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一阵钢琴声而醒了过来。
挑高的天花板木纹十分清晰。一时之间,我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里,我想坐起身,却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毛毯掉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被我踢掉了吧?
嗯?枕头大战……我们到底玩到几点啊?因为太累的关系,记忆已经模糊了。我连自己走回大厅睡觉都不记得。
我一坐起身子,就看到大厅另一头的墙边,有个留着黑色长发的背影坐在钢琴前。是神乐坂学姊。她以纤细的指触弹奏着最小限度的和弦,仿佛在水面上书写文字,叠在琴音之上的歌声感觉比起平时更为稚嫩。
我凝视着她随着旋律摇曳的长发,直到整首歌结束。
「……早啊!你睡得还真熟呢,是不是太累了啊?」
学姊唱完歌,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转头看着我说。
「年轻入睡着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刚刚还在犹豫要把你扁醒还是吻醒,最后还是决定等歌声把你唤醒。」
为什么没有正常一点的选项啊?
「学姊,你也会弹钢琴啊?」
「我啊?算不上是会弹啦。」
学姊安静地阖上琴盖,接着走向沙发坐在我身旁。
「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一直在听吗?」
「……新歌吗?昨天说的那个?」
学姊点了点头。我把腿抬到沙发上,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要怎么说才好呢?
「好像有点……完成度太高了?」
「嗯?」
「曲子虽然华美,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哪所国中的校歌。如果在舞台上表演,我觉得会把场子搞冷。」
学姊哈哈大笑。
「年轻人,你的用字遣词真有趣……不过,我了解了。这首歌不行。」学姊靠在沙发椅背上,头往后一仰。「真悲哀,我现在竟然在想这种事。我在想……如果是姥沢同志弹的钢琴,会不会让曲子更好。」
「这……」
大概……是我想太多了吧?觉得这首曲子如果用钢琴演奏就完了。
「年轻人,我啊……觉得自己已经找齐最好的团员了。只是这么一来,我也变得更奢侈,慢慢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真正讽刺啊。只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身旁有人可以做到我办不到的事,就这么痛苦。」
怎么了啊?突然说这些……
「学姊,你从昨天起就哪里怪怪的耶?」
「嗯,是吗?」
学姊笑起来和平常一样,有点矫揉造作。
「你别在意啦!可以像这样和你们一起来集训,其实我很高兴呢!」
接着学姊站起身来,用格外开朗的声音说:
「对了,年轻人,我肚子饿了。去慢跑的相原同志也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快去准备早餐吧!我去给姥沢同志一个早安之吻叫醒她。」
我正要拦住走向楼梯的学姊,二楼寝室的门便打开了。穿着睡衣的真冬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走出房门。直首正好险。
「今天一定要去海边吃饭团!」
早上的练习一结束,千晶立刻这么说。是是是,我知道啦。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把饭煮好了。茶也已经装进水壶了。」
「小直你真厉害耶,是心电感应吗?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中午就想去海边呢?」
「看就知道了吧?你都已经把游泳圈充好气了。」
「年轻人,多准备一点煎蛋。年轻人做的蛋料理可真了不得呢!」
学姊边说边不断从置物间里拿出海滩用具,连摺叠式躺椅都出笼了。这几个家伙游兴还真浓啊……不是才说只有一首歌不够的吗?
「该玩的时候一定要玩啊!只是关在房间里哀号,灵感是不会降临的啦!」
在厨房煮饭的时候,我听到两个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没多久就又听到她们走下来。
「小直,你看你看!」后方有个声音叫着我。
我把头探出大厅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千晶和学姊穿泳装的模样。唔哇!虽然昨天看过只换上半身的模样,不过看到她们换上全身的泳装那种冲击可是大大不同。
千晶穿的是腰间系着沙龙、感觉有点孩子气的款式,加上两手拿着很大的游泳圈和杀人鲸造型的充气玩偶,一站在体型有如模特儿的学姊身旁,在各个方面都形成极大的……呃,反差。再说这两个人身后摆着一堆爵士鼓和庞大的马歇尔扩大机等设备,整幅景象看起来非常超现实。
「啊,喂喂,别发愣啊!你没有任何感想吗?」
「这个嘛……正式演出的时候也穿这样上台如何?」
「学姊,他这么说耶?」
「嗯,可以讨论讨论。」不要认真啦!
