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差不多该出门了,做饭给我吃啦!」
肩膀被人摇晃,使我缓缓睁开眼。身体彷佛黏在床单上一般,光是挪动颈部,皮肤就像要撕裂了。
在明亮的视野中,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瞄了哲朗的脸一眼。
「……一生当中最糟糕的早晨……」
一生当中最糟糕的夜晚的结束,就是被哲朗叫起来的早上吗γ
「快点啦我的早餐!我今天要跟M公司讨论事情,那些家伙连午餐钱都不愿意出哩。」
住手,别摇了,我的头好痛。我挥开哲朗的手,皱着眉头坐起身。未免也太亮了,现在到底是几点?
「对了对了,因为到了八点你还没有起来,我就帮你打电话跟学校请假啰,我是不是个贴心的爸爸呀?」
「已经十点了吧!既然要打电话,干么不八点就把我叫起来!」
瞄了时钟一眼后,我整个人清醒过来,跳下床逼问哲朗。
「无视于自己赖床在先,还迁怒于人呀。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唔、唔唔。」
没有比被哲朗用正确的理论驳倒更令人气愤的事了。算了,反正我也没脸见到千晶跟神乐阪学姐。就休息吧。我拉起棉被盖住头部。
「我的早餐!」哲朗发出丢脸的声音。
「冰箱里有威德果冻。」
「那个可以加热淋在白饭上吗?」随便你啦。
因为觉得哲朗是故意在装傻而没有吐槽,没想到他却一言不发地走出寝室,于是我连忙追进了厨房。
我让哲朗吃完简易中华盖饭后送他出门。
「你有将蛯沢真冬送你的录音带从头到尾听过一次吗?」
哲朗出门时,边穿鞋边回头问我。
「……咦?」
我当然听了。听到〈克罗采奏鸣曲〉的塔朗泰拉舞曲为止。就是这样才发现真冬右手那看不见的伤呀。他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你先别管,总之好好听到最后就是了。」
哲朗丢下这句话后便出门了。机车的排气音逐渐远离。
那家伙究竟在说什么呀?搞不懂他。而且我已经不想再听那卷录音带了,因为太痛苦了。
我摇摇头,停止思考。眼前一片朦胧,我决定先去洗澡。因为穿着制服就睡着了,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
我擦着头发回到寝室。即使在厚运动衣外头又罩上一件针织外套还是觉得很冷,但窗外的天气却好得不象话。是从何时开始,就算逃课我也不痛不痒的了?是从何时开始呢?
是从我的人生变得以乐团为中心回转开始?
我找出掉在床下的录音带。像捧着鸟蛋似的回到一楼客厅。
我按下播放键,将音量转小,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旋即流泻而出的是小提琴奏鸣曲〈春〉的优美旋律。贝多芬真是位不可思议的作曲家。明明如此诗情画意,却又不能单单以甘美一词来表现。某些地方必定会深深刺进内心,让人越听越觉得悲哀。
明明不想听的,明明不愿回想起真冬纤细的手指渗着血敲打键盘的模样。但是,在〈克罗采奏鸣曲〉开始后,我仍缩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尤利的小提琴彷佛要将脸颊与颈部割开、真冬的钢琴似乎会在体内的每根骨头上留下伤痕一般,那种疼痛令我感到舒坦。
真冬就要离开我身边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机会再次听见这个琴音。放弃吉他、到美国的医院复健后,真冬会再次回到那个世界。
这样就好了吗?
对我而言,这样就好了吗?
环住膝盖的手加重力道。我缩着身子躲开真冬与尤利的激烈舞动、相互撞击,躲开最后一个乐章的塔朗泰拉舞曲所散发的火花热度与疼痛。
〈克罗采〉终于结束了。余韵被冬天正午的寂静吸尽,只剩下录音带转动的声音。
fekcterigo已经毁坏了。
若是真冬如此期望,无论我怎么想、怎么做,都没有关系了。
若是真冬寻求协助,最后我总会将她带回来。但这次不同。真冬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前往海的另一头。如此一来,被留下的我们三人——
啪的一声,我抬起头来。是音响发出的声音。录音带转到A面的最后,自动换面播放。
短暂地、令人窒息的白噪音。
从下方涌出——Stratocaster吉他纯真无暇的清澈音色。如同银色雨丝一般清晰的每一个音,却化为浑然一体的和声流入耳中。闪耀的琶音。
并不是哪首曲子。是真冬每次弹吉他前,为了暖身而弹的练习用乐句。半音上行的气泡漩涡。在地面与云间往来的鸟群。几何学般排列而成的声音、声音、声音,以完美无瑕的等距注入我的血管中。
原来B面录了这种东西,我完全没有发现。哲朗指的就是这个吗?
