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表演服装,直到上台前一天仍在争论不休。
「你看,最后一根,是我赢了。」
神乐阪学姐用从盒子中拿出的薯条,碰了碰千晶的鼻尖。
「为什么说得好像你赢得理所当然呀?」
千晶仰躺在椅子上,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
十二月二十三日。因为寒假不能使用练习室,我们便来到学姐打工的乐器行三楼的录音室。由于今天是表演前一天彩排完回来,即使来到录音室,学姐与千晶也完全不管演奏得如何,只讨论表演服装与串场部分。我对今天的彩排表现不甚满意,一个人将音量调小,铮铮地弹着贝斯。
「难得我都做了麋鹿的角耶!」
千晶将作工精细的分岔头角放在头顶两侧,鼓着腮帮子。学姐提出所有人统一穿白色服装的提案,与千晶「圣诞老人&麋鹿」的提案产生激烈冲突。因此决定用麦当劳薯条来一决胜负。轮流抽薯条,抽中最后一根的人获胜,规则就这么简单。虽然战术似乎相当复杂(有吗?),但我从头到尾都专心弹着贝斯,直到剩下最后几根,千晶开始哇哇大叫为止,都完全不在意。
「对了!小直你也来跟学姐一决胜负啦!有圣诞气息的服装比较好吧?」
「我才不要。你们快点开始练习啦。」还有,录音室禁止饮食。
「年轻人对刚才的彩排有所不满吗?那个之前一直抱怨个没完的制作人,不也在听过表演后就安静下来了吗?」
真冬退出后,向主办单位提出成员更改的申请时,对方理所当然地面有难色。因为审查中最受赞赏的,还是在〈HappyXmas〉中,独自撑完第一段的真冬独奏。因此我们三人重新编曲,制作试听带说服了主办单位。直到最后都还主张要将我们剔除的制作人,在听完彩排之后也终于认可了。
但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不成熟。刚才听过彩排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人明显表现出他的不满。就是与我们同台演出的古河大哥。大概是还不习惯真冬退出后的单薄音色吧。
于是我将服装的事交给她们俩,再次投入AriaProII呻吟的重低音中。
「总之,就这么决定了。全身都是纯白,相原同志可以穿短裤喔。」
「呜——麋鹿……」
虽然舍不得,但千晶也举起白旗。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因为穿麋鹿装的人,毫无疑问一定是我。要是穿成那样,我一定会丢脸得弹不下去。
「明知会输还敢来向我挑战。你这么想当圣诞老人吗?」
「因为我写信告诉真咚咚说我们会扮圣诞老人,所以一定要来看,还寄了票给她嘛。」
我吓了一跳停下手指,转过头去。
「……千晶也寄了票给她?」
千晶也睁圆了眼。
「小直也是吗?」
「不,因为……」
我原本想说那是我的工作,但还是吞了回去。真是自私的说法。
「既然要送票给她,至少也该打个电话或是直接杀去她家嘛!你这个胆小鬼!」
虽然说得很过分,但因为是正确的言论,我沮丧地将贝斯夹在两膝之间。
从那之后——
真冬不再到校,第二学期就那样结束了。麻纪老师在结业式前一天告诉我,真冬已经办好了退学手续。
「真不可思议。我们三人都只能寄票给她呀。一
学姐看向远方喃喃说道。连你也寄啦?
