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越来越浓,季节已经到了十一月。
羽田爸爸又联络了我,表示想见我一面。大概又要介绍新学生给我吧!
多亏了他过去介绍给我的学生,我不但付得起房租,而且无须动用存款。
如果他能够再介绍一个给我就更好了──我暗自打著这样的如意算盘。
上次和羽田爸爸见面时,是在本地车站前的拉面店,由我请客;而这次我交给羽田爸爸安排。
十一月某日,22点,在六本木交叉路口前的ALMOND见面。
我看到邮件上的时间时,很担心时间这么晚,会赶不上末班车;不过,他选在这个时间,应该有他的理由吧!
话说回来,这个会合地点真老套。东京有好几个老套的会合地点。
我有个朋友这样说过:
「东京人才不会约在老套的地点见面。」
那么,这些老套的会合地点是哪里?
名列榜首的就是涩谷八公像前。这个无庸置疑,确实很老套,甚至可说是世界级的老套,就和罗马许愿泉一样老套。
而新宿站东口派出所的老套度虽然略逊一筹,以日本级来说,也是个十二分老套的会合地点。
不久前,「新宿ALTA前」也很老套;不过《笑一笑又何妨!》节目播毕以后,「在新宿ALTA前会合」这句话彷佛从日本消失了一般,所以现在约在「新宿ALTA前」见面反而很潇洒。
哎,在距离沟口站两分钟路程的居酒屋「土间土间」里借著醉意如此大放厥词的,是个鸟取人就是了。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成了东京人,真有意思。
顺道一提,在东京都出生长大的我一样会约在新宿站东口派出所前或是ALTA前等人。
老实说,我并不在乎老不老套,好懂才是最重要的。
22点,我站在老套会合地点之一──六本木ALMOND前。六本木在东京之中真的是个很特殊的空间。
涩谷和新宿也是不夜城,但是动力的本质却大不相同。在东京之中,猥亵与贪婪的动力最为充斥的,就是这个街区•六本木。
说来令人意外,这里的交通其实不太方便。无论是从新宿、涩谷或是周边的住宅区,电车都称不上便捷。多亏了都营大江户线,乍看之下似乎四通八达,其实这是个陷阱。
如果你要在东京生活,最好记得一件事:稍不留心,大江户线便可能化为陷阱。来看看大江户线的路线图吧!它弥补了JR无法顾及的东京都要地,主要是港区等方面。换句话说,结合JR和大江户线,就可以在东京畅行无阻。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一点并没有错。不过,大江户线有个大问题,搭过的人应该都知道。
对,没错,就是从地上走到地下的乘车处所需的时间太长了。
大江户线是东京最新的地下铁,换句话说,由于已经有其他地下铁在行驶,必须在最下方挖掘隧道,铺设线路,因此从地上的入口走到地下的月台,通常需要花上七、八分钟。
当你在网路上看见租屋资讯写著「步行三分钟即可抵达大江户线站!」而感到心动的时候,请想起我的警告。加上搭乘电车之前所需的时间,实质上需要步行十分钟。当然,搭乘地下铁,就得返回地上,所以在目的地的车站下车以后,还需要花上七、八分钟走回地上。
这样你懂了吗?这就是都营大江户线。虽然四通八达,却有美中不足之处。要搭乘大江户线,记得提早十分钟出门,不然来不及。这就是东京的陷阱之一,大江户线。
东京还有许多陷阱,下次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基于这样的理由,在六本木•麻布一带搭乘电车并不方便。
这里可说是以汽车为前提的街区,搭计程车,或是开自用车。
说归说,像东京这种人口密度超高的都市,坐车移动随时伴随著塞车的风险;即使如此,人、物、钱还是不断地往这里聚集,铁定是因为背后有某种力量在运作。
我现在就站在让我不禁这么想的神奇地点•六本木的交叉路口。
不久后,羽田爸爸出现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老师。」
「不,我完全没等到。我在想一些有的没的,转眼之间您就到了。」
「那就好。从这里大概要走个十分钟,没关系吧?」
「当然。」
对我来说,这是段根本不用特地确认的距离,不过讨厌走路的人不少,要他们走这么点路,他们就会不开心。
之前工作的补习班里,有个绝对不肯步行五分钟以上的人。他基本上是骑机车,只有搭计程车的时候才会走路。走路明明有益健康,他却懒成这副德行。
如此这般,羽田爸爸带我前往的,又是家「莫名其妙」的店。
「莫名其妙」,老实说,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因为这家店非但没有招牌,从门外也无法窥探内部。
以成年男性的脚程,走个十分钟,便足以摆脱站前的喧嚣了。这家位于小巷的店周边尽是些不知道是打烊的商店还是住宅的建筑物,以及无人租借的商业大楼。这个时间的六本木小巷总是有一股独特的氛围。
如果事先不知情,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家店。打开木门一看,昏暗的店内正播放著音量适中的优美古典乐。
虽然不宽敞,却很有「隐世之家」的味道,彷佛有魔物或恶魔栖息一般。整家店都弥漫著过著正常生活无法来到这里的气息。
我们被带往桌位。虽然有菜单,我却完全无法从上头撷取任何资讯。菜单八成是用法文写的吧!数字旁边的记号应该代表欧元。现在一欧元等于多少日币?我不知道,所以包含价格在内,对于我而言,资讯量是零。
羽田爸爸一面浏览菜单,一面问我:
「这家店的葡萄酒很出名。您喝葡萄酒吗?」
「不,我很少喝酒,不过不是因为讨厌喝才不喝的。」
「我很喜欢葡萄酒,所以对这家店情有独钟。您对葡萄酒有相关知识吗?」
「不,完全没研究。」
「那今天就来享受一下葡萄酒的世界吧!」
首先送上的是个细长的玻璃杯,注入杯中的是淡金黄色的液体。大小均一的可爱气泡不断地从底部缓缓上升,周而复始,看起来十分美丽。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酒很美。
「餐前酒就喝Champagne吧!」
Champagne,是香槟吗?
「这是气泡酒吗?」
「很可惜,有点不一样。在法国的香槟地区酿的酒叫Champagne,其他地方酿的叫做气泡酒。」
我完全不晓得。羽田爸爸倾斜酒杯,闻了闻香气,接著又凝视液体。
我也有样学样,先闻了闻香气。好优雅的香味。
虽然华丽,却不抢眼。正因为不抢眼,反而让人更想追逐。我忍不住凑过鼻子闻了好几次。越看越觉得色泽和气泡很美。
葡萄酒是饮料,所以我原以为主要的享受方式是含在嘴里品尝味道,这会儿才察觉并非如此。是五感,要五感并用。这就是葡萄酒吗?
我轻轻地喝了一口,口感相当温和;随后,碳酸的刺激感覆盖了舌头。这时候我才知道市售碳酸饮料的刺激感有多么令人不快。这瓶香槟中的碳酸带给舌头的是柔和纤细的刺激。
光是一杯香槟,就令我感动不已。
「羽田先生,葡萄酒好厉害。光是一杯,就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样就不枉费我带老师来了。待会儿来尝尝波尔多和勃艮第红酒有什么不同吧!」
接著注入酒杯的是红酒。我看了标签,上头似乎是法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念。
「这是拉菲。」
说著,羽田爸爸又转动酒杯闻香。原来如此,念作拉菲啊!
我如法炮制,这回加上了转动酒杯的动作。
味道很扎实。葡萄香十分浓郁,带有质量的果香充满肺部。光用果香二字,绝对不足以形容如此浓烈的香气。这不是单纯的葡萄香。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杯子正中央出现了一道波浪线,看起来宛若日本刀刀刃上的波纹。这是什么?就在我仔细端详之际──
「这就是俗称的酒泪,受到红酒的酒精度数与黏度的影响,在杯子内侧形成的现象。很漂亮吧?」
正如酒泪这个名称所示,在我聆听说明之间,线条从刀纹变成泪水般的形状,缓缓地往下滑落。确实和泪水一样,好漂亮。我再次转动杯子,仔细观赏泪水滑落的模样。
接著,我喝了一口,和香气给我的印象差不多。沉重的涩味扎扎实实地传到了舌头上。那是用甜味、苦味、酸味这些字眼无法表达的复杂滋味。
「怎么样?」
「这个嘛,味道很复杂。香气和滋味都很扎实……」
羽田爸爸笑了。
「我该先请老师喝勃艮第的,哈哈哈!不过,请您记住今天的拉菲的味道。老师的感想一语中的,拉菲年代不够久,就无法发挥真正的价值,不适合太早饮用。我是姑且请您喝喝看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会铭记在心的。」
从他的口气听来,以后似乎还会带我来这里。
能够再来这么有意思的店,是种很宝贵的经验。
「好,接下来尝尝勃艮第吧!」
接著注入酒杯的同样是红酒,色泽比刚才更加鲜艳;说归说,并不是单纯的酒红色,而是各种深浅不同的色调交织而成。比起刚才,颜色中多了股太阳的气息。
「这是乐华。」
我已经适应喝酒前的仪式了。转动酒杯,闻香。
这种酒的香气余韵比刚才更长。拉菲的香气是闻了之后会有诸多资讯窜过脑海,随即又沉入黑暗深渊之中,而乐华的香气则是轮廓分明。
华丽,但不仅止于华丽。闻香的时候,这种酒在木桶中熟成的景像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大概是因为还留有木桶的香气吧!它的神秘感更胜于扎实感,像是个不解之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终于到了品尝味道的时刻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层层折叠起来的重量慢慢地与舌头叠合,酝酿出一股滋味。层次分明的滋味十分纤细,让人不禁犹豫该用大脑感受哪个部分才好。虽然如此,却又完美调和。
令人想再喝上一口。
「这种酒好好喝。」
「您喜欢吗?乐华是我情有独钟的葡萄酒,我真的很喜欢……好酒!」
羽田爸爸喝了一口以后,隔著酒杯望著深沉的红色。
不过三杯葡萄酒,就用掉了两个小时,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没想到好酒的资讯量如此庞大。
「老师,下次谈事情的时候,也选在这里如何?很久没来,这里还是一样迷人。」
「我没有异议,甚至可说是求之不得。」
「太好了。对了,老师还有空档吗?」
「有,一个礼拜有一半的天数都是闲著没事做。」
「说归说,替现在任教的学生备课,应该很忙吧?」
「偶尔会比较忙。比如学生拜托我帮忙调查事情,或是为了了解学生而做功课的时候。」
「这些时间没有薪水可领,关于这一点,老师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
开始当家教至今,还不到四个月。
可是感觉起来却是这辈子最漫长、最浓密的时光。
大概是因为必须深入别人的人生吧!
