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五次看见那辆车。
正因为是第五次,拐了个弯、走到能够瞥见我家车库位置的瞬间便能得知。冬天白昼短暂,太阳早已西沉,在玄关灯的照射下,黑色进口车的引擎盖隐隐透出光芒。此外还能听见震天价响的管弦乐团演奏。
就算逃也没用(毕竟这是我家),我叹了口气,打开玄关的门。
「所以说你试一次看看嘛!一定很有趣的!既然要忠实呈现,这里也应该忠实才对吧?」
「别说蠢话了!这可是因为独唱者在首演时唱不出高音,才会加写的替代旋律!」
「不过出版的谱上也有呀,试试看嘛,搞不好意外地合适哩!」
「你想把我的舞台搞砸吗?而且只为了这段旋律找第二位男中音?真是愚蠢至极!』
「不然你自己来唱呢?」
「别开玩笑了!」
当我走进客厅时,哲朗与蛯沢千里两人隔着摊放好几张纸的桌子,吵得正激烈。震耳欲聋的
贝多第九号交响曲从中流溢出来,即使如此,二人的音质也丝毫不输给乐团的演奏。一边是西装笔挺、头发花白的名指挥家,另一方则是穿着邋遢运动服、活像流浪汉的业界流氓。但若是亲眼见到这二人彼此指着鼻子大骂的景象,或许就能相信他们真的是同学。
原本我打算趁他们不注意悄悄穿过厨房,却被叫住了。
「小直你回来啦,你听我说喔,干烧虾仁他真是的!」
「对了,你也来说说他吧,桧川这家伙竟然提出如此胡来的编曲提案。」
所以说,为什么要把问题丢给我?我的肉体与精神都已经很疲惫了耶。学姐昨天突然决定参加现场演唱,因为还有审查,练习扎实得要命。
而且——平安夜也无法约真冬出来了。
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哲朗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桌前坐下。眼前摊放着的是第九号交响曲的总谱。
「呃……是什么情况?」
「干烧虾仁想在今年年底演出的贝九中,尽可能地将贝多芬当初的创作意图忠实呈现。因此将华格纳与魏因加特纳等人的改编全都删掉!」
「喔……」随便他啦。
「真令人难以置信,他竟然要连最后一个乐章里,小号被虫蛀掉的部分都完整重现哩!哎呀呀呀真令人期待,到时我一定会好好写篇评论抨击。」
由于作曲家的手稿上有许多问题,因此后世的人多会为贝九增添各式各样的编曲,这已经算半惯例了。也就是说,如今我们所听到的贝九(无论是好是坏)与贝多芬原本意图创作的曲子有很大的差异。干烧虾仁想要将其还原嘛?
「所以呀,男中音的宣叙调部分,一开始的地方其实有两个旋律。我就问他,那边也按照乐谱改成二重唱如何?结果干烧虾仁他说不要。」
「那当然了,因为那里并不是二重唱。」
「有什么关系,就试试嘛!小直弟弟你听听看!干烧虾仁你唱第二部。」
哲朗停下CD,按下录音带播放键。传出的是干烧虾仁对乐团下达指示的声音。大概是在练习时录的吧。接着开始的贝九最后一乐章,弦乐与管乐激烈的不和谐音彼此撞击、崩落后再次激昂。我身旁的两名中年人引吭高歌:「喔!朋友呀!」的二重唱使我头痛了起来。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呀,明明年纪都不小了……
「肯定会贻笑大方的。」
停止歌唱关掉录音机,干烧虾仁吐出这句话。
「为什么?我们的气息不是很一致吗?我知道了,我就上台唱第二男中音吧,演出费会算你便宜一点,再怎么说我当初也是声乐组的呀。小直弟弟,我唱得怎么样?」
「请让我回老家……」
我已经到极限了。我可不是为了与中年男子们搞笑才出生的!
