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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春天。
一大清早,森泽夏织步出见不到半个人影的车站,走上通往工作地点的缓坡。
这时正值樱花时节。人行道上,小麻雀啄着四散的花瓣。
法式甜点专卖店「金翅雀」(L’Oiseau d’Or),位于从车站步行约十分钟能到达的地方。爬了一段坡后,夏织的背后直冒汗,终于走到店门口。沉重的铁卷门紧闭着。
夏织把钥匙插入锁孔,用力撑起一半的铁卷门,再顺势往上推阵巨响后,铁卷门往上卷去。隔着玻璃,可以窥见店内模样:卖场一片昏暗,厨房窗户却流泻出灯光。
夏织歪着头,心中一阵疑惑。莫非昨晚最后走的工作人员忘了关灯?她狐疑地走进店内。卖场里飘散着甜甜的香气。蛋糕展示柜里空荡荡的,放饼干类的点心区也没有任何商品。到底是哪里来的味道?墙上的时钟指着五点三十分。防潮材质的米色墙壁与天花板,冷冷地瞅着夏织。咖啡厅那边也不见半个人。
夏织一大早的首要任务就是来开店,以及启动厨房的烤箱。商用烤箱和柜子一般大光是预热就必须花上五十分钟左右。为了方便前辈们上工后能马上作业,新人必须提早一小时开火预热,然后布置工作台上要用的器具,打扫卖场、咖啡厅等,做完所有杂务。
夏织绕到展示榧内侧,从玻璃窗窥看厨房内部。厨房分为甜点制作区、咖啡磨作业区,以及杂务区等,当中以甜点制作区的空间最宽敞。突然,她瞥见一名男子穿着白色厨师服,站在工作台前专注地工作着。男子个头很高。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
夏织皱眉。没听说会有工作人员比自己早来。难道是怕新人准备得不够周全,派人来指导?如果是这样,应该会有人事先跟自己说才对。而且,店里规定不能穿着便服进厨房……
夏织打开员工专用门,绕到后场。
二月刚从甜点专门学校毕业的夏织,四月如愿进入这里,成了新手甜点师傅。开始工作的头两天,会有前辈带着她认识工作环境与作业流程,教导各种事务。从今天起,她必须靠自己的判断,做好分内的事。虽然说是甜点师傅,但夏织还不能进厨房。她的第一汾工作是处理一些杂务,以及帮忙卖场的事。
其实每家店都一样,新手甜点师傅还没办法接触制作方面的工作,只能做些厨房杂务、打扫店内、协助卖场与咖啡厅等事务,撑过一年之后,才准进入厨房。厨房和卖场隔着中间一条走廊,后场并排着好几间房间:右边是厨房,左边由前往后,依序是办公室、小仓库、女性员工更衣室、男性员工更衣室。
工作人员专用洗手间位于走廊尽头,靠近后门的地方,正好与客用洗手间反方向。因为隔着墙壁的关系,客人从咖啡厅那边进来,不会和工作人员撞个正着。
夏织走进更衣室,先打卡,然后换上厨师服,套上黑色便裤,换穿低跟鞋并戴上厨师帽,最后步出更衣室,再次走向厨房。
夏织敲门后,轻推开门。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熬煮砂糖的香甜气息。不由得停下脚步的夏织,鞋跟踏了一下厨房地板,发出声响。空调已经开了,室内保持着适合制作甜点的偏低温度。正在专注作业的男子发现了夏织,于是停下手边工作,抬头露出亲切的微笑。
夏织点点头,说了声「早安」,男子也回她一声「早」。
男子不仅个头高,体型也很结实,足见他入行资历颇深。因为从事这一行,常常必须扛起重达十几公斤的面粉袋与水果箱,加上制作甜点的工具也很重,所以日积月累下来,体型也会逐渐改变。
男子的视线回到工作台,继续专注工作。灯光映照下的工作台上放着糖。一旁摆着吹糖花用的帮浦和棒子。男子拿起切糖用的剪子,用色泽沉甸的银色刀刃俐落地切着伸展成棒状的褐色糖,然后一边迅速扭转两根棒状糖,头也不抬地说:「你是新来的?」
「是的。」
「怎么称呼?」
「森泽。」
「是喔。不好意思,我弄完后会自己收拾,你去打扫店里吧!」
「可是,厨房的准备工作也是我的事,所以请你放着,我来洗就行了。」
男子与夏织说话时,捏糖的手始终没停过。那双戴着透明薄手套的手,不停撕扯着红色的糖。只见那些红糖转眼间成了一片片纤薄的蔷薇花瓣,然后组合成一朵蔷薇花。
工作台上已经并排着一朵朵姿态各异的蔷薇花。男子的手艺令夏织惊叹。
做糖花用的糖,是用平底锅以摄氏一百六十度高温熬煮砂糖,再添加食用色素上色。等到糖的温度由摄氏一百六十度降至八十度时,再移至工作台整合成型。
冷却凝固是一段与时间赛跑的过程,而且必须戴上手套作业,避免糖吸收掌心的汗,但薄薄的手套材质抵挡不住糖的高温,要是手艺不纯熟,免不了双手灼伤,甚至起水泡。
男子做得从容俐落,绝对是让人惊叹连连的手艺。
夏织心想不能打扰,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开口问。
「你是要做蔷薇花环吗?」
「没错。」
「这种造型好特别喔!」
男子做的是蔷薇与长春藤的组合,连底座也是糖做的,而且不是单纯的圆圈造型,而是扭转糖棒、编成竹篮状,精致到可以当商品来贩售。
「你是为了比赛在练习吗?」
「不是,这是要放在展示柜上当装饰,改变一下店里的气氛!」
夏织佩服男子的同时,却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月她刚来打工时,不记得店里放过什么糖花。如果是当成装饰品,应该是放在展示柜的一角,或是点心柜上头,但她真的没看过。
也许那时正值忙碌的情人节时期,所以她没注意到吧。
虽然夏织满脑子问号,但一想到早上还有很多事要做,实在没心思多想,赶紧说:「那我先去打扫卖场,等一下再回来收拾。」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你慢慢来,毕竟一急很容易弄坏。」
夏织打开烤箱预热,随即离开厨房,开始擦拭咖啡厅的桌子和卖场展示柜。
她不时偷看窗户那头的厨房情形。
男子专心做着糖花,丝毫没察觉夏织在偷窥。
夏织想早点结束清扫工作回厨房。既然男子有这种实力,她应该能跟他学到不少东西才对。
不过,想来也奇怪,虽然趁大家上班前作业是很好,但与其选在最慌乱的清早做糖花,还不如利用假日加班。这样不是比较没有时间压力吗?
这时,夏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手边工作。
这人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大门的铁卷门本来是拉下的。我是开锁进来的。
所以,是从后门罗?
夏织收拾好清扫用具,回到后场。
后门位于走廊尽头,门前堆放着尚未整理的纸箱。
夏织走过去,试图抱起纸箱。
还满重的。
后门采内开式防盗设计。也就是说,从外头绝对打不开。
这种莫名的诡异感,让夏织不安起来。
如果他是从店门口进来,又不可能从内侧再拉下铁卷门……因为店里的铁卷门是采手动式,一旦进入店里,就不可能从里头操控。
问题是,后门堆着这一大堆纸箱,也不可能让人开门进来啊!