「我知道这些时间也会变成我日后的财产。」
「是吗?听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既然老师是这么想的,我想拜托老师再接一个学生。」
我借著些许醉意顺势问道:
「羽田爸爸是从事家教仲介工作的吗?」
他笑著回答:
「不,不是。的确,我老是在介绍新学生,难怪老师这么想。像我现在又要介绍一个学生了。」
说著,他从包包里拿出资料。
杉原杏琉 12岁 小学六年级生
想让她报考私立学校
备注栏上写了一段引人注目的文字。
「上一个家教只上了一堂课」。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如同备注栏上写的,上一个老师只上了一堂课,没有继续教下去。所以我才想拜托老师。」
「就您能够透露的范围就行了,上一个老师是因为什么因素而没有继续教下去?」
「这个嘛,大概是不适合吧……」
「我能胜任吗……?」
「如果连老师都不行,我会请对方暂时别找家教了。」
羽田爸爸笑著说道,喝光了杯里剩下的葡萄酒以后,便把服务生叫来,表达结帐之意,并刷了卡。
当时的气氛不容许我询问价格。离开餐厅时,已经是深夜了。时间接近凌晨两点,凉意袭人。
要搭计程车回家吗?就在我暗自寻思之际,羽田爸爸从包包里拿出一叠纸,撕下了其中一张递给我。
上头写著「计程车券」。
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看过。
「呃,这是……?」
「到了目的地以后,把这个拿给司机就行了。」
「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那个学生就麻烦您了。」
说完,羽田爸爸也搭上计程车离去了。
原来计程车券是一次给一整叠的?话说回来,是谁给的?20岁的我不知道的世界还很多,葡萄酒也是其中之一。
我拦了辆计程车,告知我家的地址。搭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车,包含夜间加成的两成费用在内,车资足足超过了一万日圆。我拿出刚才收下的纸片,司机请我自行填写金额,我便照著计费表上显示的数字填上了金额。收下收据,一下车就是家门前。
计程车虽然贵,却很方便。
回到家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忘了询问是从哪一天的星期几、几点开始上课。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喝醉了吧!我寄了封信,表达今天的谢意并询问日程。
使用手机时,我顺便用店名查询今天的餐厅,立刻就找到了。
我点击网页,一看到平均价位,醉意顿时全消。
*
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四,我搭乘地下铁银座线前往上野站。
从我家出发,大概得花上四十分钟,但是从大学只要搭乘电车就能直达,看来以后的星期四也得乖乖去上课了。我很喜欢上野,常常去玩。
我会去阿美横商店街买东西,假日则是喜欢去上野的森美术馆赏画。
最推荐的当然是上野动物园。除了这里以外,我不知道其他只花600日圆就可以玩很久的地方。去了动物园,就知道白天活动的动物其实很少。白天去看,动物不是在睡觉,就是慢吞吞地迎接游客。平日的白天人很少,可以在安闲的气氛之下与动物相处。
一想到以后每个礼拜都可以去我最爱的上野,我的情绪就微微高扬起来。
我在上野站下了车,走向阿美横的反方向,穿越首都高下方,步行约十分钟后,抵达了杉原家所在的华厦。不过,第一次上课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家庭餐厅。这是对方要求的。
杏琉的妈妈会坐在一旁看我上课。
相对地,我可以任意点餐并附带饮料吧。赚到了。
到了约定时间,母女俩搭著电梯下来了。
疑似杏琉的女孩肤色白皙,戴著眼镜,看起来很文静。牵著她的手前来的妈妈长得很漂亮,但整体看来略嫌花俏。
说归说,并没有俗艳的感觉。她穿著花纹内搭衣,加上品味十足的夹克,看起来一派优雅。
「幸会,我是来当家教的灰原。」
「晚安,今天这孩子就麻烦您多关照了。这是我女儿杏琉。」
在妈妈的介绍之下,杏琉低下头来致意。她一面致意,双眼从眼镜底下目不转睛地打量著我。我们边聊边走向餐厅。
「灰原先生是大学生吧?打工只有家教这一项?」
「是,没错。」
「有打过其他的工吗?」
「当然有。我打过很多工,做了最久的是补习班讲师。」
「怎么,原来先前也有教书的经验啊!这下子可以安心了。太好了,杏琉。」
杏琉点了点头。她真的很文静。
「啊,就是这里。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请老师照著先前联络时说好的,在这里上课吗?」
步行数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家庭餐厅。位子已经订好了。
妈妈要我别客气,我便不客气地点了份牛排。
「杏琉和平时一样吃汉堡排吗?」
「嗯,好啊!我不想配白饭,想配面包。」
如此这般,继我之后,杏琉点了汉堡排。
没错,要是我在这时候客气,杏琉一定不好意思点餐。
「餐点在上课中就会送来,先开始上课吧!杏琉,加油!」
「嗯,我会加油的。」
她带著腼腆的笑容回答。她和妈妈似乎能够正常交谈。
该如何让她卸下心防?这是首要之务。
在家备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教过小学生了。
这是离开补习班以后的第一次。说归说,其实时间并不算久。
要衡量学生的各方面能力,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解国语和数学题。
首先是国语,接著是数学。两者她都在指定时间内一题题地解完了。她做了几个单元,答对率并不差。一个段落结束以后,我们暂且休息片刻。
我和杏琉一起走向饮料吧。
「杏琉不考试吗?」
我问道,杏琉只是望著我,歪起头来。
看不出是不考还是要考。这是第一次上课,也难怪她还无法卸下心防。
我不以为意,倒了杯蔬果汁,杏琉则是倒了杯柳橙汁。
「开始吃饭吧!趁热吃。」
杏琉点了点头,默默地吃起汉堡排来了。
杏琉的妈妈打开笔记型电脑,不知在做什么;上课中也是这样。照常理推断,应该是在工作,但凡事都有万一。
假如她是在记录我上课中的一举一动,该怎么办?
或许她正在输入的是用来判断「有」「无」下一堂课的材料──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上一个家教才上完一堂课就被炒鱿鱼,这件事我可不能忘记。到目前为止,我的表现还可以吗?
吃完饭小憩片刻,剩下的时间用来各做一个单元的国语与数学习题之后,就结束了。
杏琉在学力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上课期间,她完全没对我出过声。或许她是个极度文静的孩子。
虽然我交代的事她会努力做完,但是我教起来却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再文静的孩子,教起来也会有反应;就算是和杏琉一样沉默寡言的学生,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教学得到回响的瞬间。
不过,今天的授课不一样。我总觉得杏琉没把我说的话听进脑子里,这两个小时,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妈妈结了帐,我和杉原母女就地道别了。
上完课以后,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确认手机,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信。
寄件人是杏琉的妈妈,收信时间是上课中。
内容是希望我上完课后到上野车站大厅一楼艾妥列商场里的星巴克和她见面。
原来如此,她就是用那台笔电寄信给我的啊!
如此这般,我没有前往剪票口,而是前往车站直连商场内的星巴克。我点了小杯的焦糖拿铁,在空著的两人座上等候。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妈妈来了。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
「不,不会。不好意思,我自己先点了杯咖啡来喝。」
「嗯,不必客气,请用。我是想跟你谈杏琉的事。不知道你下个礼拜能不能继续来上课?」
听到下周还可以继续上课,我松了口气。
「今天上课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对吧?她最近都是那样。」
「她有学习意愿,可是该怎么说呢?我也觉得她毫无反应,完全没有吸收新知识时的那种感觉。」
我也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是啊!那孩子在学校里好像也是这样,之前家长面谈的时候,老师跟我说的,说那孩子突然变得死气沉沉的。」
「死气沉沉?」
「她本来是很普通的孩子,不算开朗,但是也不会乱发脾气。运动神经普普,成绩也是马马虎虎。可是,最近她突然变得很不对劲,完全不说话。」
「她和任何人相处都是那样吗?」
「就和上课中一样。她对我会敞开心房,可是面对其他人就变成那样了。真的是死气沉沉的。」
「这样啊……」
「像上次来的老师,杏琉完全关上了心房,我觉得这样彼此都很可怜,所以就请那个老师别再来了。」
「那是男老师吗?既然杏琉和妈妈相处起来没问题,或许她比较能够接受女性?」
「如老师推测,上次的是男老师,不过在那之前是女老师。她教了很久,杏琉变成那样,她也很烦恼。后来她又教了一阵子,毕竟已经相处这么久,我也希望她继续教下去,但还是不行。」
「您有想到什么可能的因素吗?」
「我也是毫无头绪。」
妈妈对于我大概也没有任何明确的要求吧!
而是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委托我。
她说杏琉对上一个家教关上了心房。就杏琉今天的样子看来,我觉得她的心房也是完全紧闭的。
「抱歉,今天在家庭餐厅上课,是因为那孩子现在不愿意让外人进家里。」
「没关系,我反而要谢谢您的招待。」
「不,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别客气。我本来是打算让杏琉考私校,才帮她请家教,让她上补习班;可是她变成那样以后,我有点犹豫。她现在也不去上补习班了。不过,今天老师问她问题,她不是点了头吗?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杏琉对其他人做出反应了。所以下个礼拜也要麻烦老师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
如果心房完全关上,连反应都没有吗?虽然前程未卜,我就全力以赴吧!至少下个礼拜我还可以继续上课。
这回我真的坐上了电车,踏上归途。
*
隔周的同一时间,我同样在家庭餐厅上课。
而我毫无斩获。该怎么办?
