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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战战兢兢新娘的谜团缠绕的吉祥纹样 番外三 命之证明

「今夜,皇上好像要来。」

跟随条敬妃的掌事女官淡漠说道。女主人被指定侍寝,她却面无喜色。

那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条敬妃——也就是我,是宦官。

「朕带信来了。」

进了房间,屏退左右,皇帝递与我两封书信。

「一封来自条氏,一封来自李首辅。」

真正的条敬妃已非后宫中人。

去年夏,她出了后宫。自然,一切秘密进行。

证据是,如今绍景帝后宫中,仍有唤作条敬妃的妃嫔。但,条敬妃真身是我。

我与真正的条敬妃互换身份,选择留在后宫。

因为,条敬妃——条香娥想离开后宫。

香娥嫁与皇上前,爱慕李首辅——当时为李大学士。

二人年差二十,曾为师徒,但两情相悦。想来是彼此对学问的热爱,成了跨越年龄差的爱之火种。

但条家李家势如水火。

两家家主棒打鸳鸯。

结果,香娥嫁给皇上,李首辅十年间,未娶妻妾。

一度抛鸾拆凤,却又比翼齐飞,实在稀罕。

香娥与李首辅之恋,想必堪称例外中的例外。

香娥企图与我调换,逃出后宫,皇上非但恕她无罪,还为她备下他人身份名姓,甚至为她做好出嫁准备。

『只要后宫中,存在叫条敬妃的妃嫔,便够了。管这条敬妃到底何人。』

仗皇上裁夺,香娥得以正式嫁与李首辅。

听闻她如今,正作为李首辅正室夫人,主持家政,研究至爱之学问。

与情投意合者结为夫妇。此乃何等幸福之事,我尚无经验,只得推察,但香娥定远比身居后宫时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心满意足。

「条氏写了什么?」

待我读毕两封信,皇上喷吐紫烟,如此问道。

「皇上您尚未过目?」

「朕未读。不过让暗奴确认过内容,知道无甚问题。」

暗奴即跟随皇上的掌事宦官,米太监。

能登高级宦官太监之位者,大半出身宦官学校内书堂。

若于内书堂修业,成绩优秀,便可于二十年后成为太监。十余岁求学,三十余岁将近,便可得称太监。

我曾经,也志学于内书堂。横竖要作宦官而活,那便想位极人臣,我抱有如此狂妄野心,与平民出身甚是不称。

不,或许与出身无关。米太监追溯身世,也是贫农儿子。

兄弟姊妹因疫病相继离世,米太监为养家糊口,决心舍弃男身。他天资聪颖。因此于内书堂修得优异成绩,得以飞登发迹之梯。

高级宦官大多如米太监那般庶人出身。即便出身卑贱、家境贫寒,只要材优干济,便可得富贵身份。

行事得当,能以一己斟酌撼动天下。成为侍奉皇帝左右、令出身名门的众高官甘拜下风的大宦官,也不无可能。

自愿去势者,往往胸怀如此辉煌野心。

但能如愿以偿者,寥寥无几。

世界并非平等。并非人人天资非凡,努力未必成功。辛辛苦苦勤学苦读,却跟不上内书堂学业,终至落第者数不胜数。

我亦其中之一。

内书堂为宦官开拓学问之路,但若于定期考试中落第,便不得不离开学舍。此处并非容易之地,能让落第者久居不去。

我得知自身极限,离开内书堂,除了沦为净军,别无选择。

从事苦役的下级宦官称净军。

残废、骡马、阉奴、朽木……一切蔑称加诸身上的宦官之中,也最受轻鄙、最受践踏如虫豸,遍身耻辱、匍匐于地、苟且偷生的该死之徒。

自早至晚清洗马桶,淘掘散发恶臭的水沟,捕杀集于污物的老鼠,搬运将腐的宦官尸体。工作结束,便将泥水般粥汤灌入胃中,身着褴褛衣衫,包在称不上被褥的破布内入眠。

我生于极贫之家,严酷的净军生活,于我甚是熟悉,但来自同侪的阴湿恶意,令我不胜其苦。

我那微薄粥食定被抢去,有时无缘无故遭人暴力,每与人照面,定是骂声一片。

我不记得何曾冒犯他们。自内书堂落伍者,往往被当作出气筒,发泄郁愤。

内书堂有姿容审查。出身内书堂者将服侍贵人左右,比起才智,更需美貌。

其貌不扬者,甚至无法跨入学舍大门。他们甚至不得受教育之机,净身便成净军,如狗一般任凭驱使,于侮蔑屈辱之渊苦苦挣扎,迈向死期。

与其他内书堂落第者同样,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求助上司岂止无用,反而落得受罚下场。想来众上司亦曾被内书堂拒之门外。即便同为净军,也因可曾踏入内书堂大门,工作内容、饭食多少、被褥薄厚、每日所受痛骂天差地别。

真是人间地狱。

每日清晨苏醒,便不禁憎恨这微弱脉搏。

我想尽可能宽心,与其他内书堂落第者结为友人,但他们一个、两个离我而去。

一个遭上级折磨至死,一个因伤病命丧黄泉,一个被杀前自绝性命。搬运他们亡骸的是我。身死净军将被聚在一起,丢入坑中,放火烧却。

嗅着友人渐化飞灰的恶臭,我拿定个主意。

(逃吧。)

