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前的,是装有倒刺的大型拱门,以及并排于两侧的针叶树与高耸的金属栏杆。一座典雅宽敞的洋房,隔着辟有许多花圃的庭院耸立于这片土地内侧。
我确认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下午四点。正好是我们约定的时间。
上次来到蛯沢家是盛夏之时,庭院的模样与我的印象大相径庭。已经十二月了,花朵自然也
不会盛开。我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寂寥的草地。这时,蹲踞在花圃前那两只精悍的杜宾狗倏地坐起。当我将手伸向门柱上的对讲机时,它门全冲了过来,让我吓得倒退到人行道的护栏旁。
两只狗在门的彼端趴下,紧盯着我瞧。既没有狂吠,也没有龇牙裂嘴。该不会是记得我吧?
我这么想,怯怯地走近,它们又站了起来。
「呃、呃呃、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不由得对着狗解释起来。「只是被找来替她庆生而已,真的。」
不晓得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右边的狗怀疑地侧着头。左边的狗似乎正在打量着我。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可疑吗?毕竟是这样的豪宅,据说真冬平常的穿著就是真正的大小姐,所以我过来时也穿了较为匹配的正式西装。我一步、两步地走近大门,在狗儿们的注视之中蹲下。
「我的服装不会很奇怪吧?」
「服装不会奇怪,但行为举止不太正常。」
「呜哇?」
身旁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弹跳般地站起来。
我身旁站着一名身穿淡米色合身长裤套装的女性,不晓得是何时打开大门旁的小门走出来的。我甚至没听见脚步声。
剪短的头发、利落的脸型、冷若冰霜的视线。虽然配戴着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的可爱海豚耳环,仍无法缓和她的尖锐感。她是松村日登美小姐,负责蛯沢家一切事务的管家。
「阿瑟与弗利柴相当聪明,能分辨出入的服装。」松村小姐看向那两只狗:「但很遗憾,它们不懂人话,就算您询问它们也没有用。」
「啊、不、没关系……」被看见了,被她看见了,超丢脸的。「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出来接我。」
「不,我只是注意到门边有可疑人士,出来看看罢了。」
她的态度还是一样直接。
「啊、呃,好久不见。」
一时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灰尘,行了一礼。松村小姐说声:「失礼了。」便倏地走近,将手伸进我的外套衣襟间,在我陷入慌乱之时调整了领带。
「欢迎您来,小姐正在等您。」
当我还愣在原地时,松村小姐打开小门走进庭院。轻抚狗儿的头,说了两三句话后,两只狗
都乖乖走回花圃旁,我才得以走进庭院。一举一动都如此唐突,真是恐怖的人。
「小姐还很疲倦。昨天审查结束回来后,她又练了很久的琴。」
前方三步距离的松村小姐这么说,让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一面走着,一面低头俯视自己的堂寸心。
昨天的审查。火热、令人颤抖的贝斯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手中。因呼吸而湿润、麦克风的金属气味仍飘荡着。在短暂的时间将一切倾吐而出后,我们四人就筋疲力竭地各自解散了——她回家后还在继续练琴吗?
「希望桧川先生您能帮忙请她稍微休息——」
「直巳!」
如同冬天早晨的霜雪融化一般、透明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
原来真有所谓的光彩夺目。温暖黄金般的发丝也好、纯白洋装也好,都宛如从她那宝蓝色的瞳孔流溢而出的光芒似的。飞奔而来的真冬,全身上下沐浴在光中。
但是察觉愣在原地的我赤裸裸的视线,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
歪着头,她害羞地俯视自己全身。
「咦、啊、不……」
总不能说是看傻了吧。
「……我只是觉得,很难得看到你这身打扮。」
我连忙说了言不由衷的话。真冬这身高雅的装扮,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在CD外壳、杂志或电视上。没什么稀奇。
「直巳打扮成这样才难得呢。」
真冬微微侧头,上下打量着我。
「不太适合你。」
我大受打击,差点跌坐到草地上。
「啊、抱、抱歉。呃,比上次去听爸爸音乐会时穿得还好看喔。」
「小姐,您这样说并没有帮助。」
松村小姐的话给了沮丧的我致命一击。
「小姐说话时最好再谨慎一些比较好。」
你没资格这么说吧!
