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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1

父亲低下了头。

哥哥低下了头。

我也低下了头。

母亲喝起了茶。

放完烟花的第二天,矶原家紧急召开了家庭会议。

「有人想喝茶吗?」

母亲这样问道,父亲悲伤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你别用屁来回答可以吗」

母亲从被炉里站起身来,最后还是给每一个人都泡了茶。她拿出罚款箱摆到父亲面前,父亲有气无力地掏出钱包,往里面放了一百日元。

「已经有不少钱了呢。再这样下去没准就能用这些钱造一座宫殿了」

母亲发出了“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

父亲喝起了茶。

哥哥喝起了茶。

我也喝起了茶。

……味道真的很好。

「……医生那边是怎么说的」

哥哥终于开口问道。

我半捂住耳朵,低下了头。

母亲啜饮了一口茶水,说道。

「子宫内膜癌」

子宫内膜癌……

母亲慢悠悠地向我们详细讲述了她的病情。其实在确诊之前就已经有异常出血的前兆了。可是由于母亲年纪比较大,就以为是更年期的问题,没有放在心上。她第一次患的是乳腺癌,第二次则是乳腺癌的局部复发,为了治疗,母亲一直在服用他莫昔芬。由于他莫昔芬会提高异常出血以及子宫内膜癌的发病几率,因此母亲每半年做一次B超,每年做一次癌症检查,因此也没有太过担心。

可是,两周前的内诊发现母亲的子宫内部有疑似肿块的东西。进行活检之后发现呈阳性,便继续进行了详细检查。我们放烟花的那天,母亲在医院得知了结果,可是她直到今天才跟我们坦白了这件事情。

医生的诊断是——子宫内膜癌。

核磁共振和CT的结果三天之后出来,到时候会根据检查结果判断癌症的发展阶段,确定今后的治疗方针。

「我觉得应该需要把子宫给切除掉了」

母亲这样说道。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没事的。你妈这一次也不会输的。唔哈哈哈」

母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家庭会议结束之后,我迅速躲进了浴缸里面,降下隔音室,抱着那只绵羊玩偶蜷缩成了一团放声大哭。母亲实在太可怜了。我有一种和母亲肌肤相连的感觉,当她悲伤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悲伤。我不想让母亲遭罪,我希望她能永远待在一个南国风情的微风和煦之地,“唔哈哈哈”地开怀大笑——

三天之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癌症已经发展到了IA期,子宫内膜癌G3。

医生决定进行全子宫切除术+双侧附件切除手术+腹膜后淋巴结清扫术。

手术将在两个星期之后进行……

2

弹出式的烤面包机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我往大家的餐盘里分发烤好的面包。母亲依旧像是没事人那样往面包上涂蓝莓果酱。即便得知母亲罹患癌症,可日常生活还在继续,总让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看到父亲往面包上涂了满满一层花生酱,我提醒道。

「糖尿病」

父亲的手顿时僵住了。

「那给你吧……」

我还没开始念叨,只好无奈地接过了那片面包。

放烟花那天是周六,家庭会议则是周日,而今天已经是周一了。

昨天开完会之后,气氛还是有些尴尬,大家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尴尬地结束了那一天。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做些什么才好,可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追起了韩剧。

送父亲和哥哥出门上班之后,母亲自己也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了。如果换做是我得了癌症,我想我肯定没有办法去上班了。这么一想,母亲还真是厉害,啊……不过我就算没有得癌症,我好像也没办法去上班……哈哈……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家门口,对未来稍微感到了一丝不安。

躲在浴缸里面的我变成了黑杜蔷薇。

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的话,我就会开始担心母亲,胡思乱想,对身体状况反而更加不好。

我决定开播玩游戏,直播时收到SC的频率也开始越来越高。我甚至有点担心这会不会让我的年收入超过一百三十万日元,以至于超过了“抚养控除”的额定范围。不过,要是再多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通过直播养活自己了。要是真能这样的话就好了,每天都能开开心心了……

包含中午吃饭的时间在内,我一直播到了下午三点。

「谢谢大家来看我的直播。今晚十点会播ASMR,大家记得来听听睡个好觉哦~」

下播之后,我开始研究ASMR。我去看其他人的视频,听她们发出来的声音,学习发声方式。那些需求强烈且找不到替代品的道具就上网买,其他道具则通过别的东西来替代。

智利有一种名为“雨棍”的乐器,过去曾用于祈雨仪式。它的外部是一个干燥的筒状仙人掌,内壁是螺旋状排列的针头,仙人掌里装满了小石头,这些小石头在碰撞与下落中就能发出类似于下雨的声音。我用保鲜膜的纸筒、牙签和咖啡豆自己做了一个,虽然花了不少功夫,但是声音也挺不错的。

我思考着如何才能通过手头上的道具,发出更加舒适和助眠的声音,努力地练习ASMR。当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时,我产生了一种自己变得透明起来的感觉。我已经不在此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我心烦意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令我受伤。而这实在是令人无比安心。

——那块肾脏形状的腌菜石突然造访,它在我的肚子里翻滚着。

我的身体顿时变得沉重了起来,方才的透明也消散不见。

真是要命……我的呼吸突然间变得有些困难。要是母亲死了的话我该怎么办呢,以后我要怎么样活下去呢。我哪儿都去不了,同时,我也无法消失在任何一个角落。

我在耳边摇动那根自制的雨棍,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逐渐地恢复了平静。

对如今的我而言,蓝天无法将我治愈,唯有大雨能将悲伤抹去。

3

很快就要到晚上十点的开播时间了,可是我的状态一直很差。怎么办呢,要不今晚请个假吧……

但是有很多观众都在直播间里等着。我想让那些失眠的人睡个好觉。

到最后,我还是在十点钟准时开播了。

「薇上好~今晚也来给大家做ASMR哦。请大家放松呼吸,睡个好觉吧」

我一如既往地从掏耳朵开始,按部就班地重现自己练习过的那些声音。我有种在演奏乐器的感觉,甚至在一种奇妙的角度诞生了音乐家都很厉害的敬佩之心。

这时,一个ID叫blue_sky_8的用户给我发了一条两千日元的sc。

“薇宝爱你!”

尽管在心里十分感谢,但ASMR是用来助眠的直播,我一向是不会单独感谢sc的。结果不到十分钟,就又有一条两千日元的sc,还是那个叫blue_sky_8的人。

“薇宝超可爱!”

谢谢你,但是求求你别发了快去睡觉。然而十分钟之后,那人又来了。

“薇宝的声音有被治愈到~!”

「大家不好意思啊,我有事要暂离一会儿,大家好好睡觉哦」

我给麦克风静了音,然后给小苍拨去了电话,他马上就接通了。

“小,小麦,怎么了?”