这里我再待不下去。

出宫,混入民众之中。外部世界对宦官无故生厌,我心知肚明,但留居此地,也迟早为同侪所杀。

我慎重谋划,以暗度陈仓。

欲出皇宫,必要先出后宫。

若问出后宫之路,最先想到的,便是连接内廷与外廷之银凰门,但其实别有间道。即穿过位于后宫西北的糺黑门。

糺黑门距失宠后妃侍妾所居之冷宫颇近。

搬运宦官尸体时,我总出糺黑门至皇城。去往内城之外——外城的火葬场——净乐堂。

每每轮至我处理尸体,便意味着逃亡之机转来面前。

但事情并不简单。

隶属净军的最下级宦官,均着朴素深灰官服。穿此衣装,一看便知是净军,无法混入百姓之中。

处理尸体毕,返回内城时需变装。即必须带上替换衣物。

我捡了上司丢弃的便服,事先藏于净乐堂旁。

还需首要之物。

我还是自上司处盗来些银子。盗多了会被识破,所以不过少许零钱,但总好过两手空空。

实行计划之日终于来临。

时值深冬。我选了雪日,因为愈是严寒,盘查愈是草率。若门卫未察觉逃亡者存在,便帮了大忙。

我与众同辈工作毕,出了净乐堂。密携路银与替换衣物。再只需进入内城,寻恰当时机与同辈走散,换下衣服,不动声色混入百姓之中。

我想回到内城,因为那里有熟人。

有我为净身刚至京都时,亲切照望我的老夫妇。

无论今后如何谋生,需暂有个落脚之处。若那老夫妇健在,或许会容我藏匿。

计划一帆风顺。但变生不测。

锦衣卫武官前来巡视。

东厂下部组织锦衣卫,行事件事故之搜查及逮捕犯人。

公正处置,本就无法指望。因冤罪被捕,拷问致死者有之,罪大恶极者万民憎恶,仍可行财买免。万事在其方寸之间。

这日,锦衣卫似在搜捕逃亡罪人。

我只能死心,中止逃亡计划。锦衣卫远比净军同辈上司危险。若有不慎,被其盯上,才是完事大吉。

结果,我一如既往,自内城入皇城,无奈再回宫城。

不甘充塞胸膛,我远落在众同辈身后,穿过糺黑门之时。

听得门卫宦官与年轻净军争论之声。

「求你了。让我过去吧。」

年轻净军递过贿赂。门卫冷笑着接过。

「这么点儿,不够吧……?」

「我不是给够了吗?」

「谈不上够吧。要放走逃亡宫女。」

「……我是宦官。」

「撒谎。你以为我见过多少宦官?便是天人相形见绌的美男子,也无你这般玉肌。」

「就是。你一身净军打扮,脸却如此俊俏。怎么看都是女人啊。怕是想扮净军逃出去吧,可惜。」

众门卫面露狞笑,来回舔舐般看向年轻净军。

「不过,让我们快活快活,也不是不能放你。」

「很是个美人啊。可远比银子好。」

「……别碰!」

被众门卫抓住手臂,扮作宦官的宫女大叫。

「喂喂,你想闹出动静?想直接拉你去宫正司?」

「宫女逃亡是重罪。杖刑三百。不过一般数不到百,就一命呜呼了啊。」

宫女咬住唇,回瞪众门卫。

「怎么办?」

「来服侍我们?还是被宫正司乱棍打死?」

我并未觉得她可怜。我无暇同情他人。

我只是心烦意乱。为发泄积愤,下定决心,上前搭话。

「喂,默禽!你在这儿啊!」

我奔向宫女,粗暴攥住她肩。

「看你总不来,还以为你干什么呢,原来在这儿闲逛。你发愣的空儿,活儿都办完了。」

「什么,这家伙、真是宦官?」

「当然是宦官。不过他一副女相,常被错认成宫女。」

「身为净军,衣服却这么整洁啊。」

「那是当然。他天生是个懒货。今天要搬尸体,他却没来。总这德行偷懒。真是,人手不够,可把我们累坏了。」

我怨恨般戳碰宫女。

「但,只看脸像个女人。这般姿容,便是宦官也……」

「啊—、我劝您还是别追问了。这家伙,害病了。」

「害病了?」

「和这家伙同床的,死了好几个了。今天我们出来,也是去处理他们尸体。听说是蛮族特有的病。这家伙,看去像凯人,其实出身蛮国。夷狄病可麻烦了。口吐鲜血,眼珠溶化,皮肤溃烂,牙齿脱落……」

「等等!那什么病,碰了他会传染吗!?」

众门卫顿时面色发青。

「各位安心。只碰碰,不传染。我常戳碰这人,照样活蹦乱跳,便是证据。」

见我欲靠近,众门卫如遇鬼怪,齐齐后退。

「知道了,快走吧!」

「别再让他来糺黑门!」

遭斥逐如野狗,我搭着她肩膀,带宫女入了宫城。

「皇宫腐烂了。」

走到无人之处,宫女窃窃私语。

「门卫竟提那般肮脏交易。真令人目瞪口呆。」

「我才目瞪口呆。虽不知你有何情由,但若出逃,该准备更周到些。便是穿净军衣服,脸不似净军那般脏,也会立刻败露。」

我迅速抽开搭在宫女肩膀的手。

触碰年轻女子身体,还是第一次。

纤弱细肩与宦官之肩明显不同,长久触碰,仿佛要如先时门卫那般,心生怪异。

「谢谢你帮我。」

宫女道谢,声中并无几分谢意。

「但你这是多管闲事。我本打算若有万一,就下毒解决他们。」

「我多管闲事,真抱歉了。不过啊,即便你闯过糺黑门,结局也不言自明。」

「为什么?」

「锦衣密密麻麻聚向内城。似在搜寻逃亡犯。的的确确是来回嗅探。漫不经心走入其中,上来就要被捉。」

「若是如此,那我重新谢你。若被锦衣卫捕住,可大事不妙。」

宫女俯首致谢,坦率得出人意料。

目不转睛打量起她,便觉她身为女性,个子却高。与我不相上下。

窈窕之躯包裹深灰衣装,拼命遮掩女儿之身,却遮不住芬芳四溢的清新美色。

端整花颜干净利落,从容不迫,想来较我大为年长。

「话说,叫默禽的是谁?」

「我朋友。不过已经死了。」

默禽早已自经而死。

「你叫什么?」

「为何问这个?」

「以后报答你,不知你名字,不就难办了?」

「不用报答我。」

细细一想,我与年轻宫女交谈,亦是第一次。想及这事实,不禁后知后觉般惊慌失措。

(真是荒谬。我又不是男人。)