讲师的工作是教导新知识和消除学生的罩门,两者只要达成其一便可喜可贺,若是能够额外和学生一起找到人生的宝物,就更加完美了。
这次和上次,我都没有获得杏琉的信任,一事无成,所以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一点我很清楚。
人类的心墙是很坚固的,有时候会让你觉得再怎么做都无法打坏,但相反地,也有可能在一瞬间崩塌。在妈妈喊停之前,我只能做好眼前的事。
今天我同样在妈妈的招待之下吃过了饭,坐上电车,一路颠簸回家。
人的性格五花八门,杏琉不爱跟人说话,也可以用性格二字带过;不过。她并不是生性如此。她原本是个普通的孩子,却突然变成这样;这么说来,应该有个明确的原因才是。
杏琉完全不说话,没有线索供我推测。既然无法从本人身上获取情报,只能靠妈妈了。杏琉对妈妈是敞开心房的。
能否找到任何足以推测的蛛丝马迹?我如此盘算,立刻联络了妈妈,请她拨空和我见面。
几天后,我不好意思占用太多时间,原本打算找间咖啡馆简短地聊聊就好,谁知杏琉的妈妈却特地在餐厅订了位。
那是银座的某家休闲义大利料理店。
「抱歉,因为我的工作地点在银座。」
「我才要道歉,劳烦您特地拨出时间。」
「杏琉上课时的反应如何?」
「和上次一样,所以今天我才想向您讨教。」
餐前酒送来了。我忍不住转动酒杯,闻过香气之后才喝。
「哎呀,老师对葡萄酒有研究吗?」
「不,倒也不是,只是前几天刚有人教过我喝法。」
喝下的餐前酒像是把火力全都集中在口感之上。
这样也很好喝。
「我认为杏琉突然有了180度大转变,一定有她的理由。我想找出线索,能不能告诉我详情?」
「这个嘛,好是好,可是之前我也说过,我真的是毫无头绪。」
「她在生活上有没有最近才开始做,或是不再做了的事情?」
「我想不出来。」
「她和爸爸感情好吗?她是女生,或许是开始疏远爸爸的时期了。」
「不,她从以前就只黏妈妈,老是跟著我,和爸爸几乎不说话。再说,她爸爸很少回家。」
「爸爸是从事什么工作?」
「贸易公司。我知道他很忙,可是他也该多少参与一下育儿吧!我也在工作,照样可以照顾小孩。说穿了就是有没有心的问题。」
原来如此。既然从以前就是这样,杏琉的变化因素应该不是家庭环境。
「妈妈是从事什么工作?」
这个问题纯粹是基于兴趣而问的。
「哦,我是从事这一行的。」
说著,她递出一张名片,上头印的是知名服饰精品店的「公关」。她在这家服饰精品店的总公司工作,又是担任公关,难怪对于穿著打扮如此讲究。
杏琉只对妈妈敞开心房,或许有部分是出于崇拜之情。这似乎可以成为新的推测线索。
之后,我开始享用送上的料理。每当吃到美味的义大利面,我总是忍不住赞叹义大利这个国家。就像在日本天天吃白饭一样,在义大利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吗?从妈妈口中得到了关于杏琉的些许收获,因此我得以专心享受美味的餐点与美好的时光,踩著轻快的步伐回家。
如此这般,到了隔周的上课日。这一天同样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家庭餐厅上课。
会有让我进家里上课的一天吗?
在妈妈的陪同之下上课。杏琉一如平时地写国语与数学习题,而课程也一如平时地淡然进行。接著,休息时间到了。说来过意不去,今天感觉起来也和上次一样。
现在是倒饮料和用餐的时间。
我突然想到,由于用餐的缘故,两小时中有三十分钟是休息时间。这门课我似乎上得格外轻松?
我们一起去倒饮料,回到座位上。杏琉选的是乌龙茶。入座时,她因为手撞到扶手而打翻了乌龙茶;然而,餐厅的地板并未弄湿,因为大部分都被我的牛仔裤吸收了。
「啊!对不起!」
杏琉忍不住出声叫道。
「不,没关系。」
我用桌上的纸巾和湿巾擦拭水分。
杏琉和妈妈也一起帮忙。
「老师,对不起。」
「不,完全没问题。乌龙茶不会黏答答的,乾了就好了。」
「可是裤子会弄脏吧……?」
「应该不至于吧!乌龙茶就算打翻,颜色也不明显。再说,牛仔裤脏一点,看起来比较帅气。」
虽然我这么说,杏琉还是一脸歉疚。在日常生活里,不带恶意的过失是很常见的。
在这种案例之中,犯下过失的那一方通常会感到歉疚。
我得想个办法,毕竟她只是个12岁的小女孩。
我大力宣扬牛仔裤脏了比较帅气的理由。
杏琉看著我的眼睛,频频点头。
「服饰有两种,一种是刚买来的时候最帅气,一种是刚买来的时候最俗气。对我来说,牛仔裤、布鞋和皮制品都属于后者,使用时间越长、回忆越多,就越有韵味。就算这条牛仔裤沾上了乌龙茶渍,我还是会继续穿,甚至会更想穿。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杏琉一脸严肃地听我说话──
「弄脏比较帅,我懂了。」
并如此喃喃回答。
如果她真的能懂这种男人的浪漫就太棒了,不过,一个12岁的小女孩能够理解多少,实在令人存疑。
「总之,现在饮料没了,再去倒一次吧!」
我一口气喝光了刚才倒的蔬果汁,拿著空杯站了起来。
杏琉快步跟在我的身后。到了饮料吧,我试著和她交谈。
「杏琉,你还在犹豫要不要报考私校吗?还是已经决定不考了?」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这个问题被她以歪头作结;今天呢?希望她肯回答我。
「我想考。」
她回答了。超乎想像的如释重负感在我的胸口扩散开来。
我以前养过仓鼠。我每天都会把仓鼠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散步三十分钟。放出来时,由于笼子和地面的高度有落差,我怕它不好走,便伸出手来;而它嗅了嗅我的手以后,便露骨地避开我的手,跳下地面。
我每天都会伸手,而它每天都会露骨地避开,让我每天都小受打击。然而某一天,我一如平时地伸出了手,仓鼠也一如平时地嗅了嗅我的手。
接著,命运的瞬间降临了。这一天,仓鼠终于跳到了我的手上,而且之后还在我的手上理毛,在我的手上放松!我心中感动不已。
没错,杏琉回答我的问题时,我想起了饲养仓鼠时的那种感觉。
「是吗?我很高兴能够听到你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我听你妈妈说过希望让你报考私校,可是你妈妈好像又有点犹豫。这下子可以切换成应考用的课程了。时间所剩不多,以历年题库为中心吧!志愿校已经决定了吧?」
「对,决定了。我去补习的时候,偏差值还有点不够……」
「还有两个月。有两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
杏琉倒了柳橙汁,我则是倒了综合蔬果汁。
「老师真的很喜欢这种果汁耶!」
「是啊!感觉上有益健康,不是吗?」
「光喝果汁就能健康吗?」
「哎,光靠果汁应该不够吧!不过有喝总比没喝好。」
「我看电视上说过,饮料吧里成本最高的就是蔬菜汁。」
「是吗?那就是最划算又最健康了。」
回到座位上以后,我们继续闲聊。
我们居然可以这样闲话家常,连我都感到惊讶不已,坐在一旁打电脑的妈妈自然更是惊讶。
我并不是能够透视人心的超能力者,而是因为妈妈一脸惊讶地看著我,所以我才知道。
见了妈妈的表情,我的惊讶程度大概有杏琉跟我说话时的一半。这个人和女儿不同,表情丰富,心事全写在脸上。之后,两个小时经过,课程结束了。
离开家庭餐厅以后,我和杉原母女道别,走向车站。
走到一半,我的手机开始震动。我收到了邮件,寄件人是妈妈。
『你已经回家了吗?如果有空,可以在艾妥列的星巴克等我吗?」
我从阿美横口走向车站,并未前往剪票口,而是右转来到星巴克。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妈妈来了。
「好厉害,我还以为你用了什么魔法呢!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杏琉和我以外的人说话了,尤其是和成年男性说话,从她变成这样以前就很少见了。」
「我也很开心。和她有了交流以后,上起课来的反应完全不同。我终于有了做好分内工作的感觉了。」
「不知道还赶得上考试吗?我希望她能够上好学校。」
「对了,她的志愿校是哪里?」
我用智慧型手机搜寻「东京都、私立、偏差值」,叫出了依偏差值排列的校名清单。
「她还在上补习班的时候,目标是这一带。」
妈妈指给我看。虽然不是顶尖学校,却也是确立了品牌形象的学校;换句话说,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千金小姐就读的那种学校。
第二志愿是知名的贵族女中,备胎校也是这种类型的学校。
就目前的状况判断,虽然不到遥不可及的地步,却也是一大挑战。剩下的两个月时间必须妥善运用才行。
「现在知道志愿校是哪里了,从下次开始,我会把上课内容切换为历年题库。时间不多,所以我会出很多作业。平时她在家里念书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教她吗?」
「外子不在家,基本上是我在教。」
「考国中,家庭学习要有家人的协助才有成效。考高中的时候,就是学生自发性念书居多了。」
「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那孩子没有我不行,所以要我盯著她写作业吧?」
「哎……可以这么说。」
「要不要再来一杯?看你想点什么都行。」
我恭敬不如从命,又喝了一杯。从下个礼拜开始努力吧!聊得开心,咖啡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可口了。平时我鲜少去星巴克,不过真的很好喝。
我从上野站搭乘地下铁银座线,转乘半藏门线,前往神保町,在书店街买了杏琉的第一至第三志愿的历年题库。
为了慎重起见,我也买了原本打算推荐的备胎校的历年题库。这所学校的品牌形象虽然不明确,但是学校设施十分齐全,换句话说,是「内行人才知道好」的学校。
学费在私立中学之中偏贵,是这所学校的缺点,不过我觉得杉原家应该不会在乎这一点。
我拿著四本历年题库回到了家。每一所学校的题库都有十年份,在下个礼拜之前,我自己也得做完一半才行。讲师的工作附带了一种名叫备课的回家作业。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国中入学考是人生的第一个分歧点。
当事人与讲师同心协力,才能获得好成绩;用两人三脚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和学生一起高兴,一起懊恼,一起辛苦。我不能只是摆个架子给学生出作业。说来遗憾,这样的老师很多。
*
到了隔周的星期四。
我从大学直接前往上野。这一个礼拜间,我在大学上课的时候也在做历年题库;托杏琉的福,无聊的课堂变得有意义许多,我相当感谢她。
我大幅超越了做完一半的目标,居然把四所学校的全年份题库都做完了。这一个礼拜应该是我大学生活中用脑最多的礼拜。
前几天妈妈传了封邮件来,上头写著:「从这个礼拜开始,不在家庭餐厅上课,改在我家的客厅上课。看来杏琉的心房已经打开了?(笑)」
今天就要开始准备入学考,在家庭餐厅上课,会被周围的声音干扰。在家里安静多了,我求之不得。
上完大学的课以后,我搭乘地下铁银座线,前往上野站,从车站走到华厦,通过入口大厅,搭乘电梯上了八楼。
我按下门铃,原本以为会是母女俩一起出来应门,没想到还多了一个人。
不对,是一只狗。不,既然是家人,用一个人来算也行吧!
