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电风扇前汗流浃背地打包行李。
『小直,蓝色和紫色哪个好?』
千晶没头没脑地丢给我这个问题,电话另一头传来的背景音乐是保罗玛利亚大乐团演奏的音乐。蓝色和紫色?怎么回事?话说回来,她们是从哪里打来的啊?
『嗯……我现在和真冬正在买泳装啦。我已经决定好要买粉红色的了。』
「啊,你们在百货公司?」
『对啊对啊。而且现在已经放暑假了,人好多,挤得要死。』
千晶真的和真冬一起去买泳装吗?我有点吃惊。
『然后真冬一直没办法决定。小直,你挑一个。』
「为什么是我?」
『因为真冬说她不会游泳啊!也就是说她买的泳装是穿好看的,所以才要小直选呀!』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自己选啦!」
『啊——算了。对了,那我把试穿的照片用手机传给你。』
「——不、不行!』后方传来真冬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接着电话就挂断了。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啦!
我把挂断的手机拿在手里不停翻来翻去,还真的等了简讯铃声好一会儿,都忘了要收拾行李了。真冬穿泳装的照片啊——真的会传过来吗?不行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啊?真冬还是会拒绝她吧。
不过多亏了千晶我才想起来,于是在柜子里东翻西找,把泳裤给找了出来,塞到登山包一角。到时候有时间出去游泳吗?
海边?大家都会穿泳装?我突然没来由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到现在我才稍微理解班上同学起哄时的心情。只有我们四个人耶,只有四个人,而且是去海边,还住别墅——该怎么说呢?这只能说是过太爽了吧?
我赶紧恢复正常,在床上坐好。距离现场演唱不到两个礼拜了。练习要紧。
不管怎么说,就是明天了。
「小直,洗澡水要怎么烧啊?」
「刚才不是教过你了吗?」
「小直,我不知道我的内裤放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你放在哪里啊!」
那天晚上,我试着放手让哲朗做一些家事。虽然只有三天两夜,但如果没人在家时他不能多少照顾自己,那我会很头大。
「喂,现在说还不算太晚,你真的不带我去吗?会很有帮助喔。我可是很擅长帮女生在背上擦防晒油喔!」
「你在自己的香港脚上擦药就好啦!」
「小直,你太天真了。那不是香港脚,是轮癣喔。」
「罗唆啦!你别靠近我。」
哲朗缩成一团,蹲在房间角落喃喃自语地说什么:「我不记得自己养出过这样的小孩……」我丢着他不管,自己回到二楼的房间去。最后确认一下贝斯跟替换的弦。明天很早就要起床,还是赶快去冲个澡睡觉吧。
第二天的集合地点是长岛乐器行,也就是神乐坂学姊打工的地方:离这附近最大的车站商店街有一段路。乐器行是间破烂的店,位在一栋细长的三层楼建筑里,彷佛地震一来就会垮掉,不过最近倒是频频有常客光顾。一到深夜,这里就会成为乐手们逗留、聚集的地方。
早上九点,我和千晶到的时候,门口的路上停着一辆大型的白色休旅车,神乐坂学姊正要把爵士鼓搬上车子的行李箱,真冬则坐在后座,探出身子看学姊搬东西。好久没看到她穿便服了。然而真冬一看到我,又钻回车里去。
「早啊!你们两个,可不可以帮我搬扩大机?」
学姊的额头上满是斗大的汗滴。这台休旅车还真大啊,就算把所有乐器都搬进去,好像还有剩余的空间。
「呃……谁要负责开车啊?难不成是学姊?」
我边搬扩大机边问。自从听说要开车去海边以后,我就一直对这件事感到不安;也许学姊会有驾照吧?
「嗯?我们有专门的驾驶员喔!回程也会来接我们。」
「啊?」难不成是那个倒霉的店长?
这时,店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台高度跟我身高差不多的马歇尔扩大机出现在眼前。把它搬出来的是一位个子很高,年纪大概二十好几的男人。一头乱发之中藏着一双锐利的眼神,即使透过墨镜,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加上相对高耸的鼻梁,显得十分引入注目。就算只是在街上擦身而过,恐怕整天都不会忘记他那张脸。
「弘志,我把扩大机搬进去,你去把三把吉他放在座位底下。」
「噢,了解。」
听到学姊的话,那位叫弘志的人苦笑了一下。
「咦、咦!」和我一起搬贝斯扩大机的千晶看到那个人的脸后,就把手放掉跑开了。我一个人勉勉强强地把扩大机搬进车子的行李箱。搞什么啊,这样很危险耶!
「滨坂弘志?是……是本人吗?哇!」
「不不,我今天只是个小小的驾驶员。」这位弘志大哥摘下太阳眼镜,对于品投以微笑。呃,他是谁啊?
