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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9.黑鶫之歌

我们即将表演的Livehouse位于隔壁市,座落在宁静的住宅区正中央。

由于搭电车前往相邻的市镇必须转车绕上好一段距离,所以我决定骑脚踏车过去。天空乌云密布的星期五——也正是我们正式表演前彩排的日子。

沿着市区边界和国道并行的支线道前进,可以看到成排的老旧民宅和地方自治会的仓库等等。Livehouse所在的建筑二楼以上似乎是大楼公寓,一楼则是办公室。入口前有个很大的告示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式各样的传单,三脚架上放置着一块小黑板,上面以各色粉笔写着今晚的节目表。

Livehouse的招牌不大,只以反白的书写体印着店名「Bright」。

话说回来,虽然地处这种偏僻的地方,「Bright」在这一带还算是颇有名气的店,听说还有不少乐团和乐迷特地从东京来捧场。

我抵达「Bright」时还是艳阳高照的下午三点,但大楼旁铺着砂石的停车场已经停了好几台大型车。几位年轻小哥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附近徘徊,头上的发型和身上的服装看来都不像是一般民众。

我在那些人之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不禁松了一口气。弘志哥穿着健美身型一览无遗的黑色薄背心,让人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变色龙刺青。

弘志哥身边站着一个长发的男人,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宽版的头巾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那背着吉他站立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但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

「唷!你来啦?响子已经在楼下罗。」

弘志哥刚好也发现了我,还好心地招手要我过去。真是得救了,不然我还真没勇气独自走进这种地方。我缩着脖子经过诸多摇滚乐手之间慢慢靠近弘志哥,他突然指着身边的人对我说:

「这是古河,我们家的主唱。」

「我说你啊,每次叫我主唱的时候都在偷笑对吧?少再说什么好笑主唱之类的冷笑话啦!」

这位长毛大哥以不像在开完笑的语气这么说,还推了弘志哥的肩膀一把。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是好笑吉他手啊!」

「你很烦耶!」

啊……这个人……该不会是?

「请问……你是TAISE,先生吗?」

这么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我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了,因为他曾经上过我发表乐评的音乐杂志。那是本正经八百的古典音乐专门志,刊登摇滚吉他手的专访实在很稀奇,所以我特别印象深刻。

「那是我在忧郁变色龙里用的名字,现在叫古河大成。」TAISE先生——不,古河大哥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

「喂,你又不知道我的过去,为什么会认识大成啊?」

「咦?啊,因为乐友杂志有一次报导他……」

「那是古典乐杂志吧?啊,你之前好像有说过喔?大成,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又多了其他领域的粉丝啦!」

「你很罗唆耶!差不多该进去了吧?」

古河大哥就这么走下楼梯,弘志哥正要跟着他下楼时,却被我叫住了。

「……请问……真冬……来了吗?」

「嗯?」

「就是那个混血儿……」

「啊!你说最可爱的那个女生吗?老是气呼呼的那个?她还没来喔!」

「……这样啊……」

走下楼梯时,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阴翳的天空,呆站了好一会儿。

结果真冬完全没来学校参加社团练习,打电话给她也不接;今天……恐怕也不会来吧?

「你说跟你吵架的就是那个女生吗?」

下楼的途中,弘志哥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刺青变色龙的眼睛就在我眼前闪闪发光,害我吓了一跳支吾了起来。

「……咦?这个嘛……也不到吵架的程度啦……」

「这样啊?那在你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对响子下手吗?」

「啥……?」

我差点踩空滚下楼,又听到后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连忙先靠在墙上稳住身子,然后凑近弘志哥脸旁小声问道:

「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先确认一下比较好吧。」

「但为什么是向我确认?话说回来,弘志哥和学姊……呃,是什么关系啊?」

「唔思?你几岁啦?应该还没满十八岁吧?」

「我才高一而已啦。」

「嗯……那还不能告诉你。等你长大再说吧!」

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真令人介意。

就这样,穿过足以进行这段吊人胃口对话的长长楼梯后,眼前终于出现一面坚固的隔音墙。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来Livehouse,好紧张。