我九岁净身。拼死接受手术已过五年,身为男人之时诸事早已忘却。

可为何,胸中阵阵嘈杂。

仿佛到了年纪的少年,忽然在意起异性。

我对自己瞠目结舌。明明是宦官,明明是骡马,可只与女人交谈两句,胸中便悸动不安,真是失常。

「告诉我你的名字。」

宫女执拗询问,我便给了她所欲回答。

不过,那并非真正名字。而是成宦官后得的嘲名。

「不是这个。你有本名吧?」

「……问什么宦官本名啊。」

「因为,嘲名不是真名吧。问来假名,也无济于事。告诉我你真正名字。」

若对方言辞坚定,我便无法拒绝,这是我的毛病。

「这名字是取自古代贤人啊。是令尊起的?」

听我答了名字,她愈发追问连连。

「是爷爷起的。我爹是彻头彻尾的农民,但爷爷年轻时略学过科举,有些学问。」

我记起年迈祖父反复言语之事。

『科举为任何人打开门户。无论富人、穷人,甚至异邦人。即便是你,只要拼命读书,科举及第,也能做高官。』

祖父错了。科举并非门户大开。

莫奈何备科举,需金钱。

备齐古典经书自不必说,还需最新的举业书(科举考试参考书),入受人称道的私塾、赶考需盘缠店钱,又要给考官谢礼,另有应酬费宴会费……如此种种随各阶段试验及第,步步膨胀。

若非能负担种种费用的富家公子,便无法专心致志,为科举勤学苦读。科举为万民张开门户,实乃弥天大谎。到头来,贫家子弟发迹之途,仍是窒塞。

证据便是,祖父学费耗尽,只得卖了书笔,步上代代先祖老路,默默耕田。

向贫瘠土地倾注心血,天气反复无常,将人玩弄于股掌,拼命劳作,也逃不开粥稀如水的生活。

贫民之子只能成贫民。

我欲战胜这现实,上京做了宦官。

宦官无需参加科举。求学内书堂,不费分文。只要材能兼备,便能直上青云。

我净身之时,一身背负家族期待,胸间翻腾发迹野心,如今却何等不堪。

(并非因我生于贫家。而是我才疏学浅。)

我曾自负强识。其实,入内书堂一年内,我学力便突飞猛进。

但从某时开始,课业变得分外困难。我再跟不上学友谈论。愈是挣扎着想追赶他人,试验结果愈不尽人意。

我在内书堂读了四年零数月,但最后数月,仿佛倚仗教官恩情,才得以学习。

落第分数有加无已,至于无力回天。负担无发展余地的学生,教官将受学长叱责。为不再令恩师蒙羞,我自发离开内书堂。

我输了。

输给自己。

输给未来。

输给人生。

(就算顺利逃出皇宫,今后又有何展望?)

我想到该如何勉强糊口,对此我并无思量。

我想着只要出宫,总有出路。想着养活自己一人,该总有办法。

但,譬如,千方百计寻得某种工作,却未必胜于现状。

能谋得比搬尸体轻松的生计吗?能过上强于净军的生活吗?能吃到美味佳肴吗?能穿上完好衣服吗?能在温暖床榻上歇息吗?

逃亡后生活无保障,不安却多若层峦。岂非比今并无大变?或是愈发糟糕?若宦官身份暴露,岂非会遭人围打?

作为宦官未能成功的败落者,能在市井把握成功?

能过上人样生活?

明明是肮脏骡马。

(……我意欲前往何地?明明并无目的。)

早已失却男身,无法回归故里。

若非身着高级宦官官服,宦官归乡不受欢迎。

我已无处可去。

只能漫无目的、匍匐而活。

只能清洗马桶、捕杀老鼠、掏掘污沟、搬运尸体……自己的尸骸终将丢入火葬场,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将在无所欢喜间,了却残年。

吃不得一口珍馐,未曾穿靓丽衣着,从未卧柔软被褥,不曾与佳人相拥,人世一切欢愉与我无缘,我将于此间死,死得轻如鸿毛。

「尊祖父对你心怀期待。希望你聪慧若古贤人。」

宫女无心之言,令我心如刀绞。

「我配不上这名字。还是嘲名合适。」

我道声再见,正欲离去,却被宫女叫住。

「我叫香娥。」

「问了你名字也无用啊。毕竟我们后会无期。」

「没准再会呢。后宫是个小地方。」

香娥笑了。仿佛心有挂虑,笑容生硬。

与香娥分别数日后。

我形同褴褛。

偷盗上司银子之事败露,我遭了毒打。

长时间责打虽毕,此事并未就此作罢。工作倍增。微薄饭食与破烂床铺被夺去。同侪谩骂嘲笑劈头盖脸。

(不如死了……)

逃出皇宫,也未必能正经过活。

那么,干脆死吧。

如默禽那般自尽,至少能逃离这人间地狱。横竖活着亦无乐事。无处归去,生无希冀,岂非死路一条?