「千晶,那是你朋友吗?」
「小直,你不认识他吗?」
「这……不好意思。日本的乐手我几乎都不认识。」
休旅车上路后,我在后座向弘志哥道歉。
「不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跟我道歉啦。」弘志哥大声地笑着对我说:「不认识我也无所谓啦,毕竟我是玩地下乐团的嘛。反正这次的现场演唱结束后,你想忘也忘不了啦。」
他这么说让我更为抱歉,身子都缩成一团了。
根据情绪高昂的千晶所言,再加上学姊一点也不认真的介绍,我才终于整理出一些头绪。弘志哥似乎在一个叫「忧郁变色龙」的乐团里担任主唱,也透过独立音乐唱片公司出过专辑:听说也提供曲子、或参与合音之类录制专辑的幕后工作。也就是说——他是个职业乐手。这次邀我们客串演唱、还有借我们别墅的都是这位弘志哥,让我实在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会沦落到来帮我们开车啊?」
千晶把头探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问道。最后一排的座位已经放倒下来,还塞满了行李,所以我和千晶、真冬肩并肩坐在第二排。
「当然是因为我和响子打赌赌输了啊。本来想说只是把别墅借你们住三天两夜实在是太便宜我了,早知道就不说要顺便开车送你们了。」
啊,果然啊……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学姊你赌了什么?」千晶这次问坐在副驾驶座的学姊。
「我跟他说,要把自己借给他三天两夜。」
「学姊!」
我和千晶两个人同时大喊。
「请好好珍惜自己!」
千晶抓着学姊的两只手臂,微微地摇晃着她。
「可是我不可能输给弘志这样的人啊。现在想想,不该只说三天两夜的,早知道就先跟他签个两年契约就好了。」
「别说傻话了。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别墅,是我和一堆人合资一起买的。」
「你们是用什么定输赢的?」我真想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于是便问问看。
「唱卡拉OK。这个男的真笨,居然以为唱自己的歌就会拿到高分。其实我早就控制了评分系统,所以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真过分……怎么这样对待专业的乐手呢?
「罗唆啦,吵死了,下次我一定不会输。」弘志用手掌砰砰地拍着方向盘。
「其实……由学姊选择比赛方式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我实在太同情他了,忍不住给了他这样的忠告。
「真是的……你也被她要过?」
「啊这个……呃……」
结果弘志哥只是一直苦笑。
车子开上交流道以后,话题终于聊到音乐上了。
「其实我之前就想弹吉他了。不过古河他——啊,是我们团里的吉他手啦,他说什么我弹得不好,就不让我弹了。不过那家伙以前其实是想当主唱的样子,不过唱得不好。就这样,我们为了取笑对方的技巧差,偶尔会秘密地交换角色上台表演。」
他说后来的团员都是熟识的朋友。也就是说,和「忧郁变色龙」没有任何关系吧?我有点放心了。虽然说是地下乐团,不过在职业乐手之前表演还是有些令人却步。
「虽然你们是开场的乐团,不过轻松点表演就好啦。」
「什么轻松点表演!没那回事。我们会唱到让所有观众如痴如醉。」学姊如此反驳。话说回来,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朋友啊?关于学姊的交友圈,实际上也还存在着许多谜团。她真的是高我一个年级的高中生吗?
「弘志你每次都说想弹吉他,却老是在突击演唱(注:未告知观众详情就突然上台演唱)时抢麦克风来唱歌。就已经弹得不好了,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手上的吉他吧?」
学姊的嘴巴越来越不饶人,弘志哥只好打开汽车音响。喇叭中突然传出的大音量中有欢呼声、嘈杂声,还有数拍子的鼓棒敲击声。
接着传出的,是LesPaul电吉他那过于华丽又过分粗糙的声音。
接着,一阵宛如上等浊酒般嘶哑的歌声传了出来。
是奥田民生的现场演唱专辑——到海边去。
堆在行李箱里的乐器好像正和喇叭传出的声音共鸣,发出嘈杂的声响。
听着粗犷的摇滚乐,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一股浓烈的睡意。大概是昨天收拾行李搞到很晚的关系吧……?
窗外车道旁有隔音墙,一辆辆超越我们休旅车的车顶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更上方则是无限延伸的夏日晴空。坐在我身旁的真冬——那眼眸的颜色正和现在的天空一样。
我闭上了双眼,任凭自己的身体浸淫在奥田民生的歌声中。
我醒了过来,稍微转个头,眼前就是真冬的脸庞。
……咦?
她一跟我四目相对,马上满脸通红。我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来,才发现刚才打盹的时候把头靠在真冬的肩膀上了。
「……对,对不起。」
「没关系。对了,我们已经到了。」
真冬突然往窗外一看,喃喃地说着……到了?
「喂喂,醒来的话就去把东西搬下去。」
千晶突然揪着我的耳朵,让我睡意全消。
「……哇……!」
我从车上下来,不自觉地发出赞叹。
在一片细瘦树干交错而成的稀疏树林中,一栋纯白的别墅沐浴在穿透树林的细碎阳光里。透过别墅后方的树林间隙,可以看见大海。
绕到别墅后方、穿过树林后,就身处在一座悬崖顶上。放眼望去,崎岖不平的岩石堆叠延伸到遥远的另一方,海水不断地侵蚀拍打,让岩岸呈现锯齿状。一阵带着浓浓潮香的海风吹拂在脸上,让人心旷神怡。是说,这种地方可以游泳吗?