「老家是哪里呀?美沙子家吗?」
「你这么认真询问我很困扰的……」只要不是这里,哪里都好啦!干脆真的逃去美沙子那里算了。
「不过美沙子到月底为止都在香港,现在不在家喔。因为那家伙的公司明年要进军中国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
哲朗明明说离婚的妈妈与他见面时,总是会将他批评得一无是处,也不肯开口跟他说话的。
「哈哈哈,因为那家伙其实还是很迷恋我的。偶而打电话时,她就会说:『我从几号到几号因为预定有这些那些事情要忙所以不准打电话来!』虽然说话带刺,还是会把行程表告诉我喔。真不诚实,很可爱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离婚嘛!认清现实啦!现实!」
「要是我办得到,当初就不会进入音大啦。」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桧川。我可是以当上职业音乐家为目标入学的。」
「干烧虾仁你明明也离过一次婚,少装酷了,我们是伙伴吧?喔喔,朋友呀!我们一起歌唱
愉悦、充满欢乐的曲子吧!」
接着哲朗又开心地再次唱起了〈快乐颂〉,我丢了叫个坐垫让他安静下来后,拿起贝斯与书包准备走出客厅。
「啊,咳嗯。」
身后的干烧虾仁清清喉咙。我有不好的预感。
「其实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事想问你。」
我将手放在门把上,努力地忍住那股扩散至全身的无力感。原来如此,说得也是,每次都是
这样嘛。
将贝斯放到沙发旁俊我再次耻下来。
「呃、嗯。请问有什么事呢?」
虽然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关于真冬的事。干烧虾仁将十指合握的双手举起撑住下颚,犹豫
许久开口说到:
「我今年的贝九音乐会只到二十三日之后就休息了。」
「是。」
「也就是说、那个……」很难得地,干烧虾仁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偶尔
也想与家人共度圣诞节。」
我知道自己的背后正冒出奇怪温度的汗水,也大概猜出干烧虾仁是为了什么事来到我家的了。真想逃跑。
「没想到昨天我这么说之后,她却说没办法。真冬在二十四日似乎已经有约了。」
不要抬眼看我啦,很恶心耶。
「然后、嗯、我问她要去哪里,但她不肯回答。」
「我知道喔,车站前的百货后方不是有汽车旅馆吗?一定是那里啦。因为这附近只有那间旅馆住宿要八千圆呀。」
「哲朗你闭嘴……」
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你说旅馆?」虽然干烧虾仁气得站起来,我也没力气安抚他了。
反正那八千圆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我回想起昨天午休的事。我与真冬两人在练习室时,神乐阪学姐突然冲进来,并宣布现场演唱的行程。
先回过神来的是真冬。
「……审查?」
「没错。这可是正式的商业活动喔,我勉强在最后一刻挤进去了。带子已经送出去了,下个月初审查,是现场演奏。」
学姐环顾狭窄的练习室。千晶在学姐背后抱胸露出无奈的表情,真冬靠着音响设备,我则是过于吃惊,必须用手撑着贝斯扩大机才能勉强稳住脚。虽然早就已经多次体会到了,但这真是惊人的机动力。学姐应该与我一样,是在上周六从阿友哥那里得知这场圣诞节活动「SnowCrash」的才对。
「我已经确认过各位同志在平安夜没有其它活动了。这次也都能与我一同战斗吧?」
笑容满面的询问,学姐再次环视我们每个人的脸。
真冬似乎非常犹豫地瞄着我。我们的平安夜就这样破碎、飘荡在彼此之间。怎么办?
倏地,真冬移开视线。
「已经决定好审查持要表演的曲日了吗?」
听见真冬如此询问学姐的声音,我感觉到救命绳索应声断裂。我们平安夜的约会——不,虽然还没好,但……
「……这样好吗?」
千晶从学姐的肩后探出头询问。不晓得是在问我或是真冬,也不知道她想确认的是什么。
但是,真冬微微点头,走近吉他扩大机拿起印有活动简章的纸。
「迪斯科风格的活动?那我们也要求演这一类的曲子吗?」
「这个嘛,那个场地原本就是俱乐部,那个年龄层的客人比较喜欢这类的曲风,但若只是投其所好也太无趣了。我有几个腹案。」
学姐从吉他盒后拿出几片MD,堆到代替音响的吉他扩大机上,接着取出几捆乐谱。
「审查有二十分钟。所以其中半我打算表演帕萨喀亚舞曲(注巴洛克时期的乐曲形式之一,低声部持续演奏同一音型,高声部变奏的三拍子舞曲〉让评审吓破胆。」
「我也认为能用的手段要尽量用,如果你想,连续表演二十分钟也没有问题。」千晶从扩大机旁挤进来加入话题。
「我们有双主唱这个优势,所以我想在后半段让他们见识见识。」
「我还想用合成器、校庆时有点失败。」
「我虽然赞成,但这在视觉上还有许多问题,还得再想想办法呢。」
「对了,如果跟吉他同步——」
我只能独自呆立在原地,看着三名女性表情认真地针对曲目交换意见。在神乐阪学姐捏我的脸之前,完全无法动弹。
「……弟弟,小直弟弟?」
脸颊被啪啪地拍打,我终于回过神来。哲朗的脸近在眼前,我下意识向后退,差点往后倒下去。靠在沙发上的干烧虾仁也用厌烦的眼神看着我。惨了,我刚才呆了多久?
