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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3章 每周二19点 最后一棒的人生

某一天,羽田爸爸又联络了我。

「可以见个面吗?」他在电子邮件里如此写道。

这次不是约在我家附近的车站,而是约在下町的某家餐厅。

我家附近的荻洼站位于东京的西北边,是餐厅的反方向;不过,在都内只要搭乘电车,无论哪一区,大多能在三十分钟内抵达。

在东京,最佳交通工具不是汽车,而是电车。不可置信吧?

不光是日本,放眼全世界,电车较为方便的地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地区的最佳交通工具都是汽车。

老实说,在东京土生土长的我一直难以接受这样的看法。

直到上了大学以后,听到来自各地的朋友们的亲身经历,才终于能够理解这种看法。

在他们看来,东京每隔五分钟就有一班电车,才是不可置信。像山手线,巅峰时段甚至是两分钟一班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反过来说,要是有人跟我说错过这班电车,下一班要三十分钟以后才会来,我铁定是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来聊聊我现在正要去的东京•下町吧!

江户时代,基于军事上的优势,寺院和大名宅邸都是盖在武藏野台地的高地上,庶民只能住在低地,而商人看中了流经武藏野台地的隅田川、荒川的水运之利,纷纷在这里定居下来。

久而久之,东京便分成了统治阶级居住的高地区与老百姓居住的下町区。地域性或许多少有些变化,但是这种倾向始终未变。高地区住的是名流,下町区住的是庶民──至今人们依然怀有这样的印象。

我国中的时候是住在东京下町,因此对我而言,下町区远比高地区舒适许多,充满庶民气息,活力充沛又温暖。每天上学途中,商店街的蔬菜店老板都会跟我打招呼。我爱极了这样的下町人情味。说归说,下町还是有它的缺点。

现在「下町」在广义上带有「充满庶民气息的地区」之意;若是以这个基准区分,东京23区的右半边都可以称为下町,而这些下町又可以分成好几类。

首先,是地价凌驾高地区的下町,「临海区」。以江东区的丰洲为中心,用关东大地震的瓦砾填埋而成的土地上矗立著许许多多的摩天大楼。用毫无价值的废弃瓦砾,打造出价值连城的土地──对我来说,这是个充满梦想的故事。

如果去看过就知道,这些建筑物十分惊人。打开一楼的自动门以后即是柜台,柜台里有门房伺候,乍看之下和饭店没有两样。根据八卦杂志报导,由于地近东京巨蛋,住在最上层的是职棒选手和常常可以在电视上看到的女歌手。

这个地区或许已经不该称之为下町了。其他的地区依治安又可分为三类,至于具体地名,我就避之不谈了。

第一类是大家印象中的下町,相对安全,女性独自走夜路也不成问题的「俗称下町区」。大多数的地区都是归入这一类。

部分「俗称下町区」历经重新开发以后,近年来变得炙手可热。富有人情味,街道又焕然一新,难怪人潮会往这里聚集。

剩下两类仅占了东京下町的一小部分,在这些地区,女性最好别落单。其中一类是太保横行的「太保区」。或许你会想:现在这个年头还有太保?其实一般认为全盛期是70至80年代、到了2000年时已经全灭的飙车族至今仍然悄悄地栖息于东京之中。

这种「太保区」的另一个特徵,就是每到傍晚,上班前的酒店男女公关便会出现在商店街等处,酝酿出一股独特的气氛。住在这个地区的国高中生放学时间和这段「出勤尖峰时段」正好重叠,时常可以看见身穿制服的国高中生夹杂在昂首阔步的男女公关之间。歌舞伎町虽然气氛相似,但是附近并没有教育设施,与下町的太保区其实大不相同。

最后一类则是所谓的「危险区」,是哪里我就不明说了。这种地区有某些场所是老弱妇孺绝对不可靠近的。在这个年头,治安与全球先进国家相比相对良好的日本首都•东京居然会有不可靠近的场所,你相信吗?就算不是老弱妇孺勿近的场所,女性最好也别落单。这是东京的深水区。

好了,这样大家大致掌握东京下町的气氛了吗?

羽田爸爸指定的餐厅若是按照这种分类,算起来是位于「太保区」。

我搭乘电车一路颠簸,来到了约定地点。

时值傍晚,车站前一片喧腾,充满了下町的活力。

下了电车以后,我又发现了一个特徵,就是太保区的车站前似乎一定会有小钢珠店。这种视觉和听觉上的喧嚣也助长了下町感。

我将约定地点的地址输入智慧型手机,开始导航。走了片刻以后,来到的又是一家小钢珠店。这栋楼房的二楼就是约定的餐厅。

不过,从外观看来,这栋三层楼房好像全是小钢珠店,至少可以确定一楼和三楼都是。是我打错地址了吗?我暗自纳闷,走上了二楼。电梯开启以后,出现于眼前的果然是小钢珠店。我重新检查地址,是这里没错。

是羽田爸爸搞错了吗?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下三分钟,我决定打电话询问。

「喂?我是灰原。我来到您说的地址了,可是二楼是小钢珠店……」

『啊,就是这里没错。我现在就过去接您,请等我一下。您是搭电梯上来的吗?』

「对,那我在电梯前等您。」

原来是这里没错?我们不是要吃饭,而是要边打小钢珠边谈话吗?过了一会儿,羽田爸爸来了。

「对不起,这个地方容易让人混淆。我本来是打算主动过来接您的,失礼了。请跟我来。」

说著,他替我带路。我们走过小钢珠机台林立的店内,深处有扇不知是通往厕所还是后场的门。羽田爸爸毫不迟疑地打开了那扇脏兮兮的门,我也略微屈身,随后跟上。入内的瞬间,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穿过小钢珠店内深处的骯脏小门以后,居然是个气氛宛若酒吧的房间;巨大的水槽覆盖了整个店面,热带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在间接照明的照耀之下,美丽的鱼儿优雅地游动著。

西装毕挺的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对我们说欢迎光临。

在他的引导之下,我们从柜台走向店内。好惊人,原来这就是隧道水槽?被180度水槽包围的通道。一条大鱼游过了我的头顶。

走出通道以后,是媲美热带植物园的茂盛植物、在墙上的水槽里游动的热带鱼群和气氛绝佳的灯光,彷佛像是把拉森的世界绘成了图画一般。不对,拉森的世界原本就是图画。

我的脑袋完全跟不上这里和刚才的小钢珠店之间的落差。

服务生带领我们前往的是包厢。这种店大概全都是包厢吧!有要事商谈的时候,可以不用顾虑周遭的耳目,尽情说话。所谓的密室正是这种感觉。

「我已经点了全餐,边吃边聊吧!」

送来的前菜是汤。

这是什么?我暗自寻思。汤里的食材就像迷你庭园一样,摆设匀称。服务生说明:

「前菜是『一匙幸福』,请尝尝看。」

好厉害,尝一匙就能获得幸福,这可不是下町人想得出来的点子。

服务生的说明之中夹杂了许多法语,我没有完全听懂,只知道这道汤铺了一层鹅肝、一层海胆,并在上头放了各种食材。在服务生的建议之下,我一口就吃掉了。

立刻吞下去太浪费了,根本是暴殄天物。

鹅肝和海胆两种素以味道浓厚见长的食材交织而成的和声。乍听之下,味道似乎会互相冲突,但正因为分量只有一匙,和声化成了超浓厚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种滋味让人百尝不厌,我该分成两口吃的。各种思绪在我的脑海中交错。

「好好吃喔!没想到小钢珠店里有这样的餐厅。」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很惊讶,后来不时就想再来。」

