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啊~」
「……嗯?」
「坂本,不管我怎么问,你都只会回答『没什么』或『跟平常没两样』……」
给出这个开场白后,五十岚同学深深叹一口气。
接着用力瞪大双眼──
「但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没事』的样子啊!」
──用吼叫般的音量这么说。
「整天唉声叹气,脸色又阴沉,怎么可能没事啊!」
离碧天祭开幕日只剩两周了。
准备工作渐入佳境,校内也渐渐变得喧闹的某天放学后。
我们正在收拾自由舞台要使用的租借器材。
「说得……也是。」
我垂下视线低喃一声。
是啊……或许五十岚同学说得没错。
我的情绪跌落谷底,可说是槁木死灰的程度。
知道自己驼背,也知道声音愈来愈低沉。
确实很难说是「跟平常没两样」吧。
「……你可以告诉我啊。」
五十岚同学叹了口气说。
「我可能不是那么可靠……但也会尽量努力听你诉苦。」
她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如此继续说道。
表情也透露出几分纯粹的担忧。
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在担心我。
「……谢谢你。」
我坦率地向她道谢。
「五十岚同学很温柔呢……」
「啊?我哪有,只是看你这样无精打采觉得提不起劲而已。你最近老是出错,真的给我添很多麻烦耶……」
五十岚同学自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
但她时不时抛来的视线,却表明了她的真心。
是啊──如果能向她诉苦该有多好啊。
现在的我……意志相当消沉。
如果能把真相说出口,该有多么轻松啊……
可是……
「不过……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挤出笑容继续处理工作。
「抱歉让你担心了,但我真的没事。」
「……哎。」
五十岚同学露出放弃的神情,又回去确认资料了。
看表情就知道她不服气,但也没办法。
我当然不能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二斗是因为我才失踪的。
……这个猜测当然尚未坐实。
二斗并没有说得太明白,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两年半后失踪,这可能只是我一味的猜测。
可是──心中的预感却相当明确。
二斗的消失……跟我的存在关系密切。
目前我们成功保住了天文同好会,也和五十岚同学重修旧好。
跟六曜学长的比赛结果或许也有关联。
可是……却不亚于上述那些事。
甚至可说这才是重点,我的行动会决定二斗的未来。
换句话说──
──我可能会让一切化为乌有。
像我这样的凡人──可能会击溃二斗这个天才。
担心我的人不只有五十岚同学而已。
「──好,去确认流程顺序喽~」
六曜学长打开特别教室的门这么说。
「表演者已经在会场集合了,各位动作快!」
「好~」
分散各处的自由舞台工作人员出声答覆后便开始移动。
如六曜学长所说,今天预计要确认正式演出的顺序。
自由舞台找了各式各样的表演者,每一组需要的道具和照明音效的注意点都大不相同。
为了不让舞台管理组在活动当天乱成一团,才将表演者全都找来确认整体流程。
我也从座位上起身走向六曜学长。
正当我脚步有些踉跄地准备通过教室门时──
「……喂,你没事吧,巡?」
六曜学长也忧心忡忡地开口问我:
「你看起来真的很累耶,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个人也在担心我。
发生二斗那件事的隔天,六曜学长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状况有异的人。
之后他每天都会找我搭话,关心我的状况……但我当然也没对这个人说出真相。
「没事。」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来到走廊继续往前走。
「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
将门上锁后,走在我身边的六曜学长苦笑起来。
接着用他一贯的爽朗嗓音说:
「你啊……真的很不会撒谎呢。」
他用类似说教却不带强迫的口吻如此说道:
「我就直说吧,你真的很不会隐瞒或掩饰情绪,所以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或许真是如此吧。
跟二斗、真琴、五十岚同学和六曜学长相比,我确实不太会「假装没事」。
这让我心中充满不甘与歉疚。
「所以啊……」
学长拍拍我的背。
「在你真的走投无路之前,一定要跟我说清楚喔。」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该如何回覆。
我对自己的懦弱与无能轻叹一口气。
*
「──啊~糟糕,这里没办法把大型道具撤到旁边吗!」
「──把搞笑短剧跟乐团排在一起有点危险啊……」
确认流程顺序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
表演者除了我们挖角过来的五组,还有自愿参加的四组。
请这些人按照我们事先拟定的顺序上台走一遍。
依次尝试每一组表演者的上下场流程。
果然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
比如前一组表演者使用的道具被留在舞台上,或是搞不清楚表演者要不要使用麦克风。
起初我还怀疑:「有必要做得这么详尽吗……?」
「太好了~幸好有先走一遍流程。」
六曜学长转头看着我笑道:
「要是直接上阵惹出这些麻烦,舞台可能就毁了。」
确实……
如果在正式演出的混乱场面中又发生一堆事故,自由舞台的管理运营可能会崩溃。学长说得没错,好好确认每个步骤才是对的。
而且也发现了另一件事。
「但原来是这种感觉……」
从观众席仰望舞台的五十岚同学轻声低喃:
「正式演出也是这种感觉吗……」
如她所说──似乎可以想像。
表演者虽然没有使出全力,却还是为我们大致表演了一轮。
从现在到正式演出还有十天以上的时间,表演水准或许会更加提升。
不过……已能想像出粗略的完成模样和当天的气氛了。
正因如此……
「……嗯……」
五十岚同学发出略显阴郁的低吟。
「这样……跟主舞台有得拼吗?」
站在她前方的六曜学长双手环胸。
虽然没有回答,但他心里肯定也同样焦虑。
──舞台水准绝对不低。
不论是方才看到的搞笑短剧,舞团表演还是吾妻绮罗罗学姊的舞蹈都魅力十足,自愿参加的表演者应该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舞台效果。
只是……
「啊~糟糕,我忘记带Blues Driver来了。」
「真假,那先用其他的破音效果器代替吗?」
「嗯~好吧~」
乐团成员正在舞台上讨论细节。
他们和乐融融地相视而笑,脸上的表情……
……非常轻松。
因为不是主舞台的表演,所以才无忧无虑吗?
还是真的只把这当成文化祭的一个表演?感觉每位表演者都有些懒散。
今天当然不是正式演出。
甚至连彩排都算不上,只是确认流程顺序而已。
碧天祭当天的气氛一定会更加紧张。
只是……
『──喂~春树~』
站在舞台上的乐团主唱。
他隔着麦克风对观众席的六曜学长说:
『我现在才想到,当天我们可以演奏翻唱曲吗?比起自创歌曲,热门歌曲比较能炒热气氛吧?』
「啊~当然可以啊,只要音控或乐器别更动太多就好。」
『哦,真的吗?那我考虑一下~』
整体对话内容和关联性……都感受不到一丝紧张。
一点都不像「攸关六曜学长的人生」的气氛。
「……这样好像有点危险耶?」
五十岚同学咬紧下唇这么说。
「是不是不太妙啊……?」
「……是啊。」
站在一旁的我也点头同意她的说法,也明确感受到焦虑自心中油然而生。
*
「──还是跟他们把话说清楚吧!」
确认完顺序后──五十岚同学这么说。
所有工作人员回到特别教室并解散。
现场只剩下我、五十岚同学和六曜学长。
事先和五十岚同学讨论过后,为了和她一起说服学长,我也留了下来──
「我就直说了。」
五十岚同学神情紧张地对学长说:
「再这样下去会输给主舞台,这种懒散的气氛一定会维持到正式演出的那一刻!」
我也完全赞同她的意见。
再这样下去,我不认为往后的表演水准会大幅提升。
其实……他们已经完全超越了文化祭舞台的及格标准。
乐团演奏、舞蹈和搞笑短剧,都不是高中生等级的演出。
以现阶段来说,肯定能打造出史上最强的自由舞台。
他们没有非得做得更好的理由。
──因为他们不知道六曜学长正在和二斗竞争。
不知道与学长对决的人,并不是高中生这种等级的人物。
「所以……还是该把情况说清楚。告诉他们这攸关你的人生,希望他们提供协助。学长,你不是跟表演者打成一片了吗?他们一定会全力帮忙的!」
五十岚同学说得确实没错。
只要六曜学长开口,大家一定会帮忙。
看了今天确认顺序的过程,就能明显看出学长深得他们的信赖。
学长对他们想做的事给予最大限度的尊重,并配合打造出整个舞台。为了让他们更容易发挥,只要有要求,学长都会仔细聆听。
