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织与恭也走进吉野那家店所在的美食商场大楼。
一楼是一家又一家的甜点店。比起百货公司的地下美食街,这里每家店的空间明显宽敞许多,逛起来十分舒服。有的店设有厨房与咖啡厅,空气中飘散一股烤松饼的香甜气息。
两人在找的甜点店「电光」(L’Eclair),位于法国人出资开设的巧克力专卖店旁边。跟恭也一起看着展示柜的夏织,不由得欢呼出声。
最先吸引住目光的,是放满水果的鲜果塔,再来就是顶部有着精致巧克力雕花的咖啡慕斯,以及铺满鲜红色覆盆子的圆形蛋糕。
每一款都是充满热情的华丽之作。吉野的甜点让人联想到盛开的蔷薇与兰花的热情生命力。如果说「金翅雀」的甜点好比优雅贵妇,吉野的甜点就像绽放巨星丰采的女星。纤细的设计也与恭也的甜点明显不同,看来味道肯定也别具特色。
夏织心想,吉野不愧是能离开「金翅雀」自立门户的人。她曾经在过期的杂志上看过吉野入选比赛时的作品,但后来贩售的是另一款设计。夏织很好奇吉野的店会推出什么样的蛋糕,没想到实际见到后,深深为吉野的实力所折服。
夏织突然想到,万一吉野的店开在「金翅雀」对面这想像不禁让人背脊发凉。真是这样的话,「金翅雀」搞不好会败下阵来。
甜点业就是这样一个既讲究伦理,又彼此竞争的恐怖世界——
夏织抬起头,告知店员他们来找主厨吉野。因为有事先约好,所以吉野随即现身。
只见吉野脱掉厨师帽与围裙,一身轻便装扮。「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展示柜里的蛋糕实在太棒了。好惊艳喔!」
吉野露出沉稳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们店里没有附设咖啡厅,去二楼别家店喝杯咖啡吧!」
吉野听到恭也要回东京,显得有些惊讶。但得知恭也的真实身分,又听闻「金翅雀」要把巧克力工房独立出来、所以人员会有增减调动一事后,倒是露出放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本来在想,你离开以后,漆谷主厨不晓得会有多辛苦……但如果是这样,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彰一先生没有意愿回来,我又要离开了,店里情况真的不太妙。所以,藉这个机会重整一番,我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森泽小姐打算怎么做?跟市川先生一起去东京吗?」
夏织笑着摇摇头说:「没这回事。市川先生才不会照顾我这种连厨房都还没正式踏入的菜鸟。」
「喔,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无情吗?市川老弟。」
恭也面对吉野开玩笑似的质问,只能傻笑以对。「等森泽小姐能够独当一面时,随时想到我那里都OK。哪天我真的开了属于自己的店『银翅雀』,森泽小姐可以来帮我工作。」
「真的吗?」夏织微笑着啜了一口咖啡。
「当然。」恭也一脸认真地说。「不过,为了达到这目标,我必须抱着必死的决心好好努力才行。开店可是赌上人生的大事!」
吉野问:「东京那边的工作已经确定了吗?」
「还没,所以想先回去,再来思考后续。」
「啊?」夏织惊呼一声。「你不是决定去美浓田先生的店里工作吗?」
「我不会去他那里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理念不同,没办法一起工作。」
恭也看着自己的手。「当我决定回东京时,我们谈了很多。现在的美浓田已经完全成了『经营者』,所以我去他那里,只是被聘雇的主厨而已。」
这是恭也打从心底排斥的状况,就像他如果继续留在「金翅雀」,也有一种只是听从老板指示做事的心情。
「虽然美浓田很生气,但我还是努力说服他,最后总算得到他的谅解。」
「原来是这样……」
「关于寻找彰一先生的征信费,我说等我回东京工作后,会分期还他,但他只说『不必了。』还说:『就当作我祝贺「银翅雀」开店的贺礼吧,只是我先付了而已。你就拿去吧!』不过,虽然他这么说,以后我还是会还他的。」
