到如此缜密的搜索。
讨厌被人当成侦探看待的绅堂,之所以会二话不说地接受持田的委托,原因就在于此。
「那么,就马上开始吧……」
绅堂再次把整叠资料拿了起来,从厚度来看,总数大概不下三百张。
「……」
绅堂的手迅速地翻过。每一张都记载着分量十足的资料,但是他全都准确地读取了内容。
有动作的部位只有手和眼球,这两者就像是彼此连动的机械一般,刻划着正确无比的动作,瞬间掌握、分析、记忆所有映在视网膜上的内容。
持田在绅堂对面坐下,随手拿起绅堂看完的资料。
因为这是绅堂特地委托调查的对象,表示这个叫做莳苗玄庵的人偶师绝对不是普通角色,实际上自己也感到相当好奇。
「不过话说这个叫做莳苗玄庵的男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名号,但是竟然连公文上都用了这个名字……这个嘛,受理公文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了。」
「……嗯。」
绅堂的声音有点僵硬,但是似乎并不觉得被打扰。持田将声音再放轻一点,开口说道:
「这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在全国各地流亡了百年以上啊。而且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传出一些奇怪的谣言和嫌疑……」
「……嗯。」
绅堂的回答没有变化,不过他的眼神似乎变得比刚刚还要锐利许多。
他翻阅资料的手变快了,眼睛的动作也更加迅速。这时,持田看出绅堂难得表现出的类似焦躁之情,也开始看起了自己手上的资料。
莳苗玄庵。根据持田的资料,光是有纪录佐证的就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了,若是包含不明了的部分,这个名字大概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现了。
职业是人偶师,主要作品是活人偶。另外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家,浪迹全国各地……到这里为止都和绅堂调查的一样。
不过问题是出在别的地方。
(……果然没错。)
绅堂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点上。
——莳苗玄庵,女儿沙世——
这是一份迁徙文件。上面记载着父女两人的姓名。
但是看日期却是距今五十年前的东西了。
「……」
绅堂依旧沉默,手也没有停止。但是在他心中,原本只是从小小怀疑开始发展的那股预感,逐渐变成了事实。
沙世并不是普通人。
之前就已经觉得不太对劲。秋生在描述沙世的时候,曾说「她反复搬了好几次家」,也有说她每次搬家都必须和朋友分开。
然而就绅堂的调查来看,莳苗玄庵是在八年前移居东京,之前则是在大阪住了五年以上。
今年才十六岁的沙世,不可能经历过好几次的搬家。
当然,用「好几次」这个词来形容两次搬家,虽然夸张,但是并没有错。不过绅堂没办法用这么乐观的方式解释,而且现在也证实了那份不协调并没有错。
随后绅堂找到了,找到自己心中不安的真正形态。
手上翻着所剩不多的资料,绅堂战栗了起来。
莳苗玄庵这个人搬家的理由,他不得不再三离开居住地的理由。
二十年前,神户地区陆续出现年轻女孩失踪的事件。那些女孩们至今依然下落不明,事件本身也已经成了悬案。
十三年前,京都地区的坟场发生了盗墓事件。刚入土不久的坟墓接二连三地成为下手目标,那些都是之前因为集体食物中毒而死的孩童的坟墓。
八年前,大阪地区发现了当时仅有十多岁的少女姐妹的尸体。她们的尸体被惨无人道地切割破坏,凭藉随身物品才好不容易认出身分。
在这些事件的发生地点、发生时间出现的人,都是莳苗父女。
持田用「奇怪的谣言和嫌疑」来形容这个状况,他们迁居的地区一定会发生某些事件。等到有人开始把怀疑对象放在从事人偶师这个特殊、甚至来路不明的职业的玄庵身上时,父女两人就会销声匿迹,前往下一个地点。
分别来看,那些案子充其量只是「感觉诡异的事件」。但是,如果用玄庵这条线,把所有案子都串在一起的话……
(……不会错。)
绅堂的预感如今化为确定,而他心中的不安也逐渐变成现实之物。
分析了所有情报之后,最后导出的结论,让绅堂表情僵硬地站了起来。
「……绅堂老弟?」
「谢谢您,警部。不过事情突然变得紧急起来了。
非常抱歉,可以容我下次再向您表达谢意吗?」
说话方式和平常的绅堂一样,但是声音当中却包含着连他都隐藏不住的急迫感。感觉到这一点的持田立刻选用了最简洁的回答。
「……需要人手吗?」
「不,我一个人应该就够了……承蒙您费心了。」
就连现在这样说话的时间,他其实都不想浪费吧!绅堂微微点头说出一句「那么我告辞了」,随后离开房间。当持田打算追上去而来到走廊时,绅堂已经不见踪影。
「……真让人着急啊。」
这句话,指的是在绅堂丽儿这种天才面前,我等凡人根本没有介入的余地。
看在旁人眼里,绅堂不做任何说明就跑掉,可能有失礼仪,但是持田只是纯粹地为他担心。
连绅堂这种人都会感到焦躁的事件。想当然耳,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事件吧。但是他表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依然遵守着最低限度的道义。就因为他是这种作风的人,所以就算力有未逮,也还是想要帮助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绅堂丽儿,即使面对的是自己连想都想像不出来,极度异常又紧急非凡的事件,他也一定能够解决。持田这么想着。
过个几天,相信他一定会像平常一样,口中说着「您好,警部」然后跑来这里露脸。
(我会等你的,绅堂老弟!)