「附带一提,我送的票上有写名字。她会拿谁送的票来呢?不觉得这场胜负很有看头吗?」
我与千晶都无法回答。
真冬大概不会来吧,我有这种感觉。
没有半句话可作为结尾,录音室门上告知使用时间结束的红灯亮起,将我们赶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已经快九点了。从栉比鳞次的大楼中间看见的天空,被昏暗的云所覆盖,天气寒冷到若是不将手伸进口袋,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断掉都不会察觉。向店长打了声招呼,最后走出店门口的我将围巾绕了好几圈,塞进风衣的衣领中。
「结果年轻人就那样放弃了?」
学姐坐在马路的护栏上问道。店面的灯光照在她身旁的千晶脸上,她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从那之后,学姐真的不再对我露出笑容了。与千晶聊天时还是与以往相同,因此更显得痛苦。对学姐而言或许更加痛苦也说不定。
「她明年初就要去美国了吧?为什么不去见她?」
我无法回答,看着自己干燥脱皮的手指。因为我是用手指弹贝斯的,所以右手的脱皮情况更加严重。
「你打算逃进贝斯中吗?」
神乐阪学姐的语气既不是调侃,也不是责备。只是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而已。我诚实地点点头。
没有什么确切、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真冬,一想到若是见不到她,就害怕得不得了罢了。
干烧虾仁说过只要待在美国两个月,因此也能回到学校。但真冬更改了那个预定。一年,对我们而言长得惊人的断绝。我不晓得真冬为何要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不想去思考这类理由。
所以这两周以来,我一直熬夜编曲,调整效果器的程序,因为太过投入,考试有三科不及格,贝斯的琴弦甚至还断掉,换了两次。
只要忙着乐团的事,就不用去想真冬的事了,这样不是很轻松吗?我想。但并非如此。因为我所做的事,全都是在填补feketerigo、折断的右翼——真冬的所在。
每当我用合成器取样贝斯的单音,与学姐讨论、将编曲改为单一乐句时,真冬不在的事实都在在撕裂着我。
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不可能忘记真冬。
就连音乐也不再是我的避风港。只是我紧抓着不放,不得不待在那里等待的地方。
「……现在我只想思考现场演唱的事。虽然还不知道结束后,我打算怎么做。」
我终于用干哑的声音回答。
这是真冬说一定要上台的圣诞节演唱会。
所以至少,我想达成她这个心愿。
「小直真的没有半点成长呢。」
千晶用戴着手套的手遮住白色的气息说道。她的双脚一前一后地摆动,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责骂我,但听见这句话还是很难受。
「不,那倒也未必。」
笑的时候,神乐阪学姐还是会转向千晶那边。
「虽然绕了一圈回到同一个地方,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了,但相对的,也能靠自己的双脚站立了不是吗?若是这样还不叫成长,世界上就没有半个大人了。」
「学姐还是老样子,对小直那么温柔。」
「还比不上相原同志。」
将我独自丢在寒冷的夜里,这两人在温暖的光芒中彼此微笑。
千晶从护栏上跳下来,拍拍臀部的灰尘,学姐将停在建筑物后方的自行车牵出来。
「好像快下了呢,会是雪吗?」
学姐仰望没有半颗星星的天空喃喃说道。
「真想表演〈HappyXmas>呀,没办法。」
原本准备用来当安可曲的那首歌,最后决定不在正式演出时表演。因为我们原本所想的编曲方式是由真冬的吉他独奏表演第一段,也想不到其它的演奏方式了。
学姐脸上的笑容消失,看着我与千晶的脸。
「无论我们再怎么拼尽全力超出极限,也只是feketerigo的百分之七十五,虽然悲哀,但这是不变的事实。即使如此……」
她伸出右手。
「让它成为最棒的圣诞节吧。」
千晶与我同时点头,将手掌迭上去。但重量与温暖都有所不足,不晓得是不是察觉这一点,学姐又将左手迭在最上面。
回到家,让哲朗吃完晚餐,我们轮流洗澡,当洗衣机运转时,我准备好表演服装。白色西装底下是借来的长款开襟衬衫。
贝斯、效果器与合成器,行李也不少。我一再确认内容物。
接着启动计算机,虽然彩排时一切正常,我还是接上耳机、效果器与贝斯再次确认它是否正常运作。
糟糕,一点睡意也没有。明天的现场演唱是从中午开始。万一彻夜未眠,神智不清地迎接早晨,不小心打个瞌睡结果睡过头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但由于彩排与练习时的兴奋还残留在体内,脸颊热得要命。我将贝斯琴身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感觉真舒服。
总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笨蛋。我打开窗户,寒冷的空气拍打着脸颊,身体的热度消退了一些。千晶总是从这里爬上来——真冬也曾爬过一次的大树,在街灯的光线中浮现身影。树叶已经掉光了,在细削的影子中,可以看见飘落的白色物体。
是雪。开始下雪了。
在寂静得诡异的夜里,会动的物体只有飘过街灯圆形光圈的雪花而已。道路的沥青现在虽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夜里会积雪吧。电车不晓得要不要紧,希望不要停驶。
当我终于冷到无法忍受,正准备关上窗时,却看见街灯正下方,有一个闪动的金色身影。
被树梢遮住看不太清楚,我下意识探出头去。
我没看错,的确有人在。在我家的庭院外面。瘦弱的身影站在低矮的金属栅栏外,正四处张望着——他在看这里吗?金色的发丝偶而在街灯下闪闪发光。
金色?