「靠近沙滩的地方会有许多来海边玩的游客,很麻烦。所以才选择这里。」弘志哥这么告诉我们。「不过岩岸的海边也很好玩喔。」
「待会再告诉你们往下走到海岸的路。」弘志哥一说完,就带着我们走回停车的地方。
这间别墅几乎就和录音间一样,刚进门的大厅里摆着直立式钢琴、混音器、麦克风架、监听喇叭和录音器材。听说是几个玩音乐的朋友大家各出一点钱买的,夏天就轮流待在这间别墅作作曲,写写歌之类的。原来如此,所以才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吗?不管怎样,在这片看不见其他建筑物的路边树林中,只有这栋别墅孤零零地座落在这里。
大厅的沙发和桌子紧贴着墙壁,所以使用时感觉很宽敞。即使如此,当我们把扩大机和爵士鼓搬进来以后,空间马上狭窄了许多;吃饭也只能在阳台上吃。大厅的天花板是挑高的,从屋子里看着大大倾斜的屋顶形状就知道。寝室好像都在二楼。
「只不过有个问题……」
终于搬完行李,大家喝着冷饮解渴的时候,弘志哥对我们说:
「因为我们来的时候通常都不会乖乖上床睡觉,所以这里只有三间寝室。」
我们面面相觑。连数都不用数,乐团成员就是四个人。我看着螺旋楼梯上方,自挑高的天花板延伸出的走廊上,的确并排着三个房门。
我看着学姊说:「这个……该怎么办呢?」
「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要和谁一起睡吧?」
不,并不是。
「不管我和姥沢同志或是相原同志睡都会有损情谊……没办法,年轻人!」
「不行!」
「学姊你在说什么啊!」
「你的决定问题更大吧!」
被我们三人同时吐槽,学姊看来似乎非常意外,弘志哥更是笑得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那……年轻人你来决定想和谁一起睡好了。」
「够了,不要再研究那种方案了。」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我去睡大厅的沙发。
接着弘志哥向我们说明买东西的地方和走到海岸边的路线等等。自从抵达别墅,把种种事项弄妥之后都已过了正午,也是吃中餐的时间了。不过弘志哥却跳上车,说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那个……我会准备午饭,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
虽说是和学姊打赌输了,可是他免费借出别墅还送我们过来,我们却好像等到他没用处以后就急忙赶他回家,实在很不好意思。
「不了,没关系。要是再待下去,我可是会很羡慕的。」
弘志哥把手肘撑在驾驶座窗口笑着说,接着便戴上太阳眼镜。
「就这样,我后天中午再来接你们。喂,响子,要给我好好打扫干净啊!虽说是免费借你们,不过还是有条件的。」
他对出来送他的学姊说完以后,便发动了引擎。
「嗯,这我知道啦,你这个输家。」
学姊的回应也很恶劣。
「滨坂大哥,谢谢你。」
千晶对着开走的休旅车用力地挥了挥手,而真冬依旧不发一语。
「接下来……」学姊转过身来面向我们:「姥沢同志,请你发表住宿集训的开幕训话。」
「……咦?我、我吗?」
「你是最高主席团的主席啊!这个角色就是要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
「可是……」
「说什么都可以。」
「嗯……」
真冬低着头,用脚尖在沙地上画了好几个圈圈。学姊和千晶都保持端正的姿势,立正站好等着真冬训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不了这股压力,突然抬起头来开口了:
「……住、住宿集训持续到回家为止。」
那回家之后呢?
千晶任性地说什么想在海边吃午餐。
「很多书上都写说海风会让饭团的美味提升好几倍!」
「现在开始煮饭的话要等到两点喔。吃三明治可以吗?」
「唔——没办法,我让步。」
干嘛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啊!
「那这段时间我们要不要去换个衣服啊?」
「给我等一等,怎么突然就要游泳啊?你是来这里干嘛的啊?」
「来游泳和做日光浴的吧?」
是练习才对吧!当我正要脱口而出时,却看到神乐坂学姊拿着大阳伞和卷起来的垫子从储藏间走出来。
「你们也兴致勃勃地要去游泳了吗!」
「太阳下山以后再练习也可以啊,所以白天就应该先去游泳嘛,不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不对不对,不可以中计。
「好,姥沢同志,去换衣服吧。我会帮你全身都擦满防晒油的。」
内心想法完全暴露出来的学姊抓住真冬的手,真冬却猛摇头。
「我讨厌海。」
「为什么?」
「而且我没游过泳,会怕。」
「没问题啦。因为这边的海岸不是浅滩,一下子就踩不到底了,而且也不会踩到海胆。」
千晶,你干麻这样吓她啊?真冬依然坐在沙发上,摇了摇头。其实我也稍微想过,不练习就直接跑去游泳好像也不错,这样或许可以让真冬的心情稍微舒缓一点——不过看来并非如此。
「亏我们还特别一起去买泳装的说。」千晶鼓着腮帮子抱怨。
学姊叹了一口大气,接着便说。
「嗯,我了解了。姥沢同志不想去的话,只有我们去海边也没意义。吃完中饭以后就先练习吧,游泳的事就之后再说罗!等练习完满身大汗以后。」
千晶开始在大厅架起爵士鼓调音,学姊东拨西弄地在调整效果器,我则走到厨房。
厨房是个直接和大厅相连的小空间,不过很可惜没有接瓦斯,只有一个电炉。还好有一个很大的平底锅,煎蛋时很方便。
在我正要把莴苣的水沥干时,换气风扇传来海浪的声音,原来这边刚好面对大海。没办法看到真冬穿泳装是有点还憾啦……我想起千晶打到我家的那通电话。结果她还是没把照片传过来,到底是哪一种泳装呢?