持田在心中轻轻地这么说道。
●
秋生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在黑暗当中。
从空气的温度与湿度来看,她判断出自己现在正关在玄庵的工作室里。同时她也发现将自己的双手绑在柱子后面的绳子,并没有那么容易松开。
「……」
连一丝光线也照不进来的黑暗,不安与恐惧仿佛正从脚底逐渐向上攀爬。
(沙世小姐……沙世小姐……)
但是秋生仍然在心中呼唤着最重要的朋友的名字。最后,像是回应着她一般,秋生的正面点起了一盏瓦斯灯。
在那昏黄朦胧的灯光下,沙世就在那里。
「沙世小……!」
往前伸出的身体蓦然停住。出现在灯光下的那个人影,虽然有沙世的外型,却不是沙世。
雪白肌肤是由坚硬的白瓷制成,头仿佛失望不已似地深深垂了下去,两眼像是老树上的树洞一般,只是两个漆黑的洞穴。
此外,从天花板上用钢丝垂吊下来的那个「沙世」,没有下半身。
「什么……!」
秋生哑口无言。看准这一刻,玄庵也现身了。
「怎么样?很美吧!那个啊,会变成沙世的新身体喔。」
盘桓在黑暗当中的,阴暗、沉重的声音。
秋生因为过度惊讶而垂下了头,招牌鸭舌帽掉落在地。
「沙世小姐的身体……那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因为虽然你年纪小,但是却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而且身旁还有那种男人跟着。」
玄庵这番话里,明显存在着不寻常的事物,表示有魔道介入其中。
那是绅堂的专业、是秋生隐约感受到的不安。也就是说……
「来,过来这里……沙世。」
也就是说,沙世本身就是由妖异孕育出来的魔道化身。
「……」
「沙世小姐……」
依照玄庵的指示,沙世从阴影当中现身。
浅葱色花纹的素雅和服。纤细的裸体之上,只披了这么一件衣物。漆黑的头发清楚映衬出裸露出的肌肤之白皙。
低垂的脸蛋缓缓抬起。她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恍惚,当中感受不到能够称为意志的东西。
「沙世小姐!」
她对秋生的声音完全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相对地,玄庵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是笑容。
「哼哼、哼……她是不会听你说话的,因为沙世是我的女儿啊!」
那是一种浑然忘我的笑容。美丽、清纯的事物就在自己手里,因而感到无比满足与充实。
「哼哼……因为你,让我焦虑了好一阵子。不过你看吧,最后命运还是让她回到我身边了。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
男人带着阴沉冷漠的眼神,发自内心地大笑。
尽管这份诡异的感觉让自己不断发抖,但是秋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沙世,始终没有离开仿佛失去了所有感情的沙世。
「沙世小姐是……你做出来的……?」
这个从颤抖嘴唇当中发出的问题,人偶师开口回答了。
「没错,是我做的。比任何人偶都……不对,比人类还要美丽、纯洁,而且绝对不会背叛我……」
玄庵的手指抚摸着沙世的脸颊。就这样,他揭去了披在女儿肩头上的和服。在这片只能依靠瓦斯灯灯光的昏暗环境当中,沙世纯白的身体,仿佛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就连秋生也看得出来,至今一直隐藏在和服之下的手脚肌肤上,到处都是不自然的干燥部位。那不是晒伤或皮肤炎之类的东西,而是完全失去水分,彻底硬化干燥。
「……不过,就如同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不变,沙世也是一样。虽然不会像人类一样衰老、变丑,但是却会在美貌依旧的时候干枯。」
阴沉的视线,转到了秋生身上。那是一道明知恐怖,却还是令人直打哆嗦的视线。
「所以呢,必须在她干枯前准备一个新的身体。为此,需要年轻且新鲜的人体部位啊。」
换句话说,他需要的是和沙世年龄相近,也就是和秋生一样的年轻躯体。随后这句话,让秋生联想到另一件恐怖而不祥的事。
——就算交了朋友,最后也总是不得不和他们分开——
当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沙世的表情……
「难道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把沙世小姐的朋友……」
「啊啊……你果然很聪明。
……他们实在很方便啊。那些受到沙世吸引、像是飞蛾扑火一样聚集过来的小孩子们。」
他承认了。那一瞬间,秋生使尽前所未有的激动情绪瞪着玄庵。
「你……你这个人……!」
令人恐惧的事实。既恐怖又发指……而且悲伤得几乎让人落泪。
因为玄庵的话等于就是明白地承认,现在站在秋生眼前的沙世,她的肉体全是用她以前的朋友们做出来的。
(那件事情,沙世小姐应该……)
她应该是知情的。所以她每次回想起过去的朋友时,都会露出如此寂寞而空虚的眼神。
身体不是人类,而是由过去称为朋友的血肉制成,而且大概还重复了多次同样的遭遇……
秋生根本无法想像她的心情。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虽不知那是出自于她的罪恶感,或只是更加单纯的感情,但唯独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沙世小姐她……很悲伤啊!)