千晶回头望着坐在沙发上帮吉他调音的真冬说:「真冬也快点去换嘛。」真冬摇了摇头。
「还是来练习吧。」
自从昨天大家合奏过后,真冬就变成了练习狂:今天也一样,吃完早餐后就一直拿着吉他不放。虽然看起来还是跟平常一样心情不大好,不过似乎是很想练习却不如意的关系。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了。
「再说,我也不能游泳。」
「难得买了泳装耶!」
千晶再度追击退缩的真冬。
「真是的,真冬老是这样不团结!」
真冬似乎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千晶、学姊和我。
不用说得这么严重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真冬突然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我去换一下就来。」
接着她便走上楼梯,进了寝室。
「喂,小直也去换。」
千晶踢了踢我的背。
「咦?我也要换?」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游泳。
「当然要换啊!不然你为什么来海边?」
学姊跟着说:「反正你是男生,还是要直接脱掉只穿内裤也可以?」
「不、不好吧?我知道了啦。你们先过去吧,我待会把饭团拿去。」
男生换泳装真的很轻松,而且不用在身体上涂些麻烦的东西。
也因为这样,当我捏好一大堆饭团,再用铝箔包起煎蛋,在厕所换好泳裤以后——真冬都还没走出房间。大概是因为右手不太能动,所以换衣服比较花时间吧?就在我煮饭的时候,有个女生在二楼换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种状况好像有些奇怪。
在这边等真冬换衣服也有些尴尬,所以我朝二楼喊了声:「我先走了喔!」然后披了一件运动衫往海边走去。
真冬隔了一会儿才到。看到她披着连帽外套底下所穿的淡紫色泳装后,我才了解千晶这么执着的理由。两件泳衣的款式是一样的,差别只在颜色不同。
「小直,帮我们拍照!」
千晶兴奋地跑向真冬。
「年轻人,该怎么办呢?这下可伤脑筋了。」
大阳伞底下,学姊正趴在我旁边休息。她看了看真冬又看了看千晶后,用一种甜腻的声音这么对我说。
「怎么了吗?」
「两个人都太美了啊,真烦恼。」
这要我怎么回答啊?安静睡你的觉啦!
我们在岩石堆间的一小块沙滩上铺了垫子,坐下来吃午餐。因为坐的地方很小,在很近的距离中可以看到真冬白皙的肌肤、千晶的小麦色肌肤还有学姊的——呃……总之,只有我一个人面向悬崖吃着午餐,但大家却不肯放过我。
「小直,我想要吃腌梅子籽的果仁,你帮我剥开。」
「自己剥啦!」
「年轻人,茶洒出来沾到泳衣了,可不可以帮我擦一下呢?」
「自己擦!」
「直巳,帮我包海苔。」
「自己——」不对,真冬没办法自己包吧?因为她只有一只手能动。我准备饭团的时候是像便利商店卖的那样,海苔另外分开,早知道一开始就直接把海苔包上去了。
「小直你太宠真冬了!这点事你得让她自己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叫我做!
「所以,这个就给我吃罗——」「不行!」
千晶和真冬朝着我包上海苔的饭团扑过来,结果两个人叠在一起还把我压在最下面。喂!很多地方都碰到了耶,痛痛痛痛痛啦!当我在千晶肚子底下猛力挣扎时,饭团被神乐坂学姊给抢去吃掉了。
「和平解决。那么,我可以坐在最上面吗?」
「请住手,我会被压扁。」
我从真冬和千晶身体底下爬出来以后,立刻逃到稍远的地方猛喘气。
千晶以前明明没什么胸部,什么时候变得——不对,我在想什么啊!冷静一点。深呼吸。我蹲在原地回头看,千晶和真冬还在互瞪,两人穿着泳装的样子再度映入我的眼帘,害我好一会儿都没办法回到垫子那边。
只是吃个饭就搞得满身大汗,所以千晶一吃完马上拉着真冬跑向大海,真冬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说:「我明明说过不能游泳啊!」
「就跟你说没问题嘛!只要抓着虎次郎就好了。」
千晶砰砰地拍着杀人鲸造型的超大充气玩偶说着。连名字都取好了啊……
「可是、可是……掉下去怎么办?」
「我和小直会跟在你旁边啦,对吧?」咦,我也要跟?