所以六曜学长也渐渐博得他们的景仰。
「──春树~这里的出场顺序还是反过来比较好吧?」
「──唉,六曜同学,服装可以用平常影片里穿的那一套吗?」
「──能放罐头笑声吗?没有啦没有啦!开玩笑的!我们会把观众逗得哄堂大笑!」
他们总用这种夹带闲聊的语气与学长攀谈。
如果他们──知道六曜学长面临的现状。
知道学长准备对抗nito这堵巨大的高墙……一定会鼎力相助吧。
还会鼓足干劲团结一心。
不但演出水准能提升,或许还会积极招揽观众。
换句话说──成效和宣传层面。
要解决自由舞台面临的两大问题,他们说不定能做出巨大贡献。
……不管怎么想都合情合理。
我们反而需要表演者的协助,才能赢过主舞台并超越nito。
少了他们的力量,这场对决根本无法成立──
这就是──我和五十岚同学的共识。
可是……经历了彷佛在仔细斟酌的漫长沉默后。
「……不。」
六曜学长语气沉重地说:
「不能让他们背负这些责任。」
「……为什么?」
五十岚同学用夹杂着气恼与惊讶的嗓音这么问。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啊!」
我也无法理解。
六曜学长──从一开始就十分坚定。
我建议他「跟大家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他也总是拒绝。
他的态度非常固执,坚持要靠自己的力量跨越这道难关。
……他确实是个硬派的狠角色。
重视每件事的条理顺序,对自己相当严苛……但未免也太顽固了。
学长为何坚决不肯「依赖他人」呢……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整间特别教室。
可能明白再僵持下去,我和五十岚同学也不会服气吧。
于是六曜学长放弃抵抗叹了口气。
「我必须……」
心有不甘地这么说:
「必须让老爸亲眼看到我做出成果……」
──老爸。
六曜学长的父亲──不承认学长创业梦的罪魁祸首。
「爸爸是白手起家的企业家……」
学长像是在眺望远处般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而且是在二○○○年代最初的网路泡沫时期,但他仍千辛万苦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费尽人生才成功。所以他不想让我这个儿子再经历同样的辛苦,甚至觉得我撑不过去。」
「……原来……如此。」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我点了点头。
学长的父亲原来经历过这种事啊……
那「先到我的公司上班」这句话,或许是再正常不过的建议。
他想守护儿子,不让他经历自己走过的坎坷路途。
他或许只是在做父母亲理所当然会做的事。
可是……
「所以……我一定要做给他看。」
六曜学长握紧拳头。
「我也要让老爸看到自己靠努力跨越难关的模样……」
「这样啊……」
听了这些话……我才终于理解。
为什么六曜学长总是独自扛起全责。
为什么坚决不肯依赖他人。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真的想助他一臂之力。
但现实却是残酷的。
「……还是有极限吧。」
五十岚同学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现在不管六曜学长多么努力,还是束手无策吧……」
她说得没错。
如果回归现实,六曜学长拼命努力,付出不亚于父亲的辛劳,打造出自由舞台……就能赢过nito吗?
不可能。
努力也是有极限的。世上确实存在办得到和办不到的事。
所以只能请求他人的协助。
「……但我想试试看。」
即使如此,六曜学长依旧意志坚定。
「无论如何,我都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真是的。」
如今继续说服也只是枉然。
五十岚同学可能认清这个事实了,便死心地叹了口气。
「真的很固执耶……但既然都这么说了,就真的得有所觉悟喔。我们还有堆积成山的工作,宣传力道也远远不足。」
「喔,那当然!」
「你还有执行委员长的工作,应该会很辛苦,但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包在我身上!」
说完,六曜学长在我们面前举起手。
「毕竟再厉害的天才──在努力面前也只能认栽了!」
用宛如少年漫画主角的表情这么说。
……真是如此吗?
努力真能像他说的那样,将一切全部改写吗?