秋生紧紧咬牙,因为若是不这么做,自己会被记忆中的沙世的悲伤之情所感染,眼泪可能会因此掉下来也说不定。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必要理解。」
说出这句话的玄庵,眼神闪过一丝憎恶。在他无法压抑的感情当中,确实混着嫉妒之情。
「而且……你实在太特别了。」
一把闪着暗淡光芒的刀子,看起来像是杀鱼刀,但是只要一看就知道,它比鱼刀还要锋利许多。玄庵将这把凶器递给自己眼神空洞的女儿,而沙世也用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机械性动作接过,动作就和人偶一模一样。
「平常都是我来处理的,不过你真的很特别。
……到目前为止,所有飞蛾的起点都是自动来到不说话的沙世身边。」
他的视线变得更加阴沉。
「但是你不一样。那一天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沙世就主动想要和你再见一面。她明明已经有好几十年都不曾自己主动交朋友了。」
好恨、好恨啊!玄庵心中的感情仿佛传了过来。原本紧紧封死的感情,已经从他的身体当中泄漏出来。泄漏,然后溶入黑暗,或者是将黑暗本身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彻底斩断那些无谓的留恋呢。那些东西对于我和沙世是不必要的,只不过是材料而已。」
玄庵伸手碰触沙世曲线柔美的肩膀。
「看,沙世,那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就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吧!」
「……是,爸爸。」
沙世的话中不带丝毫动摇。那是活人绝对发不出来的、人工制成的言语。
秋生再次注意到了。虽然有点平淡恍惚,而且相当稀薄,但是沙世确实有感情、也有表情。
正因为如此,秋生没办法就这样算了。看着手持利刃、不断朝着自己逼近的沙世,秋生想要守护她的心意更胜于保住自己的性命。
「沙世小姐,不行!沙世小姐!」
秋生拼了命地呼唤她。但是,原本听到这个声音应该会高兴的沙世,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现在的她,完全是个人偶。
(怎么这样……再这样下去,沙世小姐会……)
在此刻,秋生真的完全忘了自己的安危。
要是真的放任沙世杀死自己,自己就会变成她空虚而哀伤的回忆之一。不对,如果玄庵的说法属实,那么沙世自己动手这件事,说不定会变成更加恐怖的记忆,永远苛责着她。
唯独这一点、唯独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发生的!秋生为此而拼命抵抗。
纯粹只为了沙世。那就是秋生所相信的友情。
「沙世小姐,快点醒醒!我不想再让你的悲伤加深了……」
「……」
但是,秋生的声音传不过去。不管如何呼唤,被「父亲」亲手变回人偶的她,是无法接收到这些声音的。
手中的利刃已经近在眼前,只要沙世再向前走出半步,将手往前伸,就会夺走秋生的性命。
(不行了吗?无法传达过去吗我我)
秋生从不曾因自己的无力而懊恼到这种地步。虽然心里清楚,但还是很心酸、很痛苦。
在名为魔道的深远黑暗之前,秋生实在太渺小了,等同于无。如此渺小的秋生,之所以能够持续观察并记录魔道,是因为有他在的缘故。
(……老师……)
因为他总是保护着秋生。
(……老师……)
利刃在眼前闪过一道光芒。那一瞬间,秋生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绅堂老师!」
那一瞬间,发生了两件事。
首先,是至今一直毫无反应的沙世,突然停下了她的动作。另一件事则是随着一声惊人巨响,工作室的入口被人猛然踹开。
看在旁人眼中,可能会以为是后者的声音阻止了沙世的动作。然而实际上,沙世停止动作的时机要稍微早了一点。
她对于秋生呼喊别人名字的声音,出现了反应。
「……果然来了吗?」
玄庵转头看向被人踢破的拉门。西下的夕阳只剩下些许残光,背对着射进来的淡紫色光线,门口站立着一个男人。
「我的个性果然相当现实啊。光是一听到有人在这个时候呼唤我的名字,总觉得这阵子累积的所有问题都被带走了呢。」
绅堂一边拍着西装上的灰尘,一边以极其优美的站姿站在那里在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的秋生,以及眼中充满着毫不掩饰憎恶的玄庵,两个人的注目之下。
另外沙世则是哑然地望着秋生的侧脸。也就是说,她那双寄宿着「哑然」之情的眼睛,正凝视着正在凝视绅堂的秋生。
「我尊重秋生的意志与行动。但是一旦其人身安全遭受威胁,我可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的。抱歉了,莳苗玄庵你……!」
绅堂的话被人中途打断了。
「绅堂……丽儿!」
那个已经不是被人闯进工作室的人偶师。一个自己的圣域遭人玷污的男人,投入了所有满溢出来的恨意,朝着绅堂猛冲。
「……!」
但绅堂也不是省油的灯。玄庵冲过来的同时,他从怀里拿出左轮手枪,毫不迟疑地开枪。
砰!砰!砰!三枪。但是听起来的速度,快得像是同时发射。
秋生不由得想闭起眼睛,但是在眼睛自己闭上之前所目击到的光景,让秋生又忍不住张开了即将闭起的眼睛。
绅堂射出的子弹先是命中了玄庵的右脚和左肩,最后一发则是划过他的脸颊。绅堂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完全不为所动地制止了莳苗玄庵的动作。照理说应该是如此。
「唔!」
对方并没有停下来。
尽管身中两枪,玄庵仍不退缩地逼近绅堂,像是全身撞过去般,将绅堂冲撞到工作室外。
「老师!」
秋生的喊声在工作室里回荡。那个声音,再一次让呆滞的沙世动了起来。
●
只要是皮肤拥有感觉的生物,几乎全部都有痛觉。当然人类也不例外。
痛觉,是为了警告身体遭受损伤的信号。就算伤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痛觉依然能够立刻通知大脑。这是为了保住性命的机能。
不管哪一种生物,都没有办法无视痛觉。不论是用多么坚强的意志,将精神锻链到不被疼痛所影响,只要痛觉持续发挥机能,肉体就会服从于它。不论反应再怎么小,身体都会在一瞬之间胆怯、停顿、摇晃。
换句话说,想要彻底无视三发子弹所造成的伤势,就人类来说是不可能办到的。不对,只要是感受得到痛觉的生物,就算不是人类也一样。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最后的谜团也解开了。」
透过持田警部搜集而来的资料,绅堂丽儿确定了两件事。莳苗沙世是仿造人类制作出来的人偶,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莳苗玄庵不断反复搬家的理由。
每次搬家前,玄庵总是带着杀人、绑架、盗墓等各种惊悚残忍的嫌疑。从邻居间的耳语程度,一直到实际遭受警方调查。为了摆脱这些嫌疑,人偶师莳苗玄庵才会在各地辗转流浪。
绅堂确定那些嫌疑全部都是正确的。玄庵是为了维持沙世的身体而搜集必要的「材料」。
恐怖而不见容于世的秘密。得出这个答案后,绅堂立刻飞也似地赶来秋生面临危险的地方。
但是仍然留下最后一个疑问。
根据绅堂的看法,沙世至少是半个世纪、甚至是一个世纪之前完成的。这可以追溯到初代莳苗玄庵的时代。
如此一来,就会变成是历代的玄庵们接续承继了初代玄庵所制作的魔道产物,也就是沙世。
不论这需要多么令人惊异的技巧,沙世的诞生以及她肉体的维护,应该都需要普通人难以想像的阴郁,以及近似执著的深沉业障。
到底这种东西能否持续承继长达百年之久呢?