「呜——」
「真是的,难道你又想破坏乐团的团结?」
真冬不大情愿地点点头。好像只要提到乐团的团结,就可以要她做任何事的样子……
真冬的连帽外套已经被千晶给扯掉了,她紧紧抓着杀人鲸虎次郎,脚尖才稍微碰到海面,马上露出一脸惊吓的表情。
千晶十分无奈地对她说:「你这样把脚一直弯着反而危险啦!会掉下去喔!」
「可是会被水弄湿……」
「这里是海边耶,一定会弄湿的啦!」
「啊,等、等一下!」
千晶毫不犹豫地把虎次郎推进海里。
「小直也来,快点快点。」
我也赶忙下水,从左边扶着虎次郎帮忙保持平衡。仅只一次,我不小心碰到真冬的大腿,吓得赶忙放开手,还差点就沉到海里去。真冬光滑的双腿和纤细得如梦似幻的腰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根本不敢面对她,只能一直盯着杀人鲸玩偶的鼻尖,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冰凉的海水中怦怦地跳着。
真冬闭着双眼,紧紧抓着杀人鲸玩偶的背鳍颤抖了好一会儿,不过接着便放弃挣扎,把脚放了下来。这里的海岸不是浅滩,所以海水一下子就浸到我的肩膀来了,穿着海滩拖鞋的双脚趾尖偶尔可以感觉到尖锐的岩石尖端。
「好冰……」真冬喃喃自语地说。
「不过,很舒服对吧?」
靠在杀人鲸玩偶另一边的千晶说着。
真冬怯怯地睁开双眼。因为千晶一直踩着水前进,我们已经游到离岸边相当远的地方了。在海上可以看到堆满了消波块的离岸堤轮廓,堤防正上方有一朵积雨云正逐渐窜起。海浪不断把我们推回岸边,我们破着浪,继续往海中游去。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深蓝、一片澄蓝以及自两者交界处满溢而出的白。双手双脚仿佛都融入了冰凉的海水中,唯有心跳成了确切的存在。
「……好美。」
真冬的双唇间逸出了这么一句话。自从我们下水后,真冬就一直紧紧握着我的右手:不过我可以感觉到,真冬的手渐渐地不再那么抖了。
我撑起身子,坐上杀人鲸玩偶的左鳍,以目光巡视海平面。
颜色和真冬的眼眸相同,无限延伸的大海。
真想让时空就静止在这里。
如果天空一直和那时一样晴朗,我和真冬好像就可以一起游到任何地方。
然而,我轻轻飘远的思绪却被千晶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接下来——得让真冬更习惯接触水。」
「咦?呀啊——」
杀人鲸玩偶的身体猛地一斜,激起一阵冰凉的水花飞溅到我耳里:我连忙抓住真冬的手臂撑住她。
「快、快住手!」
「不要紧,只是海水而已啦!」
千晶哗啦哗啦地激起水花泼在真冬身上,声音听起来彷佛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真冬为了闪避千晶而动来动去,害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保持住杀人鲸玩偶的乎衡。不过我觉得真冬这时也回敬了千晶一番。
大肆欺负过真冬以后,千晶从杀人鲸玩偶的另一侧开口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想快点回去。」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我和小直要先游回去,你就和虎次郎一起加油吧!」
「不,不行啦!」
真冬脸色苍白地抓紧我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我的手背了。
在海边大玩特玩之后,夏季的太阳依旧高挂天空。大家冲完了澡,学姊说了声「休息一下」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她手里拿着吉他,大概又满脑子都是新歌的事了吧?
由于食物也差不多快吃完了,我决定出门买点东西。
提着购物袋回到别墅时,只听见钢琴的声音传来。
钢琴?
走过树林、穿过阳台可以看见大厅,钢琴椅上正坐在一个栗子色长发的背影,随着节奏和缓的伴奏摇摆着。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的脚步声,她砰地一声阖上琴盖,站了起来。这家伙的顺风耳还是一样厉害啊。
她刚才是在弹哪首曲子……?