我将腹部顶着窗框,在不掉下去的情况下探出身子。
是尤利。他背着某种黑色物体——是吉他盒。将吉他盒背在肩上的尤利站在栅栏与街灯柱之间,偷瞄着我家的方向。在这种下雪天里,那家伙在干什么呀?
我跑下楼,连外衣都没披,穿上靴子就冲了出去。当我追出去时,尤利似乎打算放弃,正准备离开。
「尤利!」
在雪中,我的声音清楚的令人惊讶,背着吉他盒的身影倏地停下脚步。
「……直巳。」
转过身来的他脸色发白,连嘴唇都是紫的。他似乎是从家里直接冲出来,连大衣都没穿。
「你、你在做什么呀?只穿这样会感冒的!」
「那、那个,对不起,对不起。」
我冲了过去,尤利就那样倒进我的怀里。
「……我跑来了。」
跑来是什么意思?现在在下雪耶,至少穿件外套……我正打算这么说,但碰到尤利打颤且冰冷的皮肤,发现现在不是斥责的时候。我将他带进屋里。将正好洗完澡的哲朗从穿衣间赶出来,「我现在就去拿换洗衣物,你快点进去。」我将尤利推进浴室。因为下雪的缘故,尤利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从二楼将自己的睡衣拿下来,跑进厨房烧了开水。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在一旁擦拭头发的哲朗淡淡问道:
「所以?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也想知道。」
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
「那是朱利安‧弗罗贝尔吧?」
「嗯。」
「小直身为业界流氓的才能已经凌驾于我了呀……」你在说什么呀?「话说回来,那家伙的入浴照,不晓得能卖多少钱。」
「我真的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喔。」
「讨厌啦,我是开玩笑的,小直弟弟。真是的,这孩子的独占欲还真强。」
「吵死了,快回去工作啦!」
当我拿起坐垫追得哲朗满屋子跑时,穿着松垮睡衣、头包着浴巾的尤利走进客厅。
「没事吧?暖和一些了吗?」
我一边朝哲朗丢坐垫,一边让尤利在沙发上坐下。
「嗯、嗯……谢谢。」
刚洗完澡的尤利,脸颊像苹果一样红通通的。他瞄了哲朗一眼,低下头去。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没关系啦。对了,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桧川哲朗,别看我这样,在业界也是小有名气的评论家喔。你第一次来日本演出时我有在节目单里写过乐曲解说。」
「那时我还不太会看日文……」
「别在意别在意。对了,下次你能不能让我作独家采访及刊头全彩特辑报导呀?你们家的经纪人有够难搞的。」
「别做生意了,快点去书房啦!」
「小直不是叫我去工作吗?不分时间地点死缠烂打地拉生意,这可是业界流氓的基本喔!」
头又痛了起来的我,将尤利带去二楼的寝室。
「啊,抱歉,我老爸就是那样。」我搔搔头坐在地上。
坐在床上的尤利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嘻嘻笑着。
「不会,他很有趣。跟直巳很像。」
就算是开玩笑也别这么说呀。
尤利在房里四处张望。「是直巳的房间耶。」不知为何,他似乎很愉快地摆动双脚。怎么怎么?我的房间有那么稀奇吗?我刚才将合成器跟贝斯全搬出来,地上还有好几条音源线,一团混乱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真的都泡在音乐里耶。平常都是这样吗?」
「不,我现在是在为现场演出做准备。」
笑容倏地从尤利脸上消失。他紧握着咖啡杯,好半晌不发一语。
事实上,从上次在品川的管弦乐团练习室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尤利了。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真冬的那一天。我们的羽翼毁坏的那一天。
或许只是我没察觉,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破损了。
「现场演出,就是明天了吧。」
尤利将杯子放在膝上,小声说道。
「这么忙我还突然跑来,真抱歉。你没有生气吧?」
「不会。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我没有告诉过他地址吧?