他那做贼心虚般的声音坐实了我的怀疑。

「是不是你发的sc?」

“……”

「你怎么知道我在做直播的?」

“……你哥偷偷告诉我的”

可恶的哥哥……!但是他的确帮了我很多,我也没有权力抱怨。

「总而言之你不准给我打钱了」

“唉……”不知为何,小苍甚至有些不满。

「你有钱不如去孝敬一下你爸妈。就这样,你要是再给我打钱我以后就不跟你说话了」

“……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我重新开始了直播。

「不好意思哈,让大家久等了。接下来给大家做泡泡按摩哦」

我往海胆头的耳朵盖上一层保鲜膜,然后在上面挤出大量的洗手液。黏糊糊的声音令人心情愉悦。泡泡按摩播了二十分钟左右,又有一条五百日元的sc。

我本以为又是小苍发的,但我好像错怪他了,那是一条更加恶劣的sc。

“你好,我是ASMR评论大师,从耳朵里出生的耳太郎。音质好像不太好呢~每个环节都有点太长了,声音也不够色情呢。给你打个三十分吧,在现在这个时代没有存在价值呢(笑)请你继续加油吧(笑)”

出现了,稻草人。

虽然平时也会出现这种人,但是我今天肚子里有腌菜石,再加上母亲还生病了,这使得我的心情极度低落。我是为了让那些失眠的人能睡个好觉才无偿做这场直播的。为什么这个人花了几个臭钱,就能在这里随意贬低我呢。他不会真的觉得只要给了钱自己就是上帝吧。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到了最后,直到下播。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实在是无可奈何。面对这些无可奈何的评论,我的心情也只会是无可奈何。稻草人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去伤害别人,将世界给搅乱。但凡遇到一个稻草人,美好的一天就会变得糟糕,那稻草人自己是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尤其是从事服务行业的人,想必一定被稻草人恶心过很多次了。

我实在太过理解这种感受。稻草人总是无处不在,就连我自己也有变成稻草人的可能性。虽然令人恐惧,但是却防不胜防。我想这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社会系统也是有其弊端所在的。甚至资本主义这个制度本身也有着会催生稻草人的缺陷。就如同学校的教育系统会随随便便地给学生打下一个“B”评分。

不过临下播之前,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条弹幕。

“谢谢薇宝!感觉今晚也能睡个好觉了!”

而这也让我坚定了继续做下去的决心,哪怕是为了那些向我表达喜悦的人也好。

有生以来,我头一次确切地感受到了“工作价值”这种东西。

4

尽管癌症的治疗费用十分高昂,但是由于保险中有高额的疗养费制度,自己支出的部分根据年收入水平是会有一个上限的。虽然有三成的费用需要当场缴清,但过后也会得到退还。

日本还有一样叫做药品副作用被害救济制度的东西,指的是“在合规使用药品的前提下,发生了由于药物副作用而需要住院治疗程度的重大健康问题时,国家予以支付医疗费用以及养老金”的一种公共制度。

母亲长期服用的他莫昔芬有可能提高子宫内膜癌的发病几率,因此我们也向药品医疗器械综合管理机构(PMDA)进行了申请,审查需要耗时四到十二个月。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制度和补贴,想要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在方方面面都做好功课才行。

——母亲住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在浴缸里醒了过来,可是我却不想醒来。我不想让这一天的时间开始流动,因为母亲今天就要住院了。

我来到厨房,母亲正在给我们做早餐。看到她做的东西比平时更加讲究一些,我顿时有些想哭,便从背后抱住了母亲,就像是考拉紧紧地抱住桉树。母亲的后背有一股令人平静的气味,她身上那件围裙的绑结固定在了肚子的位置。

「小麦,我在用刀呢,很危险的」

「嗯……」

我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后背上,聆听母亲的心跳。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令我感到安心。母亲还活着,她一定会再次战胜癌症的。

「妈……加油……」

母亲笑了笑,用她那宽广的手心温暖了我的手。

「我走了,拜托你看家了哦」

于是,母亲出发去和癌症搏斗了。

——两天之后的下午三点,母亲的手术开始了。

父亲和哥哥都提前下班去了医院。我从早上开始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虽说眼不见为净,但我还是在网上去查了手术相关的东西,甚至看到了一些比较猎奇的照片,害得我心情一直很低落。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可以进行内窥镜手术,因此创口不会太大。

我紧紧地抱住那个绵羊玩偶,放空自己的大脑。

时间已经来到九月下旬。窗外不再有蝉鸣,浴缸也变冷了一些。我的脖子凉飕飕的,不知道是不是腌菜石的缘故,我脑袋发疼,腰酸背痛。脖子上好像开了个洞,我突然想到,如果患子宫内膜癌的人是我就好了,我的子宫有跟没有都无所谓。

时间在茫然与呆滞中悄然流逝。

下午六点,哥哥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接通电话,大脑一片空白。

「咱妈的手术顺利结束了」

我安心地舒出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这是安心的眼泪吗……?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可是……

母亲失去了她的子宫……

我却有种失去了故乡般的悲伤。

5

母亲一周之后就出院了。术后的一个月先观察情况,和医生商量,开始转向术后化疗的治疗方针。在母亲泡咖啡的时候,我注意着不碰到她的伤口,从背后抱住了她。母亲笑了笑,说“我回来了”。

「手术怎么样?」

「眼睛一闭一睁就结束了」

看到母亲平安无事地回家,我实在是太过高兴,因此一直黏在母亲身边。

「小麦你是吸盘鱼吗?」

母亲还是很擅长用鱼来作比喻。

心情好起来之后,我也得以在vtb活动上投入精力。

——这时,哥哥来到了浴室里。

「让我也加入到你的vtb事业里吧」

虽然不知道哥哥在谋划些什么,但是按照我的预计,肯定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此便随口答应了。之后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个精光,看来我依旧是没把哥哥当一回事。

——结果三天之后,我突然间在网上走红。

哥哥剪辑了我的直播录像,做成切片发到了网上,结果转发量和播放量高得惊人。

——某天我在直播闲聊的时候,有观众给我发来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最近‘多样性’这个概念不是很火吗?但是我真的很烦那些给自己叠buff搞政治正确的人。薇宝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想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敏感,不管我说什么感觉都会被批判。我把这个问题给放到了后面,聊了三十分钟其他的东西之后,终于开始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来打个比方啊。假设在我们的社会之中存在着一个名为“人狼族”的种群。他们需要在二十岁的时候选择自己究竟是作为人类生存下去,还是作为狼人生存下去。狼人会袭击和狩猎人类,对人类而言是非常危险的存在。那么尊重多样性的人类社会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呢?」

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给大家解释“宽容悖论”。

“宽容悖论”是1945 年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在其著作《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一卷中所定义的概念。“如果社会对一切都抱有无限制的宽容,那么最后那些不宽容者就会破坏宽容,无限的宽容必将导致宽容的消失。”

然后,我开始给出自己的回答。

「首先,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狼人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因为它们会袭击人类,威胁到人类的自由生存以及权利。换句话说,狼人代表着“不宽容者”,它们是破坏宽容的人,因此,我们人类必须要将这些“不宽容者”排除在外」

——到目前为止这个逻辑都是通顺的。

但这个问题是可以通过理性来予以解决的。因为人狼族本来就可以在二十岁的时候选择是要当人类还是当狼人,因此只要和他们进行对话,让他们选择成为人类就可以了。倘若再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选择要当狼人的话,那我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举起猎枪。

我看着弹幕,等待大家跟上我的思路,并且补充了一些必要的细节。

然后,我继续说道。

「我认为问题就出在“对狼人举起猎枪”这一点上。我们朝狼人开枪是逼于无奈的。但是朝狼人开枪又是有问题的,这意味着我们放弃了相互沟通的努力,而是打算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可是在所谓“正义”“经济”“政治”这些名义的庇护下,朝着狼人肆意开枪的现象比比皆是。无论是在个人层面也好,还是社会层面也好。打个比方,有一个人狼族的男孩子,他只是说“想要跑快一点”,人们就惊恐地将其开枪射杀。我猜提问的那位观众应该是不太喜欢这种“暴力的气息”。就像是“咱们现在就掏枪出来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再聊聊?”使用暴力就势必会遭到暴力的反噬,而正确的事情只能“好事多磨”——因此,我觉得对暴力感到厌恶是完全合理的,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呢?」

我看见了那位提问的观众发的弹幕。

“原来如此,真是说到我心坎里面去了,谢谢薇宝!”