当我打开大门走进大厅以后,明明什么都没问,真冬就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你听错了。什么都没有。」
我看了看大厅,千晶正缩着身子在沙发上睡觉。果然,一大早就又跑步又练团又游泳的,应该很累了吧。看她睡到快要倒栽葱摔到地上,我只好把她拉回坐垫上,又在她肚子上盖了一条毛毯。就算夏天再怎么热,也不能露着肚脐睡觉啊。
「学姊她……还在楼上啊?」我边把买回来的食物塞进冰箱边问真冬。
「也没听见吉他的声音,可能是睡着了吧。」
既然如此,睡个午觉好像也不错。啊,不对——也许只剩现在有机会和真冬单独说话了——毕竟昨天晚上被千晶闯进来破坏了。
我从厨房走回来一看,真冬已经出去阳台外面了。刚才用钢琴弹过的曲子,她现在改用没接扩大机的StratoCaster电吉他重弹了一遍。我也拿着贝斯,走出玻璃门。
「这首是学姊的曲子,没错吧?」
真冬点了点头。
「我们乐团是第一次写抒情歌,所以没什么概念吧。该怎么编曲才好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响子写的每一首歌都和她自己的声音不合。」
我吓了一跳,看着真冬的脸。
「……干嘛?」真冬歪着头,一脸纳闷的表情。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直呼学姊的名字啊?这么说来……不,应该不是那样。
「你刚说不合……是什么意思?」
「我想……」
真冬看着别墅的二楼说着。
「响子作曲的时候大概一直设想主唱是男生吧?」
「那是因为……」
听真冬这么一说,也许真是如此。因为学姊每次唱歌都会刻意压低嗓音,我以为她以前就这样,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
「所以……一遇到慢歌,这种瞒混的方式就不管用了。」
我「哦——」了一声,忍不住盯着真冬的脸看了许久。仔细想想,这家伙一出生就在音乐的世界里成长——所以才立刻就发现这种小细节了吗?
不过,真冬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为了不让安静的歌受到破坏,我必须支援学姊的声音。但是该怎么做呢?
即使我一直抱着贝斯,还是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我突然陷入某种错觉,好像是因为灰尘在肩上堆积而让我越来越无法动弹。
「不过,我认为用钢琴反而会造成反效果。」
听真冬这么一说,我迟疑地抬起头来。
「……今天早上的那首歌……你听到了啊?」
「早上的那首歌是你弹的吗?」
「不是,那是学姊弹的。」
「这样啊。」
真冬把手指无法动弹的右手放到桌上,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理解。明明平常不管是生气或是想哭都会清楚写在脸上的。
「真冬,你……不讨厌吧?」
我试着问她,真冬只是把脸转向我。
「什么东西?」
「钢琴。你刚刚不是在弹?」
「真是的,那种事我已经决定不去想了.」
也就是说,她之前一直很在意。因为她选修课都不选音乐啊。
「而且全世界都有我过去弹过钢琴的证据,只有我一个人捣住耳朵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也是一种奇妙的思考方式啦……」
「因为爸爸在家的时候一定会一直放我的CD。如果不这么想,根本撑不下去。」
干烧虾仁……你也太过分了,就是这样才会被女儿讨厌啊!
「既然如此,那……」我一字一句地谨慎措词。「如果你的手指又可以动了——」
我问到一半就打住,偷偷瞄了瞄真冬的表情。她没有生气——应该没有。
「——还会再弹吗?」
「是爸爸叫你来问我的吗?」
「咕呜!」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被发现了,事迹败露!
「爸爸说他去过你家了,还说你比他之前想像的正经很多。」
原来干烧虾仁都告诉她了啊!是说……这样也没错啦。因为他突然准许真冬来住宿集训,应该也会告诉她原因吧。呃,这下该怎么办呢?现在要隐瞒也没瞒不住了吧?