*
自那天起──我们就进入了文化祭前的冲刺阶段。
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最终离校时间,回到家还继续处理事务。
连我这种普通工作人员都耗尽了体力,疲劳不断累积。
该做的事堆积成山。
制作自由舞台的传单并张贴各处。
取得学校、社区管委会和行政区的许可……
要跟当天会场使用的音响公司交涉,还要跟每位表演者洽谈。
除此之外,空闲时还得帮忙准备班上的「Cosplay咖啡厅」活动。
几天下来,睡眠不足和疲劳就让我变得虚弱不已。
五十岚同学的体力似乎也濒临极限,脸上总露着疲倦。
只有二斗仍活蹦乱跳,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在那天以后──
从她坦承「我毁了巡的人生」之后,我们就没有说过话了。
她明显在躲我,我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便用准备文化祭当借口,好几天都没说上话。
而且──还有比我们更夸张的人。
那个比任何人都劳心劳力,终于面临极限的人──
***
「──哎。」
检查完一份资料后,我──六曜春树抬起头来。
自由舞台的工作人员像平常一样聚集在特别教室。
有人在整理当天行程表,有人在联系表演者,有人在讨论宣传事宜。
这些成员真的非常努力。
起初有些人虽然兴致缺缺,如今整体士气都提升不少。
能跟这些人一起工作,让我感到开心又踏实。
在这些人当中──
「──六曜学长。」
负责宣传工作的天文同好会学弟妹。
坂本巡和五十岚萌宁朝我走来并开口道:
「资讯社的主舞台和自由舞台直播,已经得到所有表演者的许可了。」
「喔喔,那就只剩拜托老师处理的著作权问题了。」
「对,没错。」
这两人──真的很可靠。
萌宁会毫不留情地自行找出问题所在,而巡会不屈不挠地将这些问题解决。
起初我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努力到这种地步。
多亏了他们,我现在才能继续奋战。
可是……
「……真的连直播观看人数都要比吗?」
萌宁这么说──表情有些阴郁。
「千华的网路声量可是压倒性有利喔,我们本来就打得很辛苦了,你还想让战况变得更严峻吗?」
「嗯,我要比。」
我对萌宁点点头这么说。
「我们这里的表演者也都有在网路活动。波坦金身兼YouTuber,其他人也几乎都会上传影片,也有粉丝追随,加上他们的声量一定能赢。」
没错,我相信一定能成功。
nito在网路上的确是最强的。
现场直播一定会吸引数万人观看,死忠粉丝也不少。
不过──这次的直播平台不是开放式的影音网站,而是碧天祭特设网站上的直播页面。
跟容易吸引到一般粉丝的影音网站截然不同。
反之,虽然名气不如二斗,但我们这里的表演者比较多。
只要他们的亲友和老粉丝都来观看,观看总数应该能创下不错的成绩。
……我充满信心。
「……我说啊。」
听我这么说,萌宁还是不肯妥协。
「这个计画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草率?」
「学长,你是以所有表演者都会帮忙的前提为考量吧?请你想想现在的气氛好吗,这很难说耶。」
「……嗯~是吗?」
「而且先不论这件事……」
萌宁有些傻眼地搔搔头发。
「学长的身体状况明显很糟耶,你根本没睡吧?」
「……才没这回事。」
「你昨天睡几小时?」
「大概三小时吧。」
「那就等于没睡!」
……这样等于没睡啊。
确实如此吧。
其实我现在也觉得脑袋昏沉,没办法灵活运转。
身体好重,头痛得要命,实在称不上是正常状态。
「抱歉,让你担心了。」
说完,我对萌宁笑了笑。
「但已经进入最后冲刺期了,总能撑过去吧。」
「离正式演出还有十天嘛。」
说完这些话,萌宁和巡就离开了。
萌宁也就罢了……巡没事吧?
他从前阵子就变得无精打采,始终郁郁寡欢。
总用一句「没什么……」来逃避,也不肯告诉我实情。
「呼……」
我叹了口气并望向窗外。
明明才四点多,天空就已经乌云密布,天色也变得昏暗。
──讨人厌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
不是滂沱大雨也不是毛毛细雨,连续好几天都是这种不大不小的雨势。
虽然不想意志消沉,也不想展露疲态,但这场雨确实打击了我的士气。
「……好!」
于是我用力拍手激励自己,投入下一项工作。
*
──萌宁离开教室去找资讯社报告了。
其他人也纷纷到别处工作──不知不觉只剩下我和巡。
雨天的特别教室,邻近下午四点半。
只剩我和无精打采的学弟在室内安静地工作──
……那小子也在勉强自己吧。
看着巡弯腰驼背工作的模样,我不禁这么想。
巡是二斗的男朋友。
身处第一线的他,应该能切身体会到二斗有多厉害,才能有多么卓越。
这种感觉应该不太好受。
在这样的巡眼中……我可能是愚蠢至极的大傻瓜吧。
用「努力」一词麻醉自己并往失败一路猛冲,看起来或许真的很蠢。
可是……我应该办得到。
我始终秉持这股信念,也有过足以佐证的经历。
就是和竹下的那场五十公尺赛跑──
所以……还早得很呢。
有时间迷惘的话,还不如动脑思考动手工作。
如此一来,就算二斗也不是我的对手──
「那个──」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巡。
那小子顶着有气无力的表情,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超级颓丧,我才想问他:「你还好吗?」
「还好啊。」
听了我的回答,巡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不……你的表情糟到好像随时会昏倒耶。」
……好像随时会昏倒?我吗?