我想起民音社练习室中肮脏的墙壁、扩大机、合成器或椅子摆了一地。低着头一个人弹着吉他的真冬。手腕热身完的千晶敲响脚踏钹,闯入节奏当中。神乐阪学姐笑着打开麦克风的开关,微弱的杂音掠过空气。这是我们一贯的起头方式。
已经不会再回来的景象。
我闭上眼睛,忍受那甜美的幻影。
录音带戛然而止。我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有心脏彷佛还留在充满摇滚乐的录音室中。
如果一直抱着膝盖将眼耳摀住,若无其事地度过无数个夜晚与早晨,那么遗忘就能解决一切吧。被破坏的事物若是放着不管,应该会坏得更严重吧。这样才正常,也比较轻松。我已经了解这一点。
所以,我从沙发上站起身。
回到寝室,我开始整理工具箱。接着打开楼梯下方的置物柜,透明的塑料抽屉柜装满了我从以前到现在收集的所有杂物。虽然有一定程度的整理,但要找出需要的物品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等到晚上,我前往千晶家。只需五分钟的路程。
虽然也想过先打电话,但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若是她叫我不准过去就麻烦了,别无他法,我决定晚一点直接杀过去。
「哎呀,小直。千晶?她在呀。进来进来,吃过晚餐了吗?千晶——小直来啰——」
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来过相原家了,但千晶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将一语不发的我拖进玄关,对楼梯上千晶的房间大声叫道。
「呃、啊、那个。」
正当我打算说些什么时,咚咚的脚步声走下楼来。
千晶身穿T恤与短裤,穿着清凉到让人难以想象现在是冬天。她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五秒钟左右,脸倏地涨红。
「你、你、你来做什么!笨蛋!竟敢跑过来!」
「对、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将手中的工具箱挡在头上。幸好千晶手边没有东西可以丢。此外,只有这时我特别要感谢千晶妈妈的强硬态度。
「好了好了,别在玄关吵闹。你们两个快点上楼去。」
说着,她将我与千晶推上楼梯。在千晶凌乱的房里,我们被堆积如山的杂志包围着,一语不发。此时,伯母端着盛有饮料与食物的托盘进来。
「……不,酒的话有点……」看着托盘上的酒瓶,我慌张地挥手。
「哎呀,不过千晶已经在喝啰。」
还真的咧,地上躺着三瓶绍兴酒的迷你罐。
「真是的,你不是早就试过好几次,知道小直不会喝酒了吗?」
千晶将小菜的盘子抢了过来,将托盘与伯母一起推了出去。
但当房里剩下我们两人时,又同时陷入沉默。千晶自暴自弃地将盘子里的米桌塞入口中。
怎么办,我没办法直视她的脸。
点心与酒都解决后,千晶终于吐了一口长气,将大型的海豚布娃娃抱在胸前。
「……真冬打电话来过。」
千晶小声说道。我吓得抬起头来。千晶用海豚挡住脸部,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总觉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说要去美国。不会再去学校了……」
我点头。
「竟然说对不起,真是太卑鄙了。她这么一说,我不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她的话语深深刺中我。
我原本想过要不要向千晶道歉。但那是错的。对不起,是卑鄙、结束彼此接触的冰冷魔咒。我握紧放在工具箱上的手。
「对了,小直,你是来做什么的?我现在、呃、醉得很厉害,脑子一片混乱,搞不好会揍你,也搞不好会、哭给你看喔?」
我再次将视线落到工具箱上,接着看着千晶的眼睛。
「……我是来修理唱盘的。」
海豚从千晶的膝上咚地滑落。
「……咦?」
「黑胶唱片机,不是坏了吗?你想嘛,难得收到的礼物却不能听,不是很无趣吗?」
千晶张口结舌的看向墙壁。墙上用图钉挂着一片黑胶唱片。是〈Sgt。PeppersLonelyHeartsOtubBand〉。
「咦、咦、咦咦?」
千晶彷佛现在才注意到,她看着我手边的工具箱。
「在哪儿?柜子里?」
「啊、啊、那个、呃呃!」
连忙起身的千晶脚步不稳地冲向橱柜。
「不准看里面!转过头去!」虽然不懂这么乱的房间都让我进来了,为什么不准我看橱柜里面,但我还是转过头去。
面对充满尘埃的旧机器,我打开工具箱。取出装满替换零件的塑料袋放在一旁,先用湿毛巾擦拭脏污。
虽然在千晶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很难做事。但手指很快地恢复以往玩弄机械的手感。我将唱针整个换掉,调整唱盘的歪斜,以三用电表找出短路的部分。
这非常简单。毕竟只是个机械,若是坏掉,修好就行了。在这世界上,坏掉后便无法再次修复的事物比比皆是。
开启电源确认唱盘运转后,我看向千晶。
「我想测试能不能发出声音,可以吗?」
千晶瞄了墙上的唱片一眼,用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动作微微点头。
我借用组合音响的音源线接上黑胶唱片机,将黑色圆盘放上唱盘,放下唱针的瞬间胸口有种麻痹的感觉。甜美的噪音。
欢呼声从音箱中流泻而出。令人不快的吉他乐句。将保罗、约翰、乔治三人的和声盖过的铜管乐器组。
我转头看向千晶,或许还透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千晶现在同时抱着海豚与海獭的布娃娃,像是要躲着什么似地缩成一团,她瞪着我——以及旋转的唱盘。
