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有如太阳的人。
我最喜欢父亲用那粗糙的手掌使劲抚摸我的头。
我,安娜塔西亚的父亲出身亚斯提公爵家。
光听到这一点,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出身尊贵无可挑剔。
接着联想到身材纤细,身高不高的型男吧。
然而我的父亲虽然不算丑陋,若要问是否符合安哈特王国女性的审美观。
那么确实不太符合。
首先身高相当高。
而且浑身上下都是肌肉。
大概是因为无法离开宅邸,兴趣是园艺──以在公爵家宅邸的宽敞庭院务农为乐。
没什么,男性贵族的兴趣各有不同。
园艺也没什么不好。
绝对称不上是缺点。
父亲就是用那因为务农长满厚茧的手,用力摸摸我的头。
母亲大人的夫婿名单上有数十个人,听说当时可以从中挑选数人当作伴侣。
不知为何,母亲大人──莉泽洛特女王只选了父亲一人作为伴侣。当时的父亲只是公爵家顺便提出的名单之一。
我深感疑问。
事实上,当时在法袍贵族间似乎掀起一阵骚动。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如今的我有必要专注于眼前发生的事态。
我站在走廊上,对着站立于庭院的法斯特与亚斯提开口:
「亚斯提,你刚才和波利多罗卿在聊什么?」
「我们在讨论情夫契约。」
「情夫契约?」
我露出愤怒的表情。
波利多罗卿──法斯特原本望着我的脸,此时静静挪开视线。
你就那么害怕我的长相吗?
我为了安抚法斯特,于是闭上眼睛。
从前──
从前的我,喜欢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头。
父亲确实把我视为女儿加以疼爱。
无论法袍贵族们如何窃窃私语,母亲大人看人的眼光都没有错。
父亲确实有才干。
虽然稍嫌急躁,但是本性温柔。
而且是个待人处事公私分明的人物。
当公爵家意图利用这层关系对女王提出要求,都被父亲拒绝了。
如果是低级官员试图透过父亲向母亲大人陈情,若是处境太过窘迫,父亲会亲自伸出援手──唯独拒绝直接向母亲大人提起。
父亲就是这么守护着母亲大人与我。
他是个爱家的父亲。
晴天时必定挥锄务农。
雨天则是阅读书籍。
有时会一边陪我玩,一边用力摸摸我的头,我最喜欢父亲那双长满茧的手掌。
喜好农业的父亲,手掌确实散发太阳的气息。
母亲大人大概也同样深爱父亲吧。
妹妹大概也同样深爱父亲吧。
正因为如此,这让我无法接受。
我想独占父亲的爱。
那种感情,也许就像人们口中的初恋。
我暂时打断思考。
再度返回现实。
我再度开口:
「王室不会允许公爵家与波利多罗卿缔结关系。」
「这是为什么?」
亚斯提摆出明知故问的表情如此回答。
这张脸真叫人烦躁。
「第一王女顾问和第二王女顾问有所勾结,这下子成何体统?」
「只是观瞻问题吧。第二王女的势力根本名存实亡。」
「有碍观瞻就是最大问题。况且居然当着担任第二王女顾问的波利多罗卿面前说出这种话,真令人怀疑你的理智。波利多罗卿不适合你。」
说完这句话便闭上嘴巴。
思考再度飞到过去。
父亲──某一天突然过世了。
死因是毒杀。
母亲大人愤怒至极,动用卓越的手腕与谋略想找出犯人──最后依然没能查明真相。
父亲大人的为人绝对不至于招人怨恨。
至今母亲大人仍在寻找犯人。
肯定找不到吧。
一旦逮到,母亲想必会让对方见识何谓人间炼狱吧。
肯定永远找不到吧。
我的爱突然离我而去。
母亲大人虽然爱我,但是身为执政者的她,眼中只有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她爱的是我的才能。
没有身为家人的爱情。
不知不觉间,我在十四岁就沦为率众走在路上展示威严的第一王女。
无论是母亲大人、亲卫队,或是担任顾问的亚斯提公爵,人人的眼神都一样。
在众人眼中,我是第一王女安娜塔西亚。
唯独一人,只有父亲大人把我当成女儿安娜塔西亚。
在十四岁时察觉这件事的失落感有多重──因为那个打击,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不愿记得。
像是惧怕某些黑影或幽灵,缩着身子在床上哭泣那些事,我丝毫不愿记得。
这样的我终于面临初次上阵的日子。
那是对抗维廉多夫的侵略。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
思绪飞向与法斯特初次见面的那天。
「我是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第二王女顾问。日后还请不吝指教。」
那名男人的身躯比父亲更加魁梧。
一头剃短的黑发,美丽的澄澈碧眼。
身高超过两公尺,凭着魁梧的躯体单手挥动巨剑。
十根手指满是剑茧与枪茧的人物。
就安哈特男性的外观而言,长相虽然不差,但是身材明显不符审美。
就是这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偏偏成了妹妹瓦莉耶尔的顾问,现在遵从我的指挥。
原来如此啊,吾妹。
你已经找到父亲的替代品了。
难以接受。
完全无法接受。
我怎么可能接受啊,瓦莉耶尔。
我的──我们的父亲大人,难道真的那么容易找到替代品吗?
