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大厅中只回荡着卡塔莉娜女王的抽泣声。
会演变成这样实在出乎意料。
面对卡塔莉娜女王,我原本打算博君一笑。
我和瓦莉耶尔第二王女的搞笑互动。
从吟游诗人口中听闻的,卡塔莉娜女王与雷肯贝儿卿的往事。
模仿那往事,在卡塔莉娜女王面前上演这出戏码。
「啊啊,和雷肯贝儿一起当采花贼,的确有过这件事。」
让她因为这段回忆而不禁莞尔发笑。
我原本打算夺得女王一笑,但出乎意料深深切入卡塔莉娜女王之心。
卡塔莉娜女王在这瞬间之前,似乎从未理解雷肯贝儿卿的深刻爱情。
我对此深刻地感同身受。
也许其实十分相似。
我和卡塔莉娜女王。
「啊啊……啊啊……啊啊……」
卡塔莉娜女王依旧哭泣不止。
瓦莉耶尔第二王女则惊慌失措。
站满女王大厅的高级官僚,以及骑士们也一样,无法出手相助。
不,唯独一名老太婆走上前去。
她走近卡塔莉娜女王,对她开口说道。
也不知道今年已几岁的军务大臣,传闻中维廉多夫最不可小看的老狐狸。
我回忆起来到维廉多夫前,从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口中听闻的情报。
「卡塔莉娜女王,客人感到为难。」
「啊啊,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卡塔莉娜女王挪开掩面的双手,抬起那张脸。
「眼泪就是止不住。为何我过去从来无法回报雷肯贝儿的爱情?」
岂止是惹她发笑,反倒害她哭了。
也许我接下来一句话都不该再说。
况且我就是杀死了雷肯贝儿的当事人。
说不定还会触怒她。或许这些只是多余的话。
但我的话语不知为何止不住。
「卡塔莉娜女王陛下。」
「怎么了,法斯特•冯•波利多罗?还有什么话该说的吗?」
「是的。」
我依旧单膝跪地,只有抬起脸来。
「可以容我简单阐述自己的经历吗?」
「经历?」
「一个直到母亲死前都无法理解其爱情的愚者的往事。」
卡塔莉娜女王依旧泪流不止。
她用那甚至显得自卑的语气,回应我的话。
「你是在说我吗?直到雷肯贝儿死后两年才终于察觉她的爱情,你是指这样的我吗?」
「我刚才说了,这是我的经历。因此是我自己的往事。」
「你的?」
没错,我的往事。
一个愚蠢男人的故事。
「希望能为卡塔莉娜女王陛下止住泪水有所助益。」
一直以来深藏心底。
至今仍无法摆脱后悔。
我的母亲的往事。
置身于此的愚者的往事。
「好啊。就听你说吧。止住我的眼泪吧。」
「遵命。」
得到了卡塔莉娜女王的许可。
我开始独白,述说着往事。
「吾母名为玛丽安娜•冯•波利多罗。生下我这个长男,而后丈夫逝世,之后便终身贯彻单身。」
「……没有迎娶新的夫婿吗?我明白安哈特王国的文化。不能没有继承领地的长女。」
「迎娶新的夫婿应是身为领主贵族的义务。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
这是我自从士长赫尔格口中听闻的。
「吾母体弱多病,也许是自认难以再次产子吧。又或者是对亡父的爱情之深,让她抗拒迎娶新的夫婿。虽不知是何种理由,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母亲大人究竟怀抱何种想法,如今我仍不明白。
人也已经过世了,事到如今也无法询问。
「而后,母亲开始教导我枪术与剑术。」
「在安哈特王国的文化中──」
「是的,是异常的行径。」
我清楚回答。
在维廉多夫王国也一样,十位新生儿中只有一人的宝贵男性。
自然是在家中百般疼爱地养大。
只是在维廉多夫让男子学习护身剑术来锻炼体魄会更受欢迎吧。
不过。
「在安哈特王国的文化中,这是明确的异常行径。锻炼男人有何意义,实在太过严苛。也曾被人批评,你难道就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吗?」
「可以想见。」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在众人眼中被视作懊悔过度而失去理智。与夫婿的亲戚间不再往来,周边领主也断绝关系,无人想与她有瓜葛。最后安哈特贵族中再也无人与她打交道。」
这也是自从士长赫尔格口中得知。
在母亲过世后,我知道了一切。
赫尔格曾对我亲口忏悔,就连她也曾经侮蔑玛丽安娜大人,被一剑斩杀也没有怨言。
啊啊,母亲大人。
生前究竟承受了多少痛苦。
「然而,吾母玛丽安娜并没有放弃严格锻炼我的枪术与剑术。」
「那是因为洞悉了你的天赋吧。当时在世上仅此一人,相信你将来会成为超人,成为英杰。」
「我也认为应该如此。」
若非如此,母亲大人也许会在途中停止锻炼吧。
也许会为了将来有好妻子愿意成亲而辛苦奔波。
但终究只是猜测,如今已经无法询问亡母。