待众人睡下,夜深人静,我爬出睡铺。去寻死亡之处。

蓄积的饥饿与疲惫,令身体发出悲鸣。

风雪在后推拥,我走在黑暗之中。拖着半边脚。脚过于肿胀该作痛,但许是暴于寒风,我甚至不觉疼痛。

我欲尽量远离熟识之所。至少死时,想走去恶骂怒声不达之地。

朦胧意识之中,白色之物映入视野一隅。我起初以为是雪。想来是池畔积雪。

我折向那边。寒气几令皮肤冻住,片片剥落。若投身池中,便能不见那可憎清晨,与世诀别吧。

仿佛被无形丝线拉去,我走向那边。

便发觉方才白色之物并非积雪。

那是件白皮毛镶边外套。布料织出花卉图案,一看便知货品上乘。

我在内书堂时,远远见过侍妾们。那时,她们肩披的高价外套与此颇为相似。

侍妾外套为何在此?是何人遗失之物?

疑问涌起,但随即失了兴趣。

管他如何。横竖我要去死。挂虑侍妾失物,也无可奈何。

甚至无力叹息,我沉重视线投向水面。

霎时,箭穿头过。

不,是有那般感觉。骤然意识鲜明。

如同受婀娜月光指引,一女人走在池中。

随她步步前踏,纤纤之躯徐徐沉没,黑发散搭于背,于玻璃一般水面扩散开来。

女人意欲何为,不想也知。

下一刹那,我跃入池中。双足早无知觉,我胡乱蹬水,追上那女人,攥住她细腕。

女人大力抵抗。我险些被推开,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一言不发拉住女人手臂,回至岸边,爬出池塘。

「为何妨碍我!?」

我动作带些粗暴,拉她上岸,女人劈头便骂。

「放开我。我……」

「你是,香娥?」

想来是因激怒,女人脸色愈发苍白,我看见她相貌,眯起双眼。

面前之人,乃纠黑门邂逅之女,名香娥。

「你为何寻死?」

「……我想死。自尽之人,谁不是这样?」

香娥移开视线,似有几分难堪。

「为何想死?」

「我懂了活着也没用。世上并无希望。越活,越只是延续痛苦。」

「世上并无希望?」

我吐出冻僵之声。

「像你这般幸福之人,也这么想?」

「你看我像是幸福?」

「像。你,不是宫女啊。是侍妾吧?」

香娥打扮,说是宫女也太过高级。也与朴素为上的女官相异。地位定居其上。

「若是宫女姑且不论,侍妾首先不愁吃喝。无论居处大小,日日生活所需该是一应俱全。又无须似女官宫女那般劳碌。不挨饿、不受冻、不遭残酷驱使,安稳生活,如此处境,却有悲观至于轻生之事?」

「不挨饿,但并不满足。不受冻,但并不温暖。不遭残酷驱使,但并不幸福。看似生活安稳,却并非不知不幸之味。」

「你不幸吗?」

「我若幸福,怎会在这寒天,投身池中。」

香娥自抱双肩。青白双手喀哒喀哒颤抖。

「真蠢。」

「……你说什么?」

「不是说你。是说我。」

我就地而坐,伸出双腿。水浸到大腿,身体该已冻僵,可肠若裹油起火,粗乱热气腾腾。

「不幸到令不挨饿、不受冻、不遭残酷驱使之人至于寻死,那我算什么?野狗一般空着肚子,死人一般浑身冻僵,破布一般用至力竭。而且,甚至不算男人,已经无处可归,无一日不挨骂,无一日不受打,生来至今,从未尝过何为幸福,这样的我,到底算什么?」

感情若风暴大作,我一反常态,喋喋不休。

「你若自尽,我该如何?你不挨饿、不受冻、不遭残酷驱使,我岂能与你等同?若无法自尽,我该如何?我到底如何,才能逃出这人间地狱?」

我话带责难,滔滔不绝,随即叹息。

「啊—啊,真愚蠢至极。好不容易一心寻死,来到此地,却出师不利。」

「……你也想死?」

「我若不想死,怎会大冷半夜四处闲逛。」

「你为何想死?」

「和你一样。厌倦这世界了。人生事事,没一件让人觉得活着也无妨。越活,越只会遇见破烂事。还不如早早从世上消失。反正,苟延残喘,也吃不上好东西,睡不着好被褥,穿不了没腐尸恶臭的衣服。」

为搪塞空腹,我满吸一肚雪风,遭上级踢打的脊背痛若针扎。

「你受伤了?」

香娥窥望我脸,似是担心。

「常事了。自从成了净军,没一天不受伤。」

我想笑,却只泄出干枯气息。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但该比我强吧?比搬尸体的宦官凄惨的,世上罕见啊。」

