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王朝、绍景三年春。
本只有九位的嫔侍增加至十八位,列为上九嫔与下九嫔。
已有两代皇帝未诞下子嗣便乘龙西去,太上皇担忧皇统会就此断绝,于是为绍景帝选纳了新的美人。
但崇成帝的直孙,并未因此增加。
皇宫外朝――晓和殿。
执务室内处处有壮丽五爪金龙盘旋起舞,腾飞跃动,高垂峰在此将手头政务处理完毕。
「敬事房太监求见。」
跟随皇帝的掌事宦官・米太监弯下腰,毕恭毕敬向皇帝说道。
敬事房是管理皇帝闺房秘事的机构。太监指宦官主管的官府长官,亦指服侍皇帝或位居皇贵妃以上贵人的掌事宦官。
进来,皇帝说罢,一位气色极差的宦官走入殿来。这是敬事房的舌太监。
看不出已年届四十的美貌干净利落,外表气色欠佳也不过是白璧微瑕。
「今夜侍寝,您意下如何?」
舌太监面无笑容地呈上银盘。
银盘上,摆放着皇后与妃嫔的名签。共二十七张。虽然后妃有三十一名,但需除去未满十五岁与来月事的妃嫔。
「您许久未到过恒春宫了。今夜不如移驾此处?」
恒春宫是皇后的居所。
「朕要是去恒春宫,段贵妃会吵个不停吧。」
四德兼备行事严格的加皇后,与心高气傲个性好强的段贵妃,一有机会便针锋相对。高垂峰不愿纠缠进二人的争宠之战。
「那您看,尹皇贵妃娘娘如何?」
「若是常去尹皇贵妃那里,父皇会喋喋不休的。」
他并不是特别宠爱尹皇贵妃。只是她与加皇后段贵妃不同,并不竭力争宠,相处起来颇为轻松。
「那,条敬妃怎样?」
「朕讨厌条家的女人。」
垂峰厌恶地说道。只是听到条这个名字,就令他一阵不快。
「从本次入宫的下九嫔中召见一位如何?观赏些新奇的花朵,您的心情也会畅快些吧。」
米太监——米暗奴温和微笑道。宦官在净身(去势)时会舍弃本名,由上级赐予新的名字。这种蔑称即是嘲名,米太监的嘲名便唤作暗奴。
与冷淡阴郁的舌太监不同,暗奴开朗大方,相貌堂堂。年龄三十过半。虽然总是笑容满面,但身为高级宦官,怕是并不如外表所见那般随和厚道。
皇宫禁地,不会给善人飞黄腾达之机。
「父皇选择的女人,哪个都一样。」
遵从太上皇(崇成帝)圣意,新选九位佳丽入宫,封为下九嫔。
虽然他已见过这九位女子,但无论哪位美人,都不过令其兴味阑珊。
「那就,抽签决定吧。」
暗奴将下九嫔的名签放入螺钿盒内。随意搅乱,向垂峰呈上。
垂峰任其捧着盒子,从中抽取了名签。
「抽出危充华了。这是危家千金。」
下九嫔共九名,分为芳仪,芳容,芳华,闲仪,闲容,闲华,充仪,充容,充华。
危充华位列下九嫔最末。
(……是条家送来的女人啊。)
后宫规定,后妃侍妾不得同姓。为了防止特定氏族利用诸多佳丽独占皇帝宠爱,只许各氏族送一位千金入宫。
只要条敬妃还在宫中一日,条家就无法让其他女儿入宫。
于是条家,便将姻戚危家的女儿送入宫中。
危充华入宫有着条家强有力的靠山,亦是不折不扣的条家棋子。
(反正,不也是个没用的女人。)
虽然他极不愿与之有所瓜葛,但拗不过条家的执着劝诱。
条家是垂峰亡母・恭明皇后的娘家。即皇族外戚。若不让她侍寝一次,便是让特地送来危家千金的条家颜面扫地。
「传危充华。」
垂峰心中无比厌烦,但还是将危充华的名签交给了舌太监。
继位以来,可厌之事蜂拥而至。最令人不快的便是——夜事。
后宫、翠眉殿。
殿舍之内,女主人正在女官们的服侍下入浴。
「我才不想进御。」
危充华――危夕丽靠着浴桶边缘叹气道。
「我说,雨果。我想拒绝陛下的传唤,有什么合适的借口吗?」
「侍寝是妃嫔的光荣义务。这是您的荣誉,哪有拒绝的道理。」
跟随危充华的首席女官雨果大方地微笑着为其洗发。虽听闻她已年逾五十,但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大概是丰满的体态与圆润的脸庞令其风韵犹存。
「和男人睡觉算个屁荣誉。」
「危充华娘娘,您可要谨言慎行啊?」
听罢雨果的告诫,夕丽再度深深叹气。
到天子寝殿服侍,受天子临幸即是进御。就在刚才,敬事房太监舌太监过来传旨,召夕丽今晚进御。拜此所赐,翠眉殿为女主人的梳妆打扮闹了个天翻地覆,夕丽也被脱去衣服丢进了浴桶。
「为什么您不想进御呢?」
「因为皇上是男人啊。我最讨厌男人了。」
「哎,这是为什么呢?」
「男人都是又花心又薄情。还爱骗人。一时许下海誓山盟,却又毫无畏惧地平静打破。男人这种东西,根本没有真情,实在是讨厌。」
「可这世上也有诚实的男性啊。」
「我又没见过,而且以后也不会见到吧。」
绍景帝・高垂峰今年三十岁。已与众多后妃侍妾诞下五位皇子六位公主,却又纳娶九位佳丽,这种皇帝不可能是位诚实的男性。
「我是不想与最讨厌的男人有所交集才进宫的。可还没入宫多久就命我进御,我的运气到底是有多差啊。」
「虽然无甚所谓,但请您不要惹出什么乱子。」
跟随危充华的掌事宦官色亡炎边整理拷问道具边说道。
亡炎出身于西域小国・雷眠。是位金发碧眼的美青年。
「您只需一切听皇上吩咐。别做多余的事,别思考,别想。彻彻底底做个房事道具,就会万事顺利。」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的。我只会静候房事早点结束。」
「这样最好。反正皇上也不会召您第二次。毕竟您是和条家有关的千金。今夜也是看在条家的情面上才召您的吧。」
「色内监!不要说不会召第二次这种不吉利的话!」
内监,指的是跟随妃嫔的掌事宦官。
「我只是陈述事实。况且这也给我行了方便。若是能平稳度过三年,我就能回到心爱的东厂,尽情享受拷问的乐趣了。」
东厂是第三代皇帝创设的特务机关。密探遍布国之内外,处处严密监视,打着大义名分的旗号揭发危险分子,令官民心惊胆寒。
亡炎到去年为止一直隶属于东厂。据本人所说,他曾作为能干的拷问官大为活跃。又受了东厂长官旅太监提拔,顺利发迹,但去年年末接到了调动的命令。旅太监曰,「去经历经历后宫当差」。若是三年内未起波澜,就许他回东厂去,于是他迫于无奈,只得做了服侍夕丽的宦官。
「你就这么想回东厂去?」
「当然想啊!无法拷问的每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拷问一样!」
亡炎用琉璃色的双瞳瞪着夕丽。
「您这次去可千万不能伤了皇上的兴致。皇上本就性急。您得切记,莫要违逆圣意,莫要顶撞龙颜。」
「真麻烦啊。还是干脆推掉进御比较省事。有什么拒绝的借口吗?比如浑身发疹,腹泻不止?」
「您还是别说这些蹩脚的谎言了。若有太医前来诊断,马上就会暴露的。」
「装病暴露了会怎样?」
「当然是由宫正司过来惩罚您啦。」
宫正司亦称后宫警吏。是司掌后宫内纠察、禁令、惩罚的机构。
「看来,您只能去完成光荣的任务了。」
「哈啊……。皇上他会改变心意吗。」
夕丽扶住雨果的手走出浴桶。女官们用干净的布为她擦拭身体。
在娘家时沐浴无人服侍,从头至尾都要亲力亲为,但入宫以来,一切都有佣人代劳。
「……啊」
为夕丽擦拭大腿的年轻女官轻声惊叹道。
而她轻叹的原因,令夕丽微微一笑。
「这样就无法进御了。」
来月事期间无法侍寝。今夜进御恐怕要换做他人。
凯王朝后宫内,皇后之下列有十二妃。分别是,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宁妃。
十二妃之下列有上九嫔。分为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明仪、明容、明华。在此之下,是本次新设的下九嫔。
十二妃及上下九嫔统称妃嫔。
妃嫔之下还有侍妾。
即六侍妾(贵人、玉人、佳人、淑人、良人、楚人)、五职(英姫、弘姬、承姫、赞姫、令姫)、御女。与各位阶仅一名的妃嫔不同,侍妾在人数上没有规定。
妃嫔比侍妾地位更高,所以要承担特别的任务。
而其中最甚,则是每日朝礼。
「拜见皇后娘娘。」
恒春宫厅堂内,一众妃嫔向皇后跪拜行礼。地板擦得光亮,其上铺散开五彩衣装,又有,云鬓细盘金步摇,清歌曼咏喻华昭。
「起来。」
加皇后端坐于宝座之上命令道,声音清亮。
「谢皇后娘娘。」
众嫔妃一齐谢道,平身站起。这问候已是重复了几百次的后宫定例。
「昨晚是泉芳仪进御。泉芳仪,到这边来。」
泉芳仪迈着得意的脚步走向宝座。
「本宫听彤史说,昨夜进御十分顺利。今后你也要作为妃嫔一员,尽心尽力服侍皇上。并祝你早日怀上龙子。」
彤史是隶属于敬事房的女官。为了清楚记下侍寝时,闺中进行了怎样的对话,用了怎样的姿势翻云覆雨,要在夜事时,候在寝室隔壁。
进御竖日早上,皇后会过目彤史记录。还要慰劳昨夜侍寝的妃嫔侍妾,训诫不足之处。能冷静完成此事的女性才适合做六宫之主。
「妾定会努力,以回应您的期待。」
泉芳仪煞有介事地垂下头,加皇后看向站在末位的夕丽。
「危充华这次真是可惜。但不要气馁。将来还会有好运降临。」
「感谢娘娘挂心。」
夕丽周到地行了一礼。
(简直像是从女训书里走出来的模范皇后啊。)
加皇后在众多后妃中最为年长,今年二十八岁。
十年前嫁给了当时还是简巡王的高垂峰。二十岁时生下王子。新帝继位,大皇子立为太子,加氏封为皇后。经书中描绘的理想的贤妻良母,正是她风采的写照,那高雅美貌中显现出的正妻风范,甚至令见者惶恐羞惭。
「难得受召进御却被月事妨碍,危充华可真是运气不好。」
全员在椅子上就坐后,段贵妃掩着绸缎团扇,颇现怜悯似地微笑道。
「但这也是常有的事啊。妾身也好几次因月事推辞了侍寝。因为皇上经常召妾身侍寝,所以总会有和月事重叠的时候吧。那种时候,无法回应皇上的宠爱,妾身可真是难过啊。」
段贵妃身着开襟襦裙,以炫耀那丰满的胸部。她今年二十五岁。是位脂粉香飘百里不散的娇艳美女。
「说起来,皇后娘娘没有因月事推辞过侍寝吧?」
段贵妃挑衅笑道,加皇后那柳叶细眉抽搐了一下。
「皇上是避开月事的日子召本宫的。长年一起生活的夫妻,这点小事自是理所当然。」
「是啊。皇后娘娘可是最得夫君宠爱,真令人羡慕。」
段贵妃话中带刺,厅堂内立刻剑拔弩张。
与加皇后相同,段贵妃也是在皇上位居亲王时嫁给了他,已诞下两位皇子。听说绍景帝继位前,她曾与加皇后有过后位之争。虽然因加皇后诞下嫡男,段贵妃只得安于妃嫔之位,但她似乎仍在觊觎皇后宝座。
「本宫才是羡慕啊,段贵妃。皇上深爱着你,几乎每夜都让你进御……哎呀,对不起。看这彤史记录,近三个月你一次都没进御过呢。几乎每夜进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加皇后笑着回敬道。段贵妃妖艳的微笑渗出了焦躁。
也许因为娘家是政敌,加皇后与段贵妃极为不和。加皇后说右,段贵妃就说左,段贵妃说西,加皇后偏说东,事事针尖对麦芒,两自不相让。
「马上就是蝶恋花的宴会了。」
坐在宝座旁的尹皇贵妃,轻轻微笑着改变了话题。
尹皇贵妃是三年前,随绍景帝继位入宫的妃嫔。二十二岁时生下两位公主。是位性子沉稳的佳人,与才女的称谓颇为相称。
「我是想穿海蓝色的衣服,各位会选择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宴席上,除去特别的场合,妃嫔衣装颜色不得重复。
特别是若有下位妃嫔与上位妃嫔撞色,下位妃嫔将受到惩罚。再有,虽然皇后不受此限制,但皇后穿着的颜色,是妃嫔必须最先回避的。
「本宫打算穿牡丹红色。」
「妾身准备了月季红衣服。」
这种事上,加皇后与段贵妃也在激烈相争。牡丹红与月季红是极为相似的颜色。
「我穿银朱色吧。毕竟至今都没穿过。妹妹你呢?」
「嗯,穿什么呢?姐姐觉得我穿什么色好?」
「我想想啊。穿和妹妹瞳色相称的琉璃色怎样?肯定很合适。」
「那,我就穿琉璃色了。」
李贤妃与叶温妃互相微笑道,笑容十分亲切。
李贤妃是李太后的亲戚。与尹皇贵妃相同,也是于绍景帝继位时入宫。是位刚满二十岁的开朗美人,现在身怀六甲。
叶温妃是亡炎祖国雷眠国公主,于四年前皇帝还是简巡王时嫁入王府。是位有着亚麻色头发与琉璃色眼瞳的美少女。因为只有十二岁,所以从未侍寝过。
后宫中,将年长于自己的女性称作姐姐,年幼于自己的女性称作妹妹。
这是为了令后妃侍妾情同姐妹。这姐妹之情有的亲密无间,有的水火不容,而李贤妃与叶温妃大概是前者。两人如真正姐妹般亲近。
「条敬妃呢?决定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了吗?」
「回皇后娘娘,妾准备穿深烟色。」
条敬妃不带一丝谄笑,冷淡回答道。深烟色是一种暗淡的茶色。
「你总是选暗色的衣服啊。偶尔试穿些明色如何?」
「妾驾驭不了明色。暗色才能使妾心神平静。」
条敬妃嫁给皇帝,与加皇后同在十年之前。她今年将满二十六岁。是位身形高挑修长的美姬,但那过于匀称的花容略显中性,旁人难以读懂她的感情。
「泉芳仪呢?」
「妾身要穿荷花红色。这可是妾身最喜欢的颜色。」
被封为下九嫔之首・芳仪的泉芳仪今年十六岁。是段家姻亲有力氏族家千金,段贵妃的侄女。花容月貌惹人怜爱,与生俱来的高傲从中渗透出来。
「爪闲仪呢?」
「啊……是。那、那个……这个……」
加皇后话头转向自己,令端坐在椅子上的爪闲仪有些惊慌失措。
她比夕丽小上一岁,年方十七。是位薄命之气缠身的少女,仿佛预示着花开无常。她十分紧张,自朝礼开始便一直双手紧握,架于两膝之上。
「……非、非常抱歉。妾还没有决定。」
「那你穿淡红色吧。与惹人怜爱的你十分相称。」
「感谢您的指点,皇后娘娘。」
最后的最后,轮到了夕丽。
「妾会穿翠绿色衣服。」
她选了尚未被选择的颜色。夕丽位居妃嫔最末,没有其他选择。
(啊啊,真麻烦。)
仅仅是决定衣装颜色,都必须逐一商量过去。
但这种小事,也是后宫佳丽的大问题。既不能触怒上位后妃,又要妆扮得千娇百媚,赢得皇帝宠爱。这才是天子园庭内绽放的花朵采取的基本战术。不过夕丽本就没想参加这场战斗。
(我对皇上一丁儿点兴趣也没有。)
夕丽入宫并不是为了获得绍景帝的宠爱。她自愿进入这挤满三千佳丽的黄金牢笼,是为了能做自己喜爱之事,随心所欲生活下去。
纹样——即图形化的祈福咒文。
譬如,四季平安纹样。此纹样乃月季(即庚申蔷薇)插于瓶中。月季月月开放,别名长春,寓意期年如此。瓶音同平。瓶中月季,寓意一年四季平安顺遂。
