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已经失踪三天了。
父亲和哥哥都没去上班,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可是依旧一无所获,没有任何人知道母亲究竟去了哪里。
我暂时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火灾过后,浴缸底部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那是床垫和无辜的小羊玩偶们燃烧过后的产物。不幸中的万幸是隔音室以及电子器械都没有被烧毁,调整一下就能重新开播了。可是我已经动弹不得。
我失去了母亲。
很大程度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其实应该舍弃掉一切,自己走出家门,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双腿找到母亲。可是我却没能做到,而这也导致了致命性的后果,我失去了母亲。而失去了的东西便再也无可挽回,就如同已经被烧成灰的绵羊布偶不可能死而复生那样。
就在这段时间里,战争在遥远的国度里打响了。(注:俄乌战争)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独自看着新闻。人类又一次开始了战争,我的心情很是低落,有种误闯进异世界般的感觉。我沿着梦里那本不存在的楼梯渐渐下到黑暗深处,在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之后,我失去了母亲,来到了一个充满了硝烟与战火的世界。
砰!
砰!
砰!
凌晨两点,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醒来,只好前往浴室。
我呆立在那片黑暗之中,浴室里依旧弥漫着烧焦的臭味。
胸口处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我面对镜子,解开了睡衣的纽扣,我的胸部有一个漆黑的空洞。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那里同样也有一个洞。每当受伤,我的身躯都会变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我毫不介怀那些焦黑色的污垢,躺进了浴缸里面。陶瓷冷得让我害怕,令人冻僵般的寒气从我身体的空洞中侵入。
那块肾脏形状的腌菜石在我的肚子里翻腾着。
无声——沉默。
既没有蝉鸣声,也没有心跳声。
中午看到的新闻说世界由于新冠而被进一步地隔绝,我们必须要逐渐找回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可这和我是完全无关的事情。我甚至已经被“隔绝”所隔绝。
在那寂静深处,我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战火纷飞声。硝烟和火光在我的眼中闪过,那是一个奇妙的战场。“稻草人”们肆意地乱入、厮杀。战场上没有一副属于人的面容,而战争本身也不是一副女人的面容,战争不存在面容。
很快,战火声也消失了。我的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没有任何温度的黑暗。
我突然间领悟到了些什么。
一切皆空。
人生皆空。
我们生于黑暗,也终归于黑暗。
我们无法拥有任何东西,而在最后也会失去所有。
玩捉迷藏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我害怕要是一直没有人能找到我该怎么办,我害怕得不得了。黑暗如同一片小小的漆黑海洋,将我完全吞没。
可行将就木之时,无论是谁都必须要面临这样的痛苦。
既然人生是如此没有意义,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度过一个又一个如此恐怖的夜晚呢。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又一个难以入眠的黑夜呢?
遥远的国度发生了战争,睡不着觉的人又多了很多。一想到那些和我一样难以入睡的人,我的眼中便泛起了泪光。很痛苦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定很痛苦吧。如果这世界从来都不曾存在失眠该有多好呢。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心睡觉,希望所有人都能做一个温暖而开心的美梦,在微笑中坠入梦乡——
我拿起手柄,把隔音室放了下来。然后按下L键把照明打开,按下开始键启动电脑。
黑杜蔷薇再次开始了直播。尽管已经是凌晨两点,可观众们却迅速地涌进了直播间里。有好多好多睡不着觉的人都在等着我。我在恍惚中开始了ASMR直播。
“没事的”黑杜蔷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制造出令人舒适的声音。让大家能够渐渐地安稳入睡——
看到观众们发来的弹幕,我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我最近一直失眠,辛苦得不得了,不过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谢谢薇宝!”
眼泪从我的脸上滑落,好似决堤。
看到大家能睡个好觉,我开心得不得了。
为了能让大家好好睡觉,无论一天花上多少时间都是值得的。我可以持续地去努力、去祈祷。
在眼泪扑簌流下之时,我突然释怀地笑了。
原来,就算没有意义也好,也能坦然地活着不是吗。
我一晚上没合眼,迎来了朝霞。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
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些由透明水晶所制成的骨头四处散落,可是此刻它们都归结到了同一个地方。我眼中的泥土纷纷剥落,世界的分辨率顿时提升了一大截。光滑的指甲上那若隐若现的粗糙、脚背上那凸起的纤细蓝色血管,所有东西在我眼中都清晰地显现出来。浴缸变成了全新的浴缸,花洒喷头也变成了全新的花洒喷头。就像是给面包超人换了一张新的脸那样。潜藏于万物之中、有着厉害本领的奶油子妹妹在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一切。(注:奶油子妹妹是《面包超人》中的配角)
我从浴缸里出来,望向了镜子。我的脸上沾满了黑漆漆的污垢,脏得不行。我十分粗鲁地用手擦脸,可是一点都没有擦掉,反而把我自己给逗笑了。我在洗手台前用洗面奶好好地洗了把脸,用湿毛巾擦了身子,就连头发也都洗了一遍。
然后,我换上出门穿的衣服,拿上手机和钱包,最后带上了手帕和纸巾。
我站在门前,穿上鞋子,推开了家门。
刺眼的朝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世界太过广阔,万物太过鲜明,使我头晕目眩。
我轻轻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让自己的肺部适应。
深吸一口气之后,冬日的微风以及阳光的味道填满了我的内心。
我想,是时候了。
于是,我迈步开去。
去寻找母亲的踪影。
2
我坐上公共汽车,前往郡山车站。外面的世界和舒舒服服的浴缸不同,冷得让人害怕。我在服装店里买了一条淡蓝色的围巾,还在药店里买了点止痛药和晕车药来吃。
不久后,我坐上了前往常磐市的城巴。
我想母亲应该是回老家了。尽管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能证明我的想法,但是我的肌肤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息。我的肌肤和母亲在冥冥之中相连。
由于昨晚完全没合过眼,我在巴士里沉沉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和父亲并排坐在一处陌生的港口海钓。
我们的身旁不知为何放着一个“铜罄”,就是那种摆在佛龛上用于祭拜的东西,父亲时不时地敲打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完全钓不到,这片海里根本就没有鱼」我向父亲抱怨道。
「抱怨大海有问题的是最差劲的钓鱼人」父亲这样回答道。
「那就是鱼竿不行」
「抱怨鱼竿有问题的也算不上是一个好的钓鱼人」父亲笑了笑。「一般的钓鱼人钓不到鱼会说是自己的问题,而优秀的钓鱼人则知道这是运气问题」
「那最厉害的钓鱼人呢?」