「嗯,大概是这样啦,不过也不仅是如此……」
我也想再次听到真冬弹钢琴。这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只不过她什么也没回答我。那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你还想再听我弹钢琴吗?」
真冬居然主动这么问,令我十分惊讶。一时之间我有些傻眼,之后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的CD你已经都听过了不是吗?」
「不是这个问题吧?重点是CD里没有收录我喜欢的曲子。」
「例如?」
「例如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告别之类的啊,你不是在访谈中说过那是你喜欢的曲子吗?我也想听清晰完整的录音版啊!你之前给我的那卷带子音质一点也不好。之后的第21号钢琴奏鸣曲华伦斯坦,我虽然没有那么喜欢,不过没有收进CD里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还有第23号钢琴奏鸣曲热情,你要认真地好好弹啦!至于孟德尔颂……至少也要收录全部的无言歌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可以录制以钢琴演奏赋格的技法——呃,是说……这些都不是重点啦!」
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还被真冬笑了。真是的,这样我就没什么好说了啊。我闷闷地闭上嘴,让视线落在贝斯上。
「……不过,我在这个乐团里不是为了要弹钢琴吧?因为我是吉他手啊。」
真冬嘀咕着。
「咦?啊,不是啦……」
「所以,那件事现在就别再说了。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总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假如以后写了一首需要钢琴演奏的歌,而当时真冬的手指已经痊愈的话,我想让真冬来弹——这种想法不是很自然吗?不对,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问题不在于因为她是吉他手或钢琴手——
我试着问她:「那……关于乐团的问题,你都明白了吗?」
「咦?」
「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入乐团了吧?」
这是我和真冬之间的约定,然而她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还不明白啊?我们明明这么……」
「因为你……!」真冬突然大声地打断了我的话。「因为你不了解啊!」
我整个愣住了。
「你说我……不了解什么?」
「不了解我。」
真冬瞪着我,眼里泛着微微的泪光。当然啊,我一直都不太了解她,现在也是。「可是……这和那没关系吧?」
真冬突然把脸转向树林那边,我只好把话含在嘴里,小小声地这么说.
「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加入乐团呢?」
「……为什么喔?因为千晶和学姊邀我加入啊。」
「我不是问这个原因……」
不是问这个原因,那我到底为了什么而加入?为了弹贝斯?为了将血液运送到手脚?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为什么非真冬不可呢?为什么非我不可呢?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没错。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弹奏乐器。倘若程度比其他成员差上一大截的我却必须待在团里,那一定是为了发现从学姊所在的角度无法察觉的事物——不用心察觉就看不见的事物,不直接将贝斯拿在手里就无法想像的声音。
「……啊!」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首曲子自我的脑海涌现。
我仿佛听见我们在学姊的歌声之后交织出的乐音,不禁再次拿起贝斯。也因为这样,我的话只说了一半。
那时我打算对真冬说的是一件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我那个时候应该说出来的。如果当时说出来了,或许我们就不会擦身而过了。
只不过我的思绪已经被音乐吞没了。我循着脑中的声音,以手指拨弄着琴弦;能够让它成形吗?不录下来听听看也不知道。虽然有录音的机器,不过学姊和千晶都在睡觉,而且万一失败了会很丢脸,所以我想尽可能地私下尝试。
「怎么了?」
真冬突然这么问,大概是觉得慌张的我有些奇怪吧。
「嗯……我想尝试一件事。可以的话我想一个人录音,不过这样又会吵醒那两个人。」
真冬湿润的双眸瞪着我——我当时真该看出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责备和依赖。然而真冬却站起身,推开了玻璃门,我听到她上下楼梯的脚步声,没多久后又看见她回到阳台。
「用这个。」
真冬拿出的是一台录放音机,就装在一个快要磨破的黑色合成皮盒子里。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也是我后来帮她修好的、真冬的宝贝。
「……真的可以借我用吗?」
「虽然录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收音范围倒是很大。」
反正只是试录而已,这样已经很够了。这台录音机好像还没退休,看来真冬很珍惜地使用着它,让我有点高兴。
我把贝斯收进琴盒,接着把迷你扩大机和收录音机塞进琴盒的口袋,翻过阳台的栏杆。
「你要去哪里?」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咦?唔,嗯……到唱歌也不会吵到人的地方。」
「我、我也——」
呃,就说不行了。万一试过以后完全不行怎么办?被发现很丢脸耶!