金鱼戏于塘,称金玉满堂。鱼音似玉,塘音同堂。寓意堂内金玉满,家中福富来。
富贵耄耋纹样乃牡丹配以猫、蝶。牡丹有富贵之意,猫音似耄,蝶音同耋。人们把九十称耄,八十称耋,富贵耄耋,为祈求长寿的纹样。
蟹寓意金榜题名。鹿寓意为长命富贵。燕寓意夫为妇圆满。螳螂寓意出人头地。瓜寓意子孙繁荣。
纹样必定寓意着吉祥。
自古以来,先人为求吉避凶,将言灵寄寓于种种形式之中。
「你看!这儿的格子窗上有喜在眼前。看这精雕细琢的鹊羽形状。啊,这边是一路荣华。片片芙蓉花瓣真是迷人。」
夕丽望着雕有吉祥纹样的格子窗,望得出神。
喜在眼前乃双鹊环古钱。喜鹊寓意喜庆。钱正中有小洞。纹样中视此为眼,钱眼逆读为眼钱,音同眼前。此纹样寓意「眼前有喜」。
芙蓉与单只鹭鸶合称一路荣华。芙蓉象征荣华,单只鹭鸶象征一路。此纹样寓意「尽享一生富贵荣华」。
「看梁上那辉煌灿烂的彩凤祥云、柱上那清澈纯净的玉树临风、飞檐内侧那鲜明艳丽的万代长春……这里有这么多吉祥纹样!我是不是在做梦!」
「虽然这话像是给您兴头上泼冷水,可这里就是个库房。」
亡炎翻开拷问道具图鉴,斜倚在柱上。
「我知道啊。可明明是库房却满是吉祥纹样,真太令人感动了。」
二月末的某日午后,夕丽到了飞桃园戏台(即舞台)。
波业帝,绰号淫虐天子,飞桃园乃其生前心爱园林。此地植有多种桃树,阳春盛放之际,花云蔽天,园中宛若仙境。但夕丽目光之所向,并非这万紫千红的美景,而是戏台库房内雕刻的吉祥纹样。
「右边也是左边也是,上边也是下边也是,到处都是纹样纹样纹样!简直太美妙了!」
夕丽自孩童时起,便对纹样情有独钟。
能读懂纹样含义者,会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图形,而是向上天祈求吉祥的函信。纹样乃招福预祝,阳气满满,单是注视着,或是佩在身上,便如有神助。
「不管是哪一种都如此美妙,真令人眼花缭乱。」
夕丽取出纸笔,将映入眼帘的纹样一一描下。即便是相同纹样,也会因制作者不同而意趣万千。两件不同之物各有独一无二之处,品来津津有味,妙趣横生。
夕丽想将这描下的纹样回房制成剪纸。剪纸,一种以剪子或小刀修剪、刻画,将纹样存留于纸上的工艺。制成后贴于窗上壁上,或作刺绣及染布纸样,也可点缀赠礼送与他人。
「要是一一感动于这些,您会日日疲惫不堪的。毕竟后宫中处处是纹样。」
「是吗!?那,莫非净房(厕所)中也有绝美纹样!?」
「您该不会是想到净房中看一看吧?您可饶了我吧。」
「在翠眉殿净房门上,施有精美的春花三杰纹样。下位妃嫔宫内净房都如此美丽。想来皇上的净房定是遍布华丽纹样,有天帝宫殿之相。」
皇帝净房想必是宏伟壮丽的不凡之物。那屋舍绚烂豪华,定有精巧纹样居其上。
「您可不能进皇上的净房哦。」
「嗯,好事不宜迟。亡炎,给我备身下级宦官官服。要合身的。」
「那个—,您有听我说吗?我是说您可不能进皇上的净房哦?」
「我就从外面望望,委屈下自己。」
「这可不是您委不委屈自己,这事儿大了。您草率接近净房,定会被误认作刺客……非要去就去如星轩吧。皇上不常到那里,撞面的风险小些。」
把银子往他的手中一塞,亡炎立刻态度大变了起来。赠些贿赂,便能令宦官几近言听计从。正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日黄昏,夕丽便跪在了恒春宫厅堂之上。
「危充华。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加皇后端坐于宝座,眼稍微挑,严厉问道。
「回皇后娘娘,妾知道。妾爬上如星轩屋顶,还弄洒了墨。」
「这墨还诚惶诚恐洒上了皇上龙颜,你可有什么说的?」
「没有。」
如星轩——名字清新俊逸,但皇宫内带「轩」字建筑十之八九是净房。
这日午后,夕丽变装成下级宦官去了如星轩。这如星轩极尽豪华,超乎想象,若不知是净房,定会错认成富家宅邸。夕丽期望之纹样遍布四面八方,而最引其注目之处则是瓦当。
轩丸瓦前端圆形部分即为瓦当。其上雕有吉祥文字纹样,决逃不过夕丽锐眼。加上如星轩屋顶每块瓦当均刻有不同纹样。夕丽兴冲冲登梯上顶,满心欢喜摹下一块块瓦当。
可夕丽只顾一心一意描摹,却未见便携式墨池自瓦上翻滚而下,待到发现,为时已晚。
紧接着,皇帝从如星轩里走了出来。
皇帝闻声抬头,只见墨汁倾泻而下,自头顶浇了个湿淋淋。
(我哪儿知道皇上在里面啊。)
要早知皇上在,就算是夕丽也不会爬上屋顶。
「本宫听人报告还以为听错了。爬上如星轩屋顶已是重罪,居然还洒了皇上一身墨……。简直是让人不敢想象。」
「真的十分抱歉。」
夕丽伏在地上。事已至此只得低头谢罪,别无他法。
「这要撒的不是墨汁而是毒药该怎么办呢,想想就令人胆寒。幸亏没伤着皇上,但皇上可是大发雷霆,气得厉害。」
难怪皇上气。刚出净房就天降墨雨,谁能不气。
「罚危充华,杖责二十。」
以棍棒击打背部或臀部的刑罚称作杖刑。
「杖责之外,再罚至天镜庙侍神一月。每日清扫、写经,清净清净罪孽之心。」
皇后乃后宫之主。为维持后宫秩序,要对犯错的妃嫔侍妾施以惩罚。正因如此,皇帝自上而下满身黑墨,却不过瞪了瞪夕丽,一言不发当场离去。
「谢皇后娘娘恩典。」
夕丽作惶恐之态深深叩拜,可心中却另有所想。
(下次再去,可不能被人发现。)
只是即便受了斥责、得了惩罚,也未见夕丽有何惩前毖后之意。
妃嫔侍妾所受刑罚,由后宫警吏——宫正司的宦官掌管。
「杖刑没有想象中痛啊。」
受刑后第三日,夕丽到了天镜庙。虽不过养了两日,伤处却已恢复如初。
「我使了些银子,宫正司才会手下留情。」
亡炎说道,伸手扶夕丽下轿。
「这事儿有窍门。能看似打得厉害,其实一点儿不痛。我在后宫警吏中有些门路,托他行了个方便。」
「怪不得没怎么痛。你给了他多少?我还你。」
「不用您还。我使的银子,正是您前几天给我的。」
「不行。我讨厌欠谁人情。等我回宫后就还你。」
「您就别提钱了,还是安安生生待着,莫惹乱子吧。上次皇上浇了一身墨,可是大动肝火。下次我可不帮您胡闹了。」
夕丽搪塞过两句,便举头仰望那耸立于缓坡对侧的天镜庙。
庙顶飞檐四翘,其上遍铺琉璃瓦件,金彩熠熠,如沐华光;其下巨柱朱红加身,阳景映照,辉辉其方。大门施以朱砂之色,鸾凤和鸣绘于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鸾与凤凰乃祥瑞之鸟,意表雌雄。此纹样象征和睦夫妇。
「天镜庙,是为悼念先帝陛下宠妃建造的神庙吧?」
「是的。虽说庙内祭祀嫦娥,但祭坛上的女神像,则是依已故普宁妃姿容修造。」
雨果为夕丽撑起阳伞,沉稳答道。
「普宁妃真是可怜。她的结局是如此悲惨……」
「我记得好像是叫灰龙案?听说那事件可是惨绝人寰。」
普宁妃曾为先帝・丰始帝宠妃,被人骗至一高楼上,活活烧死。此事乃废妃夹氏所为。她因妒忌普宁妃得宠,动了邪念。
若仅仅如此,根本称不上后宫奇案。更不会特意为此案命名。
此案得此伟名,全因丰始帝听人来报后急急赶到,不顾危险冲入火场。众人竭力劝阻,却被丰始帝一一甩开,此时高楼已是烈焰千丈,丰始帝闯入火海,救出了普宁妃。
可普宁妃早在满是火海的高楼上断了气。
「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芍药花颜已面目全非,只得勉强从服饰上认出是她…」
丰始帝因火场救人身受重伤,濒临死亡,不久便乘龙西去。
将龙之化身皇帝烧尽的事件,便称作灰龙案。
随后夹氏被捕,辩解称「自己只是妒忌普宁妃,想杀之而后快,全无弑君之心」,而夹氏一门仍以弑君谋逆罪获咎灭族。
「所以,就在火案现场建起了天镜庙。」
「诶!?灰龙案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是的。您不知道吗?」
亡炎打着哈欠答道,夕丽大吃一惊,猛然停下。
「……这、这里不会发生什么怪事吧……?不、不会闹、闹鬼吧……」
「您说灵异现象?听说有啊。比如四面无风却灭了蜡烛,比如听得到女子啜泣哀哭,比如女神像自行移动,比如供奉于祭坛的花突然着了火。」
「在天镜庙做事的女官宦官常常生病。想是因这儿有些事怪得很。听说庙里人员调动十分频繁,没人能做到半年。」
只听唰的一下,夕丽神情大变,血色全无。
本以为到神庙侍神轻而易举,可加皇后似乎并非如此宽宏大量。
「危充华娘娘!?您这是去哪儿!?」
夕丽猛地转身,向来时方向走去,雨果见此,连忙出声叫住。
「我有东西忘带,回趟翠眉殿。」
夕丽提起裙摆,跑下缓坡。
(……我必须带上护身符!)
夕丽最怕幽灵鬼魂了。
已升为太上皇的父帝——崇成帝,退位后安居灯影宫。
灯影宫乃垂峰曾祖父仁启帝长居之宫。建时便是隐居之所,如画入山水,景致幽玄。
「拜见父皇、母后。」
垂峰跪在金漆宝座下,循例问候道。
宝座之上,则是垂峰之父太上皇,与其宠妃李太后。
父帝已近耳顺之年,却一如既往全无老态。可他身上的威严与日俱增,相形之下,令垂峰痛感自己幼稚单纯。
李太后亦是如此。今年五十刚过,极具多年六宫之主的威仪风度,不知不觉间令人生畏。
因此,垂峰常在二人面前不知所措。
「听说你后宫内,有位十分有趣的妃嫔啊。」
待垂峰就坐后,父帝笑道。
「后宫历史如此长久,可从净房顶上泼皇帝墨的妃嫔倒是闻所未闻。」
「真的。未能当场目睹真是遗憾。」
父帝与李太后温和微笑道,垂峰却眉头紧锁,满脸不悦。
(第一次见如此无礼的女子。)
爬上如星轩顶已是胡闹,居然还泼了一池墨。
更有甚者,她犯下如此大错,却并无几分畏惧之意。
受了暗奴叱责,危充华爬下房顶,别说匍匐于垂峰足下谢罪,她下梯之后,竟先去拾那滚落的墨池。不担心皇帝担心墨池,她是胆大包天呢,还是不要命了……总之是无礼至极。
「听说加皇后赐了她杖刑。可怜她入宫不久,就有了痛苦回忆。」
「她是自作自受。不值得您怜悯。」
「别说这冰冷话。不寻常的妃子也很有趣。不瞒你说,朕深爱的李太后就不寻常。入宫不久,便大放异彩。夺了朕的视线,又不知不觉间夺了朕的心。」
父帝与李太后相对而视,满目深情。
「这或许也是某种缘分。你最近召召危芳仪进御吧。」
「墨汁缘吗?」
「也可能是净房缘。但什么缘不重要。召妃嫔至寝殿,诞下皇子。此乃天子为延续皇统,不可回避的紧要义务。」
早已听腻的劝告在耳中闷声回响。皇太子已满八岁。二皇子与三皇子同胞双生,均七岁。其下另有四皇子四岁,五皇子三岁。而父帝仍命垂峰与妃嫔诞下子嗣。仅仅五人到底不够。
毕竟是所谓皇帝备品。
永乾帝与丰始帝均未留下皇子。父帝似乎对此颇为忧虑。若垂峰有个万一,能有皇子代其位继承大统,才能令父帝安心。
(不,不是代替朕。而是代替『皇帝』。)
父帝让位于子后,仍未放弃天子之权。崇成帝虽不上朝,却继续支配朝廷,令群臣窥其颜色者,并非头戴十二旒冠冕君临玉座之垂峰,而是垂峰身后那不动声色的父帝。
即位之初,垂峰竟糊涂到未能理解此中玄妙。
他着实欢喜不已,以为终于不用做皇帝备品,可以做回自己。
他有一番雄心壮志,只待即位便欲付诸现实。这雄心并非采姬纳妾,令身边美女如云,也并非贪婪享乐,玩赏那酒池肉林,而是向腐败政治下手,自根部去烂存优。
凯王朝向四面八方扩张领土,吞并了东南西北诸多民族,结果四处破绽,腐臭熏天的脓汁自破处滴落不断。贪污席卷朝廷,宦官机构肥大,军部堕落,派系争斗混乱朝局……宿疴自内部侵蚀凯王朝,已不遑枚举。
国不欲破,必要火速变革。
垂峰即位后,提出种种改革计划。
然而,自亲王时代便酝酿的这一切并未开花结果。
莫说开花结果,垂峰连种都未播成。一切提议不过换来群臣随风倒柳,聊以塞责。其眼中新帝饰玉座,纶言如杂音。
这也不无道理。垂峰从未入主东宫。亲王时辖治的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自远离朝廷的田舍之地得来的经验,于都中毫无用处。太子该学的操纵高官的权术,他这位新帝从未学过,刚入主皇宫伏魔殿,必定难以大展身手。
加上父帝以垂峰的改革计划操之过急,弃之不顾。
『强硬的变革将激起强力的反抗。你在朝廷中毫无根基,哪里受得住这反作用。』
连续两代皇帝短命而亡。一众高官对新帝不抱期待也不无道理。
此时强行推进改革,也注定毫无结果,甚至会招来政治动乱,令凯王朝愈发病入膏肓。父帝这番无可反驳的正论,令垂峰闭了口。
如今垂峰能做之事,并非大刀阔斧整顿国家病灶,而是一步步增加棋子,立足朝堂,以及继续诞下子嗣,安定皇统。
(也就是要努力生子。)
此亦天子义务。毕竟后宫存在,并非是为了满足皇帝色欲。
丰始四年,有人弑杀太上皇与丰始帝未遂,称断肠案。
此案主谋为崇成帝同父异母之妹・宝伦大长公主。其暗恋外甥示验王・高透雅,为促其登位,犯下此滔天大罪。而宝伦大长公主正是被这示验王揭穿阴谋,下了大狱,并于狱中自尽。自然,罪人之尸不得入陵墓陪葬,只得弃置别处。亦有律规禁止他人祭奠,可垂峰却常私地下为其吊唁。
亲戚之中,只宝伦大长公主最合自己脾性。她尽享皇族奢华,活得自由奔放,又胸怀不凡气度,从未有所满足。此等性情,激起了垂峰心中共鸣。
案件通报传来,令垂峰大吃一惊。她对权力本无执念,所谓因恋慕透雅痛起杀心也令人莫名其妙。
她并非耽溺情色之人。所求所欲,并非男欢女爱郎情妾意,该是牵涉自身根干的自尊心气。正与垂峰相同。
无论真相如何,宝伦大长公主值得他怀念。
今夜,垂峰也在后宫园林一角悄悄焚烧纸钱。碧桃盛放开,白霙散落来。苍凉寂寞,正是吊唁之色。
(若叔母您还健在,我也不至于没个说话的伴儿。)
皇帝身旁常有人在。或是皇族,或是后妃侍妾,或是宦官,或是官吏,或是女官宫女。却无人能解垂峰心意。
现在垂峰身边,跟着暗奴部下一年轻宦官。因为垂峰祭奠时总要支开暗奴。
宦官依师徒关系,结有复杂的千丝万缕。弟子须尊敬师者,称其师父,不得怠慢。
暗奴师父即司礼秉笔太监——旅太监。旅兼任东厂长官,为父帝自幼培养的部下。命暗奴做这皇帝掌事宦官,无疑是在垂峰身边插下眼线。或许他们早已知道,自己秘密祭奠宝伦大长公主之事,但至少在追缅故人时,不愿再有人监视。
(……嗯?)
