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暌违一个月，妈妈即将回家，光是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脚步轻盈。我明明是快要满二十岁的大人，却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很开心嘛。
自从九州大学理学院开设虚质科学系之后，妈妈每年都会去那里当一次客座教授，时间大致为期一个月。今年从七月初开始，听说是刻意配合夏季学期结束，客座的时间也调整为这个时候，不过我想应该是配合我的生日吧。我的生日能见到很久没见的妈妈，而且马上就要放暑假，对我来说全都是令人开心的事。
话虽如此，暑假时间很漫长。我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现在还有点迷惘。
在镇上寻找有困难的人这件事，只到国中为止，毕竟升上高中之后，我就比较有常识了。虽然大一的时候加入志工社团，但是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所以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我度过平凡无奇的学生生活这几年，世界发生巨大的改变。不须我多说大家都知道，虚质科学的研究和技术大跃进，平行世界的存在已经普遍被接受了。
这个世界由物质与虚质组成，按照虚质的变化世界会无限分歧，这些分歧的世界就叫平行世界。而且人类的虚质其实很松散，任何人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往返平行世界。
妈妈以前把人类移动到平行世界的现象称为「平行移动」，现在很多人都会使用这个词汇。
不过，大多数的平行移动只会移动到邻近的世界，差异大概就是早餐吃面包或是吃饭这种程度而已。因此，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发现自己平行移动了。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现在这个瞬间，我们正平行移动到邻近的平行世界。不见的东西出现在刚才找过的地方、微妙的记忆差异与既视感很有可能都是因为平行移动。
将平行世界的虚质型态数值化的结果就是虚质纹，通称「IP」。这也是妈妈命名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手上戴着像是手表的小机器，液晶画面显示整数三位数和小数三位数。小数点以下的数字快速变动，但整数一直都是零。
这是测量IP，确认自己现在位于哪个世界的测试机。测试机目前在妈妈的研究所开发中，只有相关人员才会拿到试用品。据说最后这会在市面上流通，以后大家都能知道自己是否发生平行移动。虽然不知道这会为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但妈妈一直为此努力。
我呢，虽然成绩没问题，但是上大学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便选择到当地的国立大学──大分大学就读。之所以选择教育学系，或许是因为忘不了国中二年级暑假时遇到的内海先生吧。
在那之后过了六年。内海先生那个时候大学二年级，会不会早就毕业在哪个学校教书了呢？刻意查的话应该可以找到，但是我没有想要做到这个程度。
我也升上大二，和当时的内海先生同年了。不过，我不像内海先生，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虽然有想过像妈妈那样研究虚质科学，但是总觉得听妈妈讲就已经很满足，没有想过自己也走这条路。
不只学业上没有特别想做的事，生活上也一样。我在上大学前就开始一个人独居，但是觉得太寂寞，在升上大二之前就搬回家了。爸爸很开心，但妈妈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大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即将满二十岁。
我在家里闲散度日，每天无所事事。
这样真的好吗？
※ ※ ※
「生日快乐，小栞。」
爸爸和妈妈举起酒杯庆祝我成人。
「谢谢，那我要喝啰。」
我手里的酒杯，装着酒精度数低的鸡尾酒。我有舔过爸爸在喝的啤酒泡泡，除此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喝酒。我的心跳微微加速，喝下充满香气的液体。
「……哇，好好喝。」
第一次喝鸡尾酒，觉得味道很像一般的果汁。其实我没喝出酒精的味道，甚至觉得难得喝酒，是不是应该选比较烈的酒？像爸爸喝啤酒，妈妈喝红酒。一想到现在喝这些酒都不会被骂，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的我和还没过十二点的几分钟前，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一口喝光啤酒的爸爸一边叹气，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没想到小栞也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时间过得好快啊。」
每次生日的时候，爸爸都会说这句话，妈妈也跟着感慨地微笑。
「那就表示我们也老了这么多岁啊。」
一边说一边喝起红酒的妈妈，还是像以前一样帅气。姑且不论身为女儿有所偏心，以妈妈的年纪来说，她看上去仍然年轻有魅力。是因为妈妈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吗？我也想变成这样的大人，但是照这样下去，应该没办法像妈妈一样。
「话说回来，小栞啊。」
妈妈放下酒杯，一脸正经地望向我。身为妈妈，她应该有话想要对二十岁的女儿说吧。我也停下吃蛋糕的动作。
「什么事？」
「小栞你……还没有交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还真是出乎意料。
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比我更急着回答。
「不不不……没交男朋友也没关系吧……咦？没有吧？还是……其实有？不对，有男朋友也没关系啦……咦？」
看到爸爸一阵慌乱的样子，我不禁笑出来。这是值得慌张成这样的事情吗？