初次踏入蛯沢家,发现宅邸的内部装潢并不像外观那么有压迫感。我原本以为屋内会有深及脚踝的绒毛地毯、比桌子还大的吊灯、或是能躲进一个小孩的维多利亚王朝风格的壶等等,但走廊与楼梯比我预料地来得杀风景。彷佛像是全新落成的美术馆,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色,愈走愈感到静不下来。附带一提,室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寒冷。
但最后,我被带进一间有暖色系窗帘与绒毛地毯、感觉十分柔和、大概有教室两倍大的房间。左手边的内侧有一台架起琴盖的平台钢琴,正面的墙上摆设的是连哲朗都会羡慕不已的气派音响组。房内也开了暖气,因此总算能放松地脱下外套。
「……音乐沙龙?你们会在这里举行家庭音乐会吗?」
「不,这是我的练琴室。」
我差点将手上的礼物摔到地上。光是这房间,就几乎与我家差不多大了。
当我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时,松村小姐已经迅速地将我手中的外套抢去挂在墙边,并将我带到椅子旁。在单脚的小圆桌旁,放了一张精美的奶油色茶几。
松村小姐离开房间后,真冬在我斜前方的椅子上坐下,小声地说:
「……今天、很谢谢你、过来……」
「嗯、嗯。」
我原本想说两句帅气点的话,但尽管十指交握、在心中呻吟了五秒左右,还是连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没有办法,我很无趣地提起昨天的事。
「你昨天还好吗?审查结束后连站都站不稳了。」
审查是在正式演出的预定场地,一间ClubHouse举行。没有「Bright]那种汗臭味,是间装潢前卫的会场,宽敞到光是站在舞台上就感觉两腿微微发软。其它的演出候补都比较偏向迪斯科风格,也有热舞团体。理所当然地,我们是当中最年轻的。由于是最后一个上场的,我们在后台一边发抖,一边聆听其它表演者高水平的演出。
但学姐一点也不在意。「若是连外表都算进去,我们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学姐说。真有自信。而看到演奏结束后真冬筋疲力尽的模样,我原本担心是否能通过的想法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个,〈HappyXmas)的独奏果然还是太长了吧?整整一分钟都只有真冬一个人,你到最后感觉也有些喘不过气……」
真冬倒抽一口气,随即摇头。
「……我会加油,努力撑到最后。」
不,请你别再更加油了。我想起古河大哥所说的话,倏地背脊发冷。对手腕的负担,以及能够撑完全场反而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听说你回家后仍然继续练琴?松村小姐——」
「那是因为!」真冬提高音量,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因为你今天要来。若只是审查的疲劳,我是不会停练的。」
我?因为我要来是什么意思?
「好了啦!今天是我生日耶,就别说那种事了!」
「啊,抱、抱歉。」
对喔,难得只有我们俩一起过生日。得说重点才行。
「呃、恭喜你……几岁?」
「当然是十六岁啰。」
说得也对,我竟然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沮丧,真冬连忙接下去。
「直巳的生日是何时?」
「四月四日。」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替我庆祝过,有时连自己也会忘记。毕竟是在春假中。
「没有人会帮你庆生吗?」
「嗯。或许在我还小时,父母有买过蛋糕也说不定。但在我上小学前,父母就已经分居了。」
「啊……对、对不起。」
真冬摀住嘴,脸色沉了下来。我慌张地挥挥手。
「没关系啦,我不会在意的。毕竟哲朗就是那样,已经被我当成笑话看了。」
「那么,今天就连直巳的份也一起庆祝吧。」
「要庆祝什么?晚了八个月的生日吗……」我笑着说。但话说回来,我似乎也对千晶做过类似的事,还因此被骂了。
「……庆祝我与直巳同年纪吧。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就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我闭上嘴,看着真冬的脸。
初次见面之时。她连日期都记得吗?春假——我们的开始。隐藏在海边的山间、时间停止流动的垃圾场,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使我们相遇。随着季节流逝,如今我们在这里。