耳畔突然传来沙沙声响,甚是刺耳。声音正渐渐向此处逼近。
垂峰正疑是刺客,大为警戒,却见近身树篱有一女子窜出。
这女子打扮古怪。长裙缝有形似护符之物,排得满满当当,头上扎虎纹头巾。发髻乱如草垛,无数碎叶粘黏其上。
只刹那,垂峰便惊觉此女子乃危充华。
「皇上!快逃吧!!」
危充华双目充血,逼近垂峰。
「再不逃就完啦!!那东西出来啦!!」
「那东西是啥东西?」
「在天镜庙里啊!!我不小心撒了墨,它就现出原形啦!!」
危充华似乎极度神志不清。所言何意,令垂峰颇为不解。
「刚开始我还以为它是人呢!因为它看起来就像人!但我一撒了墨,沾到了那人身上!不是,虽然它不是人吧!总之样子特瘆得慌!浑身都烧烂了,脸可怕地溶成一团!」
天镜庙。墨汁。样子瘆人。垂峰有些懂了。
「莫非,你也看到了?那传说中的天镜庙幽灵?」
据传,天镜庙内有幽灵出没。幽灵忌避墨汁。浇墨将令幽灵褪去人皮,化回原本的瘆人模样。
「皇上您也见过吗?」
「没有。只听过传闻。」
垂峰断然说道,叹了口气。
「幽灵之类,简直荒诞至极。无聊小事,闹什么闹。」
「真有幽灵出来了!您要不信,就随我去看!」
「不去。朕没那个闲工夫。」
「啊—!您是害怕吧!?您是怕鬼才不想来吧!?」
「朕怕个鬼。朕说了,不想陪你看什么无聊破事。」
「大家可听好了啊!皇上他好像特别怕鬼!」
「这儿又没人,你跟谁喊呢。吵吵嚷嚷烦死了。」
「因为皇上您怕鬼实在太好笑了。」
「朕说了朕不怕。」
「您要不怕,就随我一块儿看去啊。您不是不怕吗?」
这女人满脸得意,真叫人没一点儿好气。
「反正,肯定是你看错了。」
垂峰心中连叫麻烦,随夕丽向天镜庙走去。
「所以你为何穿成这样?」
「我在裙上缝了除魔护符。因为听说天镜庙闹鬼。」
危充华跟在垂峰身后。抖得厉害。
「那头巾也是除魔用的?」
「虎能驱邪。我这里还备着一个。皇上也戴上吧。」
「不戴。」
「不戴会被幽灵附身的?」
「哪有什么幽灵。」
「有!我亲眼看见的!」
如此这般,二人登上缓坡,来到天镜庙。几吊灯笼映照下,神庙见得朱赤色,静静伫立于浓密夜色之中。恐怕,危充华冲出庙门时便是这样。正殿大门半敞。
「幽灵在哪儿呢?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枝状烛台将庙内映得通亮。屏风前有桌,桌旁有墨汁洒落,此外无甚可疑之处。
「你怕是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
「不是的!刚才真有个男性幽灵!」
危充华眼含热泪仰望垂峰。两手死死捏住垂峰衣袖。
(……她今夜实在是一反常态。)
她与如星轩屋顶泼墨时判若两人,看上去极为柔弱。或许她相当怕鬼,亦或许,不过是为拉拢皇帝心意,逢场作戏。
「夜深了。赶紧回房歇息吧。」
垂峰正欲离去,却被危充华扯住衣袖。
「您再待会儿吧。妾还要收拾庙内。」
垂峰大可无视此番请求。亦无理由继续逗留。即便如此,他却无法甩开她的手。前几日目中无人的神态早已无影无踪,代之以此虚幻脆弱的姿容,揪住了垂峰的心。
(这若是在为得宠作戏,可真是高明演技。)
垂峰满目猜疑,却仍遂了她心意。
「我在这里等,你赶紧去收拾。」
「太好了。但您难得来一趟,去把烛台熄了吧。熄前先去关下窗户。啊,顺便帮看看香炉还燃着吗?」
危充华一通吩咐,自己快步走向桌旁,开始用抹布擦拭地上的墨汁。
(这女人果然目中无人。)
向皇帝下命令实在无礼至极。垂峰心头火起,直直立在原地,却见危充华看向这边说道:
「您别呆着啦,赶紧的呀!幽灵还会出来的!」
「朕不是说了世上没有幽灵吗。」
垂峰牢骚连连,莫名其妙得了熄烛火的差事,只得无奈照做。
次日早上,夕丽无精打采,坐到早膳席旁。一夜幽灵梦魇,令夕丽难以安眠。她毫无食欲,却又不愿浪费食物,只得强吃下去。
「昨夜真是吓了奴婢一跳。皇上居然亲自把您送回翠眉殿了。」
与翠眉殿主不同,雨果心情大好。
「昨晚可是您侍寝的绝佳机会,可惜没留住皇上。」
「我本就没想留,就算想,不得皇后娘娘许可擅自侍寝,可是杖责二百,眨眼间便一命呜呼啦。」
原则上,宫女只得在天子寝殿仙嘉殿侍寝。
而妃嫔及妃嫔上位者不限于此,可拜迎皇帝宿于自居宫内。
但需得捺有皇后印玺的文书为证。此文书称凤戏牡丹。因捺印玺所用纸上,绘有凤凰戏牡丹纹样。
皇帝无此凤戏牡丹,不得入妃嫔寝室。此乃赋予皇后权力,阻止皇帝宠爱其他妃嫔。话虽如此,皇后怎会驳逆圣意,拒批凤戏牡丹。即便哪夜妃嫔殿内侍寝未通报皇后,皇后也会于次日一早补批文书,合于宫闱记录,此举已成惯例。
「皇上定是喜欢您啊?他可从未亲自送妃嫔回宫。」
「皇上只是看我被幽灵吓得不轻才送我的。并无他意。」
或许皇帝比想象中亲切百倍。既随夕丽到了天镜庙,又帮做了杂活,还一直送到翠眉殿口。虽始终满脸不悦,却不像无情无义之辈。
「哈啊……。我再也不想去天镜庙了。」
若只白日勤务还可勉强忍受,可加皇后吩咐,要焚香至深夜、燃蜡写经。
「可说来也怪。死于天镜庙地界上的,乃是普宁妃娘娘,怎会来男子幽灵?」
据传,死于灰龙案现场者,仅普宁妃一人。
「男幽灵女幽灵它都是幽灵啊。我得再做些护符自卫。」
用过早膳,便是朝礼。夕丽整好妆容,去往那恒春宫。
三月伊始,园内桃花千品,斗艳争奇。白者清净,绯者如燃,薄红玲珑秀丽,深红光润如荑……百色辉煌,织作绚烂纹样,令人心醉神迷。
此园有一回廊贯穿,夕丽行至廊半,见泉芳仪爪闲仪驻于前。
「……请,请您还给妾!」
爪闲仪一反常态,高声叫道。夕丽看向二人,只见泉芳仪手中握有一簪。
「那、那是妾阿姐的遗物啊。是、是妾极珍贵之物,恕妾惶恐不能献给……」
「我喜欢这个。不就一两个簪子吗,小气什么。」
「妾,妾惶恐……!没了那个,妾就……就……」
爪闲仪泫然欲泣。夕丽再看不下去,扬声介入。
「二位这是怎么了?」
「爪闲仪送我个簪子。你看和我多配。」
泉芳仪给夕丽看手中银簪。上雕相对两鹊。称喜相逢纹样,誓愿永不分离。
「可妾看爪闲仪娘娘并无赠予之意。听着这簪子似是她阿姐的遗物。」
「遗物怎么了?管它何物,我想要,便是我的。」
「求求您了。别的簪子您想要尽管拿去,只这一只,求您还给妾吧。」
爪闲仪有气无力恳求道。夕丽沉默片刻,暗自思考。对方并非求还便还之辈。夕丽作哀怜之样压下眉梢,俯在爪闲仪耳畔低声说道。
「爪闲仪娘娘,您何不当是在布施慈悲,将这簪子送予她。毕竟泉芳仪娘娘,似乎已穷困到要抢人簪子了。」
「你说谁穷困!?」
「想来您定是自家穷苦,才想要爪闲仪娘娘这美丽银簪。小人穷斯滥矣。真是可怜。您若困难到缺这些珠宝首饰,不如将我的也送您?」
夕丽嫣然一笑,自发髻取下簪子,泉芳仪见此,横眉吊眼道:
「危充华可听过我们泉家?泉家乃段家姻亲名门。皇都内泉氏一族的别邸鳞次栉比。区区珠宝首饰,要多少有多少。」
「那您为何还要爪闲仪这只?莫非您家要多少有多少的簪子,全是些破烂物件?」
「怎么可能是破烂物件!!全是你见所未见的豪华簪子!!」
「那您要爪闲仪娘娘的何用?请您还给她。」
泉芳仪双眉紧蹙,几欲咬牙切齿。
「你这么想要,那我还你。」
她假装递回,却将簪子抛向廊外。三人身旁恰有一池塘。只听得扑通声响,喜相逢银簪便已缓缓沉向池底。
「哎呀,手滑了。可这又何妨呢?此等便宜簪子,再买只不就完了。」
泉芳仪率女官转身离去。爪闲仪探出回廊栏杆,向池中窥视。如玻璃手作般精致的侧颜青得厉害。
「您等在这儿。我去帮您捡。」
夕丽脱去鞋袜,跨过廊栏。她挽起衣裙下摆,啪的一声迈入池中。池深不过及膝。立刻便得寻到那沉落透明水底的簪子。
「真是万分感谢……!」
夕丽回至廊内,将浸湿的簪子递给爪闲仪,爪闲仪那伶仃双瞳愈发湿润。
「您还是别戴这重要簪子了。没准会被恶人盯上。」
「嗯,我下次不戴了。」
「那咱紧着走吧。若是迟到,定会受皇后娘娘训斥。」
借雨果帮助,夕丽匆匆穿好鞋袜。明明下池时小心翼翼,却仍沾湿了裙裾。今日便是不迟到,也免不了加皇后一顿叱责。
「真的万分感谢您的帮助。这恩情,我定铭记一生。」
「一生也太夸张啦。」
「至少许我叫您姐姐吧。自我入宫以来,从未有过亲近之人……若您不介意,可否与我姐妹相待……?」
爪闲仪怯生生凝视夕丽。楚楚可怜之态,令人情不自禁生发出保护念欲。
「那咱都别说这生硬言语。我叫夕丽。」
「夕丽姐姐。我叫丹蓉。」
「是红莲的意思吗?这名字真好。很适合你。」
夕丽微笑道,丹蓉见此,羞怯般绽开花颜。
后宫生活多严规繁务,若得友人相伴,或许也能快活些。
三月半。后宫举行蝶恋花宴。
彩相园芍药田内,放散开群群七彩蝴蝶。芍药芬芳,群蝶与戏,衬出皇帝御前珍馐满载,极尽奢华。
宫妓群舞,艳丽妖娆,垂峰正一脸不悦,倾杯饮酒。
(宴会、宴会、宴会……宫中这群人怎么这么喜欢开宴会?)