之后上桌的是标准的法国料理全餐。

每道料理都十分可口。我们边吃边聊。

「之前介绍松田同学给您,情况如何?有没有任何问题?」

「哎,老实说,要激发他的念书意愿相当困难,我还得多加把劲才行。我总觉得他需要的是念书以外的事物。」

「这样啊!不过,能够考虑到念书以外的需求,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想借重老师的能力,再请老师多接一个学生。」

「多接一个学生吗?只要我的能力许可,我愿意积极考虑。」

「您现在是什么时候去松田同学家?」

「每周一的17点。」

「对方说只要是平日的傍晚,哪一天都行。您哪一天比较方便?」

「平日星期二到星期五都没问题。傍晚以后,我每天都有空。」

连我都觉得自己真的很闲。说得更详细一点,星期三大学没课,所以上午也有空;至于六日就更是不用说了。

不久前,我还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没想到我的人生一少了打工,竟立刻变得如此清闲。

一个月前我可以跟朋友装忙,现在可就完全不行了。

「松田同学的父母似乎很高兴,我身为介绍人,也觉得很开心。这次要借重老师的能力,介绍难度比较高的学生。」

「具体上是难在哪里?」

「这个嘛,要注意的可能不只课业,还有体育方面……」

「体育?要教什么?」

「具体上来说,大概是跑法吧……?」

我在国高中都是参加田径社,多少可以指导跑法。

我抱著轻松的心态回答:「哎,我喜欢跑步,应该帮得上忙。」

「基本上还是以课业为主,必要的时候再加上体育就行了。」

高中的时候,我曾去国中的田径社当过教练,应该没问题吧!

听了我的肯定答覆,羽田爸爸立刻从包包里拿出资料来。

庄村梨子 15岁 国中三年级生

全科目 非入学考 而是平日的学校课业

比起提升成绩 希望把重点放在快乐学习上

就资料看来,并不是从这个时期才开始准备入学考的国三生,应该没问题吧?

「我不知道能否帮上忙,但我愿意努力看看。」

「您肯接吗!?谢谢!老师希望在星期几的几点上课?」

「这个嘛……星期二的19点可以吗?」

「好,我会跟家长说。这次也要麻烦您了。」

全餐已经出到甜点了,全都很好吃。

我突然想到,这些料理如果是在我家附近的赤岛食堂里端出来的,我还会觉得好吃吗?

或许美好的气氛也左右了料理的滋味──我有这种感觉。

若是如此,赤岛食堂真的很厉害,那么脏乱却那么好吃,反倒教我怀念起来了。明天去赤岛吃饭吧!

今天是羽田爸爸请客,我道过谢之后,便搭著电车回家了。

隔周二,我前往约定地点。从涩谷搭乘山手线,经过两站,在代代木站下车。距离我家附近的车站约十五分钟车程,距离大学附近的车站则是五分钟左右,无论从哪里出发,通车都相当方便,还可以成为前往大学的动机,对于常跷课的我很有帮助。我下定决心,以后星期二都要乖乖去大学上课。

代代木在东京之中,是个交通格外方便的抢手地区。

搭乘电车,五分钟以内就能抵达涩谷或新宿,甚至算得上是位于徒步圈内。而代代木在都内属于黄金地段住宅区,新成屋以独栋楼房居多,和大多是兴建摩天大楼或华厦的新兴黄金地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成城等地的高级住宅区里大多是代代相传的独栋楼房,虽然一样是独栋楼房,街道整体的气氛却和代代木略有不同。

来到约定的地址一看,庄村家也是独栋楼房。

我只住过华厦和公寓,对独栋楼房颇为向往。有庭院真好。虽然我没有特定想做的事,却有做什么都行的感觉;可以种植喜欢的树木,也可以烤肉。

我在约定的19点准时按下门铃,应门的是妈妈。门开了,我走进屋里。

妈妈在玄关迎接我。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非常温柔且老实的人。

「晚安,请多指教。我是来当家教的灰原。」

我们走向客厅。梨子大概在楼上的房间里吧?

学生是女生,最好在客厅里上课。

身为有个女儿的家长,看得到上课时的情况,应该也会比较安心吧?开始上课以后,我就这么提议吧!

这次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非常简洁,没有详细的资讯,因此第一次上课前,和家长与本人之间的对谈极为重要。我必须掌握对方的需求才行。

我询问妈妈今后的希望。

「我的重点不在入学考,而是希望让她跟上学校的课业。」

「梨子是要直升高中部吗?」

「对,可以这么说。」

国三生找家教,大多是为了应付入学考,像这次这样是为了跟上学校课业的情况很少见。

「老师,梨子的成绩本来很好的。」

说著,妈妈给我看了三年间的成绩单。

一、二年级的时候,她的成绩可说是出类拔萃,在全年级250人之中保持20名前后的成绩,相当了不起。然而,一进入三年级的第一学期,她的成绩就突然下滑了。250人之中的第250名。这可是吊车尾啊!成绩下滑四字根本不足以形容这样的状况。

「她的成绩突然下滑这么多,您一定很惊讶吧!是什么原因?」

妈妈说出了理由。

梨子小学时跑得很快,曾经获选为都内联合田径大赛的百米选手。她在当时的都大赛里以14•11秒跑完百米的纪录夺冠,并参加了全国大赛。

小学六年级就能跑出这样的纪录,确实很快,搞不好比我这个男人六年级的时候还要快。上了国中以后,她理所当然地加入了田径社,大为活跃,才一年级就挤下了学姊,获选为接力选手。她在课业方面也相当努力,看在妈妈眼里,是个快快乐乐地过著学校生活的乖孩子。

然而,在二年级即将告终的某个冬日,她的脚突然发疼,动弹不得,到了晚上依然没有好转,便去医院检查。虽然当天就回家了,但由于疼痛的缘故,脚无法自由活动。她趁著春假期间接受检查和治疗,也做了复健。多亏了医院定期开的药,现在虽然动作不太俐落,至少可以走路了。

想当然耳,她暂时不能跑步了。依她的表现,原本在升上三年级之后可以成为田径社长的。

社员和顾问全都一致赞成,有这样的成绩和人望,想必连她本人都自认是众望所归吧!不能跑步以后,她沮丧不已,变得无心念书。

这也怪不得她。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啊!我明白了。我的能力或许有限,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除了指导课业以外,希望老师也能够陪梨子谈心。如果她谈起田径的话题,请您陪她聊聊。这个话题最能纾解她的郁闷。」

「是吗……?说不定这是她现在最不想听到的话题……」

「如果梨子提起跑步的事,请您听她说下去。从前她放学回来,每天都会跟我们说起跑步的事,当时的她真的很快乐……对不起,麻烦您教导这么复杂的孩子。梨子变成这样以后,不爱跟我们说话;她和学校里的朋友应该处得不错,但我还是很担心。上完课以后,请跟我说她上课时的情况。」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帮忙。顺道一提,我觉得别在梨子的房间上课,改在客厅上课比较好,您认为呢?」

「谢谢您的体贴,不过客厅有我在,那孩子可能不会对老师敞开心房。如果要在客厅上课,我会外出两小时。看老师想在哪边上课都可以。」

既然在哪边上课都是两人独处,那就选不必把妈妈赶出家门的那一边吧!

「那我在梨子的房间里上课好了。对不起,反倒让您费心了。」

说完,我上了三楼。妈妈在上楼途中对我说了句「麻烦您了」之后,便回到一楼去了。

我敲了敲门。

『来了。』

传来的是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开朗许多的声音。

我有些错愕。亏我刚才听了妈妈那番话以后已经做好了觉悟。

我收拾心绪,打开房门。开始上课了。

「你好,我叫灰原巧。从今天起,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说著,我走向梨子坐著的书桌。

「是,请多指教。」

我原以为她的情绪会相当低落,但是看上去并没有这种感觉。至于内心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修长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田径社的。从她的外表,也可看出她性格活泼,在班上应该是个不需要哗众取宠也能成为中心人物的女孩吧!