我松了口气,能把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真是太好了。而且,提问的人本身很有可能也是“狼人”。

——而这段切片在网上走红了。

哥哥注册了一个瞎胡闹的推特账号“黑杜蔷薇应援bot”,把刚才那个切片剪辑成令人简单易懂的形式,发到了推特上面,结果一共收获了上万条转发和将近三百万的播放量。面对这个高得吓人的数字,我的手都在颤抖。哥哥发现之后更是直接跑到浴室里冲着我傻笑。

「哥,怎么你的手也在抖啊?」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火」

走红的原因也许是一个二次元形象的女孩子在一本正经地聊社会话题所带来的反差感,但是走红本身也是有运气因素在内的,聊的东西虽说不算低级,但也没有高级到哪里去,因此只能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花费了一番时间观察人们的反应。我也因此意识到,人的思考是很容易出现问题的。人会无法理解、论点会偏离、运用会出错、甚至还会被感情所牵绊……你可以在人的思考中观测到几乎所有的错误。即便是身居高位者,也有可能讲出一些堪称幼稚的话来。生而为人,保持正确的思考是很难的,为此必须要花费应有的时间,进行一切有必要的练习。

与此同时,正确地表达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回想起了辞职时的面谈,当时那个人跟我口若悬河地说什么一艘大船同舟共济,我其实是不是应该再多花一点时间,去努力地向对方传达出自己的心中所想呢。

这么说来,那个人其实也和狼挺像的。他的手上有一层浓密的黑色体毛,笑起来还会露出尖锐的犬牙。

他可能也是“人狼族”的一员。和他面谈的那个房间也许就是人类和狼人的分界线,当我离开房间关上门之后,他也许就会静悄悄地变身。

6

走红之后,我开始爆发性地涨粉,来看我直播的人比以前多出十倍有余。账号的粉丝也是越来越多。可走红也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直播间的环境变差了。有人会在直播间里搞事,稻草人的数量也是肉眼可见的增多……我的直播间过去在某种程度上是只围绕着一小批固定粉丝而运转的,可现在突然间涌入了大量的陌生观众,环境变差也是无可奈何。

我的精神状况变得有些紧张,在头晕目眩中进行着直播。

另一边,母亲开始了化疗。

母亲接受的化疗被称为AP疗法,组合使用培美曲塞和顺铂这两种抗癌药物。由于需要止吐以及补充水分,母亲一整天都要打点滴,因此会在医院里住个三天两夜。化疗的一个疗程共计四周,总共六个疗程。也就是说,母亲在这半年里会频繁地住院出院。由于抗癌药物会同时损伤正常的细胞,因此会产生非常多的副作用。头晕、恶心、掉头发、浮肿……甚至连尿液和汗水都有可能会短暂变红,真的非常辛苦。

母亲打完两天的点滴回到家里之后,说道。

「好累,好难受」

可母亲的抱怨好像由始至终都只是在汇报状况,就像是“现在是早上十点,我好累,好难受”那样给人一种在报时的感觉。那干涸的语气并不是在抱怨,因为那只是通过母亲的精神在勉强支撑着而已。可是哥哥和父亲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们优哉游哉地说着“没有什么副作用就好~”,而优哉游哉了一辈子的母亲也是惯着他俩,回答说“是啊~”。

因此,我开始一点点地给母亲分担家务。当我盘算着母亲差不多该去做晚饭的时候,我就会急急忙忙地冲出浴室,来到厨房给母亲打下手。打扫卫生之类的事情也都是我在做。不过由于母亲是那种独自把所有事情都给干完才会产生满足感的人,因此我的帮忙始终停留在小打小闹的程度。不过要是我能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厕所给打扫好,她应该也会很高兴。

化疗了差不多三周之后,母亲开始掉头发了。由于她之前的那个假发被我戴到海胆头上面去做ASMR了,因此我有些担心母亲会不会要把它给收回去。不过母亲看着网上卖的假发,却很是高兴。

「你看这个,戴上去不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蛯原友里吗?超可爱的~」(注:一位1979年生的日本女模特,2002年开始走红)

母亲这番话顿时让人穿越回了千禧年。尽管母亲早已发福,但是她那胖乎乎的身躯中依旧留存着女孩子的爱美之心。母亲自己的头发是蓬松的天然卷,但是选假发时却钟爱直发。一旁的父亲有些害羞地说道。

「这个不也挺好看的吗?有点像陈美龄」(注:一位1955年生的中国女歌手,七十年代开始在日本走红)

而父亲的这番话更是直接让人梦回七十年代。不过最后母亲还是买了一顶和之前差不多的假发,短短的很是沉稳。福岛县对医疗假发的补助金额封顶是两万日元,因此我们也申请了。而母亲做乳腺癌手术的时候,同时也申请了乳房矫正器具的补助金,这笔钱的上限是一万日元。

虽然很感谢政府的补助,但与此同时,我的金钱观念也开始变化了。

油管上sc的最低金额是一百日元,最高则是五万日元。大部分观众发的都是一两千的sc。sc的颜色会随着金额的高低而发生变化,超过一万日元的sc就会变成红色,被称为红色sc。由于时不时地也会看到一些红色的sc,我开始有些担心观众们的钱包,难不成来看我直播的人都是石油佬吗?一个红色sc的价格就已经赶上母亲的乳房矫正器具了哦?而忧心忡忡的我,最后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大家不用给我打钱也可以的。再打钱我就得交税了”

于是乎大家纷纷在弹幕里刷起了“草”(表示笑的网络用语),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目不暇接的sc大潮。真别打钱了,求你们了。我本以为过阵子没那么火了之后,观众人数就会逐渐下降,可没想到却越来越多了。

为啥啊???

原因是哥哥在背后卖力地推波助澜。他那个叫做“黑杜蔷薇应援bot”的账号粉丝数都已经过万了,而且还在不停地往油管上面发我的直播切片。

「以后可是短视频的时代,唔哈哈哈……」

哥哥这么说着,量产了一大堆最长也不超过六十秒的短视频。他充分发挥了自己过去画大便漫画时学到的技巧,看起来开心得不行。黑杜蔷薇的视频就像是猫猫和仓鼠那样,在互联网上那群寻求治愈的人当中逐渐获得了人气。而身为中之人的我得到了这番对待,心中果然也产生了不少想法。

在哥哥去上班的时候,快递员三天两头就来敲门,而因为家里没人,收快递的人永远是我。我让快递小哥把包裹放在门口,等他走了之后像个间谍一样迅速回收。

「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乘坐浴缸号前往热带雨林的事情吗……?」我开始自言自语,一个人待的时间久了,确实很容易自言自语。「现在不用我们去找亚马逊,亚马逊主动找上门来了。」(注:此处是一个双关,前者是“亚马逊热带雨林”,后者是“亚马逊商城”)

哥哥买的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一次都不会玩的桌游,里头甚至还有阿莱斯特·克劳利的魔法书。(注:英国神秘学者,20世纪最著名的通灵者之一,更有人称他是“世上最邪恶的男人”)毕竟让小学生兜里有钱了也不会买什么正经东西。而另一方面,他好像也在寻找一种年底报税不会被公司发现的方法,机灵过头的同时果然也是不太正经。

没过多久我又帮他签收了一个大得离谱的快递箱。由于这玩意儿是跟在那本破魔法书之后到的,我实在怀疑那里面到底是什么诡异的东西。哥哥“唔哈哈哈”地笑着,脸上的笑容总是那么的神秘。

7

我在电话里告诉早苗自己最近还挺忙的。其实那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和意图,本质上就跟报时差不多。“现在是早上十点,我最近挺忙的”。

“哦”

早苗应了一声,可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我自己也无心理会,只能让违和感随风飘散。

「世上果然有很多怪人和坏人呢」

“这不是废话吗,社会就是这样子的”早苗的声音有些僵硬,听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戏谑。“小麦你是不是有点太瞧不起这个社会了?”