不应该是这样吧,瓦莉耶尔。
「现在是危急之时。我服从第一王女安娜塔西亚的指挥。还请下令!」
我的第一道命令──我很肯定其中包含了愤怒。
那是个愚蠢至极的命令。
「和亚斯提公爵一起前往最前线。」
我选择「测试」。
心里甚至想着你干脆去死吧。
「……遵命。」
法斯特赶赴前线,立下战功。
向蛮族当中权高位重的雷肯贝儿骑士团长发起决斗,最后成功斩杀敌将。
我静静地──在父亲过世之后隔了数年,重拾微笑。
啊啊,难道你真能代替父亲大人吗?
当时我突然浮现这种错觉。
因此我在对抗维廉多夫的战场上,时常找法斯特交谈。
「为何要挪开视线?」
「……要直视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未免太过不敬。」
「你不觉得挪开视线比较失礼吗?」
我当然明白自己的眼睛有多吓人。
忠心耿耿的亲卫队也有人请求我稍微收敛。
这要怎么收敛?眼睛的模样有办法改变吗?
然而就连以武勇出名的法斯特都感到害怕,让我不大高兴。
「嗯……是啊,的确如此。我明白了。」
法斯特的笑容透漏几分为难,像是在说虽然明白但身不由己。
那个笑容像是在说虽然不讨厌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害怕我的眼睛。
坦率真诚。
这点与父亲很像。
在战场上任凭情绪驱使大肆活跃的「愤怒骑士」波利多罗卿。
但是私底下的他是个注重家庭的男子。
他扶着自己的脑袋,以感到愧疚的模样低下头。
那彷佛就是自作主张遭到母亲大人责备的父亲身影。
不对。
这家伙不是父亲大人。
绝对不是。
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尽管我这么想,法斯特的身影仍然与父亲大人重叠。
不知何时,一见到法斯特的身影视线就不由得紧盯着他。
他是个善待领民的男人。
也是个平等对待骑士同袍的男人。
同时也是亚斯提公爵公开称许为战友的男人。
你──真的能代替我的父亲吗?
他的心性与父亲是那么神似。
我不禁萌生这个想法。
于是我理解了。
我对父亲怀抱的那种感情并非初恋。
现在这个当下,视线不由自主追逐这个男人的感情才是初恋。
我明白了。
正因为有所自觉,让我更加渴望。
没错,渴望。
我的思考再度回归现实,开口说道:
「我说波利多罗卿。」
「是。」
法斯特单膝跪地,行礼如仪地回应。
那张脸庞绝对不会迎向我的视线。
尽管如此也无所谓。
「你就辞去第二王女顾问的工作,来为我做事吧。」
这句话自然而然发自我的内心。
成为我的人。
就是这么单纯。
「……请恕我拒绝。」
听到我的要求,法斯特在拒绝之前犹豫了三秒钟。
这个犹豫想必也是顾忌我的身分,刻意为之吧。
于是我问道:
「为何拒绝?虽然我不是借用亚斯提的话,但是第二王女的派系的确名存实亡。没有任何未来喔?」
「那是因为──」
法斯特语带踌躇──
但是他抬起头来,笔直迎接我的目光。
然后如此低语:
「因为我有我的人情道义。我是瓦莉耶尔第二王女顾问。」
满分的回答。
胯下差点就要湿了。
啊啊,如果你拥有与父亲同样的心性,想必会如此回答吧。
法斯特啊。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
只有你有资格成为我的丈夫。
事到如今非你不可。
无论如何。
不管要动用任何手段,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丈夫──或者是情夫。
没什么,在你成为情夫之后,不要另找丈夫就得了。
如此一来你就只属于我一人。
我绝不会让亚斯提碍事。
更不会拱手让给妹妹瓦莉耶尔。
也不会让吾母莉泽洛特插手。
我决定了。
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样啊。那么『目前』就先这样吧。为了瓦莉耶尔尽心尽力,辅佐她初次上阵讨伐山贼吧。」
「遵命。」
法斯特依旧单膝跪地,低着头如此回答。
你我目前还是这种关系。
不过有朝一日我会让你直视我的视线,让你在我耳边甜言蜜语。
我一定会独占你,当作我安娜塔西亚的情夫。
啊啊,法斯特。
我对你的渴望。
无止无尽。
绝无放弃的一日。
我呼唤亚斯提之名,命令她与我一起离开。
※
我单膝下跪的同时认真思考。
为什么安娜塔西亚殿下的相貌会这么恐怖呢?
