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打电话来时,是真冬没来学校的第二天。当时是午休时间,看见手机上显示的姓名,我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引来全班同学的侧目。我飞也似地逃到走廊上。
『直巳吗?那个,现在——』
「尤利?尤利吗?太好了,总算联络上了。那个,真冬、你知不知道真冬怎么了?她都没来上学,电话也没人接,我去过她家,却被松村小姐挡在门外——」
『冷静下来,直巳。关于这件事,我有话要告诉你。前阵子我正好有事回法国,没办法接电话,不好意思。还有……』
总觉得尤利的声音非常消沉,使我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
「你知道真冬在哪里吗?她在哪里?」
『所以说,等见面再说明。吶,你冷静一点。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事。』
「你为什么现在……」
『你今天傍晚有空吗?或者晚上,我可以等到很晚。』
「当然有空。你人在哪里?我去找你可以吗?」
『抱歉,我现在在东京,呃……』
尤利告诉我的,是国内相当知名的交响乐团的练习室。哲朗曾经带我去过一次,只要用手机确认地图,应该能找得到。
「我现在就过去。」
『咦?可是、学校……』
我挂掉电话。
转过头去,千晶的眼神也充满不安,她站在门边,手倚在门上。
「跟真冬联络上了吗?」
我胡乱地点点头。虽然并不是与真冬本人联络上。可恶,为什么每个家伙都不肯直接地说个清楚呢?
那天早退之后,真冬再也没出现在学校。她曾传过两封简讯给我。
『因为工作的关系,今天要请假。』
『抱歉,我现在人在东京,等我回去再说。』
就这样,也不接我打去的电话。虽然我昨天曾与千晶一同到蛯沢家去,但松村小姐却一如往常地板着那张脸,只说「小姐到东京找蛯沢先生,现在不在家,我不知道原因。」便将我们挡在门外。
她又要什么都不说便消失了吗?我感到背脊发冷。不会有那种事,我想相信这一点,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她现在与尤利在一起吗?发生了什么事吗?
「总之,我现在过去看看。」
千晶瞪大双眼。
「去、去哪里?下午还有课耶。」
「我要早退,帮我跟老师还有学姐说一声。」
「——小直!」
我正打算跑出去时,手腕却被抓住。下意识想甩开,却看见泪眼朦胧的千晶,使我一瞬间动弹不得。
「……啊。」
从千晶颤抖的嘴唇中,溢出不成话语的声音。抓住我的手指松开,无力地垂落。
「……抱歉,是因为、真冬的缘故吧。因为是真冬,小直才会那么拚命。」
「千晶……?」
「什么事也没有。」千晶踹了我的臀部一脚。「快点去啦!」
是你抓住我的吧?但是,看见千晶泫然欲泣、拚命逞强的表情,我只能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默默转过身。
我穿着制服冲上电车。在终点站转乘往逗子(注:神奈川县的都市)的快速车。到达品川(注:东京都的其中一区)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我抓住吊环喘了口气,才注意到周遭乘客的视线。为什么呢?我悄悄环顾四周,才发现大家全穿着保暖的冬衣。我连西装外套都丢在学校,只穿着衬衫就冲出来,完全没意识到天气有多冷。我将领带解下,放进胸前的口袋。
取出手机,我打开已经不晓得读过几遍的,真冬的简讯。平淡无奇的两通讯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果然是右手的问题吗?
盖上手机,我感觉到疼痛在牙根作响。为了使自己冷静,我拚命数着火车经过铁轨时发出的声音。
由于闭上眼思考事情,还差点错过品川站。我侧身穿过正要关上的车门下了车。冷静下来,要是出事或迷路就太愚蠢了。
我用手机导航确认练习室的位置,走出剪票口。大楼风咻地吹过耳畔与颈部,我终于对自己忘记带外套出来这件事感到后悔。但是,也不能光是缩着身子发抖。我穿过脸色昏暗的人群跑了起来。
练习室位于没什么高楼大厦的住宅区中,是一栋外表相当现代的方形建筑,非常好认。向柜台报上朱利安‧弗罗贝尔的名字有用吗?还是应该再打一次电话给尤利?音乐厅里收得到吗——这些问题,在我走进大厅的瞬间便消失无踪了。瑟缩在电梯旁沙发上的金发瘦小身影,在见到我时整个人弹了起来。
「——直巳!」
朝我冲过来的尤利双眼红肿,一看就知道他刚刚才哭过。
「你、你真的马上就来了。对不起,那个,蛯沢老师还没到。」
「干烧虾仁?你跟干烧虾仁约在这里见面?所以有话要告诉我的是干烧虾仁?真冬也在一起吗?吶、到底是……」
「直巳、好痛、放开、我。」
我回过神来,自己的手指正用力地嵌入尤利削瘦的肩膀。
「抱、抱歉、但是、真冬她……」
「到里面去吧,在这里不方便……」
尤利用水汪汪的双眼环顾大厅。坐在柜台的女性惊讶地走近,尤利挥挥手,告诉她没什么事、不用担心后,便抓着我的手走进去。这时头脑总算是冷静了一些。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搞什么鬼呀,真是的。
我们爬了两层楼,走进类似接待室的房间。里头有玻璃桌、两张矮沙发椅、毫无粉饰的书架、简单的家具,墙上整齐排列的历届常任指挥照片俯视着我们。
尤利将手倚在沙发椅背上站着,叹了口气。今天他身上穿的是男装,普通的羊毛毛衣与长裤,也因此更显出他削瘦的身材。
「吓到你了,真抱歉……」我先道了歉。话说回来,从尤利打电话给我到刚才,我一直都是这种吓人的态度。但尤利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下方后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应该向直巳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为什么……?」
是因为真冬吗?