到底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一到夏天就沉溺于怪奇小说的夏织,内心的不安不断膨胀。
难不成男子是来自另一个空间?像是有些往生者会回到工作的场所,让应该没人在的房间,传出不可思议的声响和说话声……
夏织的心跳加快。走廊一片静寂,只听得到远处传来车子疾驶声。空气冷飕飕的,夏织感受不到除了自己以外有任何生物存在。
夏织斥责自己。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的确看到他在做糖花,还闻到煮砂糖的甜味,也听到空调的声音和那个人的说话声。这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
夏织快步走回厨房,打开门的瞬间,整个人愣住了。
厨房里没半个人。
工作台上留着完成的蔷薇花环,男子却不见了。
虽然空调还开着,作业用的灯却被关掉,工具收齐放在一处,好像在等着夏织回来清洗。
她心里的不安更加膨胀了。
别闹了……
夏织吓到快叫出声。来完成糖花的鬼魂?……别开这种无聊玩笑了!那绝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闯进店里,借一下厨房工作而已。现在之所以没看到人,一定是到外面的自动贩卖机买咖啡或是去哪里了而已……
突然,她身后的门开启。
夏织不由得尖声大叫。回头一瞧,漆谷美津子一脸疑惑地站在那里。
漆谷是这家店的主厨,比夏织年长约十五岁。
「森泽,你在干嘛?」
夏织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回应。
漆谷主厨瞧了一眼工作台,皱眉说道:「这是你做的?」
看来她以为是新人擅自练习做糖花。夏织摇摇头说:「不是。」
「那是谁做的?」
「有个高个子的男人比我先到,在厨房工作。」
漆谷主厨狐疑地问:「谁啊?」
「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
「我没问。」
漆谷主厨拿起蔷薇花环,眼神锐利地瞅了一会儿。
「这糖花的确不是刚从专门学校毕业的人做得出来的。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夏织道出事情经过。早在她打开铁卷门之前,厨房的灯就已经亮着,也发现后门堆着纸箱,不可能从那边进入,正觉得古怪时,回厨房一看,发现那男的不见了……
漆谷主厨说纸箱是昨天堆在那里的,因为整理仓库的关系,清出一堆不要的东西。
夏织问:「那人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看来得问问他本人才知道,希望不是闯空门的小偷……」
就在两人走出厨房时,瞥见男子从展示柜的另一侧走过来。
男子的手上拎着在自动贩卖机买的欧蕾咖啡。
「啊!抱歉、抱歉。」男子若无其事地说。「我刚想休息一下,就去外面透透气。工具请先放着,我等一下会洗。」
夏织总算松了口气。男子疑惑地看夏织一眼后,询问漆谷主厨。「你是……」
漆谷主厨镇定地答道:「我才想问呢。你是谁?」
「你应该先回答我才对吧?」
「我是这家店的主厨。你可以说明一下,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们店里的厨房吗?」
「主厨?搞清楚好不好!我才是这家店的主厨。」
「我是这家店的主厨。搞错的人是你吧!」
两人开始激烈争辩起来。
夏织瞪大眼看着他们。
漆谷主厨和男子完全在鸡同鸭讲,从主厨、二厨的名字,到工作人员的名字、今天预定进行的工作等,没一样对得起来,但双方仍然坚持自己是对的。
男子顽强不肯退让。「什么叫非法阆入?这里是我的厨房,不论烤箱的位置、摆冰柜的地方、工作台的大小,全是我设计的!这里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非法阆入的人是你才对!」
「胡扯!」漆谷主厨说。「我担任这家店的主厨已经八年,再加上两年的实习,在这里至少已经十年。我记得每个工作人员的脸和名字,你才不是『金翅雀』的员工。」
男子的表情骤变,徐徐地深吸:一口气后,悄声反问:「你说什么?」
「啊?」
「这家店的名字。你刚说这家店叫什么?」
「金翅雀。」
「金翅雀?你说是金翅雀?」
男子愣了一会儿,转身奔出厨房。
别逃!漆谷主厨大叫着追上去,但男子并没有要逃走,只见他站在店门口,抬头看着招脾,惊愣地张大嘴,一副因为太惊讶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夏织也追了上去。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子喃喃自语。「我应该是像平常一样地上班,进到自己的店里才对啊!店里和厨房的陈设完全一样,材料也放在老地方,明明一切都没变,为什么只店名改了?」漆谷主厨答腔:「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工作的店,叫做『银翅雀』。」
「什么?」
「L’Oiseau d’Argent,银翅雀,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经营的法式甜点专卖店。」
男子名叫市川恭也,今年三十岁。
如果有两把刷子的话,这年纪的甜点师傅是该独立了。照他所说的,开店也是这一、两年的事。
但如果市川说的是实情,那他算是非常年轻的老板兼主厨,即便是继承家业,好像也有点内情。
「金翅雀」的法文名叫「L’Oiseau d’Or」,直译是「金鸟」。市川说的「L’Oiseau d’Argent」,则是「银鸟」。也就是说,这两家店的店名只有一字之差。还真是奇了。
[银鸟」这个字的正式写法应该是「L’Oiseau de L’Argent」法文单字在加上前置词和冠词后,单字的发音就会出现变化。恭也觉得这字太长不好记,所以简称为「L’Oiseau d’Argent」。在对外语文法不是很熟悉的日本,甜点店的店名省略前置词和冠词的作法很常见,也有不少用日式英文、日式法文命名的例子,例如把「bonbon au chocolat」(夹心巧克力)简称「bonbon chocolat」就是一例。
恭也走回店里,坐在咖啡厅的椅子上。只见他脱掉帽子,放在桌上,双手抱头。
夏织把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茶放到桌上。恭也烦躁地动手开罐,喝了一小口。
漆谷主厨说:「这家店的老板也姓市川,或许是你认识的人,要不要联络看看?」
现在的恭也已经没了刚才在厨房的气势,漆谷主厨也直觉他可能遇到什么麻烦事,态度温和了许多。
漆谷师傅又说:「你记得自己到昨天还是个甜点师傅,对吧?」
「当然,不然怎么可能做起来那么轻松?」
「这倒也是。我看过你做的糖花,的确是资深师傅的手艺。要是没有每天接触,不可能做得那么漂亮。甚至就算资历够深,要是一年都没接触,这项作业也没办法完成……你除了名字之外,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记得我家地址……」
「刚才在厨房,还听到你说出店里员工的名字。」