「……你想劝我别自尽?」

「别狂妄自大。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可你刚阻止我寻死。」

「那是你碍我事。要死在池中的是我。你想死,上别处去。」

我正欲站起,脚却如龟裂疾驰,扬起悲鸣。

「看你伤得厉害。今夜……还是算了?」

「你是让我康健时自尽?无聊。身体好不好,又有何干。反正要死。」

我拖着破烂身躯,正欲入池,却被香娥攥住手臂。

「我帮你治伤。」

「不需要。横竖要死。」

「让我还上次欠你的人情。还完再死也无妨吧。横竖要死。」

那双眸直直将我射穿,眸中有着不容分说之力。

「你呢?你现在不是要自尽吗?」

「今天死明天死都一样。还是该先还情。受人恩惠未还便死,实在不舒服。」

见她双眉紧锁,仿佛天降青虫大雨,我忍俊不禁。

「你傻吧。同情净军,也一无所获。」

「你觉得想明日就死之人,会考虑得失?」

「明日死?」

「何时都行。只要还清人世受的恩,何时都行。」

香娥面无笑容。仿佛笑了便会失去重要之物,一副无趣神情,拉过我衣袖。

「跟我来。我给你吃的。」

一句话定胜负。

我饿。饿到想死。

「侍妾,吃得真好啊。」

我将两个热腾腾包子塞入胃中,喝下香娥泡的茶,稍作歇息。

这是间空房。

后宫空置房屋多如牛毛。自然,除前去清扫,净军严禁擅入。

不顾我踌躇,香娥宛若归家般,进了这房屋。

此地大概是皇帝宠妃旧居。内院宽广,池山并立,凉亭悄然覆雪,屏气凝神,仿佛待人到临。

确是花木枯尽,雪景凄凉,但正房清扫周到,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品一应俱全。

但此处似乎并非香娥房间。

「我想要个独处之处,便收拾了间空房。」

「侍妾有华丽宫殿吧。在那儿,不能独处?」

「不能。有成群佣人。」

「他们碍事,命他们退下不就好了?」

「屏退左右,他们也高竖双耳,探查我动向。仿佛进了东厂牢房。自早至晚受监视,甚至无法叹息。」

说是不时避过佣人眼目,溜出卧室,到这里松一口气。

包子是昨夜带来作夜餐的。因已冷透,香娥用火钵温热。

「多带些包子就好了。抱歉只有两个。」

「这么好吃的东西,能吃上两个。我不会抱怨的。」

说实话,我想吃更多,但她泡的加糖茶甚是美味,虽远未果腹,但心生满足。

「我想都没想过向茶里加糖。这是你故乡做法?」

「不。我这是模仿师父。」

香娥洁白眉宇上,昏暗灯影阴郁般摇曳。

「你师父喜欢甜茶?」

「其实他喜欢点心。但先君遗言,不可因耽溺美食葬送一生,他遵父命,始终粗茶淡饭。也吃不得最爱的点心。」

「于是代替点心,向茶中加糖?」

「他并非每天喝。分外消沉时,或是遭遇苦痛时才喝。他说,这是心情低落时,稍稍放纵自己。」

香娥俯首倾杯。颊边黑发倾泻而下,映照烛火摇曳,辉煌若乌羽色绢帛。

「他怎么了?」

我移开视线,避过香娥。因见她泫然欲泣。

「为何问这个?」

「因为你也向自己茶中加了糖。」

她如今分外消沉,或是遭遇苦痛、郁郁寡欢。

令人至于寻死,想必并非微末苦恼。

「不会是……死了吧。」

「喂,别说不吉利话。别擅自把师父说死。」

「什么,活着呢吗。那有什么好悲伤的?」

「悲伤啊。心都要碎了。」

她手握茶杯,浸润灯影,却仍苍白若深冬之月。

「我今天听说。师父订婚了。」

「是吗,恭喜啊。」

「根本不恭喜啊。我,就是因为这事想死的。」

「为何?师父订婚,也是弟子喜事吧?只该欢喜,无来由悲伤啊。」

香娥未作回答。仍是垂首,长睫低垂,咀嚼沉默。

窒息般寂静,与火钵内侧发烟火焰交缠,震破我双耳。

「……抱歉。」

「为何道歉?」

「因为我好像说了痴钝话。也就是那样吧,你并非只是弟子。你喜欢师父。」

我与情爱全然无缘,察觉香娥垂头丧气理由,花了许久。

「是,是喜欢。」

香娥嘟哝着连缀言语,讷讷讲起与师父爱恋之始。

二人于国子监邂逅。国子监为凯最高学府。学生称监生。

「我自幼喜好学问。比起靓丽衣装、悠扬音乐,埋头读经史更快乐百倍。」

香娥女扮男装冒充监生,混入国子监奋勉求学。

「国子监!?那般厉害地方,女人竟混进去!?」

「并非多厉害。我入学前也满心期待,可进去便觉无趣。监生净无甚干劲。不考试却流连花街的,负债累累努力筹款的,热心行贿胜于读书的,写通俗小说赚应酬费的……教官们不好好研究经籍,对监生教育亦无兴趣。岂止如此,还竞相向时常奉命而来的朝廷高官阿谀谄佞。我本以为国子监,是精挑细选的才子切磋琢磨、埋头志学之地,现实却是这样。」