回忆揪动心头,光是视线相对就害羞地低下头看着桌子的我俩之间,敲门声突然插了进来。
「我送茶与点心来了。」
是松村小姐。她推着装饰金属雕刻、很高的两层式推车走进房里。车上放有细长的茶壶、满满一篮的刚出炉玛德莲贝壳蛋糕、以及几乎要从烤盘中满溢出来的蛋奶酥。
「哇啊……好香喔。」
「这边比较丑的玛德莲是小姐做的。」
「日登美!」
真冬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站起身,倏地转向我的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因、因为我从没进过厨房嘛!」
毕竟是职业钢琴家嘛。要是手指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因为实在令人看不下去,所以蛋奶酥与剩下一半的玛德莲就由我来做了。」
「真是的!日登美你出去啦!茶由我来泡就好!」
满脸通红的真冬忍不住站起来,将松村小姐赶出房外。
「那么小姐,我会待在一楼办公室,若是发生意外状况,请您大声呼喊。再怎么说,桧川先生也是一名男性。」
「好啦!你快点出去!」
房内再次只剩我们二人后,「那个、呃呃……」真冬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仍替我泡了红茶。我也紧张得不得了,用盘子盛起据说是真冬做的玛德莲。全部八个之中,的确有四个的形状比较奇特。
「啊、那、那个、呃、可是……」
或许是看到我拿了她做的点心,真冬慌张地胡乱挥舞双手。
「你不用特地选那个无所谓,那个、可是、我希望你吃吃看、可是!」
「不用担心,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与盛装打扮的真冬单独在如此脱离现实的(她的!)房间里喝着下午茶,照理说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呢?但被先发制人弄得狼狈不已后,我反倒冷静下来了。而且,我说好吃也不是谎话。
「我完全不会做甜点呢。哲朗老是爱喝酒,也没人会吃。」
「我只会做这个而已。这是今天日登美教我的。」
「厨房应该一片狼籍吧……」
「才没有呢!」
不,抱歉,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而已,你别哭啦!
「你那么擅长做菜,所以不懂不会做菜的人的心情吧?」
真冬边大口大口地咬着蛋奶酥,边喃喃自语。那是什么说法呀?
「你想学做菜吗?一点好处也没有喔?只会被人尽情使唤而已。」
真冬抬眼看着我,轻轻点头。
「……因为响子不会做菜。」
「——咦?」
我心脏狂跳了一下。神乐阪学姐?为什么扯到学姐身上去?
「那个人几乎无所不能,却只有做菜学不来。我没有其它能赢过她的地方了。」
这么说来……等等,什么意思?赢过她?
「响子她……」真冬的脸登时涨红、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小声下来。「应、应该没办法做点心给你吃才对。」
咦?啊、不,等一下。我将被真冬认真的眼神盯着,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喉咙。真冬也知道了吗?神乐阪学姐对我说的话。
若是如此,我现在不好好表达清楚是不行的。因为有真冬在,所以我对学姐的心意——不,真冬并没有多问,我说出那种话也很奇怪。
脑子好像快烧掉了。这时我脱口而出的,是理所当然到无趣程度的一句话。
「……但是,真冬还有钢琴不是吗?」
真冬的双眼一瞬间睁大,接着又将视线落到茶杯上。
「只有、钢琴的话……」
「只要你能弹琴给我听、啊、不,玛德莲也很好吃喔,嗯。」
真冬嘟起嘴瞪着我看。使我不禁将原本到嘴边的话语随着红茶的香味咽了回去。
我说了什么会惹她生气的话吗?我不解地将第五个玛德莲塞入嘴里时,真冬突然站了起来。
用湿毛巾仔细擦拭双手后,她转向我。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咦?」
「现在就交给你。」
我现在的心情如同被拍进CD封面照片中一般,手里拿着吃到一半的甜点愣在原地。真冬的白色身影飘然远去。在展开黑色羽翼的钢琴苦闷的身影后方,可瞥见她的纯白洋装与栗子色长发。我还以为时间会就此停止。真冬宝蓝色的瞳孔定定地望着我。
「……因为那时没有时间了。」
真冬的声音宛如大梦初醒一般。
「今天直巳想听什么,我都弹给你听。」
我连手中的玛德莲掉进红茶中都没有察觉。
真冬要弹琴给我听。为了我——只为了我。
不亲自到她家来就没办法交给我的礼物,难道说,就是指这个吗?