「是啊!关于工作的事,我都记得,不管是甜点的做法,还是工具的用法……不光是糖花,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有自信完成。」
「也就是说,只有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罗?」
「应该是。」
「你是不是昨晚喝了很多酒,喝到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不过……嗯?咦?」
「怎么了?」
恭也露出这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漆谷主厨。「我连自己晚餐吃什么都想不起来。昨天我到底做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夏织和漆谷主厨不由得看着彼此。看来情况比想像中还糟,可能还是报警处理比较妥当。
就在三人谈话时,其他工作人员陆续来到。
大家看到恭也,无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因为瞧见漆谷主厨和夏织站在一旁,所以打声招呼后,就走进更衣室。
准备上工的时间到了,而厨房还有工作等着漆谷主厨处理。
一厨吉野隔着窗户,一脸关切地看着他们。
吉野是个比漆谷年长几岁、即将迈入四十的男性甜点师傅。资历颇深的他,有能力代替主厨控管厨房的事。只见他露出「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还请尽快告知」的表情。
「金翅雀」的工作人员必须赶在开店前,把数十种蛋糕、饼干等甜点,摆满展示柜和架子,加上作业人员有限,所以少一个人就很伤脑筋。
漆谷主厨交代夏织看着恭也后,就回厨房去了。
恭也用拳头一捶放在桌上的帽子。纸做的帽子瞬间扁掉,凄惨地摊在桌上。
夏织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但闷不吭声又解决不了事情,只好勉为其难地说: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市川先生,你说你是自己开锁进来的,那手上应该有枪匙吧?」
恭也探了一下裤袋,把钥匙放到桌上。
夏织拿出自己的钥匙,放到一旁。就算是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形状根本不同。
恭也皱眉,凝视着钥匙。「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晓得。来试一下好了。」
夏织从椅子上起身,把恭也的钥匙插入店门锁孔,却怎么使力也转不动。左转,右转,都动不了。
「这把钥匙果然不对。」
所以你是说我说谎罗?像小偷一样,偷偷从哪里潜入。」
「不,我不是这意思……但事实是你没办法从店门进来,后门也不可能。」
夏织说明后门那里堆了很多纸箱。
恭也喃喃道:「难道是我脑子出问题吗?记忆错乱……?」
「也许是暂时忘了几天的记忆吧!你还记得『银翅雀』的地址吗?」
「当然……」
恭也才说到一半,夏织就摇摇头说:「你说的是这家店的地址。还想得起其他什么吗?」
「没办法,完全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困脂色套装、土了年纪的女士推门走进来。她接到漆谷主厨的电话,所以比平常早进店里。她就是「金翅雀」的老板市川晴惠。
「你好。」晴惠客气地打招呼,一脸镇定地看着恭也。夏织从她的眼神就明白两人是初次见面。
晴惠继续说:「麻烦你跟我来说明一下。森泽小姐也一起过来。」
夏织和恭也被带往后场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一间摆着桌子、电脑、影印机等一些基本办公用品的狭窄房间。
房间最里面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晴惠招呼两人入座,自己也坐了下来。
在晴惠的催促下,夏织说明事情经过,以及从恭也那里听到的事,再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
虽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很显然的,恭也可能失去了部分的记忆。
还有,他手上的钥匙根本没办法打开店门。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进到店里的?现在连他本人都没办法交代清楚。
而且,有个地方存在着一家装潢跟这里一模一样的甜点店,店名还只差一个字,叫做「银翅雀」……
晴惠看着恭也做的糖花。「原来如此。总之,我们先去一趟市公所吧!」
「市公所?」
「去查查住民票(住民票:类似户口誉本,是征服机构记载居住者的地址、姓名、性别等详细资料。),调查一下『市川恭也』的户籍状况,就知道你的身分啦!森泽小姐,你留下来协助卖场的工作。」
「只有你们两个去,真的没关系吗?」
「放心!要是他中途逃走的话,就表示他有什么不好的企图,到时就报警罗!」
「我才不会逃呢。」恭也挺起胸膛。「调查户籍不失是个好方法,这么一来,也可以联络我的家人。」
恭也从沙发站起来,表示要去换件衣服。
夏织连忙出声制止。「请等一下。」
「怎么了?」
「市川先生早上是在这里的更衣室换装的吗?」
是啊!」
「不是在别时地方换好衣服才过来的?」
「没错。」
「既然如此,这就怪了。更衣室里没有市川先生的置物柜啊!」
「也对!」
「我去帮你拿好了。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也说不一定。」夏织步出办公室,走进男更衣室?
因为打工时进去清扫过,所以她很清楚里头的配置。
夏织环视一下房间,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
她确认一下打卡车。当然没有恭也的,也没有多余的打卡单。
接着她依序确认置物柜上的名牌。只要是工作人员的置物柜都有上锁,不可能随便打开,也没有被擅自打开、拿走东西的痕迹。要是真有这种事,男性工作人员一定早就闹起来了。
有几个置物柜没挂上名牌,也没上锁。
其中一个柜子里,塞着黑色外套、便裤与棉衫,上层还放着一套用洗衣店袋子装着的蔚师服,最下层则放着一双穿到有点变形的球鞋。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全是男性用品,却没看到衣服以外的东西。
夏织回到会客室,问恭也「市川先生,你今天是从家里带着厨师服过来的吗?」
「不是。我都是送洗,不会自己洗。」
「既然如此,为什么店里刚好多一套男性厨师服呢?」
晴惠说:「恭也先生,你身上这一件的内里搞不好有绣名字。」
恭也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去确认一下。」就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上面绣着S?市川,跟我的名字不一样。」
「这件是我儿子的……应该全都丢了,怎么会还留在置物柜里?」
恭也问:「他以前在这里工作吗?」
「『金翅雀』的第一任主厨是我先生,我儿子是第二任,漆谷主厨是第三任。因为我儿子的体型和你差不多,所以你穿起来很合身。」