「嗯……」尤利的视线落到我的指尖上。「由我来说不晓得恰不恰当,□□老师应该就快到了。」
「真冬的、右手,又恶化了吗?」
我定定地看着尤利因流过泪而澄澈无比的双眼。在他点头之前夕我已经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了。
「只有直巳一个人察觉。我、我真是的,明明一起彩排过好几次、合奏过好几次,却一点也没有察觉。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尤利扶在沙发椅背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这又不是尤利的错——」
「她前天与昨天都在接受检查。详情我不太清楚,但她的手腕……手腕的关节、受了伤。因为她一直用手腕的力量把手指无力这点蒙混过去。」
我并没有受到惊吓,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已经猜到了。在他说出口之前,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从学校跑向车站时、在电车上时、不,从真冬没来上学时就已经——或者该说是从察觉试听带中的异样感开始?
因此,尤利的话语在我耳中空洞地回响着。
用手腕的力量,把手指无力这点蒙混过去。
不是钢琴,她无法用那种方式弹琴。但——
若是吉他,就可以。就有可能。
「……若是这样下去,她的手,或许真的——会再也无法动弹、也说不定。」
尤利双手掩面,继续说着。
「都是因为我、没有、教她正确的弹法。」
他的声音宛如逐渐沉入泥泞之中。
「真冬在手指痊愈之后,搞不好还是一直用从前的弹法……再加上开始练琴,所以……」
微小的伤势逐渐累积,如今几乎就要夺走真冬的右手了。怎么会这样。
「只要好好休息、复健,就还能继续弹琴……医生这么说。但是、吉他就……」
尤利的话语终于将痛楚传达到我的心脏。
只有我一个人察觉?
其实连我也没有察觉。与真冬相遇,听过她的吉他无数次,在她的手指痊愈后,我们总是待在一起,她甚至还弹琴给我听,但我直到几天前都没有察觉。
古河大哥只听过一次就发现了。
一直在她身旁的我,却没有发现。
身后传来令人不快的金属音,是开门声。但我强忍着没回过头。
「——你已经来了呀。」
他这么说,脚步声缓缓靠近。我艰难地回过头,蛯沢千里身穿厚重的礼服站在那里。他脸色沉重地来回看向我与尤利。虽然想要打声招呼,但我的头却无法活动自如。
「你已经从弗罗贝尔那边听说了吧。」
我原本打算回答「是」,然而从喉头溢出的东西却像是板擦掠过小提琴弦的声音。
「为什么都站着呢?坐下来吧。」
他虽然这么说,但我与尤利都无法动弹。干烧虾仁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她去做了第二次检查。我不会再让真冬碰吉他了。」
我的双脚反射性动了起来,走近干烧虾仁。但是一看到痛苦地抿着唇移开视线的他,原本涌上喉头的话语也变成无奈的气息了。
「我会尽快再次带她去美国,可不能让她连钢琴都失去。」
彷佛有某种混乱的感觉涌上来,我用手指紧紧掐住手臂强忍着。圣诞节要怎么办,大家要一起上台不是吗?千晶跟神乐阪学姐都为了有一个最棒的平安夜努力着,真冬也是——
我将话吞了回去。就算对干烧虾仁说这些话也没有意义。
「我懂你的心情。」
干烧虾仁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干哑,但却让我感受到他的温柔。
「你们通过演唱会的审查了吧?那孩子还特地告诉我。她一定很开心吧,竟然会主动跟我说。」
我不想听。虽然很自私,但我希望那种甜美的记忆,还是留在父亲心中就好了。
「但是,希望你能理解。」
「……我、了解。」
简直像是被宣告有罪的犯人,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将会对手造成负担的练习完全停止,前往美国让专业医师诊疗并复健。这对真冬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即使,她再也无法弹吉他了。
「医生说过复健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两个月。若是配合寒假,应该能顺利回学校上课。但吉他就……」
你为什么要一脸歉疚地说出那种话来?难以言喻的愤怒突然涌上我心头。你应该用不由分说的态度对待我才对,但你用如此理性的态度面对我,我该去恨谁才好?