夏织的脑中忽然浮现一幕景象,那个开朗又强势的美浓田目送恭也离去后,独自偷偷啜泣的样子——
「这下子你可没办法回头了。」吉野说。「你放弃了一个大好机会,所以更不能辜负那个谅解你的人。」
「我知道。」
「要不要买一块我们家的蛋糕再回去?这里的每一款都是我的得意之作,很想让你们尝尝。」
「当然,我要每一种都买一个回家。」
「森泽小姐,以后也请不要客气,要常来我们店里哦!我有自信店里的商品绝对不输『金翅雀』。」
「谢谢,我一定会再来光顾的。『金翅雀』也不会输给吉野先生的店哦!」
夏织和双手捧着大纸盒的恭也,一起步出美食商场大楼,突然想起之前也看过恭也这个模样。
那是他初次现身「金翅雀」时。恭也把展示柜里剩下的所有蛋糕买回家,说是既然要在这里工作,就要了解这里的口味——结果把夏织想买的蛋糕一扫而空。
夏织不禁想笑,但因为只剩下两人独处,她只好拼命忍住笑意。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夏织再次向恭也行礼致谢。「虽然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相信明天起就看不到市川先生了……总觉得早上一到店门口,我们还是会碰面。」
「我也是,谢谢你的照顾。」恭也静静地说。「真想快点吃到森泽小姐设计的甜点。你会做出让我吓一跳的甜点吧?」
「一定!」
「虽然我教了你各种甜点的制作方法,但其实不管再怎么厉害的师傅,还是有一件事没办法教给徒弟……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也想不到……」
「就是『感性』。你想让甜点呈现什么样的美味?怎么完美呈现?还有,什么是值得赌上自己的人生的甜点……这些都是他人没办法教你、只能自己寻找答案的问题,而且找到之后,还必须独自不断磨练才行。问题是,能够坚持到最后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我希望森泽小姐就是少数的幸运儿之一,这远比跟我一起工作来得更有价值。」
夏织听得出恭也不想她追随自己的意思。事实上,之前他也暗示过不少次。
恭也不希望夏织跟着他,因为每个人都有身为专业甜点师傅要走的路。
夏织不知道该不该把恭也的这番暗示听进去。
恭也说的话一直都很有道理,但光是有道理,不能代表这世上的所有价值。没有道理的事,也可能有意义。这一年来,夏织明白了一件事,只是现在还没办法说出口。
「最后好想跟他握个手喔!」夏织心想。问题是,恭也双手捧着大纸盒,又不能搁在脚边,如果夏织主动要帮忙拿某一边,又好像有点别扭。
不知道恭也是否察觉到夏织的心思,但他好像不打算空出手,也没有主动提出握手的要求。夏织明白,这就是恭也,也最像他的作风。所以她不敢奢望。
恭也轻点一下头之后,转身离去,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织目送着恭也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夏织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
翌晨,一早上班的夏织独力抬起铁卷门,一个人打开店门,在空无一人的店内准备开店事宜。
夏织独自工作着,总觉得恭也会突然走进店里,也常错觉厨房里有人在工作。然而,这一切只是幻想。不论她再怎么等待,恭也也不会出现。
夏织慢慢地接受了事实。
新来的工作人员都是资深师傅,所以新年度开始,夏织还是最菜的甜点师傅。看来还是得和以往一样,独自进行开店前的各种准备。但她总算获准进厨房工作了。从今天起,不必再待在卖场,而是以甜点师傅的身分在厨房工作。
对夏织来说,这件事是她唯一的心灵支柱,也是迈向未来的希望。
只要我持续地制作甜点,就一定能再见到市川先生,除非甜点从这世上消失。所以,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静谧的店里除了夏织,没有其他人。但唯有在此,她才能感受到满满的思念,以及通往未知将来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