「我是请响子告诉我的。」
是学姐呀?为什么?话说回来,他们已经这么熟了吗?
「呃、那个。我的吉他放在哪儿呢?」
「啊,还丢在玄关。我去拿来。」
我将吉他盒拿上来后,尤利打开琴盒取出里面的物品。
我屏住呼吸。
在日光灯下熊熊燃烧,Sunburstcolor的Stratocaster。intage吉他。只消一眼就能知道,我不可能认错。这是真冬的吉他。
为什么会在尤利手上?不,这把Stratocaster原本就是尤利的。
「这是真冬放在我这儿的,不是我去要回来的喔。」
我倏地抬起头来。真冬不是说吉他被干烧虾仁拿走了吗?为什么会在尤利手上?她说了谎?为什么?
尤利将Stratocaster紧抱在胸前,再次坐回床上。
「……真冬改变了入院的预定行程,大概有一年都不能回来了。」
「嗯,我听说了。」
也知道这是真冬自己的决定。
「然后,她会去读那边的学校。」
「……嗯。」
是吗?也对。因为她已经从我们学校退学了。真冬已经决定要在海的另一头生活,在没有我的国家生活了。
「你听说她要去哪间医院了吗?」
「咦?没有。」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听说是在加州,以运动医学闻名的大学医院。」
运动医学?
「所以说。」尤利紧握Stratocaster的琴颈,似乎很痛苦的叹了口气。「都是我没有教她正确的弹法,因为勉强的弹法,真冬才会伤到手腕。据说也有许多音乐家会去那间医院。」
「所以要在那里做复健上让自己能够再度弹琴吧?」
「也有不少吉他手会去那里。我认识好几个人喔。」
我愣愣地看着尤利的脸。
「真冬的手指与手腕的力量都很弱,又学了错误的弹法。所以得从头开始做正确的训练,为了能够再次弹琴以及吉他——所以才要花上一年。」
以及、吉他?
为什么?我无法呼吸。
真冬不是放弃吉他了吗?不,可是,Stratocaster还在这里。
feketerigo、的百分之七十五也还在。
「她果然没有告诉直巳。」
尤利的声音彷佛快要哭出来似的。
「我问过真冬,问她为什么要对直巳保密,就这样离开。」
我站起身逼问尤利。
「真冬说什么?她怎么说?」
自己去问不就得了?你这没用的家伙。这样的声音在我脑海一隅沉痛地回响。
「她不肯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因为真冬明明那么喜欢直巳。明明只要两个月就能回来了,到时就能继续跟直巳在一起,那样不就好了吗?但真冬她……」
泫然欲泣的尤利紧紧抱住Stratocaster。我瘫坐在地板上。
为什么呢?现在,这一瞬间,真冬的想法清楚地传达给我。只是取回钢琴,回到我身边还不够。因为真冬也是feketerigo、的四分之一,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那个乐团。
即使有难以想象的长久时日得分隔两地。
还是必须取回羽翼才行。
「为什么?明明不用这样悄悄离开的,我讨厌这样。真冬与直巳看起来都那么悲伤,我不想见到你们这样。」
「那是因为……」
因为我对真冬做了过分的事。
我以为真冬不会再回来了。
「她一定会回来的!直巳你这笨蛋!连这一点都不懂吗?」
尤利将Stratocaster丢在床上,跳下床来到我面前。将手放在我的膝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靠了过来。
「她为了回来、为了能够再次弹吉他而努力着呀。为什么、为什么直巳总是这样?就算不可能,也要想办法去见她不就好了?她已经快要离开日本了,快要见不到面了喔?」
你说的我都懂。但是……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鼓起勇气?吶,要是一味等待,一辈子都无法鼓起勇气的喔!」
尤利的话语重重地敲了我的头,让我几乎昏厥过去。我趴在床角。
真冬她是为了乐团、为了取回吉他。
为了再次在我的鼓动之上振翅高飞?