「至于我在当时,认为这般严格的锻炼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觉得辛苦吗?」
「一点也不。」
辛苦的其实是母亲大人吧。
无法得到旁人理解,究竟让她多么痛苦。
「无法理解母亲的痛苦,不明白体弱多病的母亲拖着那沉重的身躯,是如何一面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一面锻炼我。」
母亲大人的痛苦。
当时的我从来不曾想过。
「我一点也不理解,一点也不难受,只是理所当然般认为,这就是身为领主骑士应当接受的教育。」
因为我有前世。
领主骑士教育的严格,我只视作理所当然的事而接纳。
更何况我拥有这具超人的身躯。
「当年我是何等愚蠢。有时,虽然只是偶尔,我甚至曾因为胜过母亲而天真地欢喜。用木剑打在孱弱的母亲身上。真是愚昧。当时母亲那强忍痛楚却面露笑容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你的母亲玛丽安娜,当时想必是真的欣喜吧。」
「这难道算得上借口吗?」
难道不应该体恤母亲的身体吗?
明明知道母亲体弱多病,不是吗?
生为超人之身而骄矜自满的蠢人。
这就是我。
「母亲拖着那孱弱的身体,长年负起身为领主和贵族的职责。对我的教育也毫不懈怠,年年参加军务,恐怕从军时还要承受其他贵族们的轻蔑目光。」
想必吃尽了苦头吧。
听闻母亲的军务大多是单纯的驱除山贼。
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得和其他贵族打照面。
在那些时刻,其他贵族虽没说出口但在心底嘲笑的侮蔑。
那究竟让母亲多么痛苦?
「母亲每次前往其他城镇从事军务时,总是会买伴手礼给我。尽是发饰或戒指等物。」
「是个好母亲啊。雷肯贝儿自军务归来时我也会收到礼物。至今依旧珍惜地保管着。」
「是的。但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宝贵之处。」
就算戒指套不进长满剑茧与枪茧的手指。
就算发饰因为两公尺的身高而难以映入他人眼中。
就算因为前世的价值观,使我避讳穿戴这些饰品。
但那可是母亲给予的礼物啊。
「我全部分送给领民了。不像卡塔莉娜女王这般珍惜,如今母亲赠送我的礼物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母亲送给我的礼物中,硕果仅存的就是十五岁时送给我,如今已无法以所有物来称呼的爱马飞翼。
除此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剩。
这是何等不孝。
「那只是你重视领民罢了。」
「请容我重申。这对母亲来说算得上什么借口吗?」
虽然母亲从未置喙,但她也知道自己送的礼物全被送给领民们了吧。
自己买给儿子的礼物,不知为何领内的男人们欣喜地穿戴在身上。
那究竟多么伤害母亲的心。
愚蠢到让人想死。
感情渐渐激昂。
「吾母玛丽安娜的身体,因为对我的教育、每年的军务,以及来自周遭旁人的侮蔑而日渐衰弱。在我十五岁时病倒了。」
「波利多罗卿,你──」
「卡塔莉娜女王陛下,现在请先听我说。愚昧更远在您之上的男人的经历!」
我如此呐喊。
卡塔莉娜女王的眼泪已经止住。
取而代之般,眼泪自我的双眼涌出。
「于是,又过了五年的岁月。在我二十岁时,吾母玛丽安娜已经连浓汤都难以下咽,身形瘦如枯木。」
我继续说道。
如今再也没有人阻止我。
「母亲在病榻上临死前的遗言是『对不起,法斯特』。就是我,我让母亲认为自己对儿子强加了严酷的命运,让母亲死在后悔的自责之中。」
啊啊,究竟是为何。
为何我让母亲大人谢罪。
为何会让母亲大人道歉。
我什么都还没──
「愚蠢的我,直到那一刻为止,直到母亲死去之时,从来不曾理解母亲的爱情。只是天经地义般,因为这份神赐予的力量而骄傲,却不曾以这份力量孝顺母亲。」
母亲病倒后,那五年是由我代替她从事军务。
我能办到的顶多只有这些,身为继承人的义务。
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我真的将你当作母亲敬爱。是真的爱着你。我就连这句话都没办法告诉她。」
听见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维廉多夫的贵族们细微的啜泣声。
于是。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啊。原来你与我相同啊。」
卡塔莉娜女王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
啊啊,你愿意为吾母哭泣吗?