呃,我没什么感觉啊……
我的脸色有这么难看吗……?
「不要勉强自己,稍微依赖别人休息一下吧……」
……有糟到需要被他劝告的程度?
原来我被逼得这么紧吗……
……其实这句话让我有些冲击。
我不自觉发出异常开朗的笑声。
「不不不,你才是吧!」
说完,我就离开座位朝巡走去。
「你才是成天垮着一张脸吧!你的状况比较严重啦!」
我这么说并拍拍巡的背,他却沉默不语。
以前这小子才不会露出这种痛苦的表情。
「……你也该告诉我吧?」
我打从心底替他担忧,并开口问道:
「我可是把你当成挚友喔,可以把状况告诉我吧?」
──挚友。
绝无夸张,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他确实不像那些平常跟我玩在一块的人。
但在天文同好会经历的种种,以及碧天祭的准备期间,这小子在我心中已经慢慢变成重要的朋友了。
所以看他整天愁容满面,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既然是为了舞台,我就希望他把话说清楚。
「……不,没关系。」
巡摇摇头这么说。
「我没事,这些事也没办法开口……」
「但你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啊。」
「不了,真的没什么……」
「怎么可能啊。」
「……对不起。」
说完,巡就忽然从椅子上起身。
而且还拿起书包,经过一脸诧异的我面前──走出特别教室。
──被他逃了。
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就跟我拉开距离。
……平常遇到这种事,我可能会就此放过他。
可能会继续耐心等待,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告诉我」。
可是……
「……啥?」
我下意识──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小子是怎样……」
接着──把这句话说出口后。
一股怒火──顿时冲上脑门。
脸瞬间变得又热又烫。
烦躁之情涌上心头,我也往教室门口跑去。
──承认吧,我现在根本沉不住气。
显而易见──我已经失去了平常的冷静。
萌宁说得没错,我睡眠不足,又累又倦。
又觉得诸事不顺,周遭的人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这种……处处碰壁的感觉。
这阵子发生的所有事──都让我束手无策!烦得要命!
我用力打开门。
「──喂,给我站住!」
我看见巡背对着我准备往鞋柜区走去。
「至少把情况说清楚啊!」
「……咿!」
巡吓得浑身一震,满脸胆怯地转过头来。
看他的表情真的吓坏了。
可见我现在的表情写满了愤怒。
不过……
「──唔!」
巡却把我丢在原地──迳自跑了出去。
动作敏捷迅速,刚刚那种茫然的举止彷佛只是假象。
我顿时没反应过来。
「……我叫你站住!」
我大吼一声往前直冲。
「你到底是怎样!别跑啊!」
我对跑步可是自信满满。
小学毕业后,我的速度变得更快,现在六秒出头就能轻松跑完五十公尺。
我立刻──冲出去追他。
紧盯前方,使劲摆动双脚。
用力挥动双手拼命往前跑。
我和巡的距离转眼间就缩短了大半,在我差一点就能伸手碰到他的时候──
「──啊啊!」
──急转弯。
在走廊上直线奔跑的巡──却忽然急转弯。
往一旁的楼梯飞跃而下。
「你这家伙……!」
我拼命转换方向跟着跑下楼梯。
四楼到三楼,接着来到二楼,气势汹汹地往下跑。
然而──
「……可恶!」
──追不上。
「怎么回事……喘不过气……」
我跑得踉跄。
这么短的距离,平常我应该几秒就能跑完。
巡的脚速应该不快,我不可能跑输他。
可是──
「可恶……」
──睡眠不足,累积了一身的疲劳。
持续不间断的压力──
这些挥之不去的症状阻碍了我的脚步,害我无法跑出平常的速度。
「站住!」
我对冲到鞋柜区的巡再次大喊: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状况而已!」
「我哪说得出口啊!」
巡甚至连鞋子也没换就冲出校舍。
「我怎么能让现在的你承受更多重担!」
「你不说才让我更烦躁啊!」
我也跟着跑出校舍。
雨像子弹一样狠狠打在我身上。
周遭的学生和准备放学的人都震惊地看着我们。
可是──我根本无暇在乎。
浑身湿透的我对巡喊道: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巡在校园里奔跑,并冲着我大喊。
「我跟学长的类型完全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听到这句话──
听到「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句话──我愣住了。
「所以学长怎么会懂呢!你根本不懂我这种人为什么会烦恼或痛苦!」
或许──真是如此。
跑着跑着,我不禁这么想。
我跟巡确实是不同世界的人。
虽然平常没说出口,也没表现出这种态度……但我依然有自觉。