垂峰极不喜宴会。他对歌舞杂剧幻术百戏毫无兴趣,亦对美食美景美女漠不关心。作陪此等杂事,远不如埋头奏书山中更有意义。
即位不久,垂峰便欲废止大半宫宴。每次设宴浪费的金子实属无用至极。可却受到高官一致反对。
他们辩称什么建国以来传统,什么神仙加护,什么宗室威信。只因设宴诸费能令其中饱私囊。若是采取强硬手段,便是与一众高官迎面相抗。倾尽全力,只以缩小宴会规模告终。
(这就是皇帝吗。)
真是无力。登上至尊之位,却无法废止一例宴会。
「皇上,您饮酒适度。过量伤身啊。」
身旁宝座上,加皇后沉稳微笑道。
「您来尝尝这些蒸制点心如何?里面揉了牡丹花瓣。牡丹又称富贵花,皇上吃些,定能助大凯日益繁荣。」
「皇上即便不吃这牡丹,也是天下第一富贵之人。倒是皇后娘娘,可该吃些芍药?芍药乃助孕补药。皇后娘娘只有一子,想来该吃些。」
段贵妃坐在皇后一阶之下,不失时机挖苦道。
「看皇上对这宫妓跳舞腻得很。妾身愿献上一曲龙凤呈祥舞。妾身可是为此日,练习了许久。」
「还是别了吧,妹妹。皇上性子稳重,不喜歌舞。」
「皇后娘娘。您这么一说,岂不弄得段贵妃娘娘太可怜了。」
皇后派程成妃插嘴道。绢布团扇阴下双眼含笑,目中渗刺,一清二楚。
「毕竟段贵妃娘娘只有跳舞这一技之长。您要说皇上讨厌起这个,可是令段贵妃娘娘无处立足啊。」
正当段贵妃咬牙切齿之际,贵妃派苏顺妃开口道。
「妾倒是以为,比起歌舞,皇上更讨厌责备之词。难得一场盛宴,却责人莫饮酒,不是扫人兴致吗?」
「你说责备之词不觉无礼?皇后娘娘可是在关心皇上龙体。」
「皇上乃伟丈夫。开怀畅饮,那是理所当然。」
「万事得有个限度吧。」
(……又开始了。)
后宫分皇后、贵妃两派。妃嫔分营对垒,冲突连连。每逢宴会,便得见冷嘲热讽之战,加剧了垂峰对宴会的厌恶。
「皇上,咱开始蝶戏吧。」
不顾后妃争吵,暗奴怪笑着建议道。
蝶戏乃蝶恋花宴余兴。既是后妃相竞游戏,可选将箭投入壶中的投壶,可选围棋象棋,可选纸牌双六,可选饮茶辨别产地品种的斗茶,可选分辨香木香气的斗香,可选剪纸秋千,甚至可选骑乘打马球,一切皆可。
依惯例,胜出后妃将由皇帝赐下蝶恋花纹手巾,以示褒赏。
蝶恋花纹由蝶花相合而成,蝴蝶暗喻男性,花暗喻女性。此纹样寓意夫妇和合,后妃得此,今夜可与皇帝共度春宵。
此陈规惯例实在无趣至极,可却是后妃争得宠爱的绝佳时机。
亦是垂峰争取独身夜寝之良机。
只需要丢出不可解难题,维持胜负不分即可。
前年命题,出自后妃不可能知晓的兵法书籍。去年又从异国历史书中,选一奇问命题。两次均无人能答,垂峰得以一人睡得安闲。
今年也为获得独寝乐趣,准备了难解问题。
「回答画中时刻,并说明理由。」
宦官展开一画,垂峰示意道。
画中所绘,乃种种鸟兽憩于园林。
牛、马、虎、蛇、蟾蜍、猴、猫、鸳鸯、犬、野猪、猪、蝙蝠、兔、鸡、鼠、羊、山羊、鹦鹉、雀、家鸭、鹿、燕、孔雀、豹、狮——其中藏有时刻。
「每人只答一次。怎样?有谁愿打头阵?」
「末时。」
泉芳仪锐气答道。
「因为羊画在正中。」
「很遗憾,不对。」
「那该是亥时?因为野猪在北偏西方。」
尹皇贵妃答道,表情深思熟虑。
「着眼点不错,但不对。」
「看鸡似在啼鸣,该是拂晓?」
程成妃怯生生开口道。
「拂晓太含糊。好好看看,能看出更确切时刻。」
「该是寅时?」
「不是,是卯时。」
「是子时吗?只有鼠正面向人。」
后妃各自答道,却无一正确。
(哪能那么简单答对。)
冥思苦想才设下此问。想来今年也无人能对。
「猜也无妨。尚未回答者提些恰当时刻来。」
「妾毫无头绪,弃权吧。」
条敬妃一脸厌倦,冷淡说道。
「看爪闲仪和危充华还没答?难得此机会。不如当碰碰运气,说来试试?没准能碰中呢。」
段贵妃光彩照人般微笑道,问向爪闲仪与危充华。
「妾、妾……嗯……十、十分抱歉。妾、妾不知道。」
爪闲仪怯弱答声响起,后妃视线便全聚向危充华。
「妾不想回答。」
末席之上,危充华笑也不笑道。花颜如百合初绽,上施艳妆。黑发鲜嫩欲滴,于头顶挽一髻,余下两缕垂至肩,结流苏髻。髻上发饰摇曳,缀沈丁制花,宝石点点,金步摇如蝴蝶张羽,悠悠荡荡,起起扬扬。
危充华身着襦裙,上有清艳白木莲竞相盛放,玉貌花容即便居后宫佳丽三千中,也不禁引人注目,可性格气质莫名有些扎人。
「这是为何?若能答对,今夜便可去皇帝的寝宫进御啊。」
加皇后问道,似有几分焦躁。
「妾不想进御,所以不愿回答。」
「什么话!何等无礼!」
「真无法相信!不想受皇上宠爱,怕是脑髓里有些贵恙。」
「真不知在想什么。蒙赐龙宠,可是人间至幸。」
危充华的回答,惊起众妃嫔一阵嘈杂。
「进御乃我们后妃的光荣义务。公然称厌,可还了得?」
加皇后瞪向危充华,视线尖利。
「皇后娘娘,还是宽容些吧?新人失言,大可不必一一吹毛求疵。毕竟即便危充华作答,也不一定答对。」
「宽容也有个限度。」
加皇后抛开段贵妃言语,敲下扶手道。
「本来出言不敬,该当受罚,可本宫也不想搅乱席宴和气。若你坦率作答,便不问你无礼之罪。来,赶紧回答。」
危充华沉默不语。仰望那鸟兽图片刻。
「是正午。」
「这答案叶温妃早说了。叶温妃说因牛在井旁,疑是正午。她看井音同正。可井正发音并不相同。因此,以牛在井旁断定正午,回答错误。」
「这与牛无关。此画中表时刻之处,在猫。」
声清如风铃,垂峰只觉面容一僵。
「诸位请看画中猫。猫眼细眯如丝。猫眼夜间睁圆,昼间眯细。正午阳气最盛。猫眼细如一字。此乃意表富贵全盛之纹样,与见于正午牡丹中之隐喻相同。」
「……正确。」
宴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恭喜,尹皇贵妃打破沉寂,开口祝福道。
「太好了,危充华。蝶恋花纹手巾归你了。」
「根本没想到什么正午牡丹啊。危充华真是受上天庇佑。」
「真讽刺啊。居然是不愿进御之人答中。」
后妃纷纷交口祝福危充华。虽大半是话中带刺。
「赠予答中者蝶恋花手巾。危充华,到这边来。」
垂峰叫过危充华。通过暗奴,将手巾交与她。
「谢皇上赏赐。」
危充华毕恭毕敬接过五彩手巾。假作斯文的花颜上并无喜色。
天子寝殿・仙嘉殿别名龙巢。自翘角殿顶上瓦当起,柱,梁,方格绮井……处处施有五爪祥龙纹样,威风堂堂。
「危充华娘娘,您可千万别自主行动。什么也别做,别说,别想。闺中之事交给皇上,您就盯着房顶发呆吧。」
夕丽下了金漆肩舆,便见亡炎一副万不得已模样,俯耳前来。
「真啰嗦。一句话你要说上几遍才满意。」
「三千遍我也要说。我可是担心得不行。」
「哼—。我懂了,怕是你喜欢我吧?抱歉啊,我对你没兴趣。」
「我喜欢的是我自己!我是心疼自己才忠告你!真是,你又爬如星轩屋顶,又泼皇上一池墨,又顶着虎纹头巾四处乱跑,又在朝礼前扑通扑通蹦池子里……到头来,又宴席上宣告『不想进御』!你一胡闹,就把我的拷问人生越推越远!求你自重些吧!」
亡炎喷着粗重鼻息,连连说道,夕丽应着敷衍两句,跨进龙纹彩饰屋内。
自跟前儿房间,别了亡炎一众翠眉殿人,继由舌太监接引,穿朱漆长廊内行而去。
长廊走尽,便见黄龙浮雕大门两扇,稳伫于前。三两敬事房宦官将门一开,只觉厚重沉风迎面起,宛若黄龙咆哮来。
(房事啊,一闭眼就结束了。)
夕丽曾似一切妙龄女子,对与恋人结合之夜憧憬连连。甚至想过若到那时,将听得他怎样甜言蜜语,胸中为此悸动不安。
而今,憧憬悸动已成过去。夜事乃妃嫔本分,只得与龙和鸣。其中并无感情。即便一夜过后失却黄花,也无言欢愁悲喜廖寡。
「——你干什么呢?」
夕丽仍拜伏于地,惊闻皇帝声,猛下回过神来。
舌太监已自殿中退去。室内雅致器具云集,烛火通明。
此处并非寝室,似是厅堂。
屏风之上,绘有相戏龙与凤凰。此纹样表连理之喜,称龙凤呈祥。挂壁画轴绘百合、万年青、荷、盒。百合为「百」,万年青期年常绿,冬亦不枯,为「年」,荷为「和」,盒另为「合」。此纹样祝夫妇生活永睦。吊灯笼上显宜男多子,绘萱草石榴。萱草称得男瑞草,石榴意含多子。
屋内彩绘纹样,净是婚子吉祥。
「你要在那儿跪到何时啊?」
皇帝草草拨开寝室前珠帘,双目如怒,转向夕丽。
皇帝身着五爪祥龙织样寝衣。黑色长发低扎一束,顺搭背上。端整面容因焦躁扭曲,却愈显姿容绝代。
夕丽连忙站起,跟上皇帝。
进得寝室,便觉凤凰香炉内龙涎香袅袅而上,令人目眩头晕。鸟状烛台映起室内微明。并非漆黑一片令夕丽倍感安定。
夕丽讨厌暗处。——暗处会激起那夜回忆。
「你要是等朕脱你衣服,就永远完不成任务。」
皇帝坐上寝榻,目光厌倦投向夕丽。
「妾见『金闺神戏』上写,解女子衣带是男子乐趣。」
『金闺神戏』为写给宫人的房中术书。共四十卷,夕丽已翻过一遍。
「你以为朕解过多少遍了。朕都快解怕了。」
后宫佳丽三千。解带三千遍,怕是任谁也会倦。
厌恶之事只想速速结束。夕丽宽衣解带,脱下寝衣内衣。
「您怎么了?」
夕丽见皇帝目不转睛盯向自己玉体,想着莫非有何不妥之处,开口问道。
「你就没点羞怯之情吗?」
她并非初次无遮无拦见于人前。入宫前,曾有敬事房宦官来居查身。的的确确全身上下查了个遍。皮肤上可有难看缺陷,是否是清白之身,可有疾病,查得细致入微,正因一切合格,夕丽才获准入宫。
(简直像对待家畜一样。)
待人如待拉去贩卖的牛马,可即便抗议也无可奈何。
确实,妃嫔侍妾不过锦衣家畜。她早断定如此,自谈不上什么羞耻之心,可皇帝似乎要人羞怯,那就做做羞怯。
「呀啊好羞耻啊。」
「……你什么毛病。」
夕丽双手遮颜,生硬念白,皇帝见此,似是无言以对,长叹一气。
「妾在害羞呢。因为皇上命妾如此。」
「除脸以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不在意?」
「妾只有两手,遮不住其他地方。若皇上下令遮住别处,妾自然会遮。您想让妾遮哪儿?」
「……别胡闹了,过来。」
夕丽听命上前。任皇帝拉过赤裸双臂,压在榻上。
「别期待什么甜言蜜语。朕又不是喜欢你才和你睡。」
「彼此彼此。妾也不是喜欢皇上才让皇上睡。」
微明之中,只觉冰凉视线刺向柔软肌肤。
(双狮戏球啊……)
寝塌顶锦上,刺有描摹雌雄双狮戏绣球纹样。绣球为男女爱情结晶,此图案象征夫妇和睦得子。与进御寝室极为相称。
「你看什么呢?」
皇帝探询般问道。夕丽闭上双眼,仿佛要将现实逐出面前。
「没看什么。」
想到明日朝礼,便觉心中生厌。无疑将有阵冷嘲热讽雨,浇人个浑身湿透水涟涟。
「都怪你,害朕失了独寝乐趣。」
冷淡交合之后,皇帝叼起烟管,坐上寝塌。
似在怨恨夕丽解开画中时刻之谜。
「皇上比起共寝更好独寝?」
「当然。身旁躺个女人,哪能安心入睡。」
「不能安心意思是……皇上您害怕女人?」
「朕怕个鬼。朕是讨厌女人。」
皇帝一脸厌倦,喷吐紫烟。又披好凌乱寝衣,束紧衣带。
夕丽也想穿寝衣,无奈其抛在地上。身体发倦,极懒起身,便仍缩进鸳鸯纹刺绣绫锦被褥内。
「女人个个惺惺作态。又是露骨卖俏,又是哭哭啼啼,又是满口怨言,烦人也得有个限度。」
「您这么讨厌女人,不要后宫多好。」
一不留神道出了真心。只听脑内亡炎大叫一声「自重!」
「谁想要这后宫啊。」
没想到皇帝并未生气,只是叹息着吐一口紫烟。
「你、加皇后、尹皇贵妃、段贵妃、还有其他女人,都是父皇选下,或是叔父推来。后宫女人,没一个是朕恋上心甘情愿娶进门的。」
「那皇上没恋爱过吧?」
「恋爱有何用。最多不过消磨时光。无聊。」
「同感。恋爱实在无聊。」
「为何?女人不就是为恋爱而活吗?」
皇帝深感惊奇,下看向夕丽。
「妾也曾对恋爱抱有幻想。……但那时候妾明白了。没有什么比相信男子真心,更为愚蠢。」
胸中一阵钝痛。明明失恋伤处早该愈合如初。
「说起来,你的身世书上写着『入宫前曾有恋人』。他什么样?你们可定过终身?」
夕丽缄口不言。与皇帝谈论过去情人,怕是有些不知好歹。
「朕不是怀疑你贞操。只是有些兴趣。你这般目中无人,什么男人能令你跪在爱情膝下,俯首称臣?说来听听,就当打发时光。」
「……妾不想说。」
「真是顽固。那你还念着他吧?」
「妾对他没有丝毫留恋!」
夕丽猛下坐起,断然否定。皇帝似是觉得有趣,嘴角轻扬。
「那就说吧。都是枕边胡话。朕让彤史不要记了。」
皇帝下令,命隔壁彤史停止对话记录。
「……妾谈起过往恋人,不会受罚吗?」
「朕与皇后早知你曾有恋人。你入宫又是清白之身,现在没人会罚你。」
紫烟芳香在胸中痛苦回荡。夕丽攥紧了贴身床被。
「妾与他初见,是在三年前元宵节。那时妾瞒着家人去看灯,可中途迷了路……」
突然,寝塌边一人影出现,将夕丽后话生生噎下。
那物猛然耸起,非人之姿一看便知。皮肤灼烂到赤黑,吐息糙急如兽,衣服火舌裹卷粘粘稠稠……。不成型面庞仿佛溶得稀烂,其上只双眼炯炯,大放凶光。
『……为什么……为什么……』
声低沉粗涩,如匍匐于地,抚过耳畔,令人寒毛倒竖。
那个人瞬间将手伸向了动弹不得的夕丽。
不,那只是像手。手指手背手掌,处处覆满扭曲燎泡,甚至辨不出本来形状。伴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缓缓向夕丽逼来。
『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
下一刹那,夕丽爆发出尖利悲鸣。
「喂,什么啊!?怎么了!?」
夕丽钻进被子,皇帝不解般搭声问道。
「出……出现了!!那、那个……!!幽、幽、幽灵……!!」
「哈啊?幽灵?在哪儿呢?」
「就在面前啊!!就在寝塌边啊!!和天镜庙见过的一样!!」
「寝塌边?什么也没有啊。」
皇帝悠哉悠哉打个哈欠。夕丽慢慢从被子中探出头。
「有啊!看、看啊、就在那……诶?」
寝塌边,只有无言黑暗横在面前。
方才见到的可怖幽灵——已如一阵薄雾消失不见。
「可怜的姐姐。」
丹蓉倾杯饮茶,手势娴雅,柳眉紧蹙,引人心中一阵酸楚。
正是勾人睡意的春日过晌。根深蒂固的紫木莲巨树下,夕丽摆开小小茶会,将昨夜始末向丹蓉一一道来。
「真是场灾难啊。姐姐不想进御偏让进御,结果还撞上幽灵了。」
「快别提进御了。比起这个,真没想到皇上寝室也会闹鬼。」
夕丽咬下龙舌饼。龙舌饼即所谓蓬饼,上巳节吃食。上巳早过,可夕丽说喜欢,今日丹蓉便做了带来。
「真叫人心惊。那东西发出可怕声音,马上逼到跟前。可皇上却说他什么也没看见。明明就在他面前。」
皇帝似乎没看到幽灵。
「拜此所赐害得皇后娘娘又生气了。我到底是多不幸。」
加皇后自彤史处听得昨夜骚动,便在朝礼叱责夕丽。
『看见幽灵就在御前高呼吗?真是,愚蠢至极。为这等小事惊慌失措,大失体统,身为妃嫔你该引以为耻。』
即便说自己真见了幽灵,她也全不相信。不单加皇后,除丹蓉外一切妃嫔只是哧哧窃笑,无人真心接受夕丽诉说。
「仙嘉殿真是恐怖。有幽灵出没的寝殿也太瘆人了。」
「要是再也不会命姐姐进御就好了。」
「没关系的。皇上这次是看在礼节份上才召我的。没有下次。」
想来宠幸这辈子不会再转到自己头上。皇上本就厌恶女性,嫌恶侍寝,也谈不上有多中意夕丽。
「妹妹要是被命进御,也该多加小心。还是佩上除魔护符好些。」
「……我、不想进御。」
「我懂。没人愿意接近闹鬼的寝殿啊。」
「比起幽灵,我……更害怕皇上。」
丹蓉垂下头。僵硬花颜上,深深浸着恐惧。
「我从小就害怕男人。只是待在男人身边,便几欲昏厥。在寝殿……被触碰身体,想想就浑身发抖。」
「难道……有男人对你做过过分之事?」
夕丽小心翼翼问道,便见丹蓉泪蒙上眼,轻轻点头。
「……我六岁时。叔父他……碰了我身体。刚开始,我根本没多想。我喜欢叔父。父亲严厉又可怕,经常训斥我,但叔父对我很是亲切。」
对用甜蜜点心与温柔话语宽慰自己的叔父,幼小丹蓉失了戒心。
「我以为他摸我身体,也只是在疼爱我这个侄女。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那个、他、他脱了我衣服……」
她那白皙玉手掩住嘴,似是在忍住恶心。颤抖柳眉搅得人一阵心酸。
「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
夕丽走到丹蓉身旁,将手轻搭在她肩上。
「一定很痛苦吧。经历过这种灾难,肯定会害怕男人啊。」
被信赖的叔父背叛。丹蓉尝过的嫌恶与绝望一想便知。
「我祝你这叔父动遭横祸,不幸连连。」
夕丽铿锵说道,丹蓉表情稍稍松下。
「叔父已经死了。在我十二岁时候。」
喝得烂醉滚下楼梯,从此成了不归人。
「肯定是遭天谴了。现在,正被地狱狱卒折磨得死去活来呢。」
对年幼侄女发泄肮脏欲望的卑劣男人,该下地狱。
「啊,对了。看,这是我照姐姐香囊上纹样做的。」
丹蓉掏出将做好的香囊。
纹样为四季安泰。像是四扇的屏风一样,上面绘着四季代表花类——牡丹、莲、菊、梅。寓愿期年平安。
「做得真好。和我的一模一样。」
「还差得远呢。花刺绣比想象中难啊。还是姐姐做得好。」
「这是我过世的母亲做的。我不擅长刺绣。」
触碰到四季安泰香囊,便会想起母亲。母亲精通吉祥纹样,曾教夕丽各种图形蕴有祈福之意。
「令堂忌日何时?我也想一起祭奠。」
「谢谢。忌日五月初。妹妹也告诉我令姐忌日吧?我为她做些带纹样纸钱。」
丹蓉最爱的姐姐因产褥热亡故。
「秋天,还早着。姐姐帮我做纸钱,那我来做些供奉点心。我虽不长刺绣,做点心可是一绝。」
「能吃到妹妹做的点心,九泉之下的母亲也一定欢喜。毕竟我们有缘,嫁给同一人成了姐妹。今后就一起祭奠彼此家人吧。」
谈资将尽,亡炎通报舌太监求见。
「舌太监?有什么事吗。」
「敬事房太监求见后妃还有何事。」
不会吧,夕丽倒吸一气。不幸预感中的。
「恭喜危充华娘娘。皇上今夜召您入宫。」
舌太监刚低下憔悴面庞,伏身行礼,夕丽便脸色发青了起来。
仿佛身陷噩梦。万不料会再度到访仙嘉殿。
舌太监自殿中退去,危充华慌忙在垂峰面前解带宽衣。
「请您尽快完事。我不想进寝室,就在这儿吧。」
她胡乱扒下寝衣内衣,一丝不挂曝在灯烛光下。
「您磨蹭什么呢。赶紧开始啊。我想赶紧完事赶紧回去。赶紧啊,皇上也赶紧脱啊!」
「喂停下。冷静点。」
危充华杀气腾腾,就要来扯下衣带,垂峰连忙止住。
「没时间冷静了啊!!求您赶紧完事吧!!」
明明被裸身美姬紧紧相逼,却全无香艳之气,是因为危充华双目充血,还是这番措辞毫无春意?