我跟在弘志哥身后,侧身滑进了沉重的店门:混合了烟味、人的汗味和酒味的刺鼻空气瞬间包围了我。

店里的空间明明很宽敞,呼吸困难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进门后不远处零星地摆着几张圆桌和椅子,再进去则是在紫色和红色霓虹灯下显得有些病态的吧台。左手边是一片未加装饰的的水泥地,靠里面的地方有个梯型舞台。舞台上似乎正在进行地灯的测试,灯光毫不留情地直接照射着正在台上调整效果器的神乐坂学姊:而千晶正在帮忙搬麦克风脚架。两人都穿着几乎快露出肚脐的短T恤配迷你裙,女生穿成那样站在高出一阶的地方其实挺不小心的……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团员都到齐了吗?什么?还没到齐?」

一位绑着头巾浑身是汗的大叔站在舞台旁对着学姊大吼,看来应该是负责调整音响器材的师傅。我连忙跑到舞台旁。

「年轻人,你在楼上没看到她吗?」

学姊看着地板继续进行手边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这么问我。她应该是在问真冬吧,但我只能沉默地摇摇头。

「这样啊。」

学姊回答得毫不在乎。

而千晶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真冬还没来吗?我打电话去问问看。」

「啊,我打就好了。」

千晶的爵士鼓组调整起来应该是最花时间的吧?我边这么想着边把贝斯交给她,然后拿起手机走出109t_with_mark。爬上曲折的楼梯回到地面上,我才终于有种喘过气来的感觉。

不管我打了几次电话,真冬都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在语音信箱放狠话造成了反效果,这次连语音信箱都没有开。我握着电话的手不禁僵住了,「嘟~~嘟,」的拨号音彷佛不小心误吞的弹珠般滑落喉咙深处。

她真的打算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不来吗?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不爽什么,可是……开什么玩笑啊!

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于是打开皮夹找出放在里面的某张名片,再次打开手机拨电话,还好几次按错了号码。

『……您好,敝姓松村。』

那声音就像捏实了的雪般冰冷。那个女的说过,她是负责照顾真冬的人。我回想起姥沢家富丽堂皇的宅邸和目露凶光的杜宾狗,不禁在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啊,那个……我是前几天到府上打扰的……我姓桧川。」

『您好,日前真是失礼了。请问是关于小姐的事吗?』

「是,是的。请问……真冬,真冬同学她……呃,今天是现场演唱的彩排……」

『中午刚过的时候,小姐带着吉他蹲在大门口。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她带回屋里——』

「咦?那……那现在呢?」

『现在是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我呆立了一会儿,接着一屁股跌坐在砂石地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她……本来打算要来吗?但是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吗?

「也就是说……她今天不可能过来了吗?」

『踹破房门用手铐之类的铐住她,应该勉强可行。』

「不,不必了,请你千万别这么做。」

这个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冷静地说出可怕的话啊?

『请问——明天是音乐会的正式演出吗?』

「嗯?啊,是的。」

『那么——』

松村小姐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该说什么。

『真是不好意思,明天可能要麻烦哪位过来接小姐了。我会先想办法困住小姐的。』

……困住?不是先想办法说服她吗?这个人好像真的会拿绳子之类的绑住人家,真是可怕。

所以——要我负责说服真冬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这么说来,今天的彩排只好由我们三个人上了。」

回到地下室向其他两人报告刚才在电话中的对话后,神乐坂学姊沉着地如此回答。而千晶则站在大鼓前,一脸彷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的模样。

舞台四周围着许多相关人士,有穿着蓝色制服的「Bright」工作人员、弘志哥他们的乐团成员,以及另一组较年长的表演者:大伙儿忙不迭地确认着灯光和音响设备。虽然109t_with_mark里开了冷气,却仍充斥着一股让人站着不动也汗流浃背的热气。

「年轻人,时间有限,快准备!之后还有其他人要在这里彩排,别拖拖拉拉的!」

我点了点头,表情像是喝到很苦的东西;接着便拿起放在琴架上的贝斯。

真冬不在——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舞台的哪里。四个人一起练习的时候,学姊都站在千晶的正前方,我站在学姊的右手边,而真冬则站在她的左手边——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从鼓开始,快点!」