答案就在眼前。
「可以请你离开吗?被你这种男人看见我女儿的肌肤,实在令人不愉快。」
和绅堂一起飞出工作室外的玄庵,在冥冥薄暮之中站了起来。他的脚和肩膀确实被绅堂发射的子弹击中,但是却连一点疼痛的模样都没有,他彻底无视了痛觉。
另外还有他的脸颊。被第三发子弹划过的伤痕,在破损的皮肤之下,可以看见木头的纹路。
「根本没有什么谜团。因为初代玄庵所拥有的技巧,就是到达了魔道之域啊……甚至能把自己的执著刻入人偶当中。」
听到绅堂的话,玄庵……一尊被赋予沙世父亲角色的人偶,阴沉的眼中显出黑暗的神色。
「……你再也没命回去了。」
「你原本就没打算让我平安回去吧。」
绅堂把帽子重新戴得更深一点。那顶特地从义大利进口而来,他特别中意的Borsalino(注:义大利百年制帽精品品牌,于一八五七年创立。)中折帽。在帽缘下方,一道和轻佻的声音完全不配的锐利视线,朝着玄庵直射过去。
玄庵用足以把人从工作室撞出去的猛冲,绅堂则是借由迅速后跃一大步的动作,抵消了冲撞的威力。玄庵现在站在失去拉门的玄关入口,和绅堂间隔距离大概是五公尺左右。
一人尖锐,一人昏暗。但是双方交错的视线,都蕴含着明确的战意。
这一次的互瞪在一瞬之间便结束。
玄庵冲了出来。绅堂一看到他的动作,也立刻将身体压低。
两人的间隔距离变成了零。
●
秋生凝视着垂下头去的沙世。
双手已经重获自由。解开绳子的人不是沙世,而是绅堂。
他刚刚朝玄庵发射的第三发子弹,打到瓦斯灯,成了流弹,命中绑住秋生双手的绳子。
判断力、计算力,以及射击技巧。这光是一流还不够,必须超越一流才能完成这种神技。
但是现在不是对此表示佩服的时候。
「……沙世、小姐。」
秋生呼唤她的名字,像是为了确认她有无意识。
白皙单薄的肩膀微微晃动。披散在肩膀上的黑发,在一片昏暗当中艳丽地滑动。
「对不起,秋生先生。」
逐渐恢复意识的沙世轻声说道。脸依然面向地面,让秋生看不见她的表情。
「都是我不好。每次、每次都是我……」
「不是那样……」
不对,绝对不是那样!秋生想这么大叫,但在抬起头的沙世面前,秋生什么也说不出来。
沙世正在哭泣。
没有眼泪,她流不出眼泪。因为当初制作她的时候没有加上这个功能。
但是她充满悲痛与悲壮的眼睛,的的确确是在哭泣。
「我明明知道……只要我和任何一个人成为朋友,爸爸就会利用那个人来让我获得永生。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阻止他……」
「沙世小姐……」
「爸爸是为了代替死去的沙世,才创造了我。真正的沙世早在很久以前就因为火灾死了。因为忍受不住失去沙世的悲伤与寂寞,爸爸才创造了我。为了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为了让沙世永远存在,他同时也制作了自己的分身人偶。相较于沙世只产生出模糊而恍惚的意志,分身人偶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刻划进去的莳苗玄庵本人。
那是距今约一百年前的事。在那之后,两人一直辗转各地。这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不会变老,同时也是为了从维持身体的必要之罪当中逃脱。
「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爸爸,而且我自己也……」
寄宿在两尊人偶当中的爱情,是真实的。
莳苗玄庵赌上自己的一切深爱着沙世,为此不惜犯下任何罪行。虽然扭曲,但是的确是真实
的。沙世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才无法阻止他。
另外,寄宿在沙世自己身上的感情也是如此。她思念着父亲的同时,心中也萌生出无可奈何的寂寞。寻求他人,诉说着饥渴的爱情,也同样是货真价实的。
即使知道这样会造成对方的不幸,沙世也还是无法推开那些对着自己温婉微笑的人,推开那些被称为朋友的人。
虽然没有人类的肉体,但是那确确实实是属于人类的感情。诞生于魔道的黑暗当中,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爱情。
——魔道即人道——
绅堂的话在秋生的脑海中浮现。的确是这样没错。
「……」
秋生说不出话。不论说出任何话语,似乎都只是了无新意的安慰而已。沙世,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极度壮烈的了。不成熟却敏感的十四岁感性是这样解读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主动和人交朋友了……可是,秋生先生是……」
是特别的,秋生是特别的。她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但是秋生仍找不出对她说的话,只将原本披在沙世身上的和服捡起,轻轻披回她的肩头。
这个动作,与其说是体贴,其实更像是秋生心中仍然幼小的部分所找到的、填补空白时光的方法。然而光是如此,对现在的沙世来说,已经是十二万分地足够了。
「……秋生先生。」
「沙世小姐……」
感动莫名的沙世,扑进了秋生的胸口。秋生虽然有点迟疑,但是还是紧紧抱住了沙世的肩膀。她还是找不出任何可以说出口的话。
两人的身体第一次紧密贴合在一起。在此之前,都还只停留在双手互碰的程度而已。
「……」
这个时候,秋生不知道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沙世,眼中突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对,她不知道。到头来,秋生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
用承受攻击的手,挥开从斜上方朝着自己直击的手臂。力量的流动稍微偏移,避开直击,再透过重心的移动窜至一旁。