那么我这愚者的经历也有了价值。
「我们同样愚昧啊,法斯特•冯•波利多罗。」
「是的。但卡塔莉娜女王陛下,我同时也这么想。」
「怎么了?」
卡塔莉娜女王坐在王座上,如此问道。
「爱──单纯索求回报的好意称不上是爱。你受雷肯贝儿卿所爱,而我受母亲玛丽安娜所爱。那两人难道对我们索求任何回报了吗?」
「不曾要求啊。」
「已逝之人也许认为已经足够了。我是如此认为。」
同时。
我们能为亡者做到的事情。
「也许世上有种爱,是在对方死后仍旧思念,借此传达给亡者。」
「真的存在吗?我们的心爱之人已撒手人寰。瓦尔哈拉与天国是那样遥远。」
「我认为存在。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
「我想,那不是太让人伤心了吗?」
「这样啊。」
卡塔莉娜女王以手指拭去泪水。
自王座站起身。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
「是。」
我依旧单膝跪地,回答她的呼唤。
卡塔莉娜女王快步走向我,在我眼前将礼品──玫瑰花束递到我眼前。
「吾母克劳迪亚•冯•雷肯贝儿。希望你造访她的墓地,并且由你亲手献上这束花。你有这个权利。」
「我是击倒了雷肯贝儿卿的男人。」
「可别小看雷肯贝儿,法斯特•冯•波利多罗。你以为我在雷肯贝儿身旁待了多久?」
卡塔莉娜女王让我的手握住花束。
「如果你没有亲自献花,我会挨雷肯贝儿的骂。我如此认为。」
「遵命。」
我简短回答。
于是卡塔莉娜女王回到王座上,再度坐下。
「惊动各位了。回过头来继续谈判。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和你要谈的暂且到此为止。」
「好的。那么接下来请与瓦莉耶尔第二王女详谈。」
「我明白。」
原本应当与卡塔莉娜女王谈判的正使。
将视线转向正使,卡塔莉娜女王言归正传。
「瓦莉耶尔第二王女。十年的和平谈判,要接受也可以。」
「真的吗!」
瓦莉耶尔大人面露灿烂笑容,如此喊道。
这才是我们的目标,斩断卡塔莉娜女王之心只是手段。
不过,这也已经结束了。
我已将女王之心一刀两断。
「是啊,是真的。不过有条件。」
卡塔莉娜女王指向我宣言:
「让我怀上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孩子。这就是条件。」
「啥!」
瓦莉耶尔第二王女发出期待惨遭背叛的声音。
那惨叫虽然响遍女王大厅,但维廉多夫的法袍贵族与骑士们纹风不动。
反倒显得完全能接受这样的发展。
至于我。
「为何?」
我不明白卡塔莉娜女王的想法。
起初博君一笑的企图虽然落空了。
我原以为确实抓住了卡塔莉娜女王之心。就如莉泽洛特女王所说,完成了她口中斩心的职责。
之后只要瓦莉耶尔第二王与她详谈即可。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呃,到底是为何?」
卡塔莉娜女王为何想要我的种?
我法斯特•冯•波利多罗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