「……要我帮忙吗?」真冬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把调理筷给掉在地上。
「咦?啊,不、不用。没关系。」
「你干嘛那么惊讶啊?」
总不能说因为我正在想像你穿泳装的样子吧……
因为真冬一概不用效果器,所以调音完毕就无所事事了。话说回来,弄个三明治也没什么地方是她能帮我的。
「你在家也常常做饭?你父亲的评论里写过这件事。」
「嗯啊,因为哲朗没什么生活能力。」
为什么要在评论里写儿子在家做菜的事呢?我实在搞不懂,更不懂为什么出版社要继续把工作交给净写这些事的哲朗呢?
「是喔……家里连衣服之类的都不让我洗,所以我什么都不会。」
我一边剥着莴苣,一边稍微思考了一下关于真冬的奇妙人生。一个纯粹的钢琴家似乎就是这样栽培出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弄伤手指,所以根本没办法接近厨房。
突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钢琴,她的绝望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或者连绝望的感觉都没有了呢?
「所以……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真冬边说边蹲在厨房连接大厅的门口。这句话似乎不仅是指厨房里的工作,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涵存在。
我想——她一直以来都是孤单一人吧。最令钢琴家感到孤单的不是一个人练习时,也不是录音的时候,而是在满座的演奏会中,坐在管弦乐团前方,听着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中的大提琴独奏时——这句话是我在某本传记中读到的。
不过,现在的真冬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我希望她能察觉这一点。
然而……真的没问题吗?集训只有三天,在结束之前能让她明白这件事吗?
要说在乐团之中谁的劳动量最大——我想这不用讨论,一定是鼓手。
「就算这样也不要穿着泳装打鼓啦!去换衣服!」
「可是很热嘛!」
吃完午餐稍作休息以后,我们就马上开始练习了。别墅的大厅通风良好,不用开冷气就很舒服。话虽如此,在爵士鼓之间做全身运动的千晶却已经满身大汗了。她只有上半身换上泳装,下半身依旧穿着短裤。樱花粉色的比基尼以及汗湿而闪闪发亮的肌肤在鼓组之间若隐若现,让我根本无法专心,还弹错了好几个音。
学姊频频停止弹奏,这是以往很少发生的事。居然还说什么:「大家还是都换上泳装吧!」
「这样搞有什么意义吗?」
「可以透过肌肤感受彼此的热度。」
有这种道理吗?这样只会让我更不好弹,还是不要吧。
不过,我知道演奏之所以会中断并不是因为我的失误。学姊把电吉他的音量关小放回架子上,然后走向大厅的另一边——坐在沙发椅背上的真冬。真冬看了学姊一眼之后,就把目光移回手中的StraterCaster电吉他。
「姥沢同志,你有两个选择……」
学姊把竖起的两根手指伸向真冬。真冬的身子震了一下。
「要不为了透过肌肤感受彼此的热度,给我换泳装去……」
「……不要。」
「不然你就不要一直往前冲。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弹。」
真冬往沙发坐垫上一坐,虽然她臭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却连正眼都没瞧学姊一眼。
学姊盯着真冬的额头凝视了一会儿以后,突然背过身去。
「暂时休息个十五分钟,大家冷静一下。」
话一说完,她便打开玻璃门走出阳台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也没办法靠近真冬,只能把贝斯的音量关小立在架子上,然后蹲在小地毯上。
「真冬……」
听到千晶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真冬也用一副跟我一样的表情,抬头往爵士鼓的方向望去。
「你第一次和我们合奏的那天表现得还比较好喔?」
这说法会不会太辛辣直接了一点啊?不过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真冬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吧。
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合奏,是在七月六日那一天。那首让干烧虾仁听过的Kashmir,我们目前还没达到。我们当初是怎么达到那个境界的呢?大厅里闷热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一阵沉默,令身处其中的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当时的那股热度。
我和真冬的视线交会了一瞬间,尽管她马上就低下头,不过我知道,她也回忆起当时的种种了。因为她一直凝视着我的贝斯——为了完美地配合真冬的吉他音色,我从头开始重新打造的这把特别的贝斯。
不对,应该说……不是只我的力量而已。因为我们有四个人。
「我知道。」真冬喃喃自语。
「那么……为什么我们无法重现当时的演出呢?」
千晶走到真冬身边,把脸凑过去盯着她看。真冬撇过头看着窗外。
「那个时候,还没——」
真冬没有接着说下去。那个时候,还没?
「还没——考虑到许多烦人的事?」
千晶蹲在真冬的正前方,接着她的话说下去。看着点了点头的真冬,千晶又更进一步.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至少演奏的时候可以先忘掉啊!」
真冬没有回答千晶,只是再次望着自己的吉他,握着匹克的手往琴弦挥下,一股连续的十六分音符从她的高位演奏(注:指按压靠近琴身的弦演奏,弹出的音域会比一般的音域为高中流泻而出,凄厉得就像用力刮过玻璃表面的声音——是极限合唱团的He-ManWomanHarter(注:收录于极限合唱团的Pornograffitti专辑)前奏。之前试着借真冬听了这张CD,她似乎特别喜欢曲子中巴洛克管风琴曲风的前奏,没多久就练得炉火纯青了。可怕的是,原曲中加入附点音符以造成延迟、半靠效果器演奏出来的前奏,她居然光凭自己的手就把音符一个不漏地全弹出来了。我一言不发地抱着膝,沉浸在她那宛如豪雨的琴音之中。
真冬一个人就这么厉害了——
留在团里的理由、烦人的事——或许我比真冬更该思考这些事吧?因为我跟不上,所以真冬的吉他声才不稳定吗?