「冒昧请问,您先生和儿子呢?」
「我先生因病去世。我没有他的好手艺,所以把店交给儿子继承,无奈我的经营理念和他有冲突,怎样都没办法协调,所以他决定出去闯闯。」
「没有阻止他吗?」
「我实在没办法回应那孩子的要求。比起稳扎稳打地经营,他更想追求创新。我想这样也好,让他出去磨练一下,了解自己有多少实力。结果他就这样音讯全无,一通电话也没有,现在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晴惠说到这里,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吧!去解开谜团吧!」
夏织回到卖场,用食用酒精擦拭展示柜内侧。这时候,换上便服的恭也和晴惠一起从后场走出来。
黑外套搭配窄管裤,挺拔的恭也让人想到一身黑的喜鹊。
恭也按住门,让晴惠先通过后,才随手关上门。
夏织隔着玻璃窗,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亢奋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
「金翅雀」的十名师傅正在厨房忙进忙出。
他们分别用瓦斯枪烤热模具,拿出慕斯,上头挤些鲜奶油,再涂上让水果看起来油亮的砂糖液,然后放上满满的果冻。
离烤箱最近的一名年轻师傅,双手戴着有点陈旧的厚棉手套,从烤箱取出烤盘和烤模,再放入新面团。
有个师傅把刚烤好的磅蛋糕烤模往工作台敲得铿锵作响。搅拌机正在搅拌大量鲜奶油,像龟甲那么大的钢锅里,正在自动搅拌着蛋、奶油和砂糖。
资深甜点师傅伸手探入钢锅内,徒手搅拌面粉与食材。之所以要中途换手,是为了用手掌确认面粉是否有拌匀。师傅就这样持续作业了一会儿,才只手扛起又大又重的钢锅,把里头的东西倒入烤盘。
大型垃圾桶转眼间塞满厨余,负责清洗的人员迅速洗刷堆积如山的工具。自动洗碗机全力运转,清洗着烤模和搅拌棒。
专卖店每天要制作的甜点数量,绝对是一般家庭自制甜点的好几百倍。二、三十层移动式架子上,从上到下放着一个个等着推入烤箱的烤盘。稍有闪失就得全部淘汰。因此,主厨必须严格要求师傅们彻底遵循每一道程序,从食材调配到烘焙方法,一点都不能马虎。
夏织铺好卖场的地毯之后,开始帮忙装饰架上的亚尔萨斯奶油圆蛋糕(Kouglof)的烤模与商品,把饼干盒摆置整齐。早上刚来时,气氛还有些冷清的店里,瞬间变得温暖起来。
除了夏织之外,卖场还有四名工作人员。带头的敦贺由美,是一位比夏织稍微年长的女性。之前夏织还是工读生时,两人就已经认识,并不陌生。
在卖场必须面对顾客,态度自然马虎不得。
「顾客询问甜点的任何事,一定要确实回答哦!」敦贺边笑边说着。「毕竟对顾客来说,不管新人还是老鸟,一样都是店里的人。要是有什么不太清楚的,就马上来问我,不可以马虎,否则哪天顾客不小心吃到某种食材引发过敏就不好了。」
「了解。」
非连锁店铺为了满足顾客的求新求变,常会因应季节推出新品,因此必须清楚回答顾客的提问。
敦贺逐一放入展示柜里的蛋糕中,有好几个是夏织没听过的名字。
「我们还有一些特制的蛋糕,也就是依日常需求另外制作的商品。」
「像是结婚蛋糕、庆祝入学的蛋糕吗?」
「没错,还有父亲节、母亲节、庆祝六十大寿、结婚纪念日等。这年头不管什么理由,大家都想订个蛋糕来庆祝。另外,像是饼干类的礼盒,也能依照顾客的需求来搭配组合。你看这一带的甜点店还不少,对吧?」
「是啊!」
「所以有时候必须牵就客人,牺牲甜点的特色。」
「要求特别订制的客人很多吗?」
「不少呢!而且这附近的甜点店里,能做到不嫌麻烦、尽量满足客人要求的,大概只有我们而已。」
关西从以前就是甜点店的激战区,从神户、芦屋,经过西宫到大阪,阪神一带聚集了无数家甜点店,而且类型应有尽有。
有专卖德式甜点、维也纳甜点、瑞士甜点的店,也有俄式风格的巧克力专卖店。
关西知名甜点店的崛起,可追溯至明治、大正时期。神户一带从战前就有许多外国
人居住于此,他们直接引进国外的技术,帮此地打下厚实的根基,促成战后关西甜点店的蓬勃发展。
知名老铺更是历经二次大战的空袭、阪神大地震等天灾人祸的考验,可见其生存实力的雄厚。
另一方面,近来打着甜点师傅的名气,或是主打贩售特色甜点的店也不少。震灾之后,标榜法系与义大利风格的正统巧克力专卖店也渐渐兴起。
这股新旧交融的潮流,创造了关西丰富的甜点文化,同业之间的华丽竞争也是日复一日,不断上演。
师傅穿过厨房与卖场的连结通道,送来装饰好的新鲜糕点。
因为通往厨房的门扉敞开,甜点的香甜味飘散到卖场。这是只有在甜点店工作才能懂的味道,一股沁入心脾、刚出炉的香甜味——
夏织小心翼翼地把新鲜的糕点依序摆入展示柜,逐一确认名牌与种类无误。
她望着瞬间塞满展示柜的新鲜糕点,叹了口气。
刚出炉的新鲜糕点,美得让人百看不厌。
盛满水果的鲜果塔表面闪耀生辉;以发亮的焦糖为一大特色的席布斯特(席布斯特:chiboust,一种由义大利蛋白霜、卡式达酱和吉利丁制作而成的法式布丁。),宛如琥珀一般美丽;装在白色陶瓷器里的法式烤布蕾(Crème brǚlée),则是要等到客人购买后才烧烤表面,所以现在还是嫩嫩的淡黄色。
犹如国旗一般照着蓝、白、红三色配置的,是用新鲜蓝莓制作的蓝莓塔,还有在海绵蛋糕间抹上鲜奶油、塞满草莓的草莓奶油蛋糕,以及覆盆子慕斯。
其他还有:用大量巧克力制作的经典巧克力蛋糕;派皮间挟着浓醇卡士达酱与鲜甜草莓的拿破仑派;完美结合咖啡与巧克力的美味、入口即化的欧贝拉蛋糕(Opéra);加入坚果的蜂蜜慕斯。乳酪蛋糕有三种,包括用高达起司做的烤乳酪蛋糕、用羊乳白霉起司做的生乳酪蛋糕,以及用奶油起司做的舒芙蕾。
每一款蛋糕都散发着炫目的光采,令人爱不释手,吃了还想再吃。
「工作人员都抢着要买剩下的呢!」敦贺对夏织悄声说:「想吃的话,还是先自掏腰包买下来比较保险。」
夏织双眼发亮,这可是打工时不曾耳闻的小道消息。「任何一款都行吗?」
「当然,只要你肯花钱买。毕竟员工也算顾客罗!但不能一开店就买,必须等到下午才行。」
夏织再次看向展示柜:鲜奶油慕斯、水果塔、水果蛋糕卷。种类之多,令人目不暇给。当中以淡粉红色的樱桃慕斯蛋糕尤其吸引她的目光,侧面还缀着圆盘状粉红色马卡龙,顶部则缀以象征店名、用糖雕成的金色小鸟。这款甜点的名称是「Célébré」(欢庆)。
敦贺说:「我们店里卖的蛋糕,大多是老板的先生亲自设计的商品。当然,也会因应时代潮流做些改变。」
「这里没有第二任老板设计的蛋糕吗?」
「在店里不能问这件事,知道吗?」
「咦?」
「店里已经不做第二任老板设计的蛋糕。从他离开之后,老板就下令不准再做。」
「为什么?」
「老板大概想转换一下心情吧!连店内的装潢也重新装修过,不想让熟客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觉。」
墙上时钟指着九点,运输公司的卡车停在店门口。
夏织回到厨房准备室,帮忙搬运要送往西富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的甜点。
沉重的纸箱,迫使夏织脚步不太稳地朝店门口走去,幸好走到一半,就有运输公司的人接手搬到车上。
夏织就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然后奔下厨房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夏织打开巧克力工房的门,大声喊:「请问,要送去西富的巧克力放在哪里?」