糟糕,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正打算起身?没有露出奇怪的笑容吧?腹部下方有种奇怪温度的感觉倏地涌上,使我坐立难安。冷静下来,我拚命地将自己压回椅子上。
「第一首曲子是?」
「咦、呃呃……」
声音缩了回来。我清了清喉咙。怎么办,什么曲子都可以吗?真的吗?那么一定要先请她弹弹没有出过唱片的曲子,若是有管弦乐团就能表演整部布兰登堡协奏曲了,或是莫扎特的C小调第二十四号钢琴协奏曲,不,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布拉姆斯的韩德尔主题变奏曲与赋格如何?她会不会不太擅长浪漫乐派前期的作品?还是巴哈的管风琴作品比较好?或者是——
贪婪的愿望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
但最后留在我嘴边的答案。
希望真冬替我弹的第一首歌,果然还是这首曲子。
「……贝多芬的,作品81a。」
听到我的答案,真冬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但在下一秒钟,她便面对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将手指、手腕、骨头、灵魂,全深深投入那冰冷的黑白世界中。
垂下睫毛、摇动肩膀。我不由得站起身。我看见真冬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下表达离别之意的三和弦。
接着是慢板的细语。
贝多芬作品81a,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告别〉。
载着分离的朋友驰骋的快板第一主题。如同在晨雾中远去的火车,脚步声如此清晰、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
为什么真冬没有录制这首曲子呢?我记得她曾在某次受访中提到,贝多芬的曲子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即使如此。
因为这是离别之歌吗?每次弹起这首曲子,贝多芬所编织的故事便会清楚浮现眼前,使自己感到痛苦吗?或者是害怕到弹最后一个乐章之前,手指会先停下来吗?
但是——
已经,无须任何理由了。
现在真冬正弹着〈告别〉。细数着对方不在的日子的灰色阴郁,充满感情的行板彷佛追求出口的光线一般,漫无目的地徘徊着、逐渐高亢,最后解放。右手与左手从一开始的彼此探求、然
后让声音互相撞击、接着因重逢的喜悦而高歌舞动。多么澄澈、简单却又强而有力的和声呀。
一闭上眼,眼睑内侧彷佛要燃烧起来似的。
琴音能像烧灼皮肤一般如此鲜明强烈、却又像烈酒之雨一般如此甘甜吗?真奇怪。这并不是我听过几万次、再熟悉不过的乐器的声音。这真的是钢琴吗?难道不是接受真冬手指痛楚般的爱抚、溢出啼叫声的魔法之鸟吗?我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情况下,受到那湿亮的黑色羽翼吸引前进。
真冬毅然地敲响降E大调的终止和弦。待最后一丁点儿余韵都渗透进空气之中,她才终于抬起手指。
「……直巳?」
被叫了名字的我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我已经倚靠在钢琴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键盘了。
「……啊。」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我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呢?只是,该怎么说好呢,总之,真是太棒了,那个……」
说不出话来。音乐评论家的遗传基因此时在真冬面前完全败北了。
「下一首是什么?」
「呃呃……」心脏彷佛就在耳畔似的,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什、什么比较好呢?还是巴哈好了,那个,呃呃,C小调第二号组曲的序曲。」
真冬点头。每当我说出一首歌,她便会前往那由漆黑与象牙色组成的神秘世界,虽然令人有些感伤,但她在那里编织的歌曲却又掳获了我,使我无法脱逃。一开始是黏滞的询问,接着是反复踩踏霜雪一般的确认,最后是在闪耀的天空与水底扩展开来的赋格。
啊啊,那是——
那是特殊的钢琴。我终于理解了。
是那台钢琴。不会有错。我能听见从赋格那一端飘来的潮水味。也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此外还有生锈的脚踏车轮空转的声音、与阵雨敲打冰箱门的声音。
平均律钢琴曲集、赋格的艺术、音乐的奉献以及歌德堡变奏曲。哪些歌是我指定的、哪些歌是真冬随兴演奏的,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一语不发地弹着琴的真冬,终于将双手放到膝上,仰望天花板吐出灼热的气息。汗水在脸上闪着光芒。
见到她那彷佛在祈祷一般的姿态,使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唤她。
是因为练习过度筋疲力竭了吗?她弹到最后,简直像是在扭曲着自己削瘦的身体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真冬嘴边扬起微笑。缓缓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庞。
「吶,那台钢琴。」
当我开口时,真冬的视线迷蒙,彷佛仍沉浸在梦中一般,她微微侧头。
「是那台,在垃圾场的——钢琴吗?」
真冬似乎非常开心地凑近。
「你听得出来吗?」
「嗯,因为……」这种声音,不可能是别的。我已经听过两次了,绝不可能忘记。
不过,真冬却摇摇头。
「……那台钢琴,原本是妈妈的。」
我倒抽一口气。
「日登美偷偷帮我移到别墅去,但回国时被爸爸看见,气得将它丢了。不过我还是去见了妈妈的钢琴好几次。」
于是,我们相遇了。在位于世界尽头山谷中的,那间百货公司。
「上高中后就不能经常去那里,而且因为下过好几次雨,已经破破烂烂没办法弹,我也就放弃了。结果前阵子,爸爸送了这台钢琴给我。」
干烧虾仁吗?