庄村家的需求不在于指导课业、提升成绩,而是在于其他地方。我必须和梨子建立信赖关系,让父母看到女儿打起精神的模样。

我该营造的不是「好,开始用功吧!」的氛围。

「老师是大学生吗?」

梨子用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看著我。

「对,大学二年级生。」

「听说要请家教,我还以为来的会是中年人。」

「庄村家是第一次请家教吗?」

「对。我跟爸妈说过这么做没有意义,可是他们说没关系,我就随他们去了。」

我想起妈妈说的那番话。爱护女儿的爸妈应该很担心她吧!

「你妈妈要我提升你的在校成绩,你觉得呢?」

我故意装作毫不知情,如此询问。

「唔,我已经决定不再念书了。」

「咦?是吗?伤脑筋,那我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请家教没有意义!」

「不过,你有去上学吧?」

今天就和她聊聊天,摸清她的脾性吧!

她这么明确地决定不再念书,应该有什么理由。

就算只有一点蛛丝马迹也行,我必须找出理由。

「哎,有是有啦!」

「不想念书,可是愿意去上学,是因为上学很快乐?」

「唔,不知道该怎么说耶!倒也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觉得不去很可惜。」

「不念书也很可惜吧?」

「书我从前已经念得够多了,没关系。学校的课业一点意义也没有。啊,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不,没这回事,只是看你成绩下滑那么多,问问看而已。」

「我不是不会,只是不想写而已!考试都是交白卷。」

「那我带来的参考书习题,你也解得出来啰?」

「当然,我立刻解给您看。」

梨子干劲十足。看来她并不是单纯的不想念书。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个很复杂的个案,但似乎没那么严重。今天我带来的是标准难易度的参考书,先请她解一般国三生水准的数学题吧!

就叫她解二次方程式好了。国中的二次方程式就跟拼图一样,教起来很容易,不过高中的可就复杂多了。

限制时间为二十分钟。梨子并没有偷懒,而是默默地动手解题。在这段时间里,我漫不经心地环顾房间。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几面闪闪发亮的奖牌了。这些奖牌诉说著她过去辉煌的田径人生。

地区大赛、都大赛、关东大赛、全中运。

在这个过程中持续走上颁奖台,就能够获得这么多奖牌。其中说不定也有小学时拿到的奖牌。

虽然妈妈那么说,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田径话题或许太过残酷了。我自己也加入过田径社,对这类话题颇有兴趣,但我认为还是等到以后再提起这个话题比较好。

就在我暗自寻思之际,她迅速地解完了习题。

别说二十分钟,要不了十分钟,答案栏就填满了。

「老师,我写完了!」

「好快啊!我看看。」

一来是因为在想事情,二来是因为她解得太快了,我没能及时拿出爱笔。我按下红色原子笔键,开始批阅,答案全部正确。

这本标准参考书的内容和梨子就读的国中水准差不多。看来她说考试都交白卷,并非谎言。

「真的,你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想写。」

「我只是决定不再念书了而已。我不做笔记,也不考试。」

「所以考试都交白卷?」

「对。懂了吗?」

说著,她笑了。从她的笑容,看得出她真的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这样的孩子放弃了念书,可见不能跑步让她多么地失落。

「既然你有心做就做得到,那就不成问题了。你是故意不念书的吧?代表你想念书的话,随时都能念。」

「老师比我想的还要通情达理,太好了。」

「那就好。作业是这里到这里,记得要写。」

「啊,您出作业我也不会写,我已经决定了!」

「好吧!我就特别破例,不出作业。不过下个礼拜我还会再来。」

当天的课程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结束了。离开庄村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搭乘电车回家。时间将近20点,是肚子最饿的时段。抵达荻漥站以后,我决定去填饱肚皮。

今天去的是一家叫做「阿兆拉面」的店,老板可能如店名所示,就叫做阿兆吧!这是家只有吧台座的舒适小店,主要是由一位看似老板的和蔼中国男子打理;至于他是不是阿兆,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阿兆(暂称)时常藉故回中国,所以最近大多是太太、女儿和儿子三人打理店面。尤其是这一个月,我完全没看到阿兆。回中国很正常,可是太太和两个小孩都没回去,他到底是回去做什么的?每次来这家店,我都感到疑惑。

店名虽然带有「拉面」二字,其实只是普通的中华料理店。荻漥有好几家中华料理店,搞不好比超商还多。记得在日本,只有牙医诊所比超商多吧?我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在这里一向都是点猪肉蛋套餐。鲜少自行下厨的我是以外食为中心,外食的营养通常不均衡,所以我向来注重营养价值。

小学时的家政老师曾说过:「蛋很了不起,因为它包含了一条可能的生命。大家每天都要记得吃蛋喔!」这句话强烈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至今我仍然一板一眼地加以实践。

套餐中除了猪肉与蛋以外,还有炒菠菜,菠菜在黄绿色蔬菜中的营养价值也非常高,而且我很喜欢吃猪肉,所以每次来这里都点猪肉蛋套餐。顺道一提,今天阿兆同样不在,是由儿子烹煮我的料理。

吃完晚餐,我回到家,思考梨子的事。

羽田爸爸的资料和梨子妈妈的一番话。相较之下,与本人面对面时的印象。

两者之间确实让我感受到极大的落差。

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阴晴不定的女孩,相处起来势必得花费一番心力,没想到并非如此。

本来担心她会因为过度沮丧而拒绝交流,但是实际上的她反倒给了我元气十足、开朗活泼的印象。她虽然拒绝写作业,却做了一些习题。

今天没有提到脚和田径的话题,但总有一天还是得提,我必须建立足够的信赖关系,逐步缩短彼此的距离。

隔周。月历上的夏天早已过去了,但是天气依然十分炎热。这不像残暑,反倒像是盛夏。就算到了傍晚,一样光是站在外头就汗如雨下。

今天同样在梨子的房间里上课。打完招呼以后──

「老师,下个礼拜我要请假,您知道吗?」

梨子如此询问我。

「不,我现在才知道。」

「我妈没跟您讲吗?星期二晚上我要做复健。」

「这样啊!那只好请假了。要好好加油,才会慢慢好转。」

「脚变成这样,连走路都很慢,也不能跟朋友出去玩,糟透了。」

「是啊!真糟糕。」

「每个礼拜都要去一次医院,也很麻烦。我已经不想考虑以后的事了。」

梨子冷冷地说道。这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

「去医院是去接受治疗吧?这是为了把脚医好啊!考虑以后的事,也没什么坏处啊!」

「是吗?很难说。」

梨子的表情微微蒙上了阴霾。她主动提及我不方便提起的话题,倒是值得庆幸。

「你不念书,和你的脚有关吗?」

我问道,她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

「老师,念书是为了什么?」

她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我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氛围,知道自己接下来绝不能失言。我慎重地拣选言词,回答:

「我认为念书的重点不在于内容,而是在于锻炼脑力。」

「锻炼脑力?」

「对,比方上个礼拜要你解的二次方程式,将来在工作上会实际用到这个的人应该很少。其实学习的重点在于内容的情况出奇地少。不过,解题的时候,会用到脑袋,对吧?在念书的过程中,这是最有意义的行为。只要能够锻炼脑力,说得极端一点,不念书也无妨。像肌肉训练,不是可以强化肌肉吗?以锻炼腹肌的动作为例,日常生活中,其实不会做出那种动作吧?」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哦,肌肉训练的例子似乎打进运动员的心坎里了。