「朕让你冷静点。今天不是叫你来侍寝的。」
垂峰拾起她脱掉的寝衣。轻披上那赤身玉体。
「你昨夜所言,朕颇为在意。朕叫你来,是想听得详细些。」
垂峰坐上长椅,命她也在身边坐下。
「昨夜所言?你是指我……从前恋人之事?」
「这咱先不谈。朕想问的是昨夜喧哗的事。」
他见危充华毫无就座之意,便抓住那纤细手腕,硬拉她坐下。
他拉过青贝螺钿烟草盆,叼起烟管。
「朕那时还怀疑,你可是在为引朕注意演戏,但事后再想,你那惊惧模样极为逼真。不像撒谎。」
「我可没撒谎!我真看见幽灵了!」
「你说那什么幽灵,和天镜庙见过的一样。到底什么样?」
若平时听闻闹鬼之事,垂峰不过一笑置之,可这次幽灵出在寝殿,便令人有些挂念。虽不信怨灵之类,但换在寝室之内,总有些心意难慰。
「什么样,当然是很恐怖的幽灵啊。」
「具体些。武人文人?身份高贵贫贱?」
「脸烧得焦烂看不出相貌,但身材吧……应该是和皇上相仿。」
想是昨夜恐惧再度袭来,危充华浑身一颤。
「看去体格健壮,可能是武人。身份不太清楚。衣服处处烧焦……」
眼看着危充华面色发青。自抱起双肩,蜷缩在长椅上。
「……我、我不愿再想了……」
危充华抖得牙齿打战。似是害怕至极。
垂峰感到为难了。见此幽灵者只她一人,若危充华不愿开口,详细之事只得不了了之。
「放心吧。」
迷茫片刻,垂峰胡乱揽过危充华。
「那幽灵还敢来,朕就把它轰走。」
老实说,这样拥抱女人可否正确,他并无自信。
毕竟,他从未主动拥女人入怀。垂峰只在侍寝时触碰女人,闺中之事所需最低限度外一切接触,都极力避免。
因为,他对女性厌之入骨,碰到柔软肌肤,便涌上阵阵生理性厌恶。即便是昨夜进御,也是尽力不与危充华肌肤相触了却房事。
多亏于此,即便她为开放无垢之躯饱尝艰辛,可她怎样苦痛也事不关己。闺中之事于垂峰不过义务,于侍枕女人同样。毕竟彼此并非爱恋,自然亦无同情喜悦可言。
但现在,必须缓和危充华的恐惧。虽不甚知如何对女人温柔,但总之先抱过来,像是摸猫一样摸摸她的头。
「皇上又看不见幽灵,怎么轰走啊?」
「朕命它退下,它就消失了。」
「单是下令,怎么能让幽灵消失呢?」
「天子命令无人能抗。包括幽灵。」
垂峰带几分讽刺打趣道,便见危充华朦胧泪眼眨了眨。
突然樱桃小口微绽,泄出朗朗轻笑。
「真可靠啊。有皇上在,幽灵也不可怕了。」
「啊啊,没错。有朕在身边就没什么好怕。便是昨夜幽灵,也是怕了朕才消失不见。若没有朕,它怕是要向你扑来。」
危充华短短惊叫,抱紧垂峰。那柔软肢体极为无力,似是稍稍用劲便会将其挤碎。
「不用害怕。有朕在呢。」
垂峰念着无事,轻抚那细肩,微颤渐渐平息。
「……是四爪龙。」
危充华紧揪住垂峰寝衣。
「幽灵衣服燃烧殆尽,却还留些四爪龙刺绣。」
「四爪龙……是亲王幽灵吗?」
五爪龙为皇帝象征自不必说。虽然皇帝祖父无上皇、皇帝父亲太上皇、皇帝祖母太皇太后、皇帝母亲皇太后、皇帝正室皇后,均可身着五爪祥龙,但五爪龙最先指示者,定是天下万乘之君皇帝。
单爪或四爪龙纹样,指示皇太子、亲王、皇帝之女公主、皇帝姐妹长公主、皇帝伯叔母大长公主。以前只许皇太子穿着,可崇成帝在位时,另许自亲王至公主皇族均可身配四爪龙。
「可并无亲王死在天镜庙啊。」
后宫有说道地方不少,死过亲王之处却没那么多。
亲王另立王府,住在宫外,除向母妃请安或皇帝特别许可,原则上不得出入后宫。
「或许是非常久远的故人。他一定是怀有极强怨恨。毕竟,它对妾说『为什么要背叛』。」
「因他人背叛而死吗。可为何只你能看见。朕到天镜庙时,幽灵便已消失。寝室内,朕又什么也没见到。」
垂峰低头看向怀中危充华。
「莫非,它喜欢你?」
「诶!?幽灵、喜欢……我!?」
「不都在你面前现身两次了吗。追你到闺中也真是情深义重。照此程度,恐怕还会出没于你所到之处。到了那时……」
危充华面色骤青,喀哒喀哒抖个不停,皇帝见此,咽下了后话。
「也真是奇怪。往皇上脸上倒墨的胆大包天之徒,居然害怕幽灵。」
「因为,幽灵比皇上可怕啊!」
「朕不可怕?」
「一点不可怕。毕竟皇上您还活着呢。」
危充华一本正经答道。垂峰再次哑然失笑。
「活着便不可怕了吗。原来如此,有道理。」
垂峰笑了一阵,自长椅子上站起身。拾起掉地上的蝶恋花纹内衣。
「转过去。朕给你穿内衣。」
这是他初次为女人穿内衣。自颈后结起肩带,再自细腰略上结起背带。初次为之,也算是做得不错。
「……妾今夜不用进御吗……?」
「你想吗?」
背向垂峰,危充华轻轻摇头。
「那就不用。朕还没饥渴到,要将不情愿女人推倒。」
垂峰重新穿好寝衣,合襟束带。
「你回宫吧。」
「皇上呢?莫非……要进那寝室歇息!?不能去!万一幽灵又来……」
「朕不怕什么亡灵。话虽如此,既然无人进御,朕便没理由再留仙嘉殿歇息。朕去金鸟殿。有彤史隔墙高竖双耳,根本无法安眠。」
金鸟殿亦是天子寝殿。与仙嘉殿不同,只得皇帝进入。
「啊—!您其实很害怕吧!?您是害怕才没法在仙嘉殿安眠吧!?」
「朕说了朕不怕。朕只是想在没彤史的寝室内安睡一宿。」
「您说实话吧!您怕鬼吧!」
「朕怕个鬼。朕又不是你。」
「那您怎么不去那边寝室歇着呢。能省下移动工夫,确保充足睡眠时间啊?」
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般说道。刚才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模样仿佛欺人之谈。
「您、您干什么!?」
垂峰粗鲁扛起危充华。
「去寝室啊。不是能省下移动工夫,不浪费睡眠时间吗。」
「那、那、您一个人去吧!妾回翠眉殿了!」
「没你幽灵就不来了。朕可不心甘情愿被人笑胆小。幽灵可一定要出现。朕要亲自处置。」
「不、不要啊!放妾下来!」
他抱着胡乱扑腾的危充华出了房间。抱着穿过长廊,送到候在屋外的肩舆上。到了此处,危充华才安分下来。
「笑什么。」
见危充华笑逐颜开,垂峰挑起半边眉。
「妾在想,皇上果然怕鬼啊,想想就开心。」
垂峰心头火起,正欲回说,却被危充华紧抓住两肩。
「咱是胆小鬼同伴哦。」
垂峰被那狂放笑颜惊得一愣,反驳之意也无影无踪。
(笑容看着真不错啊。)
远比带刺的装模作样之相,更有魅力。
那夜,后宫风雨大作。
格子窗喀哒喀哒喧声摇动,夕丽一个激灵,掉了手中剪刀。
天镜庙勤务颇为艰难。虽说晌午前便可速速清扫完毕,但要在天镜庙关到夜半,焚香燃烛,抄写经书。且只许夕丽一人。
『想让爪闲仪帮忙?这可是对你的惩罚。自己犯的罪自己偿。别抱什么求人帮忙的天真想法。』
丹蓉看不下去,提出帮忙,却被加皇后冷冷回绝。
都是自作自受,怨恨加皇后也无可奈何,如果若真得丹蓉相伴,还能忘却幽灵,说说笑笑度过欢乐时光。
天镜庙外雷雨肆虐。每有闪电撕裂格子窗,便心脏一紧。
(……我一定是光想着好可怕好可怕才感到害怕的。得想着不可怕不可怕才行。)
这种时候,最适剪纸散心。
夕丽拾起桌上掉落剪刀,细细剪开折叠红纸。
先做了福寿双全。图案为蝙蝠与桃与两古钱相合。蝙蝠意表幸福,桃意表长寿。全音似钱,两枚意表双全(二种兼备)。此纹样祈愿长寿幸福。
再做五毒协合。图案为将五毒,即蝎子、蜈蚣、蟾蜍、蛇、壁虎五种害虫关入神力葫芦。端午常制此剪纸,可除魔。
还想做二鲶与大橘相合的年年大吉。鲶用为年,橘用为吉,两鲶意表年年,大橘意表大吉。为正月祝词。
将制成的剪纸排在桌上一眼望去,不知何时,恐惧已烟消云散。吉祥文样退魔招福。想来亦能驱走幽灵。
「还以为你干什么呢,居然在撕纸玩。」
「咿……!!」
突然,一男声从天而降,夕丽自椅子上蹦起。
「别那么惊慌。朕不是幽灵。」
皇帝笑得双肩摇晃。见并非幽灵,夕丽暂且放了心。
「今夜如此风暴,想必你这胆小鬼正怕得不行,过来一看,居然也不抄经,还在撕纸玩。朕要告诉皇后。」
「妾已经认真抄完经了。而且这不是撕纸。是剪纸。」
惊觉自己尚未行礼,正欲慌忙站起,却被皇帝止住。
「你还挺灵巧的。单用剪刀,就能做出如此复杂纹样?」
「练练就能了。皇上也试试?」
「不了。剪纸都是女子的消遣玩意儿。」
「啊,女子都会,您学不会?真可怜。」
夕丽以袖掩口假惺惺笑道,皇帝见此,双唇扭曲,似是不悦。
「不就用剪刀割个纸吗。又不是什么绝技。」
「那您挑战看看?可一定要让妾看看皇上的剪纸。」
「朕剪给你看。闪开。」
皇帝搡开夕丽般坐上椅子。折起红纸,捉住剪刀。沉默片刻,手起纸落。手法粗乱,颇令人担心。
「嗯,这是什么……?」
看着成品,夕丽歪起头纳闷。看去只像胡乱扯烂的纸片。
「看不懂吗?这是龙。」
皇帝将纸乱扔到桌上。似是大闹别扭。
夕丽用红纸剪个猫脸。
「可这猫脸没眼睛啊。」
「想要眼睛,只要从中对折,再对折,自折痕处剪入。看,剪出眼睛了。」
夕丽展开剪纸,便见猫脸出了两菱形眼。
「朕也行。小事一桩。」
皇帝学着夕丽剪下猫脸,剪出两眼。极为得意。
「下面剪这个。能剪出什么形状呢。」
夕丽在对折纸上打一纹样稿。皇帝沿线开剪。
「是莲啊。朕剪得还挺好。」
「那这个呢?这个有些难。」
「嗯?这什么。蝶……?花……?不对,不是。啊啊,是云纹吧。」
开始有些怄气,却渐渐来了兴趣。
皇帝一张张剪去。每当他剪不好大为焦躁,便立刻有夕丽指点诀窍。桃、柿子、金鱼、马……形形色色纹样步步告成,粗暴动作随之渐近细致,凝视手头的眼神也愈发认真。
「朕这孔雀怎样。是得意之作吧。」
皇帝自信满满,将成品展示给夕丽看。
「孔雀……?看起来像老虎。」
「好好看。这是头。这是嘴。这锯齿是羽毛花样……」
突然,视野一片漆黑。烛火尽灭。可并未起风。
「皇、皇上!?您在哪儿!?」
夕丽弓起腰,手探进黑暗摸索皇帝。突然被大力拉过手臂。
「不过是烛火灭了。朕哪儿也没去。」
跟前低沉声音响起。夕丽已被抱到膝上。有健壮臂膀环绕大为放心,可背上袭来阵阵凉意。
(火、火怎么灭了。好奇怪。蜡烛剩得又不少。)
正殿内,摆有数架展枝木状烛台。原本枝枝皆燃。怎么可能一下全灭……。
「是你在唱歌?」
「诶?」
「听得到女人歌声。若不是你……是谁?」
听皇帝探询般窃窃私语,愈觉出阵阵恶寒。
「妾、妾什么也没听到啊。莫、莫不是风声?」
「不是、是女人歌声。这曲子是……『可怜黄金波』啊。」
『可怜黄金波』为剑舞『朱泪散月』中的歌曲。是思念恋人的哭泣女人哀歌。
「咿……!!」
如撕天裂地般雷鸣劈下,夕丽紧抱住皇帝。
「朕早就在想,你不会发点可爱悲鸣吗?什么『呀』啊、『咿』呀,一点魅力没有。寝室闹鬼时,叫得像要被掐死的家鸭。」
「哪、哪顾得上可爱悲鸣啊……!」
闪电划亮视野,惊雷再度轰鸣。
「那是什么?」
「……什、什、什么!?妾什么也没看到啊!!」
「你钻朕袖子里怎么看。喂别钻了,出来。」
头钻入皇帝袖中的夕丽,被生生硬拖出来。
「看格子窗。那花纹之前有吗?」
皇帝催促下,夕丽战战兢兢看向格子窗。闪电贯穿黑暗瞬间,只见格子窗鲜红遍染。不,是格内一一浮出红色纹样。
「……是、是幽灵干的!格、格子窗上、之前明明没有纹样!」
「这儿看不太清。走近些看。」
「诶诶!?不、不去!幽、幽、幽灵没准就在那儿……」
皇帝正欲丢下惊慌夕丽,走向格子窗。却被夕丽自身后紧紧抱住。夕丽欠着身,仿佛被拖拽般跟上前去。
「这是窗花吧。牡丹与两只……白头鸟?」
贴在窗上的剪纸称窗花。
「牡丹与白头鸟?那该是白头富贵吧。」
白头鸟头顶发白,寓意白发。与象征富贵的牡丹,合为祈愿夫妇共同幸福到白头的纹样。
(这么多白头富贵窗花……)