「爸爸真是的……现在还没有啦。」
「这、这样啊。没有男朋友，现在还没有？嗯，喔……这样啊。」
爸爸在还没喝完的玻璃杯里添啤酒。看到他微微发抖的手，妈妈一脸傻眼似地用手托腮。
「哎呦，我又不是硬要她去交男友……」
不管努力假装平静的爸爸，妈妈再度望向我。
「可是小栞完全没有谈过恋爱对吧？国中、高中都是。毕竟我是妈妈，又都是女生，多少会在意嘛。」
让妈妈担心也是没办法的事。
应该说，我高中、大学时期都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我并没有被霸凌，但是常常会被大家忽略。小时候明明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升上高中朋友变少之后，就渐渐变成这样了。因此，不要说男朋友了，我连普通朋友都没有。
妈妈一边喝红酒，一边慎选词汇问我。
「那个……小栞应该不是对男生没兴趣吧？」
「嗯……不至于没兴趣……不过没有特别在意哪个特定的人就是了……」
这样回答的时候，我的脑海浮现一个男人的脸。内海先生。要说有什么特别在意的异性，目前只有这个人了。但如果要问这是不是恋爱的情感，我也不是很清楚。
再喝一口鸡尾酒。妈妈像是要摸索什么似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还记得内海进矢这个人吗？」
我差点喷出嘴里的鸡尾酒。
「咦……」
我以为妈妈突然拥有能读心的超能力，毕竟妈妈突然说出我刚才正想到的名字，任谁都会有这种想法吧。
「就是你国中的时候，在穗尾付町认识的大学生。不记得了吗？」
「我是记得啊……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喔，我在九大教课的时候，内海同学有来喔。」
「是喔?!」
「嗯，下课之后他有来打招呼。」
太惊人了。我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内海先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结缘。虽然很开心，但更觉得疑惑，内海先生照理说应该早就大学毕业了才对。
爸爸假装不在意我们的对话，但其实很认真听，但我没有管他，还是提出心里的疑问。
「可是内海先生不是大分大学的学生吗？而且应该已经毕业了吧？怎么会去上妈妈的课……这是对外公开的课程吗？」
「不是，他说他重考进入九大，就读虚质科学系。」
「原来如此！」
「听说毕业之后，他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存钱，去年考试的时候一次就合格录取，真的很厉害耶。」
「嗯，好厉害喔……」
听说偶尔会有人大学毕业之后，又去考别的大学。在就学期间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为了学习相关知识而重考，这需要充沛的热情。
内海先生该不会是因为遇见妈妈，才决定走上虚质科学的路吧？
「而且啊……小栞你好像……比较熟识的男生，只有内海同学对吧？后来还有段时间很挂念他。如果小栞还喜欢内海同学的话，我有问他联络方式喔。」
太惊人了，没想到妈妈会这么机灵。虽然发现爸爸喝啤酒的速度变快，但还是先不管他好了。
「怎么样？你想知道内海同学的联络方式吗？」
妈妈还是把选择权交给我。当然，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但是，联络六年前只见过两天的人，对方会不会觉得很困扰呢？我会不会被讨厌啊？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心里的想法，妈妈轻轻地推了我一把。
「内海同学好像也很在意小栞喔，他有问你之后怎么样了。」
「……这样啊。」
内海先生还记得我，总觉得胸口暖暖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再犹豫了。我久违地感受到国中时期想到什么就去做的心情。
「爸爸，可以吗？」
我还是开口问爸爸意见。六年前我有提过内海先生的事，对爸爸来说他并不是陌生人。
「……我记得他在小栞国二的时候读大二，六年前二十岁的话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二十岁和二十六岁……十四岁和二十岁也就罢了，二十岁和二十六岁的话……」
我大概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嗯，毕竟他身为爸爸，会这样想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嗯。我没有那个意思……对吧？应该啦。
「嗯……小栞已经二十岁了，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决定，爸爸会尊重小栞的选择。」
爸爸说得很夸张，让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同时也深深感谢爸爸尊重我的想法。
「嗯，谢谢爸爸。」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喜欢的人的联络方式。
2
〈好久不见，我是今留栞。〉
〈妈妈给我你的ID，所以冒昧传讯息给你。你过得好吗？〉
〈好久不见，今留小姐。我是内海进矢，我过得很好。〉
〈今留小姐在那座医院昏倒之后，我一直很担心。后来没事了吗？〉
〈没事了。谢谢你关心我。〉
〈在那之后我定期会在妈妈的研究所做检查，目前都没有大碍，检查的频率也越来越少。〉
〈那真是太好了。后来知道原因是什么了吗？〉
〈详情我不清楚，不过好像是我的体质，本来就属于虚质不稳定的类型。〉
〈妈妈说那座医院的中庭，鬼隐祠堂周边的空间虚值也很不稳定，我有可能是受到影响导致不断出现平行移动的现象。因为太频繁移动出现像晕车一样的症状，才会昏倒。〉
〈这样啊，那真的是太惨了。不过，幸好你没事。〉
〈谢谢你。〉
〈内海先生你呢？〉
〈听说你考上九大，好厉害喔。你想要成为像我妈妈这样的虚质科学研究者吗？〉
〈不，我没那个打算。〉
〈这些话我只对今留小姐说，其实我现在还在追鬼隐的谜团。〉
〈这样啊？〉
〈是的。〉
〈你还记得鬼灯莲小姐吗？〉
〈你是说管理鬼隐祠堂的那个女人对吧？〉
〈没错。〉
〈六年前，我和鬼灯小姐交换联络方式。在那之后，我们仍会定期联络。〉
〈是〉
〈是？〉
〈这样〉
〈今留小姐？〉
〈我在。〉
〈你没事吧？怎么了？〉
〈没事没事，语音输入好像怪怪的。〉