理所当然地,那里也有追击等着自己。水平挥过来的另一只手臂,这次再向后退了半步,以最少的动作,让对方的攻击在自己空出来的身体前方挥空。
这么一来,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在对方重新摆好架式之前,整个身体向前探了出去,再用掌底狠狠朝着侧腹击去。
间距大概只有一个身体宽。不过那样就够了。
搭配上重心偏移和腰部转动,被灌注在掌底这一点的力道变成了强大的冲击。这一击,使得当初以非凡技巧制作出来的人偶大大地向后仰去。
这是在这三秒半当中发生的事。
「……!」
玄庵口中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首。从他感受不到疼痛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并不是人声,多半是体内零件互相挤压的声音吧。绅堂的攻击动作虽小,但是却拥有足以突破的威力。
至今约一分钟左右,绅堂彻底躲开玄庵名副其实的猛攻,同时看准空隙,不断加以反击。
两人始终沉默不语。这是当然的,在你死我活的战斗当中,是不会有时间交谈的。
「唔……」
玄庵再次跨出一步。这是他已经使用多次的、超越人类速度的突击。从中猛然伸出的两只手臂,夹带着只要接触就能将人体粉碎的威力,袭击而来。
面对他的攻击,绅堂再次回避、后退、闪躲,完全不让他得逞。对一般人来说,这确实是一场「眼睛完全跟不上」的攻防战。
无风的夜里,莳苗宅的庭院里吹起阵阵风势。绅堂以些微之差闪过玄庵的手刀,随后像是将整个身体潜入一般,从他的怀中迅速绕到背后。
「呼。」
绅堂微微呼出一口气。相对地,玄庵别说是喘气,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他的构造大概原本就不需要这个功能吧。安静得有些诡异。
「……真了不起。」
两人开始动作以来,这时玄庵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虽然没有起伏,但的确包含佩服之意。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和我是同类型的人,不过现在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是吗……」
这已经和他到底是本人还是人偶无关了,如今站在眼前的就是莳苗玄庵。绅堂忍不住苦笑。原来如此,从这一层意义上来看,可能真的挺像的。
接下来,绅堂看出对方打算重新发动攻势,于是暂时先松开架式,将一只手微微举高,同时确认着刚刚多次遭受玄庵的手臂擦过,手腕上些微发麻的感受。
「你的身体做得很好。相信基本构造应该极度近似于人类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一些方法可以与你抗衡。」
既然构造和人类一样,他的重心、身体动作,以及关节的可动范围等,都不会超出人类的范畴。即使速度和力量因为素材不同而远胜于人类,但是也一定就在人类的延伸范围之中。
而绅堂丽儿擅长许多打倒人类的技巧。看在凡人眼中让人相当气恼,但若是谈话的基准是人类的话,大概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类似缺点的缺点,或是类似不拿手的不拿手之事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也只好这么做了。」
仿佛宣告谈话时间就此结束,玄庵再次释放出杀气。
接下来,他大大张开了他的双手。
「!」
连重新摆好架式的绅堂都难掩惊讶之色。那也是情有可原,因为玄庵是从衣服内侧张开双手,撕开身上的工作服。
他张开了背后的两对手臂。
喀嚓、喀叽。玄庵多出来的四条手臂,发出了干燥的撞击声。那四条手臂上并没有铺设仿造人类的皮肤,坚硬的构造直接显露于外。
连同原本的两条手臂,现在总共有六条手臂,让人联想到著名的兴福寺阿修罗像。
「哈……」
绅堂笑了出来。笑声虽然狂妄,但是实际上却惊讶不已,眼睛紧盯着对方。
「我还是撤回前言吧。你一点也不像人类……那种玩意,你至今是把它藏在哪里啊?」
那根本是作弊。绅堂意有所指地吐出这番话。同一时间,玄庵猛然蹬了地面,而绅堂也立刻从怀里掏出手枪。
连半秒钟都不到的刹那之间,瞬间缩短距离的玄庵,大动作地挥舞着他从上数来的第二条右手臂。而绅堂再次朝着他的肘关节开了三枪。
他瞄准的位置惊人地准确,三发子弹全部命中同一个地方。命中了位在手肘内侧,完全裸露在外的坚硬构造之间的狭窄隙缝。
喀叽!随着一阵低沉的声音,手肘以下的位置应声折断。实在令人不得不赞叹绅堂的判断力及射击技巧。
可是……
「呜!」
随后出现的声音,是被打飞出去、撞上主屋墙壁的绅堂发出的呻吟声。虽然折断了一条手臂,但是玄庵的手臂还剩下五条之多。打从一开始,绅堂的处境就极为不利。
尽管好不容易才扭转了身体,避开直接攻击,但是绅堂被五条力量惊人的手臂打飞出去,后背狠狠地撞了一下。叽地一声,这次换成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挤压声。
(一根肋骨。不对,是两根……应该还没有断吧。)
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伤势其实有点重。然而绅堂还是站了起来,动作仿佛完全没有受伤一般,摆出和平常一样如画的站姿。
(如果可能的话,真的很不想做出让秋生伤心的事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脑中依然被秋生占得满满的。
我可爱的、可爱的助手,若能祈求,希望今晚发生的事情,能够让你确实地长大成人。
没有蹲低身子,绅堂依然长身而立,将手放在他的帽子上。把绅堂视为攻击目标的玄庵向前屈身,摆出了突击的动作……就在这个时候。
「爸爸,不要再打了!」
悲痛。光是听见就能了解的喊叫声,从后方制止了父亲的动作。绅堂正好站在玄庵面前,得以确认对方的身影,帽子下方的锐利眼神也微微缓和了一点。
(看来是没事。真是太好了!)