为参加科举,需于某处国立学校在籍。反过来说,取得国立学校学籍即可,热情高涨监生,于国子监甚是少见。

如此境况,也源于众教官难称优秀。

非只国子监,国立学校教官均未能科举及第。可谓科举落伍者,众监生起初便轻视教官。

教官并无威严,忙于向前程有望的监生献媚,毫无纯粹探明学问道途之气概。

「既说是师父,你爱慕之人是教官?」

「不。师父当时,是内阁大学士。」

「内阁大学士!?那不是极厉害的高官吗!?」

「是啊。是出身国子监的官僚。」

香娥仿佛自己受夸赞,得意洋洋般昂首挺胸。

内阁大学士为皇帝顾问官、秘书官,是于难关之科举及第,且成绩优异,活过种种政治斗争,老奸巨猾的策士。任职皇帝左右,于朝政亦扮演中心角色。

「是吗—。你,喜欢老爷子啊。」

「哈?」

「因为,做到内阁大学士可就位极人臣,颇是个老头子吧。」

「真无礼。师父那时,才三十多岁。」

「三十多岁就是内阁大学士……!?你这心上人,真厉害啊。」

「他可是令我醉心的男子,肯定〈厉害〉。」

双唇得意舒绽,仿若红梅花瓣。

「但我与他初见时,并无甚兴趣。国子监定期有大学士前来授课,但尽是徒具形式,实在无趣。我想着这人讲义,横竖也是千篇一律,全无期待,但却超出了我期望。」

年轻内阁大学士向列坐监生提出一新鲜问题。

『试举出我国税制诸问题。』

众监生面面相觑。国子监讲义论及古老经书解释,并非现行律令。

凯之科举,考察运用古典知识做技巧性文章。对律令有几分理解,起初便算不上问题。

众监生只向绞尽脑汁做美文迈进,并无论述税制的知识。

「大家一言不发,我便回答。接着成了我与师父论战。真是久违地激昂。忘了那里是讲堂,忘了身边众多监生,只是没头议论。」

想来直言不讳的大胆监生,令年轻大学士心怀好感。

香娥被他招去宅邸,接受个人指导。

二人成了师徒,有时吟诗唱和,有时谈论读书,有时交谈时政,师徒羁绊日益加深。

自然,他一无所知。身着监生衣服,与大学士不分轩轾、议论政策的才华横溢少年,其实是少女。

「结果,他知道你是女人了吧?怎么知道的?你自己挑明的?」

「怎么会。我本没想挑明。毕竟我想着,若师父知道我是女人,会将我逐出师门。」

女子不能成监生。岂止如此,女子禁止参加科举。

「那是初夏。我与师父在一大树下读书,忽然袖口爬进只毛虫。我最讨厌毛虫,高声尖叫四处奔跑,师父说怕是毒虫……」

大学士心生担忧,欲脱去弟子衣服,取出毛虫。

「因此暴露了?」

「……我大意了。虽紧紧绕胸缠了布,但仍被他得知是女人。」

大学士愕然。

「你被逐出师门了?」

「逐出之前,我先离他远去。」

香娥不再登门拜访。她无颜见他。

「毕竟我一直骗他。我过意不去,甚至无法接近师父宅邸。」

打破长久沉默者,并非香娥,而是大学士。

「那日,国子祭酒(国子监长官)叫我出去,说师父有东西给我,交给我一册书。那是之前,我于师父书斋读的古书。书晦涩难解,我几乎读不下去。」

——读毕这书,再来见我。

大学士捎了这口信。

「我拼命读完,去拜访师父。师父热情相迎。」

一切复旧如初。比起性别,大学士更看重她才华。

「师父是真君子。我身为女子,对学问抱有兴趣,他从未对此恶言相向。他支持我,说学问之途该向一切人敞开。我之疑问,他悉数解答。遇难题则共同思索,分出大把时光与我辩论,引导我自己寻得答案。」

每每念出师父这词,香娥双瞳闪耀,如映晨星。

「我尊敬他。他比我至今遇见的一切男子,都明理、博学、高洁、对任何人表里如一、严厉而宽大……魅力不胜枚举。我本以为君子只于书中存在,但我错了。因为我确确实实,遇见了活生生君子。」

