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真冬的礼物,我最后还是决定拜托哲朗帮我寻找。
「(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我们家仓库里没有吗?摇滚乐是你负责管理的,仔细找找啦。」
吃完晚餐,哲朗像黑道老大一般仰躺在沙发上,痞痞地将鱿鱼干叼在嘴边,一边摇晃着手里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一边说着。
「啊——嗯。其实,我送给别人了。」
竭尽所能地表示歉意,我抬眼确认哲朗的表情。
「那去唱片行找呀,那里应该应有尽有吧?」
「那个,一定得要黑胶唱片才行。理由很复杂,我无法解释。还有,美国版或日本版的都不例。定要英国原版的。」
我抬眼窥看哲朗的脸。
「所以我想就算去二手店大概也买不到,但若是哲朗,或许会有办法吧?」
「我说你呀,那种搞不好得花个上万圆耶?」
「我知道。拜托,我只能仰仗业界流氓的力量了!」
「喔,小直总算知道业界流氓的好啦?知道该尊敬我了?很好很好,那么今天我就来教你培养业界流氓的体操吧!」
「那种东西就免了。」
「附带一提,有两大动作。将手臂张开——」
「用不着示范给我看啦!」我用力敲打开关,停下土耳其进行曲。
「你用那种态度好吗?小心我不帮你找东西啰?」
「呜呜……」竟然欠最糟糕的家伙人情。
「算了。只要你深切体认到本大爷天线的厉害,在我面前俯首称臣就够了。」
这么放话得哲朗,竟然真的在隔天就将〈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弄到手了。岂止是赶上生日,根本没有担心的必要。
「那么,小直弟弟要如何表现对我的尊敬之意呢?好期待呀——」
将唱片拿在手中,哲朗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在我身旁跳着舞。你是小学生呀?将这样的想法吞了回去,替从内心涌现的些微感谢之意浇水施肥使其成长茁壮,我开了口:
「……我在想,今天吃寿喜烧好了。」
「松阪牛?还是神户牛?」
「如果你想吃那种肉就去工作啦!」
不过光是澳洲牛肉就让哲朗感动落泪了,有个好打发的父亲真是太好了。毕竟,料理到最后还是要看厨师的技术。
吃完晚餐后,我躲进寝室。虽然自己也觉得操之过急,我还是将唱片用包装纸仔细包好,还系上缎带。一想到要将礼物交给她,我就羞得躺到床上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脸。不妙。我能保持冷静吗?而且还是去真冬家。
被女孩子约去对方家中——虽然我去过千晶的房间好几次,但若是扣除掉她,这还是第一次。怎么办?
「我来当蛯沢真冬陪你作假想练习如何?假声我很擅长喔。」
「给我滚出去!」
哲朗打开寝室房门探出头来,我拿起枕头丢向他,将他赶了出去。
翌目的晨练,神乐阪学姐没有出现。明明校庆之后从未缺席过的。我们三人只好自己练习到上课前,但直到预备钟响起,她都没有现身。
「审查就快到了,或许她又为了作什么准备而忙着四处奔走也说不定。」千晶说。原来如此,学姐或许又在计划些什么了吧。
「学姐不在,就没办法决定吉他部分的弦乐编曲了……」
「不过刚才真咚咚的吉他独奏,让我毛骨悚然哩。正式上场时也那样表演吧。」
千晶回过头来说,正要将Stratocaster收进吉他盒中的真冬睁大了眼。
「……那是因为响子不在,我才代替她把主唱的部分弹出来而已……」
真冬很害羞地低语,但我与千晶有同感。现场演唱的最后一首已经决定好是约翰伦农的〈HappyXmas〉了,今天由于学姐缺席,因此主唱的旋律改由真冬以吉他独奏。那是使我与千晶都不禁忘记演奏的,鲜明且强烈的独唱。
「在第一段主题突然开始独奏,一定会很酷的!只要有真冬的吉他与合成器就够了。」
「我只有两只手呀。」
「啊,对喔,那这样吧。」
我也稍微思考了一下千晶突然提出的意见。