「最厉害的钓鱼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当天究竟能不能钓到鱼。大千世界本就有着如此难以捉摸的一面。当你掀开它的表面,诡异的黑暗便隐藏于其中」
父亲敲了一下铜罄,伴随着不可思议般的声响,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深山老林里钓鲑鱼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和尚,很奇怪吧?深山老林里怎么可能会有和尚呢。他告诉我“这位施主,请回吧,今天是钓不到鱼的”。虽然十分不解,但我还是和他一起吃了饭团之后才分开。结果我之后钓到了一条长着人脸的鲑鱼。我剖开那条鲑鱼的肚子,里面居然是我们刚才吃下去的饭团。而那天——就是小麦你出生的日子」
父亲话音刚落,我的鱼竿便有了动静,把鱼钓起来之后,我惊呆了。
那是一条长着人脸的鲑鱼。
鲑鱼本来栖息在溪流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海里钓到鲑鱼。父亲把那条鱼从鱼钩上取下来,剖开了它的肚子。我顿时屏住了呼吸,因为那条鲑鱼的肚子里面也是一条鲑鱼,两条鱼一模一样。
「——小麦,你知道吗?接下来你将前往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方。那是一个几乎由黑暗与暴力所构成的世界,时间会在那里失去它的脊梁,因果都会如同炖烂了的肉一般融化。
你要慢慢地走。
你要小心地走。
你要带回正确的东西。
倘若无果,回头便是。
因为你很有可能会永远地迷失方向,再也无法返航。」
父亲把两条鲑鱼都放回了海里,而极其不可思议的是,那条被开膛破肚的鲑鱼居然在海中逐渐恢复了生命力,慢慢地游走了。
父亲敲响了铜罄,望向了我。
我的呼吸都随之而停滞。
父亲带上了面具。那是一个长着纯白泥鳅胡子、下巴上的胡须也相当长的面具……
——那是一个“翁”的能面。
翁发出了和蔼的笑声。
然后又敲了一下铜罄。
我在睡梦中惊醒了。
巴士已经到达了常磐市车站。
3
我想我应该是到了常磐市车站的,可是这里却给了我一种来错地方的感觉。完全相同的风景,完全不同的地方。来来往往的行人死气沉沉,隔开的距离让我感觉他们的脸上仿佛带着一个面具。
天空是没有任何重量的灰色,一片灰蒙蒙中没有太阳的踪影。天空永恒地、缓慢地下坠,如同火山灰一般堆积、如同烟雾一般漂浮,渗透到了万物之中。皮肤在烟雾缭绕中显得粗糙,远处传来了流行歌曲的间奏以及鸟儿振翅飞翔的声音。我看见了真空管,看见了膨胀得有些虚张声势的塑料袋。随着每一次呼吸,天空也逐渐渗透到了我的身体之中。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同时也是难以言喻的模糊。唯独那块肾脏形状的腌菜石如同船锚一般沉重。
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父亲所说的那个“可怕的地方”。我穿过了梦境中曾经出现过的那条路。
我坐上巴士,前往母亲老家所在的江名。车上的乘客们看起来都在屏气凝神,景色在车窗外流动,然而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巴士在移动,车窗外由始至终都是那片灰色。
我看见了一片海。
巴士的确到达了江名。
海潮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处平平无奇的乡间冷清海港,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点缀着山丘上的盎然绿意。用于修缮山坡斜面的混凝土在海风中静静地等待着腐朽。
海港不见任何人影,但是修筑江名港的中田政吉雕像却以一种凝望港口的姿态巍然屹立。雕像旁边是一座镌刻着“港口落成纪念”的石碑,而石碑旁还种着一棵松树。
我感觉面前的景色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可是我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了。
我在海边踽踽独行,立于堤坝之上,大海也同样是灰蒙蒙的。像云又像烟的海浪翻腾着,海天在水平线上化作了一体,如同一张幕布,令人分不清其中界限。海浪声中夹杂着那遥远的广袤。
我对这片海产生了恐惧。
可是,母亲也许就在海里,她也许正在海面上与一条巨大的九绘鱼战斗。
我脱下鞋袜,站在消波块的上方。这片海比我想的还要狂野,海沫不断地翻腾,海水的味道格外强烈,螃蟹也在黑暗中蠕动。
我将脚伸进了海水中,那是刺骨般的冰凉。
——我想应该不是这里。腌菜石依旧在我的肚子里翻滚,如果我走进了这片海里,我想我就再也无法上岸了。可我必须要回去,我必须要找到母亲,回到家人的身边。
我穿好鞋袜,系紧鞋带之后再次迈步开去。我独自走在这处灰色的冷清海港中,远处的人家晾晒着竹荚鱼,在一股独特的腥味中,不知为何却夹杂着桃子的芳香味。
海风吹拂过我的鼻腔,那股甘甜的芳香更加明显了。不断增强的香味指引着我的脚步,随着我的不断靠近,桃子仿佛也更加的成熟。
远处的拐角闪烁着光芒。
我走上前去,看见地上有一条散发着淡淡桃香味的鱼,那条鱼还在不停地蹦跶。
“能收获到鱼的拐角”——
道路的前方是一条有些阴森的隧道。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倘若无果,回头便是”——
我在心里暗自告诉母亲,自己没问题的。我太过清楚玩捉迷藏时,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自己的恐惧与悲伤。没事的,妈,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我走进了隧道里,那里被浓厚的桃香味所层层包围。
4
我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前进。
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隧道中的黑暗遮天蔽日,永无止境……我感觉空气也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我的大脑昏昏沉沉,呼吸也很困难,身体沉重得不得了。可与此相反的是,桃香味愈发浓郁,如同一片厚重的雾气舔舐着我的肌肤。
远处传来了深邃且厚重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是鲸鱼的歌声。
「妈……」
我突然间踩到了一滩水,湿漉漉的鞋子冰冷刺骨。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我才发现水已经涨到了脚踝的位置,海水的味道翻涌而起。我将鞋袜都给脱掉,继续前进。寒气从脚上一路爬升到我的心脏,逐渐浸透我的全身。
不久过后,前方出现了一道朦朦胧胧的灯光。
——那是火焰的光芒。
篝火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柴火燃烧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脚边的海水化作了一面昏暗的镜子,我所掀起的波澜让延伸至此的火光不断地摇曳。波纹和声音都朝着远方扩散开去,未曾折返半分。
终于,我在黑暗深处看到了一栋建筑。
——能乐堂。
能乐堂由四根支柱支撑而起,悬山顶的下方是正方形的主舞台。舞台背景“镜板”上画着松树。被称之为“桥挂”的走廊从舞台深处向着最左手边倾斜延伸。走廊的尽头还挂着绿、黄、红、白、紫等五种颜色的幕布。
能乐堂是一栋如梦如幻般的建筑物,它承载着摇曳的火光,也支撑着那相互交织的光与影。
随着伴奏开始调音,长笛、小鼓、大鼓、太鼓的声音接连传来。幕布升起,演员们经过走廊,陆续入场,能剧的表演正式开始。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已经不再是我,甚至知晓了一些本应不知的东西。
舞台上演出的剧目是《海士》。
藤原房前为了供养亡母,来到了香川县的志度浦,在那里遇见了母亲的亡灵。藤原房前的母亲为了让他出人头地,曾孤身潜入海中,拼上性命想要寻回被龙宫夺走的宝物“面向不背玉”(注:意为正反面都完全一样、白璧无瑕的美玉)
龙宫殿内玉塔高,
三十丈上宝石照。
神龙共八居宝塔,
以己性命护香花。
藤原房前的母亲成功地偷出了宝玉,在恶龙的追逐下,她用剑割开了自己的右边乳房,将宝玉藏在其中带回了地面,而她自己也因此不幸殒命。
——舞台上的能剧表演美丽得令人害怕。
能乐在漫长岁月中吸尽名家姓命,它代代相传、不断打磨,而我亲眼见到了能乐所追逐的终极境界。舞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命,优雅地流淌。即便是没有意义的虚无动作,也都保持着虚无的状态,与舞台完美地协调在一起。
我回想起了过去,以前我们一家人曾经一起去看过能乐表演,当时的我为何会嚎啕大哭呢?