年轻巧克力师傅马上搬来好几个纸箱。
「辛苦了,我也帮忙搬吧!」
「谢谢。」
巧克力的温度控管比新鲜糕点更严苛。因为不能在灰尘飞扬的地方制作,所以「金翅雀」在地下室另辟了一间巧克力工房。在这里工作的是熟悉巧克力制作过程、人称「巧克力师傅」的工作人员,反复进行着调温、夹心巧克力的披覆(披覆:巧克力的专用名词,即反复沾裹之意。有些甜点店还有披覆用的机器。)等作业。
工房的负责人姓县,是个年约五十出头的男性师傅,带领着好几位师傅一起工作。
因为这里的专业性更高,所以夏织没有被指派到这里帮忙。从订购材料到运送,全由他们自己处理,夏织只能帮忙搬运送往分店的商品。
「金翅雀」的分店开在距离本店车程不到三十分钟的西富百货公司,老板考量距离并不远才决定开分店,因为担心新鲜糕点的味道在运送途中变质。
卡车满载装着甜点的纸箱,缓缓驶下坡。
夏织回到店里,开始排列饼干类的点心礼盒。
十点半,夏织把挂在门上、写着「准备中」的牌子翻面。
开店后,客人陆续上门,以外带和购买回礼的顾客居多。十一点左右,光顾咖啡厅的客人越来越多。
午餐前的时段,也有不少喜欢甜食的客人上门,因为熟客多半会趁这段最不拥挤的时段光顾。
夏织一收到点餐,就要从厨房冰柜拿出咖啡厅专用的甜点,交由师傅摆盘,然后趁资深师傅装饰水果、淋上巧克力酱之际,到准备室冲煮红茶、咖啡,再用托盘把餐点送到客人面前。
正午时分,敦贺要夏织先去休息。
「下午开始,咖啡厅就由你负责,趁现在好好休息吧!」
夏织前往附近的轻食店,点了一分炸鱼套餐,附上沙拉、迷你焗饭与饮料,称得上超值美味。因为傍晚开始要帮忙准备隔天用的材料,一直忙到到很晚,所以中午一定得填饱肚子。
夏织小心又迅速地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庆幸有冰凉的马铃薯沙拉,舌头才没被烫到。可惜没时间好好品尝炸鱼的酥脆与焗饭的浓郁,只能快速一扫而空。
等她喝完冰咖啡后,疲劳随着饱足感缓缓袭来。
仔细算算,夏织从早上起已经连续站了超过六个钟头,接下来的八个小时也不会有空坐下来。光是咖啡厅和卖场的工作就已经忙成这样,厨房的更不用说了。不但有堆积如山的东西要清洗,每天还要搬运好几袋三十公斤的面粉袋。
一回到店里,夏织就忙着咖啡厅的工作。客人是早上的好几倍,不但展示柜前大排长龙,咖啡厅那边等待的客人也不少。
她忙着把刚出炉的蛋糕,摆进早已空荡荡的展示柜内,没想到一补上去,马上被一扫而空,买饼干的顾客也不少。
咖啡厅那边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女大学生的女孩子,还有刚买完东西的婆婆妈妈。有时还会看到身穿西装的上班族出入。
有个中年男子,带着三位看来像OL的女性同行。夏织心想,可能是上司请客吧。
只见她们每个人各点了两块蛋糕,而看起来应该是「部长」的中年男子也点了一个,还不时低声和三位女子交谈。只见她们吱吱喳喳地讨论了一番。
临走前,「部长先生」把展示柜内所有种类的蛋糕各买了一个,一个人付了一万多元,然后要求开立收据。
「没想到会有人一口气买这么多。」夏织心想,诧异地把手写收据递给客人。
晴惠和恭也搭上开往市公所的公车,各自在单人座上就坐。
晴惠坐在恭也后面,两眼盯着他的后脑勺。
从后脑勺到肩膀的线条和脖子一带,越看越像自己的儿子彰一。虽然彰一的身形应该还要再瘦一些,但毕竟已经离家多年,现在也许变得比较壮硕了。
在市公所的一楼填妥文件、拿到窗口办理之后,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等候。窗口的办事人员招呼他们过去,果然被问了姓名和地址是否写错。
被问到有没有带身分证明文件时,只见恭也一脸困惑地回答没有。
晴惠说:「总有驾照或提款卡之类吧?」
「没有。」
「不会吧?」
「我找不到钱包,不过裤袋里倒是塞着几张钞票。」
「难不成是掉了,或是被偷了?」
「对喔!也许吧。置物柜里除了衣服之外,没有别的。」
「要是没有能证明身分的东西,就没办法查资料。」
「你怀疑我连名字都造假吗?」
「至少在没有住民票的情况下,只能这样合理怀疑……只是不能确定你到底是在胡扯,还是单纯记错就是了。不过,你填写的户籍所在地,确实没有市川恭也这个人。」
「那去租屋处问问看吧!至少我还记得今天早上是从家里出发的。」
结果,去了恭也说的地方,也找不到他的住所。虽然的确有那栋公寓,但门牌上的名字不对,连恭也把钥匙插入说是自家的大门,也打不开。
晴惠出声制止正在用力扭转门把的恭也。「你这样会惹来邻居侧目的。」
恭也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晴惠用力拉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恭也。「我们去医院吧!」
「为什么?」
「因为你的脑子出了问题。去看脑外科,照个脑断层或磁核造影,就可以知道原因了。只是这一类检查必须自费,不便宜就是了。」
「我身上没那么多钱。」
「我先帮你付,等你找到家人再还我。」
两人走进这一带规模最大的医院。
恭也向柜台人员说明事情原委,挂好号后,坐在沙发上候诊。
等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总算轮到恭也。医师问了恭也一些问题后,请他用双眼追着医师手上的原子笔,接着是双手反复交握开阖,以及双眼闭上、保持直立姿势等各种测试。
然后,恭也被带往检查室接受脑断层摄影。
等恭也再次回到诊疗室,医师才请恭也和晴惠看照出来的片子,说明检查结果。
「从片子看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但就记忆错乱这部分来说,有可能是因为脑中某个地方血管堵塞的关系。」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依市川先生的情况来看,头部应该有动过手术,而且手术痕迹满新的。你对这方面的事还有印象吗?」
恭也歪着头说:「我只记得小时候从攀登架上摔下来,伤到头。」
「那时受的伤很严重吗?」
「还好,顶多肿一个包。」
「照你头部的手术痕迹研判,应该是最近发生的事,而且伤势不轻的样子。」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是后遗症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就算是一般正常生活,要是不小心堵塞血管,造成脑细胞坏死,记忆就有可能受损。」
「意思是部分脑病变?」
「听说你是甜点师傅,还记得怎么做甜点的方法,是吧?如果手指功能没问题的话,有可能是自我认知方面出问题。」
「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呢?」
「一般是先开药,观察一阵子。因为是自费的关系,所以必须开立诊断证明,你再拿这张证明去社福单位。如果诊断是因为疾病导致记忆受损,患者又没有亲人的话,就会被列入生活保护对象。只要申请到社福补助,就不用支付医疗费。如果已经付过诊疗费,也可以申请退费。」
「拿药也不用付钱吗?」
「当然,带着证明单去药局拿药就行了。」
「需要回诊吗?」
「我们先花点时间观察一下情形吧!毕竟这种事急不得。」
晴惠先帮恭也垫付了几万元的诊疗费,也帮忙付了医药费。