音控人员在PA混音台后方大吼,千晶以沉重的动作踏出16拍节奏,硬是把我的注意力拉进了音乐之中。

「搞什么鬼!竟然让这种团唱开场?」

就在我们排完第三首歌时,突然传来一阵大吼。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看到舞台左侧的休息室门口——古河大哥正对着弘志哥大发脾气。

开场——openingact,也就是在说我们。我们哪里惹到他了吗?在场的工作人员们也都一脸困扰地远远围观着那两个人。

「不是说了还有一个人没来嘛!」

「那算什么烂藉口!重要的彩排居然搞这种飞机?喂!响子!」

古河大哥一把推开弘志哥,爬上了舞台,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差点被盘据在地上的导线给绊倒。

「我不是说过了?就算是你的团,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现让我不满意,就不准给我上台。还是你觉得反正只是玩票性质的小型表演,所以看不起我们?」

古河大哥像疯狗一样盛气凌人——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现让他不满意,就不准上台——原来他们谈过这种条件啊?

「我的确这么答应过啊……」只见学姊放下吉他,擦了擦汗后继续说道:「然后呢?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编曲听起来很虚的话还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现在是怎样?根本就算是开天窗了吧?」

「我最喜欢大成了~因为你都会实话实说。」

「少跟我打迷糊仗!」

古河大哥伸出手指用力顶着学姊胸前。

「不过是少了一个人,你应该有办法在表演的时候靠演奏技巧蒙混过去吧?居然一脸悠哉地只弹自己的独奏!」

「没来的那个人明天一定会出现的。」

「明明在吵架不是吗?我刚才听说了。要是她明天也不来怎么办?到现在都没看到人了,就该抱着她不会来了的觉悟上台啊!」

「我不要。」

学姊也用力地推开了古河大哥。我感觉到身后的弘志哥把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而我自己也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也不想思考她可能不会来这件事。」

「你说什么……?」

「所以……虽然这么说对弘志很不好意思,但要是她没有来,我们就不上台。」

「喂,响子!又还不确定——」弘志哥话说到一半,古河大哥就回头打断了他。

「弘志,你别插嘴!」接着他又转向学姊:「既然你这么说,那就随便你!继续这样开天窗彩排也无所谓。我不想听这种会让耳朵烂掉的东西,先出去了。你们排完再叫我!」

古河大哥就这样推开围观的工作人员和乐团成员,大步地横越店内,以肩膀顶开隔音门后出去外面了。

凝滞而沉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学姊……」

千晶从爵士鼓组之间勉强挤出了声音。

「抱歉,我老是擅自决定……不过,可以照我的意思做吗?」

千晶的视线转向我,我却没有勇气承受,只好低头看着导线散乱盘据的舞台地板。地灯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不好意思,我们要继续彩排。」

学姊向PA混音台的方向喊道。

下一首是我的歌,由贝斯部分导入旋律。尽管如此,我的手指却像黏在弦上般动弹不得。

万一真冬没有来……

我一直不愿意这么想。

但她却真的没有来——即使在地球绕着太阳转了一圈后、到了feketerigo首次表演当天的彩排时间,真冬还是没有出现。

翌日——

下午四点,我的手机响起,是千晶打来的。当时我才刚抵达「Bright」,正在停车场的角落停放脚踏车;于是慌慌忙忙地从牛仔裤后的口袋拉出手机。

「干嘛?怎么了吗?」

千晶还没开口,我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了。

『真冬她……听说真冬她失踪了!』

千晶边喘边讲电话,声音都分岔了。

「什……?」

我只听到「喀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沙沙地摩擦着牛仔裤的小腿裤管。一时之间,我的脑海里整个空白,连脚踏车翻倒、空转的前轮弄脏了鞋子都没察觉。

「你现在……在哪里?真冬家吗?」

『嗯,是松村小姐告诉我的。』

后来去接真冬的工作落到了千晶身上。由于正式表演时想借用弘志哥的鼓组,千晶帮忙搬运时就搭便车顺道去姥沢家接真冬——这是我们原本的计划。

可是真冬却——失踪了?