因为主演死在了舞台上。
她的心脏突然间停止了跳动。
经由一个被称作“贵人口”的出入口,那个精疲力尽、瘫软下来的主演被悄咪咪地从这个平时很少会用到的门口抬了出去。舞台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被称为“后见”的场控接替了主演,将表演继续了下去。能乐是一个赌上自己性命的舞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中断。一家人里只有我意识到主演死去了,因此我嚎啕大哭。我很害怕死亡,更加害怕这个就算死了人也没有被叫停的表演。
——如今,我眼前的这个主演,也已死去。
死去了的她依旧美丽地舞动着。
主演脸上戴着和母亲相同的能面——这时,我看见了母亲的脸,母亲隔开了自己的乳房,将宝物藏在里面,她穿过走廊,消失在了舞台后方。
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唯独柴火燃烧爆裂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我回过神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刚才我一直屏住了呼吸。面前的舞台已经空无一人。
我从正面的楼梯登上舞台,追赶母亲。当我的脚踏进走廊的那一刻时——
能剧中,主舞台被认为是“现世”,而舞台后方被认为是“幽界”。而在两者的夹缝中,我居然漂浮了起来,距离地面大概三厘米。在我肚子里翻滚的那块石头也失去了它的重量。我没法好好地走路,姿势滑稽得像是某只猫型机器人。我行走的方式也和能剧演员如出一辙。
“小麦,你知道吗?接下来你将前往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方。那是一个几乎由黑暗与暴力所构成的世界——”
我进入了“幽界”之中。
5
……幽界显现出了手术室的模样。
身穿手术服的人们站在手术台前忙个不停。他们的脚下不断发出啪嗒啪嗒的水声,地板上也有一滩海水。显示器上的波形看起来像是心电图和血压,人工呼吸器具和麻醉器具之类的器械琳琅满目,手术室里回荡着刺耳的电子声。
而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母亲。
由于她戴着氧气面罩和手术帽,我没能一下子认出来,可那个人无疑就是母亲。我仔细端详着,发现手术台上的母亲还很年轻,她的肌肤依旧紧绷,脸上也没有斑点。
一块帘状物如同被子一般盖在母亲身上,唯独腹部的位置开着一个大洞,母亲圆滚滚的肚子从洞里露了出来。
我顿时意识到,这是当年的那场剖腹产。
「手术刀」
我别过了脸。
随着刀片的划过,手术室里警铃大响。
「准备输血!」
「婴儿没有呼吸!」
满身血污的婴儿被医生们抱在怀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想,那个婴儿就是我。
我跨越了时间的阻隔,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个瞬间。
我惊恐地接连后退。
一阵女人的哭声从我的脚边传来。
我低下头,才发现化作镜子的水面中倒映着我自己的脸。
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
那是我无法鼓起勇气出门上班、在家里又哭又吐、变成立体主义的脸庞。如同油画般的大滴蓝色眼泪从我的眼中不断滑落。镜中的我怀里还抱着那个没有呼吸的婴儿。
世界顿时颠倒了过来。
我变成了镜子里面的那个我。
我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立体主义般的蓝色将我吞噬,我抱着那个如腌菜石般冰冷的婴儿,她正在不断地融化,蓝色的颜料从她的肚子里一滴一滴地落下。
婴儿依旧没有呼吸。
她的体温逐渐冰冷了下来。
我,就要死了……
「给我!」
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抬起头来,躺在手术台上的能面朝着我伸出了手。
刚才那块帘状物已经没有盖在母亲的肚子上了,而是盖在了她的右边乳房上,那里开了一个血淋淋的洞。就像能剧《海士》那样,母亲的乳房下方被割开了,血流如注。
“时间会在那里失去它的脊梁,因果都会如同炖烂了的肉一般融化”——
我想,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同样来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她来到了这个现实与梦境中的夹缝,用力地拍打我的屁股,费尽全力让我开始了呼吸。
我的心中突然间闪过了一个“如果”。
如果,我不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她,会怎么样呢——?
我身体的轮廓逐渐扭曲,身影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直观地来说——如果我不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她,那么我应该就不会出生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
我好想就此消失。
我好想变得透明。
我的身躯变得越来越粘稠,意识也开始模糊。
我那张逐渐化作抽象画的脸倒映在了水面上。
……我的脸,是长什么样子的来着?
我的脸在镜子中顿时解体,它令人眼花缭乱地变换着姿态,扩散到了天花板上。它像是一缕青烟、像是浴室里的贴画、像是我曾描绘过的蓝天、像是莫奈的《干草垛》、像是梵高的《星空》、像是克里姆特的《吻》、像是基里科的《一条街上的神秘与忧郁》、像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天花板上增殖出了无数双我的眼睛,它们都困倦地闭上了眼睑。
怀里的婴儿逐渐变得冰凉……
「快给我!」
我被吓了一跳。能面强行支起了她那原本不可能动弹的身体。她将乳房往外一扔,血流如注。
母亲的气势将我吓到了,天花板上的无数双眼都扑簌地流下了眼泪。
病房里降下了一场蓝色的雨。
我想,我应该要来到这个世界。
我想成为母亲的女儿。
我想见到父亲和哥哥。
我想早点遇见小苍、美代姐、早苗,我想早点看到大家。
我很喜欢大家,我想来到那个和大家共同欢笑的世界……!
可是我却动弹不得。为了让自己动起来,我必须要找回我的轮廓。
我想象着矶原麦鱼的面容,想要找回自己的轮廓。
时间顿时开始猛烈地倒流,我的轮廓得以收束起来——然而它却在紧要关头消散。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脸。
能面哭了,我也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镜子另一端的那个世界,医生们在给婴儿做着人工呼吸和胸骨压迫,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给婴儿注射肾上腺素。大家都在努力地挽救我的生命。
我闭上了所有的眼睛,黑暗顿时降临。我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的脸——镜子另一端的那个世界开始警铃大响,婴儿的心跳快要停止了。
矶原麦鱼的生命即将如同一缕青烟般飘散。
我逐渐崩塌。
我逐渐地,消失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把声音。
“没事的”——
在一片黑暗中,黑杜蔷薇出现了,她为了那些睡不着觉的人而在深夜中默默地努力,她的身姿是如此的鲜明。在我开始当vtb之后,比起自己的脸庞,我反而更经常注视着黑杜蔷薇的面容。
于是,我的轮廓开始收束。
我努力地想象着,想象那淡蓝色的连衣裙、黑色的玫瑰、白色的头发、如冰块般晶莹剔透的玫瑰发饰……
这一切都十分简单,因为黑杜蔷薇——是我自己描绘出来的。
回过神来,我已经变成了黑杜蔷薇的样子。
她迈步开去,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了母亲。
母亲把婴儿给倒过来,富有节奏感地用力拍打婴儿的屁股。
婴儿终于哭喊了起来。
母亲无比怜爱地抱住了她。
6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倒在了隧道里面。
我支起身子,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还是原来的我。
隧道前方的出口有一道光,我便朝着那道光走去。
当我穿过隧道,我看见有人正蹲在附近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阳光从云层的间隙中投射下来,为我温柔地照亮了她的身姿。
——那是带着能面的母亲。
她蹲在屋檐下,出神地盯着一个生态瓶,瓶中的麦鱼欢快地游动着。与季节并不相符的蓝色蝴蝶在瓶子四周飞舞,清澈的水面与蝴蝶漂亮的翅膀映射着耀眼的阳光,闪闪发亮。
「妈……!」
我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母亲抬起头,她脸上的能面此刻是无比安稳的表情。
「……小麦」
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站起了身。我再难忍住心中的冲动,朝母亲飞奔过去,扑进了她的怀里。母亲身上传来了一股浓厚的、甘甜到有些腐臭的桃子香气。我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妈,对不起,我一直都这么不像话,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母亲那壮硕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她也流下了眼泪。
「小麦,我也对不住你,我太担心你了,可是一想到我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就心急得不得了。小麦,妈妈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很想为你做点什么……」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已经涕泗横流,哭成了一个泪人。
「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呜咽声。
「因为……我没有把你生成一个健康的孩子。其他的小孩子都长得人高马大的,看着是那么的健康,可是小麦你却一直躺在保育箱里,一直都这么小只。我长得这么胖,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瘦弱呢。为什么我没有把你生好呢。小麦你这么可爱,这么可怜,妈妈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把脸埋到母亲的胸膛中,放声大哭。
不是这样的。
「妈,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心急了。我想早点见到你,想早点成为咱们家的一份子,所以我才这么心急要来到这个世上的。这不是你的错啊!」
母亲也放声大哭,用力地抱住了我,我也用力地抱紧了母亲。她再也不会离我而去了。
我和母亲紧紧相拥,直至哭干彼此的眼泪。
7
沿着隧道回去之后,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了桃子的味道。
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我牵着母亲的手,迈步在海港之中。天空逐渐地放晴了,汽车行驶在道路上,老爷爷带着吉娃娃优哉游哉地散步。
——我把母亲带回来了。
我真的找回了母亲,把她带回来了。
「小麦,你这么难得过来一次,要不咱们一起去水族馆逛逛?」
母亲这样提议道,我笑着点了点头。我和母亲坐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公共汽车,在常磐永旺小名滨站下了车,向着海蓝宝石福岛水族馆走去。
能面感叹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这里建成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呢。当时还跟你爸一起来这里约会过。小麦你以前也来过一次,还有印象吗?」
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鱼群的幽灵在我的脑海中游弋。
