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不会到来的新的夜晚降临那一天,我发现自己的病痊愈了。
过去我不断经历漫长的住院及手术,但往后似乎再也不需要了。未来我还能理所当然地经历日夜交替,持续好几十年的人生。
我得知这件事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百思不解。
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应该被那个儿时玩伴男孩杀了才对啊,他都宣称想在我病死之前「杀掉我」了,我却还活着。
透为什么没杀我呢?
在变得比想像中还要漫长的余生中,我决定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我从小就罹患一种名字很长的病,爸妈虽然为此哀叹不已,我却是以自己无药可救这个前提继续活着。这是无能为力的事实,试图对抗也没有用。
所以我开始杀害生物。
生物死去后只会腐朽消失,但被杀害后就会产生全新的意义。
比如这个蝴蝶标本。
在身体状况不错那一天,我自己捕杀蝴蝶,烘干后用图钉贯穿背部。像这样入手的标本就有意义,跟只能回归尘土的尸体不一样。
寿命短暂的生物与其自然死亡,更应该被杀掉,这样就能马上理解其活着的意义和死去的理由。
所以我会尽量杀害比自己早死的那些生物。
这么一来,就可以当成它们是为我而死。
但这么做类似义务帮忙,不是为了渴望而收集,只是同情那些跟我一样死期将近的生物才会痛下杀手。
我希望死前能得到绝无仅有专属于我的东西。只要得到那种东西,我甚至觉得明天死也无所谓。
问题是我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具体概念。
想得到专属于我的东西,这个欲求本身很明确。
但我到底想要什么?
是生物、食物,还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明明是自己的想法,我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人最不理解的就是自己,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的儿时玩伴芳村透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当时他五岁四个月又十五天,那天我们俩背靠背看着不一样的书。我在看《法布尔昆虫记》,透在看《小王子》。
所以我虽然能听见透的声音,却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
「毕竟大家都看不到自己的脸嘛,对没看过的东西不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吗?用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脸啊。」
「但那只是左右相反的镜像,颠倒后就算外型相似,看上去也截然不同,就像日文平假名的『さ』和『ち』。『さか(坡道)』和『ちか(地下)』看起来很像,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啊。」
如果透说得没错,我就对自己的长相一无所知了,让我有点困扰。
「所以可以请其他人描述自己的状况,比如家人、朋友、陌生人,或是占卜、考试成绩也可以。大家都是用这种方式慢慢了解自己的。」
「但也不能证明那些人的观点或描述一定正确啊。」
「那就找阳球可以信任,觉得被他欺骗也无所谓的人就好啦。自己的模样一定要用镜子才看得到,但自己以外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听他这么说,我忽然好想观察别人的长相。
我将身后的透推倒,跨坐在他身上仔细观察他的脸。透发出一阵难受的低吟,露出有点为难的笑容。
但我盯着他的脸观察好久,还是没办法了解自己。倒映在透双眼中的自己只是个模糊又狭小的影像。
但这一刻我终于找到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想要透。
他的观点跟我不一样,让我燃起熊熊欲望。如果能得到透,下一秒马上死掉也无所谓。
随后我因为病情恶化住院,透经常来病房看我。
透会跟住院的我聊各式各样的话题。
比如自己的经验,还有非自身经历的虚构故事。只要观察透的表情,我就能马上发现他在说哪一种。
尤其是频繁使用「听说」这个词的时候,就一定是在说谎。但我觉得被透欺骗也没关系,所以无所谓。
有一次透说想杀了我,还带着十分痛苦的表情。
所以我觉得透喜欢我。
因为透喜欢我才会抱持杀意,想用杀死我这个方法战胜病魔,让我的死亡有意义。这应该等同于爱情吧。
但透最后并没有杀我。
他在我昏迷那段期间失去踪影,所以应该不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对我来说,能活下来是预料之外的事。透没把我杀死,我也没有因病去世。
难道我没得到透的心意?