「我与妈妈触键的方法似乎非常相像。妈妈的是特别订制、键盘非常轻的钢琴。因此爸爸请YAMAHA制作一台一模一样的送给我。」
真冬爱怜地用手指轻抚着位于键盘上方,金色的厂商名称。
「我实在搞不懂那个人的想法。明明是自己丢掉的,却又订制了一台。」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
他或许在某个时间点原谅了,不是原谅分手的妻子,而是自己本身。
「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没有机会拿回来了。」
与母亲相同的钢琴。真冬期望着、取回的事物。
大概是因为那是真冬由衷希冀的愿望吧。
「……那里有魔法喔。」
「魔法?那是什么?」
真冬滴溜溜睁圆的大眼直视着我认真询问,我突然害臊起来。
「呃,没什么啦。」
「怎么可能没什么呢?说清楚啦。」
真冬的眼神不知为何突然认真起来,被她进一步逼问,我也只好说了出来。我在心中暗暗替那个垃圾场取的名字。
「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
「你为什么想知道呀……」
「因为这是个好名字呀。」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受到称赞虽然非常光荣,但很遗憾,这名字是我借来的。「……你听过〈Norstrilia〉这部小说吗?」
真冬摇头。也对,一般而言是不可能会看的。
「这是在那部小说中出现的名字。若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无论是什么愿望,那个地方都能替你实现。」
这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书,因此详细内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回想得出几个名字。我记得主角是一名叫做洛德‧马克邦的少年,最后得到收藏用的旧邮票回来的故事。
「因为直巳总是到那边寻找零件,才会取了这个名字吗?」
「嗯,也没错啦。无论什么东西坏掉了,只要到那边去几乎都能修好。」
真冬眼睛闪亮地看着我,耳畔彷佛传来记忆中的风声。
「那么,你找到了吗?你真正的愿望。」
由哀希冀的、愿望。
「……我不知道。」
「我已经找到了。」
真冬的愿望是?
接下来的问题,我们都没能问出口。
因为我们就是在那里相遇的。即使真是如此,这种童话般的思考方式未免也太有失公正了。仅仅视线相对,真冬的脸颊就像暖炉的火一般火热起来,若是说了些什么,或许轻放在键盘上的手指
真冬的手,与我长了翅膀的手之间的距离,就能在不知不觉间化为零——
真冬的脸蒙上阴影。
宛如深邃大海般的眼眸是不是想诉说些什么呢?正想询问时,我的胸口又彷佛被揪紧一般,只能缓缓吐出气息。
「……那个。」干枯的气息终于化为声音。「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一瞬间,我以为真冬会哭出来。但她只是垂下眼轻轻点头。使我差点忍不住要向她道歉。
我将放在外套下方的纸袋拿过来。
将包好的礼物交给她时,我看见真冬水汪汪的大眼在缎带与我的双手之间反复游移。
「……我可以、打开吗?」
「嗯。呃、那个、我想也得跟你介绍一下。」
真冬讶异地瞄着我的脸,解开缎带,拆开包装纸。看到鲜红色的唱片外壳,她睁圆了眼。
「破破烂烂地真抱歉,我只能找到二手货而已。」
「没关系……我还没完整听过披头四的专辑呢。」
「你有播放器吗?」
真冬点头,带我到墙边的音响组旁。她将黑色圆盘放入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厚实唱盘上,放下唱针。
当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时,从音箱中传出许多观众的拍手与欢呼声。真冬将印有色彩夸张团体照的外壳放在膝上,边看边问:
「这是演唱会录音吗?」
「不,是进录音室录制的。」
击溃欢呼声开始的,是毅然的节奏与吉他的重复乐句。
「这时,披头四已经是世界级的超级巨星,无论到哪里都被疯狂的粉丝包围、被媒体追逐着,因此对举办演唱会逐渐感到厌烦。」
保罗麦卡尼终于开始歌唱。吟唱构成他们音乐起源的、虚构的故事。
「但他们还是喜欢现场演唱。毕竟是摇滚乐团,这是很正常的。因此,他们创造一个虚构的乐团,将这设定成那个乐团的演唱会录音,录制了这张唱片。」