「我记得好像有一条三角形的隧道」
「嗯,是有条隧道呢」
我们在门口买了两张成人票,进入了水族馆。
随意地在绳文时代的历史展区里逛过一圈之后,我和母亲来到了水族馆的本馆。那是一座能让人联想到玻璃隧道的巨大建筑物,看起来像是一份鱼糕。
入口附近设置了一个名叫“海洋与生命的进化”的展区。
展区里展出了类似于空棘鱼和鲎的标本、为我们展示了古生物的进化历程。我抬起头,空中吊着一个巨大的模型,那是一条有着圆脑袋和尖锐獠牙的古代鱼类,它正在捕食古代的虾。另外还有叫做“邓氏鱼”的模型,它生存于古生代泥盆纪时期,体长可以达到三~四米。旁边那个看起来像虾一样的模型其实是海蝎子,虽然名字里面有蝎子,但它貌似和蝎子没啥关系,真是可疑。当时间尺度被放大到三四亿年的规模,我只能感受到震撼。生命从远古时期便一直绵延至今。
走上二楼,我看见了自己记忆中的那条三角形的隧道。
这里是“潮目之海”的展区,三角形的亚克力隧道将黑潮暖流和千岛寒流给分隔了开来。(注:潮目的意思是“寒暖流交汇之处”)
穿过“潮目”的时候,我也在现实与记忆的夹缝中穿行而过。
鱼群的幽灵在四周游弋,当时依旧年幼的我在母亲的怀里兴奋地大叫着,身旁是年轻的父亲,他正牵着哥哥那双稚嫩的小手。我们一家四口都被鱼群所吸引,两眼放光地看得入迷。
我在隧道尽头折返,身后的母亲呆立在原地。
母亲那矮胖的身姿与白色的能面如同雾霭一般如梦如幻地浮现在在三角形的边框之中。水面的蓝色倒影和彩虹的褶皱荡漾在数道镜像之中,母亲长久地呆立在那梦幻的通道里……
“你妈就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父亲那泣不成声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我强烈地感受到,母亲正在渐渐离我而去。我闯入了那个极其可怕的世界里,把母亲给带了回来,可她最终还是会离开我。而这一次的离开是永远的。我再也没法找回母亲了。
我的心如同被揪住了一般疼痛,眼泪不住地滑落。
「小麦,你怎么了?」
母亲担忧地走了过来,慈祥地问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每次流眼泪,母亲都会问我“小麦你为啥哭呀”,而我每次都回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地落泪。儿时的焦躁和如今的我重叠在了一起,令我不住地落泪。母亲温柔地摸着我的后背,就如同那些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难以入睡的夜晚一般。
「对不起,小麦,对不起」
母亲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小麦,你看,那条鱼和你爸是不是很像?它的名字叫做“大叔”哦,唔哈哈哈」
我抬头望去,那条鱼的下巴上也长着长长的胡须,果然和父亲很是相像,我顿时笑了出来,在边哭边笑之中,我的感情已然错乱。
我很喜欢母亲,我爱她,我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我也很喜欢父亲和哥哥,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就是一件幸福到无以复加的事情。如果这趟旅程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我在心中祈祷,但愿这趟旅途永不落幕。
来到三楼,我看见了鲸鱼的骨骼,那是一副九米多长的小须鲸骨骼标本。
三楼是“常磐市七滨捕鲸文化展区”,常磐市有一条名叫“七滨”的海岸线,足足有六十公里长。那里曾经发展出了丰富的捕鲸文化。展区里仿制的日本画也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的盛况。人们乘船追赶着鲸鱼的《捕鲸绘图》、鲸鱼搁浅在海滩上的《磐城七滨捕鲸绘卷》……
捕一鲸,赈七浦。七滨地区人们的生活便是靠着鲸鱼支撑起来的。
鲸鱼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有价值的,它的肉和内脏可供食用,脂肪可以做成燃料或是香皂,牙齿则是美丽的工艺品,胡须可以加工成发条,驱动“文乐”人偶头部的转动,就连鲸鱼的肠道结石也是一种被称为龙涎香的香料……鲸鱼身上多出来的地方还可以当成肥料滋养土地。人们抱着敬畏之情,将鲸鱼的骨头供奉在神社里面。鲸鱼给人们带来了恩惠,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和文化。
「这么说来,虽然我的名字叫做“鲸”,但我还没亲眼见过一次真的鲸鱼」
母亲大概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可是这却给了我灵感。
「妈——!」我高喊道。「我们去看鲸鱼吧!」
母亲先是一愣,随后便发出了“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
「这也是一种选择——!」
就这样,我们的旅程又得到了些许延长。
8
小型船在灰蒙蒙的天空与铅墨色的大海中前进,划起阵阵白色的飞沫。
我转过身来,随着距离的远去,那霸港已经在海平线上被拉得细长。船只在海面上摇晃,我们一家人都发出了欢呼声。
昨天把母亲带回家里之后,第二天我们便决定要去参加两日一夜的短程旅游,于是,我们今天一大早就坐第一班飞机来到了冲绳。由于新冠疫情的冲击,机票的预约非常方便。我们在郡山车站坐新干线直达东京,然后从羽田机场飞往那霸机场,途中花费了大概六个小时,到达酒店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而现在则是下午两点钟。
「呀~真是神清气爽啊~!」
父亲戴着一副有些可疑的墨镜,胡须在海风中飘扬。他的救生衣下面还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夏威夷衬衫。今天郡山市的最高气温是十度左右,但是那霸市却有将近二十度。
「今天兴许能看见十头鲸鱼呢~」
哥哥打趣道,我们一家人都基本表示同意。
——然而,鲸鱼却迟迟没有出现。
没过多久,父亲便抓住船只的扶手,把身子探出去朝着海里呕吐。
「爸,你不是经常出去海钓吗?原来你还晕船的吗……?」
「你爸我还是比较适合待在陆地上……」
过了一阵子,哥哥也晕船了,在父亲旁边吐了起来。
「咱们家的男人真是不中用啊~」
母亲这样说道,温柔地抚摸着哥哥的后背。
片刻之后,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我们刚出海没到一个小时就要返航了。
船长有些抱歉地给了我们一张免费的船票。
「没事,明天应该也能看到鲸鱼的」
母亲的语气非常开朗。下船之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地面都在摇晃的错觉。把晕船的父亲和哥哥留在酒店里之后,我和母亲一起去参观了“姬百合和平纪念资料馆”。
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母亲说她职业病犯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随着美军登录冲绳,日美双方在冲绳爆发了激烈的战斗,造成了将近二十万人死亡。当时冲绳师范学院女子部和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校中,共计有二百二十二名学生、十八名教师组成了“姬百合学生队”,在冲绳陆军医院中担任护士的职责,这批女生最后有一百三十六人死在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上。
我们按照顺序从第一展馆参观到了第六展馆,当时那场战争的轮廓也逐渐变得具体了起来。照片中遗体的脸上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感情,有着人格与爱情。而战争夺走了她们的面容,将她们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稻草人脸。
我突然间领悟到了些什么。
在稻草人的眼中,其他人的脸应该也是一副稻草人脸,因为稻草人的想象力本就匮乏,这就像是照镜子那样,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脸。
因此,战争果然是没有面容的。
——母亲流下了眼泪。
母亲在昏暗的照明之中,安静地望着牺牲者们的遗像,默默落泪。
母亲对当时战争中的死难者有着不可思议的亲切。那即是死亡所带来的亲切,也是生存所带来的亲切。母亲从事护士工作的年月造就了如此温暖的感情。我想起了地震那天,母亲在医院里坚持工作了很久才回到家里来。也许这就是“职业”应有的面貌。
晚饭时分,我们在附近的店里随便吃了些排骨荞麦面,父亲还是不太舒服,基本没怎么动过筷子。之后我们用父亲交的罚款吃了甜品,由于我食量不大,因此点了用冲绳的特产蜜柑做成的果子露冰淇淋,它卖相优美,尝起来清爽酸甜,味道好极了。
「爸,谢谢你」
我笑着朝父亲道谢。
「唔哈哈哈,看来明天能心安理得地放屁了」
父亲得意忘形了起来,母亲朝着他的后背来了一下,我和哥哥都笑了。
当我偶然意识到母亲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心中便满是难以置信的感觉。我想父亲和哥哥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母亲就像是一头突然间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如同一座黑色的大山,存在感是那么的强烈,人们面对这座大山,只能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因此,这趟旅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延期代偿”。
吃完晚饭之后,我们回到了酒店里,在大浴场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泡完澡之后我换上浴衣,慵懒地躺在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哥哥很是高兴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旧塑料块似的东西。
「这是我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的,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我有些疑惑地用手指捏住了那个东西,缓缓地将它摊开。
那是一个可以把脚伸进去的儿童救生圈。
我顿时反应过来了,是“犬神家族”。
以前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海水浴场的时候,母亲一个不留神,我就整个人倒了过来,很快就沉到海里去了。这件事情真是无论反复拿出来说多少遍都让人觉得好笑。我自己也产生了一种极其怀念的心情,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中不断闪回。
我把那个救生圈给折好,放进旅行包里好好地保管了起来。
哥哥紧接着又从背包里掏出了各种桌游。
「大老远跑到冲绳来还要玩游戏啊……不过偶尔玩玩也是一种选择」母亲有些无奈地说道。她脱下了假发,但是脸上依旧戴着能面,看起来就如同一尊睡佛。
我们把复杂的游戏规则简化了不少,好不容易才让母亲理解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玩了起来。桌游玩起来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深奥的游戏背景和美丽的小道具都让人为之倾倒。我也多多少少理解了哥哥会这么喜欢收集这些东西的原因。
在一家人欢快的玩乐声中,我突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们一家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甚至已经到了有些腻烦的地步,可是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一起玩过桌游呢?是因为大家都很忙吗?可是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呢?有什么事情能比一家人开开心心更加重要呢?