「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听说……好像又离家出走了。』

哦,原来如此。离家出走啊?又离家出走了嘛。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意外地冷静——原来真冬又不说一声就消失了啊。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

电话那头的千晶以快哭出来似的声音重复着我的思维。

「总之你先来『Bright』吧,留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何况弘志哥和他们的鼓手也跟你在一起吧?人家还要彩排呢!」

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陈旧的录音。

挂断电话后,我思索着该怎么告诉学姊和古河大哥才好。

真冬失踪了。我说的话没能传达到她心里。『你自己想办法』——学姊说过的话又回荡在我的耳中。但是我试着做了什么吗?结果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许多事物一一流逝吧?我明明站在离真冬最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了啊……

「然后呢?要怎么办?」古河大哥这么问道。

走进地下室,向正在调整麦克风平衡的学姊以及古河大哥报告千晶来电的内容后,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穿着蓝色衬衫的工作人员在舞台四周来来往往,彷佛经过熬煮般凝滞而炽热的空气中,不时有乐器发出的啸叫声流窜而过。

怎么办?居然问我们怎么办?这个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啊!其实我也很清楚自己正感到焦躁不耐。

真冬不会来了。这还用问吗?你就直接叫我们下台就好了啊!学姊也是,快点告诉我今天不可能上台表演了啊!

然而古河大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头望着学姊;而学姊也看着他这么说道:

「离表演开始还有三个小时。」

「你白痴啊!」

古河大哥忿忿地说道,而我也深有同感。学姊是白痴吗?

「今天的表演是有预定顺序的好吗!等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来怎么办?临时被告知要提前上台可是给我们找麻烦耶!」

那就干脆点让我们解脱啊!为什么要问我们「要怎么办」呢?真搞不懂这个人。

「大成,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就算这样——」

神乐坂学姊用力地将麦克风压进胸口,只听到监听音响发出「叽——」的一声哀鸣。

「我还是想等。可以吗?万一还是造成你们的困扰,我会不惜一切补偿你的。」

「这不是补偿不补偿的问题!我才不管你们那个团员到底来不来,是说都这种时候了也该要有三个人上台的觉悟了吧?我可以多留一点时间让你们彩排,要更改演出曲目也无所谓!真搞不懂你们到底在坚持啥啊?」

「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乐团,所以不能那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学姊眼中明显地浮现畏怯的神情。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乐坂学姊居然感到畏怯?实在令我难以相信。

集训的那一晚——我在阳台上就隐约有这种预感了。尽管如此,当事实摆在眼前,还是令人难过得快要无法呼吸。

这个人——就是因为这样而渐渐失去了曾经一起玩音乐的伙伴。

所以她现在才会害怕失去真冬,更怕失去feketerigo。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学姊,尽管如此,我却无能为力——

Livehouse里突然卷起一阵风,我和古河大哥不约而同地回头,只看到千晶推开大门冲了进来,身后的弘志哥等人则扛着包在棉被里的大鼓。

「小直、学姊!」

千晶一路奔跑进来,哭过的眼睛又红又肿:以喷漆绘制了乐团标志的白衬衫上还留着汗湿的痕迹。

「真冬、又——又不见了……」

千晶讲到这里就接不下去了。她抓着麦克风脚架,低下头急促地呼着气。当时她明确表露出的忿怒,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就像一个人的手和脚般完美地同步,又像是巧妙的轮唱般无止境地延续——集训当时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

尽管如此,真冬还是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这算什么呢?对真冬而言,我们到底算什么呢?结果不该是这样的啊!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结束?

「弘志,真抱歉,害你跟着白跑一趟了。」

看到帮忙把爵士鼓组搬上舞台的弘志哥,学姊隔着千晶这么说道。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啦!倒是你们有没有联络上那个女生啊?」

我和千晶都微微地摇了摇头。今天早上起床后,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每隔一个小时打一通电话给真冬,但却只听到「您拨的电话未开机」、「您拨的电话现在收不到讯号」之类冷冰冰的电子语音。

「姥沢同志她……现在可能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

学姊以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音量小到几乎要被四周工作人员发出的杂音给吞没。她真的这么相信吗?这个人为什么死不放弃呢?