「唉?」

“赚钱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啊。一大早挤满员的电车去上班,朝着自己讨厌的上司和客户点头哈腰,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之后,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呢,一边用酒精麻痹自己,然后连妆都忘记卸就睡着了……辛辛苦苦一个月才赚那么二十万日元。可你呢?你爸妈能供你去读大学,你辞职了家里人也不会骂你,你还运气这么好地能通过直播赚到钱,也该知足了吧?不就是遇到一两个讨厌鬼而已吗?这有什么?”

「嗯……」

早苗也许对我产生了相当重的嫉妒。当然这不是因为我赚到了钱,而是因为我在网上得到了大家的追捧。因为早苗原本是想要当偶像的,可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南辕北辙般的努力下折磨自己。于是,我回答道。

「那按照你这个逻辑,是不是除了在十八层地狱里没日没夜地熬煮罪人的小鬼以外,所有人都应该知足呢?痛苦和幸福本质上不都是自己心中的一种相对感觉吗?和其他人比有什么意义呢?打仗的时候大家都只能吃杂粮,那我让你今晚只吃白饭不准吃菜你又怎么想呢?没有意义对吧。对人来说,天堂和地狱不都是依照自己心中的基准制定的吗?」

早苗沉默了,而我也对于自己的伶牙俐齿而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已经直播了很长时间,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练成了这样的口才……

“哈……”早苗叹了口气。“果然都是这样,到头来还是只有那些脑袋灵光的人才能成功。而不是像我这种书呆子……毕竟小麦你打小就很聪明”

「唉……哪里聪明了……?我以前上学成绩也不算好啊……?」

“你只是对学习成绩一点都不感兴趣而已。以前我们女生之间其实都知道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我一直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也好想像你那样聪明又可爱啊”

……???

真的假的???

“哈……”早苗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自己也没发觉到。你这种天然呆的地方就是招人喜欢呢……”

「唉……抱歉……可我只能觉得自己身子弱,又是个矮子……倒不如说还是不要出生会更好……」

“唉……可我也没说到这份上……”

「唉……对不起……」

“……”

总感觉气氛尴尬得不得了。

“抱歉,我睡了……晚安”

「晚安……」

电话也在尴尬中挂断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真是难以捉摸……

“运气好赚到了钱”——早苗其实没有说错,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只不过是刚好找到了一个“可以收获到鱼的拐角”,然后像一只水獭般傻呵呵地把鱼捡起来。一旦换了辆不同型号的卡车,我就再也不可能收获到鱼了。

所以必须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才行,要让自己以后有能力在海里钓到鱼,而不是只能在拐角处捡。

我站起身来,在楼梯间下方的储物室里找出了一大堆破烂,把它们都给拖进了浴室。

旧轮胎的内胎、叠叠乐、坏掉的耳机、封箱胶、螺丝刀、圆珠笔、父亲用了三天就弃置了的护腕(好臭)、旧纸、塑料扑克牌、急救箱……我们一家四口生活至今所生产出来的杂物,全部堆在了那个储物间里,如同一滩温暖的泥沼。

我开始探究声音的产生原理,将各种各样的废品搓、抓、扭、捏、合……这大概是十分原始的行为。就如同婴儿会将抓到的任何东西给放进嘴巴里去,用嘴去确认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我在这种行为中找到了乐趣,并且沉浸在了其中。无限广阔的世界在狭小的浴缸中扩张。

我想,在浴缸中,我能一往无前,直至远方。

8

母亲的癌细胞转移到了右边肺部。

她的手术安排在十二月初。

9

我在消沉中继续着自己的vtb活动。

自从开始下功夫琢磨发声原理之后,观众们的反馈明显好了很多。

“我听其他人的ASMR都睡不着觉,但是听薇宝的就能睡得很好”“薇宝的ASMR听着真的很舒服,想放松的时候就靠薇宝了!”“我上司老是pua我,都给我整得有点失眠了,但是薇宝的ASMR让我睡了个好觉,谢谢薇宝!”

看到观众们充满善意的评论,我也高兴得不得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大千世界中有这么多睡不着觉的人。有人因为失眠而要去看心理医生,有人搞垮了身体不得不暂时停职。这也让我深切地感受到,走进社会上班工作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情。

我祈祷能让观众们睡个好觉,继续做着ASMR。

有观众发弹幕说“想听听薇宝的心跳声!”。

貌似有些人听到富有规律的心跳声就会变得平静下来。高中时期我在半夜因为过度呼吸综合征而感到窒息的时候,也经常钻进母亲的被窝里,听着她的心跳声沉沉地睡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声比一般人更加平缓,也许还挺适合用来助眠的。

不过做这样的事情果然还是感觉有些羞耻,我只能敷衍道“下次一定”。

即将住院接受手术的那天——母亲果然也一如既往地站在了厨房里,做了一顿比平时更加丰盛的早餐。而我果然也一如既往地像只考拉一般抱住了她。

两天之后——母亲手术的那天,我忧郁不已地躺在浴缸里,哥哥却过来挥手把我喊了出去。我跟着他来到房间里,之前那个大得离谱的快递箱就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你打开来看看」

「真的能打开吗?」

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我将手放到纸箱盖上,却又停住了。

「这不是你的恶作剧吧?」

「这不是我的恶作剧哦」

我望了望箱子,又望了望哥哥。

「你没骗我吧?」

「我没骗你哦」

我松了口气,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一台类似于直升飞机的东西。

「这是啥?遥控飞机?」

「这叫无人机」哥哥得意地说道。「就用这个来给咱妈加油鼓劲吧」

无人机的外形就像是一只水黾,每条腿上都有螺旋桨,用于维持无人机的稳定飞行。经过改造之后,哥哥往机身的前方安装了一部LTE协议专用的旧手机,用于视频通话。

在我感到惊讶之余,我也诞生了一个朴素的疑问。

「你还真舍得花钱啊……可是,无人机“黑飞”不是违法的吗?」

「我已经报备过了。虽然人口密集的地方禁止飞行,但医院附近是可以的。不过飞行的时候需要在视距内飞行,所以就由我来操控,注意好别给人家添麻烦就行」

我们首先在附近练习了一下。哥哥开车去到了阿武隈河的河边,在那里起飞了无人机。我通过手机看到了无人机传输回来的画面。

「好厉害——!」

壮阔的景色在我的面前展开,阿武隈河的潺潺流水、鳞次栉比的民居屋顶、远方淡淡蔚蓝的安达太良山,山顶上洁白的云彩、耸立在车站方向的巨眼天文馆……哥哥站在河边,一只手拿着无人机的操控器,另一只手朝着我挥舞。每当风起,无人机都会产生些许的摇晃,河边的草木也会掀起阵阵美丽的绿色波浪。无人机的影子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上掠过,斑驳的光影也随之时刻发生变化。

在视野变得开阔的同时,我的心也变得开阔了起来,风儿好像在我的心中自由地吹拂而过。

世界果真是神明的画作——!