玩了一晚上的桌游之后,我们都心满意足地在地上铺好被子准备睡觉。母亲躺在我的身旁,脸上依旧戴着能面。
我久违地和母亲睡在了一起。
9
第二天,我们来到那霸港,大海的味道比昨天更加浓郁了。
天空万里无云,晴朗得让人仿佛来到了四月初春。
今天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看见鲸鱼,我想让母亲亲眼看看鲸鱼的样子。由于船上并没有装雷达,因此只能靠眼睛去搜寻鲸鱼喷气的踪迹。我也努力地去找找看吧,现在可不是让我晕船的时候。我吃了不少晕船药,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身旁的父亲给我递来了一个褐色的圆球状物体。
「小麦你要尝尝吗?」
「这是啥?」
「沙翁」父亲把圆球掰开来,露出了鲜艳的紫色内馅。「这可是用冲绳特产的红薯做的」
父亲很是高兴地说着,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哥哥也和他一样,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
「你俩昨天不还一直晕船吗……」
我有些无奈地抬起了手。
船长收回了昨天发给我们的免费船票,用冲绳方言说了一句“今天会努力找到鲸鱼的!”。船长开朗得不得了,红铜色的肌肤上也笑出了皱纹,我想我们今天一定能找到鲸鱼。
船只驶出了港口,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前进。海面清澈如镜,湛蓝的天空也倒映在了海水中。低矮的云彩星罗棋布地漂浮于海天之间。在我们的前进方向上有着数道卷云,在天空中画出一道道平缓的弧线,如同鲸鱼尾巴所留下的痕迹。
——然而,过了两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鲸鱼。
我开始有些焦急,但奇怪的是,感到焦急的人好像就只有我一个而已。其他人都是一副“就算找不到鲸鱼也没办法”的表情。母亲倚靠在船只的扶手上,直愣愣地凝望着海面,由于她脸上戴着能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无论如何都很想跟母亲一起看看鲸鱼,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这份愿望究竟是有多么强烈。我有些难过,甚至有些想哭,我真的好想看到鲸鱼,要是看不到的话,我感觉会有很多东西都变得糟糕起来。
我蹲下身来,紧紧地抓住了扶手。
「咋了,乖女儿,你也晕船了吗」
父亲优哉游哉地问道。看到我沉默不语,他“噗”地一声放了个屁。
「抱歉,可能是因为红薯吃多了,唔哈哈哈」
「……」
「……小麦?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
「爸……我想看鲸鱼……」
父亲愣愣地半张着嘴,他将那副墨镜摘了下来,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嗯……」父亲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重新把墨镜戴了回去,用裤子擦了擦手,跃跃欲试地凝望着海面。过了一会儿,父亲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右手的食指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然后又托起墨镜,揉了揉自己的眉间。父亲打开了他带过来的那个细长背包,里面放着一根鱼竿。
「爸……?」
「我去给你钓一头鲸鱼」
话毕,他便默默地开始了准备,将卷线轮安装到鱼竿上,将钓线穿过浮标,最后把鱼竿伸长。
——钓鲸鱼?他在说什么傻话。
我越想越委屈,就快要哭出来了。父亲自己也知道鲸鱼是钓不了的,可他看到女儿这么难过,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成为一个滑稽的小丑来哄我高兴。
「老公,你干嘛呢?」
「爸他说要给我钓一头鲸鱼」
母亲好像也察觉到了些什么,饶有兴致地望着父亲。
「老爸加油!」
哥哥用手机开始了录像,父亲也刚好往线头上装好了铅锤。
「这位钓鱼大师,请问您钓鲸鱼打算用什么样的饵料呢?」
哥哥像是个记者那样问道,然后父亲就把刚才吃的沙翁给绑到了鱼线上,他甚至连鱼钩都没有。父亲露出了冷峻的笑容,他的墨镜闪闪发亮,随后,父亲用长年累月所锻炼出的姿势完成了一次优美的挥杆。
“最厉害的钓鱼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当天究竟能不能钓到鱼。”
我的脖颈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
——砰!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鼓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这时,船只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鲸鱼出现了!」船长大喊了一声。
哥哥立刻放飞了无人机,视频传到了他的手机上面。也许是因为视角广阔的原因,我们乘坐的船只在高度透明的海面上就如同一个迷你模型。
鲸鱼庞大的身影在船只下方移动。我惊呼着抓住扶手探出身子,看见了鲸鱼那壮观无比的尾巴,那甚至有整艘船这么大。刚开始,鲸鱼看起来就像是融化了蓝色颜料的树脂手办,美丽得有些不现实。可是,下一个瞬间,澄澈如镜的海面便碎裂开来,鲸鱼喷出了一道巨大的水柱,飞沫和雨滴打在我们身上,那是冰冷且浓厚的大海的味道,闪烁的光影伴随着几近真实的痛觉拍打在我身上。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厉害——
我只剩下了这样的想法。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我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海中的鲸鱼缓缓地超过了我们乘坐的船只,在那道身影与实体的交汇之处,鲸鱼扭动着它一片漆黑的躯体,露出了那如同霜降一般夹杂着白斑的腹部。
那是一头如山体般庞大的座头鲸。
四周突然间安静了下来,鲸鱼消失了,船只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鲸鱼太过庞大,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船只是否还在航行。就像是在高速疾驰的电车中透过窗口望向隔壁轨道上的电车,会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列电车在行驶。我们都呆呆地半张着嘴,被震撼得面面相觑。
我发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手中的鱼竿突然间抖了一下,他也慌慌张张地拉住了竿身。
「怎么了,爸?」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父亲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重复着那急促的呼吸。
「鲸鱼」
「啥?」
「鲸鱼……上钩了!」
父亲不停地转动着卷线盘,将整根鱼竿给立了起来,虽然看不太懂,但他也许是在和鲸鱼搏斗。我和哥哥以及母亲都是满脸的问号——可是,鱼竿真的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所牵引着,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鲸鱼……真的上钩了。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尖叫着,高喊着,唯独忘记了说一句“老爸加油——!”,而父亲也是不遑多让,他沉醉于和自己这辈子钓到的最大的一头猎物的搏斗中,仿佛被天才小钓手给附身了一般,不停地跳动、踏步,与鲸鱼做着搏斗。