起初是单纯尊敬之念。置身阴谋翻卷的皇宫中枢,却不沾染宫中恶习,品性若泥中莲花,令她心怀由衷敬意。

敬畏若泉涌,不知不觉间,化作恋慕,香娥如此说道。

「化作,这词用得不当。恋慕由敬爱补足。宛如红梅娇艳盛放,清净雪片飘然起舞,纷落枝上。」

师父读书时那伶俐侧颜,令她望得出神,掉了手中笔;师父处理政务和衣而睡,她为他披上外衣;师父突然需入宫,她目送他离去……

她一字一句中,恋慕洋溢,带着细腻辉煌。

「听你讲述,你这爱恋似乎并非单相思啊。」

「我很幸运。师父将我视作女人喜欢。不过并未立刻承认。」

她爱慕者并非长于情爱把戏之人。

他少年时光献与勤学,人至壮年仍未成家,难以应付自己情感。看不透自己对女弟子之感情的真面目。

「师父在乎年龄差距。我与师父年差二十。」

「你不在乎啊。」

「年龄差无关紧要。能否在对方面前展现真实自我,才至关重要。」

无论如何,二人心意相通。

男装的女弟子与古板的师父历经何事、互倾情愫,香娥并未具体言说。仿佛那是专属二人之秘密,她装模作样,岔开话题。

「你二人心心相印,成婚不就好了?」

「我们是想成。但,做不到。」

香娥一族与师父一族势如水火。二人立场相对。

「我嫁与当时是简巡王的皇上。入王府后数欲出逃,但次次失败。我周围跟着众多娘家带来的佣人,监视之目灼灼……」

绍景帝即位,香娥随之入宫。

「……喂,等等。」

我只觉不寒而栗。

「在皇上还是亲王时嫁去,你……不会是妃嫔吧?」

除非艳福甚盛,皇帝亲王时代迎娶的妻妾,将册封妃嫔。

「我没说我是妃嫔?」

「没说啊!!啊……万、万分抱歉!还、还请娘娘赎罪……」

我瘫倒般跪在地上,香娥见此,高声叹息。

「事到如今,你怕什么呢。你称呼我多少遍〈你〉了。再说,即便我是侍妾,你言行也很难称合礼。」

「那、那是、我以为你是最下位侍妾……啊、奴、奴失言!求娘娘赎罪、求娘娘赎罪……!!」

我向冰冷地面叩头。

净军单是擅睹妃嫔姿容,便会受罚。

本来,净军罕入妃嫔视野,但万一与其撞见,必要立刻下跪拜礼。

瞻睹妃嫔花颜,实在岂有此理。运气好,能见五彩衣摆,携优雅衣裙摩擦声一闪而过,但即便如此,过度也可能受罚。

「求你了,别这样。我讨厌人跪我。来,坐椅子上。咱话还没说完。」

香娥半强迫着拉我起来,让我坐上椅子。

「今后禁止毕恭毕敬说话。这儿又不是我宫殿,你也不是我佣人。行吧?」

她语调强硬,向我确认,我不知所措,但点了头。

「刚才说到哪儿了?」

「嗯……您说您入宫了。」

「我说了让你别毕恭毕敬吧?」

「啊,说你入宫了。」

纠过我诚惶诚恐措辞,香娥手罩上火钵。

「我入宫后,也片刻未忘记师父。前些时日,也是想逃出后宫。顺便,那般尝试,已非初次。是第三次了。」

「你要去找师父?」

「我并无其他想去之处。与师父结为夫妇。是我唯一心愿。」

但逃亡再度失败。

「那日……即便勉强些,也该出去。都怪我提防锦衣卫,断念放弃。若想方设法出去,该也能阻止师父订婚。」

听女官们传言,香娥得知师父决定迎娶某名门千金。

不得已与香娥别离后,师父仍始终独身。

香娥将此视作他对自己爱情之证。

(听闻恋人订婚,绝望寻死啊。)

我终于懂了。她的不幸与我的不幸,性质全异。

「师父把我忘了……也难怪。我乃皇上妃嫔,师父为皇上臣下。宴席上常彼此窥望,却无法交谈。好似海市蜃楼。我看他在视野彼侧,看得一清二楚,可愈想接近,愈是遥远。」

既已嫁与皇帝,二人欲结合,除私奔别无他途。

「若私奔,师父须为我舍弃一切。官位宅邸财产……迄今为止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切。所以其实我明白,欲逃出后宫本身便愚蠢。即便成功逃脱,也未必得到师父欢迎……」

香娥倦怠啜茶,想来茶早冰冷。

「我深知路途艰难,但仍常想逃离今居之地……」

香娥之懊恼,亦是我懊恼。

无法保证顺利。未必得人欢迎。

纵然幸运脱逃,也会有可怖报复追来,对此亦有预料。

「眼前一片漆黑。师父并非多情男子。若娶妻,定只永爱她一人。我已……自师父心中消失。在师父看来,一切,已然结束……只有我囚于无果思慕,蹉跎并无生存价值的岁月。」

她声微颤,道出胸膛伤痕之深。

「一切令人厌倦。千思万虑、辛苦筹划逃离皇宫,已无意义。若师父忘了我,我无理由去见他。若去,反而……令师父为难。事已至此,我只能去死。做不了师父妻子,世上只有痛苦。无论如何丰衣足食,心死,便谈不上幸福。若不幸福,便无生之价值。不如干脆死……」

「我说啊,我想问问。」

我故意用明朗声音压过香娥悲叹。

「师父订婚了,是真的吗?」

「女官们传的。」

「是传言吧?并非听师父亲口所说吧?」

「怎可能听师父说。我们甚至无法见面……」

「那,你问别人确认了吗?内阁大学士订婚,除了女官,也该有许多人知道。」

「……没问。但。」

「若没确认,或许是误报吧。女官间传言,与烂醉如泥的痴话无异。那群人活着的意义,便是不论虚实,切切察察。管他谈资是真是假。」

香娥双手握茶杯,一言不发。

「是你贸然断定吧?没准师父一如既往念着你。」

「我嫁给皇上十年了啊?师父再重情,也难说会总记着我……」

「你不是记着吗。纵然十年已过,纵然嫁与万乘之君,你还喜欢师父吧。或许他亦如此啊?为何你未忘记,却断定师父忘了?你那师父,是那种薄情汉,区区十年,便忘却自己真心迷恋的女人?是那种卑劣者,心爱女人归了皇上,便另娶他人以求慰藉?你爱上的男人,不是君子吗?互许终身的女人被皇上轻易夺去,却满不在乎,与人订婚,哪里谈得上君子,称是凡夫都不自量力。那般窝囊废,只能算匹夫。」

「师父不是匹夫!他真的很优秀!不薄情也不卑劣,更别说窝囊。」

「那便信他啊。他不是别人。是你真心爱恋的男人吧。相信他就这么难?」

香娥欲还口,面容扭曲,仿佛手巾揉作一团。

她定并非想死。

她想哭。想不管不顾地、痛不欲生地、听任凄惨破碎之心的悲鸣,号啕大哭。

「我想信他。我想信他啊。但……一想……若传言为真,便不安难耐。」

「若他真订婚了,就你来抛弃他。反正,这人不过如此。你的人生,丢去一两个匹夫,也无关紧要吧。」

白瓷双手浮出黑暗,掩住遭无情雨打般花颜。

我沉默片刻。若能哭,还是哭好。人,流不出泪便无可救药。

若哭泣之念涌上,或许委身于此亦好。泪虽无力改变面前现实,但该能洗去受剜挖胸膛中溢洒之鲜血。

「若你师父是匹夫……」

茶杯空尽。未溶之砂糖残余杯底,编织无聊暗影。

「……你便换我吧。」

是舌尖缠绵甘甜之故吗。出人意料言语脱口而出。

「我虽不是男人,但短短十年,决不忘记真心爱恋的女人。无论状况如何,即便再不能相见,纵使她嫁与他人,亦永不忘记。非她不娶。永念着她一人。」

我自知蠢话连篇。

明明直至方才,我仍一心寻死亡之地,欲逃离这人间地狱,明明什么爱恋滋味,我一无所知,明明我甚至并非能爱女人的活物,却宛若自己是健全男人、洋溢异性魅力、成为她恋人大有可能,一文不值的情话冲口而出。

(……什么爱恋,与我无缘。)