「反正那两个人都睡了,你就留在这里啦。」
真冬的表情变得有点沮丧,但我实在不太懂她干嘛那么在意。我背对别墅往外走,穿过了一片唧唧蝉鸣,迈步往海边前进。
太阳快下山时,我才回到别墅;就在我要伸手转开门把的时候,门就打开了。千晶探出头,以一种让我以为她要冲过来的气势说着:
「小直,你回来啦?真是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肚子饿了!」
千晶神采奕奕地把我拉进屋里。大厅里只见真冬抱着吉他坐在沙发上,一副累毙了的样子。
「学姊还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吗?」
「嗯,所以我们只好两个人一直练习。嘿,真冬,要开始罗!」
千晶又坐回爵士鼓中间,轻轻地转着鼓棒。真冬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弹琴而累坏了,她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地坐了回去。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嘛。
不过,当我进厨房准备炖菜的时候,千晶又默默地突然打起鼓来。最初是像蚊子拍翅膀一样小声的脚踏钹16连拍——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小节,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了。真冬应该也在一瞬之间听出来了吧?宛如赤脚自针山上往下跑般强烈的吉他独奏,与千晶的节拍紧密重叠后流泻而出。
是He-ManwomanHater。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恶寒传遍了整个背脊。
只凭四个小节的鼓点就能将想法传达给所有人,真是奇迹。支撑这个乐团即兴演奏的,就是这股力量。
千晶和真冬的演奏就像万花筒般毫无止尽地持续推移着,刚觉得好像突然进入了费加洛婚礼的序曲,就在旋律达到顶峰时,千晶又带进了枪与玫瑰合唱团的Paradisecity。
我悄悄地摸了一下放在冰箱上面的那台真冬的收音机。
真冬已经没问题了,必须担心为什么要留在团里的人应该是我。在演奏的时候我大概什么都办不到吧?所以我只能做些自己办得到的事。
重录了好几次,也重复听了好几次,至于进行得是否顺利,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实在没什么自信。
吃过晚餐以后,千晶说要来放烟火。以置放式烟火为主的华丽烟火组合——这家伙只有在这种事情上准备特别周到。
「别把置放式烟火拿在手上。」
话一说完,千晶立刻嘟起嘴反驳:
「那样才有趣啊!」
「你小学的时候就这样玩,结果搞成小火灾耶!」
这可是借来的别墅,要是发生什么事该怎么办!
真冬被老鼠炮吓得差点哭出来、千晶把仙女棒一支一支地黏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大把,等我们把所有的烟火全放完以后,已经是很晚的半夜了。
淋浴的顺序又是我排最后。洗完衣服以后,我还得去收拾放完烟火的垃圾。阳台前方的庭院还飘着一股火药味,虽然只会出现在盛夏的夜晚,不过我有时候还满喜欢这种味道的。
结果最后还是没机会让学姊听那卷录音带,录放音机也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都是千晶啦!真是的。
正在检查草丛中还有没有烟火残骸时,突然听见阳台那边传来玻璃门打开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年轻人。什么都丢给你弄。」
神乐坂学姊好像刚洗完澡,穿着背心配上短裤。她一边用盖在头上的浴巾擦头发,一边在阳台栏杆上坐下。
「浴室空出来了吗?」
「还没,现在姥沢同志在里面。用完的话应该会来叫你吧?」
在四周洒完水之后,我提着水桶走回阳台,坐在一张离学姊稍远的椅子上。濡湿的头发贴在敞开的胸前是怎样!害我根本没办法正眼看她。然而学姊却主动靠了过来,因为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害我紧张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的住宿集训一直都是年轻人在照顾我们耶。」
学姊把浴巾挂在肩上,懒懒地微笑着。因为她压根儿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所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在意。我已经习惯做这些事了。」
啊,对了,不能就这样去睡觉。我稍微起身,从口袋里拿出录放音机。
「那个……刚才我在外面试着录了一点东西。」
「嗯?」
「是学姊的那首曲子,虽然只有贝斯伴奏和歌声。」
学姊用一种看着某种耀眼事物般眼神盯着我,接下了录放音机。一按下播放键就听到带子的转动声、有规律的杂音,接着是——
海浪的声音——还有在海浪声之上,一阵轻柔飘逸的贝斯双和弦。
以摇摆的旋律弹奏出的,单纯的和声进行。
接着是我那结结巴巴的沙哑歌声叠了上来。
「……我不太会唱,所以也许不太能表达出其中的语感。这是比利席翰在GREEN-TINTEDSIXTIESMND一开始的地方弹奏的部分。中声部如果太厚重就会破坏整首歌,所以只用贝斯来刷和弦——」
学姊的手指轻柔地贴上我的嘴唇,让我正要呼出的一口气又吞了回去。她以另一只手握着录放音机,彷佛要将声音当作触感般体验似的倾听着我的歌。
