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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百年好合国王派

又到了赏花时节。

北新地的居酒屋总是高朋满座,一问店员,起码要等上一、两个钟头才有空位。

我们只好另寻地点,沿着北边热闹商业区的曾根崎中洲大道、初天神大道一带闲晃了三十几分钟,才走进一家位于二楼的小料理店。

座席没有拉门,并排着便宜的桌子和红豆色薄座垫。放眼望去,看不到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客人,全是中年欧吉桑和倾倒的酒瓶,不过这里至少没有像联谊会场那般喧闹,对于我那早已疲累不堪的神经来说,算是可以放松的好地方。

我们坐在榻榻米上,伸长双脚,轮流翻看菜单,点了啤酒和几道菜。

不久,店员送来酒与菜肴,我们先干杯,开始大啖美食。没想到这家陈旧小店的东西颇美味,看来是一处酒足饭饱的好地方。

今晚相约聚餐的有清美、柊介、昭吾、瞳子、哲也。大伙畅饮啤酒和调酒,聊起之前决定的事。

「我觉得还是送日用品比较好,」哲也率先开口:「像我最喜欢收到的结婚贺礼,就是马上可以使用的餐具或食品。人造花、摆饰之类的东西虽然好看,但要是脏了坏了也舍不得丢,总觉得最好避免送这类东西……」

「要是送的东西没什么特色,也很无趣啊!」臆子说。

「我们又不是在讨论东西有不有趣。」

柊介提议送个别具设计感的座钟,「这种东西一般不会自己买,要是有人送就很开心吧!送那种有骨董风情的钟,挺有桃香的风格咧!」

「应该不便宜吧?」

「反正大伙平均分摊,稍微贵一点也0K吧!」

「还有其他建议吗?」

「可以去百货公司买,或是上网找专卖高级时钟的店,应该不难找。」

经过一番七嘴八舌讨论后,选项剩下高级座钟与名牌茶具组,再从中挑一样定案。

「搞定!」昭吾拿起菜单,加点凉拌豆腐与日本酒,我们也点了马铃薯炖肉与鸡翅。服务生收走空杯与空盘,加点的饮料与菜肴又摆满一桌。

昭吾举起酒壶,说道:「没想到桃香真的要结婚啦!」

「就是啊!她男人运实在很差,」瞳子也附和:「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被甩。」

「因为她太爱钻牛角尖啦!」柊介语带讽刺地说。「老是杞人忧天,搞得男人很烦,对方只是稍微说她几句就不开心,和她在一起不管哪个男人都会累。」

「没错,没错。」昭吾点点头:「男人要的就是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的感觉,这是挑选另一半的首要条件。」

「你们两个少自以为是了,」瞳子笑着吐槽:「话说回来,这次桃香的男友为什么想和她结婚啊?」

「大概被激起英雄护美的心态吧!有些男人就是对楚楚可怜的女人超没辄,喜欢保护她们。」

我们这一群有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的好友,也有透过网路认识的朋友,虽然这几年陆续有人退出,也有新面孔加入,至少目前坐在这里的都是固定成员。我们每个月会在大阪或神户聚会一次,聊聊电影、书籍或是网路流传的话题,也会互开玩笑、欢谈畅饮,直到十点左右才散会,是个没什么规定、非常自由的小团体。

清美插嘴:「我觉得送时钟或茶具都不错,若再加送个甜点怎么样?桃香不是最喜欢蛋糕吗?」

「哦,这主意不错耶!」昭吾拿起盛着炸甜暇的小盘子,微笑地说:「甜点的事就要问绚部啦!」福樱堂也有做红白馒头吗?」

我放下手上的梅酒,回道:「如果是祝贺用的甜点,馒头确实不错,但我觉得金平糖(金平糖:日本一种星星状的糖果。砂糖在水中溶化后,以滚筒摇成圆球状,周围有碎小的糖疙瘩如星。)更好,只是制作起来很费工,我们店里也是向别人订购。」

「是喔!金平糖不是很普通的甜食吗?应该不难做吧?」

「不会吧……」

「品质好的金平糖放个二、三十年都没问题,不会褪色也不会变形,就连皇室也拿金平糖当赠礼。」

「不必送这么费工的东西啦!」清美说:「桃香不是有收集小瓷偶(féve)吗?那就做个国王派(Galence des Rois)吧!按照送礼人数烧制小瓷偶,然后切派时,小瓷偶会陆续冒出来,这样不是挺有趣吗?」

「现在已经四月了。哪里有做国王派啊?」

「特别订做就行啦!又不是很难做的甜点。」

「什么是小瓷偶啊?」昭吾插嘴。

「就是瓷做的人偶,一般国王派里只会放一个。国王派就像圣诞蛋糕,是一种全家人切来一起吃甜点,要是谁吃到这个小瓷偶,就能当一天的『国王』。」

国王派是每年一月「主显节」的应景甜点。

主显节是基督教节日,源自耶稣诞生马厩时,东方三贤士前往祝贺的一段逸闻。十二月二十五日是耶稣诞生日,也是圣诞节,得知消息的博士们抵达马废时,已经是翌年的一月六日,因此将这天订为主显节。在那个既没汽车也没飞机的时代,足足差了十二天。

国王派的做法其实很简单,用杏仁奶油取代苹果派内馅,然后在直径二十公分到三十公分左右的派皮,刻上各种图案是一大特色,特别是以麻和幸运草等草叶图案的设计最多,还有从派的中心往外依顺时针方向刻上美丽曲线,呈现太阳般的图案也很有名。