那是只玩具贵宾狗。我很喜欢动物,家里有猫狗,让我很开心。我连招呼都没打,便说道:「原来你们有养玩具贵宾狗啊!好可爱。」
「不是的,老师,我们家摩卡是茶杯贵宾狗。很小只吧?」
妈妈回答。我不清楚玩具贵宾狗的体型通常是多大,直到现在才知道世上还有茶杯贵宾狗这种品种。它比茶杯大多了吧?我虽然这么想,还是觉得它好可爱。
我走进玄关时,摩卡微微往后退。
为了和摩卡打招呼,我微微弯下身子,伸出了手背。摩卡闻了闻我的手背,终于镇定下来了。
人类大多是靠视觉捕捉世界,而狗则是靠嗅觉,所以我得先让它闻我的味道。就拿我们人类来说,要是看不到初次见面的人长什么模样,也会满腹狐疑。
如果一个人在说完「你好,幸会!」以后就躲起来,任谁都不会信任他。我向狗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建立在这种逻辑之上。先让它闻味道。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于狗而言,是不是正确的打招呼方式。顺道一提,这个方式好像也可以应用在猫身上。
「幸好老师不讨厌狗。今天就麻烦你用这张桌子上课了。」
桌上已经备好了文具用品和单面空白的废纸,也就是计算纸。我在桌边坐下,为上课进行准备。我拿出历年题库和爱笔。好了,可以开始上课了。
这是附带开放式系统厨房的客厅。基本上,妈妈都是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工作。
我立刻要杏琉做历年题库。
私立学校的考题通常不会年年大幅变动,就算不实际做完十年份的题库,只需要浏览一遍,大概就知道会出哪些题目。掌握了这一点之后,再去了解学生容易答错哪些单元。
容易答错的单元如果是两、三年出题一次,就视为复习重点,因为今年也有可能会出。如果十年间都没有出题,那今年应该也不会出了。
较具代表性的数学题目是角度运算题、鸡兔同笼问题,以及比值和比例运算题,这些题目大多数学校都会出。反倒是矩阵运算题,鲜少有学校会大量出这类题目。
至于国语,绝大多数的学校都会出记叙文、论说文和汉字题,其他则是取决于各校的特色。出诗题的学校不少,但是出散文诗的学校至今我只看过一所。
志愿校可能不会出题的单元,到了二月大考的最后冲刺期十二月,就不需要再加强了。
话说回来,茶杯贵宾狗对于新来乍到的人类似乎兴味盎然,一直在脚边闻我的味道。
太好了,对于它而言,我的打招呼方式没有错。不理睬它太过冷淡,所以我偶尔会摸摸它。它并没有反抗,不时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又回到我的脚边闻味道。
而我就摸摸它,这样的情况一再重演。见状──
「老师,狗一直打扰你,害你无法集中精神吧?要我把它带开吗?」
妈妈如此说道。
「不,没关系。它好可爱,我希望它留下来。」
我回答。
「老师,你喜欢狗吗?」
杏琉询问。
「当然。」
我回答。
如此这般,我开始批阅杏琉的答案。数学满分100,她得了40分。杏琉和妈妈对于结果都大失所望,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是在预料之中。就算是偏差值低于自己水准的学校,做历年题库时,一下子就能拿到高分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是得40~50分,有的人甚至更低。
而国中入学考通常不用考到100或80分也没问题。大多数的学校只要考到55~65分之间,就算及格了。如果是出难题考验应用能力的学校,及格分数可能是45分;而如果是考验基本解题能力的学校,及格分数可能是75分。
换句话说,光靠数字来解读历年题库的分数,会误判许多事。一开始得了40分,只要拟定对策,再提升20分就没问题了。
学生的水准会在两个月间上升,但是考题的水准通常不会有所变动。所以,第一次做历年题库得40分,完全在预料范围之内。我也向杏琉和妈妈说明了这个道理。不需要为了这个数字而悲观,反而是大有可为。
我抄下出题频率高却答错的单元,开始讲解。今天光是做这些事,就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分钟。
老实说,我还想继续教下去,但若是我这么做,学生就无法养成老师不在的时候自行念书的习惯。
「今天的作业很多,记得要写完。四所学校的历年题库各做两年份,下个礼拜之前做完。记得要测量时间,自己批改,答错的问题要复习;复习了还是不懂的问题做个记号,下个礼拜我会讲解。好好加油吧!」
「是,我会加油的。」
虽然杏琉如此回答,步调突然变得这么快,不知道她跟得上吗?这种时候,需要家人的支持。
不知几时间,茶杯贵宾狗趴在我的膝盖上睡著了。虽然依依不舍,今天只能先回家了。
几天后,妈妈寄了邮件来。
『恭喜!杏琉说她希望下次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上课。这或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让男人进房间喔!(笑)』
信上是这么说的。我不禁暗想:连爸爸都没进过房间吗?在杏琉的房间上课,摩卡也会在场吗?
「了解。历年题库她做了吗?」
我如此回覆。
『有我盯著她,没问题。那孩子没有我不行。』
而她随即回了信。
*
隔周的星期四。
我从大学前往上野。上个礼拜把四所学校的十年份历年题库都做完了,所以这个礼拜上课时我又闲著没事干了。早知道就别急著做完,分成两个礼拜来做。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从车站走向华厦,搭乘电梯上了八楼。
首先,我在玄关向摩卡打招呼。今天我同样伸出了手背给它闻。妈妈带我穿越客厅,前往杏琉的房间,而摩卡也跟在我的身后,进了房里。好耶,太棒了。它在场也无妨。
接著开始上课。杏琉事先写完了作业,因此我得以将一百二十分钟完全用在讲解和复习上。然而,由于有国语和数学两个科目,即使只针对不懂的地方,时间还是很匆促。
而今天的作业变得更多了。除了上次的内容以外,还加上了这次上课中没有复习到的单元。
「呜呜,作业变多了……」
「这个礼拜很吃力吗?」
她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爸爸和妈妈有教你功课吗?」
「爸爸没回家,妈妈有时候会教我。」
这么一提,听说爸爸从以前就鲜少回家。这是不是她突然拒绝与人交流的原因之一?我如此暗忖,开口询问:
「杏琉,你有讨厌的人吗?」
她沉吟了片刻。
「我有很多讨厌的人。」
她回答。
「是啊!我也有很多讨厌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唔……」
我也略微沉吟。
「在推特上推文宣称『我去居酒屋,店员居然要确认我的年龄』或『被搭讪害我迟到,有够烦的』的女性。」
杏琉笑了。
「什么跟什么!不过这种人真的很讨厌。」
「对吧?不知怎么地,看了就讨厌。」
「我讨厌男人。」
「是吗?我呢?」
「老师没关系,不过我特别讨厌成年男人。」
「是吗?我呢?」
「我说过,老师没关系啦!」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摩卡今天也一样趴在我盘起的腿上休息。它或许是认为杏琉腿上的空间太小,不足以趴著休息吧!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就算开著暖气,地板还是凉飕飕的。
只要摩卡开心,要我出借温暖的膝盖几个小时都没问题。我带著疼爱之情抚摸它。
「老师喜欢狗?」
「嗯,超喜欢。」
「为什么?」
这么一提,我为何喜欢狗?不光是狗,动物我都喜欢,喜欢到可以在上野动物园耗上一整天的地步。
我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缓缓地拣选言词,回答:
「这个嘛,应该是因为动物不会背叛我吧!」
「什么意思?」
「我觉得动物不像人类那么容易背叛,只要我别对它们做出残酷的事。」
「这样啊……」
杏琉陷入沉思。我说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话吗?
片刻过后,杏琉突然问道:
「老师,你有在玩推特吗?」
她到底怎么了?
「嗯,有啊!我偶尔会推文,通常都是用来看朋友的推文。」
杏琉突然在纸条上写了些文字递给我。
那段文字以@为首,再加上几个英文字母,应该是推特帐号吧!
