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手中的贝斯差点掉下去。简直像是被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吓到——不过当然是指音乐上的部分。
「我是故意用缓慢的节奏表现慵懒的感觉的!连你也一起这样弹,慵懒成这样怎么行?贝斯与鼓声音传达的时间不同,你要更活泼一点啦!」
「唔……」
因为自己心里也明白,千晶的话才更显得沉重。
「年轻人,你的练习也不太够呢?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在过门的部分,有好几个地方是蒙混过去的吗?」
学姐浮现像是在玩弄小猫一般、不怀好意的笑容,使我缩起身子。
「你该不会是不想通过审查,才故意乱弹一通的吧?」
「才、才没有!」
我用力挥手否定,学姐的笑意仍未消失。
「来,蛯沢同志你也欺负他一下吧。」
「咦、咦咦?」学姐突然这么说,真冬的头发弹跳起来。即使如此,宝蓝色的眼瞳仍紧盯着我的脸。当我忍不住正想转身时,真冬的声音传来。
「……胆小鬼,为什么不表达清楚呢?」
这是最让我吃惊的一句话。吃惊地连贝斯扩大机的电源都被我关掉了。呃,她指的是我弹贝斯的感觉吧?学姐不禁大笑起来。
「稍微休息一会儿吧!年轻人也需要时间反省反省。」
「休息多久?没什么时间了,已经过五点了。」
真冬放在吉他弦上的手指不安分地动着。
「等睡昏的年轻人醒过来为止?」
「这样得等到明年耶!距离审查剩没几天了啦,到底是哪一天?」千晶问。
「还没确定。报名的乐团似乎不少,我想差不多该接到联络了。」
「我们要表演正式上台时的曲目吗?」真冬插嘴。「这样就得先决定曲目顺序,我有好几首想弹的曲子。」
「吶吶,选一些最后能让观众加入一起大合唱的著名圣诞歌吧?难得遇到平安夜。」
「总之先选些擅长的曲目通过审查,也有这样投机的方法——」
我从远处听着大家的对话,将音源线从扩大机拔下,接上携带式的迷你扩大机。
用只有仍盯着自己看的真冬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一个人练习一会儿。」
真冬吓了一跳,打算将吉他从肩上取下。我转身打开了练习室的门,寒冷初冬的夕阳斜照着脸颊
我平常会去的屋顶就在练习室正上方,因此我来到校舍另一边的屋顶上。夕阳已经西沉,逐渐被黑暗笼罩的校园中,可以看见正在整理球场的棒球社社员小小的身影。
我将贝斯背到身后,爬上突出屋顶的楼梯间侧面的梯子,上方有着巨大的水塔。坐在那里放眼望去,就连散落在校园另一边街道上的灯火也尽收眼底,比头上的更像真正的星空。
我将迷你扩大机放在身旁,把贝斯放到腿上拨弄着弦。用两倍慢的速度缓慢地反复着相同的乐句。
但我的心却无法沉浸于音乐中。贝斯的弦也彷佛读出我的心思般拒绝着我的手指。
学姐的话在耳边响起。
『你该不会是不想通过审查,才故意乱弹一通的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自从听到学姐提出审查这件事以来,要说我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绝对是骗人的。
为什么是二十四日呀?如果是别天就好了。
更让我不解的是真冬,她似乎非常地有干劲。我很清楚,会在意这一点的我是不对的。然而即使如此……
这样下去不行,我又会拖累她们三人,从校庆的现场演唱就有深刻的感受。与半年前相比,我的技巧确实有所进步。但那三人——尤其是千晶——却以更快的速度向上攀升。搞不清楚情况、只是卖力拨弄琴弦的现在的我,一定会被抛在后头。真冬的事还是别想了吧,反正我也还没约她在平安夜一起出去。
我的思绪被拉回学姐冲进来前,只有我与真冬两人独处那时的练习室中。
至少,能好好说出口就好了。
回过神来,手指已经停了下来。只能苦笑。我不是来做个人练习的吗?竟然一直胡思乱想。
「——直巳?」
从黑暗中传来声苣,我吓了一跳。差一点忘记自己正坐在高架边缘而站起来,好危险。
往下一看,正好与从屋顶的门探出头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真冬四目相对。虽然有一瞬间想找地方躲起来,但是因为水塔的关系狭小的空间勉强只能让人坐着。
我故意握好贝斯装做认真练习的样子,一边寻找适当的话语。真冬转动脖子左顾右盼,发现了梯子。
「等、等一下。」
无视于我的紧张,真冬握住梯子。不如为何她只用左手,并将胸口贴住垂直的支柱,颤颤巍巍地爬上来。我连忙探出身子,伸手将真冬拉上来。
真冬站在水塔旁狭窄的空地,紧抓着我喘气,脸色苍白。
「你、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害怕。」
那你干嘛爬上来呀?而且——
我的视线落在真冬抓住我制服外套衣襟的右手上。
「你的右手,该不会又——不能动了吧?」
「咦?啊、不、不是。」
真冬摇头。栗子色的发梢碰到我的胸口。
「这这个是以前的习惯……会不自觉地只用左手做事。」
别勉强啦。我盯着埋入自己胸前的真冬右手手指看。真冬察觉后登时面红耳赤地将手缩回,但由于水塔的缘故,空间勉强只够两个人坐,我们只好紧贴着手臂坐着。
我们就这样俯瞰着围墙彼端夜幕低垂的校园,数着彼此激烈的心跳。即使想将呼吸化为言语,也因动摇从隔着冬季制服袖子紧贴着的皮肤传来,使得声音就这么哽在喉咙。
又来了,我们每次都这样。但真冬坐在身旁,她的体温使我无法思考任何事。就连直到刚才都还折腾着我的烦躁也消失了。这是为什么?