〈这样啊。〉
〈鬼灯小姐长得很漂亮呢。〉
〈是啊。她非常漂亮。〉
〈这样啊。那还真是。〉
〈今留小姐？〉
〈没事没事。〉
〈这样啊。〉
〈所以鬼隐的事情怎么样了？〉
〈自从六年前佐藤教授调查之后，就一直没有头绪。〉
〈根据鬼灯小姐的说法，鬼灯家已经没有再调查这件事了。〉
〈这样啊，我在那之后也没有去过那里了。〉
〈你有听佐藤教授提起六年前的调查结果吗？〉
〈大概听过。〉
〈刚才也提过，祠堂周边的虚质不稳定，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讯息了。〉
〈看样子是这样没错。鬼灯小姐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不过，佐藤教授因为擅自带我们进医院，被鬼灯家的高层责怪，合约因此被解除了。〉
〈都是我害的，请帮我向教授道歉。〉
〈我也是其中一个害到妈妈的人。〉
〈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谢谢你。〉
〈言归正传，我在那之后，每年夏天都会去穗尾付町观察祠堂的状况，但没有什么收获。〉
〈我在想，或许需要虚质科学才能解开鬼隐之谜，所以才考进九大的虚质科学系。结果就再度遇到佐藤教授了，也因为这样得知当时的调查结果。〉
〈你能进去医院吗？〉
〈可以。是鬼灯小姐让我进去的。〉
〈你们感情真好。〉
〈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鬼灯小姐会让你进去？〉
〈六年前我对遇到鬼隐的孩子一无所知，但是后来得知那个小孩是鬼灯小姐的弟弟。鬼灯小姐一直想要解开鬼隐的谜团，但本家的人好像不打算继续追查，她应该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会帮我。〉
〈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今年也会去那座医院吗？〉
〈我预计会去。〉
〈我已经学习虚质科学的知识，应该会有和以前不同的见解。〉
〈内海先生。〉
〈是。〉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今留小姐吗？〉
〈对。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也很在意鬼隐的事。〉
〈但是，你去到那里会不会又昏倒？〉
〈我会非常小心的。〉
〈我现在一直穿戴相关人士才有的平行移动数值化机械，只要用这个仪器监测应该就没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样？我可以一起去吗？〉
〈既然如此，当然可以一起去。〉
〈不过，请你答应我，绝对不可以勉强自己。〉
〈好。我答应你。〉
〈好。〉
〈我预计三天后出发，今留小姐时间上没问题吗？这个日期有点赶对吧？〉
〈不，没关系。我可以去。〉
〈这样啊。〉
〈那下周星期一的下午三点，到那栋医院集合。可以吗？〉
〈好。我知道了。〉
〈你又要骑脚踏车去了吗？〉
〈不，我会开车去。〉
〈开车？〉
〈今留小姐开车吗？〉
〈没问题的。我每天开车去大学上课，已经很习惯了。〉
〈不不，很抱歉。〉
〈因为在我心目中，今留小姐是读国中的女孩子，所以有点惊讶。〉
〈话说回来，今留小姐已经和当时的我同年了呢。〉
〈是啊。〉
〈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
〈那下周就直接在老地方见面吧。〉
〈好。〉
〈老地方见。〉
※ ※ ※
关掉通讯软体之后，我在床上滚来滚去。
可以见到内海先生了。暌违六年。
当时我还只是十四岁的孩子，觉得内海先生看起来很成熟。现在的我和当时的内海先生同年，如此想来，我不觉得自己有像当时的内海先生一样成熟。内海先生会怎么想呢？看到二十岁的我，会有什么想法呢？他会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脑袋里充斥各种想法，实在无法冷静下来，所以我一直在床上滚来滚去，直到十分钟后才想到，没有适合的衣服。
3
隔周的星期一，下午两点三十分。
我把车停在废弃医院的停车场，然后盯着后照镜拨弄浏海。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我提早一个小时抵达，所以有三十分钟我都坐立难安地拨弄头发或者确认服装有没有凌乱。
三天前，我找遍整个衣橱，发现只有廉价的快时尚服饰，这让我很震惊。平常一点也不在意，但现在觉得不能穿这种衣服和内海先生见面。因为是暌违六年的重逢，所以希望他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我想着一定要趁周六、日去买衣服，急忙着手查询最近的流行服饰，但其实我不知道要买什么才好。本来想要去问妈妈，但妈妈应该更不懂。既然如此，我干脆去跟爸爸商量。爸爸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但还是找了几款衣服给我。看起来不错，也适合可以稍微活动的服装。嗯，这种的应该可以。毕竟也不是去约会，比较像是田野调查。
因为实在无法冷静，我决定呼吸外面的空气。关掉引擎下车之后，夏天的热气马上袭来。回家的时候，车内应该像洗蒸汽浴一样热吧。即便如此，外头的自然风有别于空调的风，吹起来很舒畅。
停车场的对面有座小凉亭。真怀念，六年前就是在那里和内海先生互相自我介绍的。刚好还有时间，就在那里等吧。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冰水，一边喝一边愣愣地望着那栋医院。建筑物好像还是禁止进入，完全没有人烟。但也没有荒废的样子，看得出来有人在整理。原本想说这么大的建筑物，应该可以挪作他用，但有可能因为那座祠堂所以没办法擅动。
妈妈说祠堂周边的虚质不稳定。虽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那有可能就是原因。
啊，但是真的好热啊。虽然在阴凉处也有风吹，但八月的下午三点应该可以说是整年最热的时间吧。即便什么都不做，汗水也会从额头滴落。真讨厌，我才不想满头大汗和内海先生见面呢。我把手帕按在额头上擦擦汗。我是有穿防止汗水渗出来的衬衣，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就在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时，远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心脏怦怦跳。