但是,真冬没有告诉我。是害怕进行得不顺利吗?还是跟我一样没有勇气?
若是如此,我们彼此都在做着蠢事呀。
一般体温轻靠上背后。尤利将脸埋在我身后。
「对不起,直巳。」
「……为什么尤利要道歉?」
若骂笨蛋是笨蛋后,还一一道歉,人类就只会彼此干瞪着眼,而不会有一厘米的长进了。
但尤利的体温默默地离开我身后。拉链声传来。起身回过头去,吉他已经收回琴盒之中。
「我无法忍耐。其实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的。因为真冬也一样愚蠢,一样懦弱,一样逞强。但是,我喜欢真冬,也喜欢直巳。我好痛苦。一想到都是我的错。我就坐立难安。当真冬将吉他交给我后,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便请响子告诉我地址,自己跑来了。」
我摇头。这不是尤利的错,但我说不出这种空虚的安慰话语。
「但直巳还是一样迟钝,只想着现场演出的事。」
真抱歉喔,我下意识顶了回去。
「我跟真冬约好了,要演出最棒的现场演唱。若是我故意乱弹,她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所以……」
「那种只是无谓的逞强罢了。」
逞强?他说逞强?没错。我站起来,从贝斯盒的口袋中取出一片MD,放进组合音响。
「……什么?」尤利凑过来看着音响。
「这是今天彩排的录音。」
是我逞强的表现。
如同逐渐接近的铃声,从千晶的脚踏钹与学姐的和声拨弦合奏开始。中音鼓反复敲击的民俗风节奏,跃动的贝斯旋律,加上调幅效果发挥到极致的合成器线条。
尤利瘫坐在地板上。
真是讽刺。原本应该由四个人交迭而成、竭尽所能倾泻的曲子,在变成三人之后,声音却令人想哭地清晰。
最后,尤利拿起躺在地板上的,我的贝斯。
我至今为止曾无数次在现场听着神乐阪学姐、真冬、古河大哥等人精湛的演奏,亲眼见识,并因此沮丧。但从未像现在如此受到打击。尤利纤细的手指来回跳跃,配合从MD音响中流泻而出的feketerigo、,将我的贝斯旋律完美重现。
当MD放到最后,尤利面无表情地放下贝斯。
「直巳,你的技术进步了。」
完全听不出他在称赞自己,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要是这些天才们全都别从玻璃箱里出来就好了。
「因为你把真冬的事抛在一旁,一直专心练习吧。」
「吵死了你,正式上台时还会有更厉害的!明天如果没事就来亲眼见识吧。」
我不甘心地说。尤利吐吐舌头。
「虽然明天休息,但我绝对不会去的。」
啊,是吗?那就好。我在内心闹着别扭,没有回话。
「因为你们只有三个人,反正顶多跟这个录音差不多吧?」
才不是,可别小看现场演出。不过我还是默不吭声。
「听过MD就够了。这个的音质为什么那么好?」
「因为我先将乐团的音全都收进效果器中,再藉由统整读取加工之后,由合成器播放出来。所以只要将MD直接连上效果器就能轻松录音了。」
喔,尤利露出无趣的表情将视线落在贝斯上。接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那么,我要回去了。直巳明天也要早起吧。」
「咦?不,等一下。你的衣服还没干喔?而且外面正下着大雪……」
尤利睁圆了眼,俯视自己身上穿的睡衣。他不至于会说要穿成这样回去吧?