一直在游戏世界中畅游的我,面对这平平无奇的自然风光,心中产生了极致的感动。

演习结束之后,哥哥回收了无人机,开车径直驶向了医院。

母亲的病房位于二楼,面朝着医院后方的庭院。由于已经没有大病房空出来了,因此母亲住的是单独病房。哥哥给父亲拨去了电话,我在屏幕里看到父亲朝着病房的窗户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他慢慢地把窗户给打开,哥哥立刻操纵无人机飞了进去。

“我的妈呀——!”病床上的母亲被吓了一跳。“这啥啊?小麦是你吗?”

「妈!能听见吗!」我挥了挥手。「我们远程来探望你了」

“哎呀,你哥一天到晚就知道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母亲的语气有些无奈,但果然还是发出了“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屁孩似的”

「那等妈你好起来了,就好好收拾他一顿!手术要加油哦!」

“好好好,妈会加油的,你在家乖乖待着,等我回来哈”

母亲说着说着眼里泛起了泪花。

——不久后,她的手术开始了。

右肺由上叶、中叶、下叶三个部位组成,而这场手术将切除整个下叶。

我依旧无所事事,只能心无杂念地祈祷母亲的手术可以成功。

两个小时之后,哥哥给我打来了电话。

“小麦,手术成功了”

10

母亲的手术平安无事带来了巨大的喜悦,我一整晚都沉浸在余韵中,第二天开始便继续开始了vtb活动。

哥哥调侃般地说道。

「小麦,其实你真挺有天赋的」

「哪来的什么天赋,只是干的时间长而已」

「一般人干了这么久早就已经腻了」

这么一想倒也挺有道理的。能够长时间地坚持下去,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天赋。

中午的直播结束之后,我开始埋头琢磨发声原理。通过一番研究,我了解到了很多东西。我现在已经能事先预想到什么东西跟什么东西组合在一起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了。经验让我的直觉变得灵敏了很多。也许这就是常说的“品味”吧。浴室被我折腾得乱七八糟的,但是越乱反而越好。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能进入我的视线之中,让我能够快速地找出意料之外的组合。那些能够发出悦耳声响的组合,往往都被一种看不见的重力所相互牵引。

小苍突然给我发来了信息。

“我一直都有在听小麦你的ASMR哦~超级开心的(笑)”

他果然有在听啊……由于我实在太过羞耻,只好残忍地回复道。

“你不准听!”

“别~!(哭)”

晾了他一阵子没搭理之后,小苍又给我发了一条信息。

“你最近不是在琢磨怎么发出好听的声音吗?如果你需要啥新道具的话,咱们一起去买呗!”

我顿时停下了自己正在捣鼓废品的手。

小苍偶尔会对我发挥出心灵感应。我的确想要些新的道具,如果能在店面上看着各式物品进行挑选就更好了。

“真的吗……?那就请你帮个忙好了……”

“嗯!我马上就去做准备(好耶)”

二十分钟之后,我的手机屏幕里出现了小苍那张写满疑惑的脸。

“唉……怎么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不好意思啊,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出门……咱们远程逛街行吗……?」

“……这也是一种选择,我超级开心的哦!”

小苍慌慌张张地说道。而我也发挥了心灵感应,我知道小苍其实是不想让我成天到晚宅在家里,在感谢之余也多少有些愧疚。

小苍走进了一家百元店里。

那里无疑是一座金矿。店里各处都摆满了隐藏着悦耳声响的素材。一捏就会噗嗤作响的水珠球,啪嗒啪嗒地滴水的水钟、可以调整木头声音的锉刀、声音独特的硅胶刷子……更为独特的则是一次性的橡胶手套,如果戴上这个去按摩海胆头的耳朵,想必会发出些让大脑融化的声音。

「哇哦,好厉害!」

我高兴地闹腾了起来,声音也随之传到了小苍那边。

“我好像听见了一把挺可爱的声音?谁在外放动画片啊?”

“啊,那个小哥哥长得超帅的”

小苍听到之后,笑着朝对方挥了挥手。随之而来的便是尖叫声,估计是女高中生吧。

「嗯……小苍你还真是个天生的迷人精呢……」

“唉?我可不是什么迷人精,我对小麦你是一心一意的!”

「别这么大声说这种话啊!」

在混乱中买完东西之后,小苍拿着战利品,来到了我家门前。

「抱歉,我很久没洗澡了所以不方便见人,你挂门把手上就行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真的臭得跟榴莲一样了!」

“我挺喜欢吃榴莲的!”

「我不是说这个!」

我们像是在说相声似地拉扯了一段时间,小苍便回家去了。我自然是郑重地向他道谢,因为的确没有多少人肯陪着我干这种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我鬼鬼祟祟地去回收了挂在门把手上的塑料袋。看到里面的东西,我心头一暖,便连忙钻进浴室里面研究去了。

11

手术之后,经过一个星期的住院,母亲终于是回家了。

我们在家里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派对,母亲也高兴得不得了。

看到母亲回到家里,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嘴角带笑地一直过了三天。vtb活动也相当顺利,我十分满足。

可是,在母亲出院的一周之后,她说有些事情想找我聊聊。

「小麦,你是不是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母亲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顿时蔫了,这是我最不想被提及的事情。如今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福了。安于现状的我不想有一分一毫的改变。母亲啜饮了一口茶水,说道。

「我记得你好像是五月中旬回的家。这已经过了快七个月了哦,我是一直看着你的。可是如果你在浴缸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反而更加难出来不是吗?」

……母亲也许并没有说错。最近我也感觉浴缸的墙壁变得越来越厚了。

母亲的表情有些苦涩。她的法令纹如同道道深邃的沟壑,失去张力的脸颊也耷拉了下来。

我突然间意识到,母亲老了。

比起患癌之前,母亲衰老了很多。她那顶看起来格外年轻的假发更是加深了我的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母亲瘦了很多,她那原本丰盈的躯体开始逐渐地萎缩,某种令人不安的黑暗开始悄然潜伏在了缝隙之中。

「我听说你最近在油管上赚钱?」

「……哥跟你说的吗?」

「能赚钱固然是好事,但是你该不会想着一辈子都干那个吧?」

「……不行吗?」

「去找份正经工作吧」母亲的语气很是平静,可是听起来却带着几分训斥的味道。

「你会觉得好也就只有现在而已,油管上面不全都是些骗子吗,全都是骗小孩的,你只是刚好走运有其他小孩来看才能做下去的。可这是碗青春饭,等你年纪大了怎么办?你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多少知识,说穿了只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那种事情换谁来都能做,等你的竞争对手一多起来就结束了。现在这个时代,只要肯付费订购,就能看到无数多专业人士用心创造出来的东西。你一个门外汉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在这样的竞争中一直生存下去呢?」

母亲基本上没有看过油管,因此她的话里充满了偏见,可她的话也并非是全错,这一点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实际上,母亲所提到的现象正在逐渐发生,优胜劣汰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实际上,要是平台方哪天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你的广告收益就要减半了”,那么我也无计可施。当前的劳动环境就算是恭维也算不上有多好。真心想在这一行里生存下去的人都充分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内容创作者总是与这样的不安以及纠结战斗。