为了冷静下来，我喝了一口水。水滴落在木制的桌上。水已经渐渐变得不冰了。我盯着建筑物，假装没有发现脚步声，我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间点回头才好。脚步声越来越近，再假装没发现是不是太奇怪了？但是，回头之后要说什么才好呢？好久不见？很热吧？你过得好吗？
脑海里飘过各种句子，结果无法回头的我，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
「今留小姐？」
这个声音让我的记忆一下子苏醒。
啊，没错。这就是内海先生的声音。
我自然而然地回头，喊出他的名字。
「内海先生。」
站在那里的是二十六岁的内海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他睁大眼睛看起来有点惊讶。
「……怎么了吗？」
「……呃，啊，没事。你是今留小姐对吧？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
这次和内海先生重逢，有点不可思议。
※ ※ ※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不过因为外面很热，所以我们就提早进入室内了。
内海先生用手机和鬼灯小姐联络，两人在等待大门开启期间，不知道是不是耐不住沉默，内海先生主动向我搭话。
「那个……你长大了呢。」
「对啊，我比那个时候长高了三公分。」
「身高的确是变高，不过该怎么说好呢……整体氛围有长大的感觉。」
「变成熟了吗？」
「是啊，非常。」
「呵呵，好开心喔。」
我刚才的紧张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开了头之后意外地一句接一句，反而是内海先生显得有点紧张。从二十岁变成二十六岁的男性和十四岁变成二十岁的女性。时隔六年重逢，前者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
内海先生看着我的左手腕。
「那个，你手上戴的该不会就是？」
「啊，对，这就是IP穿戴装置的试用品。」
我伸出手让内海先生看我左手手腕上的装置画面。
「这些数字就是IP。小数点以下的数字一直在动对吧？据说这也是在平行移动。不过差异太小，可以当作仍然在同一个世界。感觉很不可思议对吧？」
「是啊……」
内海先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仔细端详着IP装置。因为只有研究所的相关人士才能拥有试用品，这让我觉得很得意。
「然后整数的部分只要超过1就视为正式的平行移动。现在的数值是0。」
「超过1以上的频率大概是多久一次？」
「嗯～因为我也不是一直盯着数值，所以不见得正确，不过大概三天会有一次吧。不过我移动的频率好像比一般人高。」
因为这个IP装置是试用品，所以我有义务每天记录并定期回报数值。话虽如此，这些事情装置都会自动完成。我有看过装置的纪录，但我记得数字大多都是0，让人觉得有点失望。
「平行移动之后，大概要多久才会归零？」
「数字越大需要的时间就越久，1最多需要一个小时。我有一次移动到3，归零几乎花了半天的时间。」
移动到遥远的世界，回来就会花更多时间。顺带一提，我在第3个世界也没有发现哪里不一样，可能是午餐吃了不一样的东西。据说要移动到第5个世界之后才会明显有不同，让人想体验看看，但又觉得害怕。
「那……平行移动的期间，表示你人在平行世界对吧？在平行世界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喔……非常普通啊，3的话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听到我的回答，内海先生稍微陷入沉思。
「……那我现在也有可能是在第3个世界对吧？」
原来如此。这的确很令人在意。不过，目前只有IP装置才能确认。
「这我不清楚……因为我比一般人更容易平行移动，听说一般人很少移动到2以上的世界。」
「这样啊……」
内海先生虽然点了点头，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疑问，表情显得很严肃。不过，这种事情用语言说明本来就很难体会。
我刚才说的事情，在大学就读虚质科学的内海先生应该都有概念。不过，听到我的实际体验还是和教室里学到的知识不同。尤其是IP装置，毕竟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应该会更难理解。
内海先生突然抬起头，指着我的手腕。
「那个，可以借我这个IP装置吗？」
原来如此。他想知道自己的IP。内海先生会这样想也很正常，但是很遗憾，装置没办法借给别人。
「呃，抱歉，这个装置是以我的虚质为基准登录的，平行移动时会与基准值产生差异，装置再将之数值化，所以除了我之外的人没办法使用。」
「原来如此，装置的原理是这样……」
内海先生认同地点点头。看样子是激起了他对知识的好奇心。
我听妈妈说，全世界所有人早晚会有义务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穿戴这个装置，因此内海先生只能忍耐到拥有自己的IP装置那天了。
就在我们聊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入口玄关的大门敞开，鬼灯莲小姐从里面走出来。「久等了。外面很热吧，请进。」
带着梦幻微笑迎接我们进入建筑物的鬼灯小姐，看起来和六年前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当时不知道她几岁，现在也不知道。她仍然把黑色长发梳成低包头，并穿得像老字号旅馆里的服务人员，完全复制记忆中的样貌。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比我漂亮多了。内海先生和这个人持续联络了六年啊……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有点沮丧。
「抱歉，鬼灯小姐，连我都上门打扰。」
「不，别这么说。你还在意那孩子的事，我也很高兴。」
那孩子指的是被鬼隐的小孩吧。听说那孩子是鬼灯小姐的弟弟，但详情我不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我的疑惑，内海先生替我向鬼灯小姐开口。
