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遗憾。」
以前人事部门经常对我说这句话,但我是第一次被医生这么说。
看来我没剩几年可活了。
最近这几天老是不舒服,终于下定决心来医院就诊,却是这个下场。身体状况不但没有变好,连心情都糟透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茫然的我在城镇里四处徘徊。
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无可宣泄的不满情绪在心底逐渐积累。
这话并非自夸,但我过去行得正坐得端。就算不到行善积德的地步,但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做过会受到这种惩罚的坏事。
太没道理了。
为什么我得受这种苦?还有更多人才该受病痛折磨到死吧。
但为什么只有我?
这个没天理的事实让我怒火难收,所以不想直接回家。
说到底,回去了既没人等我,也没有事情可做,每天过着只在职场和公寓往返的平凡生活。
仔细想想,我一无所有。
我原本就不擅长与人相处,所以学生时期一直没有朋友。虽然跟邻居碰见会打招呼,但几乎也是零交流,也没有需要浪费宝贵假日的那种值得一提的兴趣。我本来月薪就很低,又没存款,父母也是几年前就往生了。
本来就一无所有了,还要失去健康的身体和平凡的未来。过于空虚的事实,让我完全笑不出来。
此时刮起冷风,甚至还下起雨,而且雨势猛烈增强,彷佛在对如此悲惨的我二次打击。
为了躲避寒风和大雨,我决定暂时躲进室内避难,正好眼前有个大型购物中心,我便往那里走去。
假日的购物中心热闹极了,甚至让我后悔走进这里。
这里是给家人、情侣和朋友同乐的耀眼空间,物理层面上也比正在下雨的室外明亮温暖。
只有我一个人被雨淋成可悲的落汤鸡。
我心生羡慕,同时也感到疑惑。
真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幸福的人?
当中应该也有会随便说谎,抢走他人功绩,或是欺骗别人获得成功的人。
不做这种狡猾的行为,就不可能得到富裕的生活,我有证据。毕竟认真过日子的我都变成这副德行了,肯定没错。
比我幸福的所有人都是坏人。
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得成功的肮脏家伙。
将他人推入不幸深渊,借此获得财产和幸福的恶劣混蛋。
好人永远吃亏,只有坏人能笑到最后,大家真的能接受这种事吗?
带着阴郁心情走在明亮的世界里,脑海中就不断闪过不好的念头。
我马上就要死了。
被病痛折磨至死。
抱着水桶吐得惨兮兮,呼吸困难、满身大汗,用可悲的模样死去。
而且不会有人悲悯我,唯独这个未来已经定案。
那我该做些什么?
只是把死亡地点从寒酸公寓改成监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穿了,法律或刑罚这种东西,也是以日后还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为前提才订立的。
自己或心爱的人明天还会活在这世上,才会想要遵纪守法。
看重自己的性命,才会想珍惜别人的性命。
但孑然一身的我就无所谓了。
因为一无所有,就可以无视规矩抢走别人的东西,让自己从始终被掠夺的立场变成抢夺的那一方。不只是物品,现在我什么都能抢。
比如某人的光明未来或幸福时光这种无可取代的事物。
这么说来,我在过往人生中从没干过大事。
不管是值得被表彰的善行,还是要进警察局的恶行,统统都没有。
不善也不恶。
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
我就像透明人。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化作透明消失不见。
既然如此,不如在最后一刻闹一波大的吧?
不论最后看到的景色多么污秽荒诞,都比直接死掉好多了。
购物中心里什么都有。
利刃、可燃性气体、混合就会出问题的清洁剂,全都可以在这里买到。在这么完美的空间中,所有犯罪应该都能如我所愿。
我终将一死。
维持透明的姿态,在无人知晓的状态下死去。
与其用「死亡」这个说法,「消失」似乎更加贴切。
我才不要就这样消失呢。
这是没有未来的我唯一能做的抵抗。
要死就自己去死啊──把说这些话也无动于衷的幸福之人也卷进来吧。
这个世界、社会和环境,都强迫我接受不合理的待遇。
那这次换我把这种不合理散播给所有人。活该,去死吧,最好每个人都变得跟我一样。
拿定主意后,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充满力量的我大步往前进。
但这边真的是前方吗?
虽然不太清楚,我还是继续往前。
或许暂时停一会比较好,但总觉得我一停下来就会消失,让我害怕极了,所以我绝对不能停下脚步。
眼前的杂货店有卖动物脸孔造型面具这种派对用品。在一整排马或猴子的蠢笨造型中,我买了羊的面具。
就算遮住脸,被捕之后下场都一样。但戴上面具会让我心情明朗一点,恐惧也会消退。
我在店里就立刻把刚买的面具戴上,有种橡胶制品特有的臭味。
圣经中是不是会把人类比喻为羊?比如「迷途的羔羊」。
要我学着比喻的话,我会说人类是以为自己是黑毛皮的一群白羊。认为自己才是特别又孤独的羊,和其他人不一样。
平庸的烦恼,常见的孤独感,到处都有的不幸遭遇。
把这些事拿出来说嘴,相信自己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才能无动于衷地践踏别人。
杀了羊的凶手并不是狼,是颜色相同的羊。真是可笑。
或许是假日的欢腾气氛使然,即使我戴着面具走在路上,也没什么人怀疑我。可能是因为万圣节快到了吧,这样正好。
再来是武器。
要用利刃、钝器还是火烧呢?现在我只想在我消失之前,尽可能把多一点人牵扯进来。
我像是要逃离死亡般快步往前走,视线一角却忽然捕捉到令人好奇的景象。
放在楼层角落的灭火器。
有个小孩子蹲在旁边。
他用手臂遮住双眼,但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哭,可能迷路了吧。这也难怪,毕竟这里这么大。
但来往人潮并没有停下来。
连我都注意到他了,其他人不可能没发现。
可是没人上前搭话,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别开目光离开现场。
就像这个迷路的小孩不存在于自己幸福的日子里,我甚至觉得这孩子越变越透明。
我惊愕不已,忍不住停下脚步。
这就是幸福的人会做的事吗?这就是和平的日常景象吗?