「老师,绝对别跟其他人说,也别告诉妈妈!拜托!」
总之,我对折过后,放进了手机保护套的口袋里。
上完课后我们又聊了一阵子,时间过了三十分钟。
我和摩卡回到客厅。
「哎呀,怎么这么久?你们在做什么?」
妈妈淘气地问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我想不出风趣的答覆──
「对不起,时间超过这么久。」
只能这么回答。
「要在上课时间教完历年题库太难了。下个礼拜也麻烦你用这股冲劲继续上课啰!」
「我会全力以赴的。作业变得更多了,麻烦您帮忙盯著。」
说完,这个礼拜我也同样抱著对摩卡的依依不舍之情,离开了杉原家。
我搭乘电车回到荻漥站。
在站前商店街吃完饭后,我回到家,从手机保护套的口袋中拿出杏琉给我的纸条。这是她的推特帐号吗?我在推特的搜寻栏位中键入了纸条上的帐号。
出现的是「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的帐号。这不可能是杏琉。我打错了吗?
我重新检视纸条,逐字确认,小心翼翼地输入,并按下搜寻键。
「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出现的依然是这个帐号。会不会是杏琉写错了?
我又搜寻了一次,出现的仍旧是同一个帐号。
下个礼拜见面时,再问她正确的帐号吧!机会难得,我来看看这个帐号的推文好了。
「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的跟随者人数超过四万人。
推文内容正如帐号名称所示,股票投资占了七成,偶尔还有去丸之内大楼的餐厅吃饭的照片。这个人是在丸之内工作吗?既然自称是粉领族一年级,那就是接近二十岁或二十出头的女性。她也贴了部落格的网址。点进去一看,部落格里写的也是股票投资的事。
我阅读部落格最上方的文章,从日期判断,应该是最新的文章。上头刊登了照片,是显示股票买卖纪录的电脑画面。内文宣称在这一年间她的资产已经翻了倍。
文章写得浅显易懂又风趣,连我这种对股票一无所知的新手也看得懂。我又重新浏览了关于股票投资的推文一次,内容是如何运用股票,以及配合当下股价的买卖技巧。
对于不久前还得动用存款生活的我而言,投资是完全无缘的世界;不过,从大二开始多了门叫做「公司法」的必修课,从历年题库可知这门课的考试每年都会出关于股票的问答题。要拿到大学学分,历年题库同样掌握了致胜关键。
顺道一提,大学的考试比国中入学考宽松多了,三年前的题目连数字都没改就再次登上考卷的情况时而可见。换句话说,就算不念书,只要把答案背起来,就能通过考试。无论在任何时候,师法先人的精神都是很重要的。
如此这般,为了取得公司法的学分,我跟随了「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有空的时候,也把部落格看完吧!应该可以学到有趣又实用的股票相关知识。我暂且告一段落,去打开浴室的水温加热器。
我的洗澡时间颇长。泡在浴缸里读书,是我结束一天的习惯,或许就跟工作完后来杯啤酒的意思差不多吧!顺道一提,啤酒很苦,我不爱喝。
今天也一样,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我拿著看到一半的书,走向浴室。我使用浴缸的半边盖子当书桌,说来意外,这样书本完全不会被弄湿。在冬天,即使身体泡暖了,手往往还是冰的;不过,沉浸于书本之中,过了片刻以后,就会连指尖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暖呼呼的。这大概就是俗称的半身浴吧!
这一天,我同样沉浸于书中两小时之久。
推理小说往往教人欲罢不能,一看就看到最后。
据说半身浴有益健康,这代表我每天都在做有益健康的事。我用莲蓬头冲掉汗水,走出浴缸,擦乾身体,换上了家居服。
我察觉手机的通知栏显示了推特的讯息,便开启应用程式,点阅私讯。传讯给我的竟然是「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
不会吧!我连忙点开讯息观看,显示的是〈老师,我是杏琉〉。
我不敢置信。这个帐号是杏琉的?
〈你是杉原杏琉本人?〉我回覆。
对方随即回覆了。〈对,这个帐号是我的。我不是23岁的粉领族!〉
〈部落格的内容很有趣,我忍不住就跟随了。现在是什么情形,我有点搞不清楚。〉
〈是啊,我谎报年龄。我想跟老师商量这件事,星期六1点,您能来我家一趟吗?〉
〈好啊!反正我也没有其他行程。要瞒著你妈妈吗?〉
〈谢谢!请您别跟妈妈说。〉
〈了解。〉
〈那后天我就在家等老师了。〉
〈了解。〉
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杏琉在投资股票吗?
如果是,小学生在法律上可以投资股票吗?还是有人在帮她?种种疑惑浮上脑海,后天星期六见面的时候,再向她问个清楚吧!我重新体认到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
我在大学只有星期一、二、四、五有课。
星期三和六日都放假。从高中升上大学以后,我的头一个感想就是假日真多。
然而,一堂课变成九十分钟,所以上课时的疲劳感也非同小可。基本上,课都是学生自行选的,所以也有学生在星期三排课;不过,既然学校好心不在星期三排必修课,我也就从善如流了。
这让我发现一件事。如果星期三放假,世界应该会和平许多吧!一个礼拜的正中间放假,精神上就会变得很轻松。六日放假,努力撑过星期一。假日前夕总是比平时有干劲,就像星期五那样;所以星期三放假,人们在星期二就会提起干劲,而星期三放假,撑过星期四,就是星期五了。
如果我成了政治家,一定会把绝大多数的国定假日都移到星期三。
大学生的时间真的很多,多到可以让我在星期六的午后胡思乱想。
我搭乘中央线来到神田,转乘地下铁银座线前往上野。
我在1点准时抵达杉原家,按下门铃,杏琉和摩卡一起出来应门。杏琉带我前往房间,而摩卡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地趴到了我的膝盖上。
光是如此,让我觉得花费宝贵的星期六是值得的。我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老师,趁著妈妈还没回家的时候谈吧?」
「是啊!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六早的话是傍晚,晚的话可能不回来。」
「那就不用急了。」
杏琉拿了笔记型电脑过来。
「老师,你看这个。」
那是先前在部落格上刊登的交易画面。
「啊,我在部落格上也有看到!真的是你啊!」
「其实我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买卖股票了。」
「太惊人了。这么说来,你的投资资历已经有六年了?这么小就可以投资吗?」
「只要家长同意就行。爸爸在我一年级的时候,为了让我学习如何运用金钱,替我开了投资用的帐户。不过我也不是六年间都在投资就是了……」
「你妈妈知道吗?」
「不晓得。我没说,但是爸爸或许有跟她说。不过爸爸和妈妈感情不好,爸爸几乎不回家,所以妈妈大概不知道吧!」
杏琉小学一年级时在爸爸的鼓励之下开设了投资用帐户,爸爸还存了一万日圆进户头里,当作给她的红包。当时她什么也不懂,放著没动,后来把二年级和三年级时的压岁钱全数存进自己的户头里,余额便超过了十万日圆。
此时,她突然想起这是可以投资股票的帐户,便自行做功课,尝试投资。一股的价格虽然便宜,但一次至少得买一百股,所以并不是任何一档股票她都买得起。她一面投资,一面摸索,慢慢学会了规则。
她在部落格上也说过,如果只是单纯买卖,规则并不复杂。放眼整个股市,十万日圆买得起的股票并不多,而她从其中挑选了一家新创食品公司投资。她将十万日圆全数投资在这家公司之上。
「你为什么选择那家企业?」
「因为我看了它的公司概要以后,觉得很有意思。居然想到要把绿虫藻做成食品,增进健康。」
「绿虫藻?」
「上头说研究结果显示绿虫藻有多种增进健康的效果,将来地球因为人口增加而产生粮食危机时,绿虫藻有望成为克服危机的关键,所以我才投资那家公司的。」
投资从事有用研究的公司,这是正确且理性的投资动机。
后来她把股票搁置了一阵子,隔了半年一看,股票居然涨了五倍。
她大吃一惊,查询过后才知道那家公司是世界第一家成功培养绿虫藻的公司。目前成功培养绿虫藻的公司依然只有这一家,因此股票仍在持续微幅上涨中。杏琉的过人之处是她并没有在股价涨了五倍的时候把股票全数卖掉;她认为这家公司还会继续成长,所以只卖了一半,将二十五万日圆分成五等分,又买了其他五档股票。
如果看到十万在短短半年间变成了五十万,我应该会全数脱手吧!有这种想法的我或许不适合投资股票。之后,她又有好一阵子没去关注股价,升上四年级以后,她确认各档股票的价格,发现全数涨价了。
当时的合计金额大约是一百五十万日圆。杏琉从中卖掉五十万日圆的股票,又去购买别档股票。如此这般,她现在成了持有二十家公司股票的小六生。在部落格里,她一再苦口婆心地提倡「分散投资」。
将所有资金全数投资在同一档股票,如果股价大涨倒还好,大幅下跌时,可就损失惨重了。用同样的金额投资,分散到多档股票上,亏损的风险就会变小。她完美地实践了分散投资。
之后,她发现了股票的乐趣,自行购买书籍学习,直到今天。
尤其今年全球股价高涨,经济新闻甚至说这是「难以亏损的一年」。的确,这一年股价上涨的新闻好像特别多。新闻常说「日本的景气复苏了」,但老实说,我完全感受不到。
杏琉是从今年四月开始在推特上发表自己学到的投资技巧的。创设帐号至今约八个月,转眼间就成了话题,跟随者人数超过了四万人。她还附上交易纪录与金额的照片,证明自己运用部落格上的技巧获得的成果。
有了这些证明,说服力可就大不相同了。就算自己不投资,看著她成功也很痛快。推特和部落格的文章浅显易懂又有趣,连小学生都看得懂。
实际上真的是小学生写的,难怪才几个月就博得这么多人气。
「好厉害,你还这么小,根本是天才投资客啊!」
「不,只是运气好而已……」
杏琉露出了腼腆之色。帐户上显示的金额远远超过我今年当家教能够赚取的总额,连位数都不一样。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自称为23岁的粉领族?」
「要是被人知道我是小学生,我怕会发生问题……可是,自称23岁也不行……今天我要给老师看的就是这个。」
说著,她用电脑开启推特,点阅讯息。
她出示的是几个男性寄给她的讯息和照片。
从想约她见面开始,接著是「你有男朋友吗?」、「在哪里工作?」等一连串的问题攻势。
当然,杏琉并未理会他们,但这些讯息反而变本加厉了。
讯息之中开始出现猥亵字眼,最后甚至附上了照片,全是些连我都不想看的东西。我哑然无语。实在太过分了。
杏琉依然没有理会,而言语暴力就此展开了。丑八怪、去死、消失吧等字眼是基本款,除此之外,还寄了一堆让我不禁感叹他们真有闲工夫的讯息。
「大人在推特之类的台面上都把话说得很好听,背地里却这么骯脏,我觉得人类真的好恐怖。」
我彷佛窥见了杏琉心中的阴暗面。她一定受到了伤害吧!在公开场合说好听话,背地里却做出如此过分的行为,难怪杏琉的心头会蒙上一层阴影。
推特、留言板、LINE、IG,这些都是交流的工具。像这样直接传送给本人的言语是种暴力,背著本人所说的坏话也是种暴力。就算是在本人看不见的地方推文或留言,还是会有其他人看见,恶评便会在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扩散开来,无凭无据的说词反而显得可信。
以杏琉的状况而言,光是本人就收到了这么多的恶意,不知道在其他地方还有多少恶意围绕著她打转?