〈HappyXmas〉,如同它的曲名,是由约翰所唱、庆祝圣诞节的旋律,以及另一个由孩子们合唱〈WarIsOver)、表达期望和平的旋律,双旋律同时合唱的歌曲。
真冬将约翰伦农的歌重现、投入冬季天空的独奏,加上与观众一同合唱〈WarIsOver>的祈祷,那真是太棒了。再搭配合成器,只要有风琴就够了。
我整理着器材,脑中打转的想法逐渐成型。
走出练习室时,彷佛还能听见紧闭的门后传来圣诞歌曲的旋律。千晶锁上门后,扶着门把凝望着天空。
「……若是能和大家一起过就好了。」
我与真冬因为千晶的话而回过头去。彷佛眨眨眼就会消失一般,千晶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继续说着:
「若能华丽地通过审查,然后和大家一起过圣诞节就好了。」
真冬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将视线转向千晶。
「……加油。」小声地说,真冬点点头。
「嗯……至少,能够四个人一起。」
千晶的笑容比初冬多云的天空更加寂寞,因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上课了,千晶小声说道,跑了起来。
第四节课,体育课结束后,男生们换好衣服,正要从体育馆走回教室。此时,一辆从校门以
惊人速度冲进来的脚踏车引起众人注意。那发辫像鸟的尾羽般飞舞,身影消失在校舍之间。
「……未免也迟到太久了吧。」「而且穿便服,还是迷你裙耶,明明是冬天。」「她用修长的腿站着踩着踏板的背影实在是太棒了。」
神乐阪学姐现在才到学校吗……她在搞什么呀?我赶忙回到教室,将便当放在千晶桌上后,跑向练习室。当我走到后方草坪时,午休的钟声响起。
一打开练习室的门,我瞬间冻结在原地。
「哎呀,年轻人,你来得真早。」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与正要将手伸进制服上衣袖子的学姐四目相对,吓得倒退好几步。不仅能清楚看见内衣,就连裙子也尚未扣上。「对、对不起!」我大叫转身。
「你不快点进来,就没办法关门啰?」
「不要乱说话,请你快点换好!」我背对着怒骂回去。学姐嘻嘻的轻笑声被关上隔音门的声音盖过。我将手扶在膝上大口喘气。
「年轻人,可以进来啰。」
从微开的门缝传来这句话,我受骗走了进去,映入眼帘中的却是学姐那光滑的双肩与袒露的玉背。
「——为、为什么又脱掉了?」
我吓得冲出练习室。
「我要换决胜内衣呀。想请年轻人帮我扣上扣子。」
「自己扣啦!」
「真可惜。我已经换好了,不用担心,进来吧。」
真的吗?是真的吧?我还将门打开一公厘的缝隙进行确认。走进房里,学姐连西装外套都穿上了。
「我原本想说偶尔试着直接色诱或许也不错,但看来似乎是失败了。」
什么呀?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了将刚才映入眼帘的学姐那光滑的肌肤从脑中挥去,我努力转移视线,刻意准备装置贝斯。虽然之前她穿泳装时就已经看过了,但总觉得等级完全不同。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年轻人你真的有性欲吗?」
「你那是什、什、什、什么意思呀?」
「我对自己的背很有自信的说。你已经看过不下五次了吧?不会感到兴奋?」
「只有两次啦!」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你能记得实际次数,我真开心。」
学姐露出许久不见、如猛禽类般的笑容,慢慢走近。我被迫退到墙角,她的手按住我的头部两侧,使我动弹不得。
「……学、学姐?你今天不太对劲耶?怎么了吗?」
「嗯,因为发生了令我非常难过的事。其实我刚才去了圣诞节现场演唱的主办单位一趟。」
「喔。」
「审查日期已经决定了,下周六。」
周六——我探寻着记忆,松了口气。是真冬生目前一天。
「我想请他们更改时间,甚至直接出面交涉,但还是不行。」
「呃……周六不方便吗?」
「或者应该说,如果不是隔天就不方便。」
「咦?」为什么?