当然也能发想各种图案。派皮上的图案设计,也是国王派竞赛审查计分的一大重点。

此外,也有直接将两张派皮夹奶油馅,放在烤盘上烘烤的方法。

无论哪一种做法,都能做出外皮香脆的国王派,其奶油馅有如适度去除水分的甜薯一般,口感朴实不甜腻。但也因为做法简单,更能彰显制作者的实力。

事先藏在派里的小瓷偶,也有人放入具有艺术价值或珍奇的瓷偶,因为拍卖价格不低,也有人专门收藏。某些知名品牌还会制作限时限量的小瓷偶,往往一推出就销售一空。

就像圣诞节前夕或当天才买得到圣诞蛋糕,国王派也是主显节前后才买得到。

不过,有一种作法和国王派差不多、叫作「杏仁千层派」(杏仁千层派:Pithiviers,也有人称为「杏仁国王派」。)的法式甜点,则是一年到头都吃得到。

虽说如此,日本很少有店家贩售这类甜点。除非店里有对法式甜点十分了解的师傅,才可能制作这类甜点。或是店家愿意接受特别订制。

「我已经找到愿意帮忙的店家了。」清美说。「有一家叫『金翅雀』(L'Oiseau do'r)的法式甜点专卖店;他们家的东西好吃,又接受特别订制。下次休假时,一起去问问怎么样?」

大家约好一起去「金翅雀」。

「金翅雀」位于车站前方缓坡的尽头,古典氛围的外观,散发老店气息。

店内装潢采现代风,似乎是配合近来兴起的甜点风潮,重新整修的样子。

偌大的展示柜里,陈列约莫三十几种蛋糕,还有一方小小的手工巧克力区。礼盒呈金字塔形堆放在甜点柜上,还有提供单买马卡龙、法式水果糖等商品的专区。虽然是道地的法式甜点专卖店,却飘散着关西甜点的怀旧风情。

招呼我们的是一位名叫森泽的女甜点师傅。

当我们问她「能否订制国王派?」时,森泽小姐爽快答应,还主动说明如果是结婚贺礼,派皮表面可以特别设计。

「因为是喜事,设计成鲷鱼图案如何?虽然有点跳脱传统啦,不过有点幽默感的设计,只要装饰得很漂亮,效果非常好哦!」

「有点幽默感的设计好像不错呢!」清美说:「比起国王派,『恭喜派』(因为「鲷鱼」的日文发音近似日文的「恭喜」发音。)的感觉更贴切,反正还有其他正式贺礼,我想祝贺用的甜点可以多些创意,大家觉得呢?」

既然是特别订制,当然别出心裁一点好,众人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森泽小姐建议,为了能平均配置六个小瓷偶,派皮还是做成圆形比较好,再刻上鲷鱼图案。

她从收银机旁拿了一张便条纸,迅速绘个草图。当然制作时,会根据情况调整,所以最后的成品多少会有差异,但基本上还是以眼睛大大的鲷鱼扭身跳跃的讨喜模样为蓝本,我想桃香看到一定很开心。

「那就麻烦你了。」我们说。森泽小姐带我们到店里附设的咖啡厅,请我们稍待片刻,她去仓库拿小瓷偶。

清美悄声说:「这家店感觉不错耶!」瞳子也提议:「既然来了,吃块蛋糕再走吧!」

「展示柜里的蛋糕辑起来好好吃!就道样回去太可惜了!」

「好哇!」

「就这么说定罗!」

过了一会儿,森泽小姐拿来一个塑胶箱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里头塞着装在塑胶袋里的各种小瓷偶,造型有小狗、小猫、鱼、蔬菜、餐具、家具、人偶、小动物、建筑物、交通工具、迷你版甜点等。

森泽小姐请我们挑选喜欢的造型。

「需要另外收费吗?」我们问。

「因为是特别订制的糕点,小瓷偶部分不必另外付费。」

「可是我们需要六个……」

「按照店规,第二个小瓷偶开始必须付费,但这次因为是特别订制,所以免费附送。」

原来热销期间,也有不少情形需要一个以上的小瓷偶。

「尤其不只一个小朋友的家庭,要是小瓷偶不够分,可是会吵起来哩!所以我们会以家里有几个小朋友来计算。对了,不少客人都很喜欢这家工坊制作的小瓷偶,有人买派是为了收集小瓷偶哦!我们店里也会提供最多额外购买五个的服务,所以通常会多订一些,这些都是剩下来的。」

我们在森泽小姐的亲切招呼下,拿出盒子里的小瓷偶,开心挑选。

毕业于艺术专门学校的柊介,十分欣赏这些小瓷偶的配色、造型,还向森泽小姐要了这家工坊的联络方式。

大伙总算选好各自中意的小瓷偶了。

清美选的是「蹲坐的腊肠拘」。喜欢垂耳狗的她也养了一只。

瞳子选的是「银色茶具组」。虽然不是真的银制品,但其做工精致,满足了她喜欢名牌陶瓷器的心情。

柊介挑的是「骨董暖炉」。是个涂上色彩,看起来像是衣柜的玩意儿,其实是欧洲的传统烧柴暖炉。柊介不亏是学艺术,对这方面相当有研究,美丽的配色与造型符合他的品味。

昭吾则是挑了俏皮感十足的「穿芭蕾舞衣的小猪」,令人联想到迪士尼动画片《幻想曲》(FANTASIA)中出现在「时间之舞」那一幕的河马。记得前几天的电视广告中也看过类似造型。

哲也选的是「红砖屋」,借此祝福桃香能有个美满家庭。果然是已婚人士会做的选择。

我选的是「草莓塔」,觉得在甜点中塞入甜点也挺有趣。蛋糕造型的小瓷偶做得很逼真,要是拍照拿给别人看,搞不好有人误以为是真的蛋糕。

「好的,一共是六个。」森泽小姐将我们挑选的小瓷偶一一装进型胶袋,然后贴上写有订购者清美名字的贴纸,再用橡皮筋连同订购单捆好。

蛋糕做好后会直接送到桃香家。

清美付款后,大伙点了蛋糕套餐,享受完美味下午茶才散会。

四月底接到桃香的电话,她说已经收到国王派,谢谢我们的心意。

而且是礼拜天收到的,刚好是未婚夫到她家拜访的日子,大家看到喜气洋洋的「鲷鱼」设计都很开心,愉快分食。而且切好的每一块都藏有一个小瓷偶,可说皆大欢喜。

小瓷偶当然全归桃香所有,未婚夫还大大赞赏我们的用心。

桃香先打电话向清美道谢,但始终联络不上,只好打给我。「真的好好吃喔!小瓷偶也好可爱,我会一辈子当宝贝珍藏,不过有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什么事啊?」