光是想像,我就毛骨悚然,即使我并非当事人。
「欸,这就是你讨厌大人的原因吗?」
「嗯,对啊!我不敢跟其他人说。大人自私自利地伤害别人,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们会说谎,毫不在乎地背叛别人。当然,小孩也会这样,可是大人严重多了。」
没想到杏琉一直把如此重大的问题藏在心里。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妈妈随时可能回家。
「欸,要是遇上了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传讯跟我说。反正我们已经互相跟随了。」
「嗯,谢谢。」
摩卡,给杏琉力量吧!你是动物,不会背叛她。
我在心中如此诉说之后,快步离开了杉原家。
我在阿美横闲逛了一阵子,走进了广受好评的立食寿司店。虽然是星期六,但是离晚餐时段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一下子就轮到我了。这里的鲑鱼很好吃。
我边吃边想。杏琉不希望我把今天的事告诉妈妈。
杏琉和妈妈的关系究竟如何?
杏琉是怎么看待妈妈,而妈妈又是怎么看待杏琉的?
我能为杏琉的人生做什么?
我一面思考,一面用可口的寿司填饱肚皮,结完帐之后,走向车站。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杏琉的妈妈。糟了,我该回家以后再吃饭的。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换了家店,来到上野的居酒屋。
糟了。早知道要在这里吃晚餐,刚才就别吃那么多立食寿司了。
现在不是悠悠哉哉地想这种事的时候。
「老师,真巧啊!怎么会来这里?」
「呃,假日我常来上野。」
这不是谎言。
「你和杏琉见了面?」
「不,没有啊!」
这是谎言。
「你说谎。」
穿帮了。
「我不会责备老师的。老师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染指12岁小孩的人。」
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别跟妈妈说杏琉要我瞒著她的事。
「是讨论课业方面的事吗?」
「这个嘛,她找我商量事情。」
「商量什么?」
「抱歉,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觉得最好别跟妈妈说。」
妈妈一脸讶异地看著我。但愿我没有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如果要在不撒谎的前提之下说明原委,只怕会加深误会。
妈妈,请您支持杏琉──换作几天前,我应该会对眼前的她这么说吧!
不过,不知何故,现在我不认为这句话是最佳选择。
「哎,算了。不过,以后你要和杏琉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联络我,知道吗?」
「知道了。」
伤脑筋,这个承诺我能守住多久?
见我几乎没动料理,妈妈便早早结帐离店了。
这回我总算是走向了车站,搭上电车,一路颠簸回家。
我在玄关确认手机,发现杏琉透过推特传私讯给我。
「老师,明天能见面吗?我有话要跟你说。大概约17点,只要一小时就好。如果不行,就改约星期一。」
「没问题。」
「那17点在上野吉池的入口见。」
对妈妈的承诺这么快就守不住了。
隔天,我在上野知名的鲜鱼店吉池前等候,不久后,杏琉便现身了。
「星期日是我负责采买,为了不让妈妈起疑,可以边买边谈吗?」
星期日妈妈应该放假吧!这种时候,杏琉没事外出,确实显得太过可疑了。
「昨天你和妈妈见过面了吧?」
「抱歉,我想吃完饭再回去,没想到就遇见了你妈妈。」
「不要紧,这也没办法。老师,你跟她透露了多少?」
「不,我什么也没说。」
「真的?真的什么也没说?」
「真的,真的什么也没说。」
「妈妈昨天回家以后,问我有没有什么事瞒著她,我还以为是老师说了什么……」
她边说边挑鱼。
「欸,老师,妈妈没有我不行。」
真有意思。妈妈曾说「杏琉没有我不行」,而现在杏琉则是说了完全相反的话。
「妈妈没有爸爸在身边支持她,所以就拿我当精神支柱,这也没办法。其实我好想过无所事事的生活。我想搬出去一个人住,不想去上学。」
她具备在这个资本主义社会•日本活下去的技能,只要别挥霍,她已经拥有足以让自己生活到成年的金钱;所以她的这番话听起来极具分量,完全不像小学生的戏言。
「妈妈和爸爸明明是相爱才结婚的,现在却跟陌生人一样。大人都是这样吗?学校的朋友老爱说别人的坏话,我信不过。可是不去上学,妈妈会伤心,我只好乖乖去上学,也不敢跟她说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她一面采买,一面滔滔不绝地说道。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减轻她现在的负担?我突然想起一个疑问,开口问道:
「欸,杏琉,你是真的想报考私立学校吗?」
「嗯,不考不行。」
「不是因为你想考,而是不考不行?」
「公立学校水准太低,所以必须考私立学校。」
「什么意思?公立有公立的优缺点,私立也有私立的优缺点。你为什么这么想?」
「读好的私立学校,上好的大学,才会认识很多高水准的人吧?没和这种人认识、结婚,就会变得不幸。女人要和条件好的男人结婚才会幸福,对吧?会传那种讯息和照片的,铁定是读公立国中,连高中也没上的人!」
我从未听过如此直接的学历歧视。
从杏琉的口中听到这番话,让我产生了轻微的晕眩感。
「欸,杏琉,这些话是别人跟你说的吗?还是你自己得出的结论?」
杏琉默默地采买,她的眼神很认真。拜托,千万别说是你自己得出的结论。
「是妈妈说的。」
结果如我所料,让我松了口气。
我们聊了很久,篮子里也多了许多食品。右臂开始微微发痛。
「篮子变得好重,该去结帐了。」
「嗯。」
结完帐以后,我送杏琉回到华厦的楼下。当然,是在极力留心,以免被妈妈发现的状态之下。
接著,我便回家了。智慧型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妈妈寄来的。
〈明天晚上你能拨出时间来吗?〉
〈星期一我可以在20点到都内,有点晚就是了。〉
〈没问题。请在20点30分到新宿站东口的圆环来。〉
这个礼拜好像每天都有人找我,真忙。
隔天,傍晚的家教课结束以后,我搭乘小田急线前往新宿。
来到东口的地面层一看,明明是星期一,却是人潮汹涌。说归说,比起周末的新宿还是好上一点就是了。
妈妈把车停在新宿的圆环等我,我坐上了她的车。
「我已经在惠比寿订好21点的位子了。」
说著,她发动车子。平日的这个时间路上车很多。
我们在21点出头抵达餐厅,妈妈已经预订了全餐。店里的装潢充满民族风气息,既舒适又恬静。
她居然知道这么有格调的店。我开始享用送上的料理,前菜和汤都很可口。
「最近杏琉渐渐改变了。」
「是往好的方向吗?」
「当然。老师来了以后,那孩子变得开朗多了。我觉得她应该可以变回原来那个乖孩子。」
「这不是我的功劳,应该是她正视自己的心,领悟了什么吧!」
「那孩子还是个适合背护脊书包的小学生,没有我看著她不行。」
沙拉、鱼料理依序上桌。杏琉背著的可不是护脊书包足以容纳的东西。
我不发一语,朝著料理伸出手来。
「欸,最近都在上什么课?」
「如同我报告过的,是以历年题库的练习、讲解和复习为主。」
「你们都聊些什么?应该有我不知道的事吧?那孩子有了变化,是因为跟你说了什么心事,或是你说了什么话打动了她吧?」
「没什么特别的。」
「你说谎。」
为何女性总是这么快断定别人说谎?不过她说中了,我确实是在说谎。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吗?
「不,真的没什么。」
这样的说词虽然牵强,但我实在不愿意违背对杏琉的承诺。
肉类料理上桌了,是香草烤鸡,香菜风味颇为强烈。
胸口渐渐有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了上来,害得我无心享受料理。我尽可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接著,甜点上桌了。
妈妈看出我在避重就轻,变得有些焦躁。
「那孩子对你敞开心房,我很开心。因为她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说著,她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点的姜汁汽水。
由于开动时间较晚,夜已经相当深沉了。我也将自己点的芭乐汁一口气喝光。
「我送你回去,你要搭便车吧?」
「可以吗?谢谢。」
时间已经过了23点30分。越接近末班车,JR就越拥挤。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走到停车场,坐进了副驾驶座。
「杏琉的房间乾净吗?」
「嗯,整理得很乾净。」
「是吗?那就好。她平时很少整理房间。」
我回想起昨天杏琉的房间,一点也不凌乱,东西很少,看起来乾乾净净的。
「欸,我会送你回去,陪我喝一杯吧!」
坐在副驾驶座上还能拒绝这种要求的,大概只有美国的生意人吧!说来遗憾,我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我就这么任车子载著我,不久后,六本木的景色映入了眼帘。我们将车子停在停车场里,走下通往大楼地下的楼梯。
打开挂著「OPEN」牌子的木门一看,里头是个气氛幽静的吧台式酒吧。
店内并不宽敞,吧台共有十个座位,没有桌位。
光看构造,活像新宿黄金街那种充满亲近感的骯脏酒吧。当然,这家店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吧台内侧是个西装笔挺的酒保。他双眼低垂地招呼我们:「欢迎光临。」是位很迷人的男性。
店内最深处有个中年男性正在独自凝视著酒杯。
店里很安静,背景音乐是钢琴、小喇叭和鼓合奏而成的纯音乐。
我们在正中央的吧台座坐了下来。
「来两杯平时的饮料。」
妈妈点了饮料,酒保立刻开始调制。
我平时完全不去酒吧,这样的步骤让我感到很新鲜。
至于酒保调酒的动作,应该不需要我说明了吧!当他真的开始在我眼前摇酒时,我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液体从雪克杯倒入酒杯之中。
「乾杯。」
酒杯互相碰撞之后,我喝了一口。
咦?这个真的有酒味。坐在右边的妈妈也喝了。或许六本木的法律是规定喝酒也能开车,一定是这样准没错。
「你当然会陪我一起喝吧?」
她用比我稍快的步调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醉意所致,她变得比在餐厅时更加多话。
「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吗?」
「对。」
「那你得陪我喝到底才行。喝吧!」
我想,社会人士应该都有想要喝上一整夜的时候,我就稍微奉陪一下吧!