大合奏部分结束后,学姊突然站了起来,把我拉进玻璃门里。我忍不住伸手捣住脸。我果然是多管闲事吗……这么厉害的学姊都苦恼了半天想不出适合的编曲方式,就凭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呢——
「年轻人,可以帮我倒一下带子吗?」
我应了一声,抬头一看,学姊拿着LesPaul电吉他站在我的面前。
「咦?」
「我想从开头再听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直盯着学姊那双充满热力的眼眸,然后赶忙按下倒带键,倒转到一开始的地方后再次按下播放键。
在我的贝斯和歌声之间,学姊穿插了几个简短的乐句。与其说是琶音,其实更像是沙子受到海浪冲刷时发出的呢喃。学姊的吉他旋律很自然地将贝斯断断续续的空白部分连接起来,绘出一道圆滑的线条。
整首歌曲结束后,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听见录音带不断转动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最后也随着播放键跳起来的声音而终止。录音机一安静下来,就只剩海浪声和虫鸣,以及不时自远方经过的车辆咆哮。
「这首歌应该由你来唱。」
学姊喃喃地说。
「……咦?可是……」
「原来是这样的歌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明明就是我自己写的啊。」
学姊放下吉他靠在桌边,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睛后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逆光,总觉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呃……学姊?我随便改编曲子还降调,你生气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生气啦!啊……真是的,抱歉啦年轻人,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刚才唱那首歌的声音跟我说话啊?安静一下下就好。不然我会忍不住紧紧抱住你啦!」
我立刻把话给吞了回去,只觉得喉咙附近一下子热了起来。
「总而言之,这首歌是属于你的。正式上台的时候也是你唱,可以吧?」
学姊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我只能微微地点头。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学姊的视线终于从我身上移开,还我自由。
「为什么我之前没注意到呢?用我自己的声音根本不行。等一下,该不会是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
我突然想起真冬说过的话——
那是……所以说——真的是这样吗?
「……真冬她……」
「嗯?」学姊回过头来,眼睛有些红红的。
我到底该不该这么问啊?这样的想法突然掠过我的心头,但我却莫名地没办法闭上嘴巴。
「真冬她……之前曾经这么说过。学姊作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设定给男生唱的,真的是这样吗?」
说完我抬眼看了看学姊。这一次她的脸上清楚地浮现一抹阴沉的色彩,就像下大雨之前的阴郁天空。当学姊强行地用微笑抹去这股阴霾后,用呢喃似的声音开口了:
「那个女孩真敏锐啊。」
学姊淡淡地笑着,抬头仰望没入一片星海的夜空。
「在我加入的第三个乐团里曾经有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他会是我的保罗麦卡尼,只不过——是我弄错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学姊曾经这么说过——约翰蓝侬的身体里有个堪称是他半个人的保罗麦卡尼。同样地,她也在找寻属于自己的保罗。
过去曾有一个人站在学姊身边——一个男人。也就是说,学姊如今写歌的时候还困在那个人的声音里吗?
「算了,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每一个人都会慢慢从我身边离开。」
学姊交握着裸露的上臂喃喃自语,那时我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而颤抖。学姊的侧脸看来好像笼罩着一大片乌云。
每个人都会离开,学姊待过的乐团也都消失了。学姊半开玩笑地把这些事说得洋洋得意,好像她一点也不在乎。
不过,如果真的不在乎——
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别担心啦。」
听到我这么说,学姊慢慢地把脸转向我。她的眼眸就像是融化的玻璃。
「这次应该没问题,不会消失的。因为这个乐团是学姊自己召集的啊!」
「是这样没错,只是……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反而有点令人害怕。一想到伙伴终究会一一离去,又要孤单一人的时候,就觉得不安。明明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不过我却已经知道了。人会很轻易地、非常轻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事情一直重演,所以……」
「学……姊……?」
神乐坂学姊静静地把手放在桌子上那台沉默的录音机上,她的手似乎正微微地颤抖着。