因为他看见了正试图扶着沙世从工作室里走出来的秋生。
她拼命地支撑着脚步虚浮的沙世。
「沙世」
玄庵缓缓地回头。那个声音就是他的原动力,沙世的存在,就是他的存在意义。守护女儿,让她的美丽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对玄庵来说,这就是一切。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让一切都结束吧。这种事情,实在是……」
「……沙世。」
喀嚓、喀嚓。人类的耳朵只能勉强听到,或是会被当成错觉的小小声响。
绅堂没有漏听了这个声音,放在帽子上的手微微使力。
「沙世沙沙沙啊啊世世世世世!」
彻底失序。玄庵的怒吼正好吻合这个说法。
他看到了女儿,纤弱而美丽的女儿。而她,正靠在另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小少年身上。
支撑着女儿的少年,碰到了她。用手、用手碰到了她。那只手,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碰到了、碰到了、碰到了!
「嘎啊啊啊啊啊!」
吼叫声当中,包含了故障的发条和歪斜的螺丝的声音。他原本就不是做来这样大吼的。
「怎么这样,爸爸……爸爸!」
他的模样,对沙世来说同样难以想像。
沙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轻易说服父亲。但是只要秋生在,只要秋生信赖的那位老师在,这次应该可以阻止父亲虚妄的执著与意念。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现在,玄庵眼中已经看不见沙世了,他的耳朵也听不见沙世的话语。唯一剩下的,只有憎恶。对所有碰触到女儿的人,所抱持的杀意。
(不分对象,是吗?)
绅堂的见解完全正确。
尽管无法知道那是那个人偶原本就具备的功能,还是花了一百年光阴培养出来的齿轮构造所具有的疯狂。
绅堂拿起帽子,将手伸了进去。走在魔道之上的他,帽子的另一端当然也是连系着魔道。
不需要任何犹豫,他最优先的事项永远都只有一个。
「啊啊啊啊啊啊!」
玄庵跳了起来,目标只有秋生一人。然而那个目标现在正挺身保护可能会被卷进来的沙世,连这一事也已经进不了他的眼中。
「……!」
秋生下定决心,把沙世紧紧抱在胸前。这一瞬之间,脑海中大大地出现站在玄庵前方的绅堂的脸,然后……
「吾基于契约下令……烧吧!」
随着他的低语声,一道绚烂的光芒照亮了秋生的眼睛。
「唔……」
同时还有一阵阵刺痛皮肤的热浪不断涌来。秋生小心翼翼地抬起下意识伸手挡住的脸。
「啊……」
眼前出现了一根巨大的火柱。
冲向秋生与沙世的玄庵,正被红莲之火团团包围。
那不是普通火焰。玄庵塞满机关的身体从内侧爆裂,此外代替骨头安插进去的硬木、代替肌肉四处遍布的发条、充当皮肤底层的白瓷、还有平铺在表面的人皮,每个分子都被焚烧殆尽。
拥有不寻常热度的魔道之焰,那道火焰仿佛拥有意识一般在半空中扭转,席卷而上的浓烟逐渐变成人的模样。
「……艾弗利特。」
这是第二次亲眼看到它。过去曾在香坂宅目击的烟雾魔神,再次出现在秋生面前。拥有发达肌肉的异国巨汉外表的古代精灵,仿佛夸耀着自己的能力一般挺起胸膛,狂妄地双手环胸。
绅堂从火焰的另一头走来。艾弗利特在他身边转了几圈,随即就被吸进他手中的黄铜油灯。
「……老师。」
「抱歉……」
啪叽!一声,火焰爆了开来。玄庵的其中一条手臂耐不住火焰,应声折断。绅堂侧脸朝着不断窜升的火星,以肃穆的表情凝视着秋生。
「爸爸……」
沙世神情恍惚地看着被火焰包围的父亲。不觉得悲伤、憎恨,只是恍恍惚惚地注视着。
秋生至今仍不知道能够对她说什么。刚刚在工作室里,也只能让她依靠、支撑着她而已。
即使如此也还是要说些什么。就在秋生准备开口的前一刻……
「沙世」
火焰开口说话了。
全身都被魔道之火包围,玄庵逐渐失去原本的形状。仍然残留着完整形状的脸部,正确确实
实地呼唤着女儿。
「沙啊……恣……」
声音相当含糊。因为他的发声器官被灼热的火舌舔舐,已经烧毁了。
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呼唤的是沙世的名字。
「……爸爸。」
像是受到父亲声音的引导,沙世挣脱了秋生的手臂,直接朝着熊熊燃烧的火柱缓缓前进。纤细双脚的脚步之间,毫无迷惘。
「沙世小姐,不行!」
秋生连忙想把她拉回来,但是手却扑了一个空。不是因为秋生的手抓不到她,而是因为沙世在秋生的手碰到自己之前,就先抽开了手。
「沙世小姐……!」
秋生惊讶不已。沙世自己避开了秋生的手。也就是说,这其中包含着沙世她自己的意愿。
秋生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怎么会……
沙世站在火柱之前,回头看向秋生。
在猛烈燃烧的火光之下,她的脸上出现了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相同的、恍惚的微笑。那是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
「秋生先生……我最喜欢、真的最喜欢的,温柔的人。」
「沙世……小……」
听到这句话,秋生终于理解了。
