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肯贝儿是个有时温柔,有时严厉的人。
不,这并非事实。
真的有称得上严厉的时候吗?
无论是因为训练剑、枪与弓使得手长满硬茧。
或是我因为未开锋的剑而受伤。
这些事情难道真的称得上严厉吗?
一切都是为了锻炼我,在工作之余抽空努力教导我。
雷肯贝儿啊。
我依然不懂你的爱情。
尽可能回忆。
为了回忆起初次见面时的往事,为了回想而努力追溯记忆。
「我名叫克劳迪亚•冯•雷肯贝儿。卡塔莉娜第三王女。」
「就算成为我的顾问,也没有任何好处喔。」
十五岁的雷肯贝儿,以及五岁时的我。
目光锐利的老太婆,那位军务大臣在场担任见证人。
「请恕我直言,听闻卡塔莉娜第三王女不明白何为感情。」
「我懂得『道理』。」
「这样啊。」
不知为何,雷肯贝儿轻柔地拍了拍我的头。
「那么道理我接手继续教您。在这同时渐渐学会感情吧。」
「『感情』能学会吗?」
「不晓得,这我也不清楚。」
招牌的细眼。
雷肯贝儿那双有如细线的眼眸透出笑意。
「哎,总之就试试看吧!」
「喔,嗯,随便你要怎样都好。」
对着不知为何提振干劲的雷肯贝儿,我兴致缺缺地点头。
不可爱的孩子。
按照常理,我如此评断当时的我。
同时我也发现,啊啊,雷肯贝儿打从那时候就是雷肯贝儿了。
我这么认为。
同时我也想起,军务大臣从那时候就企图让我成为女王。
她看穿了雷肯贝儿的才能,同时想对我施以教育。
我回忆起这些事。
日子飞快过去。
谁也无法抗拒。
童年转眼间过去。
很快地,雷肯贝儿凭借其实力,在维廉多夫与周边国家的战事中无不立下功劳,每次骑士赛事──竞技大会无不夺冠。
无论任何人都承认其实力,不知不觉就成为了骑士团长。
当时我十岁,雷肯贝儿二十岁。
雷肯贝儿娶了夫婿,生下孩子。
我因为自己的顾问产子,在生产后隔了一段时间,造访雷肯贝儿的宅第。
其实是雷肯贝儿叫我早点过去露面。
「这是我的孩子。名叫妮娜。妮娜•冯•雷肯贝儿。」
那是个婴儿。
身上完全没有雷肯贝儿的影子,是个猿猴般的婴孩。
「请抱她一下。」
躺在床上的雷肯贝儿二话不说就将婴孩递给我,我接过那身躯。
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个婴儿。
「有什么感受吗?」
「没有。」
一如往常的,雷肯贝儿的疑问。
每次有任何行动。
只要有任何机会。
雷肯贝儿都会如此反覆询问。
「有什么感受吗?」
她如此问道。
至于答案总是相同。
「什么也没有。只是──」
「只是?」
床铺上的雷肯贝儿不知为何身子向前倾,把脸靠向我。
我的回答。
「这孩子没有成为弑母凶手,我觉得很好。」
没变得像我一样,那是再好不过。
诞生时杀了母亲,被父亲憎恨,被姊姊欺侮。
没有成为这种存在,我觉得很好。
雷肯贝儿没有死,我觉得很好。
「这样啊。只有这样吗?」
雷肯贝儿面露非常遗憾的表情点点头。
道理上能理解原因。
因为我受过雷肯贝儿严格的教育。
在这个场合,我应该说出祝贺的言词才对吧。
「雷肯贝儿,恭喜你母女均安。」
「来,姊姊为你觉得开心喔,妮娜。」
「姊姊?」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我和妮娜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无异于姊妹啊。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并不是雷肯贝儿的孩子。」
「差不多啦。我自认从你五岁时就开始养你了。因为那父亲和姊姊全都不中用。」
雷肯贝儿以非常不能接受的态度如此说道。
「所以我自认代替了他们,成为你的家人。讨厌吗?」
「讨厌与否,我无法分辨。」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从今天起是一家人。」
你有好好听我说话吗?
我明明就说无法分辨了。
雷肯贝儿不理会这一切,强硬地把我归类为家人。
有时候不管我怎么说,雷肯贝儿都会态度强硬地坚持己见。
大概是认为反正我也不会抵抗吧。
如此擅自认定,无视我的意见而行动。
虽然事实上我也不会反抗。
「妮娜•冯•雷肯贝儿。你要变强。像姊姊一样。」
如此说道的雷肯贝儿轻抚婴孩。
我算得上强悍吗?