「隔天不是蛯沢同志的生日吗?」
我吓一跳。学姐的话使我好一阵子无法会意过来,在学姐双手之间愣住。
「所以我想让审查跟那一天撞期。」
「……为、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学姐的脸突然凑过来。几乎是鼻尖可以相触的距离。「当然是为了阻止你们俩单独举行生日派对呀。」
「什……」
「虽然平安夜那天妨碍成功,但看来这次是我输了。」
平安夜?她说平安夜?也就是说,现场演唱的行程是——原来如此,学姐果然知道我打算约真冬去听现场演唱呀。
什么呀,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没搞清楚吧?你竟然迟钝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感动呀。」
学姐微笑着说,终于放开了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像被放入火炉里烘烤过一般滚烫。
「好吧,虽然其实非常简单。但为了能传达到你的心里,我就从头开始说明吧。」
学姐从靠在墙边的吉他盒中取出LesPaul'我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为何诞生到这世界上的,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怎么回事,我现在觉得眼前这位恋爱革命家有股深不可测、令人感到害怕的吸引力。学姐背在肩上的漆黑吉他,彷佛是能在不伤到肉体的情况下将心脏挖出来的致命武器。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是认真地想在这个世界引发革命。想作为最后的革命家投身于近代资本主义经济形成至今,已产生数以千计输家尸骸的战争中。话说回来……」
学姐坐到桌上,眨眨眼。
「你认为这些革命家为何接二连三地失败呢?」
我只能将脖子左右各转动两公厘。
「其实很单纯,他们全都搞错顺序了,不能打从一开始就以革命家自诩。因为一位斗士的名声到达顶点之刻,也就是他死去之时。若是将言语传达给世界时,已经化作灰烬就毫无意义了。不过——」
学姐将音源线插入扩大机。开启电源时,发出啪的一声,像是粗厚血管应声断裂似的声音。
「只有约翰伦农不同,他是史上最接近成功的革命家。在那之前他先成为一名音乐家,在战斗前,就受到世人瞩目。即使米哈伊尔。巴枯宁或雷夫。托洛斯基之名都已被世人遗忘,约翰的名字也会长留世人心中吧。为什么呢?因为根本上而言,光靠言语是无法传达到人们心中的。要让言语真正传达到灵魂深处,只有两个方法:流下鲜血,或是传播歌声。」
学姐转动LesPaul的开关,白噪音充斥整间练习室,简直像是待在某个人的心脏当中似的。
「若是只想到用削减生命将言语传达出去这个方法,所有的革命家都会在黎明前死去。我不能做出近种愚蠢的举动。以生命相抵,换来在厚重名言集的其中一页留下两、三行名言,究竟有何意义?打是真的想要改变世界,首先必须歌唱。用歌曲将我推上顶端。这时,我再发言。如同以温暖的肌肤将蜡像雕塑成型一般,改变这个世界。」
她所说的话,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但我了解一点。
学姐现在,正在流血。
不是言语,而是从各处渗出的疼痛,敲打着我的内心。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会流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
「但我大概也会壮志未酬身先死吧,如同被四发子弹击毙的约翰一样。即使位于世界顶端,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位于世界顶端,面对死亡与恶意,王者也是无能为力的。但是,我有一项约翰没有的优势。你认为是什么?」
那已经不是询问了。学姐看着我,那不过是她极尽蛊惑地舔舐嘴唇、喘息用的空间罢了。
「是性别。我是恋爱的女性,你懂吧?我能孕育孩子、保护新生命不受子弹威胁、能献出自
己的一切孕育他。约翰无法办到这一点,所以他的革命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崩毁。我不会让我的革命以那种形式完结,即使我的性命终将结束,我的孩子也能继续朝新世界的黎明前进。」
学姐将手放于琴弦上,仰望着天花板,接着叹了口气。寒冷沉重的气息在练习室中凝结。这
时,学姐的手指突然动了起来。由于全速骑车奔驰而略为走音的LesPaul响起温暖的声音。是《马赛曲》。以鲜血装饰法国大革命的歌曲。
「……那么,以上的话为前言。」
「竟然是前言?太长了吧!」
终于能够呼吸的我不由得吐槽,学姐高声笑了起来。
「那么,演说也结束了,就来回答你的疑问吧。」
「我的疑问是指……」瘫软无力地听了长篇大论,使我忘得一乾二净。
「我为何要阻挠你与蛯沢同志共度生日与平安夜。」
啊啊,嗯,没错。突然回到自己身上的问题,令我头晕目眩。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地贴着墙壁站起来。
「不过,如果我说到这里你就能够明白,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我完全听不懂。」
「也就是说,我需要有能够继承自己野心的孩子,如此一来,必定也需要一位父亲。」
「啊?」
「难道说,我一定得明白说出『当我的丈夫吧』或是『我想要你的遗传基因』你才听得懂吗?」
我哑口无言,直接一屁股瘫坐在地。学姐则是将LesPaul从肩上取下,露出妖艳的微笑一步步走近——
「咦、啊、不、咦、咦咦咦咦?」
「即使如此,你还认为这是玩笑话吗?年轻人。」
可是、因为你……!