父亲的脸上突然间戴上了“翁”的能面。
我愣住了。
翁用尽全身的力气拉起了鱼竿。
下一刻,我便产生了一种船只消失了的错觉,仿佛身体突然间漂浮在了半空中。但事实上,是船沉没了,同时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海面陡然开裂,鲸鱼当着我的面从海里飞了出来。
漫画里经常会有“惊讶得眼珠子都蹦出来了”这样的表现方式,但是放到现在,那一点儿都不夸张。我惊讶得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飞出来三十厘米。翁纵身一跃,跳到了空中。
鲸鱼重重地砸在海面上,掀起一阵猛烈的飞沫,随后便消失在了海里。船只剧烈地摇晃着,被鲸鱼掀起的激流推到了相反的方向,我在摇晃中紧紧地握住了扶手。
等到摇晃结束,父亲把卷线盘收回来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了铅锤,作为鱼饵的沙翁早已不见踪影。我们齐刷刷地聚集到鲸鱼刚才出现的位置,望向广袤的大海。
鲸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的那番地动山摇仿佛过眼云烟,海面上风平浪静,日暖风轻。
片刻过后,一股气流从海底缓缓地升腾而起。那股气流刚开始只有一小团,可是不一会儿就急速地膨胀,随后“砰”地一声在海面上炸裂开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就侵入了我的鼻腔之中。
「好臭!!!」
船上的所有人都被熏到了,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刺鼻的氨味不容分说地侵袭着我们的眼睛和鼻子,与此同时,更加难闻的气味开始一波接一波地袭来,鱼虾蟹等各种不明生物混杂在一起,它们被消化之后发酵、腐烂,臭得如同将整个地球的混沌都给煮成了一锅。
「鲸鱼放屁了!」父亲大喊道。「鲸鱼吃了红薯之后放了个屁!」
船长连忙启动了船只,由于实在太臭,我只好屏住了呼吸,可是这也让我快要窒息。没过多久,船只终于驶出了那片毒气云,我在新鲜的空气中不断地咳嗽。之后我便笑得停不下来,而其他人也都笑作一团。大家捧腹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呼吸不太顺畅的我紧紧地抱住母亲,和大家一起笑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矶原家最后的旅途,也在笑容满面中落下了帷幕。
10
旅行结束回到家之后,母亲的身体状况便日益恶化了。
11
哥哥的婚礼在郡山市的会场里举行。虽然母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这场准备仓促的婚礼规模也还算可以,亲戚朋友和哥哥公司里的同事都来参加了婚礼,我们共计招待了近七十位客人。婚礼现场来了很多哥哥和美代姐的同学,给人一种在办同窗会的感觉,而四傻中的另外三人自然也来参加了婚礼。
美代姐的婚纱看起来漂亮极了,甚至有了几分仙气。哥哥穿着直挺挺的西装,梳了一个大背头,由于没再看到有睡乱的头发,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致辞和切蛋糕等流程走完之后,宾客们交谈了起来,新郎新娘也出去换衣服了,两人回来之后,都换上了传统的日式服装,哥哥穿的是袴,美代姐则穿着白无垢,她的头上还戴着一副“角隐”,我记得那好像是用来保佑新娘不被鬼上身的。这让我想起了店长和母亲变成“般若”的那个时候。
婚礼来到余兴阶段,四傻的另外三人出现在了舞台上。——台下的宾客们顿时发出了爆笑声。他们模仿了《追梦女孩》中三位主角的扮相,脸上的妆也花得十分精致。三人身上的亮片礼服闪闪发光,他们极其搞怪地在舞台上又唱又跳,让婚礼会场热闹得不得了。我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傻,可如果世上没有这群能逗人开心的傻子,到底会是多么寂寞呢。
致辞阶段,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台下。虽然已经吃得很饱,但是看到甜品果子露冰淇淋上桌,我还是再吃了一点。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司仪在台上说道。「新郎的妹妹矶原麦鱼小姐上台发言!」
聚光灯顿时打到了我身上。
……???
让我发言……???
会场中掌声雷动,我悄咪咪地望向了哥哥,他脸上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坏笑。看来是被他给整蛊了,他居然在自己的婚礼上也要对我做恶作剧。然而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逃跑。我只好放下勺子,登上舞台。司仪迎合着我的身高,把麦克风架子调低了一些。
台下的宾客在一片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发言。
「啊……那个……」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于是便清了清嗓子。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没事的,我可以的”。毕竟在直播的时候我也说过那么多话了,我早已练成了伶牙俐齿。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才会故意在婚礼上整蛊我。我做了个深呼吸,说道。
「首先祝哥哥和美代姐新婚快乐!他们从小到大就一直很照顾我,看到这样的两个人今天喜结连理,我真的非常高兴」
之后我十分简洁并且生动地给大家讲述了“肾脏形状的腌菜石”和“大便太郎的奇妙冒险”这两个小故事,我的讲述相当流畅,如同一条清澈的小河,没有泛起任何沉淀。
「哥哥有着能把肮脏的东西给变美的能力。就如同肾脏可以过滤血液,我认为,复仇就应该像是这样子,必须要优雅才行。对成年人来说都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哥哥在小时候就已经能做得很好。哥哥是那么的强大、温柔和聪明。正如他从小到大一直保护着我那样,他以后也一定会把美代姐给保护得很好。衷心祝愿我最喜欢的哥哥和美代姐今后能永远幸福!」
话毕,我朝着台下鞠躬,宾客们都报以了热烈的掌声。我望向哥哥,却发现他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我在心里暗想是自己赢了,可是却又被他弄得有点想哭,只好慌慌张张地逃回到了台下的黑暗之中。我坐回到座位上,出神地望着接下来的婚礼流程。刚才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却不知为何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
“复仇必须要优雅”——
我想起了自己辞职的那个时候。店长在我的面前疯狂地敲鼓,上头了的我便把她的鼓给抢了过来,然后用几近疯狂的气势给敲了回去。随后店长脸上的能面掉了下来,露出了底下的那张稻草人脸。心满意足的我在回家的时候甚至飘到了天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的那番复仇一点都不优雅。
那么,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应该要如何去复仇,才能显得优雅呢——?