「可是我自己好好想过了,而且我也有在努力」

「你的社保和养老金怎么办呢?」

母亲继续说了下去。诸如每个月要在社保上交的钱、不隶属于公司究竟会有多少坏处、以后能拿到多少养老金之类。

「你该不会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吧?现在你还年轻,可能觉得还没什么,可是等你岁数大了就知道什么叫孤独和寂寞了。有朝一日你绝对会觉得“自己当时结婚了真是太好了”。反正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家真的很开心」

「妈——!」我正打算反驳。

「我没想着要和你争论些什么」母亲打断了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妈你不懂。普普通通地出去上班也好,还是结婚生子也好,对我来说都太难了。我为了活着就已经累得不得了了。而且妈你那套昭和的价值观真的已经老掉牙了,什么终身雇佣、泡沫经济,这些不都是因为当时日本经济景气吗。现在已经是令和了啊,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只要有份工作就能活下去的时代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的……」母亲有些愣愣地开口,随后又闭上了。「总而言之,你尽快从浴缸里出来吧。再这样下去我们也没法洗澡」

我一言不发地逃进了浴缸里。母亲说的都是些大道理,因此无论我反驳些什么,她都只会觉得那是我“小孩子般幼稚的思考”。母亲自己的确是凭着那套古老的逻辑来行动,获得了幸福的生活。她拿到了护士资格证,脚踏实地地工作,养活了我们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可是我无法跟上她口中的那些大道理,那份正确只能使我感到窒息。

可话说回来,母亲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切除了子宫和卵巢,尽管已经吃了药,可她的荷尔蒙还是有可能已经紊乱了。

或者说,母亲开始感到焦急了。

又或者说,母亲输给癌症的那一天,真的要到来了……

12

母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她面如菜色,经常抱怨说很累。现在她的抱怨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报时一般的干燥,而是带上了潮湿的现实感。她经常吃海带,说是这东西对癌症很有效,可要是吃海带就能把癌症治好的话,这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呢。母亲只是用海带来填补自己心中的缝隙而已。

看着日渐枯萎的母亲,哥哥总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房间里的桌游也开始逐渐地减少,除了《大富翁》和《卡卡颂》等知名作品,那些冷门的桌游逐渐消失了。

矶原家的某些东西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种猛烈的寂寞向我袭来。

我不希望我们家发生任何改变。我希望母亲不是海带这样软弱的东西,而是英勇得能将海鳗的头给整个咬下来的悍将。我希望哥哥永远都是那个抱着桌游的笨蛋。我好喜欢那样坚强的母亲和那样愚蠢的哥哥。我希望父亲能够永远放屁……算了,他不放屁也是一种选择……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痛苦不已地挣扎,而某天,我们家的的确确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哥哥把美代姐给带回了家。

我们都愣住了,哥哥和美代姐都满脸严肃地正襟危坐。

“叔叔阿姨,希望你们能同意我和伊佐木的婚事”

美代姐这样说道。她那双纤细温柔的眼睛里诉说着难以动摇的决心。

父亲和母亲都面面相觑。我甚至开始怀疑今天是不是愚人节。我们很快就注意到美代姐手上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我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哥哥的桌游都变成了那枚戒指。

美代姐低下了头,等到她抬起头来,已经得到了我们一家人的认可。

「那个,美代你应该能找到更好的男人吧……?」

反而是母亲有些犹豫。

「这算什么」正襟危坐的哥哥吐槽道。

「不,伊佐木就够好了……」

美代姐一下子就红了脸。

哥哥愣住了。

母亲和父亲也愣住了。

我的大脑在呆滞中如同少女漫画那样开始飘起了一朵朵小花。美代姐真的要变成我的姐姐了。姐姐。听起来多么美妙。换做其他女生的话,也许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自己哥哥被抢走了”的感觉,而给美代姐扣掉三分,但是对我来说这能加一百亿分。好耶,美代姐get☆daze!(注:此处了neta了宝可梦的经典台词“宝可梦get☆daze!”)

当天我们家和长谷川家举行了订婚派对。我们吃了很多好吃的,除了正在服用抗癌药物的母亲以外,大家都喝了些酒。喝得酩酊大醉的美代爸爸开始弹起了尤克里里,男人们便迎合着乐声跳起了舞。那是和蔼的盂兰盆舞。我和美代姐一同欢笑,可是母亲的那番话却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你该不会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吧?现在你还年轻,可能觉得还没什么,可是等你岁数大了就知道什么叫孤独和寂寞了。有朝一日你绝对会觉得“自己当时结婚了真是太好了”。反正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家真的很开心」

我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家真的很开心,可这和我自己是否要结婚完全是两码事。

——我的心中产生了疑惑。难道我真的应该结婚吗?

我望向小苍,可他却是一副什么都没有想过的模样,依旧开开心心地跳着舞。

13

哥哥婚礼的筹备进行得非常快。

十二月下旬,浴缸开始变得越来越冷了。我也终于是开始准备御寒物品。我买了电热毯以及厚厚的睡衣,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隔音室本来就容易积攒热量,而且浴缸的保温性能也很好,用来过冬再适合不过了。浴缸生活在夏天时用的电费比起冬天更高,不过其实夏天本身也没有用多少,果然在浴缸这种极为狭隘的空间里生活效率就是高。

我暖呼呼地躺在电热毯里,发现有人往黑杜蔷薇的推特账号上发了私信,点开来之后,我发出了惊呼声。

那是来自vtb事务所的邀请。

我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了“诈骗”这个词语。我听说过有人被这种方式骗过,最终导致个人信息暴露,被勒索了大量金钱。

可是我越看越觉得那是真的。那间事务所虽然称不上是行业巨头,但也能堂堂正正地自称是中流砥柱。我认识的好几位vtb也都属于这家公司。

对方在私信中提到了想和我面谈。“考虑到现在这个季节,再加上我们这边也了解黑杜小姐身处的环境,希望您能和我们进行一次远程对话”

如果换做是不久之前,那么我应该很快就会产生厌恶的情绪。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旦加入了某家公司,那么烦心事就会越来越多。

可是现在母亲的病时刻提醒着我,加入事务所的话能够得到各种各样的支持,收入也会变得稳定不少。这样一来也许母亲也能多少安心一些。

我打开了浴室的窗户,依靠着浴缸眺望窗外那朦胧的冬日寒空。浴缸也许就是梦境和现实的中间地带。正如哥哥把自己的桌游换成了戒指那样,也许我也应该将梦境和现实做出一定程度的交换,寻找适合我自己生活的平衡。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位老渔夫整整八十四天都没有钓到过一条鱼,而他终于在第八十五天钓到了一条超大的马林鱼,并与其展开了激战。尽管老渔夫最后取得了胜利,可是在把鱼带回岸上的途中,鲨鱼就已经把鱼吃得七七八八了。老渔夫在与马林鱼的激战中,突然想起了过去曾经共事过的一个男人,他不停地高喊“如果有他在的话!”——

在海里钓到鱼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而有同伴的支持无疑会更好。

当晚,我和母亲一起做晚饭,我委婉地说道。

「其实,有事务所向我发来邀请了……」

我没有说是vtb,因为母亲也不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不行,太可疑了」

然而母亲的回答却十分简短,在她看来,和油管相关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并没有反驳她,只是平静地独自决定了要接受和对方的面谈。

14

五天之后,面谈开始了。

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而是以一直以来的直播风格坦然地接受了面谈。

我时隔七个月穿上了出门见人的衣服,比起睡衣,那果然更能凸显身体的轮廓。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毕加索的那副画《哭泣的女人》,以及和那个女人有着相同表情的自己。比起那段黑暗且绝望的时间,如今我的面容好像更加具体一些了。