喝到第三杯,她变得相当健谈。
「做这一行,常有机会认识模特儿和艺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抢手的。」
「看得出来。」
确实如此。她虽然已经有个12岁的女儿,看起来还是很年轻,服装也因为工作关系,总是光鲜亮丽又充满品味。
「在服饰业工作是我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我拚命念书。别看我这样,我很会念书,考试从来没有落榜过,考大学的时候也是考上了国立大学,让爸妈很开心。后来有不少条件好的男人自己黏上来,我从里头选了一个,就是现在的老公,只是现在完全没有当时那种感觉了。不过不要紧,因为我有了杏琉。」
「她真的是个聪明又乖巧的孩子。」
「对吧?我的人生过得很快乐,我希望我的女儿也能这么快乐。我希望她上好学校,就算没有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要是没嫁错人,我的人生就堪称完美无缺了。我希望那孩子能过上真正完美无缺的人生。」
原来如此,我似乎了解妈妈对杏琉抱著什么样的心态了。她是将自己的人生投射在女儿身上。
她边说边喝,喝的酒约有我的两倍多。我看著间接照明照耀眼前的酒杯,静静地听她说话。
基本上,我都是一面望著在吧台内侧闪闪发亮的酒杯,一面点头附和;而当我不经意地望向身旁时,我发现椅子的位置似乎变近了。她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不知是香水的味道,还是洗发精的味道?她的身上带有一股好闻的人工香气。
「你是那种千杯不醉的人?」
「不,我已经醉了。」
「你又没喝多少!我还以为你喝醉了就会透露口风。」
「不,我真的醉了。」
我自知酒量不好,所以一直维持著固定的步调喝酒,而我现在确实有了些许醉意,所以完全不是谎言。
「真有你的。我没想到杏琉会对你敞开心房。」
她的整个身子都转向了我。我察觉她的动静,将视线从酒杯移开,把头转向右边。
她从近距离仰望著我。
「要不要试试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我听见了略带醉意的脑袋全力运转的声音。
吧台后的酒保正在全神贯注地擦拭酒杯。
显然不会替我解围。思考,快思考,灰原巧,一定有突破僵局的方法,只要你不放弃。
她有她身为女性的自尊心,而且很强。记得从前看过的书上有说过,这种时候能够巧妙拒绝的人不但不会与人结怨,而且前途不可限量。
好,听天由命吧!我努力装出乐意上钩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提议不坏。」
这时候要尽量摆出笑脸。
「酒还没喝够,再喝一会儿,我们就离开这里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了座位。
「正合我意。陪大人喝酒是种礼貌。」
我去了趟厕所,在男厕里思考接下来的战略。我酒量不好,不能多喝,只剩速战速决这条活路。从一开始就火力全开吧!我洗了把脸,用双手轻拍双颊。好,灰原巧,上阵吧!
回到座位上以后,我一开口就是点酒。
「店长,来两杯龙舌兰。」
这家店也有可能不提供龙舌兰,这就是所谓的听天由命。只见店长从身后并排的酒瓶中拿出了其中一瓶,代表有龙舌兰。虽然知道六本木的酒吧里没有龙舌兰才稀奇,但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龙舌兰,好久没喝了!」
她有点亢奋。
送上来的是一口杯。我们互相乾杯,一饮而尽,铿一声把酒杯放回桌上。这是喝龙舌兰一口杯的整套流程。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喜欢喝烈酒。」
这是天大的谎言。
「我也爱喝。还要喝吗?」
「再来一杯。」
原来她酒量很好吗?哎,看得出来。局势对我不利,但我还有其他策略。
店长立刻备好了第二杯。
我又是一饮而尽,喉咙就像烧伤一样滚烫。非但如此,味道很苦,一股反胃感从舌根涌上。我的身体大概没把龙舌兰当成饮料,而是当成了异物或毒物。酒精这种物质就跟毒物差不多,就生物学而言,我的身体反应是正确的。
「当然还要继续喝吧?」
「好啊!」
店长开始准备第三杯。
酒杯上桌,乾杯,喝酒,放下酒杯。
这时候,我转换了方向。
「光喝烈酒没意思,要不要来点葡萄酒?」
「你喜欢葡萄酒吗?」
「哎,浅尝而已。这家店有什么葡萄酒?」
「请看。」
酒保将酒单递给我。
价格是日币,法文写成的品牌上方也有用片假名标注读音。
这样我也看得懂。
我拚命回想羽田爸爸说过的话。
「这家店有二军乐华,也就是普及价位的葡萄酒,就点这个吧!」
「你对葡萄酒有研究?」
「哎,一点皮毛而已。」
不知我是否成功扮演了对葡萄酒有研究的男人?
龙舌兰的酒力发挥得比想像中的更快。照这样看来,或许不需要喝葡萄酒。
我像个行家一样慢慢品尝送上的葡萄酒。
转动酒杯的方式,闻香的方式,欣赏色泽的方式,酒泪。
接著,我一面畅谈勃艮第与波尔多的不同,一面啜饮葡萄酒。
「葡萄酒真有意思。你还这么年轻,就懂这么多,让我很惊讶。你学过?」
「哎,一点皮毛而已。」
酒保全神贯注地擦拭酒杯。
「我去上个厕所。聊得这么开心,就算只有片刻,也教人难分难舍啊!」
一开始扮演惯游花丛的男人,语气就变得怪怪的。不,我只是喝醉了而已。
我一进厕所,就用最快的速度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我必须在不至于引起怀疑的时间内吐个一乾二净。只要在酒精被身体吸收之前吐出来,就是我赢了。
急遽喝下三杯龙舌兰以后,慢慢饮用葡萄酒,等待反胃感袭来,忍耐到最后一秒,一口气吐完,立刻回座。
战略大致成功,脑袋变得清晰许多。每个人体质不同,我是那种吐了以后就能恢复原状的类型。如果继续喝龙舌兰,我一定会醉得不省人事。我必须争取时间,而几天前和羽田爸爸共进晚餐时的经验发挥了作用。
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吧台。恶心感全数重置,刚才那股让大脑判断力变得迟钝的醉意也几乎全消了。我找回了来店前的自己。脸色或许变得有些苍白,多亏了间接照明,应该看不出来。
「来,再喝几杯吧!」
「酒量很好嘛!我已经醉了。」
酒保立刻端出了龙舌兰一口杯。哦,真机灵。就是这样,不留间隙,进行波状攻击。
酒杯上桌,乾杯,喝酒,放下酒杯。
这套流程又重复了三次。不妙,视野开始模糊了。醉得果然比刚才更快。虽然重置了一遍,但是酒精正一点一滴地侵蚀著我的身体。
我已经没有余力了。这场胜负是我输了吗?我拖著摇摇晃晃的身子,又去了一次厕所,吐个乾净。有别于刚才,我无法迅速吐完,只觉得恶心不已。第二次催吐带给身体相当大的负担。我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时间才离开厕所。吐是吐光了,可是老实说,我已经不想再喝了。
我踩著沉重的脚步走出厕所一看,发现她趴在吧台上。
我的老天爷啊!这一夜我以些微之差获胜了。
我回到座位上观察情况。她已经完全睡著了。待会儿我就悄悄离开这家店吧!
此时──
「目的达成了吗?」
酒保缓缓问道。
「对,差不多了。只要在事后寄封信给她,说〈您醉倒了,所以我先回去了〉,目的就达成了。」
「原来如此。手段很强硬,但是成功拒绝了,是吧?」
我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有察觉您的意图,起先还考虑过要不要把您的酒换成开水。」
「真敏锐。如果您真的换成开水,我可就轻松多了。」
「哎,后来我改变主意了,想给不吃到口肥肉的男人一点试炼。」
「真狠心。我暂时不想再喝任何酒了。话说回来,您是怎么察觉我的意图的?我以为您没在听我们说话。」
「我的师父跟我说过,懂得装聋作哑的酒保才是一流的酒保。」
原来他一面擦拭酒杯,一面偷听啊?