突然间,一阵锵锵的金属声叠在吉他声之上。是千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爵士鼓座上,光用脚踏钹踩出十六拍节奏配合着真冬,真冬的吉他加快了速度,仿佛企图自刻划的节拍中挣扎脱身。
我再次拿起贝斯,提高音量打算介入这两个人的争斗。不过……行不通。应该在哪里插进哪个音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因为我跟不上——
我叹了一口气,把贝斯放在沙发上。
学姊不知何时说过的话又在我耳中回荡:你并不是跟着我们喔!相反地,你是我们的心脏。说得简单,可是……
「好啦,暂停!」
学姊的一句话突然插进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之间。明明没透过麦克风,这声音却同时让两人吓得停止演奏,回过头来。学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大厅的,只见她把T恤给脱了,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蓝色的比基尼,害我反射性地伸手遮住脸。这个人是认真的吗?
「啊,既然如此,就从这首曲子开始吧。相原同志,请你继续打十六拍节奏。年轻人,你在干嘛?还不快准备——」
「呃,咦?我,我也要换泳装吗?」
「嗯?我是说贝斯准备好。」
哇!超丢脸的,我整个会错意了。都怪你先提起那件事啦!
「如果你想在这里换泳装,我是不会特别阻止你啦。」
「我可没这么说!」
我赶忙将手臂穿过贝斯的肩带。千晶再度敲起脚踏钹,这有如调快了的时钟滴答声般催得人不耐烦的节拍,使得大厅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姥沢同志,你过来这里一下。」
_听到学姊的话,真冬感到有些疑惑。学姊招手要她过去的地方,正好就是贝斯扩大机的正前方。学姊突然从背后紧紧抱着还把吉他背在身上的真冬。
「咦?不,啊!」
真冬扭动身子大声尖叫。这个人在干嘛啊?我正要朝真冬跑过去,学姊却用她猛禽般的目光直瞪着我,我的脚反而不听使唤了。
学姊的左臂紧紧环抱着真冬的细腰,一点也不打算放开。
「年轻人,拍子。」
就算学姊这么说,我又该弹什么才好呢?
「什么都好,以你为中心。」
我把目光自学姊的脸庞移开,与鼓那边的千晶四目交会。她的眼神彷佛在对我说:「白痴!还不快弹!」
一口气调成静音后,我配合千晶的节奏用附点音符拨出几乎没音阶的起音,就像拳头打在肚子上的声音。
「放、放开我!」
真冬的右手腕被学姊紧紧握住,只见她激动地挣扎着。这样有什么意义吗?我虽然不安还是继续弹奏着,看得出来千晶是真的动气了,因为她的节奏正慢慢加快。
「不放,你仔细听好了。」
节奏中听得到学姊平静的声音。
音乐在你出生前就存在,在你死后应该也会继续存在。所以不用担心,静下心来倾听,就算你不再弹奏,应该也会听到自己刚才发出的声音唷。」
真冬不挣扎了。
这时,我也听到了——真冬弹奏的吉他余韵就像电流般在我和千晶的律动之间游走。
「听到了吗?」
不知为何,甚至听得到学姊在真冬耳后呢喃的话语声。真冬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弹了吗?」
从学姊这次的细语声中,我并没有听到真冬的回应,至少……我不知道她刚才对我点了点头。因为注意力一旦不集中在手上,旋律就好像不太稳定。
「嗯,但是这样不行……」学姊不怀好意地说道,接着从真冬的右手指上抢走了匹克。「还不能让你弹。」
真冬一回头,学姊握得更紧了,而真冬那幻觉中的琴音却变得更加清楚。我放掉静音,让贝斯发出清晰的声音……就是这里!真冬的吉他应该要从这里加入才对。我逐一弹出每个降音,彷佛在呼唤真冬,也像在把血液缓缓输入她的手脚……
「还没唷……再等一下,马上就到了……」
随着学姊的低语声,真冬汗涔涔的左手拨弄起六根琴弦,交错的噪音夹杂在我和千晶之间,那份悸动更深刻了,还没吗?那双手还没动起来吗?
「对,再等一下……嗯,可以开始罗……2、3、4……」
吉他的扩大机传来电光石火般的声音,让我跟千晶都屏住了呼吸,耳朵残留着He-ManWomanHarter的前奏,就像整片记忆都被它涂满一样鲜明。
我抬起头,打了个冷颤。扩大机前有某个人——背着吉他的身影清晰了起来,白皙的手指在六根琴弦上跳动,另一只捏着匹克、晒得较黑的手则在拾音器间刻划着激烈又令人震撼的旋律。我可以理解那应该是真冬用左手按着弦,从身后抱着她的神乐坂学姊用右手拨弦,但……那是怎么办到的呢?那真的是真冬跟学姊吗?不是某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吗?
不对,我认识她。指尖挑动着贝斯弦、不断地输送血液的同时,我也不经意地发现自己知道她的名字——feketerigo。
她现在就在这里——
令人兴奋麻痹的连续音终于化为点弦琶音,学姊的手指在节奏开头时用力击弦,而真冬的手指则以三个音回应,在我和千晶铺陈的节奏上丝毫不乱;逐渐变换和音的同时彷佛从滂沱大雨中疾奔而过,以三连音一口气越过惊人的高低差,又立刻以打桩般的强烈三连拍打断了韵律。
就在之后降临大厅的闷热寂静中——
「不要、啊嗯~」
真冬发出了甜腻的闷哼,我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从后面紧搂住真冬的学姊拨开了她栗子色的长发,轻咬住她的耳垂——这个人在干嘛啊!