其实他并不喜欢我?
这么一想,就觉得所有前提都瓦解了。
我对死亡没有执念,对活着这件事也没有任何迷惘。
但我能活下来,就证明透不爱我,这让我感觉很糟。
所以我要确认。
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涌现杀意,以及杀与不杀的原因。
存活下来的我,决定先开始收集杀意。
结束复健生活上国中后,爸妈买了手机给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作杀人APP。
透在病房跟我说的其中一个虚构故事,就是杀人APP的传闻。虽然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谎,但如果真有此事感觉会很有趣。或许是因为现实没有杀人APP,透才没办法杀掉我。
我把APP取名为「孤独的羊」。为了让不知身在何处的透也能发现,我才选择他以前就很喜欢的羊为主题。
只要得到使用者的允许,APP就能吸收到大范围的情报。若建议使用者绑定电话号码、定位资讯或SNS帐号,就可以从每日投稿收集更多情报。
因为APP不能标榜杀人用途,我把「孤独的羊」设定为占卜APP。
占卜非常方便,可以知道人们是为了祈求什么才寻求占卜,也能无意识操控他人行动。
比如明明是靠自己努力获取成果,但如果当天运势不错,人们就会归功于占卜。相对地,就算一整天都没出事,也会认为是听从占卜指示才逃过一劫。
操控占卜结果,就等于操控人的行动。
为了让使用量提升,我在外观上也稍作调整。设计出容易亲近的小羊角色登场,也增加了羊的颜色和种类,才能勾起人们的收集欲。
收集欲就是驱动人心的力量。
为了让使用者尽可能轻松地收集APP的羊,我会让当天收集的羊群集中显示在模拟成寝室的画面当中,视觉上的成就感会连带引发每天的收集欲望。这种设计可以透过积极收集的小羊颜色掌握使用者的倾向。
完成后,我也没忘了附带最重要的传闻要素。
就是「可以帮你实现所有愿望」。
我替APP的开启时间设定连动机制,让黑羊在深夜登场。只要使用者抓到黑羊,就会立刻跳出输入愿望的栏位。
这样就能让人们说出心中真正的愿望。
要采取这种特殊的步骤,才能让他人卸下心防。
反过来说,就算只是普通的机械化步骤,也能让使用者有种神秘的仪式感。
我会在深夜确认收集到的杀意,对APP进行调整。
可能是因为在医院睡太久了,痊愈之后我都不会困,就算整天只睡三小时也绰绰有余,所以我一天的时间比普通人还要长。深夜时段尤其漫长,很适合用来管理APP。
为了收集更多杀意,我会尽量实现黑羊带回来的那些愿望。虽然太过抽象或难以理解的内容无法实现,但只要内容清晰具体,我就会想办法解决。
只要对占卜结果稍作更动,就能照我的意思操控APP使用者和其周遭的人。
如果能掌握事件关联性,只须给点微小的契机就行。
要是让住在隔壁城镇的高中生晚五分钟上学,早上电车的人车相撞意外就会增加一件。建议上班族改变回家路线,就能提早发现杀人案件。不管使用者想要武器还是毒药,我都会送过去。
APP照我的计画持续运作,也如我所愿不断渗透人们的生活。
我照常过生活,经营APP,仔细调查APP吸收的杀意,同时也认真学习。这样应该就能得到那个疑问的解答。
透当时为什么要杀我?又为什么没杀死我?病床上的我明明觉得被透杀死也无所谓,为什么事与愿违?