理解自己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对秋生来说,沙世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对,是好朋友。是她以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的身分,所得到的最重要的朋友。
但是对沙世来说,秋生却不是如此。
朋友是不足以形容的。如果真的只是朋友,就不会如此一心一意地渴求对方。如果自己能够继续畏惧玄庵,然后和自己过去对许多人做的事情一样,直到对方自己接近过来之前,一直忍住寂寞之情就好了。
和秋生见面之后,沙世所感受到的渴求并不是寂寞,那是毫无疑问的爱情。是恋爱。
「……!」
而秋生到现在才总算理解,连同自己所犯下的错。
和沙世一起度过的时间实在太开心,所以不小心忘了。自己一直觉得双方都是以同性友人的身分,一起度过重要的时光。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沙世爱上了秋生,而且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
就在沙世不知道「他」其实是「她」的状况下。
「啊、啊……」
秋生伤了她的心。当沙世被秋生紧紧抱住时,她发现了真相。就如同秋生相信两人之间的友情,沙世当初一直以为两人共同拥有的爱恋之情,就在那个瞬间全部化为幻影。
同时她也理解了,秋生对那名青年所怀抱的感情,远远超过信赖之情。那当中没有自己容身的余地。不对,打从一开始,在秋生心中就没有自己的居所。
始终无瑕、始终天真、始终澄净、始终纯洁。两个人对于彼此所抱持的好感,就在毫厘之差下擦身而过。
称之为失恋可能有点幼稚,她向她开口道别。
如果这个恋情出现结果,身为人偶的自己说不定也能产生出新的道路。然而这虚幻的梦想,已经如同雾气般消失无踪。
「秋生……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从虚幻的梦境当中醒来的少女人偶,摆脱了所有眷恋之后,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世上唯一一个,和自己一样同为人偶的父亲。
「沙世」
「是的,爸爸。」
我不会再离开您了。沙世悄声说道,随后朝着父亲的臂弯之中一跃而入。
「沙世小姐!」
秋生像是反弹似地准备向前跳,但绅堂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
吞没了沙世之后,火柱的火势变得更加猛烈。仿佛抱在一起的父女人偶,逐渐消失在火焰当中。而秋生只能呆滞地注视着他们。
后来,火焰全部烧尽之后自然消失。留下的就只有烧印在地面上,如同影子一般的煤灰,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捡拾的东西。
●
这是在事件结束了很久、很久以后,秋生才获知的真相。
据说沙世的母亲生下她后随即过世,所以真正的玄庵和女儿沙世是一对非常亲近的父女。
也因为如此,当玄庵再也无法忍受沙世葬身火窟的失落感时,尽管表现出来的方式相当异常,但是情感本身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当中其实隐藏着沙世自己也不知道的真相。
「火灾的原因,据说是玄庵自己放的火。」
现在正是秋生还在女子学校上课的时候。为了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绅堂正在搜集整理关于这次事件的资料,而美作正好来到事务所。
对着这个不知来的是凑巧还是不凑巧的好友,绅堂喃喃地说出了真相。
美作静静地听着。因为这个来往多年的男子,诉说的是不需要任何回应的事实。
他想说就让他说吧!反正自己也比较擅长聆听。美作边喝着端上桌的茶,边保持沉默。
「被烧掉的不是玄庵的家,而是和他学习制作人偶的年轻工匠的家。至于那个年轻工匠,似乎和沙世两情相悦。」
绅堂翻阅着桌上的资料。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因为内容已经全部记在脑子里了。
「大概是嫉妒吧。自己百般疼爱的女儿被其他男人抢走,因此恼羞成怒了吧。所以他趁男人熟睡时放了火。
不过,沙世偏偏为了救那男人冲进了火场。最后两人都不幸地……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亲手造成爱女死亡的玄庵,就在失落感与罪恶感的夹击之下,被疯狂所附身。
虽然技巧高超,但是仍然只是一介人偶师的玄庵,竟然有办法做出一个完美重现人类身体构造,同时拥有自我意志和感情的人偶,只能说是因为疯狂才能完成的丰功伟业。
站在顶点之上的人类,有时会因此抵达魔道之域。这也显示了玄庵的疯狂是如此深沉、阴暗、冷酷,而且沉重。
如此想来,就能理解人偶玄庵最后展现出来的激情究竟为何。因为对他来说,他最憎恨、嫉妒的就是接近女儿的男人,同时也是造成疯狂的引爆点。
「为人父者,于爱憎之末化为阿修罗。是这样吗……」
绅堂一边若有所思地低语,一边回想起化为六臂异形的玄庵。
所谓阿修罗,是传说中的神明。祂因为女儿被男人夺走而化身鬼神,后来又因为女儿选了所爱男人而不选自己,因此化为疯狂的战斗之神。