夕丽自皇帝身后,战战兢兢看向格子窗,倒吸一口气。嵌有玻璃的格子上,处处贴满白头富贵窗花。张张血红。每当黑暗中闪电跃动,便见红色窗花浮现,煞是惊悚。毛骨悚然之意自脚下爬上,勾得双膝不停颤动。
「……什么?」
「白头富贵?白头鸟指白发,牡丹指……」
「不是说这个。刚才,朕听到女人声音。说『明明我一直等你』。」
紧接着,不详闪电将视野染作全白。
其刻,遍布格子窗的白头富贵,已消失不在。
「怎么了?」
见夕丽瘫软在地,皇帝自身旁蹲下。
「你又看见什么了?」
开口不闻声,夕丽虚弱地轻轻摇头。
虽未亲见亡灵之姿,可恐惧一松,便浑身瘫软。
「没事。朕在你身边呢。」
夕丽被轻轻拥过,包裹在龙涎香气的怀抱中。
(……真不可思议。)
抱在皇帝怀里,便觉恐惧心绪渐渐淡去。
她嫁给他并非以心相许。毫无恋慕之意。可为何,他怀中如此惬意。温暖、亲切、令人安心,想一直被他拥抱下去。
第二次进御之夜同样。忆起幽灵恐惧至极,却渐渐在他怀中平了心绪。
(……可能因为皇上是温柔之人。)
自那夜以来,再未召夕丽到仙嘉殿。或许是在关照夕丽,毕竟她曾说不愿进闹鬼寝室。
(不过可能只是他对我没兴趣。)
这段日子,皇帝未命任何人侍寝。或许,他不想用仙嘉殿寝室。毕竟现身寝室的亡灵,似乎也令皇帝颇为挂虑。
「危充华……?你都怕笑了?」
看夕丽脸埋在宽广胸膛中笑出声来,皇帝诧异问道。
「妾想起来皇上是妾的胆小鬼同伴。」
「朕可不是胆小鬼。」
「骗人。您是因为害怕才抱紧我的吧?」
「蠢货。朕是看你面无血色抖个不停,过来安慰你。」
夕丽正为皇帝不悦声音发笑,突然眼前一片明亮。
「烛火自己着了。真不舒服。」
皇帝环视庙内。精悍侧颜浸透烛光,面带凶意。
「怎么了?」
正当夕丽默默凝视,皇帝注意到她视线。
「没怎么。」
「别撒谎。你明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妾只是在发呆。没别的意思,您别在意。」
夕丽正欲站起,双足用力,膝盖却猛一弯。
「脚都软成这样了。」
皇帝含混笑道。夕丽怒上心头,挣扎再起。弯腰弓背也总算离地,可膝盖抖个不停,实在没出息。正欲直起腰身,身体又猛一踉跄。心中大惊之际,却被皇帝一把抱住。
「这样可爬不上净房了。」
耳畔响起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吐息轻轻地拂过,只觉面上一热。
他并未像之前那样,将自己扛到肩上。而是横抱入怀。宛若怀抱珍贵之物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他是,我的夫君啊。)
她已为他献上贞洁。妃嫔身份,余生不可弃。无法嫁与他人,亦无法恋上他人。不被允许离开皇帝生活。
(但我不能爱上皇上。)
皇帝天下第一薄情。后宫三千,期待他爱得诚挚,才是错得彻底。皇帝不是夕丽一人夫君。也不会单与夕丽比翼。所以,绝不可真对他动情意。毕竟无论怎样倾注真心,也成不了他心头唯一。
「等雨脚弱些吧。现在出去,肯定浇个落汤鸡。」
皇帝抱着夕丽在椅子上坐下。脸近在咫尺,夕丽不禁心中乱撞。
「你还在看朕。到底看什么呢。」
皇帝挑起半边眉,夕丽心音一颤。
「……再、再剪会儿纸吧。打发打发时间。」
夕丽忽地移开视线,伸手取纸。努力无视胸中高鸣。
(不是下定决心,再不对任何人动情吗。)
怎能恋上皇帝。今生失恋一次足矣。
「天镜庙也有女幽灵啊!」
风暴之夜过后,夕丽拖着乌龟脚步,走向天镜庙。
「肯定有女性幽灵啊。毕竟普宁妃死在那里。」
亡炎走在身旁,将常携身上的小型拷问具弄得咔哒作响。
「果然是普宁妃幽灵吗?可还有亲王幽灵啊。没准还密密麻麻一群呢。不是常说,见一只就有三十只。」
「三不三十不清楚,但密密麻麻也并非不可思议。毕竟这儿是后宫。无辜丧命的妃嫔,遗恨而死的女官宦官比比皆是。后宫幽灵骚动,根本不足为奇。」
「你……你也见过幽灵!?」
「这倒没有。说来也怪。明明我有时拷问下手一重都弄死多少人了。」
「……幽灵找上我,不会是因为你吧。」
「话说,您真要穿成这样?这也太不像话。」
夕丽身着缝虎护符襦裙。头上裹虎纹头巾。
「您带护符,幽灵不照样出现?不是毫无除魔效果吗?」
「效果大了。多亏这虎护符,才没闹出大事。若我没带护符,早被那可怕幽灵咒杀了。劝你也带上吧。给,虎纹头巾。上面还有你名字。看,这儿我给绣了色亡炎。」
「不戴,丑死了。」
「不戴可不行。真被幽灵咒杀,后悔也来不及。」
夕丽正强往亡炎头上扎头巾,只见天镜庙方向,舌太监渐渐行来。身后数步,跟有一赤发妇人,侍女随伴。
「示验王妃来了。您可得好好寒暄。」
亡炎一把扯下虎纹头巾,对夕丽耳语。
示验王・高透雅为皇帝异母弟。听闻其正妃为西域亡国、泥蝉王女。名露珠。是位珍奇赤发、翡翠双瞳美人。
依惯例,妃嫔与亲王妃在后宫相遇,要妃嫔先谦恭寒暄致意。毕竟王妃为亲王正妻,妃嫔不过皇帝妾室。
若是皇后,则须王妃先问候行礼。
有时遇高位妃嫔或皇帝宠妃,也会由王妃先行寒暄,但夕丽非此非彼,不先行问候,便是对王妃不敬。
「你的声音,与已故普宁妃一模一样。」
听见夕丽轻轻屈膝问候的声音,示验王妃惊讶地瞪圆了翡翠双瞳。
「示验王妃娘娘知道普宁妃娘娘?」
「当然知道。我曾当她是亲姐姐般敬慕。」
示验王妃难过般长叹一气。
「她很温柔。对谁都亲切,平易近人,一众用人也敬她三分。明明还那么年轻,怎会遭此横祸……」
普宁妃芳龄廿五,与世长辞。亡骸陪葬入丰始帝陵,但因并无皇子,亦非高位妃嫔,未得赐谥号。
「关于灰龙案,您知道些什么吗?」
「我并未在场,但曾听得事件经过。」
「可否请您详细讲讲?」
天镜庙幽灵与灰龙案,似乎不无关联。雨果和亡炎只知大概,若示验王妃知悉事件经过,便想听来看看。
「二位还是少站这儿说话吧,示验王妃现在有孕在身。」
舌太监声音阴沉道。这宦官面色,声色,均与亡灵无异。
「啊,您怀着孩子呢?是我疏忽了。还请见谅。」
「刚知有孕,尚未显眼。」
示验王妃手搭在腹部,满面欢喜。已是第三次有孕。
「我来天镜庙祭拜,就是想告诉普宁妃娘娘,我有喜了。」
「示验王殿下与示验王妃娘娘,真是人间鸳鸯。」
「嘿嘿,是啊。殿下与我是相思相爱啊。」
二人向附近凉亭走去,示验王妃如少女般羞怯,谈起二人恩爱的事。
能与夫君情投意合,世上真有幸运之人。
钝痛在胸口深处回响,夕丽若无其事,进了凉亭。各自在紫檀椅子上坐下。
「嗯、该从何说起呢。」
「夹氏如何将普宁妃娘娘叫出去的?」
普宁妃因夹氏设计,被叫去高楼,活活烧死。
「夹氏打发宦官,假借先帝名义。」
普宁妃住处,来了位面生宦官。宦官说高楼上有人等候。
『他要我将这个,转交普宁妃娘娘。』
宦官递上一枚剪纸。
「剪纸纹样,为先帝与普宁妃娘娘心爱常用花式。」
夹氏伪造约请,将普宁妃叫至高楼,又下药令其睡去,点了高楼。
事件经过,由跟随普宁妃的掌事女官证言。女官同样因药昏睡,却中途醒来,见楼中失火,慌忙逃出,平安无事。然事后因对女主人见死不救,愧疚难耐,自杀身亡。
「普宁妃娘娘怎就信了那种邀请?陌生宦官,实在奇怪。所言虚实,向先帝陛下确认不就……」
「当时,先帝与普宁妃娘娘保持距离,所以普宁妃娘娘尽量避免派人直接去寻先帝。」
「圣宠已衰?」
「恰恰相反。因先帝总命普宁妃娘娘进御,太上皇下了忠告。说偏宠将招致后宫灾祸,要多看看其他妃嫔。」
宁妃为十二妃最下位。越过上位妃嫔,集天宠于一身的普宁妃,成了嫉妒众矢之的。为保护心爱的普宁妃,丰始帝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若先帝与普宁妃不曾疏远,恐怕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件。太上皇十分后悔。悔不该给他多余的忠告……」
「那个……夹氏叫出普宁妃使用的伪造的剪纸的纹样,您知道是什么吗?」
听到示验王妃回答,夕丽顿时满脸发青。
骗出普宁妃的剪纸纹样为白头富贵。祈求夫妇偕老共白头。
(……天镜庙的女幽灵,是普宁妃娘娘。)
惨死普宁妃的怨念,至今仍在天镜庙内徘徊。
「朕查了查,『可怜黄金波』似乎是普宁妃生前所爱之歌。」
入夜,垂峰在翠眉殿一室剪纸。起初不得要领大为焦躁,却似是渐渐摸到诀窍,转纸的手上动作愈发顺畅。
「朕听近侍宦官说,普宁妃歌声宛若天籁。常为先帝献演『可怜黄金波』。看来,天镜庙内果然有普宁妃死灵。」
「那……亲王的幽灵是谁?」
危充华展开成形剪纸。纹样为门神。门神为除魔之神,守卫门户,着威武甲胄,持剑,武人之姿,铜筋铁骨。
「若翻阅近五十年记录,有八人死于该处。下级宦官、下级宦官、女官、下级宫女、下级宫女、高级宦官、女官、以及普宁妃。」
过去五十年间,该地并无亲王亡故。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比如不是四爪龙,而是五爪龙?」
「不会,确是四爪龙。妾从未看错过纹样。」
危充华斩钉截铁答道,打开另一枚剪纸。图案也是门神。
「或许,亲王并未死在那里。可能是丧命别处的亡灵,在天镜庙内徘徊。」
「怎会如此?」
「朕哪里知道。不过,若亲王为普宁妃情夫,倒并非难以置信。毕竟相爱之人,死后定愈发渴求彼此。」
「普宁妃娘娘是先帝宠妃。怎会有情夫。」
危充华狠狠瞪住垂峰。像是自己受了侮辱一般,恼羞成怒。
「先帝对普宁妃一心一意,谁知普宁妃怎样。女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男人才不值得信任。什么旧情,转眼忘得一干二净。」
「你这是在说你之前的恋人?」
危充华讪讪瞟开。似是中了要害。
「你说和那人初见,是在元宵节吧。你出门赏灯迷了路。碰上一位亲切好青年。他对你温柔微笑,为你引路。你胸中突然悸动不安,甚至忘了赏灯,只知望得出神。那夜以来,便对他念念不忘。」
「……他是除家母外,第一个对妾温柔之人。」
危氏母亲虽为正妻,却害在性子柔弱,处处遭众多妾室欺辱。阿姑比起过分温顺笨嘴拙舌的正妻,更疼爱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各房妾室,对未诞下男子的正妻视若草木,不屑一顾。
本就病弱的危氏生母,不堪姑妾连番折辱,心力交瘁,一病不起。薄情夫君甚至不曾探望。最后,是八岁危氏为母亲送了终。
「家母亡故不久,家父马上续弦。」
「继母待你凶狠?」
「没什么稀奇。后妻看前妻之女,何况这小姑娘心高气傲,对自己桀骜不驯,定觉碍手碍脚。没被逐出家门算是幸运。」
母亲还在世时,二人已倍受冷落,唯一依傍撒手人寰,危氏便再无容身之所。
她被赶去漏雨的破屋,只给她穿佣人穿旧的衣服,又常遭人凭空刁难,借故扣下餐饭食物。父亲不愿帮助。他只顾疼爱与后妻生下的男孩,早已将危氏抛诸脑后。
「妾渐渐担心,照此以往,甚至无法嫁入正经人家。家父不会为妾置办像样嫁妆。妾为求生存,立志成为后宫女官。若成了女官,便能自食其力不愁吃穿。」
危氏勤学不辍,于女冠观(女道士居住的道观)内习得礼仪技艺。
「但听妾说要成为后宫女官后,家父大为反对。」
后宫女官多许身宦官。父亲勃然大怒,称一族出了宦官之妻,末代也会因此蒙羞。即便誓约不嫁与宦官,父亲也全然不信,将她女官之路拦腰斩断。
「家父说会为妾谈门好亲事,但这根本不足为信。他定会优先送异母姊妹出阁,将妾婚事延后,等妾成过气黄花。」