「竟然多了一个小瓷偶耶!不是明莉、清美、柊介、昭吾、瞳子、哲也,六个人合送吗?却放了七个小瓷偶,会不会是店家搞错啊?」

「我们直接去店里订购,而且是特别订制,应该不可能搞错……」

「也对喔!毕竟这时期应该没有人会订购国王派。也许是店家额外送的?」

说是额外送也奇怪,因为我们是挑选各自中意的小瓷偶,所以店家不太可能擅自增加数量,况且我们向森泽小姐说明是庆贺结婚用的派。

「我只是有点好奇啦!」看来桃香颇在意:「可以麻烦你帮忙查一下吗?」

「查什么?」

「我要忙婚礼的事,可以帮我打电话问问为什么多一个吗?」

我也想「自己去问不就得了」,毕竟只是送礼祝贺,表达心意而已。但我又不想和桃香其实我晓得她为了准备婚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并没什么恶意。只是她那个性叫人受不了,很容易为了一点小事焦虑,又不肯积极面对。说穿了,就是胆小怕事又爱钻牛角尖……

搞不好她说联络不上清美是骗人的,其实她一开始就咬定我这个最好说话的朋友:因为要是清美,肯定会说:「这点小事不会自己打电话去问啊!」

「好吧!那你用手机拍下来传给我吧!我看一下哪个是多出来的小瓷偶,你再寄给我,我拿去问店家。」

「谢啦!那就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后,陆续收到桃香传来的七张照片,我清楚记得当时大伙挑的小瓷偶,分别是「蹲坐的腊肠狗」、「银色茶具组」、「骨董暖炉」、「穿芭蕾舞衣的小猪」、「红砖屋」、「草莓塔」。

最后一张照片是个豆子形状的小瓷偶。

小瓷偶的原意是「蚕豆」,所以也有蚕豆形状的小瓷偶。照片上的小瓷偶有着圆润形体,光亮的黄绿色,像极了真的蚕豆,不由得佩服制作者的敏锐观察力。相较于我们挑选的都是造型比较繁复的小瓷偶,挑选这个小瓷偶之人的品味显然不同。

那么,到底是谁放进去呢?又是什么时候,基于什么理由放进去呢?

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如果是店家给的好康,应该会事先告知。况且当初订购时,还当场确认数量无误。

塞入国王派的小瓷偶在烘烤与运送过程中,难免会破损,必须设法补救。譬如分食前,先偷偷将小瓷偶从蛋糕底部塞入,切的时候再刻意避开。

但这次是特别订购的贺礼,不可能是后面切的时候才偷偷塞入小瓷偶。况且一次放六个,刀子不小心切到的风险已经很高了。店家实在不太可能擅自多塞一个。

第七个小瓷偶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

我收到桃香寄来的蚕豆造型小瓷偶后,随即打电话向清美他们说明此事,却得不到什么合理答案。感觉召集大伙一起去有点麻烦,决定自己跑一趟。

即便是平日上午,「金翅雀」的生意还是很好,想必熟客不少。当我向店员说明来意时,员工专用门突然开启,瞥见一位高个子男人和森泽小姐一起走出来。

那是个结实体格、精悍面容的男人。是「路易」的长峰主厨。

长峰主厨身穿黄绿色外套搭配深色休闲裤,内搭条纹衫一派休闲,却难掩他那独特的领袖气质。不知情的人见到,搞不好会误以为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倒不是因为身材关系,而是主厨有股出众的气势。

长峰主厨瞧见我,露出诧异的表情说:「还真巧啊!」

「前几天多谢您的款待,」我点头道谢:「您怎么会来这里呢?」

「这里是『路易』的总店,我有时会过来开会。」

想起前几天曾听他提起「路易」创立的缘由,以及他奉命接掌新店的经过,原来这家店就是总店啊!因为不晓得店名,一时没察觉。

之所以来开会,应该是新品蛋糕或巧克力正在研制中。就在我努力集中鼻子深处的神经时,嗅到长峰主厨身上散发着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香甜味。

长峰主厨向森泽小姐介绍我:「这位是绚部小姐,是和福樱堂神户分店的工作人员。」然后向我说明冲本先生也曾和森泽小姐共事过。

森泽小姐微笑地补充道:「我刚进这家店时,曾受到冲本先生不少照顾。那时巧克力工坊位于地下室,每次负责将商品运往分店的卡车一到,冲本先生都会热心地帮忙搬运。」长峰主厨说:「对了,市川近来如何?我指的是恭也,不是老板的儿子。」

「应该还在东京吧!」森泽小姐回道:「好像在别家店做他想做的事。」

「是喔!那暂时不太可能回来吧!真可惜。」

「他就像风筝断了线啦,追也追不上,只能等风停,自然飘落罗!」

「瞧你说的轻松,搞不好就这样飘走哦!」

「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也没阻止不了呀。」

长峰主厨叹口气,重整心绪似地看向我:「今天想买什么甜点呢?如果是蛋糕类的话,樱花与水果组合的小蛋糕很不错哦!」

「谢谢,我今天来是为了别的事。」

我从包包拿出装着蚕豆的塑胶袋,递向森泽小姐。「前几天订购的国王派里,多塞了一个小瓷偶,想来请教一下。」

听我说明完事情经过后,森泽小姐说了句:「好的,我看一下。」接过小瓷偶。她仔细端详一会儿,才向我确认:「这应该是原先就塞在里面的,不是后来加上去的,没错吧?」我回答是的。「那就奇怪了……」森泽小姐喃喃道:「我们家委托制作的工坊没有做这种豆子造型的小瓷偶,因为客人偏爱公仔造型,所以他们都是做这一类。」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长峰厨师从森泽小姐手里接过那个小瓷偶,边放在手上确认重量,一脸兴味盎然地眯起眼。「原来如此,做工很精细呢!形状不错,表面也很光滑,越简单的东西越看得出制作者的功力。森泽小姐,小瓷偶还有库存吗?」

森泽小姐回答有,并问:「要确认一下吗?」

「嗯,为求慎重起见。」

我们来到后面的办公室,森泽小姐请我们稍坐片刻,她去仓库拿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前几天看到的那个塑胶盒走进来,将里头的东西摊放在桌上,霎时摆满各种小瓷偶。