「……啊、抱、抱歉。呃呃,修好啰。」
我伸出手工打算停下唱片时。
「不要关掉!」
我再次回头。千晶的双眼很明显地热泪盈眶。
「没关系,就让它放吧,我想听。」
接着千晶丢了一个坐垫给我,撞到我的脚,掉在她身旁。
我们蹲坐在一起,仔细聆听满是噪音的披头四。将四人梦想塞入荒谬的玩笑中,那虚幻的演唱会。
他们制作完这张专辑,在过了很久很久的之后,曾经一度举办真正的演唱会。场地在大楼屋顶上,没有宣传、也没有取得许可。最后在翌年便解散了。
我想起学姐不知何时曾说过的话。人会很轻易地、非常轻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确实如此。真冬消失了。因为我的愚蠢。
即使如此,千晶还是像这样待在身旁。待在、我的身旁。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没有更好的男孩子吗?」
一瞬间,产生奇怪的感觉。从音箱中流泻而出的曲声,突然变得像是从便宜机器的广播放出来的音乐。千晶以惊人的气势站起身,我也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
「什、什、什么?」
颤抖的声音从土方传下来。我怯怯地抬起头,千晶的脸在海豚与海獭之间满脸通红。
「什、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的确是那个意思、但是、呃呃……」
海獭与海豚轮番飞了过来。
「笨蛋!为什么这种、这种时候你要、你、我有多么……!」
我拚死地用手臂护住头部。除了手中布娃娃的强烈攻击,甚至连飞踢都过来了。我从手臂间的缝隙看出去,千晶是真的在哭。
因此我更加肯定了。我对千晶做出多么过分的事呀。她总是在背后支持着我,总是敲打着我紧闭的窗户,总是在我身边、甚至让我没有意识到她的体温。即使如此……
对不起这句话是很卑鄙的——所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喜欢真冬,即使是她不在的现在,仍无法自拔地喜欢她……
「我、我……」
碰、碰,布娃娃终于从千晶手中滑落。双膝无力跌落的她抓住我的肩膀,将脸贴了上来。衣服被温暖濡湿。
「我对、小直、我……」
话语被泪水吞没。
这时从音箱流泻而出的曲子,转为双簧管戏谑的声响。是〈WhenI'mSixty—four>。
保罗麦卡尼装年轻的歌声使千晶的肩膀颤抖着。
当我六十四岁时,你仍会支持着我吗?
只要你同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有我在很方便喔,就连保险丝我也能帮你换
进入第二段,千晶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抓着我手臂的手也开始抽搐,当保罗唱到节俭、储蓄以及孙子的部分时,她终于抬起头来。
「——哈哈哈哈哈哈!」
千晶躺在地板上。她面向天花板狂笑,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压扁了布娃娃。
「哈、哈哈、什、什么呀?怎、怎么会在这时候,这首歌出现得也太、太巧了吧!」
千晶一边缩起身子大笑、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只能无言地看着。
确实是——出现得太巧了。
最后,直到下一首曲子结束为止,千晶一直笑个不停。当她坐起身时,眼眶因哭泣而红肿,但原本的阴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啊——真是的,糟透了。为什么这种时候我还笑得出来呀?真搞不懂。」
一边说着,她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水。
「那、那个,千晶——」
「什么都不要说。」
千晶的话将我的话堵回喉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人呀,在笑的时候更显得哀伤。原来是真的。
「没关系,我懂的。」
我懂。
千晶也知道,已经没有我所能做的事了。那句话比被布娃娃锤打、被踹中侧腹还要疼痛。
之后我们便并肩而坐听着〈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
两人都不发一语,但残留在湿透肩膀上的体温,与刻画在皮肤上的轻微痛楚上让我了解千晶已经前往我再也无法触及的远方了。
虽然我们仍然一如往常地待在彼此身旁,但原先我们之间那无名的温暖幻影,已经在那一晚崩毁了。
所以,只能依偎着唱片削着自身倾吐出的歌曲。
演唱会结束的时刻来临。〈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道别的话语,被群众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淹没。如同冬季的脚步声一般逐渐贴近。〈ADayintheLife〉前奏的钢琴声,使我如往常般流下眼泪。
就算不转过头,我也知道千晶又哭了起来。
约翰歌唱的每一个新闻报导。
保罗将之联系而成,一如往常的忙碌早晨。
我们反复了数千次,今后也会继续编织数千次的,那平凡无奇、却又无可取代的,残酷的每一天。
「我们上台表演吧。」
唱片结束,在钢琴余韵微微缭绕当中,我说道。
「即使真冬不在了,也要三个人上台。我们一起做出最棒的现场演唱吧。」
千晶眼眶湿润地看着音箱,缓缓点头。
最后,狗笛——几乎听不见的尖锐声音,在遥远的彼端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