「鬼灯小姐，如果可以话，能不能把详情也告诉今留小姐呢？」
「说得也是……今留小姐，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我愿意，请告诉我。」
接着，鬼灯小姐开始娓娓道来。
※ ※ ※
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
名叫鬼灯太郎。是小我十三岁的弟弟。
鬼灯家连续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出生的弟弟是众所期盼的男生，所以取名为太郎。虽然是个好名字，但这也有可能是他被鬼隐的原因之一。
你听说过辉智的九名家吗？指的是以穗尾付町为中心、支配这一带的地方财阀。鬼灯家可以说是九名家的首领，属于大地主家系。太郎以后要成为继承人，所以备受期望，但是随着他日渐长大，家主开始质疑他继承人的资质。
好听一点可以说他乖巧，但简单来说，太郎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孩子。
即便是在家里，大家也会惊讶于他突然出现在后面，或者外出时忘了带上他，让他自己一个人看家，这些情形经常发生。当然，家人都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太郎在小学被同学霸凌。
当时我已经上大学，独自住在学生宿舍，所以不知道详情，但家人说太郎在学校经常被忽视。话虽如此，太郎平时在家里就经常被忽略，同学应该也不是带着恶意忽视他。不过，据说有些小孩因为这样更把他视为攻击对象……
镇上有权势的鬼灯家小孩，通常不是被捧过头，就是被疏远。太郎就是典型的后者。或许是在太郎这个过时的名字和稀薄的存在感的加乘作用之下，让他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吧。
某天，太郎在营运中的这栋医院中庭，和同学玩躲猫猫。话虽如此，这个中庭几乎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唯一可以躲的，只有大人说不能进去的祠堂。祠堂刚好只有小学低年级男孩可以躲进去的空间，也是不幸的一环。
不知道是他自己走进去，还是被迫进祠堂，总之太郎当初是打算躲在祠堂里的。有人看到他进去。
所以太郎才会被隐鬼附身吧。
同学没找到太郎就回家了，据说是真的忘记太郎了。住院的患者和护士，也都没有人注意到太郎。
当然，鬼灯家有向警方申报失踪。警察搜查发现，太郎是在医院消失的，但这已经是事发三天后了。
接着警察打开祠堂。
※ ※ ※
鬼灯小姐静静伫立，轻抚中庭的门。
六年前用伸缩式栅栏围住的中庭，现在用一堵墙围起来，看不见里面。内海先生一边摸着那道墙，一边问。
「这道墙是？」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要拦截电磁波之类的墙。今留小姐在这里昏倒之后，鬼灯家就建了这堵墙。」
听到这里我吓了一大跳。该不会是因为我昏倒吧？这堵墙造价一定不便宜，应该不会来我家请款吧……正当我在担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时，内海先生望向我。
「今留小姐，IP现在如何？」
我看了一眼IP装置，数值稳定停留在0。如果没有这堵墙的话，数值会不会开始乱冲，我又开始到处平行移动了呢？
……我突然想到。
当时，我会不会差点被隐鬼附身了？
「现在是0，非常稳定。」
「这样啊……如果有异状的话要马上说。」
「好。」
我点点头，但刚才的想法在脑海中盘旋。我也有可能被鬼隐，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鬼灯小姐，请继续。您说警察打开祠堂对吧？男孩在祠堂里吗？」
「我听说警察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
内海先生应该已经和鬼灯小姐谈过这件事。但是，为了让我容易了解，才会像是第一次说那样仔细。
「……据说祠堂里是一片黑暗。」
「黑暗。」
「对，祠堂里一片漆黑，但当时并非夜晚，照明也不暗。然而，祠堂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警察怎么做？」
「其中一个人把手伸进黑暗之中，在里面找过。但里面什么都没有，挥来挥去都是空气，但是不知为什么手没有碰到墙壁。」
「那位警官没事吗？」
「听说伸进去祠堂的手暂时看起来模糊，但马上就恢复了。」
「原来如此。」
内海先生看着我，所以我轻轻点头。我的意思是，目前为止这一段我都听到了，但能不能理解是另外一回事。
「之后，鬼灯家马上封锁中庭。刚好医院本来就计画搬迁到邻镇并扩大营运，两年后医生和住院患者都迁到新院，这家医院也就关闭了。」
我和内海先生六年前在这里相遇。当时，听闻鬼隐事件发生在三年前。也就是说，鬼隐事件发生在九年前，医院则是在七年前关闭的。
「鬼灯本家也用尽各种手段找过弟弟，但是怎么找都没有头绪，渐渐就放弃了。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自愿管理这里。我心想当时没能为弟弟做什么，至少可以离他近一点，只有我一个人也好，至少有人想着弟弟。」
垂下眼帘静静说这段话的鬼灯小姐，流露出对弟弟的爱。
我总觉得很抱歉。六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好奇还有对内海先生产生兴趣就插手这件事。要是当时知道详情，或许就不会那么草率了。虽然我努力也没用，不过应该可以拜托妈妈继续调查。然而，我就在什么都不知道、毫无察觉背后隐情的状态下，生活了六年。即便在这段期间，鬼灯小姐和内海先生都没有忘记这件事。
鬼灯小姐今后也打算一直独自守在这里吗？只要找不到太郎就一直守着，这样未免也太可怜了。
我忍不住询问唯一能依靠的内海先生。
「内海先生，这六年有什么发现吗？」
「这个嘛……」
内海先生闭上眼睛保持沉默。他一定是在整理思绪吧。
「……直到去年为止，我都没有新发现，来这里也顶多只能听鬼灯小姐说说当时的情况。不过，重考进虚质科学系之后，直接向佐藤教授讨教，现在有一个假说。」
「请您告诉我。」
鬼灯小姐露出抓住救命稻草的眼神这样说。我也看着内海先生。假说也好，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助鬼灯小姐和太郎小弟弟就好了。
内海先生再度思考了一下，厘清思绪后才娓娓道来。
「有一种概念是世界由差异构成。」
「差异？」