——「比柏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
寄托了他们梦想的虚假名字。是这张专辑的名称,同时也是第一首歌与最后一首歌的歌名。
真冬坐在我身旁,静静地将身子埋在沙发中,听着接在保罗之后的林格斯塔的歌声。麦克风最后交给约翰伦农。钢管乐器组、管弦乐团、羽管键琴、西塔琴……在实际的舞台上容纳不下的热闹乐器群,在虚拟的演唱会上现身,并溶于摇滚乐中。
我只离开座位一次,是要将唱片翻到B面时。当我回到真冬身旁时,她似乎都没有察觉。
演唱会即将结束。「比柏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将结束的致词化为歌曲。表演非常尽兴,但遗憾的是,分别的时刻来临了……
歌曲结束,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逐渐淡出。接着静静取代的是吉他的拨弦与随后进入的钢琴。
不知为何,每次我听到这里时总会忍不住落泪。究竟这段前奏的哪个部分如此触动心弦,我至今仍不得而知。
安可曲,〈生命中的一天〉。
手背传来体温。
是真冬的手指。她在我的手背上,弹着与由中钢琴相同的旋律。
终于,管弦乐团开始渐强。所有的乐器从最低音到最高音,无视于不和谐音彼此撞击、摩擦,一面向高处攀升、爬升,寻找光线、拨开云雾——
粉碎。
三台钢琴一同敲响的和声嗡嗡地回响,破碎的碎片散落到海面上。
我们双手交迭,听着最后的余韵。虽然钢琴的声响被空气完全吸尽,但唱片仍未停止。甚至连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随后,寂静倏地被并非歌曲或谈话的奇妙倒带声给切断。真冬的头发弹跳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这是什么」
宛如若有似无的旋律,几个声音同时倒转播放,简短的乐句永无止尽的重复。
「呃,这叫做〈Sgt。PepperInnerGroove),将唱片最里面那条沟制成能重复播放。所以若是不按停止键就会一直播下去。」
幸好真冬家的唱盘是旧式的,我在内心松一口气。此外,也暗暗感谢哲朗能找到另一张英国版的唱片。
美国与日本发售的唱片,要不就是将这个设计省略掉,要不就是不会一直重复。CD当然也是在淡出后就结束了。
若非英国版的黑胶唱片,是不行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计呢?」
真冬不安地看着唱盘,这么询问。
被她这么询问,就将预先准备好的答案说出口似乎有些丢脸。不行不行,我是为什么先问过哲朗的?好好回答。
视线落在外壳照片上,穿着军乐队服、抱着号角的约翰身上,我缓缓选择适当的词汇。
「呃,这大概是他们的重心吧。因为披头四很爱捉弄观众。如同他们所说的『已经结束了』,但是。」
我将视线移到重迭在我手上的、真冬小小的手。
「或许他们其实——并不想让这场虚构的演唱会结束也说不定。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感觉得到真冬的大眼一直盯着我的脸颊。
「所以,我才会决定送这张唱片给真冬当生日礼物。」
若是不将唱针拿起,就永不结束的演唱会。
这是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梦想。
将想好的答案说完后,我偷偷地瞥了真冬一眼。视线相对,彼此都害羞地垂下视线,看向重迭在一起的手。
真冬满脸通红地发出不成声的叫声站了起来。将原本放在我手背上的右手藏到身后,一边倒退一边摇头。
「对不起、那个……」
「我去关掉唱盘。」
裙摆翻滚,真冬跑向音响组,将唱盘的唱针拿起。〈InnerGroove〉倏地停止,永远遭到破坏,尴尬的沉默飘荡在二人之间。将装入黑胶唱片的外壳紧抱在胸前,真冬又回到沙发旁来。我有点不安,是不是没能让她开心呢?
「我刚才、好像、听见什么。」
我歪着头。
「那个,在说话的那段重复之前,我似乎听见了非常尖锐的声音。」
我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真的吗?不,那个、确实是有没错。」
那也是披头四的童心之一。在〈InnerGroove)之前,他们放入了只有狗才听得见的周波数的信号音。她听得见那个吗?