「这个人常来吗?」
我看著呼呼大睡的妈妈问道。
「对,周末常来光顾。」
「和男性一起来?」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
「这句话就等于是答案了。」
我们都笑了。
「大家似乎都会接受她的诱惑,所以我很感兴趣。我经营这家店已经快十年了,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世上的男人都是把女人灌醉好占便宜,您却是把女人灌醉好不占便宜。还有关于葡萄酒的话题,真的很有趣。」
「不,其实我完全没研究。有家很棒的店,应该就在这附近……」
「您说的是不是这里?」
酒保用智慧型手机搜寻,显示出某个画面。
「对,就是这里。我只是不久前在这里听了某个很有研究的人说了些相关知识而已。」
「我每个月都会去这里一次,对于喜欢葡萄酒的人而言,这是家很有名的店。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一起去吧!在那之前,我会针对葡萄酒多做一些功课的。」
我和酒保交换联络方式以后,便搭乘计程车回家了。
在计程车里──
〈看您好像休息了,虽然遗憾,我只好先回去了。谢谢您的招待!〉我寄出了这封邮件。
目的达成了。
隔天星期二的课我本来打算去上的,但是迫于无奈,上午只好自行放假了。没办法,我实在抗拒不了睡魔。
*
隔天。星期三一整天都没课,我把时间拿来做劳作。
我列印出各种字型,买了好几家报纸剪贴文字。
小道具完成了。
接著,我打电话给朋友。
「喂?明后两天你有空吗?嗯,嗯,对。」
好,人手也找到了。
再来就是……嗯,气氛还不够。我前往站前的唐吉轲德。
隔天星期四,我来到了杏琉家。包包很轻。
平时包包里总是装著四本题库,今天却只有一张纸。
我按下门铃,出来应门的只有杏琉。
「哎呀?今天妈妈不在啊?」
「嗯,还没回来。」
太好了。我面露贼笑,用右手打了个「上吧」的手势。
一个戴著头套的男人从我的背后跳出来,抓走了杏琉。
「咦,干嘛?咦?等等!」
他抱著手忙脚乱的杏琉下了一楼。
我则是走进屋里,把昨天印好的纸张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戴上头套,走下一楼。
被两个戴著头套的男人硬塞进车子里的小六生,会有什么下场?
车子畅行无阻地沿著东北道北上中。我和杏琉一起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
「哇!我是绑匪!」
我摊开双手,但是杏琉一点也不害怕。亏我为了营造气氛,还特地买了头套。
「老师,你在干嘛?」
我拿下头套。
「你居然知道犯人是我。」
「当然啊!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开车的朋友说道:
「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OK!」
他是日义混血儿,但是看起来完全是个义大利人,是从国中到大学都和我玩在一块的朋友;他虽然是个好人,但是情绪一高昂,开起车来就会变得横冲直撞。
果然是拉丁血统所致吗?
他的名字叫做马可,取自圣经的「马可福音」。他是基督徒,总是戴著十字架项炼。
会陪我这样胡闹的向来都是马可。
「杏琉,很遗憾,明天要请你跷课了。」
「啊?真的假的?怎么办……」
她突然变得闷闷不乐。
「你在担心什么?」
「因为这样妈妈会担心,学校的老师也会生气……」
「你有跷过课吗?」
「当然没有啊……」
我也一样,在高中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跷课,但是升上大学以后,跷课就成了家常便饭。至于小学的时候更是不用说,跷课对我而言就和世界末日一样严重。
不过,学校之外也有许多重要的事物。
或许上了大学以后,不知不觉间,我也在学校之外找到了某些重要的事物。
「杏琉,我可以对天发誓,跷一天课不会死人,世界也不会改变。在学校之外,还有许多数不清的重要事物。」
就在车内的气氛变得略显沉重之际,正在开车的马可说道:
「欸,我想把头套拿下来了,可以吗?」
「你在说什么?试著想像看看。现在是晚上20点,又是冬天,东北道一片漆黑,对向车只能依靠自己的车灯照路,对吧?」
「对啊!」
「如果对方看到在车灯的照耀之下,迎面而来的车子上坐著一个戴著头套的义大利人,会怎么想?」
「应该会吓一大跳吧!」
「对吧?」
「那我还是维持这样就好。」
我们俩哈哈大笑,杏琉也笑了。
不知不觉间,肚子开始饿起来了。我们到休息区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以后,重新出发。
行驶了一阵子,杏琉突然开口问道:
「老师,前天晚上你有和妈妈见面吗?」
「嗯,有,一起吃饭。」
「老师,后来你和妈妈上宾馆了吗?」
叭!喇叭突然作响,马可吹了声口哨:吁!
「并没有!」
我扯开嗓门,好让两人听见。
「真的?」
杏琉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
「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大人。」
她闹起脾气来了。
「欸,你怎么知道前天我和你妈妈见过面?」
「唔,应该是直觉吧……」
好厉害,原来小学六年级就具备女人的直觉了?男人果然一辈子都敌不过女人。
「你说过自己喜欢动物吧?你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动物。你说只要不做出残酷的事,动物就不会背叛自己,我觉得也是真的。牛仔裤弄脏比较帅气,听起来也像是真话。」
「那就好。我是真的那么想,才那样跟你说的。」
「所以我才想试著相信老师。我发现妈妈和爸爸闹翻了以后,变得漂亮多了。这应该是因为她和其他男人恋爱了吧!」
我想起酒保所说的话,默默点头,继续聆听。
「妈妈已经不爱爸爸了,所以才说我很重要。可是,光靠我一个人,无法支持妈妈;妈妈去找爸爸以外的男人,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时间不长,我对于杉原家的观察•考察结果几乎和她说的一致。
「我喜欢妈妈,可是我真的很讨厌她这一点。」
「杏琉,你怎么不跟妈妈说?」
「我怎么说得出口!要是我说了,妈妈会疯掉。」
车子在栃木县一路畅行无阻,不久后就会离开关东地方。
杏琉的妈妈应该看到我的「恐吓信」了吧!
地点转换为上野的杉原家。
由报纸和杂志剪下的各种字型、大小不一的文字贴在同一张纸上。
杏 琉 在 我 手 上
想 要 她 平 安 回 家 就 学 会 放 手
杏琉的妈妈下班回家以后,拿起这张纸,一字一句地缓缓念出来。
「什么跟什么?有够蠢的……」
她露出了苦笑。
地点回到东北道。
首都高灯火通明,路灯宛若永不熄灭的火把照耀著我们,直到天明。
离开东京,来到东北道以后,则是变得一片漆黑,反而让人觉得路灯太少了。
平日的这个时段,无论是正向车道或对向车道都没有车。
「这辆车要开到什么地方?」
「停车场。」
「我不是在问这个!」
「抱歉、抱歉。不过,先卖个关子,到了以后就知道了。」
「哼!对了,老师有女朋友吗?」
「没有。」
「欸,就算喜欢上一个人,最后感情还是会变淡吗?」
「这我就不明白了。」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我是真的不明白。
「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就变淡了。妈妈是不是喜欢老师啊?」
「唔,我觉得应该不是。」
「为什么?不喜欢你,就不会邀你去酒吧了吧?」
「不,她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很爱你,所以才邀我去的。应该是这样吧!我不知道这么说你懂不懂。」
「我不懂。」
杏琉一脸讶异。她果然听不懂。
「男女之间的情爱我不明白,不过你妈妈是真的很爱你。这种感情以后也不会变的,绝对不会。」
杏琉默默地点头。
时间已经接近22点,我们应该可以在预定时间抵达目的地。
我和马可尽量延续话题,好让杏琉不去注意窗外。
「喂,巧!我现在要玩那招了!」
说著,马可在行驶中关掉了所有车灯。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杏琉大声尖叫,我和马可也放声尖叫。
在乌漆抹黑的山间高速道路上突然关掉车灯,便会出现超乎想像的黑暗。
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突然袭来的黑暗带来的那种恐怖与刺激的滋味。
虽然只关掉一、两秒就会开灯,恢复原状;不对,是如果超过一、两秒,就很危险。
车内气氛热络。车子下了高速道路,开进一般道路,穿过几个像RPG那样散布四周的小镇,朝著山路迈进。
好,目的地就快到了。我的心脏开始扑通乱跳。
车子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跑了好一阵子,终于抵达了。这里是藏王高原刈田停车场,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好几辆车。
「喂,马可!打开吧!」
「Oh,yeah!」
马可按下按钮,车顶渐渐地折叠起来。
拓展于上方的是「满天」的「满分」星斗。
「哇!」
「这是什么!」
「Yoo-hoo!!」
目睹如此美丽的景色,岂能不放声大叫?
冬天的山上空气很紧绷,每吸一口气,就会有锐利的寒意侵袭身子。
穿越这种刺骨的空气映入我们眼帘的星光,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用宝石这种廉价的字眼不足以形容。数不尽的星光。为何我有种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感觉?
原来银河是真的存在。你说这是当然的?
在东京,搞不好有人活了一辈子都没看过银河。真的。
杏琉和马可也都是兴奋不已。
「欸,巧,你看!那颗星星在动!那是什么!」
有道光缓缓移动,描绘出一条轨道。
「该不会是幽浮吧!?」
「马可,那不是幽浮,是人造卫星。」
「骗人!人造卫星怎么可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这么想,不过在漂亮的星空里,真的可以看得这么清楚。」
这么一提,我在都会里看到蝙蝠的时候也觉得不敢置信。跟朋友说,朋友起先也不肯相信。
哪颗星星是哪个星座的一部分。时光就在我们吵吵闹闹地指手画脚之间流逝了。
虽然寒意刺骨,这也是一种回忆。要说冬天的敞篷车正确使用方式,毫无疑问地就是观测星象,这一点无庸置疑。
地球之外有数不清的星星。身在都会,往往会忘了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只要看过一次,就会想再次回味,百看不厌。
宝贵的回忆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我们三人都已经冷得受不了,便关上了敞篷车的顶篷。
「杏琉,很遗憾,如果中途不停车,现在回去还赶得上上学的时间。之后我们两个男人要一起去看日出,你呢?」
「我要跷课!」
「就这么说定了!马可,走吧!」
「要去哪里看日出?」
「嗯,小田原的海边吧?」
「这样赶不上日出时间啦!」
车子热热闹闹地行进。
回到高速道路时,马可胡闹地打开了顶篷。
「好冷!快关上啦!」
不知道是不是拉丁血液在沸腾,他显得莫名亢奋。风声好大。
「老师,下个礼拜也麻烦你了!」
大到得在耳边扯开嗓门说话才勉强听得见的地步。
「你在胡说什么!前天和你妈妈发生那么尴尬的事,而且我还绑架了她的女儿!我铁定会被炒鱿鱼!」
我们载著宝贵的回忆疾驰于乌漆抹黑的东北道上。
朝著黎明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