「对，人类花了漫长的岁月在研究世界如何形成，结果发现分子和原子、质子和中子甚至是基本粒子，世界持续被细分化。然而，结果只表现一个事实。」
内海先生举起双手，然后摊开左右手的手掌。
「也就是说，世界就是由某种物质和非某种物质之间的差异组成。让这些差异成形的就是『虚质』，换言之就是『八百万鬼』，这是我的推测。」
当地的「八百万鬼」思想与虚质科学。鬼灯家族当初就是在想或许两者之间有关连，才会请妈妈来调查。
譬如说，有晚霞的隔天会是晴天，燕子低飞就会下雨，这种自古就有的智慧，经常到后世才被科学证明。除此之外，还有图坦卡门的诅咒是金字塔内蔓延的病毒、《圣经》的摩西分海就物理原则来看也说得通等例子。既然如此，鬼隐和虚质有关也不奇怪。
「虚质科学把世界比喻成海底生成的泡沫，泡沫变大就会分裂，然后渐渐往水面上浮。浮起的过程就是时间之流，分裂的泡沫就是平行世界。虚质从泡沫里跑出来，和其他泡沫里的虚质交替，就称为平行移动。」
「嗯。」
这些我也知道，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很多次。接着，现在要谈的是在学校学习到的知识。
「根据佐藤教授的说法，这个世界的所有物质都与虚质连结，不只我们人类，树木、小草、石头，这些物质其实也会平行移动。只不过这些没有个人意志的物质，就算平行移动也无法感知。」
「这我也有听说过。」
内海先生看到我的反应，轻轻点头继续说下去。
「今留小姐，你说过大部分的人都不太会经历平行移动对吧。然而，相较之下，今留小姐很容易平行移动。」
「对。」
「这是为什么呢？」
「据说是因为虚质不稳定。」
「对啊，虚质不稳定。用稍微专业的术语来说，就是虚质密度小。」
「虚质密度小？」
「对。每个单位的物质量和虚质量的比例，本来应该是一比一，但虚质量不到一，结果使得物质与虚质之间的连结变弱，虚质变动量变大，就容易引起平行移动，这就是所谓的『虚质不稳定』。」
「是……」
这个部分我就没听过了，妈妈应该也觉得对小孩来说太难了吧。
「今留小姐因为虚质不稳定所以容易平行移动，而这座祠堂周边的空间也是处于虚质不稳定的状态对吧。也就是说，那座祠堂周边也容易平行移动。到这里可以理解吗？」
「可以。」
「请继续说。」
我点点头，鬼灯小姐催促内海先生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是我的假说。泡沫在海中往海面上浮起，然而其中有一些泡沫的虚质不稳定，这些泡沫无法获得足够的浮力，受海水黏度的影响，比其他泡沫浮起的速度慢。如此一来会怎么样呢？」
鬼灯小姐一脸困惑地歪着头。突然听到这些，不懂是正常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理解内海先生想说的东西。
「那个泡沫的……时间流就会变慢？」
「太厉害了，今留小姐，就是这样没错。」
内海先生一脸惊讶。我有点开心，这也是托妈妈的福吧。
「就是这样没错。虚质密度小的泡沫，会被时间之流抛在脑后，结果导致生活在现行时间的我们，看不到这个物质，这就是我的假说。」
这个假说有一点异想天开，还有一个地方明显很奇怪。
「但是我也属于虚质密度小，却和内海先生活在同一个时间不是吗？」
没错。如果内海先生说的是真的，那我应该也会被时间抛在脑后才对。然而，内海先生彷佛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似地马上回答。
「今留小姐的虚质密度虽小，但应该没有小到这种程度。虚质密度小是有一个临界值的，当虚质密度小过临界值的时候，该物质才会被时间超越。」
「你的意思是，太郎在途中都和大家生活在同一个时间，却突然虚质密度变小吗？」
「我想这可能就是鬼隐的现象。」
看着内海先生的表情，我明白了。接下来才是内海先生真正想说的话。
「太郎被隐鬼附身。所谓的虚质就是差异，让某种『东西』更具有存在性质的概念。被隐鬼附身的太郎，他的虚质比别人更『隐藏』，结果在祠堂里让他的虚质密度越来越小，直到超过临界值。那个瞬间，太郎就和原本不稳定的空间虚值一起被时间之流超越。」
就像我的虚值受空间虚值影响一样，太郎小弟弟的虚质对这个空间产生影响。正因为我亲身经历，内海先生的假设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也就是说，在这个祠堂里的黑暗，就是时间的漩涡，太郎应该就是被留在那里面了吧。」
光听这一句，只会觉得很像邪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个令人意外的假设。内海先生正扎实地学习虚质科学，其实应该有更困难的理论根据吧。
鬼灯小姐往内海先生靠近一步。
「如果内海先生说的没错，那该怎么救我弟弟？」
鬼灯小姐一脸认真地问。先不论那些详细的理论，对鬼灯小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应该不是单纯理解或相信内海先生说的话而已，一定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内海先生一脸歉意地垂下眼帘。
「对不起，这个部分我还没……简单来说只要空间的虚质密度变大，就能让时间流动正常化，但具体用什么方法我还没……」
「……这样啊。」
就算明知这是稻草，但最后往下沉还是会失落。不过，这也表示鬼灯小姐有多么想救太郎小弟弟。
「真的很抱歉。」
「不，别这么说。光是您认真思考舍弟的事情，我就很感激了。」
「我接下来会继续研究，也会向佐藤教授等优秀的人物请益。然后……虽然不能保证，但我想总有一天一定能救出令弟。」
「谢谢。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内海先生真诚的话，让鬼灯小姐露出开心的微笑。
看到这一幕，我胸口一阵刺痛。内海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认真呢？真的是为了鬼灯小姐吗……真讨厌一瞬间就想到这里的自己，他们两个人明明都只是单纯想要拯救太郎弟弟而已。
苦闷的沉默降临。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感觉大家都各自在咀嚼自己的无能为力。
打破沉默的还是内海先生。
「鬼灯小姐，能不能打开祠堂的门呢？」
听到这个请求，鬼灯小姐显得非常犹豫。
「……但是这不好吧。」
「没问题的，把手伸进去的警察不也没事吗？」
「是这样说没错……但有必要冒险做这件事吗？」
「我认为不会危险，而且这是为了印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结果应该也能帮助到令弟。」