我用指甲几乎刺伤手掌的力道紧握拳头,静静等待自己无谓的愤怒消退。
「让你特地跑这一趟,真不好意思。真冬还任性地说不想让你知道,但那怎么可能呢?我本来想当面告诉你的,其实我应该亲自去桧川家一趟,但接下来还得与真冬去唱片公司及乐团那边商量事情才行。」
「真冬、呢……?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车上等着。」
我的心脏彷佛流进许多图钉一般刺痛着。
真冬来了。想见到她的心情、与见到她后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的心情混杂在血管之中,使我眼前一黑,差点蹲下来。
「抱歉,今天我想还是别见面的好。」
我点头同意干烧虾仁的话。这时,走廊上传来疾速的脚步声,门突然打开。
「爸爸,我听说直巳来了——」
真冬与我在视线相对的瞬间便僵在原地,还能动弹的只有真冬颤抖的双唇而已。深蓝色的洋装不知怎地就像丧服一般。我脑中的一部分冷静到不自然地观察着真冬。
「……为、为什么?」真冬的声音彷佛冬天枯枝上残留的最后一片树叶。「为什么直巳会过来?」
「是我找他来的。」
至今为止都静静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语的尤利回答。
「弗罗贝尔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干烧虾仁的声音痛苦地接下去。真冬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为什么!我不是要你别告诉直巳吗?尤利是笨蛋!笨蛋!」
握住敞开的门把,真冬弯下身大吼。虽然只能看着那样的她,但不知为何,我却晓得站在身后的尤利现在的表情因悲伤而扭曲。
「真冬,你责怪弗罗贝尔也没有意义吧。
真冬甩动着头发拒绝了父亲的话语。
「不管爸爸怎么说,我都要参加演出!大家、大家一路练习过来了,怎么能因为我而破坏掉!我绝对不要!」
在我脑中发出宛如世界本身产生裂痕的声音。干烧虾仁涨红了脸怒吼,大概是「你在说什么蠢话!」之类的话语,但我已经听不见正常的声音了。我只能看见真冬的双唇因痛苦的声音余韵颤抖着,以及因泪水模糊视线的蓝色眼眸。
「直巳!你绝对不能说!」她的声音再次刺痛我的胸口。「不能告诉千晶跟响子,拜托,我会好好弹的,我一定会撑完全场的。」
「你在——说什么呀?」
彷佛被丢进碎裂世界中的我,究竟有没有正常发出声音j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
「这是你自己的手喔?弄个不好会再也无法动弹,哪还管得了现场演出?」
「我还、可、可以动,也不会痛,没关系,只是容易疲倦而已。」
「真冬!」我终于听得见干烧虾仁的声音了。「你没听到医生说的话吗?因为不会有自觉症状出现,反而更加危险呀!别耍任性了!」
「我一定要上台!我已经决定了!」
吐出这句话,真冬退后将门用力甩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从墙壁另一边传来。
「你别跟过来,今天就先回去吧!」
干烧虾仁大声喝斥打算跑到门边的我,冲了出去。两人的脚步声被再次关上的门阻绝。
原本正要伸向门把的手无力垂落。
我什么也办不到吗?就算追上去,我也什么话都无法告诉真冬吗?
身后传来呜咽声。我转过头去,泪流满面的尤利撑着沙发椅背,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着。
「……都是、我的错。」
泪水当中溢出的悲痛话语。
不对,不是尤利的错,不是尤利不好。我无法对他说出这些虚假的安慰话,因为将吉他送给真冬的,确实是尤利。
所以我只能走到他身旁,撑住几乎要跌坐在地的身子。
「对不起,直巳,对不起……」
年轻的小提琴家,将脸埋入我的胸前哭泣着。我将手埋入他金色的发丝中,紧紧抱住他。若是不这么做,我也会蹲到地上、捂起耳朵,将自己关进黑暗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