「学姊!真是的——」千晶以几乎要踢倒整组爵士鼓的气势冲过去把两个人分开,终于重获自由的真冬躲在我背后,露出快溺死的猫咪般含泪的眼神瞪着学姊。
「真是一点都不能疏忽你耶!」
「抱歉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不小心……」
「不小心才怪!」
我也忍不住吐槽。你这个人练习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啊!
「毕竟有双看起来很美味的耳朵在眼前摇晃……唉呀?年轻人,你懂的嘛!」
「谁懂了啊?请不要牵拖到我身上!」
「学姊笨蛋!就跟你说过不可以随便做这种事情的!」
同时被我和千晶怒斥,学姊像小孩子般赌气说道:
「可是……刚才感觉真的很舒服嘛!当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啦……」
「不要加奇怪的注解啦!」
真冬「唔——」地呻吟了一声,还没打算离开我的背后,只见她脸颊潮红、眼眶泛泪,看得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啦,下次我也咬一下相原同志就是了。乖啦,快回鼓那边去。」
这个性侵犯……被摸了摸头的千晶一脸不甘愿地回到爵士鼓中间的座位,学姊则笑笑地走向自己的吉他。
我的全身和大厅的空气中,都还残留着那份悸动和热度。
所以……就是这样吧?
学姊将LesPaul吉他背在肩上、拿起手中的匹克的瞬间……没有只字片语、也不需要倒数,我们的视线只在空中交会了一秒钟,就好像有电流窜过——完美的同步演奏。沉重的节拍、混入六连拍的重复段、还有——我明明没怎么弹过这首曲子,指间却自然而然地流泻出贝斯旋律。乐音结合的高峰之处,真冬抛出的吉他独奏划出一道彩虹般的架桥。学姊没有用麦克风,但He-ManWomanHarter的歌声却真切地传到我们耳里。
我感觉到背后的体温,是真冬,她就在那里。曾几何时,我们之间不再隔着厚重的门,终于能够直接接触了,总觉得彷佛连她的心跳声都听得到。
没有录下当时的合奏,实在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可惜。
夜晚没多久便降临了。
结果那天我们没去海边,也没那个时间——因为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练习上。只要有人提议休息,真冬就抓着吉他不放,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在爵士鼓周围徘徊,最后又弹起有节奏的即兴乐段。一旦她弹起吉他,千晶就会跟着打起节拍,结果又练习了起来……这样的过程一直不断重复到晚上。
夜晚降临,阳台的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真冬将脸颊靠在琴颈上,烛光照着她低头凝视的脸庞。她应该是刚洗好澡吧?肩上还挂着浴巾,湿答答的头发披散在浴巾上。舒服的夜色笼罩四周,吹来的风很凉爽。
想心事吗?我把装了乌龙茶的杯子放在桌上后,真冬才终于抬起头来。
「这有加糖喔!」
「……谢谢。」
真冬带着复杂的表情拿起杯子,细声道谢后啜了一口乌龙茶。
「甜的好喝吗?乌龙茶里加砂糖,不会觉得恶心吗?」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我,秀眉上扬。
「你喝过吗?」
「不,没喝过。」
「那就别小看加了砂糖的乌龙茶!喝过之后再说。」
真冬瞪着我手上的乌龙茶杯。我这杯当然没加糖,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差异吧?我静静地坐下来,咕噜地喝下一口。
我放下杯子,任由晚风吹拂热呼呼的手脚。总觉得那股令人屏息的声音还在身体里荡漾。
真冬也能理解我的感觉吗?我偷偷往旁边一瞄,只见她一脸恼怒,突然把肩上的浴巾拿起来盖在我头上。
「……你在干嘛啦!」
「因为你的表情看起来很得意!」她生气了。「还没……你、你还没赢,胜负还没确定呢!」
这么对我说完后,真冬又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啊……
「不过……太好了,我放心了。」我舒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音乐不会说谎。」
总觉得……要是还能再次弹奏出那样的音乐,就一定没问题。真冬用力地踢了我的小腿好几下,很痛耶!干什么啦!
「少得意了!」
真冬一抱起吉他就气得转过身去,如果我笑出来她大概会更生气吧?所以我只好把乌龙茶拿到嘴边。
「只是在弹吉他的时候不去想而已。」
「因为弹吉他的时候很开心?」
带着不大高兴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真冬点了点头。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想这几乎就是一切了吧。
玻璃门被推开,千晶边拿毛巾擦着头发边走了出来。
「对了,你们知道学姊去哪了吗?」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后问道。「她说等大家用完浴室后再叫她来洗澡,可是人也不在房间里。」
应该是跑去哪里了吧?话虽这么说,但这附近也只有树林、海跟道路,没什么地方可去。
「那我先去洗澡罗?」
「不行啦!小直要打扫浴室跟洗衣服,所以要最后洗啦!」
「说得也是喔……」
……虽然我就这样接受了,可是……好像怪怪的耶?怎么把工作全都丢给我啊?