不管收集多少人们的杀意,我都找不到答案。
我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慢慢成长,成为大学生。
我制作的「孤独的羊」已经十分普及了。
如今已经获取到这个国家数百万居民的情报。
有人透过APP成功杀了人,有人在动手前一刻打消念头,但我依然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
某天我收到了同学会的通知。似乎是为了纪念二十岁,想召集小学同学办个大规模同学会。
说不定可以在同学会遇见透。
虽然始终没有透的消息,但用APP找到他的机率应该比以前高了许多。只要将收集到的庞大个人资料库当成线索逐步追踪,马上就能见到他吧。
但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在找出问题解答前跟他见面。
可是我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这也没办法。
当面问他吧。
为什么当时没杀死我,现在又作何感想。
配合年末的返乡时机,同学会办在十二月。
租借饭店宴会厅举办的同学会非常盛大,热闹得不得了,参加者比想像中还要多。我在近乎两百人的人潮当中寻找透的身影。
过程间也会跟以前的同学聊天。
将近十年的岁月,足以让人产生变化。
体型变了,声音变了,连性别都变了。
本来乖巧安静的同学变得能言善道,原本活泼可爱的人气王却躲在会场角落。
不论方向是好是坏,人都是会改变的。
透却不在这群人之中。
对此我没有想像中那么失望,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现在依然能描绘出透过去的模样,表情、举止,连声音都能准确无误。
可是时间久了万物都会变,也未必会往好的方向改变。就像蝶蛹羽化后不一定会蜕变成美丽蝴蝶,成长过程也不见得都是好事。
言行举止特殊到无法预测的那个人,或许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吧。就算透这个人还活着,可能也会变成随处可见的平凡青年。
说不定早就忘了我是谁。
那我跟现在的透见面还有意义吗?
在热闹的同学会上,我又缓缓眨了下眼睛。
我唯一渴望的事物似乎消失了。
拒绝续摊的邀请后,我在下雪的城镇里独自漫步。
我失去了和透见面的目的。
漫无目的的时间非常难熬。
我在雪上踏出沙沙声。
彷佛在灼烧后脑勺的不快感始终挥之不去,这种感觉是挫折吗,还是失恋呢?
我在APP收集了众人的杀意。尽管形式不同,但对某人怀抱杀意的人都对生存无比执着,因为想活下去才会产生杀意。
可是对我而言,世上再也没有值得让我怀抱杀意的东西了。
徒劳感让我的脚步万分沉重。
这时我忽然听见巨大撞击声,是从巷子里传来的。旁人虽然一度驻足,却又若无其事地迈开步伐。
我心想:会不会是车祸?
我当然没有义务冲过去帮忙,陌生人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但透的身影忽然掠过我的脑海。如果记忆中的透此刻在我身边,他会怎么做?
连我都下不了手的透,一定连别人的性命都会珍惜吧。因为他很胆小,会用敏锐又亲切的态度看待生命。
所以我冲了过去。
这一定也是为了排遣寂寞,基于无奈的一时兴起吧,往后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台车在杳无人烟的巷子里撞上围墙。
只有两个人倒在地上,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我用手机叫救护车后往倒地的人走去。
一个是陌生的高龄男子,另一个看上去跟我年龄相仿。同龄那位压着腹部,好像受了重伤,鲜血现在也从伤口不断往外蔓延。他似乎想求救,手机却掉在另一只手附近。
「你还好吗?」
我用手帕从伤口上方紧压并开口问道,那人便微微睁开眼。
倒映在他眼里的我,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还是看得出过去的影子。
「啊啊,天啊,我看见阳球了。」
他用梦呓般的嘶哑嗓音低语道。
所以我说:
「真的是我啊,透。」
「那就更厉害了,是梦吗,好像跑马灯。」
长大成人的透微微瞪大双眼,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伤口太痛。
透还是跟以前一样特别。
我还没失去最想要的东西。
可是他伤得好重,有可能会死。
既然透马上就要死了,不如死在我手里,这样应该比单纯死亡好得多。
我一直都这么想,却迟迟下不了手,也无法抛弃他可能会得救的希望。
警笛声越来越近。
真希望是我叫的救护车。
「你还不能死喔。」
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也有好多问题想问。
我还想跟透一起活下去,直到这些话和问题都说完为止。
在那一天来临前,我不会杀了他。
听了我的声音,透轻轻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