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和被杀,哪一种比较好呢?
最近我老是在想这件事,但我可能没时间想出答案了。
当窒息感变得比疼痛更强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闷痛感始终没有消失,出现耳鸣现象,让我听不清爸爸的怒吼声。我难堪地缩在地上,想尽办法压抑持续扩散的痛楚。
可以的话,希望弟弟不要挨揍。
这个念头就已经耗尽我的气力,所以我没办法阻止弟弟挨打。
「昨天很抱歉。」
用发蜡固定头发,一身笔挺西装的爸爸语气沉稳地说。
他总是如此。
此刻爸爸身上完全看不出昨晚那种禽兽般的残暴面孔,黑框眼镜后方的眼眸冷静沉着,散发理智的光芒。纤瘦的身形也不像会打人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与暴力沾不上边的善人。
但客厅还残留着压扁的空罐、碎玻璃和散乱的垃圾,我脸上和身上的瘀青也没有一夜消失。
一大早就蹲在房里打扫的是还在读国中的弟弟,他刻意低着头不看爸爸,应该很害怕吧。
「我出门了。」
爸爸拿着公事包出门上班,我跟弟弟直到最后都没跟爸爸说一句话。
爸爸出门后,充斥整个家的紧张感才缓和下来,我也终于能跟弟弟搭话。
「伤势还好吗?」
「没有哥那么惨。」
「这样啊。」
昨天我中途就失去意识,所以不太清楚,但弟弟最后好像还是被揍了,左脸颊有瘀青。
疼痛感不会变得习惯麻痹,就算天天受伤,新伤和旧伤还是一样痛。
但看到弟弟的伤最让我难受。自己的伤还能感受得到,弟弟的伤就只能靠想像,这种伤会带来另一种痛楚。
我也帮弟弟一起打扫,在上学前把家里清扫干净。
爸爸会在喝酒那天施暴,所以几乎是每一天。
但他隔天早上就会变回冷静沉着的父亲。
所以没人能理解我们的现状。
对外的说法是,我跟弟弟是因为激烈的兄弟争执才会受伤,忙碌又温厚的爸爸对这些血气方刚的儿子束手无策。
找人倾诉是不是就能解决?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
但爸爸看起来完全不会打小孩,也具备可靠的社经地位,所以我说的话应该没什么人相信。
只要不喝酒,爸爸的个性还算温厚。妈妈过世后,我也很感谢他独自将我们抚养长大。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看到爸爸受罚。
我也知道自己缺乏想像力。
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改变现状。
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在学校也被孤立。
不知是因为眼神凶恶还是其他原因,但大家似乎觉得受伤的人也会加害别人。
「又搞得这么夸张。我想问很久了,你不痛吗?」
大部分同学都对我敬而远之,只有这个野村会稀松平常地找我聊天。她总是笑嘻嘻的,话又很多。
「当然痛啊。」
「那为什么还不停手啊?」
被她这么问我也没辙,但理由倒是可以想像。
「可能打人的时候不觉得痛吧。」
「是吗?但不收敛一点,以后就不是皮肉伤这么简单了喔。」
确实如此。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可能会死。
看来身体真的快撑不住了吧。
那我该怎么办?我还是想不出答案。
「对了,我今天听到一个很有趣的事喔。」
野村超喜欢可疑的传闻或外星人这种话题,我也不讨厌。虽然不会尽信,但光听故事也满有趣的。
最重要的是,聊这种荒诞无稽的话题,我就能忘却自己身处的现实。
「你知道杀人APP的传说吗?是一个名叫『孤独的羊』的占卜APP,据说许愿后就会帮你杀人耶。」
这番骇人的言论,让我不禁瞪大双眼。
「杀人」这两个字始终栖息在我的脑海中。
我很早就发现,这是避免自己被杀的唯一可行之法。
就是在被杀掉之前杀了对方。
为了生存,哪怕他是我亲生父亲,也不能有一丝犹豫。
因为不这么做,死的就是我,也可能是弟弟先丢了性命。我根本不敢想像弟弟比我先死。
但真的只有这个方法吗?