「锻炼腹肌的重点,不在于那些动作,而是在于那些动作带来的肌肥大。肌肉增加,各种动作的负担就会减少,比较不容易疲劳,动作也会变快。肌肉训练的重点就在这里。我认为念书也一样。」

小时候,我也思考过念书的意义。

数学和物理是我的罩门,我一直觉得这种玩意对将来根本没帮助。那时候,身边没有大人教导我念书的意义,我只能自行思考,而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刚才对梨子说的那番话。

我不知道正不正确,不过,如果孩提时代的我知道这个道理,应该会更加认真念书才是。

「啊,不过也有例外。像英文,学到的东西大概有一半是可以直接派上用场的。」

「嗯,原来如此……」

梨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肌肉训练的重要性我也明白。只要以此类推就行了?」

「没错!肌肉训练很重要。小六的时候,我心血来潮,每天睡前都锻炼腹肌,后来某一天上体育课,我的五十米纪录缩短了0•4秒。我明明完全没有在练跑。那时候我好惊讶:啊,原来跑步也会用到腹肌,只要锻炼腹肌,跑步速度就会变快。」

「老师五十米跑几秒?」

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和刚才截然不同。

「高三时的五十米成绩是6秒4。」

「咦?是穿钉鞋吗?」

「当然是穿钉鞋。」

「老师跑得比我快耶!」

顺利将话题不著痕迹地带到田径之上,让我暗自松了口气。

「那当然。男女的肌肉量有差,再说我的纪录是十八岁时的。你现在才十五岁啊!」

「对喔!」

说著,梨子笑了。我开始怀疑是她的父母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我趁机打破砂锅问到底。

「话说回来,你的奖牌真多。老师也有几面奖牌,可是没这么多。」

「老师也有?是什么奖牌?」

「田径大赛的奖牌。之前我没提过,其实我国高中都是田径社的,不过只有国中那三年比较认真。」

「这样啊!老师是跑什么项目的?」

「跳高。不过,百米、四百米接力、掷铅球和跳远我都拿过金牌。」

「咦?真的,老师连掷铅球都拿过金牌?骗人的吧!」

看了我的体型,也难怪她会怀疑。我自揭底牌。

「你听过涩谷区大赛吗?」

「没听过。」

「那是地区性的大赛,你当然没听过。多亏它没有知名度,我才能拿到奖牌。」

涩谷区大赛,是当时我们田径社里的所有社员都争相报名的大赛。这个大赛只有住在涩谷区的人,或是就读区内学校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而且竞赛还依照学年、年龄分组,所以每个项目的参赛人数都极端地少。

换句话说,如果参赛者只有五个人,只要赢过其中两个,纪录上就能赢得铜牌。我国三那年的运气很好,掷铅球的国中三年级组没有其他人报名。

换句话说,参赛者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笃定可以获得金牌。

其他竞赛的参赛者顶多也只有十人,是个很容易夺牌的大赛。三年级时,光靠这个大赛,我就夺得了跳高、接力、掷铅球、百米四个项目的金牌。顺道一提,顾问老师每年都报名参加长青组的掷铅球项目,是大会纪录保持人,连续十五年金牌得主。很好笑吧?

不知道这个纪录被破了没?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大赛!我也能参加吗?」

「只要学校位于涩谷区,有报名的话,就能参加。」

「如果参赛人数只有一个人,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可以夺冠。」

这句话让我心如刀割。

「你可以的。下个礼拜的复健好好加油吧!」

今天连参考书都没翻开,上课时间就结束了。

走出梨子的房间,我向待在一楼的妈妈打招呼,并报告今天的情况。

她很有精神,跟我聊了脚和田径的话题,还有今天完全没有翻开参考书。

听了报告,妈妈很开心。

「老师,对不起,下礼拜梨子要做复健,想跟您请假。」

「当然可以,下下个礼拜我再来。」

如此这般,我和庄村家的交流开始了。参考书时翻时不翻的「课程」持续了约两个月。

一谈到田径,我们就聊个没完。

某天午后,我收到妈妈传来的邮件。今天虽然是星期二,但先前说过要做复健,所以不上课。

内容是〈在您休息的时候打扰,很抱歉。今天虽然不上课,能不能请您来医院陪梨子复健?我会按照授课费付您薪水。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反正我没有任何行程,便回信答应了。

来到邮件上告知的医院,向柜台询问之后,我前往复健室。复健室比想像中的更加宽敞,大小和住院病房的大房间差不多。我想像中的复健是在单人房里埋头苦干,但实际上还有其他病患,与陪伴者及主治医生一起努力复健。

我找到了庄村母女。梨子正在使用器材抬腿,妈妈坐在附近的长椅上。我走上前去,向两人打招呼。

「老师真的来了。」

「你妈妈叫我来的。」

「咦?妈妈真的把你叫来了?真是够了!」

「哎,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加油!这看起来好像是腿后肌的训练。」

虽说是复健器材,看起来活像重训室。如果主治医生没穿白衣,要说这里是会员制的健身房,我都会相信。我在妈妈坐著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对不起,特地把您找来……」

「没关系,我是真的闲著没事做,待在家里也是发闷,反倒要感谢您呢!」

「梨子复健完后心情总是特别低落,老师,能不能请您在复健完以后陪梨子聊聊?大概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了。」

「我时间很多,没问题。」

「最近梨子变得比较有精神,或许是因为有老师陪她谈心的缘故。今天我其实也很犹豫,可是又觉得只有老师能让复健后心情低落的梨子打起精神,所以才把您找来。听了她最近上课时的情况,我认为还是有像老师这样的第三者陪伴比较好。亲子之间有血缘关系,有些事反而不好处理……」

听了妈妈的话,我暗自思索。

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是梨子已经能够走路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复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想跑步,想恢复到可以跑步的程度。然而,短时间内,她是不可能跑步了;就算继续复健,也不见得能跑,搞不好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她大概怀有这种看不到未来的心情吧!越是拚命努力,得不到成果的时候就越痛苦。

这话听起来或许有点矛盾;不拚命努力无法得到成果,但是也有人没有拚命努力,靠著运气得到了成果。不过,运气是机率,并不确实;想要确实得到成果,只能拚命努力。

在我寻思之间,复健结束了。在看不到未来的状态之下努力,想必很痛苦吧!不过,人生就是这样谱成的。

「辛苦了。复健室活像健身房,真壮观。」

「嗯。」

梨子只是点头回应而已。有回应,我该知足了。

妈妈说道:

「梨子,难得今天老师过来,和老师一起吃顿饭吧!」

正好我肚子也饿了。医院附近有什么?国中女生喜欢吃什么?Sweets Paradise?Eggs‘n Things?不,Bills距离这里比较近。

「我会早点送她回家的。」

「不,这样不好意思,我会在附近等候,请你们不用急,慢慢吃。」

时间已经过了20点,比较精致的餐厅都开始打烊了。这里是东京,好歹也该开到22点吧!可是20点打烊的店却很多。

如此这般,我们来到了回转寿司店。

带著国三女生来这里,真的是个好选择吗?我十分怀疑。哎,也罢。

「辛苦了。你每个礼拜都要复健一次?」

「嗯。」

梨子显得无精打采。不知道她持续复健多久了?感觉大概宛若身在看不见出口的隧道中吧!