出阁越晚,越许不到好人家。比如配给好色老人填房,嫁给奄奄待毙的病人为妻,成十数房妾室之一……。但若不婚不嫁,留在娘家,只会继续受继母虐待。危氏为前途渺茫,日益焦躁。
「三年前元宵,妾为散心,出门看灯。在那里与他相遇……对他一见钟情。」
遭家人厌恶强加辛劳,未来无望,陷入不安深渊的少女,自会将对自己温柔微笑的青年,视作心灵支柱。
「他『旧情已忘』,意思是你被玩弄抛弃了?但你最近还一直是清白之身。看来并未越雷池半步。你们不是定过终身了吗?」
正因真心相许,才不轻易委身。
「他与你定了终身,又寻了别的女人?你亲见他与别人暧昧?还是他已有婚约之人?」
「……有人向他说亲了。」
剪刀断纸纸断声,缓没春宵寂静中。
「对方是家门高贵的大小姐。他家人万般欢喜,他却不愿。他说只愿妾一人为妻……」
眼看说媒愈加一帆风顺,危氏与青年决定私奔。
「就算不私奔,不也可以先娶那千金,再娶你过门?」
「妾倒是甘愿为小,可那千金要求未来夫君绝不可纳妾。」
若听凭自然,二人永远无法夫妇合欢。危氏备下路银,整好行装,到约定桥旁等她心爱之人。
「自黄昏等到黎明……等了整整一晚。但……他没有到来。」
不久落起雨。危氏进到附近树下避雨。
「小姑娘独自一人彻夜等待?亏你平安无事。」
「那地方无人往来,不会被恶棍缠上,身陷危险……可夜色极浓,幽灵眼看着就要出现。」
「倒像你这胆小鬼。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吧。」
「……妾一想他、很快会来,害怕也能拼命忍耐。」
但无论如何等待,青年却没有来。
「妾也是事后才知,他在赴约路上,遇到了那位千金。那是他二人初次见面……」
「他一下心意大变啊。」
「……据说是一见钟情。那千金美如天女下凡。」
「你也见过那女人?」
「约定之日翌日,妾到他家中去,见他正与千金紧紧相拥。」
见二人如胶似漆,危氏勃然大怒。
「他二人正热烈亲吻……!明明还未行夫妻之礼!妾火冒三丈,拼命扇了他一耳光。」
吃了危氏一耳光的青年,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妾逼问他,不是约好一起私奔吗。我一直等你,你为何不来。听了这话,他……」
——私奔?我可不记得和你约定过。
「他向千金介绍,说妾是他义妹。说只是妾一直单恋他,他只将妾视作妹妹。」
青年一口咬定,自己从未许过终身。
『你也喜欢这位公子啊。和我一样。』
千金愉快般朗朗笑道。
『但这位是我的新郎。不会让给你的。』
不久,二人成了婚。危氏去看了绚烂豪华的迎亲行列。
「恨她还特意去看她盛装出嫁?很是煎熬吧。」
「妾看的不是新娘,是新郎。」
「莫非想夺回他?」
「怎么会。妾是为斩断留恋,勉强前往。见他在美丽新娘前得意洋洋,妾大梦方醒,于是下定决心,再不信任男人。」
那时,宫中正遴选下九嫔。危氏便志愿入宫。
「条家前来试探,问危家可愿出一女子入宫。自是做条家棋子。妾异母姊妹均是不愿。您知道吗?皇上您街头巷尾,名声并不佳。什么一时兴起要肃清高官,什么以折磨宫女为乐,嗜虐成性的暴君,什么夜夜命美貌宦官陪侍,耽溺色欲,什么已残杀好几位血亲,句句骇人听闻。」
「于是你代不愿入宫的姊妹,志愿入宫?」
他早对民间流布的恶评心知肚明,听后并不吃惊。
绍景帝恶名传得煞有介事,怕是为他即位当初,急于一扫贪腐官吏。他欲将肆虐朝廷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操之过急,与一众高官迎面对立。明知他们才是腐败根基。
结果只是学到头戴十二旈冠冕,皇帝不足成皇帝。群臣结党反抗,垂峰在朝廷不过无根浮萍,自是无力相抗。
巷内流传的绍景帝恶名,是得罪常年中饱私囊高官的报应。自己无知招致祸事,只得生生忍下,别无他法。
「妾想着既然非嫁不可,不如嫁给天下第一薄情郎。如此,便绝不会动心,也不会信任再被辜负。」
危充华竭力故作畅快,可脸上不见抛却留恋的清爽神气。想来失恋伤痛仍未恢复如初。
「剪好了。」
垂峰放下剪刀。将剪好的白剪纸小心打开。
现出纹样为鸡。人信鸡抢先报晓,斩断黑暗,有除魔效果。特别是白雄鸡可驱逐怨灵。
「又是长翅膀的老虎?」
「是雄鸡。一看就知道吧。」
「不知道啊。皇上剪的纹样,出来都是虎。」
危充华拿过垂峰作剪纸,嘻嘻笑道。
她已准备好就寝,也未结髻。因其不化寝妆,所以未施白粉,未上红妆。可那浸润烛光的侧颜,依旧如芙蓉出水,娇美欲滴。
「忘了他。」
「诶?」
「朕说的是那背叛你的男人。约定私奔却临期失误,还谎称你这恋人是义妹。幸亏没与那种废物结为夫妇。虽说,你嫁给朕也谈不上幸运。但朕也没那么不堪。」
危充华是不幸女子。初恋破灭,又嫁给傀儡皇帝。后宫美女如云,冷血皇帝真爱难期。即便如此,至死也不得与其他男子郎情妾意。
即便今后,会出现发自内心爱着她的男子。
「但至少,朕,绝不会轻易许下做不到的事的诺言。」
要说垂峰哪里胜过抛弃危充华之徒,恐怕便是此处。他不会许任何诺言。与其失约伤人,不如本不相约。
「传言真一点不可信。」
危充华望着拙陋剪纸,微笑道。
「皇上真是温柔。什么折磨宫女为乐,嗜虐成性的暴君,真是无稽之谈。」
「别的流言呢?准吗?」
「妾不懂政治,不知欲肃清高官是真是假。『夜夜命美貌宦官陪侍……』这可说不好。毕竟皇上讨厌女人。若您喜欢宦官,不召后妃进御的夜晚就……」
「别做什么龌龊想象。无人进御的晚上,朕是一人独寝。」
「您也讨厌宦官?明明您身边的宦官,个个容貌俊丽?」
「容貌俊不俊丽,那也是宦官。再说朕,是讨厌与人同床共枕本身。至少睡觉时,朕想独自一人。」
皇帝整日受人监视。细密周到,睡着也有人候在近旁,但至少在榻上,不愿注意到他人视线。
「所谓天子陛下,似乎不如传言般快乐啊。」
危充华开始收拾散在桌上的纸。
「登上至尊之位,皇上您幸福吗?」
她若无其事问道。仿佛在询问明日天气。
「当然幸福。朕一直想做皇帝。」
他曾对君临黄金玉座,睥睨天下之日梦寐以求。他曾相信。若好梦成真,他便不再是皇帝备品,他能成为自己。不再是谁的代替。
(即便登上帝位,也一切照旧。)
天下是太上皇父帝的天下。垂峰不过父帝操纵的傀儡。即便登上王座,即便头戴冕冠,即便身着五爪龙皇袍,垂峰也依旧是备品。
二人就要歇息,进了寝室,危充华正欲脱下寝衣。
「今夜不用了。只睡觉就好。」
「但……那您去金鸟殿不是更能安心吗?不是说有妾在身边,您心里放松不下来。」
「朕不上榻就走,你又要受皇后非难吧。」
加皇后紧盯妃嫔动向。若垂峰不同床便离去,恐怕危充华会受叱责「触怒龙颜」,因此受罚。
「真是意外。皇上竟会为妾设身处地。」
看危充华难以置信般眨眨眼,垂峰满脸苦笑。
「不是为你着想。只是不愿后宫平添什么风浪。」
二人上了榻。未熄灯。危充华似是无法在漆黑寝室中入睡。
「那个、皇上、妾想求您件事。」
沉静黑暗中,踌躇声音回响。
「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不寻常的小姑娘,也会同其他后妃侍妾一样,为自己升位,为亲族发迹,为图些便利,缠磨垂峰吗。若真如此……恐怕垂峰会心灰意冷,大失所望。毕竟他隐约感到,只有她与普通女人迥然。
「……果然、没什么。」
「朕很在意。有什么想要的,说吧。」
「没,不用了。提这般请求实在不敬。」
「这般请求是什么请求?」
见垂峰曲肱为枕,窥向已颜,危充华钻进被子。
「晚安,皇上。」
「别逃。说清楚。」
「妾已经睡着了。」
「你这不没睡呢。喂,出来。」
垂峰欲扯下被子,却遭危充华使出浑身气力,顽强抵抗。
「你不回答,朕可要对你动手了。」
他一本正经探问,却未见回音。莫非这也是吸引垂峰注意的手段。若真如此,只好视而不见。受女人私智小慧翻弄,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不敬的愿望、吗……)
思考着危充华会为何事缠磨自己,垂峰不知不觉间已陷入梦乡。
过了数日,危充华所愿何事,垂峰仍不得而知。
(果然还是问问她?不对,这才是正中那女人下怀。)
政务告一段落,垂峰犹搁笔沉思。
根据危充华迄今言行来看,求自己升位,求亲族发迹,并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还是为那个男人?)
或许是对过往情人留恋渐重,欲求与他再会。
若真如此,那的确是惮于出口的「不敬愿望」。
(那家伙如此薄情,她却还是忘不了吗?)
许下终身,又轻描淡写移情他人,还装作若无其事,将二人关系一笔勾销。如此卑劣汉,不觉得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人。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垂峰不禁格外在意。那个令危充华痴迷的男人,究竟何方神圣。
「让朕看看危充华的身世书。」
他向奉茶来的暗奴下命。虽已大致翻过,但记不真切,想再度确认。
(常圆侯、比剑良……不是月婉的驸马吗。)
公主夫君称驸马。根据身世书记载,危充华过往恋人为垂峰异母妹、珊命长公主・高月婉的驸马,是隶属皇后派的妃嫔比昭仪的同母兄。
他年纪二十未半。相貌温和,面容俊美,但才智并非出类拔萃。
未曾在朝堂一显身手,只会在宴上吟诗奏乐,是个无足轻重的贵族公子。听闻成驸马后害怕内人,月婉善妒,别说纳妾,甚至不许他身边有年轻侍女。
(他有什么好的?)
只是待人和气。言不逆耳,可优柔寡断,见风使舵。与危充华这般好强伶俐女人交往,甚是不称。
那个目中无人的胆小鬼少女,要多几分铁骨的男人才与她般配——宽容大度,能接纳她强硬,对他人不甘示弱;只有情深意重,才能守护那个弱小,为亡灵胆战心惊的她。
垂峰正单手把着身世书沉思,却见年轻宦官对暗奴耳语。
「怎么了?」
「皇上,好消息。丢了的先帝陛下的茶器找着了。」
宫中失窃并不稀奇,着实令人叹息。
当今圣上及后妃之物管理严格,但先帝太妃、薨去妃嫔爱用之物守卫总易松懈,被盗出高价贩卖,屡见不鲜。
「这是先帝陛下赠予普宁妃娘娘的茶器。」
暗奴呈上失而复得的先帝茶器。
黄地粉彩茶杯二只。粉彩彩画技艺,吸取珐琅器技法。色彩及晕色细腻,有绘画风韵。浓重黄色粉底为衬,描出纵横祥云的雄壮神龙,争奇斗艳的深红蔷薇,令人感宠爱之深,堪称杰作。
「不是他亲王时代的东西?」
茶杯上画着的龙为四爪。是亲王器具上龙纹。
「不,这是先帝陛下祝贺普宁妃娘娘有喜,新造的茶器。」
普宁妃诞下一公主。名碧兰。算是垂峰侄女。灰龙案时身在别处,幸免于难。如今养在李太后膝下。
「但这龙不是四爪吗。依定例,即位后器物上纹饰,都要变更为五爪吧。」
「您看这铭款。无疑是丰始年间所造茶杯。」
听暗奴提醒,垂峰翻过茶杯。杯足内侧记有制作年代的楷书铭文。
「大凯丰始年间……确是他即位后所造。」
垂峰念出青花六字铭文。若是亲王时代之物,该记为大凯崇成年间,或是大凯永乾年间。
「先帝陛下,特意在普宁妃娘娘面前用四爪龙纹。」
暗奴曾是跟随丰始帝的掌事宦官。
「为何?普宁妃又不是他亲王时娶下的?」
丰始帝亲王时并未娶妻纳妾。
「说是想在普宁妃娘娘面前,忘却自己是皇帝。」
他与普宁妃见面,总穿亲王时代的衣装。
(危充华见到的天镜庙亡灵,是学律吗……?)