真不想与她四目相对。
人称鬼神的亚斯提公爵也没这么恐怖喔。
该怎么说,就是气势非比寻常。
该说真不愧是选帝侯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吗?浑身散发惊人的气势。
虽然是个绝世美少女,但是眼神完全就是爬虫类。
与堪称庸才的我家主人,也就是瓦莉耶尔第二王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一面这么思考,一面听着安娜塔西亚殿下开口。
「王室不会允许公爵家与波利多罗卿缔结关系。」
「这是为什么?」
亚斯提公爵以捉弄的语气如此回答。
好吧,答案可想而知就是了。
「第一王女顾问和第二王女顾问有所勾结,这下子成何体统?」
「只是观瞻问题吧。第二王女的势力根本名存实亡。」
「有碍观瞻就是最大问题。况且居然当着担任第二王女顾问的波利多罗卿面前说出这种话,真令人怀疑你的理智。波利多罗卿不适合你。」
这么说也是。
亚斯提公爵太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为人过于放荡不羁。
最重要的是她是屁股派的。明明胸部那么大。
与胸部派的我水火不容。
所以才会成为法袍贵族们的眼中钉。
法袍贵族想必也是胸部派。
不过法袍贵族──官僚贵族们虽然厌恶亚斯提,但是每个人都千方百计想将自家儿子送去给亚斯提公爵当丈夫。
毕竟对方可是公爵家。
会被权力迷了心窍也很正常。
我再度深深叹息,静静等待风暴过境。
就在我如此思考时,安娜塔西亚殿下似乎另有所思。
隔了一小段时间之后才开口:
「我说波利多罗卿。」
「是。」
我单膝下跪,行礼如仪地回应。
「你就辞去第二王女顾问的工作,来为我做事吧。」
我才不要,笨蛋。
你这个人太恐怖了。
亚斯提公爵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听从你的指示,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但是看起来嗜食人肉这点并不会改变。
我虽然因为恐惧差点舌头打结,还是勉强挤出回答:
「……请恕我拒绝。」
安娜塔西亚再度问道:
「为何拒绝?虽然我不是借用亚斯提的话,但是第二王女的派系的确名存实亡。没有任何未来喔?」
「那是因为──」
加油啊,快找个理由。
老实说出「我对王室的权力斗争没兴趣啦笨蛋」可不太妙。
一定要编个理由才行。
──对了。
「因为我有我的人情道义。我是瓦莉耶尔第二王女顾问。」
满分的回答。
太完美了。
你想必无法反驳吧。
更重要的是,欠瓦莉耶尔一份人情也并非全然是谎言,这点真是太棒了。
我以充满自信的模样迎接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的视线。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瞪着我,露出蛇一般的冰冷微笑。
为什么能露出那种笑容啊?
恐怖到让我稍微勃起了喔?
这纯属求生本能。
龟头稍微触及金属制贞操带的同时,我挤出苦笑加以回应。
如果我还有其他应对方式,拜托教教我。
「这样啊。那么『目前』就先这样吧。为了瓦莉耶尔尽心尽力,辅佐她初次上阵讨伐山贼吧。」
「遵命。」
既然她说「目前」,岂不是代表将来不行吗?
完全被她盯上了。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因为我对上维廉多夫立下战功吗?
或是在先前的王室会议,反对瓦莉耶尔第二王女初次上阵?
又或者是与亚斯提公爵关系良好?
我实在搞不懂。
就是因为搞不懂,更加觉得恐怖。
为何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为什么?
在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迈步离去之时。
我维持恭敬的单膝下跪姿势,深深感到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