就在这时候,鲑鱼粉色的寿司从回转道上流向我们。

「啊,是鲑鱼耶!先吃鲑鱼吧!」

「咦?我是要吃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喜欢的乐团在演唱会上说过:『为什么女生都爱吃鲑鱼?女生只要去寿司店,一定会点鲑鱼,开口闭口都是鲑鱼。』」

「什么跟什么啊!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别担心,我也喜欢吃鲑鱼。一个分我。」

「搞什么,原来老师也喜欢吃啊?不过我才不分你。」

「不分我啊?算了,我自己点,反正用点的比较新鲜。」

「那我要吃用点的!」

鲑鱼真厉害,竟能如此轻易地让无精打采的女孩开朗起来。

我暗自感谢北海道产的鲑鱼──虽然也有可能是俄罗斯或其他地方产的。

「欸,老师,20岁就是成年人了,你觉得变成大人以后有什么好处?」

「这个嘛,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哎,变成大人确实有好处,可是要问好在哪里,就很难说明了。活到20岁,遇过好事,也遇过坏事;而经历过这些事,就是一种好处。大概是这样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大人好复杂。」

「啊,不过我不认为满20岁就是大人了。这只是法律上的分界,代表要负起成年人责任的年龄是20岁。小孩和大人之间是种渐层地带,没有『从这里开始就是大人』的境界线。你的心中有大人的部分,而我的心中也有小孩的部分。刚上大学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成熟许多,其实15岁和20岁没有多少差别。」

「可以喝酒、抽菸,很快乐吗?」

「喝酒要看时间与场合。有些人很爱喝,不过我没那么喜欢。菸我没抽过,不知道。站在前运动员的立场,抽菸会影响运动能力,所以我不建议你抽。」

「老师没抽过菸,怎么知道?」

「哎,透过臆测和旁人的意见知道的。」

梨子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我想快点变成大人。有很多事是变成大人以后才能够体验的吧?老师不也说过,变成大人的好处,就是可以活用过去的经验吗?我有好多想知道的事。」

说著,她垂下了头。

「有句老生常谈是这么说的:没有不会天亮的夜晚。说过这句话的人很多,应该是真的吧!就算放著不管,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大人,也会能够跑步的。喏,鲑鱼又来了。」

「啊!我要吃。」

「不行,这是我要吃的。」

「好奸诈,老师一点大人样也没有,根本是小孩!」

要是她气呼呼地回家,妈妈会担心,所以我分了一个给她。女生真的很爱吃鲑鱼,这一点我要记起来。我得让她精神奕奕地回家才行。今天妈妈的心愿,就是让女儿打起精神来。

离开寿司店以后,我联络妈妈,庄村母女和我各自踏上了归途。

回转寿司的钱是妈妈出的,赚到了。穷学生最该节省的就是伙食费。

到了隔周二。暑假结束,大学下学期开始了。

刚收假的时候最不想上学。我无奈地上完大学的课,傍晚和朋友在学生餐厅消磨时间。第四堂课结束后,距离家教时间还有一阵子。对于学生而言,学生餐厅真的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来这里的不只学生,还有来自周边办公大楼街的社会人士,而且为数不少。或许就算不是学生,也觉得学生餐厅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虽然有点吵,但是价格便宜,味道也不差。就在我和朋友闲聊打屁时,庄村妈妈打了电话来。

「失陪一下。」说著,我正要离席,朋友调侃道:「女人打来的?」

确实是女人,所以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没错。」离开了座位,到外头回电。

「喂?对不起,刚才不能接电话。」

『我才感到抱歉。呃,从上个礼拜开始,梨子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

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上个礼拜回到家后,梨子突然发起飙来,问她理由也不回答,后来她就把房门锁起来了。』

她先前明明元气十足,丝毫没有这种迹象啊!

「那吃饭要怎么办?」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蠢毙了。还有其他该担心的事吧!

不过,人遇上意料之外的事时,往往都是这样。

『我们睡著以后,她好像有出过门,大概是去了超商吧……』

我立刻前往梨子家。按下门铃以后,我和出来应门的妈妈一起走进屋内。

爸爸在一楼的客厅里。他因为担心女儿,这个礼拜都是提早下班回家。也难怪他担心。倘若没有脚的问题,梨子是个和茧居族完全相反的女孩。

和初次见面的爸爸打完招呼以后,我前往梨子的房间。

我走上三楼,来到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反应。等了一分钟后,我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没有反应。我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出声呼唤。

「晚安,我是灰原。晚安~」

想当然耳,没有反应。这也难怪。父母在这一个礼拜间费尽心思,梨子依然是这种状态,突来乍到的我自然是无力回天。那我为何要来?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或许帮得上忙才来的吗?

回到一楼,我告诉爸妈梨子毫无反应;爸妈并无失望之色,而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今天害您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自己要来的。可以跟我说说详细的情况吗?」

虽然帮不上忙,我还是很好奇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我毫无头绪。不过,爸妈似乎也是一头雾水。

上个礼拜复健完后,梨子和我去吃回转寿司,后来就跟妈妈一起回家了;回家以后,她表现得与平时无异,但是到了深夜,一楼的客厅突然传来了嚎啕大哭声。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的爸妈立刻起床,前往一楼查探。

只见梨子在那儿哭闹不休。

问她理由,她只是哭泣;想制止她,她便挣扎反抗。她似乎知道若是被爸爸抓住,就会被制伏,拿起客厅里的东西乱扔一通,并趁机跑上三楼,之后就不再开门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状况是明白了,但是理由和心境完全不明白。该不会是我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她的心伤吧?我总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不过,我能做的事只有这些,继续待在庄村家也无济于事。

「对不起,上门打扰却完全帮不上忙。」

「不,我们这样麻烦老师,才该说抱歉。」

我只能含恨撤退。说归说,我现在也不想回家。我在代代木站周边闲逛了一阵子,走进离车站有段距离的印度咖哩店。我不断地思索。

这次的事也是起因于不能跑步吗?

照常理推断,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能再做热爱的事,是很痛苦的。

我边吃咖哩边思考。即使心情沉重,还是觉得奶油鸡肉咖哩很好吃。

成了茧居族,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奶油鸡肉咖哩和鲑鱼了。活著难免会遇上痛苦,只要还能够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就够了。吃到美食,就有活著的真实感。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梨子问我变成大人以后有什么好处,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好事坏事都是种经验。当时我只能那样回答。或许我不该那么说的。

这种店通常可以无限续烤饼,但是我没有胃口,完全没续就结帐离开了。

离开咖哩店以后,我并没有前往车站。双脚不自由主地再度走向庄村家。或许是因为陷入沉思之故,时间已经过了24点。

来到家门前一看,三楼的灯是亮著的,一楼客厅的灯已经熄了。

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我重新思考。

虽然很想帮忙,但是刚才我根本无能为力,不是吗?然而,思及父母的心情,思及梨子,正视自己的心,我还是想帮忙。我还没想出自己能做什么,便已经抓住了庄村家外墙上的金属管。

我用双臂使劲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撑。这和自来水管是相连的吗?我爬上二楼屋檐。没有从二楼通往三楼的管线。环顾周围,看到隔壁人家的二三楼间有梯子,借用一下吧!