三人察看一番,并未发现蚕豆造型的小瓷偶,足见森泽小姐所言不假。

长峰主厨问;「谁都可以进出这盒子的地方吗?」

「工作人员都可以进出,因为那里还放了些文件和餐具。」「外人就不行吧?」

「仓库位于地下室,有道楼梯直通厨房,没有其他出入口。虽然厂商都是由后门进出,但随身物品都是暂放在厨房的小仓库,不会进去地下室仓库。况且仓库还存放着帐本等重要东西,所以只有老板和师傅能进出,连店员也不行。」

「这次是由谁负责制作?」

「漆谷主厨,小瓷偶由她配置……烘烤则是交给负责烘焙的师傅。」

「是她啊!她不是那种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长峰主厨摇摇装着小瓷偶的塑胶袋,说道:「看来还是问问漆谷主厨最清楚……我看这个还是先交给谁保管比较好。」

「我来保管好了,」森泽小姐说。「绚部小姐,方便留个连络方式吗?待事情弄清楚后,再向您说明。」

我把手机号码告诉森泽小姐,回卖场买了长峰主厨推荐的小蛋糕。步出店门时,长峰主厨跟了上来。

长峰主厨说:「『恭喜派』是送给谁呢?」

「我的好朋友,她有收集小瓷偶的嗜好,因此想订做一个派作为结婚贺礼。」

「是女性朋友吗?」

「是的。」

简单说明后,长峰主厨又问:「那提出这个点子的是男性还是女性呢?」我回答女性,只见他噘起嘴,「哦」了一声。

「是有查觉到什么吗?」

「只足觉得;次放六个小瓷偶,道做法挺冒险。」

「因为切到小瓷偶的机率相当高,是吧?」

「照理说,小瓷偶塞得越多,派的尺寸就要做得稍微大一点。问题是,尺寸一变大,味道就显得单调,所以奶油馅会加些栗子、水果干,让口感丰富些。」

因为长峰主厨没再多说什么。

尽管觉得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我也没再多问。

翌日,接到「金翅雀」漆谷主厨的电话。

漆谷主厨是一位个性沉稳、说话客气有礼的中年女性。

「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确实是我放的,因为觉得既然是祝贺用的甜点,『七』比『六』来得吉利,所以擅自多加一个。本来想凑成代表兴旺的『八』,但对于这尺寸的国王派来说,实在太多了。我有写一张卡片说明,交代店员送派时一并附上,您没收到吗?」

「没有,没收到你说的卡片。」

「那就是我们的疏忽,真是不好意思,造成您莫大困扰,我们会诚心致上歉意。」

原来理由如此单纯。但昨天长峰主厨的态度,让我还是有点在意,为何他要调查小瓷偶的库存量,又为何问我那些问题?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我没注意到的事?明明他只看了一眼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啊!

「这个小瓷偶是要送还绚部小姐,还是直接送到西条桃香小姐那里呢?」

「我这几天会过去你们那边,还是麻烦你先帮忙保管。」

「好的,期待您的光临。」

我是真的想再去一趟一因为他们的蛋糕超级美味,也想买些马卡龙和饼干,顺便喝个下午茶。

当然理由不只如此。

那天我打电话去「路易」,麻烦店员请冲本先生接听,请教他营业结束后,方不方便过去找长峰主厨。虽说因为私事去打扰人家不太好,却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只要绚部小姐开口,绝对没问题,」冲本先生说:「谁叫我们家主厨是福樱堂的粉丝呢!那就请您和上次一样,等咖啡厅打烊后再过来,因为主厨通常这时间会待在咖啡厅构思灵感,除非出差,不然一定在。」

我按照冲本先生说的时间过去,果然看到长峰主厨坐在没有半个客人的咖啡厅里。一身工作服的他,今天也是坐在店里靠墙的位子,一边翻看书籍,一旁摆着先前见过的笔记本、色错笔和钢笔。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原来他正在看一本关于日本画的书,书上印着色彩柔美、苍翠山峰与沁凉溪流的画作,这也能作为设计甜点的参考?看那清爽的用色,也许是在思索适合夏季的新品。

长峰主厨收拾桌上的书籍和文具,用他那双充满骨感的大手,将一旁的餐盘挪向我。盘里堆着一口羊羹,除了传统的红豆口味,还有抹茶、黑糖和咖啡等很受欢迎的口味。

我说:「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

「不用这么客气。不喜欢羊羹吗?」

「不,非常喜欢。」

「那就别客气。」

长峰主厨从口袋掏出手机,要了两壶茶。不久,穿着制服的店员送来绿茶。因为咖啡厅的菜单上没有绿茶,看来喜爱和果子的长峰主厨似乎习惯在厨房备些绿茶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地喝起茶来。

我边剥去羊羹的外包装,边说明接到漆谷主厨来电一事。长峰主厨听完事情经过后,、说道:「原来如此,听来还算合理。」

我继续说:「但我对于额外多给一个的说法,还是有点存疑。照理说,切成六等分时一六个小瓷偶会逐一冒出,虽然『恭喜派』的派皮表面是一尾鲷鱼,但形状还是传统圆形。而且为了方便切成等分,一般会配合图案,沿边刻上记号,诱导下刀位置。我想大部分人都会从面向鱼头的左侧位置,沿着边缘的刻线下刀,只要利用这般巧妙的心理意识,就能避开下刀处,塞入小瓷偶。问题是,七个实在不好分配,要是位置摆得不好,很容易切到所有小瓷偶。」

「那个派的小瓷偶是如何配置?」

「听我朋友说,靠近派的外缘处,等距离放了六个,稍微靠内侧的地方只放了一个。也就是说,这是让人可能一次中两个的埋法,至于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是埋在靠内侧的地方。」

长峰主厨吃了口羊羹,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啜口绿茶,再次看向我。「专业师傅对于蛋糕的判断和考量是不容质疑的,要是对自己的作品没信心,绝对不会拿出来给别人吃。所以就某种意味来说,不该质疑漆谷主厨,既然她说是额外赠送,而且是因为觉得八个太多,后来决定只多加一个,那就应该是真的。」

「可是……」

感觉自己除了好奇心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情绪。

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隐藏着什么重要真相,也许继续穷追猛打会不经意地伤害别人,我想长峰主厨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暗示这意思。