「所以我决定不要一直停驻不前。不管是住宿集训或是上台演唱都擅自做决定,不管什么事都要早一步采取行动……为了不在任何偶然的瞬间从美梦中醒来。」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人会突然地在某一天轻易地消失,这种事我也知道。我的一个亲人也在我六岁的时候消失了,还有一个和我怀着相同的不安、过去曾是我父亲的男人也被留在同一个家里。
即使如此,我也已经想不出任何可以对学姊说的话了。如果那股总是自信满满地拉着我们向前的能量只是虚张声势和演技,那么学姊完成这些事的力量本身实在是悲哀得无可救药。
「真是不可思议啊……」学姊脸上浮现的笑容就像昭告黎明即将到来的微白天空。「我居然都说出来了呢,也许是因为放心了吧。说不定这次真的没问题喔。」
「应该……没问题啦。」
我只能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嗯,没错。我想我大概已经找到只属于我的保罗了。」
那个站在学姊身边的人……
了……你是说……真冬吗?」
结果学姊一直盯着我的嘴巴,一抹实在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微妙表情掠过她的脸庞。
那样的表情最后转化为傻眼。
「相原同志总说你白痴啊反应迟钝的……」
居然到处说我坏话,那家伙真是……唔,不对,我刚刚……说了什么白痴的话吗?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生耶!该说你敏锐还是迟钝呢?你该不是假装不知道吧?」
「呃,对不起,你是说——」
「保罗麦卡尼是『贝斯手』吧?」
「……啊!」
学姊的话不断地在我脑中盘旋。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学姊手心的温度覆在我放在桌上的手,我才终于搞懂。
「呃,那个……不,不过……」
「下过——什么?」
学姊把脸凑了过来。神乐坂学姊的笑容逐渐回复平时的游刀有余,反而是我好像被什么吸走了能量般狼狈不堪。
「可、可是我贝斯弹得不好……」
「嗯,这我知道。为了成为我的支柱,你还得多练习。」
「我也不像学姊那么会作曲……」
「把我写的旋律抢走以后还彻头彻尾地改成自己的东西,这样你还敢说啊?」
「呜……可、可是……」
为什么我会被逼入绝境呢?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可是,我应该是书记之类的吗?自吹自擂我是还行啦,不过……我只有在拉真冬进乐团这件事上有所贡献,之后就……」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一开始就把焦点放在你身上。」
是这样没错啦……
学姊覆在我紧握拳头的手掌悄悄地加重了力道。
「我可是从令尊写的上百篇评论之中找到你耶?如果这还称不上特别,那么这世上的所有邂逅都不过只是小小的交通意外了。」
学姊就在我身旁一直盯着我说话,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让你负责邀姥沢真冬加入也许只是我的藉口。事实上就算由我直接出面也总有办法做到,只是我想让你来做。我现在说的这些你都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如果不是为了把真冬拉进民音社才利用我——而是正好相反……?不对啊,可是……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是认真的啦,神乐坂学姊的脸近得快要碰到我鼻尖,表情也完全变回平常那个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谋士,搞不好连刚才的眼泪全都是演出来的!脑袋里一团混乱的我已经无法将视线从学姊的嘴唇上移开了。
「你是……认真的吗?」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很认真。」
学姊甜腻的呢喃。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学姊身后传来「喀哒」一声。
我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的猛烈之势退开学姊身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因为看到玻璃门后有个白色的人影。那个人影放弃关上喀哒喀哒地卡在半开状态的玻璃门,摇曳着一头栗子色长发正要回到大厅。
是真冬。
我撞开椅子迅速穿过阳台,侧身钻进玻璃门开启缝隙之间。当时的我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真冬?」
当我这么一喊,穿着睡衣的背影在螺旋楼梯上停下了脚步。
「……浴室空出来了,去用吧。」
声音听起来很生硬。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为什么?她刚刚一直在听我和学姊对话吗?她听到哪里了?
「那个……真冬——」
舌头在嘴巴里空转。这样叫住她好吗?我不知道,只觉得有刺骨的冷空气吹拂着我的脸庞。她在生气吗?为什么生气呢?
「原来……我只是藉口。」
「……咦?」
「没事。」
真冬跑上楼梯后直接冲进寝室,用力甩上房门,回首还嗡嗡地回荡在大厅挑高的天花板。
我只能站在大厅的爵士鼓旁,呆呆地抬头望着吞没真冬之后静默不语的房门。
隔壁的房门开了一个小缝,露出千晶睡眼惺忪的脸庞。
「什么事啊?怎么了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无法直视千晶,只好一直让视线停留在真冬的房门上。
尽管背后传来脚步声和强行关上玻璃门发出的摩擦声,我却一直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