我从庄村家跳到隔壁人家的屋檐,爬上梯子,来到三楼,再跳回庄村家三楼的屋檐。

这时候我很庆幸自己学过跳高。跳跃是我的看家本领。

我在三楼的屋檐上眺望夜晚的代代木街景。

docomo电信公司的代代木大楼亮晃晃地照耀著黑夜。就算到了日期改变的时间,东京依然一片明亮。docomo塔看起来和纽约的知名大楼有些相似。

东京没有多少优点,夜景倒是挺美的,用不著去六本木之丘或晴空塔也看得到。当然,那些地方的夜景也很美,但我最喜欢的是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偶然看见的寻常东京夜景。从绚烂的霓虹灯闪烁的风景望向身旁,只见代代木的住宅区拓展于脚下。这个时间很安静。从三楼的高度看到的都会夜景和宁静住宅区之间的对比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头。待在屋檐上也不坏嘛!我移动到灯火通明的窗边,藏起身子敲窗。没有反应。

看了一阵子夜景以后,我再次敲窗。唰!窗帘拉开的声音传来,但是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我又敲了一次窗。

『是谁……?』

这道声音传来。

「我是灰原,晚安。从这种地方打扰,失礼了。」

『咦?老师?你在外面?这么晚了,你脑子有问题吗!』

唰!随即又传来了拉动窗帘的声音,她似乎把窗帘拉上了。糟了,这下子她又会拒绝交谈了。房里似乎有人在走动。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

『老师,你还在吗?』

这道声音传来。

「还在啊!你的房间真好,夜景很漂亮。」

『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想跟你聊聊。就算没聊成,至少看到了这么漂亮的夜景,也不吃亏。不过,如果聊得成就更好了。你肚子饿不饿?一直关在房间里,要怎么吃饭?」

『我半夜会去超商,不要紧。』

「要不要现在去?」

『不要。是爸爸和妈妈拜托你来的吧?现在出去,他们一定就在外面!』

「相信我,我是自己跑来的。我可不想被你爸妈知道我爬到你们家的屋檐上。」

『老师也是大人,大人说的话不能相信。』

「可是,你不去超商,肚子会饿,口也会渴吧?」

『我想去的时候就会去,不用你管!』

「好吧!你高兴就好。」

接下来就没有反应了。

不知道梨子什么时候会出门?今天我来了,她或许不会出门了。反正都来了,顺便爬到梨子房间的屋檐上吧!那里是庄村家的顶端。

视野变得更加开阔,通风也相当良好。

好舒服。九月的深夜令人心旷神怡。我在屋檐上躺了下来,沉浸于书本中;片刻过后,脚底下传来了开门声。

我悄悄地往下爬,尽快下到一楼。下楼比上楼快多了。来到一楼以后,我躲在从玄关看不见的围墙边。

随后,传来了玄关大门开启的声音。来了。

梨子没有察觉下了楼的我,正要走过围墙,我从身后叫住了她。

「梨子?」

「哇!」

她吓了一大跳。怪不得她。

「老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别在这种时间大呼小叫。我一直待在屋檐上,不知道时间,现在几点了?」

「已经3点多了!还有,老师,你的头发好乱!」

「在屋檐上待了三小时,头发当然乱。风吹起来很舒服。」

你的头发也很乱啊!我很想这么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一直关在房里,任谁都会变得蓬头垢面;对于正值敏感年纪的女孩而言,这铁定是禁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她又拒绝交谈,可就糟糕了。

「我说过了吧?你爸妈都在睡觉。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欺骗你的意思。」

「嗯,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相信。」

我们前往站前的全家便利商店,买了饮料和饭团以后,穿越高架桥底,拿到docomo塔的广场吃。站前有派出所,有被辅导的危险,我们必须鬼鬼祟祟地移动。

「不快点回去,爸妈就起床了,时间不多。」

「我知道。话说回来,半夜3点过后去超商,你还真是只夜猫子啊!」

「白天妈妈在家,3点是他们两个一定都在睡觉的时间,所以我都选在这个时候。」

「时间不多,我就有话直说了。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关在房间里?」

「不要,我不想跟老师说。」

「哎,我想也是。不过,一直关在房间里,很不方便吧?我可以帮你送食物。要我每天深夜都爬到屋檐上送餐也行。」

「老师,我有事想拜托你。如果你答应,我就出房间。」

梨子突然说道。

「真的?是什么事?」

「三年前,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参加过联合田径大赛。」

在我接任家教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从全校学生中脱颖而出的小孩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各地区举办的田径大赛。

「我想请你帮我找当时参加长距离项目的男生,拜托你。」

「好。你当然有线索吧?」

「唔,我只记得制服的颜色和款式。」

线索只有这些,老实说,相当困难;不过,联合田径大赛是官方比赛,只要洽询中体联,或许能够找到三年前的资料。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件事能够成为梨子的希望,如果她真的愿意走出房间,爸妈不知道会多开心。

「好吧,我试试看。」

「其实我很讨厌老师,不过这件事只能拜托老师帮忙。」

我是什么时候惹她讨厌的?爬上屋檐的那一刻吗?

她这么坦白,让我很伤心。

是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令她不愉快的话吗?虽然震惊,但我并未表现出来,因为我是大人。

「趁著爸妈还没起床,我要快点回去了。如果老师没有好好帮我调查,我会变成痛恨老师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可就不能混水摸鱼了。就算跷掉大学的课,也得好好调查才行。

梨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距离首班车还有段时间,因此我在站前超商的内用区读了片刻的书,等待首班车发车。我在6点回到了家,昏昏欲睡,立刻就钻进了被窝。

隔天,我开始著手处理梨子的委托。

我先打电话给中体联,查询三年前的涩谷区小学联合田径大赛的纪录,对方表示:「基于个人资讯保护法,不便透露……」

我想也是。计画一开始就遭遇了挫折。没办法,这时候只能依赖网路了。我搜寻涩谷区联合田径大赛、2015年,各项目参赛者的资料马上就跑出来了。这是非官方资料吗?如果是官方资料,刚才的电话就白打了。原来只要上网搜寻就能够轻易获得资讯,打从一开始我就该上网的。窗口保护个资,网路上却完全公开,现在就是这种时代。

说归说,如果是非官方名单,或许会有遗漏的选手。这一点让我感到不安。

不过,不付诸行动,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移到长距离区,小学校名和选手姓名随即出现了。我把这部分另外存成一个档案,传送到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这么一来,坐车时也能够进行调查,可说是准备万全。接著,为了调查各所小学的制服特徵,我以各校校名、田径、制服为关键字进行搜寻。

有的学校出现在搜寻结果,有的没出现。没出现的学校只好待会儿再说,先比对出现的学校与线索。

目前尚未找到和梨子提供的特徵一致的学校。正确答案是在没搜寻到的学校之中吗?这样的不安纠缠著我,但我今天还是专心做好文书工作。

明天再开始进行实地考察吧!待调查告一段落时,已经完全入夜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饿得厉害。幸好星期三大学没有课。昨天彻夜未归,我的身体亟需休息。如此这般,我决定去站前填饱肚皮。

今天要去阿兆拉面?赤岛食堂?还是其他地方?

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连锁店是最佳选择。去SUKIYA吧!SUKIYA的沙拉套餐,应该没有人点了这个以后会觉得吃亏。我要补充说明一下,没有人点了SUKIYA的沙拉套餐以后会觉得吃亏,也没有人点了松屋的沙拉套餐以后会觉得吃亏,两者相去不远。米其林指南说过,东京就连500日圆一碗的牛丼味道都保有一定的水准。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将沙拉套餐扒入口中。这是独居人士的最佳良伴。如果单点牛丼,只要300日圆。万岁!这就是日本品质,日本实在太酷了。为了2020年东京奥运访日的外国人一定会彻底体认到东京的饮食水准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庄村妈妈打了电话来。

「喂?」

『老师,梨子出来了!所以我立刻打电话通知您!』

什么?太好了,看来我多少也帮上了一点忙。

也许是昨晚的事让她改变主意的。不过这件事绝不能跟她的父母说。

『可是她说她不想去上学……只愿意给家教上课。』

从茧居族变成了软性茧居族啊?比起足不出户的茧居族要来得好多了。愿意离开房间,至少心情会舒爽一些。

「这是一大进步,太好了。我会设法劝她去上学的。」

『老师,给您添了麻烦。接下来也要继续拜托您了。』

从妈妈的语气,可以感受到她的喜悦,我也很开心。这固然是个好消息,但是我必须在下个礼拜前做出足以让我可爱的客户满意的资料。要在兼顾大学课业的状态之下充分运用这六天的时间,似乎有点辛苦。