鬼灯小姐垂下眼帘，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应该是在比较危险性和可能性吧。不过看样子有了实际上没事的先例，让天秤倾向一侧了。
「……我知道了，但是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好。」
接着，两人决定打开禁忌的祠堂大门。他们准备进入中庭。我无法继续沉默，也跟着踏出一步，
「内海先生，我也要去。」
不过，内海先生一如预料马上摇头。
「今留小姐不行。如果我的假说正确，虚值本来就不稳定的你，有可能会像太郎小弟弟那样被时间的漩涡吞没。」
「可是……」
「我们说好不勉强，对吧？」
「……我知道了。」
约定就是约定，不能反悔。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但表情透露不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内海先生稍微思考后提出让步的方案。
「在不影响IP的范围内，从外面看应该没问题，但是绝对不能进来中庭。」
这样也没关系。都来到这里却被孤立在外，我才不要。我乖乖点头。等我们的对话结束之后，鬼灯小姐开始操作电磁波阻隔墙上的面板，墙壁的一部分缓缓滑开。
「那今留小姐就留在这里。」
「好……」我目送进入中庭的内海先生和鬼灯小姐的背影。我看了一眼IP装置，并没有什么变化。既然如此，我应该也可以靠近一点才对……不过有可能会惹内海先生生气，还是忍耐一下好了。
「鬼灯小姐，麻烦了。」
「……好。」这里可以听到两人的对话。入口距离祠堂不到十公尺，打开祠堂的瞬间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所以为防万一我半身躲在墙后窥探。中庭的景色和我记忆中几乎一样，只是鲜红色的鬼灯草丛比六年前更茂密了。
鬼灯小姐拿出钥匙，打开祠堂的锁。
然后停顿了一下，才左右敞开祠堂的门。
我也很在意里面到底怎么样。不过，已经说好不勉强，所以门打开的瞬间我整个人躲在墙后。
「……今留小姐，IP现在怎么样？」
中庭传来内海先生的声音。我确认装置。
「还是0，没有什么变化。」
「这样啊……那你就从那边看过来。」
「我知道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墙后用单边眼睛望向祠堂。
敞开的祠堂门深处，虽然被两人的背部遮挡看不清楚，但里面确实有一股黑暗。
──黑暗？不对，那是光？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很黑，但又很白。混合各种颜色的黑，还有混合各种光的白。我觉得可以同时看到这两种颜色，但明明这是不可能的事啊。
「这的确只能说是黑暗呢。」
「是啊……」
内海先生和鬼灯小姐的声音。他们只看得到黑暗吗？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祠堂里面。
过一阵子，内海先生突然把右手伸进祠堂。
「内海先生?!」
「内海先生，别这样！」
我和鬼灯小姐同时喊出声。但是内海先生一脸没事的样子笑了笑。
「没问题的，警察不是也把手伸进去了吗？」
「是这样……没错……」
「对不起，鬼灯小姐。我是真心想帮助令弟，但更多的是我的好奇心。我人生中最超乎理解的现象，就在眼前，我一直都想亲手触碰这样的东西。」
内海先生说的话，让我觉得很意外。我一直以为，内海先生是为了太郎小弟弟，甚至是为了鬼灯小姐才持续调查鬼隐事件。但事实并非如此。话说回来，内海先生一开始就说过，他想要证明只会出现在科幻小说里的那种现象。接着，内海先生缓缓把手伸进祠堂的黑暗之中。我看得到他的肩膀微微移动，他是在里面摸索吗？出于担心，我不禁往中庭迈了一步。
「没……没事吧？」
「没事。不会痛。总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触感……手碰不到墙壁。抱歉，鬼灯小姐，能不能往那边移一点。」
听到内海先生这么说，鬼灯小姐稍微移动一下站在祠堂旁边。如此一来，我就能清楚看到祠堂内部了。
「从那边看起来怎么样？我的手像是已经碰到墙了吗？」
「……这个嘛，如果没有弯手肘的话，应该是可以碰到墙才对。」
「我的手是伸直的喔。这样啊，果然这里面的空间不是一般常识能理解的。」
内海先生一边说一边稀松平常地把手从祠堂抽出来。
他一边握紧又松开自己的手一边观察，鬼灯小姐用稍微严肃的语气说。
「内海先生，请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对不起，鬼灯小姐，手伸进去也没有任何感觉，目前似乎无法帮助令弟。」
「那……真是遗憾，不过我不是要说这个……」
内海先生和鬼灯小姐似乎有点争执，但我的耳朵现在正专注在听另一个声音。
『还还还还还没没没没没好好好好好好喔喔喔喔喔』
那是很轻微的，男孩子的声音。
内海先生把手从祠堂抽出来的时候，我确实听到了。
而且，我看得到。看得很清楚。
祠堂里有一只小小的手往这里伸。
内海先生没有看见那只手吗？鬼灯小姐听不到这个声音吗？
这个声音──是太郎小弟弟吗？
我望向祠堂内部。小小的空间里，充满光亮与黑暗，混杂各种颜色般的，浑沌的时间漩涡。
『还还还还还没没没没没好好好好好好喔喔喔喔喔』
我又听到了。太多声音叠在一起，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听到。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太郎小弟弟就在那里。
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有人找到他……
我要帮助有困难的人。
身体在我思考之前就动了起来。
「……今留小姐?!」
内海先生的手伸向我。但是已经太迟了。不到十公尺的距离，以我的脚程马上就到了。
内海先生抓住我的左手腕，但是到这里也一样。我只瞥了一眼，IP装置的数值，非常混乱。
接着，我一头冲进满是光明与黑暗的祠堂中。
※ ※ ※
祠堂里很暗。
但是又很明亮。
又亮又暗，一定是因为祠堂的门一直开开关关吧。门的开阖同时发生，所以才会又亮又暗。基本上关着的时间比较多，所以应该比较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偶尔变亮的时候，会掺杂外面鬼灯草的红色。