长峰主厨说:「所以我等一下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我的猜想,如果掏部小姐听了也有同感,那之后怎么处理就看你自己决定了。我只出张嘴,不会出手帮忙,这样你能理解吗?」

「毕竟那是我朋友的事,我也不想因此坏了彼此关系,一定会小心处理。」

「了解,那我就说了。当我看到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时,马上注意到几件事。首先是造型,那个小瓷偶和业者用模子大量生产的商品不一样,形体有种特殊的歪斜感,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而且尺寸比一般蚕豆造型的小瓷偶稍微大一点,也就是说,我合理怀疑这是手工做的小瓷偶。」

「意思是,这个小瓷偶是经由别的管道,偷偷塞进去的罗?会是发生在哪个环节呢?」

「根据森泽小姐的说法,外人应该很难潜入仓库,也没必要为了放个小东西冒那么大的险。所以怎么想都是漆谷主厨制作国王派时,刻意多塞一个比较合理。」

「所以这个小瓷偶是漆谷主厨做的?」

「这倒未必,毕竟身为甜点师傅,对于要在食物放入有硬度的异物一事,必须非常审慎处理才行,更何况要塞入的东西未经品管检验,而是个人手工做的东西,除非是拗不过对方请托,不然就是有个非得这么做的理由。」

「有人拜托……」

「只限想将小瓷偶塞入派里的人,也就是绚部小姐的某位朋友。」

「等等!只有我们六个人知道要送国王派作为贺礼一事,明明每个人各挑了一个,为何还要多加一个呢?」

「这就是谜题的答案,不是吗?」

脑中一片纠结,浮现不出任何答案。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明明尚未触及真相,内心却騒动不已。

长峰主厨继续说:「这个人在店里和大家一起挑选好小瓷偶后,隔天又去店里找漆谷主厨,拜托她将蚕豆造型的小瓷偶也塞入派里,还拜托漆谷主厨要是桃香问起,就编个适切的理由应付一下。」

我们这群朋友中,有人故意选了两个小瓷偶?会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长峰主厨说:「还有一点,也是我最在意的一点,就是那个小瓷偶的尺寸比一般大,也比较重。」

「虽然只是些微差异,但从事我们这一行的人,对细微之事特别敏感,一想到是手工做的东西,就会联想到为什么比较重?为什么要做成蚕豆造型?换句话说,那个小瓷偶也许藏着什么。」

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藏着小东西……?

「烘烤国王派的火温是摄氏两百度,约莫烤个五十分钟就行了。要是熔点低的东西藏在其中,肯定会融化或破损。不过世上还是有那种体积小,熔点又高的东西,例如白金戒指。」

戒指?!

无视我一脸错愕,长峰主厨淡淡地说:「白金的熔点是摄氏一七六度,足以承受烤箱的热度,而且白金的比重大于金和银,比较有重量感。那般大小又有重量感的异物……我马上联想到戒指,加上那个国王派是结婚贺礼……」

「意思是——」

「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罗!最一般的推测,就是有个始终没机会向心仪对象表明爱意的男人,只好将情意深埋其中……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有想到可能是谁吗?」

合资赠送的男性友人有三位,柊介、昭吾、哲也。虽然柊介、昭吾还是单身,但听说都有稳定交往的对象,哲也则是早就死会了。

我摇摇头「再仔细想想,」长峰主厨说:「有设计才能,又会烧制物品,出身美术大学相关艺术科系,或是曾学过陶艺。」

「是有一位符合这些条件,可是……」

「已经有女朋友或另一半?若真是如此,恕我冒昧,有可能是脚踏两条船或外遇。」

「可是他实在不像是这种人……」

「刚才已经说过,我只负责推理,接下来就看绚部小姐如何处理了。」

隔天休假,我又去了一趟「金翅雀」。因为蚕豆造型的小瓷偶暂放在卖场店员这边,所以没机会见到森泽小姐和漆谷主厨。

毕竟厨房一向很忙,实在不好意思请她们出来见个面,但我实在很想请教森泽小姐一些事,决定还是厚着脸皮请店员找人。

店员没有丝毫不悦,打内线电话通知森泽小姐。我看到站在玻璃窗那头的森泽小姐拿起电话应声之后,随即离开工作台。

森泽小姐步出厨房,向我点头招呼。我说:「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来打扰。谢谢您前几天的帮忙,后来漆谷主厨有和我联络。」

「哪里,没能帮上忙,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你们家的蛋糕很好吃,忍不住又来光顾,今天想买些饼干和泡芙。」

「谢谢,今后还请多关照。」

「问这种事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我实在很想确认一些事……」

我自然地朝咖啡厅走去,将森泽小姐带离展示柜那边,她倒也默默跟上。我压低声音说:「毕竟这种事对漆谷主厨比较不好开口。」

「我明白,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譬如,有客人拿着自己带来的小瓷偶,请师傅一起塞入派里烘烤,你们店里允许这种事发生吗?漆谷主厨对于客人的要求,一律照单全收吗?」

「因为小瓷偶的品质多少有些差异,一般我们是拒绝的,毕竟考量到破损之类的风险,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必须负责,所以会建议客人另外想办法。」

「如果客人百般恳求呢?」

森泽小姐思索一会儿。「一般我们会建议客人去找愿意帮忙的店家……但有时也会看事情而定。如果是能够接受的理由,客人也愿意承担一切风险,我们会先白纸黑字协议好。虽说如此,毕竟这么做还是有风险的。」

「看彼此情分一是吧?」

「是的。」

「所以师傅一定要非常了解客人那边的情形罗?」

「应该是吧。但我想师傅绝对不会泄漏客人隐私,毕竟自己也有责任。」

「谢谢,我大概有个谱了。」

森泽小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绚部小姐,我想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算因缘际会知道些什么,也要明白有些事是帮不上忙的,只能默默从旁守护。」

「我明白,只是心里搁着秘密一难免让人东想西想,不太舒服。若是如此一就有必要找出真相,不是吗?只是我还不清楚这次是否适合。」

「听您这么说,我想事情也许会有个圆满结果。」森泽小姐再次为自己没能帮上忙,深感抱歉,「毕竟是件喜事,希望能尽量不伤到任何一位的心。」

我点点头,买了饼干和泡芙后离去。

我脑中突然掠过一个想法。

莫非不只漆谷主厨,连森泽小姐也晓得真相为何?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

不,不可能吧!