父亲和母亲、以及长谷川家的父母都走上了舞台。
新郎新娘朗读了致父母的一封信。
美代姐念到一半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然而哥哥哭得比她还凶。
我看见,母亲也在能面之下流着眼泪。
——婚礼结束之后,小苍把我带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
他身上的那套西装和蝴蝶状的领带十分相衬,帅气得就像是王子殿下。
「小麦……」小苍的表情很是认真。「婚礼的时候,我一直在苦恼,可我果然还是觉得,就算已经被你甩过很多次了,我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和除你以外的人共度余生的画面。我的往后余生非你不可,所以……小麦……请你和我结婚吧!」
小苍朝着我低下了头,直挺挺地伸出了右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结婚”这个词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我的脑海中闪烁着,可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捕捉到那抹亮光。
结……结婚?可是我们甚至连男女朋友都不是。
我说不出一句话,心里犹豫和慌张得不得了。老实说,小苍的求婚对我来说还挺受用的。人生奇妙可能就奇妙在,比起表白求爱,深情求婚反而更加有效。
「……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12
三月中旬过半,某个深夜里,我在浴缸中惊醒。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部和脖颈,发现那里已经不再有着空洞了。我甚至怀疑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什么空洞,心里产生了极其不可思议的感觉。
可是,当我将手伸进睡衣的缝隙中时,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光滑。
我拿着手电筒走出浴缸,站在镜子前解开了睡衣的纽扣,打开手电之后,它散发出了如同深海般幽蓝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胸部。
那里镶嵌着一个圆圆的玻璃窗,看起来就像是水族馆的圆窗。
透过那扇窗,我看见了一片美丽得如同迷你模型般的海洋。海里面有绵延起伏的礁石,有色彩缤纷的珊瑚,那是一个属于鱼儿们的丰饶王国。
云霞般的鱼群在海中遨游,座头鲸展露了它那庞大的身躯。
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鲸鱼实在是太美丽了,那是我们在冲绳看到的那条鲸鱼,父亲为我钓到了它,并且把它珍藏在心里带回了家。我出神地望着自己心中的那条鲸鱼,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我闭上双眼,遥想着心中那片美丽的海洋王国。
我听到了鲸鱼的歌声。
13
耀眼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我睁开了双眼。
平时我睡觉的时候都会把隔音室给降,可是如今它却高悬在天花板上。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部,那扇圆型的玻璃窗早已不见踪影。昨晚我是做了一场梦吗?我想应该是一场梦吧,说到底,手电筒本来就不可能发出那种如同深海般幽蓝的光芒。
我站起身来,沐浴在透过磨砂玻璃投射进来的朝阳中,伸了个懒腰。
这一刻,我突然间意识到。
也许,是时候从浴缸里出来了。
和改造浴室的那个时候一样,我也放了《Up On The Roof》作为背景音乐。虽然放的是同一首歌,可是现在听起来却完全不一样,它更加地优美和轻盈了——
我首先把浴室里散落一地的破烂给搬回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有很多东西我还在研究,还有一些是直播的时候需要用到的,因此为了不破坏自己的灵感,我尽量在房间里还原了它们原先摆放的位置。
收拾完那堆破烂之后,我把浴室里的装饰品全都给拆了下来。我站在椅子上,把彩色玻璃、人工藤蔓、墙贴等一大堆东西都给拆了下来。化妆品之类的小物件则被我一股脑地塞进了包包里。观赏植物搬到了阳台上,窗帘也被我拆了下来。那副青绿色的虞美人画像最终从浴室转移到了我房间的桌子上。
随后,我开始准备撤去隔音室。我先把做ASMR的道具给拿出来,然后把插头和管道线路之类的东西全部拔掉,显示器和键盘之类的设备也被我全部拿了出来,之后我将隔音室的本体从吊着它的绳子上拆了下来,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浴室狭窄的出入口把它给拖了出去。最后,我把制冷设备和电脑主机从顶棚上放下来,将伸缩杆和滑轮装置也一并拆除。
最后只剩下被子和绵羊玩偶了。我躺在浴缸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做了一个深呼吸。浴室变得宽敞了不少,甚至宽敞到了有些空荡荡的地步。我在浴缸里生活了快十个月,坦白地说,真的非常开心。
将一切都给收拾好之后,我把浴室给打扫了一遍。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仔细地擦拭着浴缸。当时烧焦的痕迹依旧残存着不少,再怎么擦也没法完全擦干净,但我还是努力地做到了最好。用花洒把洗洁精给全部冲掉之后,我完成了对整个浴室的“退房”工作。
我双手合十,向浴缸中的神明虔诚地献上了自己的感谢。
——迄今为止受您关照了。
14
我前往母亲的房间,向她汇报自己已经将浴室打扫干净了。
「辛苦你了,小麦」
母亲躺在看护床上,她脸上的能面在昏暗之中隐隐发白。光线透过网格状的纸拉门,化作斑驳的光影洒落在母亲的被褥上。
「你离开浴缸也没事了吗?」
「嗯,妈,我没事了」
我坐在看护床旁边的椅子上。母亲的体重急剧下降,后背无力地蜷缩了起来。脖颈上布满了老奶奶似的皱纹。她的皮肤也因为黄疸的缘故变成了黄色。
这张看护床是我们在外面租回来的。尽管已经用上了麻药来缓解疼痛,可母亲还是经常因为腰痛而翻不了身,因此我们连忙去租了一张带有电动倾斜功能的看护床。
「中午想吃什么?」
「我没什么食欲呢」
母亲最近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我只好削了一个苹果,切出来一块递给母亲。母亲接过那块苹果,稍稍抬起能面送进了嘴里。她那无比苍白的嘴唇也得到了杯水车薪的湿润。
「好吃,但是我吃一块就够了」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好像真的觉得味道不错。
我慢悠悠地吃完了剩下的那将近六分之五的苹果,吃完之后我就已经饱了。
我坐在母亲身旁,和她优哉游哉地闲聊,聊的都是一些无聊的事情。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极度的悲痛中,一点一点地领悟到了某些重要之物。母亲那逐渐升腾的体味、瘦弱干枯所造成的皱纹阴影、落在母亲手背上的斑驳的光点,它们都在教会我某些东西……
母亲宛若星辰,她如同一道璀璨的星光,在遥远的宇宙彼端为我而闪烁。当我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遇难时,我仰望星空,母亲为我投下的光亮让我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母亲跟我说了不少出乎意料的东西,而我也知道了母亲新的一面。我和母亲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今分别就在眼前,可她还有好多好多我所未曾知晓的事情。给予别人一副面容是需要时间和忍耐的,如同能面师在制作一张能面时,需要精心地去雕刻正面和反面。
“翁”在梦中向我诉说过的话语,变成了别的语句,浮现在我心中。
你要悠扬地活着。
你要小心地活着。
你要带回正确的东西。
15
我决定和母亲一起洗澡。由于她已经没法将手伸到背后,因此我帮她脱掉了内衣。母亲也将贴在胸部的芬太尼透皮贴给撕下来扔掉了。(注:癌症患者常用的镇痛药物)
母亲自己洗了头发和身体,我也得以重新和这副肉体正面相对。母亲真的瘦了很多,我清楚地看到,有很多不能掉的东西也都掉光了。母亲那无力下垂的肌肤上布满了手术后的痕迹,如同皮袋上的缝线。由于乳腺癌而切除·重建的右边乳房、摘除了部分肺部后的右边腋下、摘除了子宫后的腹部,以及生我的时候剖腹产的疤痕……这一切,无疑都是和生命搏斗过的痕迹。
我用海绵擦拭母亲那宽广的后背,脑海中突然间浮现出了鲸鱼。
那是一副沉入海底的鲸鱼骨架。
有一个词,叫做鲸落。
鲸鱼在死后,会缓缓地坠入海底,变成一个叫做“鲸骨生物群集”的生态系统。在历经多年之后,鲸鱼的肉会慢慢消失,骨头中的脂肪也会被分解殆尽。再经过数十年,细菌会将鲸鱼的骨头也给分解掉。
母亲的后背也让我联想到了那如此漫长的岁月变迁。
给母亲擦完背之后,轮到她高高兴兴地给我洗头。
「好小的头」
「好大的手」
母亲唔哈哈哈地笑了,尽管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可是她笑的方式依旧未曾有变。
「小麦啊,你真的太瘦了,得多吃点才行」
「可是我吃一点就觉得饱了……」
我们甚至重复了这种已经发生过成千上万遍的对话。
我和母亲一起在浴缸里泡澡,由于她瘦了很多,浴缸也变得宽敞了不少。我将脑袋枕在母亲的左臂上,舒舒服服地躺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母亲和我都开朗地笑了。
闲聊了几句之后,我和母亲聊到了有关于未来的事情。
「妈,我决定要加入vtuber事务所了」
紧接着我给母亲仔细地解释了什么是vtb,加入事务所又意味着什么。她默默地听着,等我说完之后,只给出一句简短的回答。
「小麦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你不反对吗?」