「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我们望向阳台栏杆方向那片宽广又漆黑的树林。
别墅后面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千晶跑到阳台边缘探出身子。
「学姊!」
黑暗中飘出一个人影,是神乐坂学姊。她披散着总是绑起来的头发,所以轮廓看起来变模糊了。学姊手里直接拿着吉他,只握住琴颈、任由琴身往下垂着。
「你跑去哪了?」
「海边。」
学姊喃喃地吐出回答,露出无力的笑容。海边?天色已经全黑了耶?
倒了学姊和千晶的乌龙茶回来之后,学姊一脸疲惫地坐在我刚才坐的椅子正对面。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学姊望着漆黑的天空,好像在思考该如何开口。「一首歌不够。只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
我坐在学姊对面,只见蜡烛底下摆着全新的五线谱……她还在作曲啊?离正式表演不到两个礼拜了耶?
「如果是即兴演奏,一下子就五十分钟了吧?」千晶说道。「不只是学姊,真冬也在啊,兴起的话一首曲子就可以表演五十分钟了唷!」
如果不打断她们,真冬和千晶的确可以一直不断即兴演奏下去。
「我只是把乐谱带来而已啦。」
学姊欲言又止地伸了伸懒腰。
「中间想穿插一首慢节奏的曲子。我想说……如果泡在夜半的海水中应该想得出来吧……结果爬下海岸边,却什么也没想出来。」
「很危险耶,拜托你别这样!」
这个人真的会背着吉他跳进海里,所以很可怕。
「现在的我……变得很奢侈。」
学姊盯着自玻璃杯表面滑落的水滴这么说道。奢侈?
「现在能做的事、现在做不到的事……我都想试试看。难得有五十分钟可以表演嘛。」
我稍微想了想……这是我们第一次现场演唱,不用那么拚也没关系吧?
「表演老鹰合唱团的曲子如何?我想试试Desperado这首歌。表演曲目之中有一首翻唱歌应该无所谓吧?」
练习时明明总是弹老鹰合唱团的曲子暖身,为什么就是没合奏过这首曲子呢?明明是我喜欢的歌啊……但是学姊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不表演那首曲子。」
学姊如此干脆地反对,让我有点吃惊。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而且我本来就不是那么喜欢老鹰合唱团。」
「呃……」那……为什么总是拿他们的歌练习呢?经学姊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学姊偏爱那种吉他和贝斯持续齐奏的、比较早期的硬式摇滚。像老鹰合唱团这种将容易亲近的旋律编排成带有成熟氛围的曲风,连续推出多首卖座金曲的摇滚乐团,相对而言就是极端的反例。
「那是什么样的歌?」坐在旁边的真冬问道。
「这个嘛……」
我确定带来的ipod里面应该有这首歌……不过我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那首歌的前奏是用钢琴弹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让真冬听这首歌不大好。
我借来真冬的吉他,拚命回想记得不是很清楚的指法,开始弹起这首Desperado。描摹着旋律最后一部分的序奏,接着是呼喊声。
亡命之徒,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呢?
已经在栏杆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你——
突然有只手伸了过来,连同我的左手一起抓住了吉他的琴颈。我吓了一跳,闭上嘴抬头一看,眼前就是神乐坂学姊的脸。她从对面越过桌子,阻止我继续弹奏下去。
「……学姊?」
我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旁的千晶却替我发出了小声的呢喃。我没办法将视线从学姊眼中移开,那双眼眸中的黑暗仿佛要将我吞噬殆尽。
怎……怎么了吗?
「啊,没事,抱歉。」
学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松开了手。那绝对是装出来的笑容,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真的……不想听。但不是因为年轻人唱得很烂或是吉他弹得很烂喔。」
「吉他是弹得很烂啊。」
旁边的真冬小声说道。真不好意思喔!算了,不弹了啦。受到打击的我把Stratercaster吉他推回了真冬手里。
学姊站了起来,长发自肩上滑落背后。
「我去冲个澡就回来。年轻人,差不多该决定要跟谁一起睡了吧?」
「我就说要睡楼下的沙发了!」
学姊笑了笑,轻轻地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玻璃门的另一边。真是的……
刚才的学姊是怎么回事啊?
就只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落寞。
冲完澡以后,我把浴室打扫了一下,该洗的东西——等等,那些家伙为什么连泳衣都丢给我洗啊?请稍微介意一下我是男生好吗!
做完家事以后,我走回大厅看了看。并排着吉他架和扩大机等设备的大厅空无一人,空气有些冰凉。虽说是夏天,不过晚上的气温似乎下降了不少。
话说回来,我虽然说要睡在沙发上,但这里却没有枕头跟被子,如果就这样睡大概会感冒。房间里应该会有多出来的毛毯吧?
走上二楼以后,我突然困扰了起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哪一间是谁的房间。嗯,算了。反正只是借条毯子而已。
我敲了敲最靠近楼梯的房门。
「……门没锁。」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嗯,是真冬吗?开门时候我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什、什么事?」
看来对方也一样很紧张。真冬穿着绿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抱着枕头缩成一团,直盯着我这边看。
「呃……有多的毛毯吗?我想跟你借一下。」
真冬点了点头,指了指收纳间的门。接着便把目光移回手里握着的手机画面……咦?
「你带手机来了啊?」
之前问她的时候,她明明说没带来啊?