一定是她感同身受,才会那么说。

她应该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跟纯粹好奇心的我不一样。

小瓷偶里肯定藏着什么。如果真如长峰主厨猜想的是一只戒指,那偷偷这么做的真意为何?

其一,隐藏爱意。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情况下,只能将深深情意偷偷传达给即将步入红毯的心仪对象。

不然就是诅咒。警告对方就算结婚,也不许忘了自己的一片痴心。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深深刻着某个人的「心愿」,希望能让这般心意永远伴随着即将步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的桃香。或许有些人可以刻意无视,但我既然已经了解到这般程度,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况且不管我再怎么想,终究只是猜测,也许事实的确如漆谷主厨所言。

我打电话给柊介。

明白告诉他,我想和他谈谈送给桃香的国王派一事。

柊介工作的地方离这里满近的,于是我们约在芦屋碰面。我们没有找间咖啡厅或居酒屋坐下来,而是沿着芦屋川边散步边聊,总觉得这种事不太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谈。

芦屋川边一到节罾热闹非凡,但在黄金周已经过了的现在,只看到返家的来往行人。沿着川边装设的路灯照亮樱花树叶与步道,灯光洒落昏暗水面。不晓得是不是市公所派人白天除草的关系,空气中充斥着青草香与水气。

我将调查蚕豆造型的小瓷偶一事告诉柊介,也将长峰主厨的推测谎称是我的猜想。

柊介面色从容地问:「意思是所有人都有嫌疑罗?」

我回答是的,柊介又说:「我觉得相关讯息不够多,很难判断是谁做的吧?」

「我想只要开始怀疑就停不下来,即便看起来毫无道理,或是看起来颇有道理,事实与表面呈现的情形也不一定相同。不过,我手上握有几个线索就是了。」

我停下脚步,从口袋取出小瓷偶,凑近街灯下方。「这不是那家工坊生产的东西,应该是某个人做的。这个人不仅知道如何烧制陶瓷,也找得到地方烧制。不好意思,你就是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要以学长身分向学校那边认识的人拜托,应该不难搞定。」

柊介不以为然地哼笑。「就凭如此暧昧的理由而怀疑我?凭什么断定其他人不懂这方面的事?」

「当然无法断定不是其他人所为。如果小柊否认的话,我也会像这样,找其他人谈谈。」

「感觉很不舒服耶!」

「如果不想让其他人也感到不舒服,可以向我坦白吗?」

「连友情牌都祭出来啦!要我坦白什么?」

「桃香直觉这个小瓷偶隐含着什么意图,十分在意。」

「她就是那么爱钻牛角尖。」

「这不是爱不爱钻牛角尖的问题,换做是男生也会在意这种事吧!」

柊介叹气。「明莉的推测乍听之下颇合理,其实忽略了一个要点。」

「什么要点?」

「把东西藏在小瓷偶里头的人,与制做小瓷偶的人,未必是同一人。」

瞬间我被点醒。格介所言不无道理,和这件事有关的不只一位,也许是两个人……不,搞不好三个人、四个人也说不定?

柊介频频偷瞄我,沉默片刻后,才喃喃地说:「你发现啦!」接着又说:「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不必戳破。」

我凝视手上的小瓷偶。

或许再追究下去,就不是我能干涉的领域。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桃香家。

桃香已经收到漆谷主厨的赔罪礼,收到蓝莓塔的她显得相当开心。听说漆谷主厨不是打电话,而是亲自登门致歉,说是自己擅自多加一个,此举让并未打算客诉的桃香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我将小瓷偶还给桃香,说道:「虽然漆谷主厨是这么说,但你想不想听听我调查推测的结果呢?」

「咦?难道另有隐情?」

「信不信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相信,那就是事实,就将这事藏在心里吧!」

我说出自己的疑惑,但没有说已经去找过柊介,也没说出这件事或许与柊介有关。我试着用稍微强势一点的口气,询问桃香是否察觉到什么?

桃香听完后,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想到。「要是想交给我什么,直接拿给我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藏在小瓷偶?要是我没起疑,没请明莉帮我调查,根本想像不到里面竟然藏着东西,这么做有何意义?」

「这点就很吊诡啦!为何要将东西藏在小瓷偶?如果对方希望你能收到他的心意,干嘛用这么不溶易发现的方法?」

「要不要干脆敲开看看呢?」

「搞清楚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也许就能知道是谁送的。」

「可是小瓷偶的价值就没了哦!」

「无所谓啦!只不过是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

桃香走进厨房,拿来瓦斯炉上的火架。

我惊愕地说:「等等……没有铁锤之类,像样一点的工具吗?」

「我们家没这种东西耶!」桃香在地板上铺了好几层报纸,然后放上小瓷偶。「这样应该敲得开吧?」

「如果里头真的塞着白金制品,那可是会磨损呢!毕竟白金的硬度只有四·五而已。」

「是喔!那是多硬啊?」

「如果以十个等级来分,水晶是七,白金的硬度更差。摩氏硬度的基准不是以容易敲碎,而是以容易磨损的程度来分。」

「那还有其他方法吗?」

「试着用打磨石材用的鐄子,一点一点地削开……」

「为这玩意儿还要跑趟五金行?别开玩笑了!」

桃香双手拿起火架,用敲胡桃的姿势朝小瓷偶敲了一下。

霎时发出沉钝声响。

只见小瓷偶不是分成两半,而是碎成好几片。

我狐疑地拿起一块碎片。

顿时恍然大悟。

碎片比想像中来的薄。也就是说,里头的东西不是直接埋进陶土,而是藏在挖空的小洞,所以要是谁想敲开看,一下子就能轻易敲碎。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以能轻易敲开为前提而做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碎片中有一小块银色东西。

不是戒指。

带点厚度的平坦椭圆形上,附着一根像是别针的短支架——原来是男用袖扣。

为什么藏的是这东西?