这里面有好多时间。在这个地方流逝的时间，全部都集中在这里。被时间超越，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太郎小弟弟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的虚质应该就在这里面，在这个漩涡般的宽广大海的某处。
「太郎小弟弟！」
在我开口前，另一个我已经喊出他的名字。
「太郎小弟弟！」
「太郎小弟弟！」
「太郎小弟弟！」
「太郎小弟弟！」
每个时间里的我，同时喊着他的名字。
我的直觉告诉我，只有这个方法能拯救被卷入虚质漩涡的太郎小弟弟。
没有存在感的太郎小弟弟。被家人遗忘，被朋友忽视，躲猫猫也没有被找到……最后被隐鬼附身，虚质密度变小，就此被时间之流抛在脑后。
所谓的存在感，一定和虚质密度有比例关系。
我也是这样。高中、大学都没有存在感的我。即便就在现场，也经常被忽视。我小时候没有这样，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次在十字路口昏倒之后才产生改变的。当时，我的虚质在那个十字路口变得不稳定，虚质密度变小了，存在感也变得很弱。
内海先生说过，只要让虚质密度变大，就能帮助太郎小弟弟。
也就是说，只要让没有存在感的孩子，知道自己确实存在就好了。
既然如此，帮助他的方法只有一个。我毫无凭据地就确信这一点。
「太郎小弟弟，回家吧！姐姐很担心你。」
我的声音他能听到吗？但是，我听到的那个声音说：
『还没好喔。』
『还没好喔。』
『还没好喔。』
『还没好喔。』
非常坚持要躲起来的太郎小弟弟。我懂他的心情，他一定很害怕，害怕自己被遗忘，害怕没人找到他。
我以前也是这样。高中的时候和国中时期的朋友分开，在那之后自己的存在感就变得很薄弱，大家都不会注意到我。即便交了新朋友，也会担心和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会被遗忘，因为太害怕而不敢积极交朋友。如果一开始就没朋友，那就不会有被遗忘的问题了。
因此，太郎才会想要躲起来。没有人忘记我，也不是没有人在找我，是我自己躲起来而已，所以独自一个人是很正常的。只要这样想，就能感到安心。
然而，我听见了。好几个太郎都这样说。
不知道是现在、过去还是未来。
但是太郎小弟弟真的有这样说过。
他说「已经够了」。
所以……
「已经够了！已经没事了！我……」
接着，我面对虚质之海奋力大喊。
「我会呼喊你的名字！」
※ ※ ※
「……小姐、今留小姐！」
……远处传来内海先生的声音。
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内海先生的脸就近在眼前，让我吓了一跳。
「……内海、先生？」
「你没事吧？为什么要这样乱来！意识清楚吗？有没有哪里觉得痛？身体有没有异状？」
内海先生一脸焦急地不停问问题。啊，内海先生也会有这种慌张的表情啊？我总觉得好像看到很不错的东西呢。
「……我觉得背后很温暖。」
「那是……抱歉，因为我抱着你……」
抱着我？内海先生吗？抱我？
突然觉得有点害羞，但身体无法按自己的想法移动。我心想也好，这样就可以再让他抱一下了。
「我没事……比起这个，太郎小弟弟呢……？」
听到我这样问，内海先生抿着嘴一脸困扰的样子，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到底怎么了。
等到稍微冷静下来，我才发现旁边传来女人啜泣的声音。
「……鬼灯、小姐？」
鬼灯小姐跪在祠堂前，小小的肩膀正在颤抖。
「今留小姐……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鬼灯小姐一边啜泣一边向我道谢。难道说……
「内海先生……太郎小弟弟呢？」
当我再度问这个问题时，内海先生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把我的上半身撑起来。
「……看得到吗？」
在内海先生的引导下，我望向祠堂里面。那里有一具已经干瘪瘪的男孩遗体。
4
后来……
为防万一，内海先生开车载我去医院。
爸爸妈妈赶来之后听到事情经过，我就被大骂了一顿，连内海先生也一起被骂一起道歉。其实我真的对内海先生感到很抱歉。
据说妈妈透过鬼灯小姐重新调查过祠堂，但是祠堂已经变回普通的祠堂了。内海先生说，应该是空间的虚质密度变大，时间的流动就变正常了。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内海先生和妈妈讨论，大致找到这些现象的原因，结论就是我做的事是正确的。
虚质密度过小，等于存在感薄弱。再加上想躲起来的意志影响了虚值，虚质密度小到超过临界值的太郎小弟弟，和空间一起卷入虚质的漩涡之中，就这样被时间之流抛下。
要让这样的空间回归正常，只要把虚质密度校正回来即可。
据说方法就是观测到虚质并且降低变动量──以这次的例子来说，就是喊他的名字，帮助他固定自我。
因为我一直喊太郎小弟弟的名字，所以才能把飘荡在虚质之海的太郎小弟弟打捞上岸，空间虚值也回归正常。
然而，在祠堂中度过九年的肉体，早就已经腐朽了。
即便如此，鬼灯小姐还是一直感谢我。她来到病房，再度向我道谢，但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我真的帮助了太郎小弟弟吗……
「当然。」
内海先生这样说。
「今留小姐很厉害。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今留小姐毫无疑问地帮助了太郎小弟弟。」
是、是这样吗？这样就好了吗？
「内海先生……」
「是，怎么了？」
「我只是想帮助人。」
「为什么？」
「我想要帮助有困难的人，然后等对方问我的名字时……我就可以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内海先生瞬间停住动作，然后噗哧一笑。
「啊哈哈，什么啊？」
「很奇怪吧……但是爸爸对我说过，要不求回报地帮助别人。所以，我当时觉得，所谓的不求回报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想要帮助别人。」
内海先生又轻轻笑了起来，然后突然深吸一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今留小姐也是想帮助我对吧？」
「虽然那只是我会错意。」
「不是的，今留小姐。」
内海先生用温柔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你是非常出色的女性。」
怎么这样……
怎么说出我最想听的话。
这样我就无法思考了啊……