我坐在浴缸里,等待着面谈的开始。面谈使用的是Skype,我事先检查了一遍摄像头,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

——到点之后,我进入对方指定的那个房间。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相当健康的大姐姐。她也许比哥哥还要大上几岁,有些吊梢眼的同时,她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只猫咪,几乎没有多少赘肉,身体轮廓也很优美,和那套西装十分相衬。

“啊,你好~”

大姐姐朝我亲切地笑了笑。她笑起来和猫更像了。晒得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二者与那鲜明的白衬衫形成了十分优美的对比。

“你好,我是猫宫真寻。请多关照”

甚至连名字里都带个猫。

「你好,我是黑杜蔷薇……啊不对,我叫矶原麦鱼。请多关照」

“哇哦!我可是薇宝的死忠粉丝呢,老实说今天超级兴奋的!没想到皮套底下居然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哈哈……啊不好意思……失礼了”

猫宫小姐由于太过兴奋,最后笑得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猥琐。

「哈哈……谢谢您」

“啊,你果然是待在浴缸里面的啊!好厉害,是不是有架子什么的”

开始做ASMR之后,我确实又把隔音室给装修了一番,加了一个用来收纳小道具的架子。猫宫小姐一副难以抑制住好奇心的模样,伸长了脖子打算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

「不是,你这也看不到啊」我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哈哈哈哈!”猫宫小姐那纯真的笑容果然也和猫很是相像。

我们很快便熟络了起来,短短五分钟之后就开始用对方的名字相互称呼了。然而真寻迟迟没有进入主题,而是一直在闲聊。

“小麦,你对这事儿有兴趣吗?”

「我本来就是出于兴趣才开始做vtb的……ASMR的练习也是一直有在做。真寻你呢?」

“我可是冲浪高手!”

一阵闲聊过后,真寻向我详细介绍了事务所的情况,每当我提出自己有所担心的点时,她都会耐心地解答,消除我的不安。

「……那我是否可以理解成,贵司不会阻碍我自己的自由活动对吧?」

“是的,这样理解并没有问题。我们由始至终只是贯彻‘辅助’的职责,就类似于是‘借猫的手’”(注:日本俗语,意为“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这么多,连猫的爪子都要借过来用”)

真寻使用了我在直播中曾经说过的话,还摆出了一个招财猫似的姿势,真是可爱。

“当然了,我们也会给出相应的建议,但原则上是非强制性的。你基本上可以理解成是‘自我包装’”

「可是,如果贵司经营状况不善,导致社长的经营方针发生了变化的话……」

真寻顿时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也许她是想起了社长才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们社长是一个非常天真的人,我觉得他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情来。——不过要是真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会尽力而为的。毕竟社长也是人,用冲浪板朝着他的后脑勺来上一下也是会死的”

真寻很是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眯上了一边的眼睛,像是在用球棒瞄准一个很难打到的球。

「真寻,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我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没准真寻真的会把社长杀掉然后夺了他的鸟位。

真寻让我大可放一百个心,最后补充了一句。

“我可是薇宝的‘脑残粉’,哈哈哈”

然后,她朝着屏幕来了一发喵喵拳,真是可爱。

15

在我依旧犹豫要不要加入事务所的这段时间里,母亲时常抱怨说“不对劲”。

「我感觉我身体很不对劲,没准又得什么癌症了」

母亲也向医生再三强调了这个问题,在精细的检查之后,医生们都瞪大了眼睛试图寻找癌细胞的踪影,可是并没有找到。然而母亲还是天天抱怨说“不对劲”。

我们一家人无计可施,只能在不安中面面相觑。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圣诞节,一转眼年都过完了。矶原家和长谷川家的婚事正式决定了下来,因此我们两家基本上算是一家人了,大家都开开心心地一起庆祝。

「真是的,就剩下小麦让我愁死了」

母亲经常当着长谷川家夫妇的面说这些话,搞得我尴尬极了。母亲希望用这样的方法,逼我赶快从浴缸里出来。

「好了好了」父亲偶尔也会给我打圆场。「这种事情跟钓鱼是一样的,你只能等着鱼上钩的那一刻」

「你就知道惯着她,你就是对什么都惯着,才会给自己惯出糖尿病来的!」

母亲很不讲理,但父亲最近的血糖值高是因为圣诞节的蛋糕以及过年的时候吃黄豆饼吃太多了。由于父亲实在有些可怜,我只好偶尔容忍他的放屁,没有让他交罚款。

哥哥的婚事筹备得很快,貌似到三月份就会举行婚礼。

二月初,母亲又把我给喊了过去。

她坐在被炉里等着我,我优哉游哉地问道。

「咋了~妈~?」

我的态度相当随便,而看到母亲的脸之后,我顿时僵住了。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背蹿起了阵阵凉意。

母亲的脸上戴着一个能面。

那鲜红的嘴唇由于嫉妒而扭曲,牙齿和翻白的眼仁都被涂上了黯淡的金色,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小麦」

能面说道。

「你坐下」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我的指尖在震颤,舌头也麻木了。

我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你给我坐下!」

能面大喊道。我被吓了一跳,惊恐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被炉的角落里摆着一个购物袋,一根大葱从袋子里探出了头。她刚在外面买完东西回来就把我给喊过来了。

我望向了那张能面。

可能面却一言不发。

客厅莫名地昏暗无光。

能面那惊悚的表情仿佛渐渐地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妈……」我的舌头开始发干。「咋了……?」

「小麦」

能面再一次呼喊着我的名字。

「你现在就给我从浴缸里出来,马上」

「可是……」

我的心跳几近疯狂,能面继续说道。

「浴室已经快变成你的巢穴了。可巢穴是动物住的地方,人不能永远待在那种地方的,那里不是人应该住的地方」

能面底下所发出的声音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

「随着蛋壳变得越来越厚,里面的小鸡也会被闷死。小鸡会在蛋壳里死去、腐烂」

「妈……为什么这么突然?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舌头已经转不过来了。我分明在努力了,我分明能够用我的伶牙俐齿去说服任何人。

「小麦,你要知道,我不是永远都能陪在你身边的啊」

我惊恐地站了起来。能面仿佛要将我的影子给缝进地板里面,说道。

「小麦,你现在就给我从浴缸里出来,听到了吗?现在就出来,如果你不出来的话,我——」

我将影子从地板上剥离开来,正打算从能面的身旁穿行而过。

「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可能就没法当你妈了」

我转过了身。

能面也扭过脖子,凝望着我。

「小麦,你该长大了」

16

我缺席了当天的晚饭,颤抖着在浴缸里睡觉。我紧紧地抱住那个绵羊玩偶,用被子从头到脚地裹住全身。母亲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砰”!我听到了敲鼓的声音。

砰!

砰!