「干嘛发呆呀?想云游到火热甜蜜的平安夜,至少等到十二月再说吧。」
「才、才不!」
我注意到干烧虾仁正用吓人的表情睨着我,连忙吞了回去。
「呃、那个、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是怎样呢?你该不会又想跟真冬在外过夜了吧?」
「就是呀小直,休息只要四千八百圆而已,所以不要住宿啦。」
「哲朗——!」「桧川你给我闭嘴!」
「不过平安夜时旅馆可是人蛇杂处哩,我可是出于一片父母心才提出忠告的。」我不需要那种父母心啦!
「总、总而言之!」我将哲朗踢飞,转向干烧虾仁,提高音量。「并不是只有我跟真冬两人。那个,那天有现场演唱,在二十四日。」
「现场演唱……?」
干烧虾仁的脸色变化了至少七次,一下涨红一下刷白的。接着,他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将身子深深埋入沙发中。
「又是乐团呀?都已经讨论到明年要继续开演奏会了呀。」
他的声音难掩不悦。
「她也有继续练琴吧?」
「那当然了。不过说真心话,我还是反对真冬玩乐团。」
「为啥——为什么呢?」
「据松村说,她练琴的量比两年前多出许多,即使如此,也仍继续练吉他。你也知道这有多勉强吧?」
我下意识双手握拳。练习量增加?以职业钢琴家的标准推算,乐团放学后在社办练习到六点,若是回家后又接着练六个小时的琴,就已经是半夜了。比这还多吗?她几点才睡?
「这都是真冬依自己的意愿做的,乐团也是。但我想你也清楚,那孩子有不顾身体勉强自己的坏习惯。」
对此我也只能点头。
「所以,该怎么说呢?那孩子是想与你在一起才会继续练团的吧?如果由你来对她说,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请您别开玩笑。」
我的声音彷佛按住了一把钝刀,干烧虾仁不由得将话吞了回去。我也知道这么说很过分,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真冬她……不是、不是为了这种事参加乐团的。因为她是feketerigo的吉他手。因为喜欢学姐、千晶……和我一同创作的音乐。因此她才会在乐团里。」
比起干烧虾仁的话,我口中说出的话语更是深深刨着自己的胸膛。干烧虾仁只是垂下眼,叹了口气。
「……是吗?真抱歉。」
我摇头。照干烧虾仁的话做才是对的,我真想踹死这么想的自己,丢脸死了。
比起我,真冬选择了乐团。虽然我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想法不正常。
「真冬就拜托你了,有什么事再请你告诉我。」
干烧虾仁突然以沉稳的语气这么说,站了起来。
「打扰了。」
哲朗躺在沙发上挥挥手,我没有站起来。只听见玄关的门打开又关上,以及外国车低沉的排气音在深夜中逐渐远去。那个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说这件事而特地跑来我家的吧?
「那家伙还挺中意小直你喔,所以才会常常跑来。」
「咦、咦咦、咦咦咦咦?」
干烧虾仁吗?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令他中意的事呀?
「还有,他在日本只有我这个朋友啦,一定很寂寞吧。」
「那还真是寂寞的人生呀……」
只有哲朗一个朋友吗?搞不好没有半个朋友还比较好。
「……那么,真冬何时要到新爸爸这里来打招呼呀?」
「你从刚才开始就吵个没完!真是的!」
「因为你已经直接讲了真冬的名字好几次,但干烧虾仁却完全不在意喔。连爸爸都承认啰,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啦。」
「咦?骗、骗人!」
这么说来,或、或许真是如此。呜哇!怎么办?干烧虾仁会不会暗自生气呀……?
「快点订婚吧,我也想快点看到蛯沢真冬穿和服呀。」
「你自己去订啦!」
没想到哲朗真的用贝多芬的音乐当背景,一个人就这么玩起订婚扮家家酒来。我捂着再度痛起来的头逃回寝室。
「停——!」
在爵士鼓后的千晶大喊出声,将紧握鼓棒的双手举了起来。我停下拨动琴弦的手指,擦掉额头的汗。
学姐与真冬都将琴颈换到右手停下余韵。前一瞬间还充斥在民音社练习室狭小空间中的摇滚乐节拍,在我耳中化为扫兴的疼痛。
三人同时看向我。无法承受真冬询问般的视线、学姐挑弄般的视线、以及千晶那带有激烈情感的视线,我只能将目光落在手中的贝斯上。
在令人窒息的练习室热气中,我听见学姐唉地叹了口气。
「相原同志,由你来说吧,我猜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但现在年轻人只听得进去你说的话。」
千晶点点头站起来,将鼓棒指着我。
「不要老是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