「狗?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或许是某种玩笑吧。」
「啊,因为是比柏警官的乐团吧?或许是召唤警犭的狗笛也说不定。」
真冬的声音有些干哑,她将唱片上下左右翻看。原来如此,我没有想过这种解释。不,不是警官而是军曹吧?
「他们也在封面里玩了很多把戏喔。里面连比柏军曹的臂章、阶级章都有,还有假胡须呢。」
抽出封面,简单的彩色印刷页便印入了真冬眼帘,她就像个孩子似地展露笑容。她应该、很开心吧?
最后,真冬将封面放回去,再次紧紧抱在胸前。
「……之后。」
「咦?」
「之后我会再听的,听很多很多次。」
「啊、喔、嗯。」
「谢谢你,我很开心,非常开心。非常非常开心喔。」
「嗯、嗯,我知道。」
真冬抱着唱片,又坐到我身旁。
她靠得比刚才更近,肩膀碰在一起,我连改变上半身的角度都没有办法。
太好了,她似乎很开心。在紧张与放心的情绪之间来来去去,总觉得我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直巳,为什么……」
真冬在耳畔喃喃地说。我只能将脸微微转向她,除此之外就没办法了。
「在音乐上,你总是能立刻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呢?」
是、是这样吗?
「但为什么,你总是不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不能看她,会被吸进去,虽然这么想,我还是转过头去,被距离自己只有十五公分左右的、真冬深邃的蓝色瞳孔禁锢住。
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为什么呢?其实我是知道的,只要将答案化为言语即可,但我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没有勇气。仅是音乐断绝而已。我却无法呼吸。
只要化为言语。
但不知为何,此时神乐皈学姐的话语在脑中复苏。
『爱的告白就是这么一回事。真是恐怖。』
『身为人类,人对其他人的理性幻想,全会被爱温柔地夺走。』
若是说出口,一想到我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坐在真冬身旁,就令人难以忍受。那难道不是恐怖的事吗?
若是保持沉默,就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彼此以音乐交流。若是告白,两人间就会只剩刀刃。
况且我也还没好好回复学姐。虽然学姐表示不想听到回答,但并不是那个问题。在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对其他女孩子说出同样的话,那种事我办不到。
不,但是不说不行。真冬的双眼覆上悲伤的神色。我不想再让她露出这种表情了。所以我非说不可。
正将我准备张开紧闭的双唇时——
尖锐的吉他乐句猛然插入我与真冬之间。我吓得弹跳起来。手被甩开的真冬抓住沙发才免于倒下去的危险。
「啊、抱、抱歉!」
是我的手机,而且〈Rcvolution〉的来电铃声是——
我想起自己将手机塞在外套口袋中,连忙冲向墙边。
『嗨,年轻人。虽然会打扰到你们,但因为有重要的事,我还是打来了。虽然原本没事我也打算要打给你啦。』
电话另一头的神乐阪学姐打趣地说。我用手撑着墙,沮丧地垂下头。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感觉到身后真冬的视线。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将身体调整成看不见手机的角度,并压低声音。
『有好消息与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叹了一口气。自认识以来便听过无数次的问题。
「随便哪一个都无所谓,反正内容都差不多吧。」
学姐沉默了一会儿。我成功吓到她了吗?真是爽快。
『你最近逐渐蜕变成符合我喜好的男人了呀,为什么呢?若是将迟钝这一点除去,你就变成普通的帅哥了呢。别再继续使我心头小鹿乱撞了。』
「不,不对,你在说什么呀?」真冬在我身后啦!虽然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听见手机的声音,但她可有副顺风耳耶!
『总之,正如你所说。我们通过审查了,没想到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希望会是最棒的平安一攸呢。』
我重新握好手机。
审查通过了。好消息与坏消息。
「……这、这哪算……」我拚命撑住。「坏消息是什么?」
『你的声音在颤抖呢,这一点也很可爱。』学姐嘻嘻地笑着。『那么,也请帮我转达你身后的蛯沢同志。你们今天若是跨越那条线,就等于年轻人与我也间接接吻了,请你们记得。』
「响子——!」真冬在背后怒吼。她似乎真的听见了。当真冬面红耳赤地咚咚敲着我的背部时,电话挂掉了。我也已经到达极限,因此之后根本没办法好好看着真冬的脸。
结果也错失了说出重要话语的机会。
那是我的,第二个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