学姐在我面前蹲下,脸颊凑了过来,在耳边吐出细语。
「至今为止,我应该已经用过许多方式表达我对你的爱了。」
一个个内脏彷佛淋上结冻的酒,我一边回味那些回忆,也回想起学姐至今为止曾对我说过的话语。可是,怎么这样。那是——
「吶,年轻人。打从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品尝到体无完肤的败北感。心爱的男性被心爱的女性夺走,而心爱的女性正要被心爱的男性吞噬。你什么也不用回答,年轻人。现在若是听见你的声音,我会想要堵住你的双唇喔。」
在只要稍微改变脸部角度就会触碰到的距离,学姐的嘴唇修饰着言语。
「我早就知道你内心那狭窄的房间是为谁空下来的了。即使如此,我也不得不背水一战。若要我舍弃恋爱,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出生了。」
「那、那个——」
「所以,我拼尽全力阻止你与蛯沢同志两人单独行动。结果一件成功一件失败。很简单吧?你了解我是多么努力想阻止了吧?」
学姐又露出从容的笑容。努力想阻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这个人是认真的。她绝不说谎。她对我的感情是认真的。
「这么一来,我与你之间曾有过的友情、信赖——这些普通情谊就全都消失殆尽了。虽然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消失殆尽。
我与学姐已经不再是像从前那样,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起的关系了。
是——这么一回事吗?
「没错,爱的告白就是这么一回事。真是恐怖。身为人类,人对其他人的理性幻想,全会被爱温柔地夺走。我们之间只剩下刀刃而已。吶,年轻人,虽然我将你强拉进革命军中,却一次也没叫过你同志,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我屏住气息。
你要在这里问我吗?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心爱的仇敌。打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知道了。」
第一次见面。坐在这间练习室屋顶上的神乐阪学姐。看着我,接着掳获我。而我又在——更久更久以前,就已经掳获学姐的心了。
「年轻人,你不需要回答我的心意。我不想知道。」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将铠甲卸下后,我也只是一名陷入恋爱的女性罢了。我不想听到令人难过的回答。现在我也在忍耐想紧抱住你哭泣的情绪喔。」
直视着我的眼中读不出一丝虚假。
「……但、但是、为什么、会是、我。」
学姐的手指温柔地从我的嘴唇拂去接下来的话语。
「若是能自由选择自己要喜欢上谁,这世上的幸福与不幸就会消失掉九成吧,也就不会有任何人谈恋爱了。你说对吧?相原同志。」
我察觉到墙壁轧轧作响。在我回过头去之前,学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站起来打开门,将手伸出去。
「你用不着逃跑的,进来也没关系呀。」
学姐饶富兴趣的说着,并拉住某个人的手将对方拖进练习室里。是千晶。她与我一瞬间四目相对,原本通红的脸更加涨红。
她该不会听见了吧?进入房间关上门时的记忆——模糊不清。不,但是……
我已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靠墙蹲下来,隐约看见学姐抱住千晶说了些什么而已。真冬呢?真冬没有一起过来吧?在陷入一团混乱的脑海里,只有这件令我担心的事特别清晰。
真冬在午休时间过了一半左右终于出现,她似乎是先绕去保健室一趟。不晓得是不是感受到
飘荡在练习室中,那有如火药味一般剑拔弩张的气息,她几乎没开过口。
午休时的练习,我的手完全不听使唤。那当然了,我不可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面对哪里、与谁的视线相对。一边弹错好几次音,一边在内心祈祷钟声快点响起。很奇妙地,大家几乎是同时到达忍耐的极限。
「小直!你给我适可而止!」「年轻人,别勉强啦——」「直巳,你没有心就别弹了!」
如同雪崩一般的话语之后,紧接着的是一片寂静,我无法响应任何一人的视线或话语,放下了贝斯。
放学后,我只对千晶与真冬说了:「抱歉,呃、我有点……今天就不去练习了。」就背起贝斯走出学校。脑袋好像快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