我本来就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周遭也都是这种类型的人。
学业和运动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老师对我赞誉有加。
其实我心中对这样的自己充满骄傲。
至于巡──说白一点,就是不起眼的那种人。
没有吸睛的出色外表,也没有卓越的能力。
生性内向,喜欢静态活动的老实人。
如果要用我不太喜欢的流行语来形容,就是「嗨咖」和「边缘人」的差别吧。
虽然因为天文同好会有了交集,彼此之间依然有隔阂。
巡说得没错,我不懂他的心情,他也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告诉你也没有意义!」
巡再次大喊道:
「因为我──没办法像学长一样!」
***
「因为我──没办法像学长一样!」
大吼的同时,脑海中也浮现出三个人的面孔。
──二斗。
──五十岚同学。
──六曜学长。
我在天文同好会交了很多朋友。
在第一轮高中生活中,我和他们是关系疏远的陌生人。
在这次的高中生活中,却奇迹似的和这三人成了伙伴。
试着接近他们后,我还是认清了现实,我们果然是「不同类型的人」。
我们完全不一样。
举凡兴趣、自我肯定感和价值观差异,全都不一样──
可是──我觉得无所谓。
反而对这种差异乐在其中。
二斗,性格百变,每一种面向都可爱动人。
不论是被她耍得团团转,还是被她吓得半死,全是新的体验,跟她在一起完全不无聊。
看到她严以律己的态度,也会让我打起精神继续努力。
五十岚同学,她愿意信任我。
我能挺起胸膛大声地说:她和我──现在是很好的朋友。
所以我才能对自己和她之间的差异乐在其中。
我们也能尊重彼此之间的差异。
而六曜学长。
具备了令人向往的明确优点。
坚强、对自己充满骄傲、努力不懈往更高处迈进。
这种生活态度,让我望尘莫及。
他当然会受人爱戴,如此优秀的学长愿意加入天文同好会,至今也让我相当自豪。
可是──「其实我应该在你面前消失」。
二斗这句话让我认清了现实。
只要靠近别人就有可能伤害对方。
明明对他人没有恶意,双方互有好感,依然会走向不幸的未来。
总有一天会将我击垮的天才──二斗。
既然如此……或许不只是她。
我们之间的差异,总有一天可能也会对彼此造成巨大的伤害。
面对这个事实,我开始感到恐惧。
害怕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无法理解彼此的心情。
以及我和二斗、五十岚同学和六曜学长──本质上的差异。
所以……
「求求你──别再靠近我了!」
六曜学长仍追在我后头。
我对脚步蹒跚却还不肯罢休的他大喊道:
「你现在没时间做这种事!所以拜托你放过我吧!」
***
「你现在没时间做这种事!所以拜托你放过我吧!」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停下追赶巡的脚步。
……或许巡说得没错。
我不禁暗自心想。
举例来说。
说实话──我根本无法理解二斗。
我不明白她背负着什么,在想什么,又为何所苦。
拥有与生俱来的惊人才华,却仍努力不懈的二斗。
我对她有些胆怯。
甚至感到惧怕。
对巡来说──我可能也是这样的存在。
那我确实无法理解。
因为不是局中人,是局外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才能从客观角度接受这个事实。
这已经不是努力的问题了。
我们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
或许我们永远不可能互相理解,产生共鸣。
原来如此……那我就必须承认。
光靠努力也无济于事。
还是有无论如何也难以触及的事物──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呜哇!」
这时──跑在我前面的巡忽然往前猛摔。
他就这样失去平衡,在校园里狠狠摔了一跤。
连日雨势让地面变得无比湿滑。
巡的制服、头发和全身都沾满泥泞,整个人趴倒在地。
紊乱的呼吸让他的背部剧烈起伏。
巡缓缓用手撑起身子,瘫坐在原地。
「……你没事吧?」
我伸出手这么问。
「来,抓住我的手。」
巡却没有抓住。
「不用了。」
他直盯着地面这么说。
「你才是,这样会感冒的,赶快回校舍吧。」
「……你闹够了没!」
这时我再次怒火中烧。
是啊──我太生气了。
或许无法互相理解,还会伤害彼此。
最后只会觉得事不关己,我也暗自把巡当成不同世界的人。
尽管如此──
「你也该……让我参与你的人生了吧!」
(插图016)
说完,我也在原地盘腿坐下。
「我无法反驳你说的那些话。我的确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你也没办法变得像我一样。相反地,我也没办法变得像你一样,也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