哎,在这个年纪面对雷肯贝儿,十场练习赛中能拿下一场,确实应当自豪。
不过换作是实战,只会单方面被她宰杀吧。
老太婆──军务大人如此评论我。
那位军务大臣不时出现在我与雷肯贝儿面前,前来观察状况。
简直就像维廉多夫的未来得靠我们的肩膀扛起。
不。
事实是我成为女王,雷肯贝儿成为了英杰。
军务大臣早在当初就已经料到这一切了吧。
用尽努力杀掉那个无能的父亲和姊姊,让我继承维廉多夫。
我继续回想。
往事总是数不清。
真想要永远沉浸其中。
但时间不断经过。
啊啊。
对了。
玫瑰花蕾。
就是玫瑰花蕾。
我终于想起来了,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究竟是指哪一件事。
「卡塔莉娜大人,你在看什么呢?」
「玫瑰花蕾。」
「哦?」
细眼。
靠着两公尺二十公分的身高,那双彷佛线一般细的眼睛从我背后探头窥视。
那时我十二岁,雷肯贝儿二十二岁。
而雷肯贝儿当时已经在讨伐游牧民族上打响名声。
或者该说开始单方面的杀戮。
雷肯贝儿已经渐渐稳固身为英杰的地位,散发着不允许别人置喙的氛围。
而我有朝一日,将会在继承决斗上按照雷肯贝儿所说的,杀了姊姊,顺便杀掉父亲,成为这个维廉多夫的女王。
大概就是在这时期,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姊姊和父亲毫无才干可言。
存在本身已经等同于单纯消耗岁费的害虫。
唯独由我继承,这国家才有未来。
现在是由高级官僚以及母亲的前顾问兼亲戚的公爵勉强代理王室治理。
让王位空着七年实在太久了。
靠着雷肯贝儿忙碌奔波,在政治、军事与战场三方面都发挥长才,并且击退外敌才有办法维持下去。
特别是对抗北方的游牧民族,没有雷肯贝儿就束手无策。
所以我也希望她专心经营她的事业。
但雷肯贝儿却说对我的教育尚未结束。
「这的确是玫瑰花蕾。」
「还不会开花吗?」
「还不会开花。」
雷肯贝儿轻语。
接着不知为何凝视着我的脸,轻声说道:
「因为还不到绽放的时期。」
「何时才会绽放?」
「恐怕不会绽放吧。这颗不符季节的花蕾。」
雷肯贝儿轻吐一口气。
她的气息化为白烟。
季节是冬季。
「在这温度恐怕有困难。除非摘下来带进室内。」
「这样啊。」
「花无异于人类。如果环境有问题,就不会绽放。反过来说,只要环境没有问题,花就一定会绽放。对,我会让花朵绽放。」
雷肯贝儿以怀着决心的表情如此说道,但她突然间有所察觉般,紧张兮兮地问我。
「那个,卡塔莉娜大人。该不会──」
「怎么了?」
「你想亲眼看见那朵花绽放?」
雷肯贝儿以认真的表情问道。
亲眼见到花开?
仔细一想,当时的我为何一直眺望着玫瑰花蕾呢?
「我想看看。」
在那时候,我为何会对区区的玫瑰花蕾有所执着?
花一点也不重要。
世上的一切都暧昧不明,异样混浊。无论父亲的憎恨或姊姊的骚扰,我都不在乎。
理应如此。
但是,在这暧昧不明的世界,唯独雷肯贝儿始终执着于我。
坚定地告诉我,你会成为女王。并且对我施以担任下一任女王的教育。
那并不会让我感到烦躁,我只是成为优秀的学生,默默遵从。
这对我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不方便。
然而。
「你想看吧!你真的想看吧!」
「呃,嗯。」
眼前的雷肯贝儿猛然抓住了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的身子。
仔细一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开心得如此激动。
不知她为何欣喜至此,我受她的气势压迫而点头。
「既然这样,我们就把花偷走吧!」
「咦?」
这不合理。
虽然是王宫庭院种的花,也不能随便偷走吧,雷肯贝儿。
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明明是你这样教过我。
这朵花严格来说虽然属于王室,但并非我的私物。
玫瑰突然被偷走,园丁也会伤脑筋吧。
「就把这一区所有玫瑰花蕾的枝条,全部都偷回去吧!然后让卡塔莉娜大人的房间开满玫瑰花吧。」
「等一下,雷肯贝儿?」
不,我想要的没那么多。
只要一朵花就够了。
我只是好奇,这颗玫瑰花蕾,不符时节的玫瑰花蕾,到头来究竟会不会绽放而已。
如果只是连同枝条偷走一颗花蕾,也不至于被拆穿,这样就很够了。
「我这就招集卡塔莉娜大人的亲卫队。所有人一起动手吧。」
「那个,雷肯贝儿?」
如果这么大阵仗,绝对会曝光吧。
你真的想带走玫瑰园这一区的每朵花吗?