恭也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
「不会啦!反正社福单位会把这些钱还给我啊!一点小事,没什么!」
前往社福单位的途中,两人先去一家专卖中华料理的家庭连锁餐厅解决午餐。
恭也说他没有食欲。「不吃点东西,哪有精神啊!」在晴惠的苦劝下,恭也才勉强选了辣鸡肉搭配烧卖的套餐,还附了沙拉、白饭和汤,算是店里最便宜的餐点。
「吃点暖呼呼的食物就会有精神罗!」晴惠一边说,一边也点了同样的套餐。
恭也喃喃道:「看来改变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的脑子。」
「也对啦!只是还不知道原因就是了。」
「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会去『金翅雀』呢?为什么会把两家店搞混?」
「这单纯只是我的猜测——也许你认识我儿子,他曾经让你在『金翅雀』见习,进过厨房帮忙。」
「彰一先生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其实我连他休假日在干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是他请人帮忙研究新品,也不无可能。你对类似的事有印象吗?」
「完全想不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
也许是吃了口味比较重的料理,让恭也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把鸡肉、烧卖一扫而空,还拿了好几次自助式饮料。
晴惠也稍微松了口气。看来经过这段时间,恭也多少能接受自己目前的状况了。毕竟他也老大不小了,应该能处理自己的事。
用完餐后,两人前往社福单位,申请紧急救援与生活补助费等。
社福单位的办事人员说明,在查不到恭也的确实身分之前,政府会给予必要的保护和生活方面的照顾等,当然也会代为支付房租。
但恭也除了丧失部分记忆之外,身心方面都很健康,因此一旦找到工作,生活补助之类的援助就会中止。
此外,要是找到家人亲属的话,所有生活补助费就必须归还。
两人离开社福单位,准备去一趟警察局,因为恭也可能名列警方的寻人启事中,结果证实并没有。
社福单位离警局有一段路,因为天气不错,两人就默默地从JR三之宫车站南口走到北口。
晴惠向警方说明恭也丧失部分记忆,连自己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但能确定的是,他是个甜点师傅,希望警方能帮忙在网路、报章杂志公布寻人启事,协寻他的家人或是晓得他身分的人。
出了警局,晴惠问恭也:「这样算是解决了一件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先找今晚住宿的地方。」
「也许去住相关收容设施比较好。」
「第一晚就这样实在太悲惨了。反正我身上还有些钱,够我住一晚便宜的商务旅馆。」
「是吗?你别丧气,加油哦!明天再去社福单位看看能得到什么协助。」
「关于这个……」恭也欲言又止的样子。「请问可以让我在『金翅雀』工作吗?」
「不行,凭你的实力,去哪儿都没问题,还是去找其他地方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待在『金翅雀』。」
「为什么?」
「我很熟悉厨房的陈设,简直跟我的店一模一样……没有比那里更能让我得心应手的环境,总觉得待在那里就能想起什么。」
「不行、不行!我不答应,你还是去找其他地方吧。」
「我不要求薪水多高,只要给我新人的薪水就行了。我除了做甜点之外,没有其他长才。应该说,只要能做甜点,我就很满足了。你们的店已经开很久吗?」
「从重新装潢前算起来的话,已经超过二十年。」
「那应该经营得很稳定。至少让我待三个月,如何?如果我觉得那里不适合自己,就会另觅他处。」
晴惠思索片刻。她想起临走前,漆谷师傅拿恭也做的糖花给她看。
蔷薇花环设计得非常完美,别具吸睛的华丽感与色调。这是光看履历表不可能知道的才能,就算面试时再怎么严谨,也可能不会察觉。
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糖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恭也的手艺能够吸引到更多客人,就算来路不明,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而且,她总觉得恭也很像彰一。虽然他想不起什么,但也许在哪里见过彰一……晴惠没办法否定这点可能性。
如果留住恭也,也许就能知道彰一的行踪。其实,晴惠没有要彰一回来的意思。事到如今,见面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毕竟人各有志,就像制作甜点的方法有千百种。
而对于已经离家的人,实在没必要强迫对方回来。
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牵挂了八年。如果与恭也邂逅能够解开这个结,她当真要舍弃这个机会吗?
「好吧!我答应你,但是有个条件。」
「谢谢。」
「除了在我这里工作之外,也要努力找你待过的那家店。你可以去西点协会查查有没有叫『银翅雀』的店,或是查查看历届比赛得奖者名单,搞不好有你的名字,也可以调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哪家店的主厨突然失踪。如果找到的话,无论记忆有没有恢复,你都必须回去,这里只是你暂时栖身的地方。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吗?」
「愿意。我们快回店里吧!我想买蛋糕。」
「什么?」
「我想尝尝『金翅雀』蛋糕的味道……既然要在店里工作,就得了解才行。」
下午五点是咖啡厅的最后点餐时间,客人总算少多了。因为「金翅雀」不提供简餐,所以咖啡厅傍晚就打烊。
夏织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卖场,瞥一眼展示柜,叹了口气。
蛋糕类的甜点已经所剩无几,看来是被下班回家的上班族一扫而空。
就在夏织准备拿托盘取蛋糕时,店门开了。原来是晴惠和恭也。
恭也瞧了一眼展示柜,赞叹地说:「卖得可真好呢!」随即又对夏织说:「可以帮我把剩下的各拿一个装起来吗?」
夏织蹙眉,斜眼看向晴惠。晴惠没说什么,只露出「照他意思去做」的表情。
夏织无奈地问恭也:「你需要花多久时间到家?」
「大概三十分钟吧。请帮我用最大的盒子装,然后帮我去厨房拿个保鲜膜。」
厨房都会把钢锅里的面团或卡士达酱用保鲜膜封起来,放进冰箱冷藏,所以随时都会准备很多个,但恭也要这东西做什么?夏织好奇问:「要用来做什么呢?」
「商务旅馆的冰箱比较小,蛋糕盒恐怕放不进去,所以我想直接用保鲜膜包起来冷藏,当作我的晚餐和宵夜,还有明天的早餐。」
夏织无言以对。「我觉得这种吃法不太健康。」
「放心,没事的。美食比赛的评审不也是一天吃好几盘吗?」
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人难不成是把蛋糕当饭吃!