「呃、那个、可是……」
「就住下来吧,朱利安`弗罗贝尔。我们家就只有两个大男人,用不着在意。喂,小直,还不快整理地板铺一下床垫。」
「你是从何时开始偷窥的呀哲朗!」
我将枕头朝门缝丢。呵、呵、呵的恶心笑声往楼下远去。那个混帐。
我瞄了尤利一眼。他抬眼看着我。
「……我住下来没关系吗?」
你用那种表情问我,会害人心头小鹿乱撞的。
「嗯、嗯。」
我将要带去演唱会的行李全堆到房间的一隅后,在地上铺了床垫。看看时间,差不多是最后
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了。明天还有一次现场彩排,得早点起床才行。
——晚安,我小声说道,钻进床上的棉被中。今天一整天的各种声音在脑中盘旋。「年轻人就那样放弃了?」学姐询问。「真的没有半点长进呢。」千晶厌烦地说。落地鼓与贝斯的合奏踩踏着
心跳声。主办单位的制作人对我们提出一堆烦人的要求。列车在结冻的铁轨上滑行。
「——直巳。」
突然有人叫我,我将棉被掀开。
在一片漆黑中,我隐约看到尤利从地上的床铺坐起身。
「怎么了?」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睡吗?」
因为一片黑暗,他应该看不到我愚蠢的吃惊表情吧。
「为、为、为什么?」
太冷了吗?要交换床铺吗?
「直巳不会消失不见吧?」尤利的声音仍充满不安。「我好害怕,你不会像真冬那样突然消失吧?一个人闭上眼时,我总觉得大家、大家都会消失不见,好害怕。」
「我不会消失的,我就在这里呀。」
我对于尤利没来由的恐惧感到困惑。
「你、你没有、生我的气吧?没有讨厌我吧?因、因为、全都是、全都是我的错。真冬也是,若是我不教她吉他……」
在我手臂不远处,尤利将脸埋在床单中,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尤利的错,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因为那是骗人的。真冬的右手会坏掉,责任的确出在尤利教她的吉他。
但是,我轻抚他柔软的发丝。
「如果尤利没有教真冬吉他,我就无法与真冬相遇了。」
与学姐也是。当然也无法与尤利相遇了。
与在舞台上的激烈热情,以及那灼热汗水的甘甜也是。
与音乐的真正之美也是。
「我没生气,真冬大概也是一样。她不会讨厌尤利的。」
「——真的吗?」
「嗯。」
「但是,我好怕。我担心自己醒来时,大家会不会全都消失了。」
尤利紧握着我的手腕,吐露痛苦的声音。我叹了口气。真头痛。像个孩子似的。不,他的确还是孩子。我也是个孩子,比我小一岁的尤利,以年纪而言还只是国中生。
「嗯,是、是可以啦。不过,我的床很小喔。」
尤利瘦小的身体窸窣地钻进我的棉被里。我似乎听见啜泣的声音。
虽然同样都是男生,没什么好在意的。但总觉得有些紧张。我翻身背对尤利。
「……直巳……」
他声音微弱地叫着我的名字。气息吹拂在后颈上。
此外,他的体温轻贴在我的身后。
我睡得着吗?我开始担心起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事情。不过这家伙是法国人,这么说来,他之前也说过自己常跟真冬同床共寝,或许经常毫不在意地做这种事哩。果然是文化差异。
我也别在意了吧,只要想着明天现场演出的事就够了。
不可思议地,原本在脑中盘旋不去的吵杂声音,就像被尤利的体温吸走一般消失无踪。
最后,睡意平稳地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