我用指尖拨开散在报纸上的碎片,既然是袖扣,那就应该成对才是,但小瓷偶里只有一个。为什么只藏一个袖扣?暗喻着什么?

桃香从旁伸手,用指尖捏起袖扣。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事到如今又……」

看来桃香晓得这个袖扣暗喻的意思。只见她凝视了一会儿袖扣,才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明莉,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代我去和某人谈谈,要是我们直接碰面的话,我担心会惹麻烦。」

桃香将袖扣放在桌上,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我和最后一任男友分手之后,独居的我想到晚上要一个人吃饭就难过不已,所以有段时期都是哲也陪我。」

不是柊介,而是哲也?

意外听到这名字,我惊讶不已。桃香竟然和已有家室、给人印象最老实的哲也在一起?桃香继续说:「其实我们从很早以前就经常碰面,当然不是那种情侣关系,他只是安静地听我抱怨,给我建议……」

「为什么是他?这种事找清美或瞳子不是更合适吗?」

「你也知道清美的个性,总是喜欢一板一眼地说教。我知道她没恶意,但听起来真的很不舒服。瞳子则是过于乐天派,不适合谈心。」

「那我呢?」

「明莉的个性也是有点直,所以很怕被你不经意地戳中痛处。对不起,对你们三个真的很抱歉,也一直很难启齿……」

我不但不生气桃香的判断一反而能谅解。有时候,同为女人反而爱逞强、爱面子,不愿对方看到自己的弱点。如果我是桃香,大概也会有这种感受吧。

「哲也已婚,又有小孩,虽然个性比较低调却很有耐心,是个能倾吐心事的人,而且不会给别人压力。」

「意思是他能提供异性的观点?」

「不仅如此。」

桃香瞧了一眼袖扣,继续说:「那时……悲观的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也许孤独终老。或许哲也觉得我很可笑,但他从没否定我,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这般互动已经超过友情了。他还真能忍。」

「现在想想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会那么心甘情愿地陪着我呢?」

感觉自己已掌握事情全貌,也发现桃香那时可能没察觉到哲也的心意。

虽说是普通朋友,女孩子主动找自己倾吐心事,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见哲也一定很克制,以至于桃香始终误会那份心意是「友情」。不,即便现在,她也许还是这么想。

虽然这么问很冒失,但我还是决定问清楚。「你和哲也进展到什么程度?」

「什么也没有啊!我们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他对我一直都很亲切。」

亲切?这种事能甩「亲切」这字眼形容吗?

我想到哲也拼命克制的情意,就觉得有点可怜。也许桃香的情路之所以那么坎坷,与她过于天真、神经大条的个性有关吧。

没想到从桃香口中迸出更惊人的话语。「他一直都很亲切,也很克制自己的心,可是我却不知不觉地……在精神上越来越依赖他。」

我的脑子越来越混乱:「就算知道他有家室?」

「嗯,人都会有失控的时候,不是吗?明知不行,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虽然桃香没有向哲也表明自己的心意,但我想哲也应该感觉得到,后来桃香主动提议两人别再私下碰面。

桃香大概是受不了我一再追问,才说出原本想隐满的事。

很多事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之后两人碰面都会因为该如何走下去,闹得不欢而散。

桃香明白只要自己主动割舍这段情,就能解决一切。她懊恼、痛苦、甚至想寻死以求解脱一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一切。除了她不愿意成为介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哲也也强烈表示自己无法背叛家人。

「虽然是那么老实的男人,」桃香喃喃自语:「在那瞬间看起来却非常坚毅,坚毅到令人害怕,不是出于对我的体谅,而是恐惧迫使他选择放弃。问题是,突然要放弃一切实在太难了。于是我求他答应一件事,让我彻底死心,就是这枚袖扣。」

「什么意思?」

「我们决定不再私下碰面,但允许我将心意化为礼物送给他……」

这枚袖扣代表桃香的心意,希望哲也带着它,自己也会真的放下一切。即使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哲也虽然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袖扣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算被老婆看到,也能辩称是自己买的。其实哲也一直很喜欢这个牌子的袖扣,只是碍于孩子的教育费、房屋贷款等开销,一直舍不得花钱买。

我看着桌上的袖扣,白金材质的名牌袖扣,的确是有家累的哲也必须再三考虑的价格,所以桃香的提议可说牢牢地抓住他的心。

「所以,你们之后就不曾单独碰面?」

「是啊!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事到如今还要还给我?而且只藏了一个在小瓷偶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猜不透哲也到底在想什么,看来只能直接问当事人了。

桃香听到我的建议,黯然地说:「也只能这么做了。但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不能碰面了。我好害怕见到他,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害怕这件事会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所以才希望我介入处理,是吧?」

「麻烦你处理这么棘手的事,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也是桃香最大的心愿。虽说要是不敲开小瓷偶就无法了解一切,但还是不明白哲也为何这么做,所以是该问个明白。

「我明白了,一切交给我吧!但你绝对不能和哲也联络,也别接他的电话。」

「嗯,谢谢。」

「你别担心,我想应该今明两天就会有结果。好了,我们来收拾一下吧!」

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我想起柊介这番话,莫非他在劝我别敲开那个小瓷偶、别插手管这件事。看来柊介一定知道什么,但我知道再怎么逼问,他也不会说。