身着四爪龙衣服的亡魂。面庞身体烧得焦烂,是为救普宁妃,冲入大火高楼所致吗。
「你认识普宁妃吧?」
暗奴正欲撤下茶器,被垂峰叫住。
「危充华与普宁妃声音像吗?」
「很像,我第一眼见危充华娘娘,还恍惚错认成了已故普宁妃娘娘。」
「姿容也像?」
「不。二位娘娘均是花容月貌,但若危充华娘娘是白百合初绽,普宁妃娘娘便是红蔷薇盛放。二位各有千秋。」
听危充华姿容不似普宁妃,垂峰不由得一阵安心。
(学律的亡灵,是将危充华当作了普宁妃。)
想是听见了危充华声音,认定她是普宁妃。看见应该是普宁妃的危充华陪侍垂峰闺内,便口出怨言。
丰始帝受严重烧伤驾崩。听闻头部烧伤极重,临死或已失明。
(若朕听到的声音是普宁妃,那她也认错了人。)
暴雨之夜,想是普宁妃的亡灵将垂峰认作丰始帝。因为垂峰身穿五爪祥龙。与自己相会总着四爪龙的丰始帝,却穿了五爪龙与陌生女子一起。怀疑丰始帝变心,也不足为奇。
(相爱之人,死后定愈发渴求彼此……吗。)
自己那句随口戏言,在耳畔哀切回响。
「到归真观请女道士来。」
归真观坐落都城边缘,是以祛除怨灵闻名的女冠观。
「您要除了天镜庙亡灵?」
「不是除。是助先帝与普宁妃破镜重圆。」
皇帝请来的归真观女道士仙姿佚貌,称是后宫妃嫔亦不逊色。
「先帝陛下与普宁妃娘娘在此。」
天镜庙内,美貌女道士焚起反魂香。
反魂香为特殊香料,烟中能现死者身形。女道士投香入火,似是人影两物,隐约现身烟中。
「呀啊、出来啦!」
夕丽一惊,藏入皇帝身后。
「出来怎么了。你这太不敬了。那可是先帝与普宁妃的亡灵。」
「但、但看不太清啊……。总觉得,模模糊糊……」
「虽叫反魂香,却也不如传说般,姿形一清二楚。只是在烟中,显示此地有死者魂魄。」
女道士玲玲说道。
「二位不知彼此已与世长辞。先帝陛下寻着普宁妃娘娘,普宁妃娘娘寻着先帝陛下,至今仍在后宫徘徊。」
为净化二人亡灵,需彷徨二魂相会。
「为何先帝在危充华面前显形,普宁妃却未在朕面前现身?」
「恐怕,是不愿人见到自己面额焦烂,体无完肤的样子吧。」
雨果曾说,芍药花颜已面目全非。
「要制出普宁妃娘娘的替身,供魂灵依凭。可有普宁妃娘娘因缘之物?比如娘娘生前喜爱常携身上的?」
「普宁妃娘娘遗物随葬在先帝皇陵。」
米太监歉疚般说道。
「这可难办了。最好是衣服。能让普宁妃娘娘魂灵装扮美丽。」
不愿人见自身丑态,普宁妃无法现身。为她能安心显出身形,美丽衣服首饰不可或缺。
「献上妾的襦裙吧。」
夕丽仍藏在皇帝身后,战战兢兢提议道。
「将普宁妃娘娘喜爱的白头富贵纹样制成剪纸,缝在裙上。最好再备下盖头(盖头的布)遮颜。盖头上纹样,就用……」
「蔷薇可好。普宁妃娘娘生前喜爱蔷薇。」
米太监感今怀昔般轻眯双眼。
「做出普宁妃的替身,便能引普宁妃与先帝亡灵见面?」
「先将普宁妃魂灵招来替身上。之后,我会献上经书,需请危充华娘娘歌唱『可怜黄金波』。」
「诶。我、要唱歌吗!?」
「因为危充华娘娘声音与普宁妃娘娘极像。」
「不、不是吧……我、我、我不想唱歌。」
夕丽拼命摇头。
「我唱不了『可怜黄金波』。不对,我什么也唱不了。我不会。」
「是啊,你身世书上写了。奏乐堪比常人,可歌声能要人命。」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
「朕倒想听听,有多不堪入耳。」
「……拒绝。妾绝对不唱。」
「你不唱,先帝和普宁妃可无法再会。」
夕丽欲言又止。
(先帝陛下确是诚心人。)
二人无缘白头,甚是不幸,可普宁妃却有些惹人羡慕。女人,谁不愿得诚实男性一生相爱。谁不想独占他专一爱情。但心愿恳切,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愿以偿。
普宁妃实现了众多女人的朝思暮想。代价是红颜薄命。
二人正空等一场。丰始帝认定夕丽是普宁妃,普宁妃认定皇帝是丰始帝。或许正怀疑对方变心痛苦不已。相爱却无法相信,也太过凄惨。
(我想为二人再会助一臂之力。)
恋人难见之苦胜千苦。夕丽很是清楚。
「……好吧。妾唱。但皇上您别听。」
「听。朕想听你唱。」
「那妾不唱了。」
「朕命令你。在朕面前唱。」
「不要。妾绝不在皇上面前唱。」
皇帝转身,瞪向夕丽,夕丽毫不示弱,瞪了回去。
「皇上,这里您就先让一步吧。当务之急,是净除先帝与普宁妃娘娘亡灵。您想听危充华娘娘歌声,还可另寻机会。」
米太监神色温和,眉开眼笑,介入二人间。
「没什么另寻机会。妾不会在皇上面前唱歌。」
「你知道你是谁吗?朕是天子,你是妃嫔。」
「那怎么了。您不高兴,大可砍了妾啊。您若想让人叫您,因妃嫔拒绝唱歌便处死妃嫔的暴君,请便。」
夕丽毫不退让,不甘示弱般昂起下巴。
「……固执女人。」
互瞪片刻,皇帝似是无言以对,叹了口气。
「都说到这份上,朕还是走吧。你就用你那夺命歌声,祭奠先帝与普宁妃亡灵吧。」
招魂仪式黄昏开始。
天镜庙正殿前。花鸟纹华丽襦裙与蔷薇花样盖头搭上衣架。襦裙缝数张白头富贵剪纸。红色剪纸映照夕阳,辉辉如燃,凤凰香炉焚起反魂香气,依傍茜色天空,袅袅而上。
女道士跪在祭坛前诵经。声音洪亮,响彻殿堂。夕丽候在旁侧,置身肃穆氛围,心中惴惴。
一想要招出死者魂灵,夕丽便膝盖发软。好可怕。可怕至极。想马上逃离。但必须忍耐。为丰始帝与普宁妃忍耐。
「普宁妃娘娘已现身。」
诵经毕,女道士仰望衣架。夕丽提心吊胆,随她抬起视线,却未见衣架有何异样。仅有光泽襦裙静静浸润夕阳。
「危充华娘娘,请开始歌唱。」
在女道士催促下,夕丽为缓解紧张,深深呼吸。
她照着乐谱,唱起『可怜黄金波』。虽已事前练习,但歌声比想象中还要走调。即便如此,她仍尽力忍羞,唱了下去。
(先帝陛下,普宁妃娘娘并未背叛您。)
普宁妃一直在高楼等待丰始帝。即便被恶人放火,烧得华服高燃,玉肌焦烂。手中捏着白头富贵剪纸。
(普宁妃娘娘,先帝陛下为救您,冲入了火场。)
听闻丰始帝身负重伤濒死,双目失明,口中如胡话般,念着普宁妃名字。周围人未将她死讯,告知将死主君。便是告知,或许已传不到气若游丝的丰始帝耳里。
(您二人,至今仍相爱。)
即便此身灭尽,亦渴求彼此真心。若这便是所谓真爱,必要助二人魂魄再度相遇。正与其生前相互吸引时同样。
(求您快些察觉。您心爱之人就在身边。)
明明触手可及,却总在擦肩而过。明明深深相爱,却难信对方真心。这比单方面背叛,更为残酷。
歌曲渐尽。为悲恋歌唱,切切回响,将胸口勒紧。
(……诶、着了……?)
突然,搭在衣架上的上襦衣袖起了火。火焰如红莲,飘飘跃动,燃起白头富贵剪纸,渐渐蔓延。
「危充华娘娘,请您继续唱。」
为火焰大吃一惊、断了歌声的夕丽,慌忙继续歌唱。
『可怜黄金波』多叠句。唱至尾声,便是同样歌词反复。
(……二位正紧紧相拥。)
丰始帝不顾危险,冲入大火搬出普宁妃遗骸。因此身负濒死重伤,身上定裹挟火苗。想来普宁妃身上,亦有火舌缠绕。二人拥抱处生出火焰,并不奇怪。
眼看着襦裙盖头包入火光,燃成一片。白烟摇摇飘荡,混入残阳余晖,如同被牵拉着,登天而上。
不知何时,恐惧已烟消云散。只是默默祈祷。
(愿二位来世幸福。)
夜色浸染黄昏裙裾时,普宁妃替身已化作灰烬。
四月中旬,宫中举行樱桃宴,热闹非凡。百戏杂剧连番上演,红熟樱桃砌满金盘,下赐群臣。
宴会当夜,一众后妃在后宫放天灯。
天灯本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燃放,自光顺帝在位始,改作樱桃宴夜亦要燃放。原是为追悼四月薨去的公主开始的仪式,而如今,贴上寄愿剪纸放飞,已成通例。
「姐姐要剪什么纹样?」
丹蓉兴致勃勃般探问。夕丽拿起剪刀答道。
「天地长春。妹妹呢?」
天竹与瓜与月季花合为此纹样。天竹代天,瓜匍匐地面,代地。月季花别名长春花,三物相合,成天地长春。
寓意「天地春常在,光景幸福来」。
「我也想着做天地长春。」
「哎,是吗?好巧。」
「咱可是姐妹。定是喜好相同。连今日装束,也碰巧一样。」
丹蓉与夕丽身着异色栀子纹样襦裙。头顶结发三环,成飞天髻,上饰大朵绢花,又有芙蓉石嵌金步摇、蝶形玉簪点缀。
耳上摇曳的耳饰宝玉均是翡翠,前额的花钿纹样、染唇的红、熏衣的香,尽是一模一样。
「咱今天看着,没准像双生姊妹一样。」
二人谈笑着剪纸,贴上天灯表面。再由各自宦官帮忙,点燃底部油纸,放起天灯。
其他后妃亦将各自剪纸贴上天灯放飞。昏暗夜空中,无数光点翩翩而起,宛若浓蓝绢帛上,浮出光辉灿烂纹样。
「怎么回事?有两个危充华。」
皇帝身着绚丽龙衣,米太监随后,来到二人身旁。莫非有喜从天降,皇帝一反常态,心情大好。
「碰巧装扮成一样了。像不像双生姊妹?」
「真服了你们。朕都分不清,哪个才是危充华了。」
听皇帝玩笑般问道,丹蓉吓得发抖,躲进夕丽身后。
因孩童时,叔父对自己做过脏污之事,丹蓉恐惧男性。与夕丽二人相处时活泼开朗,但到了御前便瑟瑟缩缩。
「不过一听歌声,马上见分晓。」
皇帝嘲弄般笑道,看向夕丽。
「那独特歌声,真叫朕永生难忘。」
「……歌声?难、难道、皇上听见了……!?」
招魂仪式皇帝并未在场。即便听到,也是偷听。
「你让朕出去,朕就躲暗处听了。」
「偷听最卑鄙无耻了!」
「别一副可怕表情。你这歌声虽个性,但也不难听。朕喜欢。」
皇帝哈哈大笑。夕丽吊起眼梢。
「算您欠妾的。妾迟早让您悉数奉还。」
「你若想趁人熟睡,攻其不备,尽管放马过来。不过朕倒不觉得,你在闺中还有余力暗算朕。蝶恋花宴那夜,你可是筋疲力尽,起都起不来了。」
「那、那时是……因为妾第一次,没办法啊。但妾经历一次,早习惯了。您再召妾,可小心您性命。见女人无力,便大意轻敌,等着倒霉吧。」
夕丽竭尽全力,虚张声势还口。皇帝说句「朕会准备好」,一笑了事。
「真把你惹急了。为表歉意,朕实现你那个不敬愿望吧。」
「不敬愿望?什么不敬愿望?」
「上次,你睡前说的。说想求朕件事。」
那夜,皇帝想问出夕丽愿望,夕丽却终究未开口。
「朕左思右想,你口中不敬愿望究竟为何。你会提的愿望,想来不与寻常女人一样。」
「……那您想到了?」
「对,想到了。你是想再看看如星轩的瓦上纹样吧。」
皇帝胸有成竹道,夕丽却轻轻摇头。
「不是。」
「那是什么?说来听听。视内容,朕可以答应你。」
夕丽沉默着低下头。
加皇后与段贵妃等人正在身旁。一众后妃装作谈笑风生,实则接连瞥向这边。支着耳朵,欲听取皇帝与夕丽对话。自然,视线中棘刺横生。
「你想要什么,朕很好奇。快说。」
皇帝语气强硬催促道,夕丽仍垂首不言。
「暗奴,叫他们都退下。朕有话只想和危充华说。」
米太监毕恭毕敬低下头,传令周围人退下。
一众后妃投来憎恨视线,却个个举止文静,随优雅衣裙摩擦声,相继离去。丹蓉离开时频频回头,似是依依不舍。
米太监亦退去,仅留皇帝与夕丽。
周围吊灯笼火光朦胧。薄红紫薇压枝,与徐徐夜风相戏,近旁小溪流淌,水声潺潺,缠进困窘沉默。
「这里没有彤史。你的愿望,只有朕能听到。还不愿说吗?」
他问得真挚。甚至不像天下第一薄情郎。
「妾说了,一定……会被笑话无聊的。」
「朕保证不笑。」
保证……这词实在剜人伤口。若是再遭背叛?若是诺言再成空谈?无法相信。怎么可能相信。人总是简单忘却诺言。连那般心意相通,句句甜言蜜语的剑良,也轻易打破与夕丽之约。
「朕不会许做不到的诺言。」
带几分踌躇,皇帝手臂环过夕丽。
「朕只许必能实现的诺言。」
夕丽拥在健壮臂膀内,不禁觉出自己弱小。
明明已发誓,再不痴情于人。明明已发誓,再不信任男子。脆弱之心动摇不定。犹豫良久,夕丽开了口。
「……妾想体验一下和人接吻。」
羞耻与凄惨齐齐涌上,烧得她满脸通红。
「若、若、可以的话,想求皇上……」
「接吻?你没和人亲过?」
皇帝惊得瞪圆双眼。
「……没。」
「和比驸马呢?你们不曾是恋人吗?」
「他向妾提过。但妾想着,对方不是夫君,答应与他亲吻,会被看作轻浮女子……于是拒绝了。」
她其实想与心爱之人接吻,却不愿被看作水性杨花,又觉着那种事该等过完婚。
「妾已嫁给皇上。已献上贞洁。今后,只有皇上是妾夫君。若想亲吻,也只能与皇上一人。」
进御时,皇帝未吻夕丽。或许是闺房之事以诞下子嗣为目的,接吻无关紧要,便被省去,也或许只是皇帝厌恶接吻。又或许,皇帝会与其他女人接吻,但面对夕丽毫无兴趣。
无论为何,夕丽本有几分期待,期待或许会被亲吻,但皇帝碰都没碰自己的唇,令她有些消沉。
「若皇上不喜欢接吻,妾决不勉强……但若您想过,这样亦无妨,能不能与妾接吻?妾只想经历一次。就算只一次……」
或许是觉她厚颜无耻,无言以对,皇帝一言不发。
(……对男人说这种话,我是不是疯了……)
自己也觉这愿望愚蠢至极。夕丽不爱皇帝,皇帝亦不爱夕丽。结合并非两情相悦。二人并非两心相许。
二人像这样接吻,到底有何意义。
即便他嘲笑冷静的自己,夕丽心中已憧憬难抑。
若是接吻,便有种像是能尝到被爱滋味一样。
嫁给了皇帝,夕丽能动情之人,只有皇帝。
但爱上皇帝,实是愚蠢之举。
皇帝于夕丽,是独一无二男人,但夕丽于皇帝,不过后宫繁花之一。决不可相提并论。夕丽只有被要求的份,无法要求皇帝。爱慕此种人,最为徒劳无益。
恋上皇帝,即是单恋。
正如相信剑良,等他那夜,只会落得空等一场。
(……皇上,或许会答应吧。)
皇帝曾抱过害怕幽灵的夕丽,安抚她恐惧。曾宽解因失恋创伤痛苦万分的夕丽。曾为夕丽不受加皇后叱责挂虑。街头巷尾人人认定他是冷酷暴君,但真实的皇帝温暖亲切,待人和气。
或许他,能有几分同情夕丽的痴心妄想。夕丽期望至此,蠢话脱口而出。虽为时已晚,后悔接连涌上,夕丽咬紧唇。
「……真是无礼请求。还请皇上赎罪。」
夕丽正欲跪下谢罪。却猛被拦腰抱过。
惊讶抬头瞬间,眼前一片黑暗。只觉他呼吸擦过,唇与唇相叠。今生初感接吻的炽热,夕丽睁大了眼。
「怎样?」
鼻尖相触般近处,皇帝低声呢喃。
「第一次接吻怎样?」
夕丽晕池般面颊发烫。心跳声愈发喧嚣。
「……妾、不太清楚。实在是太突然……」
夕丽呆望着皇帝双瞳,甚至忘记眨眼。
毫不粗鲁,毫不蛮横,温柔得难以置信的吻。若他不是皇帝,此处不是后宫,或许会恍惚误会。误会他已爱上自己。——明明这是天方夜谭。
「那就,再来一次。」
温柔细语后,唇再度相叠。比方才略久。夕丽心跳愈发激烈,四肢缓缓失了力气。
「……感觉好奇妙。」
眼前一片湿润。明明她不想哭。
「像是做梦一样。」
初次进御时浑身沉重,现在却飘飘如絮。
「为什么呢。」
皇帝只凝视着夕丽。炽热目光激起胸中悸动愈发响亮。
「朕也是。」
回过神来,又已唇唇相叠。呼吸交错,温暖淡淡溶合,便觉眼帘发重。
紫薇花枝如微波摇曳。花残月之夜悄然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