「为什么要坚持到这个地步呢?」

听到弘志哥的疑问,学姊露出了黄昏般的笑容。

「因为feketerigo是我们四个人的乐团。」

我实在无法直视那样的笑容,只好别开脸,一直看着地板的千晶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我看见印在千晶T恤胸前的乐团标志——

「feketerigo」的g上面停着一只小鸟的黑色剪影。

「那是……」

千晶察觉了我的视线后揉了揉眼睛,勉强挤出笑容。

「我、我做了很多件喔。有小直的……也有真冬的。」

「……鸟?」

「咦?啊,你说这个?这是学姊设计的。」

那的确是一只鸟的型状。

从头到直直往后伸展的尾翼都是黑色的——只有嘴喙是黄色的。我认识那种鸟,但也只在照片上看过。在这个国度里恐怕一只都找不到,但我却知道那种鸟。为什么?

我转过头望向神乐坂学姊,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匈牙利文啊。『fekete』是『黑』的意思,『rigo』则是『鶫』;合起来就是黑鶫的意思啦!」

我突然无法呼吸。Livehouse里的噪音越来越远,学姊那时候说的话和真冬当时的表情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你喜欢这首歌吗?』

对于学姊的疑问,真冬点了点头。

Blackbird。学姊并不知道,千晶也不会知道。这首歌里究竟隐含了什么意义,只有我和真冬明白——真冬决定的团名、黎明时分被雾气沾湿的垃圾场、将我俩牵系在一起的第一首歌。

feketerigo——

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为什么真冬会和我想到同一个名字?

「——年轻人?」

学姊的声音把我拉回Livehouse里令人呼吸困难的空气中。人的话语声、踩踏水泥地板的声音和呼吸声,铜钹交错的金属声、玻璃杯撞击的声音、麦克风的回授音。周遭纷扰的声音一如我沉入回忆之海以前,但唯有一个声音是刚才没有的。

那就是我的心跳声。

我摸了摸牛仔裤后面口袋里的手机,跑向Livehouse的出入口:侧身钻过只开了一个小缝的门扉,延着又窄又暗的楼梯爬上地面。尽管觉得身后有谁的声音追了过来,却没有时间停下脚步。跑到停车场后,我立刻按下了松村小姐的电话号码。

『……您好,敝姓松村……』

「呃,那个……我是桧川。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

冷静点,把话说清楚——我如此提醒自己。

「我想请问一件事。真冬她……真冬同学她……」

『请说。』

「——有带着吉他出门吗?」

接下来是约莫两秒钟的沉默。

『请等一下,不要挂电话。我这就去确认。』

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等待松村小姐的回覆。如果真冬带着吉他离开家里——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在小姐房里找不到吉他。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看到,恐怕是带出门了。』

「好、好的!」

我的回答好像在咳嗽。还连系着——将我们绑在一起的旋律还没有断。我急忙道过谢后正要挂断,松村小姐又说话了。

『还有……』

「咦?」

『我们目前也还在寻找小姐的去向。小姊所持的手机具有GPS功能。』

「那个——是什么功能?」

『可以使用透过卫星采测手机所在位置的服务。』

啊……我好像听说过。对了,真冬的高阶手机是干烧虾仁那个爱女成痴的笨爸爸去办的,不可能没有开启那种服务。

「那么……也就是说,已经知道她人在哪里了?」

『不。发现小姐失踪后我们立刻进行探测,在下午三点发现了她所在的位置。但后来她似乎更改了手机的设定,就探测不到讯号了。』

我不禁垂头丧气。明明没多久以前她还连登录电话号码都不会的啊!可恶。

「……这样啊。但是……」

『但是总比毫无头绪好。』

于是松村小姐把真冬两个小时前的所在位置告诉了我。我在脑海里展开了市内地图……不行,还是没办法。光知道住址根本不晓得在什么地方。

『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再和您连络。如果您先找到小姐,也请帮我给她一巴掌。』

「呃,好、好的。非常谢谢你。」

我连忙挂断电话。

「……年轻人?有什么消息了吗——」

我回过头,发现追着我跑出来的学姊正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而千晶则紧紧地跟在学姊身后。

「真冬好像带着吉他离家出走了。」

一听到我这么说,学姊和千晶的表情都稍微缓和了一点点。的确,如果是带着吉他出门,就还有机会,何况她还带着手机——

手机?为什么要带手机出门?要做什么?