仔细回想,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与真冬就曾经数度彼此接触了,但会意识到连悸动都如此痛苦,是因为我察觉自己心意的缘故。
痛苦。没错,痛苦。
「那、那个。」
真冬总算发出的声音似乎已经不再颤抖。
「……啊,嗯。」
「直巳你没有生气吗?」
我不禁看向真冬那有一半被影子覆盖的脸。
「为什么……我没有生气呀……」
并不是生气,只是我自顾自地迷惘而已。
「不过,你好像……不太喜欢练习。」
「我没有不喜欢!」
我猛然转身使得工人都差点掉下去。「哇!」「呀!」我紧抓住水塔的脚,真冬紧抓住我的肩膀,总算稳住平衡。
等到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我转头看向身旁真冬的脸,真冬虽然脸红得像要烧起来似的,却仍未松手。
「因为我听声音就知道了。直巳的贝斯想逃离我的Stratocaster身边。」
我不禁愕然。音乐竟能如此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并不会一直都是我的同伴。我紧紧握住放在膝上的贝斯琴颈。假使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将这乐器练到淋漓尽致、出神入化的境界时,是否无论内心有多犹豫、多迷惘,也能冷静地演奏贝斯呢?
「圣诞节那天,你有什么预定吗?那时你——」
她问出口了。
我深深吐了口气点头,做好心理准备。转向映有星空的宝蓝色瞳孔。
「我在想,要送什么生日礼物比较好。」
真冬眼中的蓝色冰壁静静溶解。
「你知道阿瑟。奥乃格吗?他是法国作曲家,我原本想送你他作的圣诞清唱剧唱片。那个、我有朋友要在圣诞节上台表演这首曲子。那是很棒的歌喔,所以……」
喉咙干得彷佛要裂掉了。
「我原本、想与、真冬……一起去、那个现场演唱的。但是、那就是、学姐说要参加审查的、那个现场演唱。」
在说这件事时,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愈来愈热。害怕地差点又要将视线移到膝盖上,所以我撑住脖子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原本想要、两个人一起、过圣诞节……但是。」。
「为什么?」
真冬突然提高音量。我吓得将脸往后移。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眼中的光芒在水面摇曳着。
「不、不是,可是、学姐已经排定了现场演唱呀。」
「这跟那没有关系!你还是要说呀!」
「对不起……」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要生气。「呃、那个,那如果审查没通过的话,再一起……」
「笨蛋!」
真冬用力拉着我的领带。好痛苦。
「我们一定要通过!如果敢故意乱弹,就算是直巳我也不会原谅的!」
「不、抱歉,不用担心,我不会故意乱弹的。」
「只要通过审查,就能一起参加现场演唱了不是吗?」
真冬的话让我愣了好一会儿。
即使身份是演出入员,也还是能与真冬一起去圣诞节现场演唱。确实如此。此外,还可以省下票钱。不,但是……
「我想现场表演。」
真冬的双手贴在我的胸前,看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贝斯琴身,喃喃自语。
「我想与直巳……与千晶,还有响子,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永远永远。」
「……你那么喜欢现场演唱吗?」
真冬的话语中流露出来、彷佛烧灼着皮肤的感情将我压制住,我不小心将这愚蠢的问题脱口而出。真冬缓缓点头。
「每次上台,我都会觉得很难过。」
「咦……?」
「因为就要结束了。」
真冬的话语冻结成霜,散落在夜空中。
「总有一天会结束结束,那令人感到难过——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真冬将十只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在假想的键盘上,跃动着不安的节奏。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我知道这首曲子。真冬的指尖敲着皮肤,音乐藉由那触感传来。是艾瑞克。萨提,永无止尽的〈探戈〉。
「在我只知道钢琴时,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有这种心情。」
我无言地点头。我也一样,在我只会听别人的音乐时,连这世上竟然存在着那种热情或鼓动都不晓得。
「我还想继续弹,我想让响子歌唱,想与千晶一同前进……也想听你心脏跳动的声音。」
「……嗯。」
想到自己刚才苦恼的事,我突然觉得非常丢脸。与真冬对乐团的澄澈想法相比,我所想的事多么愚蠢呀。
但此时,真冬却闭上嘴,转过头去。
「……所以,对不起。」
「……什么意思?」
「圣诞节。没、没办法……两、两个人……一起过。」
「咦、啊、不会。」企图彷佛被她看穿,我慌了手脚。「没有关系,我不在意的。」
「你不在意吗?为什么?」
「反正我也还没买票……好痛好痛!真冬!放开我啦!」
真冬不知为何,突然将放在我手臂上的手指使劲掐进皮肤。为什么我这么说会惹她生气呀?