那也太离谱了。
我能理解这么做有风险,要是被误认成诱拐犯或可疑人物就糟了,幸福的休假日也会立刻化为泡影。
但继续放着不管,可能会出现真正心怀不轨的人。
迷路的孩子可能会面临更悲惨的下场。
他们居然忽视了这种可能性?
幸福的人不是也该希望他人幸福吗?应该分点心思为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祈求幸福吧。
幸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虽然我从来没拥有过,但应该是这样没错啊。
幸好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刚买的羊面具。
就算被带去警局做笔录或遭到逮捕,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工作可能会被解雇,但反正我很快就要死了,这也不成问题。
所以人生第一次跟陌生孩子搭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迷路了吗?」
我隔着羊面具开口问道,孩子就抬起头来,他果然在哭。
低头盯着他看可能会吓到他,所以我蹲下来与他视线同高。
「叔叔也迷路了,一个人有点害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走失儿童服务处?」
真没想到我能顺利说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心程度有几分。
听我这么说,少年点点头自己站了起来。光是这样就很了不起,我根本没办法自己站起来了。话虽如此,也不会有人扶我起身。
少年默默地将手伸给我。
难道这就是牵手的手势?我只能无奈地抓住少年汗湿的手。他的手好像阳光,被雨淋湿的寒冷顿时消退不少。
安安静静地走也有些尴尬,我决定先收集寻找少年监护人的必要情报。
「你叫什么名字?」
「透。」
「好帅的名字喔,几岁了?」
「四岁。」
「真厉害,叔叔四岁的时候根本不像你这么口齿清晰。」
可能是因为心无恐惧,我多嘴到连自己都嫌烦的地步,抑或是想用话语来掩盖恐惧。
只要找人说话,就能感觉到自己确实存在,这样就不是透明人了。我也是,这孩子也是。
如果是没人在乎的走失儿童,对我来说正合适。
要虐杀这个孩子,把他推下高处,还是绑架后勒索赎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犯罪的可能。
但最后也只是想想而已。我在过往人生中从没犯过滔天大罪,事到如今也做不出这种事。
我就是这一点没用。
但我也无能为力。还是一如往常在没有特殊善行恶行的状态下消失吧,我已经放弃了。
至少把这孩子送到走失儿童服务处,这点程度的小事我应该还做得到。
「叔叔,你为什么是羊?」
总不能跟他说我之后要去犯罪,所以我随口敷衍道:
「羊是孤独的生物,如果迷失方向,人类就会变成羊。」
「可是羊是群居动物吧?」
「孤独或迷途的人都是在群体当中诞生的。就算身边有人,也不一定是你的伙伴。」
「我也会变成羊吗?」
可能是这个故事编得太悲惨了,少年顿时心生忐忑,变得泪眼汪汪。
于是我急忙补充:
「别担心,一定还来得及。」
我们直奔走失儿童服务处。
途中我会尽量跟少年聊些开心的事。
比如他爱吃的食物,跟他一起来的父母亲,喜欢什么游戏等等。
越听越觉得少年看起来闪闪发光。
我也经历过这种时期吗?已经想不起来了。
约莫五分钟的短暂旅程结束后,我将少年交给走失儿童服务处的工作人员。虽然我戴着羊面具,对方却完全没有起疑,甚至还向我道谢。
「叔叔,你要走了吗?没有人会来接你吗?」
已经完全卸下心防的少年,临别前神情不安地这么问我。
对喔,我说自己也迷路了才会过来这里。
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接我了,所以之后我只能孤独地走下去。
但这孩子不一样,我希望他不一样。
「叔叔是大人了,所以没关系。以后别再迷路啰,好好保重身体。」
留下「再见」这句道别后,我转身离开走失儿童服务处。
虽然只知道他的名字,但希望那孩子能幸福快乐。不只是他,也希望我不认识的某人能幸福得无以复加。
如果这个善念不断循环,未来世上每个人都会祝福陌生人幸福快乐的话,那就太好了。
因为这样一来,也会有某人为我这种透明人祈求幸福快乐。但我应该活不到那时候了吧。
身体也已经暖起来了。
来到室外后,我继续戴着羊面具,再次踏上冰冷孤独的道路。
身边虽然有很多人,但根本没人理我,这也无所谓。
雨势依旧很大,但我再也不冷了。
之后我活得比想像中稍久一点,像消失一样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