深究其根源,其实有着深厚的爱情,以及等量的憎恶。用上「修罗」二字的词汇,之所以大多都是以爱情为其原始动机的原因,就是源自于此。
最后绅堂终于整理到一个段落,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至今一直默默聆听的美作看准时机发问。
「姑且问一下……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说给我听?」
美作知道自己是个迟钝的人,根本无法和绅堂相比。同时他也是个直接询问对方的用意,而不会感到害羞的男人。所以绅堂早知他会这么问,目光始终停留在半空中,开口回答。
「……因为我想要一个共犯。
美作,要是我把刚刚那番话完整地告诉现在的秋生,你觉得对那个孩子会是件好事吗?」
「我不太了解这些怪异事件……不过应该不是好事吧。这对那个孩子还太沉重了。」
美作也知道整个事件的大致概要。所以这个年纪轻轻就有父亲气息的年轻军官认为,现在必须要好好安抚秋生。
「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没错。果然好友的意见才是最有用的呢。」
绅堂用明摆着厚脸皮的口气说完后,从办公桌旁站了起来。
「我决定依照你的建议,对秋生隐瞒这件事,直到那孩子成长至能够接受这件事情的成年人为止。好,这么一来,你也必须负起一半的责任了。」
「……真敢说。」
他只是想让美作一起蹚这场浑水,藉此找个借口说服自己而已。那是个非常有绅堂丽儿的风格,但是却又不像绅堂丽儿的蹩脚借口。
绅堂对于想要找个借口的自己有所自觉。只要和秋生有关,自己的判断就会变得太单纯,有时甚至变得迟钝。
虽然隐约察觉到秋生和沙世之间的些许分歧,但是最后还是为了秋生而没有出手。所以对绅堂来说,这也算是某种赎罪。
……秋生要知道这件事,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
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事件解决至今已经过了十天。在真正的夏天即将来临时,秋生恍如隔世般伫立在东京银座的街角。
今天也像那天一样,陪绅堂一起出门。他曾经对自己说不必勉强跟过来,但是秋生只回答了一句「没关系」。
绅堂当然知道她在逞强。不过当一个人想逞强时就让她逞强,这也是绅堂丽儿的温柔。
走在街上的人,已经开始换上薄裳。气温虽然没有超过二十五度,但是站在太阳底下还是会流汗。秋生为了躲避阳光,走进了街灯的影子里。
「……」
往来的人潮也和那一天很像,但绝不相同。就连此刻,也不可能看见完全相同的人潮。
秋生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来来回回的人潮。
这时,一阵强风突然吹起。
唤起似曾相识感的强风横扫而去,身穿洋装的女性们纷纷伸手压住裙子。至于秋生……
「啊……」
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鸭舌帽已在空中飞舞。
眼睛只追了极短的时间。实际上连一秒都不到,秋生立刻朝着帽子跑去。
强行推开人潮,勉为其难地让帽子停留在视野中,秋生在坚硬的人行道上拼命地奔跑。
最后,帽子终于掉落在地面……一只手捡起了它。
秋生停下脚步。捡起帽子的人,是绅堂丽儿。
「……老师。」
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秋生与绅堂互相对望。高脁的俊美青年凝视着秋生的眼睛,随后默默地将手中的鸭舌帽,放在自己助手的头上。
压得比平常更低的帽子。从绅堂的角度,没办法看到秋生的表情。
(这样的话,应该看不见吧。)
老师看不到我的脸。我也看不到老师的脸,但是总觉得可以猜到他现在露出了什么表情。
仿佛相当寂寞,有点像是凝视着远方的眼神。相信一定是如此。
「……」
绅堂什么也没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至于不该说的话,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虽然不是因为这样才做的。
但是在这十天内,坚持在绅堂面前绝对不哭的秋生,此时悄悄地掉了几滴眼泪。
●
筱崎秋生的手记。
我绝对不会忘记沙世小姐。绝对不可以忘记!为了这份刻骨铭心的痛楚,以及补偿那份自己不知不觉中背叛她的思念。
事件之后,老师告诉我以后不穿男装也没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却应该是绅堂老师有点蹩脚的温柔,虽然不太像是他的作风。不过当时的我,毕竟还是没办法轻易地点头附和。
我对沙世小姐说了谎。虽然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说谎,但是如果要帮那个行为命名的话,还是只能称之为说谎吧。
在我自己不知道、也没有发现的时候,说了谎。
说算处于悲伤之中,也依然天真无邪;就算充满着寂寞,也依然清纯无瑕。原本不知伤痛为何的那颗心,我却在最后的最后伤了它。
所以,我必须负起责任。直到我自己能够原谅自己的那一天,直到沙世小姐留在我心中的这份伤痛消失的那一天为止。
所以,沙世小姐。我身为「秋生」的第一个朋友。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