我当然不想被杀。
但也同样不想杀人,我不希望自己积极看待这个选项。
「啊,你果然很好奇吧?要我细说吗?那个APP被传得绘声绘影,但共通点就是必须找出黑羊,时间选在深夜比较好……」
「我没兴趣。」
假设真的有能杀人的APP,我也不想依靠那种东西。除了我以外,有其他人曾经帮我改变过现状吗?就是因为从来没有,我跟弟弟身上才会一直有瘀青。
不能依赖可疑的传闻或APP,要靠自己的力量改变。我得在被杀掉之前找到对策才行。
我闭上双眼。
免得错失在体内觉醒的这股杀意。
「真可惜。那要听炸弹女的传闻吗?还是河童的故事?」
野村又滔滔不绝地说,但我已经没心情听了。
我觉得妈妈过世是爸爸开始买醉的原因。弟弟出生时,妈妈就撒手人寰了。
之后过了十几年,爸爸表面上看起来已经走出悲伤,其实仍无法接受妈妈的死。我上国中后,他的饮酒量逐渐增加,现在则是每晚都喝,暴力也随着饮酒量等比攀升。
就算我死了,爸爸一定还是会继续喝酒。
他只会在酒醒后道歉,装出道貌岸然的假象,但还是不敢面对现实,最后沉迷于酒精。还会用暴力手段将不满与愤怒宣泄给周遭的人,实在丑恶至极。
回到家后,我发现弟弟在家。他在这里我不方便动手,所以我想把他赶出去。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买羊羹回来吗?要当作妈妈的供品。」
「现在吗?下礼拜才要扫墓吧?」
「别问那么多,买就对了。爸也快回来了,你慢慢来吧。」
「……好啦。」
弟弟出门了,他应该以为我是为了让他避开爸爸的暴力吧。我故意选了这种会让他误解的说法。
这样就准备周全了。
我摸了摸藏在制服内袋的美工刀确认形状。
杀人根本不需要APP。
利刃到处都有,钝器也不难找。
唯一需要的只有决心。如今虽然称不上百分百,但我已经具备必要的决心了。
我让弟弟逃出去了,这样不论结果如何,外界都会认为弟弟跟此事无关吧。
约莫三十分钟后,爸爸回来了。
我正想将刀子掏出口袋,却忽然想起妈妈的脸。我对妈妈的记忆只有小时候见过的印象,还有遗照上的表情。
但因为想起妈妈,我没能在动手前一刻拿出刀子。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此退缩。
所以我对回到家的爸爸下跪。
「拜托你,别再喝酒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或许他愿意听我的劝。
依靠可疑APP或陌生人虽然很鲁莽,但我应该可以对父母或家人有一丝期待吧。
至少爸爸没喝酒时比较冷静,听了我的恳求或许会反省,起码将喝酒的频率降低。
结果我的想像真的被狠狠践踏了。
「你把爸爸当成病人吗?把我当成可悲的酒精中毒者?你算哪根葱啊。」
爸爸用穿着鞋子的脚踩住我的头。
比起从额头逐渐蔓延的闷痛感,希望破灭的感觉更为强烈,让我傻在原地。这是第一次被没喝酒的爸爸暴力相向。
「我连享受饮酒的权利都没有吗?你的意思是,我要像你们的奴隶一样只会赚钱吗?」
爸爸不停飙骂,往我的头和背部踩了又踩。
我觉得要马上道歉。
只是动动嘴道歉也好,免得被揍得更惨,但这跟要我收回自己的心愿一样讨厌。
维护这份弱小的自尊,我付出很大的代价。
爸爸用脚尖往我的心窝狠踹,我因为强烈的呕吐感弓起身子。
「我有让你们挨饿或没钱用吗?我可是完美履行了父母亲的职责和社会人的义务,那我为什么得被儿子如此苛责啊?」
爸爸念了一句「我受不了了」就往冰箱走去。
我承认是我错了。
我对压抑至今的杀意如此辩解。
其实我没有勇气。
心里某处还无法完全抛下对爸爸的期待和犹豫。我没作好弄脏手的觉悟,也不想杀人。
所以才会依靠记忆模糊的母亲的幻影,想用死人当借口蒙混自己的感情。
但头脑已经冷静下来了。
身体渐渐失去知觉,感受不到疼痛。
此刻我终于能久违地深吸一口气。
我缓缓起身。
「你为什么要让我痛苦,老是从我身边抢走一切?」
爸爸将酒一饮而尽,哀叹连连地走向我。
「如果没生下你们就好了,她也不会──」
爸爸将手高举过头。
但因为我抢先一步揍了爸爸,他的拳头挥空,没打到任何东西。
爸爸顿时脚步踉跄,可能没想到会被打吧,一脸惊讶的样子。
虽然一直装作没发现,但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体格完全不输爸爸。当面互殴不会单方面挨揍,喝醉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杀人并不难。
不必靠什么杀人APP,更进一步地说,甚至连武器也不需要。徒手也能轻易伤害他人,这是喝醉的爸爸教会我的道理。
我又往爸爸脸上揍了一拳,他便应声倒地。
爸爸怒吼道:「快住手!」声音里却听不见从前那种魄力。
我本以为这么做会让我更难受,没想到心情慢慢好转起来。
就像爸爸对我做的那样,我也对蹲在地上的爸爸又踹又踢,将以往烙印在身上的暴力直接奉还。光是这么做,我就清楚感受到威严和魄力正从爸爸身上一点一滴流失。
我浑然忘我地动脚踢踹,听着极为刺耳的惨叫声。
可是还不够,爸爸还是非常恐怖。
在他失去威胁性之前,我都不能停手。
杀了他吧。
只有杀了他才能免于一死。
「你在做什么!」
忽然有人冲上前制止我,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我也揍了那个人一拳。
发出痛苦闷哼的人正是弟弟。
可能觉得很痛吧,他摇摇晃晃地蹲在原地。
回过神才发现家里变得惨不忍睹。
爸爸像毛毛虫一样蜷缩在地,弟弟也低垂着头。
只有我呼吸急促地站在房间中央。
远方传来了警笛声。
我看向窗户,映在上头的倒影根本就是禽兽。
现在的我跟爸爸一模一样。
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用暴力解决。
我不想变成这种人。
明明不想,却又找不出其他方法。
我说了声「对不起」当场瘫坐下来,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警笛声越来越接近了。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待会冲进来的那些人或许会给我一点方向吧,我如此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