隔周,我照常去当家教。

透过制服,我将范围缩小到几个男孩之上。在小学代表学校参加联合田径大赛的人,上了国中以后加入田径社的可能性很高。

老实说,我从前也以跳高选手的身分参加过联合田径大赛,上了国中以后,为了继续跳高而加入了田径社;梨子也一样。所以,我也调查了国中的田径社。这一个礼拜间,我抓准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偷偷拍照。做这种事,学校铁定会发通知单警告「有偷拍照片的可疑人物出没」。

因为这个缘故,拍照时我莫名地紧张。这个礼拜我成功地拍下了三个人的照片。我把照片拿给梨子看。

「不对,这些都不是。」

老实说,我并没有期待,但还是忍不住失望。警察每天都做这样的工作,持续二、三十年吗?实在太厉害了。我不过做了一个礼拜,就快受不了了。随著我询问其他特徵、当时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印象如何等问题,上课时间就这么结束了。

完全没有其他的线索。梨子和那个男孩好像连话都没说过。

下了一楼,我向妈妈打招呼,顺便询问某个问题。

梨子闭门不出两个礼拜,应该也没去医院做复健吧?

我一直惦记著这件事。

「妈妈,幸好梨子肯出房间了。我一直想问,这两个礼拜她有去医院吗?」

只见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铁青。

咦?怎么了?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吗?

「老师,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我和妈妈一起离开家门,来到站前的老旧咖啡馆。

两人都点了咖啡。过了十分钟左右,咖啡送上来了,我先喝了一口。在这段期间,妈妈只是低头不语。这里的咖啡味道相当浓厚,不知是不是妈妈的氛围给了我这种感觉。

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说,这种时候不能妄加催促,该耐心等候。虽然这么想,但我似乎还不够稳重。

咖啡馆店长花了十分钟冲泡的咖啡,我才用三分钟就喝完了。

「老师,要再来一杯吗?」

妈妈体贴地问道。

「抱歉,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点了第二杯。不过,这成了妈妈开口说话的引线。

「老实说,我有事瞒著老师,今天得跟老师坦白。不,一开始我就该坦白说出来的,对不起。」

「是什么事?」

妈妈吞了口口水以后,回答:

「是梨子的事……」

她清了清喉咙,又吞了口口水。

「嗯。」

妈妈连珠炮似地对我说道:

「那孩子得了恶性骨肉瘤,简单地说,就是骨癌。已经是末期了。」

第二杯咖啡送来了。

说归说,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心情喝咖啡。

然而,手却与心情背道而驰,伸向了杯子。

妈妈娓娓道来。

每周去医院一次,其实并非单纯为了复健,治疗才是主要目的;那是瞒著本人进行化疗之后的复健时间。年轻人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父母一直对本人隐瞒事实,生活在不知几时会曝光的恐惧之下。

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现今医疗技术的进步之上,进行延命治疗。之所以雇用家教,是因为看到梨子为了不能跑步而沮丧,但是做父母的却无能为力之故。

要延长生命,必须在两个礼拜之内动手术,全面进行化疗。我无言以对,想起了祖父罹癌时的事。化疗的严酷深深地烙印在记忆之中。

那种痛苦将侵袭15岁的梨子,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据说末期癌症的治疗成败取决于当事人的求生意志。虽然治疗带来的痛苦相当大,但也有人靠著意志力克服了痛苦,成功延命。反过来说,除非医疗技术有了剧烈的进步,否则只能依靠本人的意志力。以梨子现在的情况,绝无生机。

我的祖父在癌症进入末期以后,面临了要继续待在医院,或是放弃治疗,回到自己长年居住的家中迎接死期的选择。

他不再勉强延命,选择了居家疗养。当然,他每天都有服用抑制癌细胞扩散的药物。我不是回家等死,是因为医院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才回家的──他总是这么说。而某一天,癌细胞突然消失了;之后他又活了九年,才因为衰老而死。

世上也有这样的案例。

梨子的父母是怕她萎靡不振,才一直隐瞒事实,实在怪不得他们。

「原来是这样啊!」

我说不出第二句话来。由于我一直默默聆听,妈妈的话不到三分钟就说完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第二杯咖啡已经喝光了。从胃部到脖子下方都沉甸甸的,是咖啡因摄取过量吗?大概不是吧!八成是心情问题,或是两者兼有。

「谢谢您向我坦承您的难言之隐。手术已经安排好了吗?」

「对,手术日期已经决定了。动完手术以后还得住院一阵子,请老师来上课的日子所剩不多了。受到您诸多关照,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不,我还会来的。等她出院以后,请让我继续当家教。我也会去病房探病的!」

我的语气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强烈。

「老师,谢谢您这么替我们设想。这件事请您千万别告诉梨子。」

妈妈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当然。反倒让您费心顾虑我,真的很抱歉。下礼拜也请您多多关照。」

我搭乘电车回家,完全没心情吃晚餐。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要找到梨子托我找的人。

种种迹象让我怀疑梨子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找到心仪的男孩,八成是她的死前心愿。

想见心上人一面──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她完成这个理所当然的心愿。

我到处奔走,这个礼拜拍到了四个男孩的照片。

我怀著五味杂陈的心情前往庄村家,把照片拿给梨子看。

「都不是。」

还是没找到吗?

距离手术只剩下一个礼拜了。我暗自抱头苦恼,焦急不已。不过,我不能让梨子察觉我的焦急。

「欸,老师,如果我死了,你会有什么感觉?」

「咦?」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我只能这么回答:

「嗯,当然会很难过。」

「为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个嘛,人都是这样,一旦认识,就算不熟,还是会难过,对吧?」

「哼!算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刚才我的回答是正确答案吗?在人生之中,绝大多数的对话都是无关紧要的传接球,但偶尔也有答错就会改变结局的问题。

和梨子相识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场面似乎很多。老实说,从她冷淡的反应判断,刚才我的回答或许是错误答案。

之后,我们聊著无关紧要的话题,结束了上课时间。最后──

「老师,下个礼拜之前你一定要找到他喔!」

她对我如此说道。我不敢反问为什么。为何她会强调下个礼拜之前?

「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联络我,向我报告调查状况。这是我的LINE。」

我从担任补习班讲师时就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和学生交换联络方式。

我从未违反过这个原则。

和羽田同学去迪士尼乐园时,用的是家长的手机,所以不算违反原则。对吧?

可是,这次的情况呢?虽然就个人的情感而言,我很想满足她的要求……

「抱歉,我不能和学生交换LINE。找人我绝对不会偷懒,相信我。」

「哇,原来老师是这么无聊的人!立刻回家去给我调查!快!」

我被她赶出房间,只能照她说的立刻回家。

就在我走出玄关之际,我发现梨子在三楼的窗边窥看著我。

我正要向她挥手致意,她却对我竖起中指。窗户随即关闭,窗帘也唰一声拉上了。

隔天起,我更加努力找人。

之前我当然也很认真,现在更是连大学都不去了,成天埋首于找人之中。梨子应该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处境吧!

这一点绝对错不了,从她的那番话也看得出来。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赌上一口气,在一星期间将剩下的人全数清查完毕,并拍下了五个人的照片。所有循线找到的长距离选手都调查过了。拜托,一定要是其中之一!

隔周,我抱著祈祷的心情前往庄村家。一踏入梨子的房间,我就立刻拿出照片给她看。梨子默默地凝视我的智慧型手机。

不行吗?我还是没找到?