我不懂。应该在意比较好吗?
「我不是指票的事!你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当然会觉得可惜,不过也没办法吧?」
「就算没办法也要……」真冬啪啪地拍着我的上手臂。很危险耶,会掉下去啦!「追根究底,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圣诞节的事就好了!」
「呜……对不起。」
真冬说得没错。都是我迟迟不表态,学姐才会判断我们没有预定行程而排了现场演唱——咦?
我突然想到。我当时询问阿友哥圣诞节现场演唱票价的事,学姐知道了吗?她似乎也想了解详情,不过是谁告诉她的?不,如果她晓得,就不会将现场演唱排入预定行程了吧。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更重要的是,礼物得重新想了。虽然送奥乃格的唱片也可以,但我已经说出来了。既然要送,还是希望能给她惊喜。如果按照原定计划,只会显得我很无趣。
此外,若是以演出人员的身份参加,或许得在后台准备,无法听到阿友哥他们的演唱也说不定。如此一来送〈圣诞清唱剧〉也没有意义了。既然真冬希望,我也想通过审查,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我总觉得能够及格。真冬的吉他技巧一天比一天厉害。是由于她热切的渴望找到了出口
所致吗?
真冬的愿望。永远不会结束的、梦想的舞台。
「啊……」
我突然想到这一点,下一秒钟,便想起自己曾做出的蠢事,惊愕地抱住垂下的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怎么了吗?对不起,很痛吗?」
停下原本敲着我的手,真冬担心地探头询问。
「咦、啊、不,不是那样。」
我放下手,但头仍几乎埋进两膝之间。
「我刚才想到要送你什么了……」
以我来说,还真是聪明的主意。真冬一定也会高兴的。但我已经送给千晶了。披头四的〈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而且一定得是英国版的黑胶唱片才行。虽然不晓得能不能找得到。
「……抱歉,是我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办法赶在生目前找到的。」
「生日……我的吗?」
「嗯、嗯。」她不会感到困扰吧?而且我只会带去学校偷偷送给她。
「那天是星期日。」
「咦?啊、啊啊啊!」我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点太糟了吧。我又再度将头埋进双膝之间。但这时,真冬在我头顶上方说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你要来我家吗?」
咦?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真冬满脸通红,从她颤抖的嘴唇可以得知她很努力不移开目光。
「生日那天,要来我家吗?如果、直巳、不、不忙,可以的话。」
「咦、啊、呃、嗯,我去,当然可以。真的吗?我可以去吗?」
我还是难以置信。去真冬家?话说回来,干烧虾仁不在吗?没关系吗?
「爸爸要彩排,不会在家。」
说到这里,真冬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害羞地将视线转向夜晚的黑暗。但即使在黑暗中,仍看
得出来她的脸颊一片绯红。
「我也有……东西,想交给直巳。没办法带过来的。」
有东西想给我?
没办法带过来?
我的脸像烧红的气球似地轻飘飘的,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其实不太记得了。后来查看手机,才发现我连过去拜访的时间都写在那周目的行程表上了。
「为什么真冬总能马上找到小直在哪里?」
当我们打算回练习室去而下楼时,正好撞见千晶。看样子她似乎与真冬分头找我。
「因为我听见贝斯的声音……」
真冬以微弱的声音解释。这么一说,我想起她有一对顺风耳。怪不得就算我躲在平常不会去的地方,她还是能找得到我。千晶板起脸,目光从真冬移到我身上,碰地让我的肚子吃了一拳。好痛。
「好啦,快点回去,时间不够了!学姐还在等着呢!」
千晶拉着我的手,真冬则在背后推着我,我不得不抱着贝斯在走廊上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