夏织把蛋糕一一放上托盘,装进工作台上的纸盒。为了避免有空隙,她慎重地选择甜点的排置方式。因为恭也的关系,柳橙水果塔与名为「欢庆」的蛋糕都没了。
虽然觉得很可惜,夏织终究还是没办法提出「因为自己想吃,所以请对方别买」的要求。
除了新鲜糕点之外,恭也还买了最大盒的饼干,然后一脸满足地说:「那我走了,明天见。」点头行礼后,独自步出店门。
晴惠向夏织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对她悄声说:「去帮我叫漆谷主厨和吉野先生来一下。」
夏织离开卖场,朝厨房走去。
漆谷主厨和吉野先生来到咖啡厅,晴惠低声对他们说:「那个人明天开始上班,麻烦你们照顾了。」
漆谷主厨和吉野一脸错愕。
吉野开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厨房呢?」
「虽然他来历不明,但的确有实力。而且,我总觉得他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晴惠简单说明他们去了一趟市公所和社福单位的事。「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跟我儿子好像有什么关系,所以不想断了这条线索。」
晴惠都这么说了,漆谷主厨和吉野也没办法再反驳。
一旁的夏织更是没有出声的余地。
「那要派给他什么工作呢?」漆谷主厨问:「厨房不缺人手,总不能让那么有实力的人清洗锅子吧。」
「一开始就让他洗洗锅子吧!要是发现他有什么可疑行为,立刻告诉我。也麻烦森泽帮忙监督一下,毕竟你是第一个和他打照面的人,又是新人,他对你的戒心应该比较低。一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随时向我报告。」
「了解。」
夏织答道,心里却觉得没必要。
能做出那么精致的糖花……拥有这样实力的人,没必要从这家店偷走什么东西。
虽然他拥有的实力多少会影响其他师傅,但不至于想从这里拿什么吧……
就算展示柜里的东西全数售完,卖场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只要架上的饼干和果酱还有剩,就还会有客人上门,也会有客人来订购生日蛋糕。厨房这边则必须准备明天贩售的甜点。
这一天当中,顾客不断追加的作业也尚未结束。
师傅站在炉子前,开始制作明天要用的卡士达酱。
师傅们除了从傍晚开始轮流休息之外,几乎一整天都站着,频繁地开关冰箱、取出材料、揉制面团、雕刻水果与制作慕斯。
敦贺交代夏织清洗咖啡厅使用的道具,不光是餐具,还有咖啡机也要清理。夏织把抹布洗干净漂白后,披到晒衣架上。
夏织接着去小房间帮忙把出炉后冷却的饼干装袋。「金翅雀」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卖场人员都要帮忙装饼干。在一般工厂是由机器代劳,这里则是采人工作业。
夏织戴上薄手套,迅速装袋、贴上标签。所有卖场人员默默地包装着堆得有如山高、里头装着玛德莲和饼干的礼盒,等数量够多了,再放到架上。
点心悉数包装完毕之后,厨房的作业也总算告一段落,夏织开始清扫。打扫完厨房后,她还得清洗咖啡厅的小型调理器具,紧跟着又送来大型挤花袋等着清洗。清洗、漂白、放入锅中消毒,最后挂在衣架上晒干。
清扫地板也是夏织的工作。因为厨房不能湿答答的,所以必须用两种抹布擦拭工作台,就连止滑垫的背面也要仔细擦拭。放在冰箱下方的水桶也要每天清理。垃圾收好后,也得立刻搬到店外等业者来清运。
卖场这边的收拾工作和早上完全相反:摘下展示柜里的价格标示牌,收拾放在架上没卖出去的点心盒,收拾烤模和摆饰,搬动架子,卷好地毯后关灯。
最后,全体齐聚厨房开会,一天的工作总算结束。
这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夏织一回到家,就打开店里带回来的蛋糕盒,拿出水果蛋糕卷放在盘子上,还泡了一杯红茶,享受美味。今天店头只剩下蛋糕卷和乳酪蛋糕,恭也现在八成在旅馆里大啖那些蛋糕吧。那种情况下,夏织实在很难开口,只有羡慕的分。
蛋糕卷的夹层鲜奶油平均散布着草莓、奇异果、香蕉、哈密瓜、芒果等新鲜水果。
近来有些蛋糕卷强调表面华丽的装饰,但「金翅雀」的蛋糕卷属于塞入大量水果的传统关西风。
夏织用叉子锁定看得到草莓的蛋糕体,舀了一口。入口即化的鲜奶油,草莓的甜味与酸味,软绵的蛋糕,各种美妙滋味一起跃上舌尖。
甜点在口中扩散的味道一点也不猖狂,而是一种把品尝者温柔包覆起来的美味——
这就是「金翅雀」甜点的特征。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吃得愉快、吃得尽兴的温和口感……虽然没有走在流行尖端的时尚感,却是不失稳重大方,层次丰富又高雅的味道。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总是笑脸以对的老朋友,或是提供客人最周到的服务、让人住起来很有安心感的旅馆。
夏织一边享受着不一样的水果滋味,一边细细品尝蛋糕的美味。
洗完餐具、泡个热水澡,等夏织躺在床上时,已经快要午夜十二点。
她睡得很沉,直到闹钟响起才醒来。
凌晨四点,夏织感觉双脚与肩膀又肿又硬、疲惫不已。她真想就这样赖床赖到脑子清醒,但还是不行,只能逼自己起身。
凌晨五点半,夏织走到店门口,发现恭也早就到了。
「早啊!」
「早安,你起得真早。」
「这时间的电车班次还真少。」恭也朝夏织伸出手。「钥匙给我。」
「咦?」
「铁卷门的钥匙给我,我来开门。」
「但这是我的工作。」
「从今天开始,我也是这里的新进员工。」
「市川先生和我是不太一样的『新人』。」
就在夏织打开锁、准备把铁卷门往上抬时,站在一旁的恭也迅速弯身,只手把铁卷门往上抬。
夏织还来不及反应,铁卷门已经瞬间往上升。
「要是钥匙给我的话,每天早上我来开门就行了。」
「这得问过老板才行,因为备用钥匙要交给谁,是老板决定的。」
「你是怀疑我?认为我会带着店里的商品和钱跑掉,是吧?」
「没这回事,只是这种事要问老板……」
「好吧!那我去问老板好了。」
两人走进静谧的店内。
对夏织而言,与其说恭也的作风比较强势,不如说他让人心神不宁。该怎么面对一个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知道的人?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夏织一边巡视店内,一边问:「我们家的蛋糕味道如何?」
「很好吃。」
恭也干脆地回应,夏织忍不住又问:「跟市川先生店里的蛋糕相比呢?」
「哦!开门见山!你满敢问的嘛!」
感觉恭也的话中带剌,夏织立刻僵住。
惨了。问了不该问的事。
至少就立场而言,自己和恭也都是制作者,不应该以顾客的感觉来比较口感。
「对不起,市川先生也是主厨,当然会觉得自己店里的蛋糕最棒……」
恭也对此没有回应。「森泽小姐喜欢『金翅雀』的味道吗?」
「喜欢。」
「那不就好啦!要是对自家东西没信心,对顾客多不好意思!」
夏织觉得有些羞愧,只好飞也似地逃进更衣室。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真的很丢脸。
两人换好衣服后,一起从仓库拿出清扫用具。恭也步出店外,开始仔细擦拭起橱窗玻璃。
夏织走进厨房,打开烤箱预热,把各种挤花袋排放在工作台上,方便师傅进行打发鲜奶油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陆续到来,和昨天一样,做好开店前的各种准备。
恭也在开店前一个小时举行的晨间会议上自我介绍。
晴惠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单说明考量到厨房的生产量提高,于是临时聘请恭也来帮忙。
恭也也没提到自己拥有一家店,只说因为和老板认识,答应来这里帮忙一段时间。
接着,漆谷主厨说明今天的作业排程,再由敦贺报告昨天卖场与咖啡厅的营业情形。
敦贺对于客人的喜好、咖啡厅的满意度、哪一种甜点卖得最好等,都观察得非常仔细,让夏织十分惊讶。因为敦贺虽然不是甜点师傅,却能专业地从各个角度观察甜点。
最后是由办公室职员报告今天的气象预报,因为雨天客人比较少,而天气好的时候,业绩也会跟着提升,所以多少必须根据天气预报来调整产量。