巡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会跟你变成朋友也纯属偶然。假如……情况稍有不同,我没发现你在招募社员的话,或许直到最后也不会认识你这个人。」
巡的眼神──像是心生动摇般闪烁不已。
虽然不知是哪来的自信。
但我确实感受到这些话说进了他的心坎──
所以……
「可是──现在我们不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吗?」
我把声调放软,继续说道:
「那应该可以试着相信这份偶然……或是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类似命运的安排吧?」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到巡沾满泥泞的脸,我不禁喷笑出声:
「因为我们确实会像这样心烦意乱,气急败坏……想试着改变啊。」
唯有这份心意千真万确。
或许巡说得没错。
我们之间存在无法填补的鸿沟。
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克服。
最后或许──会让我们面临不幸的未来。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可是其中……还存在某种更加鲜明的感情。
不是不确定的未来预测或忐忑,而是此刻涌上心头的冲动。
那我就不愿忽视。
我想顺从这份感情。
于是──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
「……我知道了。」
巡用呢喃的语气这么说。
「我会说的,请你听我说吧……」
「……好。」
「可是……」
巡盯着我看。
「相对的……也请学长听听我的意见。」
他用带着明确意志的口吻对我说。
「意见?」
「对,这些话我一定要说……」
说完,巡直盯着我的双眼。
「……请你也让我参与你的人生。」
听到他的说法──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心想「原来这小子也会说这种话啊」,并点头同意。
「好,没问题。」
***
──我们回到特别教室。
我用毛巾擦去脏污,换穿运动服后。
我向六曜学长娓娓道来。
每一次二斗伤及旁人,都会产生罪恶感的事。
以及我告诉她受不受伤是个人的问题,她没必要为此发愁的事。
「我也这么认为。」
六曜学长爽快地点头称是。
「二斗不该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可是──二斗却还是不断责备自己。
因为她坚信「总有一天会伤害到巡」。
「……原来如此。」
六曜学长双手环胸点点头。
「那家伙居然顾虑到这种地步……」
「而且她还说『我应该从你面前消失』……」
我咬紧下唇继续说道:
「这让我大受打击……」
未来二斗会失踪。
还会留下类似遗书的东西……这些事我没办法说出口。
我认为时间移动的事还是别大肆张扬比较好。
真琴算是特例,因为她在未来帮助我。
能改写过去和未来这种事,还是不该让太多人知道。
说了可能会让学长思绪错乱,而且就算不提这件事,他应该也能理解我的处境。
「……我真的很喜欢二斗。」
我将视线朝下继续说道: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她,不该成为她的绊脚石……」
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我是不是该跟二斗分手?
如果离开她身边,她是不是就能更无拘无束地创作?
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不会失踪了?
……只要冷静思考,自然会明白这并非上策。
其实在第一轮高中生活,我和二斗也是渐行渐远,她还是失踪了。
即使如此……甚至会萌生这种手段。
我依旧被逼得走投无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原来如此。」
六曜学长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将修长的双腿交叠,低声嘀咕道。
然后……
「但这样一来就简单多啦。」
「简单吗?」
「是啊。」
彷佛理所当然。
六曜学长用让人感受不到压迫感的轻松口吻点点头说:
「你只要过得幸福就好啦。」
──只要过得幸福就好。
我压根没想过──这句话对最近的我来说遥不可及。
「你自己不也跟二斗说了吗?就算有人输给二斗而变得不幸,也是那个人的问题。我觉得这说法完全正确,二斗不该把那人不幸的责任算在自己头上。这个道理……也可以套用在你身上吧。」
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假如我在二斗身边会导致人生脱离常轨,那也不是二斗的错。
纯粹是我太软弱而已。
这不是二斗的责任,她真的没必要为此发愁。
「可是……二斗不这么想吧?」
学长继续说道。
「就算你费尽唇舌,二斗还是会忍不住自责。」
「……是啊。」
我有些苦涩地点点头。
二斗为什么要自责呢?