「毕竟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现在终于懂了。所以我不会再反对了」
我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寂寞,眼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之后我们又优哉游哉地聊了很多,这让我舒服到无比犯困。我将脑袋枕到母亲柔软的左边乳房上,静静地聆听她的心跳声。
母亲给我讲述了她生我时发生的事情。
「小麦你当时没有呼吸,给我急的,差点就以为你要死掉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太想救你了,我居然在肚皮被切开的情况下支起了身子,去拍你的屁股。虽然这应该都是我的幻觉」
我想,那并不是母亲的幻觉。母亲真的前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赌上自己的性命,把我给救了回来,因为我自己就在那里。母亲用左手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肩膀,说道。
「看到小麦你终于有呼吸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高兴……甚至高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想哭。如果没有小麦你在的话,妈妈我的人生到底该有多寂寞啊」
「嗯……」
迷迷糊糊的我流下了一行清泪。之后,母亲向我说出了那句我最为渴求的话语。已经坠入梦乡的我把那句话给忘记了,但是那句话给我带来的温暖感触,却始终留存在我的心底。
我在幸福中无比安稳地入睡。
16
母亲完全起不来身了。我在她的房间里打地铺睡觉,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给她擦拭身体,换纸尿布。
母亲睡觉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她经常醒来之后又开始做梦,在遥望远方的悠扬视线中,念念叨叨地说着些什么,仿佛在将那如同玻璃一般四分五裂的歌声碎片给捡拾起来。
母亲在深夜里痛苦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小麦,我喘不过气了……我的背好痛……好痛啊……」
我只能温柔地抚摸着母亲的后背,如同过去在我喘不过气而万分痛苦时,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一般。母亲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她的脉搏很虚弱,双手如同坚冰一般寒冷。
「没事的,妈,你没事的……」
我这样安慰着母亲,她便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不久后便发出有些不自然的鼾声,沉沉地睡去。
我为母亲祈祷,希望她不要做那些悲伤的梦。
过了一阵子,父亲和哥哥都请了假,待在家里一起陪在母亲身边。
「妈,我如愿以偿地被分配到销售部门了。我会努力赚钱还清房贷的,你放心吧」哥哥说道。
在邮政局上班的父亲以前也在保险公司的销售部门工作过,他的销售成绩貌似还挺不错,经常有客户请他吃饭。真不愧是滑头鬼。
「伊佐木,你要好好照顾人家美代啊,那么好的老婆你说上哪儿找呢?」
母亲不停地向哥哥叮嘱,而哥哥也不停地回答说“我会的,放心吧”。趁着还有精神,母亲已经和亲戚朋友以及长谷川家好好地完成了道别。她只对美代姐说了一句“伊佐木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美代姐眼里噙着泪水,郑重地答应了母亲。
医生、药剂师以及护工都来到了家里,给母亲做临终关怀。
母亲身上开始逐渐散发出了尸臭,那和母亲故乡的味道——来自大海的味道十分相像。我在那股味道中闻到了些许奇妙的桃子香气。那股香气实在是太过奇妙,以至于让我无法分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在海潮的香味中,我们一家人出乎意料地平静。如同下午刚刚睡醒一般舒缓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很久。
某天,母亲突然提出想看我直播的视频,于是我就用手机放给她看。母亲兴致勃勃地看了很久,然后唔哈哈哈地笑了。连续看了三个十分钟左右的视频之后,她指着黑杜蔷薇说“挺有趣的嘛,这女孩真可爱”,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自己的孙女。
——之后又过了几天,母亲愈发虚弱了。她说她痛得很厉害,睡眠也因此完全消失。由于麻药已经不再起效,我们甚至觉得她的痛楚已经变成了一种幻觉。
我们把母亲移到了另一张床上,那张床位于一个传统的日式房间,房间里放着佛龛,外公外婆的遗像也摆放在壁橱上面。
「小麦……」母亲的声音极其嘶哑,宛如风儿吹过树洞。「让我听听……你一直很努力在做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把那堆东西搬进了母亲的房间。给电脑插上电之后,我装好了其他的仪器,最后给母亲戴上耳机。
我在海胆头前端坐下来。
「妈……能听到吗……?」
我朝着海胆头的耳边温柔地低语,母亲点了点头。
「那我开始了……」
我望了望父亲和哥哥,他们也都端坐在母亲身旁,静静地凝望。
我用梳子轻柔地梳着海胆头的假发,动作中倾注着感情,如同是在给自己的女儿梳头。
「好舒服……」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叹息。「感觉头发……又长出来了……」
之后,我给海胆头做按摩,就像是一场spa。我揉搓着海胆头那副硅胶制成的耳朵,相同的声音在我的耳机和母亲的耳机里流淌。我听到了一阵无比舒适,能让耳朵变得温暖起来的声音。
「接下来是掏耳朵……」
我把海胆头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掏耳勺轻轻地撩拨出耳朵的轮廓。那是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我先从耳道浅的部位开始,随后缓缓深入——
「感觉痒痒的……这么说来,这还是小麦你第一次给我掏耳朵呢……」
母亲开始渐渐地犯困了。
在半睡半醒之间,母亲缓缓地、轻柔地坠入了梦乡。
那一刻,冲绳那蔚蓝的大海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我祈祷,母亲可以长眠于那片温暖而又美丽的海洋。
我往杯子里倒入苏打水,气泡发出了咻咻咻的声响。
我摇晃着烧杯里的液体,发出清澈且动听的声音。
我略微压迫海胆头的耳朵,发出沉闷的、仿佛置身水中的声音——
手法轻柔地持续做了一阵子ASMR之后,我开始给声音中添加变化。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中有一段剧情,将词汇分成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我想,声音其实也分为“喜剧音”和“悲剧音”。
我轻轻地晃动着雨棍。
那美丽而又温柔的悲剧音在海面上掀起了波澜。
母亲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深沉。
我迎合着母亲的呼吸节奏,和母亲共同品味心中的感受。
我仿佛闻到了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那像是雨后泥土的芬芳,也像是一缕淡淡的青烟。
原来,“悲剧音”也能如此地将人治愈,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我拿起两块用砂纸细细打磨过的木片,将他们轻快地磨合在一起,发出令人无比舒适的声音。“喜剧音”仿佛将树木原有的那番开朗给演奏了出来。
如今的我已经无比熟悉自己应该制造出的声音。散落在榻榻米上的这堆破烂如同星座一般连成了一条线,浮现在我心中。
我再次磨合木片,发出轻快的声音。
两块木片仿佛在相互呼唤着对方。
物质与物质之间有着深远浓厚的爱意,正如同地球和月亮可以相濡以沫。
我轻敲着木片,像是在吟诗,又像是在唱歌——
「小麦……」母亲平静地说道。「谢谢你……」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母亲。
妈,我才应该要谢谢你。
我将海胆头搂进了怀里。
我听见了自己那低沉的心跳声,那不可思议般地能让人平静下来。
过去,我因为过度呼吸综合征而喘不过气的时候,我总是黏着母亲,听她的心跳声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轮到我用心跳声让母亲平静下来了。
我的心中,现在住着一头鲸鱼。
我用电脑播放了鲸鱼的歌声。
那是鲸鱼们在幽暗的深海里相互呼喊彼此的声音——
鲸鱼的歌声无比神秘,它令人怀念,令人悲伤,可是又那么的温柔。
我的心跳声非常迟缓,心跳速率一分钟大概只有不到五十。
也许,正因如此才会令人那么的平静。
也许,正因如此才能让人安稳地入睡。
我的心跳声和鲸鱼的歌声组成了一曲合奏。
我从小到大就身形娇小,因为店长的“鼓声”而辞职,
可是,也正因如此,我才拥有了这般平静的心跳。
“复仇必须要优雅”——
我好像终于知道了答案。
这平静的心跳声,就是我优雅的复仇。
我听见了母亲无比安稳的鼾声。如同海鸥振翅飞过风平浪静的大海,它们轻柔地扇动翅膀,无比舒适在蓝天中画了个圈,随后悠扬地飞向远方。
不久后,房间里重归平静,我向着母亲伸出手,我的指尖颤抖、麻木。
我替母亲轻轻地取下了能面。
母亲已经睡着了,她的表情从未如此的安稳与温柔。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流泪。唯有温暖的感情在我的心中不停地翻涌。我露出了微笑,就像是母亲照镜子时露出的那副慈祥和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