一回到家,我就打电话给哲也。

哲也丝毫不显惊讶,依旧一派沉稳。他说柊介已经告诉他了,还问我是否问过其他人这件事。

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幸好马上察觉他应该在问我是否也对昭吾提起这件事。

因为已从桃香那里听到部分真相,所以一时搞不懂他为何这么问。哲也不晓得我们已经看过藏在小瓷偶里的东西,也没料到我已经知道这个秘密。

我告诉他:「我没问其他人,他们还不知道吧!」

「是喔,那就好。」

「可是,我跟桃香说了,也敲开了小瓷偶……」

感觉得出电话那一头的他,瞬间倒抽口气:「……你们一起敲开?不是她自己敲开?」

「事情就是这样。桃香还记得那个袖扣,而且只有一枚,是吧?她想不透为何要送还,所以觉得很害怕。」

「已经敲开了……」电话那头传来喃喃自语似的声音:「是喔……这么早就……」

我听着哲也的喃喃自语。「那个小瓷偶本来就是设计成十分容易敲开的结构,虽然用的是能承受烤箱温度的材质,却很容易敲开,这点子应该是柊介发想的吧?」

「你怎么知道?」

「先用面纸之类薄薄的纸将小瓷偶包起来,再覆上陶土塑型,待烧制时,薄纸燃烧殆尽后,小瓷偶内部就形成一个小空洞。对出身艺术科系的小柊来说,算是雕虫小技吧!」

「还真不能小看绚部呢!」哲也发出无奈笑声:「没想到你知道得这么多,我还以为这是我和桃香之间的秘密。」

「我知道你们发生了不少事,愿意和我聊聊吗?」

「是喔,桃香觉得很害怕?」

「嗯,也许她一开始就察觉到什么,所以不敢确认,才委托我……」

哲也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微弱又沙哑的嗓音:「绚部,我真的很爱桃香。」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哲也继续说:「当我听到桃香有了新恋情,而且打算结婚时……我真的松了口气,却又好落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用理性蒙蔽感情。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两个小孩还小,又有教育费、房贷要背,根本没时间也没闲钱搞外遇,所以我和桃香始终保持着纯友谊,开心单纯的交往着,我如道我们之间绝对不能跨越那道最后防线……唉。」

叹息声中断了哲也的告白,我没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默默等他自然开口。

沉寂许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低沉声音:「我觉得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桃香有了归宿,我的心情也就不重要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小瓷偶……」

「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桃香一样。」

「一心想传达自己的心意?」

「是的。」

「希望能拥有属于两人的回忆,珍惜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

「我们在你眼中,一定是背叛彼此家人的可耻家伙吧!」

「我没这么想。其实可以直接交给桃香,为何要藏在小瓷偶里?」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都过去了。桃香希望借由送袖扣,割舍自已的心意,所以我没理由再撩拨这段情。我想传达心意,但又不希望她发现。」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

「我没想到桃香那么快就敲开那个小瓷偶。」

「什么意思?」

「原以为桃香能接受漆谷主厨的说法,没想到桃香收到派之后,竟然那么快就敲开小瓷偶,当初是希望将来某一天,她能忽然察觉到我的心意就行了。」

「那个小瓷偶是谁做的?」

「柊介。」

「什么把小柊扯进来?」

「我和桃香偷偷来往时,常常向柊介求助。他是那种不论何时都很冷静的人,总是给我适切的建议,所以只有他晓得整件事情的始末。」

原来如此。哲也之所以那么坚定,是因为有柊介帮忙。换个角度来想,不难想像当时桃香有多紧迫盯人,逼得哲也不得不求助。

讽剌的是,现在完全逆转。

为何明知对方即将结婚,哲也的心还会如此騒动?难道男女情爱就是这么回事?若是如此,那也太恼人了。

「当我发现必须宣泄这份感情时,柊介他跟我说了这个藏袖扣的方法……说抱着有点恶作剧的心态也行啦!他说这方法就像咒语,只要能心情舒畅就行了。也能让桃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一辈子好好保存那颗袖扣,所以是柊介提议将袖扣藏在小瓷偶里。而且,早在居酒屋讨论送国王派一事之前,就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怎么说?」

「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柊介和清美……」

「正在交往?」

「嗯。搞不好一开始提议送国王派的人是柊介,然后叫清美当着众人提议。」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件事清楚地将我们的小团体一分而二,深陷漩涡的有桃香、哲也、柊介、清美,昭吾、瞳子和我始终状况外。

「你怎么说服漆谷主厨的?」

「我问她能否帮忙多塞一个小瓷偶,她果然是非常尽责的师傅,实在很难说服。她一直坚持不能将来历不明的物体塞入食品中,我和柊介只好拼命和她周旋……后来才以使用与他们配合的工坊所制作的材料为条件,达成协议。柊介用工坊的陶土做出蚕豆造型的小瓷偶,再用薄纸包裹袖扣,塞入里头,交由工坊那边上釉、烧制。漆谷主厨拿到后,连同其他六个小瓷偶一起塞入派里烘烤。我拜托漆谷主厨,如果桃香问起,就说是额外赠送的惊喜,务必隐瞒真相。」

所以漆谷主厨说,店员忘了附上卡片一事也许是胡审,也可能是真的忘了——反正不管怎么做,得到的结果都一样。如果当初是桃香打电话询问,就轮不到听见长峰主厨那番推论而起疑的我登场了。

「我希望绚部能帮我代为转告桃香。」哲也说:「之所以只送还一个袖扣,是希望我们拥有共同回忆。不,应该说是秘密,也暗喻彼此将永远保持距离。那时我没有接受桃香的心意,是因为不想伤害彼此的家人,我不认为忠于自己的心,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我基于一时冲动,做了这般蠢事,可以请你转告桃香,丢掉那个袖扣吗?」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转告的。」

虽然这么做不算圆满,但我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我这个中间人应该尽责到底一也是窥视别人秘密者应尽的义务。

哲也向我道谢。

「婚礼那天你会出席吧?」

「当然,我想好好祝福她。」

桃香的婚礼采古礼「神前式」。婚宴开始前,同坐一桌的我们互看彼此用数位相机和手机拍的照片,打发时间。

昭吾不断称赞桃香一身白无垢的新娘装扮很美。瞳子也开心地说:「她老公看起来好温柔喔!一定能共组幸福的家庭。」

是吗?只有我在心里暗忖。

桃香与哲也之间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吗?明白哲也心意的桃香,今后又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情?谁也无法预测。拥有共同回忆与秘密的两人,因为某种机缘而有了超友谊关系,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彼此相爱的成熟大人。

讨厌,别再胡思乱想了。

今天可是好友的大喜之日。

随着婚礼主持人的开场白,会场灯光霎时全灭。隆重的入场音乐响起,婚宴会场的门扉开启,桃香身穿犹如糖粉般雪白的白纱,与燕尾服装扮的新郎一起现身。

两人迎着会场内如雷掌声,徐徐前进。

就在快走到台上时,桃香瞧了一眼我们这桌。

那笑容是对我们大家?还是对哲也呢?我无法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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