不久后──

「老师,够了。」

听见她这么说,我领悟到自己的无力。果然失败了?

「对不起,我没找到人。」

我忍不住叹气。

「不,不是的。」

隔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其实全都是假的。老师,对不起,我骗了你。」

什么意思?她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没找到人的我吗?我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嗯,我在联合田径大赛上看到的长距离选手根本不存在,制服特徵也是我乱掰的。我骗了老师。还有,明天我要动手术,很可能会死掉。医生、爸爸和妈妈都不敢跟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就快死了。对不起,一直瞒著你。」

早在我来当家教之前,梨子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妈妈和爸爸都太嫩了。家里的文件和病历又不是锁在保险箱里,当然有可能被我发现,对吧?」

梨子虽然勤做复健,却只能恢复到某种程度,没有更大的进展;非但如此,有天她还咳出了带有血丝的痰。

她每天都在家里寻找线索,想知道自己究竟罹患了什么疾病。

某一天,她在家中的置物柜里发现了一个纸箱。唯独这个纸箱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引起了她的怀疑;她拆开来看。只见里头装著诊断说明书。

庄村梨子 恶性骨肉瘤,已扩散到肺部鳞状上皮

恶性、扩散。就算只有15岁的知识,看到这些字眼,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即使如此,她还是怀抱著或许可以痊愈的希望。

每周去医院一次,每次置物柜里的纸箱都会追加新文件。

显示病情并未好转的病历表。

而我陪她复健的那一天追加的病历表上是这么写的。

九月第三个星期三预定动手术。之后住院进行化疗

从那一天起,她便关进房间里。原本模糊的「死亡」景象突然变得清晰,朝她席卷而来。

「我不恨爸妈。我们家不是有钱人,从那些病历,看得出他们已经尽力了。那么好的医院,一定很贵。」

的确,那间医院的复健室看起来活像健身房。

「可是,我讨厌他们不跟我说实话。我不念书,有一半是为了气他们,另一半是因为都要死了,念书也没用。」

「原来如此。」

爸妈大概也没料到梨子知道这些事吧!

包含我在内,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不能跑步而意志消沉。

实际上,她是在更深沉、更严酷的层面独自奋战。

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那种孤军奋战时的心理挣扎。我当真有帮上任何忙吗?

「抱歉,其实上星期你妈妈就跟我说了,可是我瞒著你继续上课。」

「怎么,原来是这样?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想,假如我妈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老师了,该怎么办?我这么掏心掏肺,要是老师从一开始就知情,可就有点遗憾了。」

说著,梨子笑了。

「不,我完全没察觉。对不起。」

我的脸色想必很凝重吧!

「没关系,这代表在上星期以外,老师都是把我当成普通人看待吧?这样更好。我不希望老师也把我当成快要死了的可怜人。太好了,老师爬到三楼来,并不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只是希望你能往好的方向前进而已。」

「老师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很开心。在我死前,除了家人以外,还有人真心替我著想,我真的很开心,所以忍不住得寸进尺起来了。」

说著,梨子用双手摀住脸庞,嚎啕大哭。

「对不起,老师,我希望死前有人一直惦记著我,所以才说谎的。我乱掰出来的人物绝对找不到,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正因为无法轻易解决,老师就会为了我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对吧?最后一个礼拜,我本来想传一堆LINE给老师,可是被老师拒绝了。」

「抱歉。」

「不,是我太任性了。老师有惦记著我吗?」

「嗯,尤其是这个礼拜,满脑子都是你的事,连大学的课都跷掉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之后,她哭个不停,我只能坐在一旁望著她。

我坐在书桌的左边,梨子坐在右边,中间是阖上的参考书。

就让她哭个痛快吧!生与死,两者之间有多少差别?

是有没有呼吸的差别吗?我要谈的不是生物学上的定义。

人在什么时候会有「活著」的感觉?先不说别人,我是「活著」的吗?何谓「活著」?

「我很喜欢跑步。」

我将身子转向她。

我有种感觉,我必须用心理解她所说的话语,并将一字一句全数牢记在心。

「我真的好怕我会死掉,因为死掉以后,就再也不能做我喜欢的事了。不只跑步,连我现在还不知道、以后或许会喜欢的事都不能做了。我还没有和心上人牵过手、接过吻、让他看过身体。头一次看见我身体的外人,是明天替我动手术的医生。这样结束的人生未免太惨了吧?就算我活下来,我的身体在给心上人看之前就已经有了伤痕。这就是死亡吧?不过,我大概会死,带著伤痕死去。现在喜欢的事,和未来我会喜欢的事,全都会跟我一起死去。老师,这就是死亡吧?」

生与死,我无法明确说出这两者之间的差异。

虽然她才15岁,但是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和我无法想像的孤独与恐惧奋战,面对死亡。

听了她这番话,我只能点头。

21点到了,今天的课程结束了。不过,时间已经不重要了。

「老师,求求你,看看我的身体,摸摸我。今天是我还能漂漂亮亮的最后一天了。」

我该拒绝吗?我有种感觉,若是答应梨子的要求,她就会接受死亡。

不过,若是拒绝,她或许会在心愿无一达成的状态之下,带著失意与绝望死去。

「生」是何物?死为何物?为什么偏偏是她!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轻轻地触摸了她的手。

这么做的不是「我的意志」,而是「生命的意志」。

我的生命和如此渴望活下去的生命共鸣,产生了反应。这是本能吗?渴望活下去的生命十分耀眼,在这道光芒的照耀之下,我确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著」。

终于明白生存意义的我,想必到死都不会忘了今天吧!我又岂能忘记?

隔天早上,我在自己的家里从浅眠中醒来。

昨天晚上,究竟该不该实现她的心愿?至今我仍然不明白。我确认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梨子传来了讯息。

我终究还是和学生交换了联络方式吗?不,不对。过了21点,上课时间已经结束,而下次的课完全没有著落。

在那一刻,家教与学生的关系就结束了。

所以不算违反原则──我如此告诉自己。

好狡猾,真的。原则依解释方式不同,要怎么扭曲都行。

我似乎又长大了些。长大成人是件复杂的事,而唯有一点我敢肯定,就是大人很狡猾。狡猾并不是坏事。不狡猾,无法在这个社会生存,这一点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

受到伤害以后,正直的部分就会扭曲。这就是长大成人。虽然光是狡猾成不了大人,但是不狡猾,是无法变成大人的。

我查看讯息。

〈手术从上午开始,好像会持续到晚上。我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我还想再当一次你的家教。我会祈祷手术顺利成功的。〉

讯息显示已读。

〈谢谢!那你出个作业吧!这样就有还有下次的感觉,我也比较有斗志。〉

〈好。老实说,我接这份工作的时候,介绍人问过我能不能教田径,我说可以,可是我连一次都没教,一直难以释怀。下次上课之前,你要跑完十次百米冲刺。〉

讯息显示已读。

〈就算动完手术,也不可能马上就能跑步啊!〉

〈我会扶著你,你尽力而为,用当下最快的速度跑就行了。〉

讯息显示已读。

〈我整个干劲都来了。我要去动手术了,到时候老师一定要跟我一起跑步喔!〉

〈动完手术、情况稳定下来以后,记得联络我。祝你成功。〉

讯息并未显示已读。

后来,时光流逝,大约过了半年,春天来了。

我突然想看看梨子的LINE。她的LINE已经掉到了下方。

讯息显示已读。

她应该已经出院,上了某所高中吧!铁定错不了。她过得很好,一定是的。

有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一天和梨子的谈话,以及代表了求生欲望的体温。不过,终有一天,这些回忆也会淡去吧!这样也无妨。

等到我遗忘的时候,应该就会收到讯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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