近来,宦官不成家才稀奇。听闻高级宦官中,亦有令众多美姬陪侍者。

勉强过活的净军,莫说妻子,一切女人都不会接近。清洗马桶、搬运尸体,除此之外别无所能,愿嫁与这般最下级宦官的怪人,不存于世。

想来我将独自茕茕,终老一生。对我来说,女人手之柔软,无异于天帝宫殿漂浮之云。

若未遇见香娥,我从未这般与女人交谈。更不必说,坠入情网、互表心意、彼此相拥,诸如此类,甚至无法想象。

如此种种,我沦为净军时,该已认命。无须重新自觉。

对此我一清二楚,可到底为何。为何空洞胸膛喀哒作响。

(……真羡慕你啊,香娥。)

相逢邂逅、互通心意、誓约未来。人人理所当然般行为,于我是异想天开,与长生不老之药无异。

有幻想携手共步之未来的对象,该是何等心境?与恋慕之人交心,胸中该多么炽热?相爱却须相离之苦,该留下怎样创痕?

我不禁心生羡慕。

羡慕尝过爱之蜜的香娥,哪怕这甜蜜转瞬即逝。连爱之毒焚身模样,也令我觉出嫉妒。

因为此乃我一生未知之事。

日日清洗马桶、掏掘污沟、捕杀老鼠、搬运尸体,她迄今为止经验的蜜与毒,分毫不会降临。

我是污物遍身的骡马。遭胡乱痛打,自早至晚受辱,暴虐驱使至残坏,最终丢入昏暗坑中,付之一炬。

我死无人悲伤,死后亦无人追念往事。不出数日,我这宦官曾存于世,亦将为人忘却。

空虚。寂寞。遗憾。便是冠予我分得的人生的修饰之词。

若能经历所谓爱恋,哪怕今生一次……若存在愿珍惜我者,哪怕世上一人……徒劳祈愿迸散虚幻之声,团团回旋。

啊啊,我算什么呢。

我究竟为何,以何因果,降生于世?

明明世界不愿容我,顽固得令人腻烦。

「也不错。」

朦胧笑声若蝴蝶之翼,驱开浓云般低垂静寂。

「那,若有万一,还要劳烦你。」

「……诶?」

「我说若情况有变,我会换你。看你小我不少,但爱与年龄无关。」

浸泪眼角浮出微笑,宛若雨过天晴,云间倾洒之日光。

「你……换我?喂喂,你认真的?」

「不是你说让我换你吗。事到如今,不情愿也为时已晚。我要你负起责任,你可得有这打算。」

她伸来手,手似白玉兰。冰冷指尖于我嘴边触碰、分离,我呆若木鸡。

「嘴上沾包子渣了。说话一副大人口吻,但仍是孩子啊。」

「我、我可不是孩子!明年我就满十五了!」

「你小我十岁?难怪觉得你像我弟弟。」

见香娥嘻嘻发笑,我心头火起,口唇扭曲。

被当小孩实在气愤,但舌头空转,无言反驳。

(……都怪这东西……!)

指尖触感残余嘴边,令我心头撞鹿。

我净身后,第一次触碰我的女人手指。

远比我梦想中柔软、纤细、亲切。

且冰冷,胜于一切。

正与她心相反。

「她似乎很幸福。」

我读毕书信,放入火钵点燃。调换身份之证不可留。

香娥与李首辅笔迹端正流丽。是师徒之故吗,二人字迹约定般相似。

二人以各自视角,讲述幸福满溢之近况,缀写于皇恩感谢之念,于我慰劳之言。

(看,我说的没错吧?)

李首辅订婚为误报。直至去年,他未与任何人订婚。切望着与香娥互誓之未来。

二人终结白头偕老之契。想来将夫妇相依,尽其天年。

「他二位好像很感谢皇上。」

「该感谢的,并非朕吧。」

皇上离席。似乎确只是来送信。他走出房间,像是事情已毕。

他将去宠爱之危芳仪住处吧。诊明身孕后,危芳仪所受天宠与日俱增。

若她诞下皇子,或将上演皇太子更代之剧。

「只是个提议。」

将下长廊,皇上止步。

他凝望散染内院花木之残雪,叹息道。

「你要试着写写书吗?」

「您这是?」

「小说也好,戏曲也罢,疏注犹可,诗文亦无妨。朕看你颇有文才,该留下著作。想来执笔能为无聊后宫生活略添欢愉,亦可能诞生后世称赞之杰作。无论如何,比起虚度光阴,更有为有益。」

听闻这番不意言语,我瞬目连连。

「你讨厌做文章?」

「不。我喜欢。」

「那,不论体裁写写看吧。朕有空读读。」

我将皇上送去门前,后至月影色内院散步。

春雪温雅,如欲牵绊逝去寒冬,于朦胧月黑之时,勾勒阳气一般纹样。

因寒气瑟缩的地面,很快将遍浸春阳,微风起舞,百花开颜。

似是对那一刻期盼已久,似是想稍稍止步当前,含糊情感充溢沉默内院。

这将成我最后的栖身之所吗?

当前尚未明了。

后宫之中,无一确定之事。纵使今日安泰,明日命运如何,无人可知。

但若于此宁静终老,似可称与满身污物之骡马不相称的幸福结局。

(多亏与你相遇。)

若未遇见香娥,我早凄惨丧命。

与她相逢,改变了我前行之路。此路行至何方,都与香娥那并无交集,但我将脚踏实地,走完人生最后瞬息。

(那,写些什么呢?)

我想感谢皇上惦念。

我无法传下子孙,但能留下著作。

若终有一天,我记下之文章,能于谁人胸中残存余韵,或许那便是我命之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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