会议结束后,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夏织也和昨天一样,移动点心架,铺上地毯,然后隔着窗户,窥看厨房的情形。
二厨吉野正在向恭也说明道具与材料放置的地方。
厨房靠墙一侧被大型冰箱与两台烤箱占据着。
最小的冰箱是用来保存牛奶、袋装鲜奶油,以及客人订制的蛋糕等,是那种咖啡厅常见的小型冰柜。
最大的冰箱是那种连人都塞得进去的大型冰柜,里面有层架,可以存放大量食材。
中型冰箱则是做为餐厅、厨房的冷冻室,门上还用磁铁贴着制造预定表、便条纸等。连工作台下方一部分也成了冰箱。
由于需要用到大量生鲜食材,所以制作甜点的厨房几乎被冰箱占满。
吉野逐一打开冰箱门,说明醒面团的地方、卡士达酱与水果摆在哪里,还有存放慕斯的地方。
冰箱上方堆放着一个个平底锅,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架子上,也排放着很多银色器具。恭也认真地听着吉野说明,移动时瞥见从玻璃另一头窥看的夏织,还笑着对她抛了个飞吻。
夏织勉强挤出笑容回应。
早上十点半开店,意味着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傍晚休息时间,晴惠邀漆谷主厨到附近的咖啡厅聊聊。
晴惠询问恭也的状况,「适应得不错。」漆谷主厨答道。「他很勤快,能力也很强,实在没得挑剔,甚至让其他人有危机感。」
「只是洗个锅子,也会让其他人有危机感?」
「因为他手脚很快,所以我让他稍微帮忙做甜点的工作。」
现在有自动洗净机,不是所有道具都必须手洗,而且这种机器连大型搅拌机的机头也能清洗得很干净,所以只要手脚快一点,还是有空做其他事。
但也不光如此,他还得迅速处理不断放到脚边水桶中的脏污打发器、烤模、平底锅、不锈钢锅等,所以想要多点时间做别的事,得具备一定的灵巧度才行。
恭也第一天的表现非常好,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记得一清二楚,仿佛早就非常熟悉这间厨房。
「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就可以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
「老实说,的确如此,所以森泽不用进厨房帮忙也没关系。」
「听起来不错呢。这样一来,不但能减轻每个人的负担,大家还能轮流休假,又能解决吉野的事……是时候该让他独立了。」
晴惠从两年前就开始考虑吉野离开一事,是时候该培育新人了。虽然吉野也认同,却迟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有别于第三任主厨漆谷,吉野一开始就表明想存一笔资金、之后独立开店的想法。
拥有自己的店,是甜点师傅最大的梦想。
吉野确实具备这样的实力,还有参加比赛的实绩∣当然,他本人也有此企图。
让恭也适时递补的话,刚好能解决人手不足的窘境。
晴惠问:「恭也和大家相处得如何?」
「他是个挺开朗大方的人呢!平常大家不是都默默地各忙各的吗?根本没空闲聊,但他会趁有点空闲的时候,突然迸出个话题逗大家笑,像是自己的失败经验,或是客人的趣事。」
「所以是那种会关心周遭的人罗?」
「我想他只是单纯想逗大家开心吧!毕竟工作气氛一紧绷,就会比较慌乱,不是吗?」
晴惠思索了一会儿。
师傅的实力代表一切,底子深厚与否,一眼见真章。
也许恭也是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带给其他人莫名压力,所以才扮小丑娱乐大家。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未免想太多了。
恭也既然有此实力,就该大方表现,甚至威胁到其他人也无妨。这么做比较自然,也能给大家一些刺激,达到更好的目标。
「总之,他的适应力好得让人惊讶。」漆谷主厨又说:「只花一天就记住所有蛋糕的名称和价格,当然也包括成分,而且不只新鲜糕点,连饼干类的点心也都记住了。」
晴惠睁大眼。「一天?」
「是啊!在开店前看了一遍摆在展示柜里的东西就记住了,连成分也是听吉野先生讲过一遍就记下来了。」
一般人都是下班后,用笔记的方式才慢慢记住所有商品的名称,其他像是内馅、成分等,更不可能一次就记住,只能靠每天工作时慢慢记下来。
漆谷主厨的口气突然变得很严肃。「那个人的记忆真的受损了吗?那种记忆力可不是泛泛之辈。不光是甜点,连厨房哪里摆什么东西,他一天就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真的很不可思议也很诡异,就像从十年前就熟悉厨房的一切这绝对不是一句头脑好就能解释的。」
「记忆受损和失智症不一样。听医生说,他只是部分大脑受损,其他功能还很正常。」
「就算是这样也很怪!头脑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只有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实在太诡异了。市川先生记得所有甜点的事,只有身世怎么也想不起来。老板觉得市川先生可能认识彰一先生,是吧?」
「嗯。」
「市川先生会不会是受彰一先生所托,故意来我们店里工作?假装丧失记忆,一边暗地找什么东西?会对『金翅雀』感兴趣的同业,除了彰一先生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也许他想知道老板过得如何?或是担心店里的情况?」
「我儿子才没那么重感情。想知道的话,直接问不就得了。真那么担心的话,当初就不该一走了之啊!」
「可是……」
「也许市川先生还没丧失记忆之前就认识彰一了吧。听你这么说,我更觉得有这种可能,也许我儿子瞒着我偷偷让市川先生进过厨房……例如他当班做卡士达酱的时候。」
「原来如此,如果趁休假日来店里,的确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市川先生或许是为了开店,才想来我们厨房见习……」
「所以他记得所有器具放在哪里、记住所有蛋糕名称也是理所当然的。」
卡士达酱通常是根据店家的规模与销售情况来制作,一般每天会用到八公升到十公升牛奶,有些店家甚至一口气用到十五公升。
如果以八公升牛奶来说,其他必备材料像是蛋黄就要用到六十四颗,还得准备两公斤砂糖、六百四十公克面粉与玉米粉等,还有当作香料的香草荚。而且必须用手敲破每一颗蛋,再把蛋与砂糖充分打发,倒入面粉等,最后加入香草荚;用铜锅稍微温热牛奶之后,一边慢慢倒入,一边搅拌,可以说是完全手工。
等材料全都充分搅拌后,还要再加热一次,而且不能煮焦,否则一切必须重来,可以说是一项马虎不得的作业。
做好后,还要放进冰箱,让味道变得更好。因此,通常都是利用傍晚到关店前这段收拾时间来进行这项工作。有时还得利用休假日加班,做好需要的分量。
所以,在甜点店厨房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员,被称为「卡士达值日生」。
虽然现在也有全自动制作卡士达酱的机器,但讲究一点的店,还是坚持手工制作。
所以彰一可能是趁当班制作卡士达酱时,偷偷带恭也进店里。有着同样梦想的两人,肯定有聊不完的话题。
对于体型和彰一差不多的恭也来说,彰一使用得很顺手的厨房,应该是非常理想的设计这么一想,恭也仿佛早就熟悉「金翅雀」的表现,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晴惠试着想像彰一和恭也在厨房谈论将来的模样,感觉它仿佛真的在眼前上演,如此真实,如此自然。
晴惠想像着儿子一边搅拌着的卡士达酱、一边和恭也热烈讨论的模样。不光讨论恭也打算开店的事,彰一搞不好还聊到自己想离开的事。也许彰一是恭也商讨工作的伙
伴,恭也亦是彰一倾诉烦恼的对象。
晴惠和漆谷主厨一起回到店里,探头偷看厨房。
恭也正在用菜瓜布刷洗放在工作台下装面粉和砂糖的置物盒。未显疲态的他,看起来就像已经在店里工作好几年的工作人员。
晴惠心想,这个人就像从窗户飘进屋内的樱花花瓣,如此偶然。
他到底是谁?
是彰一的朋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还是打算来这里窃取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