我看了看握在手里的手机。啊!我真是白痴,居然没发现有电话,而且还是真冬打来的。来电时间是——下午五点前,也就是没多久以前,我还在地下室的时候。可恶!怎么老是错过呢?不对,等等——语音信箱里有留言。我以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播放留言的按键。

杂音——风的声音、汽车排气的声音?还有喀拉喀拉的高亢声音。就在千晶和学姊两人不安的视线注视下,听筒里流泻出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我。对不起。』

是真冬。是真冬的……声音。

『我一直……很迷惘。千晶说要来接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逃走。因为我又开始犹豫了。』

她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来这里?我以汗湿的手紧握着手机,以免还漏真冬的任何一句话。

『可是……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去。』

我只能拚命忍住想大叫的冲动。

『而且我做了这种事,也不能回大家身边了……就算没有我在身边,直巳……你也无所谓吧?反正有响子在,还有千晶……』

真冬到底在说什么啊?开什么玩笑!大家都在等她耶!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开始,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因为光是言语无法传达吗?

『再加上……我越来越走不动了,右手……现在完全动不了。就算我去了……大概也只会妨碍大家,所以……对不起。』

语音留言就这么中断了。总觉得自己好像快把手机捏烂了,一旁的千晶似乎有些害怕地看着这样的我。

右手……动不了?所以就算来了也没办法弹吉他吗?我原以为只要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演奏音乐,真冬一定会明白的,但她居然没办法弹吉他?

「小直你还好吧?是真冬……打来的?」

我用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说什么?」

「说没办法来。说她的右手现在没办法动,来了只会妨碍大家。」

看着千晶越来越阴沉的表情,连我都开始想哭了。这算什么嘛!到底是为什么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然后呢?年轻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看到学姊露出骤雨过后般的寂静表情。

「怎么办?当然是去找真冬啊!」

或许最后还是找不到她,也说不定赶不上表演,不过这种事根本无所谓。我们是黑鶫鸟,而真冬就是那右边的翅膀;为了能够起飞,一定得找到她才行——就算她不能弹吉他也一样。

我不断重复播放真冬的留言,宛如挖掘河底的泥沙般筛选、探寻隐藏在她声音之后的声音。应该——应该有什么可以找到真冬的线索才是。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后——

然后呢?靠言语无法传达的东西,又该靠什么再次连结呢?要怎样才能再次找回联系我们的东西呢?

连结我们的,东西——

音乐。

我的脑袋里好像也有什么搭上线了。我回想着耳中听到的声音,真冬悲痛的话语中似乎有什么声音特别吸引我——对了,是音乐。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微弱的钟声轮唱。

德弗札克。

「……小直?你怎么了?」

我将视线从千晶脸上移向学姊。

「学姊……你说过,只要我开口就会出手帮忙吧?」

学姊点头时露出的微笑——就像在说:「我已经等这句话很久了。」

「不过……我想这是个非常勉强的请求……」

「是不是勉强——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年轻人你唷。」

说得也是。明明有个这么厉害的人在身边,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拜托她呢?听完我的想法后,学姊的脸色一点都没变,只是抓起我手里握着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剩下不到两个小时啊……但又不能不回家一趟。」

「果、果然还是没办法——?」

「只要是老鹰合唱团的曲子就可以了吧?」

我呆了一秒钟后不停地点头。她愿意帮忙?愿意帮我的忙吗?但真的办得到吗?我一边这么问自己,一边却觉得这实在太——

学姊甩了甩头发后拔腿就跑,没多久便消失在停车场深处;小绵羊的引擎声一下子就随风远去。这个人的行动也太迅速了吧?

「怎么了?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学姊跑去哪里了?」

「千晶,抱歉,现在没时间详细说明。」我把双手放在千晶肩膀上继续说道:「可能没时间彩排了,舞台上的准备工作可能也都要麻烦你……对不起,可以请你留下来准备吗?」

千晶那还噙着泪水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然后才终于开口:

「……你要去找真冬?」

「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我会把她带来。」

「我知道了。」

千晶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找到真冬。我还有很多话想骂她。」

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我一一数算着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项。凭这种方法真的能找到真冬吗?我不知道。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所以只能一试。距离表演时间只剩不到两小时了——我抬起头来望着沉甸甸地塞满乌云的天空。

我一定要找到——找到同样身处于这片天空下的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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