就算当事人拼命解释「这是我的问题」,跟二斗无关。
她还是会不断责备自己断送了别人的人生──
「所以啊。」
六曜学长笑了笑。
「你就──别让自己不幸就好啦。」
直截了当地对我这么说。
「只要让她看到你幸福的样子,问题就解决了。」
这真的是──非常正确的回答。
既正确又合理的思维。
原来如此……一定就是这样,他说得没错。
原来问题简单到让人扫兴的程度。
二斗会毁了我的人生?
那别让她毁掉不就好了?
虽然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二斗的存在太过耀眼,根本无法忽视。
既然如此──我只要一直过得幸福就好。
在她面前一直幸福下去。
原来这么简单又正确的答案就摆在眼前──
而且……我觉得我做得到。
扭转二斗的未来,让所有人都幸福,这些对我来说负担还是太重了。
也无法保证一定做得到。
可是……如果只要让自己变得幸福。
那我一定也能办得到──
「……真是甘拜下风。」
我不知不觉将这话脱口而出。
「你真可靠。」
「对吧?」
说完,六曜学长露出充满傲气的笑容。
「所以一开始找我商量不就好了吗?」
「是啊,或许吧。」
确实如他所说。
若能得出这个结论,或许真该早点把话说清楚。
应该不要独自犹豫烦恼,尽快找人商量才对。
不过……
「可是……也是因为你愿意听我诉苦啊。」
没错──因为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有人愿意听我诉说,有机会聆听我的请求。
所以我……
「把真相说出来吧。」
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跟所有表演者承认,这个舞台攸关了学长的人生吧。」
──没错,我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我相信──这么做才是为了大家好。
我再次目不转睛地看向六曜学长。
接着开口──
「向他们──请求协助吧。」
***
──我确实答应要听他说。
其实我也打算当面接受巡的意见。
可是……
「──把真相说出来吧。」
「──向他们请求协助吧。」
听到他提出这个意料之中的建议……
「嗯嗯……」
我不禁含糊其辞。
当然知道这是个稳妥的方案。
萌宁点出的问题并没有错,现阶段自由舞台不可能赢过主舞台。
注目程度、热情和品质,都完全比不上他们。
如今想打出逆转胜──就只能公开事实。
但是……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如果借助了他人的力量。
就有种这场胜负本身──或者我的生活态度本身遭受否定的感觉。
「……是啊。」
见我沉默不语,巡继续说道:
「我没办法变成学长,也无法理解学长的状况和心情。」
──无法理解。
没错──巡当然无法理解。
因为没有相同的经历,类型也不一样。
「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能看出盲点啊。」
从巡的角度看见盲点。
只有他才能找出的突破口。
「既然把我当成挚友,你至少该听一听我的意见吧?」
「但是……」
我能明白巡的意思。
老实说,也觉得很有说服力。
然而……有另一件事还是让我耿耿于怀。
「我还是……不能把你们卷进来。」
我面带苦笑地说。
「每位表演者都对舞台期待万分,只期盼能在碧天祭展现自己的表演。怎么能因为我个人的问题让他们扛下这些责任呢?」
他们也有各自的处境,带着各自的期望加入这个舞台。
我当然不能擅自将自己的问题强加在他们身上。
可是……
「……不不不。」
不知为何,巡摇摇头露出苦笑。
然后──
「不是你说要参与我的人生吗?」
听到这句话──我愣住了。
我对巡产生的焦躁感,无法接受他擅自跟我拉开距离。
结果……我自己也让别人有这种感受吗?
「每位表演者不是都很信任学长吗?」
这句话──让我想起他们的脸庞。
或许真是如此。
就算跳脱工作这个框架,我也会好好尊重他们。
既然一起办舞台活动,我就想把他们当成好伙伴。
这样的我……原来深得他们的信任吗?
「我猜他们……」
巡这么说,并对我微微一笑。
「一定很想为学长出一份心力。」
「……这样啊。」
我「呼」地叹了口气,仰望教室天花板。
感觉真不可思议。
原本我脚下总踩着坚硬厚实的地面。
此刻却有种奇妙的失重感,彷佛地面忽然消失无踪。
但也觉得自己哪里都能去了。
跟过去相比,彷佛变得无比自由──
「……试着说说看吧。」
我自言自语地说。
「把事实告诉他们吧……」
「嗯嗯,就这么办。」
说完,巡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
啊啊……如果跟这小子,跟这个学弟一起努力,我们一定能跨越各自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