砰!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失去了正常的睡眠。

我时常在睡梦中误闯进一些可怕的地方。就像是沿着家中本不存在的楼梯,逐渐下到黑暗的最深处,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如同溺亡在一片幽暗的海洋中。可是当我醒来,那些记忆却完全消失,使我溺亡的地方不过是洗手盆里小小的一滩积水,我的记忆遭到了篡改,被怪异地矮小化了。

母亲的脸上一直都戴着能面,她一如既往地过着和之前别无二致的生活。当然她也没有再朝我大吼大叫地发火,而这更加使我感到惊悚。

“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可能就没法当你妈了”

那句令人无比恐惧的话语沾染进了客厅榻榻米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地渗透出了痕迹。

休息日,我为了寻求一个逃避之所,来到了哥哥的房间。

哥哥正盘腿坐着,他用手机看着动画片,还模仿着里面的人说话。

「真嗣……驾驶初号机……」

哥哥在看《新世纪福音战士》。我靠着他的后背坐了下来。

「哥……你觉不觉得咱妈最近很奇怪?」

哥哥没有回答,而是把动画又给倒回去,反反复复地听那句话。

「妈跟我说“该长大了”,可长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虽然哥哥正在做的事情幼稚得不得了,可是我却不可思议般地感受到了成熟。这是因为他早已进入社会参加工作了吗?还是因为他要和美代姐结婚了呢?可我觉得这二者都不太对。

「哥?」

「真嗣……乘上初号机……」

「真嗣……乘上初号机……」

「真嗣……乘上初号机……」

「你好烦」

「疼疼疼……」

我给了他一个妹妹手刀。看来哥哥并没有办法给我建议。

这天晚上,噩梦也将我折磨得不轻。我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沉溺、挣扎,最后浑身是汗地醒来。我好似快要窒息,眼泪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我只能用力地抱紧绵羊玩偶。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间察觉到。

好像有人和我同处于黑暗之中。

我升起了隔音室。

外面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那是无比凄厉的嚎哭。

一个宽广壮硕的身影盘踞在浴室门口。

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她的身影在月夜里闪耀光辉。

——能面。

「妈……?」我的心中被悲伤所填满。「妈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哭……?」

能面没有回答我,而是持续着那凄厉的嚎哭。

——我醒了过来。

清晨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隔音室升了起来,可我睡觉的时候一直都是把它降下来的。

能面在深夜里痛哭的身姿浮现在我的眼中。那是一场梦吗?可是悲伤的感觉盘踞在我心中,如同一轮满月,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得。

17

二月下旬,能面说她身体很不舒服,于是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检查。

我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也许有些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为了让自己分心不再去想,我开始了直播。本来开开心心的闲聊逐渐变得诡异了起来,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在一种类似于焦虑的感情驱使下,我播到一半就下播了。

“薇宝没事吧?”“不要勉强自己”“好好休息”——

观众们都担心地发来了弹幕。

可与此相反,时间的流逝却缓慢得令人害怕。窗外是冬日透明的阳光,麻雀哼唱着牧歌。我躺在浴缸里,心情还是得不到半分朦胧。有某些东西使我感到了致命般的不适,如同卡在顺滑啮合的齿轮之间的异物。

电话响了起来。

我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它冷得如同一块坚冰,让我的脖颈都起了淡淡的鸡皮疙瘩。

“小麦……”

电话那头是父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妈的胰脏里藏着有癌细胞。已经没办法做手术了,医生说最多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齿轮发出了阵阵怪声,随即再次转动了起来。可是它的运行方向已经发生了错位。命运的齿轮在错位中转动。父亲已经泣不成声……

“你妈一言不发地自己开车走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小麦,怎么办啊……”

父亲的语气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家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我惊恐地朝着门口跑去。车子停在车库里,那是今天早上父亲和母亲开出去的车。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了。

我屏住了呼吸。

站在门口的是般若。

吊起的眼角。

尖锐的獠牙。

从额头上伸出的两只角……

我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般若四目相接,时间也在不断地流逝。

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般若迈开了脚步。

她从我的身旁穿行而过,径直走进了家里。

我的心被揪成了一团,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臭味。

我转过身来,面前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家中景色。

可是,天花板上却冒出了烟。

我尖叫着奔跑了起来。我的脚步踉踉跄跄,几次快要摔倒,我冲进了浴室,里面已经弥漫着浓浓的白烟。我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般若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

她那惊悚的面容和阴影在摇曳着的火光中生动地变换着姿态。那鲜红的嘴唇如同被血液给湿透了一般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浴缸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般若的影子如同怪物一般膨胀,从墙壁一路蔓延到了天花板上。

“小麦”

那是低沉到难以置信,如同匍匐在地底的声音。我想那是般若在说话,可是她的声音却从浴室的四面八方令人毛骨悚然地传来。

“所以”

“我都说了”

“你一直不出来”

“我已经没法当你妈了”

般若哭了,那是完全背离人类的哭声。

般若哭泣着从我的身旁穿过,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凝望着火光,痛苦不已的心中留下了道道伤痕。我猛烈地咳嗽着,终于是清醒了过来,把水龙头的总闸给拧开,然后把花洒喷头也全部打开。

伴随着阵阵声响,一股更加浓密的烟雾升腾了起来。我咳嗽得更加厉害了。好痛苦,我痛苦得无以复加,那是摧心剖肝般的痛苦……

当我回过神来,火已经灭了,我蹲在一片狼借的浴室里,嚎啕大哭。我只能无助地哭泣,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翻涌而起。

我失去了母亲。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要——!

我奔跑了起来,用力地拧动大门的把手。

——可是我却无法打开那扇门。

门仿佛是由厚重的岩石所制成,纹丝不动。我感到一阵恶心和头晕,瘫倒在了门口,我一边哭,一边给哥哥打电话,直到他接通为止,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电话。

“干嘛,我在上班啊?”

「妈……妈她……!」话语从我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滑落。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你等我一会儿”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哥哥开车回来的声音。他真的只花了一点时间就回来了。

哥哥呆呆地凝望着浴室里的惨况。

「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要去找她……!」

我努力地讲述着,其实我没有任何办法从道理上解释为何母亲会消失不见,以及她为什么再也不会回来。只是,我的心中有着近似于确信般的强烈预感,哥哥相信了我。

「她的车还在家里,应该走不了多远的」

哥哥神色慌张地从二楼拿来了无人机。

「我们在天上找!你用你的手机连上无人机的视频……然后……」哥哥挠着脑袋,冥思苦想。「对了,你用家里的电话给我的手机拨号,我们保持联系!」

哥哥说完便冲出了家门。

我连忙用手机连上了无人机的视频。无人机飞得很高,樱之丘的风景出现在了手机屏幕里。与此同时,我用家里的电话给哥哥的手机拨号。

「不行,看不到!」

“懂了……哈……!”

哥哥喘着粗气,貌似是在四处飞奔。无人机掠过了一处又一处的屋顶。我在心中祈祷般地呼喊着母亲。

「哥!停下来!」

我大叫道。无人机已经飞到了樱之丘中央公园。

能面抱着膝盖,蹲坐在滑滑梯的顶端。

她的坐姿非常端正,仿佛不愿意再占据多一分滑滑梯的空间。我的心跳不断加速,无人机悬停在了能面的面前。

「妈……」我朝她喊道。

能面悲伤地抬起了头。

“小麦……?是你吗小麦?”

「妈,是我,你为什么在那种地方?你快回家吧,我们好好聊聊」

能面沉默了。我咽了口唾沫,等待着她开口。片刻过后,能面说道。

“不行,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回不来?」

“小麦,为什么?”能面反问道。“你为什么要用一台奇奇怪怪的遥控飞机来跟我说话呢?我想你能直接过来和我说话啊……”

随后,能面消失在了屏幕下方。无人机紧跟着追了过去,能面滑下了滑滑梯,漂亮地落了地,她一路小跑离开了公园,远处正好开来了一辆公交车。

「妈,等等,你别走!」

可是,能面还是坐上了那辆公交车,消失不见了。

就这样,我们跟丢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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