「温暖的房间里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房间充满美丽的玫瑰。真是美妙的光景。」
「先停一下。」
雷肯贝儿心意已决。
究竟是什么事,突然间驱策她的心,使她如此动摇?
我无法理解。
「好,看我雷肯贝儿大显身手吧!」
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从结果说起吧。
我和雷肯贝儿因为在宫廷庭院的玫瑰花园捣蛋而受罚,不知何时成为我们的教育负责人的军务大臣严厉斥责我们。
哎,有胆识斥责雷肯贝儿的人,除了那老太婆也没有别人了吧。
啊啊,我想起来了。
在挨骂的当下,雷肯贝儿依旧嬉皮笑脸。
眉开眼笑,彷佛抑制不住心中喜悦。
究竟是为何。
这答案。
只要开口询问,就能得到解答吗?
※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啊。」
「是。」
玫瑰花香。
置身于胸前花束散发的花香中,我如此问道。
「你刚才说,你知道我和雷肯贝儿引发过的骚动。因此才会赠送玫瑰给我。我已明白你的意图。所以我想问你。为何那时雷肯贝儿会盗取玫瑰呢?」
「您不明白吗?」
「不明白。」
回答我吧,法斯特•冯•波利多罗。
波利多罗卿短暂沉默,随后回答:
「我听闻是因为卡塔莉娜女王陛下要求,雷肯贝儿卿才会盗取玫瑰。」
「哎,虽然不太正确,但没有错。只是我没想过她会偷走玫瑰园的一角。」
「雷肯贝儿阁下大概是觉得开心吧。」
开心?
有什么好开心的?
「卡塔莉娜女王陛下,您曾向雷肯贝儿阁下索求任何物品吗?」
「这──」
没有。
不曾有过。
王宫为我准备了所有生活上的必需品。
除此之外生活上不需要的杂货,都是雷肯贝儿以礼物的名义为我准备的。
虽然如今已成派不上用场的废品,我却无法舍弃。
「所谓的物欲,这种欲望也是一种感情。想必这让雷肯贝儿阁下──」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波利多罗卿继续说道:
「欣喜得难以自制吧。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才会偷摘了玫瑰园一角的所有花朵。不,虽然只是我迳自的猜测,我可以说下去吗?」
「继续说。」
我要波利多罗卿继续说下去。
是猜测也无所谓。
我想尽可能去理解,当时雷肯贝儿究竟在想些什么。
「雷肯贝儿阁下,当时也许想引出卡塔莉娜女王陛下的笑容吧?」
「笑容?」
「偷摘整座玫瑰园一角这种愚昧的举动,实在不应该,别做这种傻事,这类的笑容。」
波利多罗卿如此猜想。
啊啊。
当时雷肯贝儿的行为真的有意义。
「原本就料到之后两人会一同挨骂。本来就有觉悟,明知故犯。我认为那──」
原来真有意义吗?
「正是雷肯贝儿阁下的爱情。」
听完波利多罗卿这句话的瞬间
自我心中某处,传出了过去闷烧的一切顿时炸裂的声响。
那一天,插满了我房内花瓶的玫瑰花蕾。
每个花蕾都美丽绽放。
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雷肯贝儿眺望着那情景时,那双熟悉的细眼笑得开怀的模样。
不,那时雷肯贝儿看的不是玫瑰。
而是凝视着绽放的玫瑰的我。
「啊啊。」
惊呼自口中自然吐露。
有个愚笨的蠢家伙。
我按照道理这么想。
「愚蠢。」
没错,既愚笨又愚蠢。
为何如此愚蠢。
我为何如此愚笨又愚蠢。
直到波利多罗卿当面对我说之前,我从来不曾注意到。
「为何,为何──」
为何直到今日,为何直到当下。
我从来不曾理解雷肯贝儿的爱情。
如今再也无法回报。
因为雷肯贝儿已死。
无法回报任何人。
「啊啊,为何我如此愚昧。」
呜咽。
在王座上,眼泪滑落至胸口。
泪滴落在玫瑰花瓣上,有如清晨的露珠。
没过多久,有如阵雨般,水珠一颗颗打落。
我不在乎旁人目光,当场哭了起来。
我伊娜•卡塔莉娜•玛丽亚•维廉多夫,在这一天终于理解雷肯贝儿给予的所有爱情。
(插图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