「爸爸要我带的。不过我不是很会用。」
「啊,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个溺爱女儿的干烧虾仁,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而且我也不太会存电话号码……」
「你等我一下。」
我走下楼梯,把自己的手机拿上来。我按下真冬告诉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拨出去,手机预设的铃声便在真冬手里响了起来。
「呀,啊!」
真冬慌慌张张地差点把手机给掉在地上,我只好从旁边伸出手帮她接住。手机的液晶萤幕上显示着我的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我先帮你存进去吧?」
「嗯。」
就在我教会她使用方法也交换完电话号码的瞬间,真冬的手机这次响起一阵沉着稳重的管弦乐铃声。
真冬噘着嘴说:「……是爸爸打来的。」
这是什么曲子啊……格鲁克(注:ChristonWillibaldGluck,德国歌剧作曲家)的歌剧吗?没错,这是伊菲华涅亚在奥里德里阿伽门农这个角色所唱的咏叹调啊,我所爱的女儿啊。看来干烧虾仁在手机里存了自己号码的来电铃声,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溺爱女儿的父亲。
「……喂?」
『真冬?是真冬吗?你还没睡啊?时差有十四个小时……现在不就已经十二点了!』
真冬把手机贴在耳边接起电话,话筒马上传出干烧虾仁的声音,连我都听得到。吵死了,知道现在是半夜的话就安静点。真冬眉头一皱,就把手机丢到床的另一边去。
「我已经要睡了。」
她对着滚到床头的手机小声地说。
『手指没怎么样吧?有没有冰敷啊?你应该没到海边下水去玩吧?海风对你的皮肤和头发都不好,要好好地——』
为什么离话筒这么远还可以对话啊?
「嗯,我没事。」
『不要想说夏天就不盖东西睡觉喔。住的地方怎样啊?有没有正常的床铺?你们该不是睡通铺之类的吧?该、该不会是和桧川的儿子同一间房吧?』
真冬一脸厌烦地回答:
「嗯,他现在在我旁边。」
由于话筒里干烧虾仁的声音已经变成莫名其妙的狮子磨牙声,所以真冬丢出枕头把手机给撞到床底下,以彷佛要一脚踩扁手机的气势啪地一声切断了电源。寝室里陷入一片若有似无的沉默。
「……之后会很麻烦吧?」
「无所谓。我才不管那个人要怎样。」
看来姥沢父女迈向和解的路途还很遥远。
「不过,明明隔了那么远,为什么还听得到声音?」
「这是爸爸特别帮我订制的。说是因为如果我拿着手机就两只手都不能用了,这样很危险,所以要让我可以挂在脖子上或放在桌上讲话。」
啊,原来如此。因为真冬右手的手指不能动,只能用左手拿手机,这么一来双手就都空不出来了。可是只为了这个理由而准备了那种程度的收音性能……也太夸张了吧?
「好像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功能,像是击退色狼之类的。」
与其说干烧虾仁可怜,我还比较同情真冬;有那种父母可是很辛苦的。才刚事不关己地说别人,这一次换我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手机萤幕,一瞬之间还想说要不要当作没看到算了,但想到之后或许会变得更麻烦,最后还是接了电话。
「……干嘛?」
「咦?啊,没有啦,我自己一个人烧了洗澡水,牙齿也好好刷了,想要小直称赞我一下。」
听到哲郎那异常高兴的声音,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好啦,快去睡啦。」
「一个人睡觉好空虚喔。你至少也跟我说晚安啊!』
于是我也把手机电源关掉了。已经烦得想不到要说什么了。
坐在床上的真冬在我旁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总算露出笑容了,看来哲朗的白痴也不尽然是坏事。
现在能不能对她说呢?关于干烧虾仁告诉我的事,关于钢琴的事……
「怎么了?」
真冬注意到我的视线,恢复一脸正经的表情问道。我急忙转开目光。要怎么开口才好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把在转动。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来,门就突然打开了。
一瞬间,一片白色遮住我的视线——下一瞬间,脸上遭到冲击的我整个往后倒。
「哈,偷袭成功——咦?小直你在真冬的房间里干嘛?」
千晶的疑问句自正上方落下。我坐起身,看了看砰地一声掉在我肚子上的东西,才终于明白刚才迎面飞来的是一个枕头。
「……什、什么东西?」
背后真冬的声音似乎很不安。
「还问是什么,枕头战啦!现在可是住宿集训之夜,难不成你打算睡觉吗?」
「晚上是睡觉时间。」
「太天真啦!哈,小直闪开。」千晶穿着宽松的睡衣,踩过我的身子把枕头捡了起来。她使出柔道的大上段招式,从正上方挥下枕头向真冬袭击而来。算我求你们,给我安静一点啦!就在这时,千晶突然转向后方,手臂往下一挥便打落了飞过来的枕头。
「不愧是柔道家。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看见站在门边的学姊露出胆大无畏的笑容后,我突然莫名地疲惫不堪,脑中只剩下「原来学姊的睡衣是蓝色的啊……」之类的事。
「学姊竟然偷袭我,真狡猾!」
你刚才不也一样偷袭我吗?
「对了,这么说来,年轻人已经决定要和姥沢同志一起睡了吗?」
「哪、哪有……」「并没有好吗!」
我和真冬同时出声,不过之后就没再说下去了。因为千晶再次抡起枕头使劲全力砸在我的脸上「真是的!笨蛋小直。」
之后学姊也闯进房里,枕头大战正式展开。真冬躲在床的另一边,几乎只顾着防守还有把掉落的枕头给丢回去。不过命中率倒是颇高的——主要都是在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